简历准备好了。
然后只用直接去居酒屋接受面试。
所以,如果今天要是有人邀我去玩,我打算拒绝的。而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小照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比平时正经一些。在电话里,她没像平时那样废话连篇,而只是言简意赅地传达了要点。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话,想听听你的声音……仅此而已。
碰头的地点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家阴沉的咖啡厅。我靠在椅背很高的椅子上,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马路,等待小照过来。
我并不是很紧张,毕竟对方是小照,不管她要说什么,我都早已习惯。无聊的事情,认真的事情,跟爱说话的小照长期相处,各种各样的事情都有机会去聊。可是,小照总是那个样子,采用分析的形式,发表表层之下的深层见解。
我虽然有时候会撒点小谎,但是个会选择时间和场合的人。
而且,小照也是。我不会真正地与小照对立。
…………。
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却骂起了那个分析白痴。总算来了呢。
我透过玻璃看到一个认识的身影,但她并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朋友。来的人个子更高,气势更强,不过……她是小照的终身名誉姐姐。
我在心拼命地祈祷,给我弄错啊,给我误会啊,然而这个心愿却落了空。东冈走进店里,表现出找人的样子东张西望……她一发现我,立刻冲了过来,然后毫不迟疑地坐在了我对面的座位上。我的神啊,饶了我吧。
「把你叫出来,真不好意思」
「我想叫我出来的应该不是主人,而是宠物吧」
「小照也会来哦。不过她说会晚一些」
紧身T恤搭配黑色牛仔裤。这身服装与其说是方便活动,感觉更像是对时尚感之类细枝末节的东西不屑一顾。这是将她直率的……更准确的说,是将她野性的内在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这次是我托小照叫你过来的。因为小照说,有事情想先告诉你」
「告诉……我?」
「嗯」
「不是由小照自己,而是由东冈同学你来说?」
「小照说,她说的话你不相信」
对不起啊,小照。
我完全不相信你说的话,让你心里不舒服了么。
可是,你要是介意的话,平时的行动就稍微正常一点啊。
「于是,有什么需要传达的么?」
「我个人其实很不想说这件事的……可是,既然你是小照信赖的人,我也用不着犹豫了吧。这对小照也好,而且我相信她」
「这么郑重啊。什么事情」
「关于前些天的骚动。偷偷溜进资料室的是谁,那场骚动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你已经注意到了吧?小照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觉得不管小照怎么说都无关紧要,让我吃惊的是,小照和东冈立花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候竟然能够正常对话。
「嗯,我坦白,那是我的干的。是我拜托小照,让我潜入资料室的」
「让人一点也不吃惊。那家伙最喜欢调查事情的,这些事我很清楚」
「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小照愿意那样帮我掩饰事件,终归只是喜欢恶作剧,只要不露馅,对彼此都好。当时,我和小照是犯人的事情其实要是被发现就好了。因为那样就能够诚实地道歉,下一次只用说明缘由之后再去借钥匙,使用资料室」
「借口就不用找了。我很了解小照的人。因为小照从中协助,所以你们就算是在做傻事,肯定也不是在做什么坏事,这点我相信。没必要向我解释事情的性质」
我不想讲太久。
在前些时见面的时候我感觉,东冈立花恐怕不是会巴结人或者很会说话的那种人。说太多只会把情况变得复杂。既然她说有信息要想我传达,那我就应该赶快把信息问出来,之后再让小照给我解释。
可是,东冈似乎准备自己来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她向过来取单的服务生点了冰咖啡。快别这样好不好。
「……小照进资料室,是为了我」
东冈以呼气一般的独特说话方式,以仿佛将本来深锁的秘密泄露出来一般的神情,说了出来。原来是严肃的话题啊。还是放过我吧。
「为了东冈同学?」
「我有件事,不论如何也想调查一下。……加茂君。你有做兼职的经验吧?既然如此,你也应该有写简历的经验」
「那是自然」
写名字,写基本履历,贴上登记照,那种内容为介绍自己的文书,我写过好几次。
「我从来就不擅长写简历。我没有令人瞩目的经历,没有高级技能资格,也没有兴趣和特长。我能拿出信心写上去的东西,就只有名字和住址了。可是今年,就连那些栏,我都没有自信写上去了」
「啥?你居无定所了么?」
「不,不是的」
「那么,你是父母离异,姓氏可能会变么?」
「我的父母,在刚生下我之后就双双撒手人寰了」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这个。这封信。这就是我……烦恼的根源」
东冈立花这么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张纸,递到了我的手里。那与其说是一封信,更像是一张笔记纸。我把折过两次的小小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一句性质恶劣的玩笑话。
『 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 』
「……竟然搞这种恶作剧,那人也真够闲的」
「我也曾这么觉得。我也觉得,究竟穷极无聊到什么地步才会弄这种事情。可是……这封信直接投到了我租的公寓的邮箱里。文面上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应该是一定程度上了解我的人。虽然觉得只是恶作剧……但我一直耿耿于怀。然后前些天……我去找我外公问了情况」
换做是我,兴许就当成一个无聊的玩笑置之不理了。
换做是小照,应该会调查出寄信人的身份为止吧。
东冈立花似乎对此放心不下,内心充满了不安。
「我刚才说过,我父母早亡。进一步说,我连他们的长相都已经不记得了……所以抚养我长大的,就是我外公。我的外公待我很好,还供我上了大学。外公住在仙台,但同意我一个人住在东京,还给我留下了充足的钱」
「……呼,然后呢?」
「我刚才说过,我去见了外公,但准确的说,去见他顺便试着问了一下。外公身体不好,说是撑不过五年了,他躺在医院里迎接了我」
「医院?老人家现在也在住院么?」
「没有,他在我归省的那天去世了。或许是他看到了我的脸……精神一下子松懈了吧」
东冈的表情上看不出变化。
东冈立花在上大学一年级,现在是六月份,她外公去世的时间在东冈到东京来之后……应该没过多久。
我不觉得她是在故作坚强。但我也不觉得她这是坚强或者冷漠。天下间没有规定说,至亲死后一年内必须哭丧着脸。
短暂的沉默过后,东冈继续说明
「外公在临走之际对我说了。『没错』。『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他流着泪做出的告白,我完全不觉得是在开玩笑。我没能问出那是怎么回事……便把外公给送走了」
她是说,只确认了信息的真伪,没办法深入交谈么。
这可……真是令人难过啊。
「受不了啊。我啊,一下子丧失了自我。我回想着这十八年间的自己……告诉自己,『并不是那样』。知道这件事后……我……」
她开始吞吞吐吐。
下面该说什么,她脑子里一定很明白,然而却说不出口。
但我觉得,不能让这些话越堵越多,于是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了,然后怎么样了?」
「……我好害怕。就像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一片望不到头的沼泽里迷路了一样……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我当时已经搞不懂了。那是我的名字……那可是我的名字哦?如果名字不对,其他绝大部分信息就都不对了。既然名字不对,那我的父母也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么?我一直以为是我外公的那个人,真的是我的外公么?我真正的故乡在那里?说起来——我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全都不明白了。明明都是我自己的事,却完全不明白。这种事非常……可怕。我从未觉得,『不知道』竟然这么可怕」
我想到,小照最近总挂在嘴上的话。
——知识能创造战略,无知会召唤恐惧。
——我们并不是在追求分析,而是分析在强迫我们。
——我们是被追的一方,被名为无知的恐惧追赶着。
「于是……你就进行了调查么?托小照帮忙」
「啊。正确地应该说,是我当时不知道该调查什么,而小照对困惑的我伸出了援手吧。我当时手里拿着那个便笺,在食堂里苦恼,然后小照就主动来找我搭腔了。她问我,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真是希望自己往麻烦里钻啊,那家伙……
「于是,你们就溜进那个资料室了?」
「小照从某个地方着手帮我进行了调查。说来也巧,我妈妈也上过这所大学。所以,我立刻赞成了这次调查。因为如果名字不对是真的,我最先想到的原因就是『父母不对』。可是,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几乎没留下任何资料」
「那里就有么?」
「那个房间堆了很多毕业相册。虽然不知道过去了几年,但说不定能够找到妈妈的照片」
「找到了么?」
「找到了」
「那……恭喜你了」
「啊。谢谢」
我们彼此都很词穷。
东冈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微微地弥漫。她就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喝了口咖啡,可咖啡已经凉透了。不知不觉间,店内播放着雷鬼风格的乐曲。
我感觉,这个地方果然不宜久留。
当东冈最开始说有事情要向我传达的时候,我心中有个疑问。这种话不该专程跟我这样完全陌生的人说。根本不需要纯属局外人的小照插嘴。
就在我想着「这究竟怎么搞的」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拍了下我肩膀。我向身旁一看,只见有一张脸离我非常近。
「噢哇!?你来了啊!」
「我刚来。抱歉,我迟到了!」
出现在那里的,是让人等了好久,却未表现出丝毫歉意的小照。可恶,都怪你,让我在这微妙的气氛中听人家充满冲击性的告白,快向我道歉。
小照不是那种不守时的人,而且我们要碰头的时候,她一次都没迟到过。然而,她唯独这一次迟到了这么久。她迟到的理由,我自然知道。她要是比我先到,就会变成她跟东冈立花两人独处的情况。今天就原谅她好了。
小照在我身旁坐下,心情显得格外不错,加入到话题中来。
「于是,怎么样了?说完了么?」
「嗯,他似乎是理解了」
我、我、我哪张嘴说过我理解了!?
不,要是跟她说我理解能力不足让她补充说明的话她怕是会承受不住的,所以就当我明白了吧,就这么办好了。
「太好了!那我只用简单地说一说就够了呢!那就事不宜迟。加茂十希君,怎么样?听了这个故事之后有何感受?」
小照怎么那么开心,笑容满面地问我。
「够了啊,我知道了。你们就算入侵了资料室也不是要偷东西吧。我会帮你们保守秘密的,这样就行了吧?」
小照摇摇头。
给我好好用嘴回答。
「说什么啊。别说得好像这就完事了一样啊。接下来才要开始分析。溜进资料室的事情怎么都好,有意思的是这个便笺」
我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光凭这样的一张纸条,根本搞不清楚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
「不,你猜错了。正好相反。留下了这么有意思的东西,等同于把一切都弄明白了」
真会故弄玄虚……
我能弄清楚了可只有一件事,这东西不是明信片,而是笔记纸。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东西,感觉大半的情况都明白了。好了,分析开始。就来展示我的努力成果吧」
哎,开始了。
神秘讯息,真名之谜,外公之死,都本是需要怀着非常严肃的心情去思考的事情,可气氛被她这一下子全给糟蹋了。
「首先要确认便笺。那东西被投进了邮箱里,但并不是明信片。那似乎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一张纸。因为纸张是纯白的,从上面无法读取任何信息。文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但在对寄信人没有头绪的情况下,很难用笔记去锁定寄信人」
「好厉害啊,小照~~~……我知道你很能干,可原来你连笔迹鉴定也会啊……来摸摸脑袋」
「快住手!」
东冈也开始了。
小照以无比认真的敏捷动作挥开了东冈的手。小照虽然提出了分析协助,但丝毫不想跟她友好相处的样子。
这女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思悔改……她怎么就是注意不到,她应该努力的方向不是传达自己的好意,而是先让对方喜欢自己……
「既然不从笔迹出发,就应该从内容出发来分析了呢。内容只有『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这一行字。非常简单。可以说简单过头了。可是这样没有完整地传达信息吧」
……没有完整地传达信息?
「不,传达到了吧?」
「传达到了哦,小照~~~……」
「按字面意思接受这些信息的话,这不能算完全传达到位吧。光是真名不对,可以确立假设的情况太多了」
可以确立假设的情况。「名字不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下子想不到。可是小照似乎一直都在思考,流畅地娓娓道出她的假设。
「想要交予的信息是什么?说起来,隐藏在字面中的含义是什么?是说还存在另一个真正的东冈立花么?还是说,只是单纯地说她名字不是东冈立花?比方说,她不是东冈家的女儿,所以并不姓东冈。或者说,其实她有个双胞胎妹妹,那个妹妹才是真正的立花。或者,名字错了这件事,说不定只存在于寄信人自己脑中」
「只存在于寄信人自己脑中,这是什么情况?」
「比方说这种情况。东冈立花曾经在某个女仆咖啡厅过做工」
「我没有工作过哦,小照~~~……」
东冈当即吐槽。貌似她不容忍变成女仆的自己。
「她在女仆咖啡厅里用的是女仆名……自称『菖蒲』」
「我没自称过~~~……」
「如果寄信人是那里的常客会怎样。可爱的女仆不知何时舍弃了『菖蒲』这个名字,竟然作为东冈立花活着!不可饶恕!跟本少玩萌萌猜拳的她应该叫『菖蒲』这个名字!你的名字是菖蒲!菖蒲~!本少要让你记住本少!对了,就送个讯息吧!……如果是这种心情会怎样呢」
「且不论什么心情,类似的状况确实有可能发生,东冈同学,你有头绪么?」
「我不是女仆~……」
她似乎唯独容不下女仆。明明自封别人姐姐的时候毫不犹豫。
「总之,从这样的便笺中能够独处的可能性太广了。既然这样,该怎么办?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我们大可不必去探索便笺的内容和真伪,把发送便笺的寄信人找出来就行了。根本没必要被这一张破纸耍得团团转」
没必要被这一张破纸耍得团团转。
我赞成这个意见。
可是。
「可是,根本就搞不清楚寄信人是谁吧」
「并不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从这张笔记纸能够了解其他什么东西么?」
「不能。虽然可以确立一些假说,但没有确切证据。从这个便笺中能够知道的讯息,只有这么多了吧」
「……喂。果然搞不清楚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吧」
「性子真急啊,加茂十希君。有信息能从这个便笺上了解到,这话我说过的吧。我还没对寄信人的行动进行分析。寄信人的行为中,存在一个疑点。你觉得是什么?」
一个?
把这种便笺投进别人邮箱里,感觉这个行为本身就够奇怪了,即便如此,还硬是要找出一个疑点么?
奇怪的行为……奇怪的行为……
「……你是说,没有用明信片,而是用的笔记纸这件事?」
「没有使用明信片恐怕是意识的问题。寄信人应该不想写信,只想传达信息吧。不对啊,不对啊,加茂十希君。疑点应该是,寄信人能够直接把信投递到邮箱里,就表示寄信人至少知道东冈立花的家。既然知道家,那么应该知道她的长相,而且不用什么功夫就能查出她上的是哪所大学。既然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进行后续行动呢?」
「后续行动是什么啊。什么也没发生岂不是更好」
「不对,这明显有问题。只是送了一则讯息就完事了,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寄信人很定有什么原因才只送了这个便笺。而且,东冈立花对于这件事没有调查,就算听到了外公说的话也无法找出新的事实。如果真的是想要将隐藏的某种东西传递出去的话,不是应该是给没有掌握情况的东冈再送一次讯息么」
「言之有理……是这样么?」
「前日资料室里的那件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使出那么狡猾的方式的。我们不想让寄信人知道我们正在调查。不然,寄信人可能会迟迟不开展后续的行动」
东冈立花频频点头。
搞不清楚她是不是真正理解了才点头的。
「为什么没有后续的行动呢。是寄信人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了么?不对,寄信人知道东冈立花的家,应该能够去见东冈立花。应该可以发送信息,告诉东冈立花在哪里能够查出相应的事情」
「……可能寄信人并不知道情况,只是随便写的也说不定哦。只是碰巧与东冈同学背后的秘密一致,会不会是这种情况?」
「既然如此,没有行后
续的行动就更奇怪了。再说了,这究竟能不能当做一个单纯的恶作剧付之一笑呢。如果恶作剧,内容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从这样的行动中看不出目的。毕竟连恶心人都算不上」
「那么……是怎么回事啊?」
不明白。
我一头雾水。就连身为当事人的东冈立花似乎都不明白,从刚才起就一直保持沉默。我觉得,你应该更多的参与对话才是。
「看不出目的……可是,不觉得目的是恶作剧。既然如此,一般应该是目的已经达成了呢」
「达成了……?」
「寄信人满足于只把讯息传递出去。至于结果,东冈立花会怎么做……寄信人还没有想得那么深,或许寄信人目前什么也不想做。我是这么想的」
「寄信人满足于只把讯息传递出去么」
「对。寄信人并不相对东冈立花做什么,而是在等待东冈立花做什么……这么想就合情合理了。寄信人把『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无知向东冈立花指出来,想要让东冈立花行动起来,去确认这件事。但如果东冈立花并不在意这种事,那就算了。寄信人有可能抱着这种心态」
「怎样都好的意思么」
「如果是不论如何也要传递的讯息,直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东冈立花就行了,可是寄信人并没有这么做。直接明说『你的真名是某某某』就可以了吧。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寄信人本人在迷茫……也可能是没有更多讯息了呢。寄信人肯定希望东冈立花去关心东冈立花,去关心自己的过去」
将无知指出来。
人会惧怕无知。
所以东冈不得不行动起来。
接受小照的援助,去追寻真相。
「原来如此呢……这样一来没准就明白了」
东冈从外公说的话中想到,她的名字一定牵扯着某种秘密。虽然不知道这与送这张笔记纸的寄信人其间是什么关系,不过知道真相的某人认为「要直接说实在难以启齿,所以希望东冈立花自己去发现」,这样的话,这张笔记纸也就说得通了。
寄信人之所以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可能是因为在迷茫,不知该不该把事情真正地告诉东冈。
说到这里,小照突然噤口。
她对自己的分析有自信的时候可以无穷无尽地说下去,不过现在可能有所顾虑。
如果这个分析是正确的,小照就算照这样继续分析下去也无济于事。因为后面要看东冈立花如何选择。
隐藏在后面的,并不是非知道不可的事情。
寄信人可能在犹豫,觉得东冈立花对这件事,或许还是一直不知道下去比较好。
我也学着一语不发的小照,没再说话。我喝了口冷掉的咖啡,视线转向东冈,等待她的回应。
东冈立花听完小照的分析是怎么想的呢?她静静地回望着我。我说,你看我也没用吧。
「猜错了……么?」
东冈呢喃起来。什么猜错了。
她在前面把对话完全交给了小照,这次又突然说出莫名其妙的话。你为啥每次都是只在跟小照扯上的时候才会做出怪异的行为啊。
「综上所述,第一证据的分析这样就结束了!进行下一项吧!」
明快的声音吹飞停滞的空气,小照宣布
「其实,还隐藏了一个证据。犯人还给出的信息还有一则哦」
小照将一张跟刚才那个完全相同的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片放在桌上。
『 不要做多余的事 』
上面写的是,是一眼便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满攻击性的命令。不要做多余的事……怎么看都是警告。
「呼。这个很像恐吓信呢……」
「是呀,有点吓人呢」
「真可怕……我说,这不就是后续么!你刚才那堆分析完全是废话吧!」
你明明是从送信人没有后续行为这一点开始分析的,可其实却有后续行为,这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吧!
「嗯。没事啦,前面的就是所谓的暖场戏呢!」
小照丝毫没有愧疚的样子,只顾盯着她很感兴趣的第二则讯息。
揭开秘密的时间越长越好,分析的乐趣越久越好……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完全没有进行建设性的讨论,让人火冒三丈。
你这家伙,别把人卷进来,无谓地延长讨论啊……!
「从纸张的种类和笔迹能够判断出,两次是同一个人。可是这个文面,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么?」
「哎。这与小照之前的分析相矛盾了。明明激发了东冈的不安,却又说『不要做多余的事』,真古怪。既然不希望东冈行动,那就别送第一则讯息不就好了」
「嗯。嗯」
「也就是说,是不是东冈同学采取了什么奇怪的行动呢?东冈同学有头绪么?」
话锋转向了东冈,可东冈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在足足十秒钟的思考之后,她微微张开嘴——
「…………没有」
就这样么。
我们现在在分析你提供的事情啊,你应该更加积极地参与啊。
「两则循序……有看上去相矛盾的内容……那是什么内容?」
我经常跟小照一起行动,思考过多余的事情,即便如此,我的头脑还是没有那么聪明,无法从这些情报中看穿答案。而且,我和小照不一样,思维过于受制于常理了。
东冈立花似乎就是这样的,我也无法从这则讯息中了解任何东西,只能束手无策。
所以,我等待。等待小照开始下面的分析。等待小照像平时一样一脸得意,就像炫耀自己喜欢的玩具一样,陈述自己的思考。
可是我不管怎么盯着她,她都没什么反应。她只用视线来回复我,没有回以言语。喂喂喂,难道你还没想后面的事情么?
「猜错了……好像。小照,已经可以了」
东冈发出跟刚才一样的呢喃。
「猜错了?什么猜错了?」
他没有回答。
这女人为什么要重复这句话?而且这话似乎是对我说的。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猜没猜错还说不准吧」
「啊……?什么啊,小照,连你也这么说。猜错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老实说,她们这样让人很不舒服。猜错了究竟是什么意思,究竟猜了什么?
「是有什么事情对我说么?」
「放心好了,我们只是说你的期待落空了!」
小照靠在我身上,这么说道。虽然话的内容令人火大,不过她完全不像十八岁的撒娇行为非常可爱,所以原谅她好了。
「不过,期待落空这个说法有些不太好呢。其实,我隐藏了一个秘密。『不要做多余的事』这则讯息……并不是给东冈立花的」
「哈?」
「是给我的。放进我租的高级公寓的邮箱里了」
「……哈?」
小照租的高级公寓?
这则讯息?
也就是说。
「喂喂喂喂喂!你没开玩笑么!?」
「我从不做不认真的分析」
「住嘴吧你,你刚才就撒了个弥天大谎,一点可信度都没有!那恐吓信一样的便笺怎么就送到你那里去了!?」
「你在替我担心么?我好开心啊」
「别说得那么悠闲好不好!」
那个寄信人可是专程把这样的便笺寄给你了吧!这不就是表示,那个寄信人对你有敌意么!
「可是……既然对方做到这个地方,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听比较好吧。你说不定因为做多余的事,招惹到那家伙了。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吧」
「说什么啊。加茂君,这完全反了啊」
「反了?」
「说不定能搞清楚对方是身份哦。而且对方肯定掌握了我们的行动。我和小照有联系的事情也露陷了。放着不管才更危险。这家伙,拥有着关于我的连我都不知道的情报。不知不觉间招惹到对方的没准是我才对」
不知道会被对方做什么。
而且对方随时都可以下手。
一直束手无策,任人宰割,那才更加危险。所以应该主动行动起来,找出对方的弱点……这道理我明白。可是,根本没道理非得让小照一个人去冒险。
我对东冈有些气愤,可小照毫不介意的样子。
「而且呢,加茂十希君。既然反了,那么这个内容就是正好相反的」
「内容正好相反,什么意思。你想说,你不是在做多余的事?」
「不对。这表示,做多余的事的是对方啦。把第二个线索给我,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失误。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够有效缩小寄信人的范围了」
小照的兴趣对象只有一个。
不是自保,而是别人背后的阴影。
不管怎样,先把不知道的事情变成知道的事情,在那之后再去思考。这是小照的做法。
「将第二则讯息送给我,乃是致命的失误。寄信人让我『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也就表示做多余事情的是我这个帮
忙的,不是东冈立花。那家伙戒备的只有我一个。那家伙并不是在戒备本应直接认识并握有情报的东冈立花,而是在戒备我。是因为有人帮忙,惹那家伙不高兴了?不,不对,东冈立花跟可能会跟朋友谈论此事,这一点应该在那家伙的意料之中。那家伙是因为专程戒备我,才送那则讯息的」
所以我才担心啊。
担心抵抗不住求知欲的你,担心不找出真相就于心不安的你啊。
「如果不希望有人协助的话,讯息不应该送给我,而是应该送给东冈立花,让她别跟其他人讲才对。然而,那家伙还专程查出了我家,警告我不要做多余的事?目标完全就是我。『做多余的事』的核心是我。寄信人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是在帮忙」
「为了什么事……」
「当然,我是为了分析呢。那家伙知道我自称分析家,并确信这一点。那个寄信人和我见过。我一定知道那家伙的长相」
「认识……?」
「寄信人不止知道我的长相,还知道我的特殊评价。并且,寄信人思考过,要送讯息不该送给东冈立花,而该送给我。这也就是说,寄信人想象了我和东冈之间的力量关系。寄信人非常清楚,我是超喜欢分析的人,当相互商量共同思考的时候,我将会掌控会话的主导权」
「知道小照的情况……这就是锁定寄信人的条件么……!?」
「对。送信人不只是认识我,可以说还非常了解我。从这方面来探索,就能够有效缩小寄信人的范围了。我说过的吧?我的分析癖除了对你——加茂十希君之外,不会向任何人表现出来。我在教室里都是尽可能保持老实的。所以,我正常表现出分析癖的时候,只会是在在你面前。可是,这家伙立刻就对我产生了戒备。这是怎么回事?」
锁定寄信人的条件只有一个。
非常了解小照。
了解到了不自然的程度。
知道小照是分析家……?
「进入大学之后,了解我本性的人少之又少。而且,我刚把得到的情报放出来,讯息就送来了……再怎么说动作也太快了。那个人对我实在太了解了」
「你说得太绕了,那人究竟是谁?」
「你问那人是谁?知道我的性格,知道我与东冈立花之间有联系。满足这些条件的为数不过的人……那么,那究竟是谁呢…………?」
诱导一般的腔调,试探一般优雅的眼神,小照露出一抹浅笑。她在我身旁,直直地注视着我。
直接把名字举出来?小照没有这么做。她就像在强行按捺这自心底满溢而出的激情一般,两瓣嘴唇颤抖着。我只是看着她颤抖的双唇,便充分领会到她想说的话。
我感觉,坐在对面的东冈也用不忍的眼神看着我。
很久以前便深知小照的人。
知道小照与东冈立花之间关系的人。
也就是说——
「——你想说,是我么?」
让东冈立花理解自己无知,送出讯息的寄信人。
对小照存有强烈戒心的警告者。
她想说,其真面目,说不定是我么?
东冈立花应该无法立刻得出这种答案。这毫无疑问是从小照的分析中推导出来的结论。东冈不过是遵照结论来怀疑我罢了。布置这场揭发剧的,肯定是小照。
……这就表示,这就表示,也就是说。
「…………呵呵」
我只能付之一笑了。
我并不觉得有意思。也并不是想要表现出从容。
可是,我想不出除了笑之外,还有什么正确的应对方式。
东冈不知对我的反应作何看法,就像寻找借口一般,为我补充解释
「我们并没有下定论,加茂君。只是,因为你有可能就是寄信人,所以我们想用这种方式来确认一下」
「确认啊。啊,确认」
我又没不高兴。
「对,是确认。如果你真的知道这个笔记纸上的内容,希望你能直说」
接下来,怎么办呢。
大概两人的嘴,大概在试探我的时候就开始慢慢变松了吧。毕竟要想套出对方的话,自己必须积极地参加对话。话说,东冈要耍策略也毫无意义。她就算想从小照那里套出情况,我也不觉得她能在情报战中战胜小照。
……也罢,只有试试了。
「我说,小照」
「什么事」
「……你之所以自己潜入资料室,而且没有把那个地方告诉我,是因为怀疑我么?」
「没错」
「当时,你把我和东冈凑在一起,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么?」
「没错」
——你肯定是想尝试模仿专业的手法吧!
对啊,小照说过。模仿专业的手法,不是指戴上帽子掩饰角色,而是令其直接与调查对象进行接触,并观察其反应的策略。
「原来如此。我当时就觉得很古怪。东冈同学向我展示那个便笺的时候,我第一感觉就是很难查出这个人。既然如此,我觉得正常情况,你应该会来找我帮忙。你之所以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搞那些勾当,原来是怀疑我么……」
「生气了?」
小照钻进我下面,朝上看着我,观察我的面色。你真可爱啊。可我觉得,你要是怕我生气,行动起来的时候就应该放聪明点啊。
「我没生气」
「那就好,呵呵呵」
哎,拿她没辙。
小照不会怀疑我。
小照如果真的怀疑我,她应该不会把我会不会讨厌她这种问题放在首位。
「加茂君。从你这轻松地样子来看,你……」
「嗯,你们猜错了。不好意思,东冈同学,我并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也没有送过这种讯息」
换做是我,要送就会把话写得更正式。既然知道某种情况,就开门见山地指出来。话说,我觉得一般人应该会直接当面说。
我斩钉截铁地予以否定。小照的分析是错的。我跟那些讯息没有半点关系。而且小照好像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一样气定神闲,没有一丝错怪别人后的负罪感,就跟平常一样,朝气蓬勃地笑起来。
「呵呵,抱歉抱歉。实在找不到其他什么人可怀疑的了,如果事情顺利,误会一下子就能解开,而且不论如何也想证实一下啦」
「啊,没关系,我懂。我很清楚,你就是那种不证实就不罢休的性格」
东冈跟随随便便道起歉来的小照不一样,非常郑重地对我低下头。
「对不起,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过来一趟,而且还无缘无故地怀疑你」
「没关系。都是我家宠物不好」
「说什么呢,我家宠物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不会做坏事的」
「不要擅自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宠物!」
东冈立花无力地笑起来。
事态已经敷衍过去,可是她的脸上能看出灰心之色。这也无可厚非。拜托小照,揭发认为是送信者的人物,可最后却弄错了,弄得这样收场,会灰心也是在所难免的。
东冈将玻璃杯中剩下的冰咖啡一饮而尽。
「谢谢你听我的这些事,加茂君。这样话就说完了」
「挺有意思的,都想拿来跟别人谈了,不过也不能这么做就是了」
「是啊……还请替我保密」
东冈长长地呼了口气。她的行为特征真好懂。
「好了,也没什么好聊的了……我先告辞了。今天……有点累了」
东冈敏捷地站了起来,跟小照连招呼都没打,垂头丧气地回去了。该说的全都说了,该问的全都问了,既便如此也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当然累了。
东冈立花退场了。
所以,剩下的问小照就可以了。
我当然要问。
「于是呢?为什么要把我当成犯人表演给她看?」
「为什么,我不都详详细细地解释过了么」
「亏你还敢说这种话……如果我是寄信人,希望你不要多关系是的话,我肯定会当面跟你说吧。我可不觉得大的秘密能瞒得过你」
「嗯。是啊。你不会背叛我,我很清楚」
「也就是说,你明知是错的却硬是让我演这个犯人吧。为什么这么做啊」
「唔,有点说来话长了呢。那么,我们走吧,达令」
「谁是你达令啊。你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去找送这种无聊讯息的人啊」
「……你知道是谁了?」
「知道了哦」
小照若无其事地回答。她的眼神就像在问我,为什么我要问这种天经地义的事。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东冈立花」
「等我跟寄信人对峙完之后再告诉她也不迟啦。好了,走吧!希望加茂十希君也一起来。虽然我觉得他是个很成熟很绅士的人,可是,第二则讯息实在有点可怕,如果被他逆袭就麻烦了。所以当我的保镖吧!」
什么保镖啊。
小照总是只顾自己的分析欲,不管会不会受到危险,我可完全不觉得她会需要那种东西。
***
我知道他很忙。毕竟,现在是休息日的午后。
他响应了我们的要求,专程来到了这里。我们应该尽量长话短说吧。
「这是放在大学资料室里的毕业合影,黑白的看不清楚,不好意思」
小照给他看了看照片的复印件。复印件上是一个与东冈立花一模一样的人,那是她以前的身影。
「她的名字叫小野町百合花,是东冈立花的亲生母亲,没错吧?」
「啊,没错」
「我对写有讯息的便笺确认过了,『你真正的名字不是东冈立花』也即是指,她的父母,小野町百合花和东冈让治并没有登记结婚……所以她应该姓小野町?」
「正是」
「话说,小野町百合花已经和别的男性登记结婚了,姓氏已经改了……所以对东冈立花的姓氏需要进行一番调查……于是就有了那模棱两可的讯息么?」
「你眼光不错啊」
我在后面默默地听着。一个理由是,我和小照不一样,找不到什么话该说。另一个理由是……后门的通道太窄了,容不下我跟小照并排站在一起。
「用不着提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小照小姐。你基本上已经都明白了,所以才找到我这里来的吧。所以,你来找我也是为了确认吧」
「呵呵。正是」
小照灿烂地坏笑起来。
可是,阿步却皮笑肉不笑。
——阿步。
我们的朋友,小巡的男朋友。在小人之国穿着围裙的他,便是那个讯息的送信人。
小照和阿步都一脸从容,淡然地对调查到的事实进行报告与确认。对于指认他就是讯息的送信人这件事,他供认不讳。
说真的,我内心非常惊讶。但看他们俩都很冷静,于是我也将惊讶之情藏了起来。
嘴毒却又充满绅士风度,喜爱纯真,愿意从小巡身上学习,而且还十分浪漫,这样的他竟然会送那样的便笺……
…………。
…………不,送那种充满神秘感的便笺,确实符合阿步那诗人般的风格,也不能算意外吧?
不行了,搞不懂了。
「哎,另外,我还有些事情不太明白,希望你告诉我」
小照问道。
「为什么只送了第二封便笺就不行动了?」
没有后续,这一点是小照的分析对象。
不知是没有能做的事情,还是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阿步除了送过第二封便笺,后面就没做过其他事情了。
阿步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明确作出回答。
「没有做的必要。所以我没有后续行动。仅此而已」
「没有必要……为什么?」
「我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可是不知道更多的东西。仅此而已」
…………唔
这能算回答么?
我不明白。不过小照好像接受了,马上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哦。那么还有一件事。小巡是怎么扯上这件事的呢?」
…………哈?
小巡扯上这件事?
莫非关系要变得错综复杂了……?
「和小巡没有关系」
阿步的回答,了却了我的担忧。
小巡似乎没有关系。
那刚才的提问是怎么回事。
我看到小照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感觉果然其中另有深意…………啊,是这样啊。她是在确认,对方已经不会再给出多余的情报吧。小照竟然会抱着慎重行事的想法,这让我有些吃惊。
「接下来……怎么办呢。我工作还没结束,下班之后我准备去见小巡的……毕竟都掺和到这个份上了,果然应该把事情告诉你们吧」
啊,现在才要开始么。
麻烦的事情终于进入解决篇——就在我这么以为的时候。
「还是算了吧。我接下来也准备和加茂十希君约会呢」
「咦?和我约会?」
并不是因为我没没约好要约会才吃惊的。
因为,因为,犯人这才要开始讲述动机才对吧……!
「这、喂,你们过来不是要听我讲的么?」
对呀,对呀,阿步快反驳她!没有解决篇的解谜,究竟谁会觉得有意思……!
「唔……我没什么兴趣让你直接把事情讲出来呢。所以说,你辛苦了,打工加油吧。拜拜」
有种半开玩笑的感觉。小照当真把惊讶不已的阿步留了下来,拉起惊讶不已的我,离开了店。
***
空欢喜一场,这是我最直观的感觉。
我还以为爱说话的小照又要跟阿步来一场长篇大论的分析。可实际上,她跟阿步只说了不到十分钟便离开了店,我们两个现在正走在向往车站去的路上。
小照什么也不说。她久久不开口的样子,不将内在的分析欲泄露出来的样子,从通常的角度来说很可爱。
要到车站还得很久。我实在没信心在这段路上一直保持沉默。所以,我主动跟她说起话来。
「真够干脆的啊」
「嗯。非常干脆」
走在身旁的小照,脚步没有放缓。她是不准备和我说很久么。
「真没想到,寄信人竟然是阿步」
「有那么意想不到么?」
「你不也是么?」
「我应该没有吧」
她不像是在说谎。说不定她那个时候跟我一起去小人国,就是为了找阿步。
「没必要进行后续的行动,阿步是这么说的呢。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我就想在问明天的天气一样,随口一问,小照就像猜测明天的天气一样,轻松地回答了我
「嗯,这终归不过是推测,其实东冈立花从一开始……可能什么都没说,就已经基本明白了。只要动动脑子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件事很蹊跷,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跟我上同一所大学。她能够依靠的人,可以说就只有从几年前开始便油尽灯枯的外公,可她却硬是做出高风险的选择,只身来东京上大学。当地当然也有深造的地方,然而东冈立花却专程选择进入了这所大学。我想她至少知道,这里是她妈妈的母校,然后她的异父同胞……阿步就住在这附近。可能是她的外公告诉她,如果出了什么事,能够有个照应」
「哎,原来如此。不用说也能知道……既然如此,送第二则讯息就是多余的了」
刚才在咖啡厅里,东冈那张焦躁不安的表情,可能也是演出来的。
…………咦?
是不是有什么很奇怪?
「既然如此……既然她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要找你帮忙?她既然知道那么多,没必要专程让你这个外人插手吧」
「如果是准备反过来去找人呢?她知道异父同胞的所在地和名字,但或许并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于是她利用那个讯息,伪装成受害者,想要煽动我去查阿步……我觉得这么想最合适」
煽动小照,去找阿步。
她想利用小照喜欢分析的性格……?
「回忆一下第二则讯息吧。我当时分析,寄信人是戒备着我,所以给我送了那则讯息」
「你是说过」
「其实还可以完全倒过来想。比方说,如果阿步察觉到了,会怎么样」
「察觉到什么?」
「我是说,他如果察觉到东冈立花其实知道一切。专程送一则讯息倒没什么,可其实,阿步就算不那么做,东冈立花也已经知道真相了……然后,阿步也在送出第一则讯后察觉到了这件事」
唔……好繁琐。就算没有讯息,东冈立花也知道真相,而且阿步中途察觉到了这件事。
「既然如此,第二则讯息中写的『多余的事』是指什么?我不管怎么发表分析,不管怎么瞎扯淡,不管调查到何种程度,应该都不会让他感到困扰吧」
「如果东冈同学知道大部分的情况,大部分的事情就算说破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确实是这样」
「嗯。所以,『多余的事』就是指东冈立花利用我来找阿步的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指,把外人卷进来,利用我的一连串行为……。那则讯息的意思是,『东冈立花已经知道一切,不要做多余的事情,不要来找我』。那则讯息如果直接投给东冈,可能会被东冈直接捏烂扔掉,所以投给了我」
「威胁她,让她不要利用你……?」
「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警告。不过,这只能算是多管闲事。我打一开始就没想当别人的宠物」
啊,是啊。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
我还以为她说想把小照收作宠物只是一句玩笑话,原来东冈立花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么。…………她觉得,这件事不能被小照看出来……
「……所以你把我叫过来扮演犯人?你故意搞错,是为了让我注意到你被东冈立花利用,然后发火么……?」
「嗯。差不多吧」
「那么,东冈同学看上去那么失望,是因为——」
「是对我的能力感到失望吧。她觉得我能够找出阿步,而我却没有
成功」
原来你是故意制造出自己能力不足的假象么?
「他们俩把我夹在中间相互试探,我可受不了。阿步认为惧怕无知的我会全力以赴地帮助她……不过,装作无知装作害怕的人可是不会被人利用的呢」
「所以你就把阿步的事情瞒了下来,没有告诉她呢」
小照知道寄信人是阿步,也知到东冈也注意到了这件事,即便如此,小照还是把自己扮成了一个无能之人。知识能创造战略——
「你准备对阿步也瞒下去么?呃,也就是说,你不把东冈其实基本知道情况的事情告诉他,这样没问题么?」
「没关系啦。想一想阿步送那则讯息的动机,一下子就清楚了」
「动机?」
不是为了向东冈传达真相么?
…………不,感觉不到他想要正确地将一切传达给东冈。反倒像是想要试探东冈的行动和想法,掩饰了重要的部分。
既然如此,阿步为什么要投那则讯息?对他这么做的理由,能够如何分析?
「最开始,阿步以为东冈立花的外公去世了。阿步正因为知道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知道这是自己家的责任,所以打算伸出援手,便送上了那则讯息……一个温馨的故事在脑海中展现开来了呢。不过这样的话,时序上就有问题了」
「是啊。收到讯息的时间,是在东冈同学的祖父去世之前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阿步才送出那种模棱两可的讯息啊」
「……大概,是想要夺回去」
「夺回去?夺回什么?」
「东冈立花想要夺回医院长子这个头衔」
我回想之前的经过。
——我是作为一家大型医院的继承人培养长大的,这对我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哎…………原来是这样啊…………」
阿步与东冈在通过这种麻烦的手段相互争夺啊。就不能当面直接把想说的话说出来,相互商量么?
那两个人背后藏什么,我不得而知。说不定,小照对那些东西进行了调查。
不过,唯有一点我明白。这恐怕是个麻烦至极,令人头痛的问题。
「你也被卷进麻烦事里了呢」
「没关系了,反正我觉得就算不被卷进来,最后我还是会自己往里扑的」
「为什么?」
「你忘了?小巡的事啊」
「啊…………」
啊,是这样啊。
跟第二则咨询的道理完全相同。
不知道会被对方做什么。
而且对方随时都可以下手。
一直束手无策,任人宰割,那才更加危险。所以应该主动行动起来,找出对方的弱点。
是能去做了。
阿步身边要是着起火来,说不定会殃及到小巡。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告诉对方,我们也站在同等的立场。
所以刚才有必要去找阿步谈谈,卖弄一番,告诉他,「我们知道」「你和东冈立花之间的麻烦事,我们知道」,还要告诉他,「我们是小巡的朋友——她要是有个什么,我们饶不了你」。
我又对小照刮目相看了。
娇小,纤细,任谁看上去都觉得漂亮。只看她的外表,只认识她的表层,她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可爱女大学生。
可是,她的内心捉摸不透。
忠实于好奇型,总是东晃晃西瞧瞧,见东西就要伸手,对他人的评说付之一笑。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内胆空空的花瓶。
可是,这一定是错的。
我相信,小照的内心中一定绽放着五彩斑斓的花朵,比所有人都要美丽。
小照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女孩。
明明疑心那么重,明明自称分析家,是个不对现象刨根问底就誓不罢休的生物,可我却不知怎么样去怀疑她那些无聊的话语。
无聊的话语。
对,无聊的话语。
但我深信不疑,这就是开始,了解小照一切的开始。
「呐,小照」
「怎么了,加茂十希君」
「稍微换个话题,我也可以说个分析么」
「请说吧」
小照似乎不太感兴趣地回答道。实际上她也不感兴趣吧。因为她心中重要的东西,她心中真正重要的东西,绝不是对知识的好奇心。
「这是对那句无聊的话的分析」
「无聊的话?」
「就是最近你总挂在嘴上的那个。伟大的某人说过的」
「『知识能创造战略,无知会召唤恐惧』——这句话么」
「对,就是这句。不觉得奇怪么?再也找不到这么漏洞百出的话了。比方说换做是我,就算知道是陌生人为了恶作剧把笔记纸塞进邮箱里的,我也绝对不会制定战术付诸实践。就算我怀着不想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我也不会为了掩饰它而瞎分析,去转移争论的矛头。就算有人正在苦恼,而我知道答案……我也不能肯定我就一定会伸出援手。即便知道一百日元的善款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我也没有信心能够耐得住麻烦,采取正确的有战略的行动。就算有知识,战略也并不是自己产生的」
「…………这是说」
「后半句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别人在我身旁都做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自己的屋里会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买的衣服是谁制的。我也不知道维系着我生命的身体是什么构造。我能够主张我叫加茂十希男的证据,只有我的记忆。我的身边,乃至我自身,全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一次都没觉得害怕过。知道么?知识不能创造战略,无知不会召唤恐惧」
但小照相信这句话,并亲身验证过它的道理。
因为必须通过了解来制定战略的情况摆在面前。
因为她觉得自己会因为不了解而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小照,你遗漏了,这句话要想成立,是有条件的」
「是么?你说我遗漏了什么?你说缺乏怎样的条件?」
小照没有动摇。说不定她早就自己发现了。
「关心——是关心啊。制定战略是因为有目的。换句话说,是因为你想完成什么。惧怕无知,也是因为存在相应的原因。之所以会因为不了解对方而感到害怕,当然是因为你一直相信着对方……认为自己一直都很了解对方」
自称分析家的女孩。
对事物不深入了解就受不了的强迫症。
被无知的恐惧不停追着跑的,分析的每一天。
到头来,你的分析欲,其实就是那颗让你无法漠视别人的,火热的心。
小照,没办法对自己的内在品质正确地去命名。她发觉不了收藏在最深处的那东西叫做什么,只去看着表层出现的名为分析欲的部分,一直将它当成本性,呼喊着。
那朵小小的花,一定就是对小照的一切予以肯定的奇迹之花。
她没有发觉自己所拥有的柔情,没发觉自己所怀的爱,一个劲地在分析的道路上奔跑。
「我」
小照停下脚步。
车站已经不远。
来往的行人很少。
「我会不会光在……漫无目的地分析呢?」
小照低着头,那弱不禁风的背影,在我眼中无比可爱。我们的关系太亲密了。我们的朋友做得太久了。我对她,没办法向小巡或者阿步那样,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即便如此。
「说什么啊。你总是想要知道,为了知道而去分析的吧」
我也好,小照也好,都早已习惯。虽然我们一直都是这种近得过分的关系,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
一定的距离。
为了不过深了解的距离。
为了不过分无知的距离。
为了不产生隔阂的距离。
为了不遭受恐惧的距离。
我觉得,在这个距离上要牵手,还稍稍远了一点。
「来试试吧。好了,提问。我在找兼职,这是为什么呢。你就和平常是一样,按你想要知道地去分析就行了」
小照开口。
就像自己在怀疑自己一样,小声地说道
「……因为我害你被炒了?」
「肤浅。分析太肤浅了」
我感觉,玩分析游戏我能在小照手上占到便宜,大概只有这种时候了。
傻了吧,小照的回答,当然应该是这样。
「找兼职的理由……存钱的理由……啊!?是为了存钱跟我结婚么!?」
蠢蛋。
你瞧是吧,就跟我说的一样吧。小照双眼闪烁,嘴角绽放笑容。她果然会按照自己想要知道的进行分析。她不知自己心中的无名之花是有多么美丽的东西,只是灿烂地笑着。
我当然是因为你害我被炒了,我这样下去会经济苦难……然后让你过意不去,所以才找兼职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