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黎明,吸入口的空气冻彻心扉。
少女一个人在中庭散步。
中庭相当大。不仅有人工修整的草地和花田,里面甚至还有个杂树林,整体来看的话可以说是一个普通的自然公园。
可是,和一般的远离村庄或者是森林旁边的自然公园相比的话,它的中庭显得不健康。
不管走到哪边眺望哪里,看到的都是围着这个庭院的白色墙壁。
无论是固定在那里的椅子还是花田里种植的植物,都不是那种让人情绪高涨的鲜艳颜色,而是以治疗为目的的过于单调的、不自然的颜色。
而且,混在草地、花和树皮香气中的是,几乎让人窒息的药品和消毒的味道——那儿漂浮着的疾病与死亡的气息,浸透到建筑物中、土地里和在这个建筑物中留宿的人的身体中。
那里是,医院。
是位于锻治目山市中央,市内最大的医院。中庭是住院患者休息的场所,也是他们放松身心唯一的地方。花草树木都被严格管理。害虫也被集体清除,没有一只不卫生的小生物栖息在这里。
那是个矛盾的医院:虽然位于自然之中,却飘荡着不自然空气。
散步的少女的外貌,在医院这个空间中显得很异常。
身上穿着黑色的洛丽塔服装,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小女孩。
恐怕是,十岁左右吧。
到后脑部的长发扎成两穗马尾辫,随着少女的走动而不停摇动,即使是在黎明的黑暗中也像蜂蜜一样熠熠生辉。
她的表情一脸严肃,高高的鼻梁让人窥出她是个白人。少女穿着衬衣、裙子和满是花边的礼服,宛如一个活着的西洋人偶——但是,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比起美丽,给人的难以接近的印象更加深刻。这是因为她圆溜溜的双眼下面浓重的黑眼圈和拒绝世间一切眼神的缘故。少女整体的打扮,也只有这两个地方让她看起来是个与这个地方相符合的病人。
虽说如此,金色在满是绿色的调色盘里,仍旧是异物般的存在。
少女穿过草地,来到杂木林。
她只是单纯的散散步,并没有什么目的。熬夜到黎明时分,突然心血来潮就来到了院子里。而且这个时间点的话也不会碰上什么人——因此,在杂木林中遇到那个后,少女皱起眉头停下脚步。
在一棵树的树根那里蹲着一个人。
小小的身影。从后背看来是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少女。
本打算就这样掉头离去,但是好不容易出来散个步,这样的话就好像自己有所顾虑一样。因此,少女上前搭话道:
“你在干什么的?”
对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少女身上穿着浅蓝的病服。不过能进出这个中庭的基本上只有住院的病人、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也就是说这里只有和医院相关的人,所以她穿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对方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看到金发碧眼的洛丽塔服装的奇怪打扮,少女惊讶地问道:
“你是谁……?不像是住院的病人呢?”
“你不知道我么?”
少女眯起眼睛吃惊地说道。
实际上,自己在这个病院里是个名人呢。
“我,从出生就在这里了。不知道是住在医院里还是生病住院了的院长的女儿……你没听说过?”
少女说话的方式不像个女孩子,给人一种威压感。
对方像是萎靡了一样小声回答:
“不知道。我,前天才刚来这里。”
对方摇着头,给人一种莫名的孤单感。
“你的名字是?”
少女对新住院的患者这样询问。
过了一小会儿,对方战战兢兢地回答:
“楼子……桐岛楼子。”
“这样啊。我叫栞。关栞。刚才说过了,我是这个……关综合病院院长的女儿。”
少女——栞自报姓名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对方——楼子和自己是同龄人吧。下意识就放松了警惕。本来可能都不会上前搭话吧。
“你是日本人么?怎么看着像个外国人啊。”
这次是楼子进行询问的。
栞轻轻瞥了一眼垂到两鬓的金发说道:
“户籍是日本人。四分之一的血是日本人。剩下的,四分之一是德国人,一半是法国人。”
“四分之一……?”
楼子吃惊地问道。栞在想到理由后,耸耸肩问道:
“……啊啊,你还没有学分数么?”
“分数?”
“不,别看我外表这样但却是个日本人。……说起来,你这个时间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的?”
栞转移话题道。
俯视着蹲在树根处的楼子。
她的脸色很健康,看不出是因为什么原因住院的。也不像是受伤的样子。所以栞注意到的不是她得了什么病,而是被土弄脏的双手。
楼子右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铁铲。也就是说,她刚刚在挖土。
注意到栞的视线,楼子放下铁铲,害羞地笑起来。
“啊呵呵。”
然后从脚边的地面上捡起什么,递给栞。
“我在诅咒。”
栞弯下腰,凑近看楼子手上拿的东西。
被土弄黑的手指上拿着的是一个带有颜色的硝子玉。
“诅咒??”
“嗯嗯。让病好起来的诅咒。我是这样想的。”
楼子天真的笑容让人觉得很亲切,面对刚刚见面的栞——不仅不介意她粗鲁的态度和让人避而远之的气场——反倒很快和她熟络起来。
“……那是,怎样的病?”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栞又想继续和她聊天。平常的话,明明会用“麻烦”这一仅有的理由一整天都不开口的。
但是。
栞渐渐放松的表情,在听到楼子的回答后再次凝重起来。
“那个,我呢。身体中有个不好的东西。”
栞后悔了。
这压根就不能作为闲聊时候询问的话题。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的话,可能说声“噢”就过去了。事实上,楼子的父母和主治医生大概也会用“你还无法理解,孩子”这样的解释蒙混过去吧。
不幸的是,栞有着和她九岁的年龄不相符的知识,和敏锐的洞察力,她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是什么。
——不好的东西,么?
凭现在的医疗技术并不是不能治疗的病症,但确实是一种相当麻烦的病。
楼子看起来很健康是因为这还是在初期。这之后等待着她的是恶化了的残酷而又无情的病情,以及痛苦的治疗。
当然,楼子一点都不知道那样的未来。
一副高兴、得意的样子,开始说明自己认为的“诅咒”。
“那个东西,放着不管的话就会渐渐增多。虽然也吃药了吧,但是药先生也很辛苦的,有可能追不上它的增长呢。……所以,就想着让树也帮忙吸收一些。我从护士小姐那里听说了哟,说这里生长的树在吸收了患者的重病之后,就会变的美丽起来。”
栞将视线移向一边,只能咋咋舌在心里默想。
也不知道是哪个护士,净说些没用的。
这明明就不是能够对孩子说的突发奇想的闲话。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孩就会产生更天马行空的、大人们无法预测的想法,进而变成更加无用的东西。
“所以,我把疾病装进这个硝子玉埋在这里。这样的话,我体内的不好的东西就一定会减少的哟。哎嘿嘿……如何?感觉有效吧?”
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希望渺茫——。
这算什么诅咒啊。
就算这样做了,也不可能有效果的。过不了多久,连这么轻松活着都做不到了吧。
栞紧紧握紧藏在身后的双拳。
脸上的表情消失,视线微微斜向一边,只回答了一句:
“……这样啊”
或许是觉得获得了栞的同意,楼子更加兴奋地说道:
“姐姐这样说过‘魔法是存在的哟!我乖乖听话的话,魔法就会产生,然后治好我的病。’所以诅咒一定会顺利成功的。”
“你有姐姐?”
“嗯,上中学呢。”
“真巧呐,我也有一个上中学的姐姐。”
想起姐姐的样子,栞就变得难受起来。
而且——对于楼子说的另一个词语。
“……魔法,么?”
一定是像说圣诞老人存在时候的心情一样,说给妹妹听的吧。但是,对栞来说,“魔法”是一个忌讳的东西。
所以,她不得不说:
“这不是应该依赖魔法的东西。能治好你的病的,是你自己的力量。”
“咦?”
不知道楼子是否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
栞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此,补充蒙混道:
“你继续诅咒就好了。你的那份信念,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啊,嗯。确实是这样呢!”
楼子的脸色瞬间好转,
破颜笑起来。
栞——栞也,微微笑起来。
“该埋起来了吧?”
然后蹲在楼子旁边,催促她继续进行诅咒。
“我说,小栞经常在这个时间点散步么?”
将硝子玉放进树根下挖的洞里,盖上土,楼子这样问道。
“不是经常。不过,在这个时间点多会在这里。”
“这样呀。白天呢?”
“要么醒着,要么睡觉。不确定。”
“你的房间,在哪?”
“普通病房的四层。病人是禁止入内的。”
“不能进去么?这样啊……”
“……,给工作人员说说的话会让你进去的。就说是我的朋友。”
“可以么?”
“我也给工作人员说说。我没事了时不时去你那边也可以的。”
“哇,谢谢!我呢,因为休学了,所以想要同龄的朋友。太开心了,多多指教呢!”
楼子伸出沾满泥土的右腕。
栞犹豫起来。
并不是因为脏。
而是在迷茫自己是否应该涉足不知何时就会死掉的少女的人生。
但是抵不过楼子灿烂的笑容——栞还是伸出了手。
‡
晚秋的黎明时分。
当天——关栞和桐岛楼子相遇并成为朋友。
栞是九岁零一个月,楼子则是八岁零七个月。
故事来到半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