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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启。
零,佣兵,你们过得好吗?
自从你们离开之后,我就一直手忙脚乱的,不过现在总算有时间写信了。
有确实收到吗?我还是第一次用这个「魔女信笺」,感觉实在有点担心啊。毕竟这是藏在奶奶仓库里的老东西,只是因为零说「只要有这个,即使人在远方也能用文字交流」所以我才试用看看的……
哎,应该是收到了吧。那么就言归正传。威尼亚斯王国这边,和魔法相关的法律已经大致定案了。等到正式公布之后,就必须开始教育这些新的魔法师了。
你们那边的状况如何?看似从威尼亚斯王国流出的魔法,调查得怎么样了呢?
我这里也搜集了各种情报,可是全都只是谣言,感觉有点微妙。
因为威尼亚斯王国禁止狩猎魔女,所以现在就像是在反抗教会对吧?
受到这个影响,各国的反教会组织好像都开始有所动作了。不是魔女,而是那些好像想成为魔女的普通人类,开始叫嚣着「魔女的时代来临了!」之类呢。
啊!现在已经不能称作「魔女」,而是「魔法师」才对。果然还是有点不习惯啊。
呃——反正就是这样,总之我这边收到的消息也是一团混乱。
各地的教会派和反教会派也不断发生小规模的冲突斗争,而且周边国家都想把起因归咎于威尼亚斯。
另外也有谣言指出,全世界仅此一本魔法教学书,如今被人当成光是阅读就能获得掌控世界之力的奇迹之书,正以难以置信的高价出售中。
如果传言是真的,那也未免太蠢了点。因为那本魔法教学书《零之书》是在我手上啊。
虽然十三号说他有要求部分「零之魔术师团」的成员悄悄抄录成手抄本,只不过在他们完成之前,情势就已经完全改变,也没人知道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对对对,说到十三号,因为那个阴险又令人困扰的恶毒魔术师提供协助,我们已经知道离开威尼亚斯王国的魔法师大概有多少人了。从目前行踪不明的入团者证明数量来看,顶多只有十人左右吧。啊,快要没地方写了,那这次就先这样。
补充。等你们打算回来威尼亚斯的时候,一定要先跟我连络喔。期待你们的土产。
阿尔巴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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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成一封信了。」
路旁一间等待客人光临的便宜旅馆里,有一间彻底占用一楼空间而盖成的宽广食堂——我坐在窗边,看着羊皮纸上密密麻麻,却又意外端正的字迹,呆滞地自言自语。
如果我没记错,在昨天之前,这上头应该什么也没有才对……
照理来说,这应该待在遥远的威尼亚斯王国的人,她的话此时却确实出现在羊皮纸上。
当初离开威尼亚斯王国的时候,阿尔巴斯特地在分离之际塞了这张羊皮纸给我,说什么「拿着这张纸,就能收到我写的信」。我还真没想到竟然会是用这种形式收到信。
也就是说,只要在这张羊皮纸上写字,字迹就会出现在阿尔巴斯手上那张羊皮纸上吗?
「魔女的道具还真是……方便啊……」
我一边吐出自己也无法判别是傻眼还是佩服的叹息,一边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要是这东西能够成为普通道具普及于世的话,不知道会有多方便。不过基本上,魔女道具不论是入手或制作都非常困难,想普及似乎没这么容易。
像这个「魔女信笺」也是。必须把诞生于新月之夜的双胞胎山羊皮放在魔法阵中央,连续照射月光七天七夜,然后再用产下双胞胎山羊的母山羊骨做成笔,刻下成对的刻印等等,要经过一连串诡异又麻烦至极的手续,才有办法做出这项珍品。
——不过话说回来,等到威尼亚斯王国倾全国之力支持魔法师的时候,说不定将来就有机会普及了呢。
魔女道具好像还有很多不同种类,相信一定有很多人不惜砸下重金也想藉此受惠吧。对往返各国的商人来说,能实时连络上远方之人的「魔女信笺」肯定是他们疯狂想要的东西。
哎,只不过要是被人发现自己使用了教会的宿敌——魔女所做的道具,多半没办法全身而退就是了……
「——你们听说了吗?关于威尼亚斯王国的那个。」
吵吵闹闹的食堂里,突然从某个角落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各色人种频繁出入的街道旁旅馆,同时也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旅人们交换情报的地方。
人们的对话全部混杂在一起,已然成为普通杂音的各种声音当中,我的耳朵擅自选出了自己感兴趣的关键词,让我开始注意起那群像是商人的男人们的谈话。
「啊,就是国家明令禁止狩猎魔女那件事吧?说什么要跟魔女共存——明明不久前才和魔女发生战争呐。」
「听说好像是正义的魔女打败了企图窃取国家的邪恶魔术师。就是因为这样,威尼亚斯王国才和教会断绝了关系,开始支持魔女。」
「支援魔女?那样的话……教会骑士团应该不会闷不吭声吧?」
其中一人不安地发问。
那是当然。要是公开认同和教会敌对的魔女,教会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就算他们派出教会骑士团大军扫荡异端国家,也一点都不奇怪。
然而,威尼亚斯王国就是有自信不会被轻易打败,所以才决定背离教会。毕竟——
「这时就轮到『魔法』登场了啊。以前的魔女,不都是先举行了好几天的仪式,才有办法使出那些夸张的魔术吗?听说她们现在用的『魔法』,只要念几句咒文就能施展了啊。」
「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才刚经过威尼亚斯王国,是我亲眼看到的。而且那个『魔法』啊,听说只要有那份才能,再接受五年左右的训练,人人都能使得出来喔。也就是说,威尼亚斯王国获得了能和教会对抗的强大战力啊。」
况且威尼亚斯王国又位在大陆的中央位置,是世界各国旅人的中继站,同时也是国际交流的中心。不论哪个国家都不会乐见威尼亚斯王国发生战争,所以教会也没办法随便出手。
「原来如此……所以如果我去了威尼亚斯王国,也有可能学会『魔法』吗?」
「是有这个可能……不过你大概没办法吧。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神秘魔术师啊。」
男人怒骂了一声「你说什么!」,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大笑。
随后,他们的话题又开始绕着商业打转了。
我再次看向信笺。阿尔巴斯问了「魔法调查有进展吗?」,那么我回信的内容就是「毫无进展」。发生在威尼亚斯王国内的事件谣言的确已经传开,可是却完全没听说魔法在其他国家引发问题的谣传。
魔法是一种刚诞生不久的技术。虽然方便,但是滥用的方式却是要多少有多少,而且知道该如何对抗的人也不多。所以那些学会「魔法」后离开威尼亚斯王国的人一旦引发事件,任谁都无法镇压。
也因为如此,勉强知道如何对抗的我们,才会开始针对魔法引发的事件进行调查——
「你怎么看啊,魔女小姐?连国际中心威尼亚斯王国的情报收集能力都是这副惨状了,只靠我们来进行魔法调查,实在是——」
我边问边抬起头来。
视线前方,有个头戴兜帽的女人,正和巨大虾子的虾壳缠斗不休。
这个女人就是零——是我的雇主,同时也是那本只要拿到手,就能让人学会掌控世界的力量——「魔法」的奇迹之书《零之书》的作者,替人带来巨大困扰的魔女。
一头及腰的银白发丝,比白雪更白皙的肌肤,以及带着神秘蓝紫色光泽的眼睛。她拥有令人不敢直视的惊人美貌,连担任护卫的我想要面对面地看向零的脸,都需要莫大的勇气。现在虽然用兜帽遮住了半张脸,但就算只露出一张嘴,她的美也已经足够教人惊艳了。
如此惊为天人的美女,现在利落地剥除以石头敲碎的虾壳,并张开嘴巴大口咬下裸露在外的虾肉。
——这女人。我刚刚特地念出来的信件内容,她肯定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吧。
看到她嘴里塞满虾肉,脸上满是幸福的模样,我心里涌现一股淡淡的怒火。于是我把零手里的虾子拉了过来,整只放进嘴里。
先用猛兽特有的尖牙咬碎了残留的虾头壳,然后全心全意地享受从柔软虾肉当中满溢出来的鲜甜滋味。原来如此,的确好吃。
当我瞬间把虾子从头到尾彻底吃光的时候,原本整个人愣住的零铁青着脸站了起来。
「吾……吾的凯尔萨斯香草清蒸佐果实酱汁风味虾啊——!为什么,佣兵!为什么要从吾的手中夺走它……为什么!你知道吾有多么期待这道菜蒸好吗……?为什么你有办法做出这么残酷的事情,佣兵!你说,吾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吃掉眼前的虾子,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混账……!你这个没血没泪——乔装成野兽模样的怪物!」
「喂,魔女。刚刚那句话已经算是在勉为其难
才能原谅的范围里了喔。这世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刚刚那句已经可以归类成不该说的话了。」
零闷哼了一声,露出严肃的表情看着我。
倒映在那双蓝紫色眼眸当中的我,确实如同零所说,呈现出野兽的形貌。
大型肉食性动物的头颅,加上覆盖全身的体毛。从巨大手掌末端延伸而出的爪子,也是只要磨尖就能轻易撕裂人体的恐怖武器。
半人半兽的怪物——堕兽人。
那就是我。
堕兽人是堕落的象征,既野蛮又好战。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这种印象,意思就是他们非常畏惧堕兽人。不过说真的,要是有个赤手空拳就能把人头捏爆的怪物出现在身边,要人不害怕根本就不可能。
就算是聚集了众多旅人的吵杂食堂,也只有我所在的桌子周围完全没人坐。
从一般人类的角度来看,感觉大概就像是跟恶心的害虫一起吃饭吧。我刚走进食堂时,有好一阵子,食堂里的对话是完全停止的。直到他们知道我是会安静吃饭的善良堕兽人之后,对话才又开始渐渐恢复,而现在已经变回了原本的热闹气氛——只是整间食堂里仍是残留了或多或少的紧张感。
喧闹声中不时夹杂着「为什么要跟堕兽人待在同一间食堂吃饭……」之类的抱怨,不过我假装自己没听到。说话的人多半以为我听不到,而我要是一一做出反应,根本没完没了。
事实上,我就是个佣兵,曾为了钱杀害许多人类至今。会用善意眼神看我的人类,大概就只有杀人犯(同类)而已吧。
话虽如此,我其实是个胆小的小市民。虽然因为生成怪物而从事充满杀戮的工作,可是我真正的兴趣是料理,梦想是在某个地方开间小酒馆——哎,反正是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啦。就算真的让我开了间酒馆,又有谁会光顾堕兽人开的店呢?我自己都不想去了啊。
——不过,零说她有办法让我变回普通人类。
因为这样,我和零做了一个交易。
魔女是世界公认的邪恶,经常曝露在遭受火刑的危机当中。我保护零不受火刑威胁,而零「总有一天」会让我变成人类。
只是那个「总有一天」到底是「哪一天」,实在难以说个准……
当初为了解决零的亲哥哥,也就是十三号这个男人所引发的事件,零消耗了大量魔力。而结果就是现在的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我变回人类。
我的身体好像因为受到恶魔附身的影响,让野兽灵魂变得更加紧密了什么的。总之,魔力如果只是稍微恢复,终究不足以让我变回原状。
因为枯竭的魔力可能会在旅途中复原,所以我才接下了护卫的工作……
但那究竟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原本就是以佣兵身份在各大战场穿梭,四处漂流的人。就算现在和魔女黏在一起到处旅行,对生活也没有任何妨碍。说是无所谓,其实也真的是无所谓。
至于问题,大概就只有零明显缺乏一般社会常识这点吧。
即使是事实,不过当着堕兽人的面说是怪物,在某些情况下是会发展成流血事件的。当我以充满绅士风范的态度加以指正后,零看似有些困扰地歪过了头。
「是吗……真是抱歉,佣兵。吾并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吾只是——」
「不,我没生气。只是有点受伤而——」
「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收回前言。我现在生气了。」
我把阿尔巴斯的信重重按在一脸认真地断言的零的脸上。
「住、住手,你在做什么!这样不就不能吃饭了吗!」
「那个小鬼送信来了。结果她也没有任何从威尼亚斯逃出来的魔法师情报。」
零稍微向后仰,挣扎好一阵子,接着像要逃离我的魔掌般,把羊皮纸从脸上拿了下来。
她嘴里叨念着脸上会印到墨水,眼睛则是迅速浏览了纸张上的文字。随后,她一脸无趣地朝着纸张呼出一口气。
上头的文字就这样散落消失了。
哇啊……好厉害——真像魔女啊。
我决定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被别人看到。要是一不小心引起骚动,受人瞩目,那就麻烦了。
「哎,基本上跟吾推测的差不多。应该说,收获比吾想象中来的更多。」
「收获?」
阿尔巴斯这封信哪里有收获了?
里面没有任何可靠情报,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至于魔法教学书——也就是阿尔巴斯手上的《零之书》——的买卖谣言更让人觉得白痴也该有个限度。
我没办法在这封信里读取到任何情报,不——
「他们抄录的手抄本不是不见了吗?」
零突然用严肃的声音这么说道。
手抄本——也就是将原书内容重新抄录制本的书。
如果《零之书》有手抄本存在,那么在市场上流传的确实可能是手抄本,而原书则是在阿尔巴斯手上。
不过阿尔巴斯的信里写着「有让部分成员偷偷抄录手抄本,只在完成之前就已经不知去向」。意思不就是手抄本什么的其实并不存在吗?
我这么一问,零相当为难似地歪过了头。
「即使尚未完成,那本书也已经足以威胁这个世界了。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只要有第一页就能毁灭世界吗?应该说最重要的其实就是第一页,内容是『魔法』这个东西的概念——然而那东西现在『因为情势混乱而遗失』……」
零严肃地摇了摇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比较可能的情况应该是被人拿走。小鬼未免太乐观了。」
「说的也是啊……战时的武器开发数据,要是在战后彻底消失无踪——那的确是动摇整个国家的大问题……不过,会不会是被人处理掉了?毕竟这才是担心技术外流的真正做法。这种可能性应该比被人偷走更高吧。」
「太乐观了。」
零斩钉截铁地这么说。
基本上,零只是前往她想去的地方,观察她想观察的东西。她的行动全是基于这项原则,不过其根本目的一直都是「解决自己创造出来的魔法所造成的问题」。
她大概觉得那是催生新技术的创造者的义务,或是必须对新技术所引发的问题负起责任之类的吧。
真是够了——实在没有比这更蠢的事了。
我一点也不认为创造新技术的人,必须为了其他拿来作恶的人负责。盗贼用铁匠锻造出来的刀子杀人,难道错是在铁匠身上吗?还是在发明制铁技术的人身上?当然不是这样吧。
可是零对这一点却是丝毫不让步,每次都说「那个和这个是不一样的」。平日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只要一提到魔法,有时甚至会突然出现强硬严肃的态度。
对这样的她来说,手抄本这件事大概是无法忽略的情报吧。可是话又说回来……
「我倒觉得,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证据证明手抄本真的存在,那去讨论东西被偷,甚至被人滥用这件事,实在太蠢了。你这想法才是太悲观了吧?」
「你错了。吾辈必须经常在最坏的打算之下行动。例如『如果能把《零之书》带到国外,就可以创立新的零之魔术师团,窃取其他国家』——只要看过十三号的例子,任何人都会出现类似想法。明明有人抄录了手抄本,可是现在却不知道抄本的下落。这么一来,就必须推论东西可能流到国外去了。」
「是这样吗……」
权力之蜜甜美诱人,为此聚集的苍蝇也多。
下落不明的《零之书抄本》。只要这本书仍然流落在外,那么不管我们多么努力整肃,其他地方还是会不断地冒出新的魔法师。如果《零之书抄本》压根不存在,那么我们就会是为了不存在的神秘书籍而四处旅行了。
怎么会有这么没完没了的事情啊?姑且不论手抄本到底存不存在——
「真是麻烦死了。好想放弃护卫工作啊。」
「哦……所以你要放弃了吗?」
看着零瞪大眼睛反问,我大声吼了回去。
「谁会放弃啊!我早就决定一定会好好收取工作结束后的报酬!所以在你把我变回人类之前,我都不会放弃护卫工作啦!」
再说,让我变回人类什么的,是我当初在威尼亚斯王国还是一团混乱的时候负责保护她所应得的报酬。在我收到报酬——也就是变回人类之前,我绝对不会离开零。
顺带一提,我现在的护卫工作报酬,是收了零手上的几颗宝石当成订金。要是换成钞票,金额大到可以让我悠哉过活好几年。
若说这是一份划算的工作,其实真的挺划算的……
零乐不可支似地咯咯笑了起来。
「没错,你是自发性担任吾的护卫。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弃。你想跟吾在一起。」
她如此大放厥词。这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啊?是因为长相吗?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美女这种生物啊。我才皱起了脸,零突然就不再发笑,盯着她手上的盘子。
「哎……话虽如
此,但吾并不打算把你硬绑在身边。吾写了《零之书》,为世界带来了混乱。这是吾的责任,平定这场混乱是吾的义务——这其实还挺沉重的。」
看平常总是嚣张跋扈的零像现在这样垂头丧气,突然让我注意到一件再微小不过的事。
「所以吾并不打算让你等太久,很快就会支付报酬。这么一来,你就算是获得了真正的自由。到时候,你不但不需要继续担任吾的护卫,而且不论身在何处,都可以实践你的梦想。因此——」
「喂,魔——」
「因此,吾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以自己的魅力让你变成吾的俘虏才行……!」
也对,她就是这种女人嘛。差点就忘了。我很清楚,她这人的个性原本就没有那么容易感到沮丧。
用那种可以拿来决定一国存亡的严肃口气,说出无聊至极的话。我悄悄把视线从零身上移开,舔了杯子里的饮料一口。
魔女基本上都是现实主义者,只会采取对自己最有利的行动。
刚刚虽然说了一堆义务、责任之类的话,不过对零来说,「想办法解决魔法所造成的混乱」其实并不是「为了这个世界」,理论上来说应该只是因为「如果不这么做,自己实在难以忍受」吧。
真是的。责任义务什么的,尽是一些跟我无缘的东西啊。她明明连自己动脚走路都嫌麻烦,却把义务这种模糊不清的概念当成行动准则,然后踏上艰苦的旅程。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办法理解魔女这种生物啊。
「玩笑话就此打住。总而言之,与其为了收拾混乱状态而四处奔走,更要紧的是回收《零之书抄本》。如果放任元凶一直在外流窜,只会没完没了而已。」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现在连所在地点都没办法确定吧……再说了,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也是未知数不是吗?」
零开始抱怨「你难道不相信吾?」我随口应了一声,然后双手抱胸,看向充满污渍的天花板。
「从那小鬼的信看来,各国好像都有发生可能和魔法有关的事件。要是真的有手抄本,那应该会在其中一个地方吧,但要逐一前往确认会浪费很多时间。」
「现在只能回信要求小鬼详细调查关于手抄本的事了。既然收得到手抄本交易的相关情报,应该就有办法调查是何时、何地、由谁经手的吧。而这段期间,吾辈就来进行自己的调查就行了。」
这个可雷翁共和国有个港口。
如果威尼亚斯王国是陆路重镇,那么可雷翁共和国就是海路中心。各路谣言应该都会在此聚集,而这也是我们选择这里做为第一目的地的原因。
目标是可雷翁共和国境内最大的港口——伊迪亚贝纳。
「要是能直接穿越森林,就可以抄近路抵达伊迪亚贝纳了。虽然这还要看我们能不能在不迷路的状况下穿过去——」
这时,突然有阵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和马匹的嘶鸣声,穿插在食堂的喧闹之中。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相信在那些已经注定露宿野外的旅人眼中,即使是这种墙壁细缝会有风吹进来的便宜旅馆,看起来也像是至高无上的乐园吧。
可是即使如此,那辆马车在夜晚的石砾道路上奔驰的速度,似乎还是太快了一点——
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看向窗外。
就在下一秒钟——
我被一辆冲破单薄木板墙的马车撞飞,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后撞翻其他客人和桌椅,接着重重摔落在地。
——我该不会是死了吧?
不知道是从哪里满溢出了大片微温的液体,包覆了我的身体。
这该不会是我的血吧?如果是的话,出血量实在是多得吓人啊。
我的人生还真是意外短暂。结果还是没能变回人类,就这么死了。回想起来,这段人生几乎全是在战争中度过啊。不过最后这段日子似乎有过得比较开心一点——
带着微温的液体,忽然流进了我的嘴里。
在口中瞬间扩散的那股味道是——浓厚的奶香,以及经过充分炖煮的蔬菜的甘甜……啊,看来这玩意儿不是血,而是其他客人正在吃的奶油汤。
「佣兵!你没事吧,佣兵!啊啊,这模样是多么让人垂涎三尺啊……!莫非这就是所谓任君享用的姿态吗……!」
「并不是!」
零没有被马车的暴冲波及,只见她一边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一边朝我跑来。
等我下意识地吼了回去之后,各种感官才渐渐以疼痛形式恢复过来。
看来身上只有一些撞击伤。真不愧是堕兽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身体强韧。听到我的大吼,零像是松了一口气似地垂下了肩膀——手里还紧紧抓着料理盘和木汤匙。
她应该是在马车冲进来的那一瞬间,护着盘子闪开了吧。虽然我没资格说什么,不过心里总觉得莫名火大。
这时,食堂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一道紧张的声音。
「——有小孩子!」
当这个状况和「小孩」这个词结合在一起,现场立刻产生出一股非比寻常的紧张感。
我也忘了身上的疼痛,坐起身子,看向倒下的马车。
有个孩子倒在马车旁边。看他细长的手脚和小小的身体,顶多只有十岁左右吧。我附近并没有小孩,所以那孩子刚刚一定是坐在马车上。
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渲染了斑斑血渍。小孩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痛苦挣扎似地抓着地面。
——然而,在他身旁就有一匹处于亢奋状态的马。如果他站起来吓到那匹马,毫无疑问一定会被踢死。
我想也不想直接就冲了过去。
现场除了身为堕兽人的我,再也没有人能够不畏惧马匹,让小孩成功避难。
我才刚把倒在地上的小孩抱起来,那匹因为堕兽人接近而越来越兴奋的马立刻高扬起了前脚。虽然有把身体压低,但坚硬的马蹄依然擦过我的头,血花顿时四溅。
随后,我一个滚地拉开自己和马匹之间的距离,确认怀里小孩的情况。
他全身瘫软,一动也不动。
仔细一看,发现有血从他头上冒出来,肩膀上也刺着木头碎片。
「喂,这里有没有医生啊!这小鬼的伤势很严重!」
我吼叫着环视食堂。可是我的外型是只肉食动物,一旦高声喊叫,不论当下是什么状况,普通人类都是会害怕的。
——没有人挺身帮忙。
真是失算了。我实在不该抢着出头。
要是我现在把孩子放下然后立刻离开食堂,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这么一来应该就会有人出面进行治疗了吧?脑中瞬间浮现这个念头,但既然有这种时间,不如自己动手比较快。
虽然我只知道在战场上的紧急处理,不过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的强。
「把旁边地板上断掉的椅脚拿过来!现在要止血!」
我一边对零发出指示,一边让小孩躺在地板上,撕开他沾满血迹的衣服当成绷带使用。
从直冲过来的零手中接过木棒后,我把棍子抵在伤口上,再用绷带捆起来。才稍微一扭,孩子立刻就痛得尖叫。
「要把这小鬼搬去房间里——他能得救吗?」
如果是用零的魔法,这样的伤势应该可以痊愈才是。听我这么问,零点了点头。
「只是你恢复成人类的日子可能又要延后了……」
「没关系。我还可以等,可是这家伙不行啊。」
我把手放在那个小小身体的膝盖下方和脖子后面,准备再次抱起躺在地上的小孩。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直站在远方观望我们的团体当中,冲出了一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盖住全身的黑色长袍,拿着一个破旧的黑色提包——持包的左手上,少了应该存在的小指和无名指。那伤症看起来想M恐怖,应该是被动物咬掉的吧。
「你是……」
他在我这个堕兽人的身旁跪下,检查孩子的伤势,随后抬起头来。
「我是医生。抱歉,太晚出面了。老实说,看到堕兽人的那一瞬间还是会害怕。」
接着,这个自称医生的男人对着人群喊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啊——这里有伤员!我们不是医生吗!」
——我们?
几乎同一时间,我产生了怀疑,也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不不,这也未免太多了吧。」
一群身穿医生特有的黑色长袍的男人,手里各自拿着黑色提包,纷纷从人群当中跑了出来。
人数随便算都有十人以上。
有几个医生从我手中接过孩子,移动到桌上之后立刻开始进行治疗。其他医生则是采取各个击破的方式,在食堂里各自散开,寻找伤员。
「最近的医生都是集体行动的吗?」
呆若木鸡的零如此低语。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可是如果不是,就很难说明眼前这个状况了。
——回神之后才发现,食堂里到处都是医生。
2
刚才,食堂里的客人们因为不想坐在堕兽人旁边,所以刻意和我
保持了距离。也多亏了如此,马车虽然直接冲进了纷乱密集的食堂,伤者的人数却没有很多。
而这些伤员也因为有十几个医生凑巧在场,所以及时获得了治疗。和整件事的破天荒程度相比,食堂里的气氛可说是十分开朗。
其中伤势最严重的,就是遭到马车直接撞击的我,以及坐在马车上一起撞进来的小孩。
「那小鬼能得救吗?」
我一边偷偷瞄这位看似相当习惯于治疗堕兽人的医生一眼,一边让他帮自己缝合被马踢伤的额头。
他是刚刚率先走出来的,少了两根手指的医生。
名字叫做提德。会跟我这种堕兽人报上姓名的医生,可说是极为罕见。
为了治疗小孩的伤势,有好几位医生先冲了过去,只有提德在看到我的伤势之后对我说「你也需要治疗」。
零就蹲在提德的脚边,随手把医生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大惊小怪似地把玩着。提德当然打算阻止她,只不过当零泪眼汪汪地说出「吾想看」的时候,提德根本无法抗拒。
真是恐怖的邪恶女人……我也要小心一点才行。
翻倒在地的马车、断裂的桌子,还有碎成碎片的盘子,全散乱在食堂地板上。
客人也纷纷动手帮忙把这些垃圾从墙壁上的大洞丢出旅馆外。我现在的状况是在食堂角落看着这一幕,同时和另外几个人一起接受治疗。
「嗯,他是相当坚强的孩子,而且更重要的是运气很好。有这么多位手腕高明的医生陪在身边,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的确……真的很多医生啊。」
我下意识地这么回答,而提德发出了有点疲倦的笑声。
「这里所有人都是同一间医师公会的同伴。大家一起集体行动,也能多少平均分摊个人的旅费开销。只不过我的专业是治疗动物,那匹冲进来的马也是我帮忙包扎的。」
「原来你这家伙是兽医啊!」
提特点头,回答了那是当然。
「不然我怎么有办法治疗猛兽外型的堕兽人呢?就我来说,堕兽人拥有理性又能用语言沟通,比猛兽要好得多了——啊,不过那些失去理性又无法沟通的堕兽人,倒是比猛兽更糟糕就是了……」
所以他不是习惯治疗堕兽人,而是习惯治疗野兽。至于他的手指,好像是他在治疗受了伤的猛兽时,猛兽突然失控的结果。
虽然内心有点受伤,不过我的外表的确是野兽没错。还是忍一忍吧。
我重新环顾着食堂。
「所以,你们是来自某个地方的医生集团吧?医生和学者之类的人,真的很喜欢聚在一起举行什么会议或研究会呢。」
「我不否认,可是这次不一样。其实我们准备移居到国外。旅馆人员有没有告诉你房间已经住满了?那是因为所有人都是举家迁移,也就占走了很多间房。」
移居?我眨了眨眼睛。
这里——总共十五位医生,全部都要搬离?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不需要医生了啊。患者减少太多,让我们没办法维生。」
「没有任何国家是不需要医生的吧?明明每个地方都因为医生不足而伤透脑筋啊。」
提德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看来这当中似乎有着某种隐情。
「在这个国家啊,神迹会治疗好一切病痛。这当然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可是如果不被需要,我们医生也没办法生存下去,所以才会前往国外。只要不是待在这个国家,我们就能以医生身份继续过活。」
「神……迹?」
我不自觉地呆板地反问了回去。
原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提德看来非常认真。
「阿克迪欧斯的圣女——不过就算说了,旅行者应该也不知道吧。」
「是啊,我才刚到可雷翁共和国没多久。阿克迪欧斯是……?」
「那是一座漂浮在咸水湖上的城市。那片湖泊大得吓人,第一次看到的人甚至会以为是海。不过地底下好像真的跟海互通就是了。那片湖泊上有个小岛,岛上有座城市,而那座城市就叫作阿克迪欧斯。」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阿克迪欧斯有个圣女?」
提得点头。
「没错……是个充满慈悲与慈爱,内心善良无比的圣女大人。她完全不用药物或刀刃,眨眼之间就能治疗病痛。即使是医生不得不放弃的重伤患者,或是没有治疗手段的不治之症,全部都能治好。」
「那还真是……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可疑的事情啊。反正一定是某种骗术吧?」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只是很遗憾,这位圣女大人的力量是货真价实的。她是真的引发了奇迹,真的拯救了人命。我自己也亲眼见过,所以不会有错。再说,如果圣女真是诈欺师,我们也不至于没了工作。」
「可是神迹什么的,那种东西根本——」
「佣兵。」
零叫住了我,于是我低头往脚边看去。结果马上看到零露出了严肃的眼神,微微点头。
为此,我也发现到了某种可能性。
零所写的魔法指南书——《零之书》。
那本书是由狩猎、捕获、收获、守护四个章节所构成,我记得其中的守护之章就是专司治愈的章节。
之前我也看过阿尔巴斯运用守护之章的魔法治疗烧伤,如果是那个,的确不需要药物或刀刃就能治疗病痛。
「我说,兽医先生。那个圣女大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啊?佣兵这一行可以听到很多传闻,但我完全没听说过什么阿克迪欧斯的圣女啊。」
提德苦笑了一下,回答了「那是当然的吧」。
「要是没有教会正式认可,圣女这种人其实就跟魔女差不多。自家城市里有圣女大人,这可不是会和旅行者主动聊起来的话题啊。就连可雷翁共和国内,这名字也是在最近这一年才开始传开。去年她治好了大地主的不治之症,才会一口气变得广为人知。然后,不出大家所料,教会就马上派了一个『女神之净火』的人过来。」
「『女神之净火』?——那不是教会的杀戮菁英集团吗?专门进行异端审问的那个?」
是神迹,或是异端之魔女——「女神之净火」的工作就是做出判断,并向教会报告。
然而实际上进行的,才不是所谓异端审问这种轻松单纯的事情。
没有证词,也不经审判。一旦断定这些人是魔女,这些伪装神迹的邪恶异端者就会被当场定罪——也就是处刑。
教会有一项规定,那就是神职者不可拥有为了杀人而做的武器,不过「女神之净火」的人似乎把它解释成「只要把原本不是武器的东西当成武器就行」,因此都是拿着铁匠用的铁锤,或是农夫用的铁锹作战。
不知道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前,曾经发生魔女谎称神迹,藉此杀死无数神父与民众的事件。
这个集团好像就是因此才建立起来的。也就是说,那里聚集了一群受过严格训练,「可以拿着不是武器的武器和魔女一对一单挑」的怪物。
诚可谓以一挡千。老实说,我真的连看都不想看到这种对手。
到现在,魔女已经不再引起任何称得上是事件的事件,应该也有很多人对他们的存在意义提出质疑才对——所以他们仍然存在吗?这么恐怖的集团还是快点给我解散吧。
我讨厌魔女,不过也同样讨厌教会。
我甚至可以直接断言,最近因为和零一起旅行的关系,我对魔女的憎恶日渐淡薄,对教会的反感则是与日俱增。
「所以呢?她被认可为圣女了吗?」
「那倒还没听说。现在应该正在审议中吧。教会最出名的就是他们对魔女的认定之迅速,以及对神迹的认定之谨慎嘛。就像马上怀疑对方偷腥的女人一样。越是提到爱,就越不值得相信。」
说到最后,他是压低了声音悄声低语。
医生当中有很多反教会者——更正确来说,应该是因为教会讨厌医生,所以医生才变成反教会者。
医学原本属于教会。过去只要说到生病受伤,就一定会冲进教会请求治疗。可是将医疗视为交易的医生增加,自然导致教会的存在意义下滑。
所以教会讨厌医生。
甚至还宣称靠钱拯救人命,是比恶魔还要更低劣的行径。
连我也知道,被人说到这种地步之后,真的很难继续保持虔诚。
而且更重要的是,光靠祈祷是无法治疗疾病伤痛的。因为医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会醉心于知识与技术,而不是神迹。
如今站在这个立场上的医生认同了圣女的神迹——感觉就有点像是真的了。
我们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获得了意料之外的情报。阿克迪欧斯的圣女——虽然不知道那女人是否跟《零之书抄本》有所连繋,不过既然就在附近,我们就不能无视。
「哎——就算觉得她是魔女,如今教会既然已经介入,就不可以随便乱说圣女的坏话了。要是被教会认定为神迹,曾说过圣女坏话的人就会很难生存下去。」
「有人认为那个圣女是魔女
吗?」
我这么一问,提德立刻露出「别再追问了」的困扰表情。
「抱歉,我不会再问了。」
「你愿意这么做真是帮了大忙……毕竟我也要维护自己在公会里的立场。光只因为是兽医,就总是被人瞧不起了。先不说这个——如果你才刚入国,那么应该还没有地图吧。我把我的地图给你好了。反正已经不需要了——」
「你们不要走啦!要是没有医生,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食堂里冒出一道高亢的声音,像是为了打断提德说话似的。
我一边心想怎么回事一边转头看去,正好看到肩膀和头上都缠着绷带的小孩正紧紧抓着一个医生,大声喊叫。
那是我刚刚救下来的小孩。
「冷、冷静一点!伤口才刚缝好而已,要是太兴奋,马上又会裂开的!」
「像现在就已经因为医生不够而烦恼了,要是继续减少,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吶,拜托啦。病好之后就能工作,然后就能付钱!可是如果没有医生,我们就只能等死了!你们难道打算舍弃这个国家吗!」
「去拜托圣女就行了吧!她会无偿帮你们——」
「圣女根本只会治疗有钱人好吗!像我们这种穷人,就连进入圣都都很困难!这个样子——你要我们怎么拜托圣女啊!」
「我们也必须养活自己!我们医生已经没办法在这个国家生存了!」
年轻医生大声怒吼,动手把孩子的身体拉开。
刚缝好的伤口痛到无法忍耐,孩子高声惨叫,然后蹲了下去。
他的声音就像是在哭泣似的,留下一句「拜托你们」随后倒地。
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年轻医生脸色苍白地看着倒地不起的小孩,落荒而逃似地冲出食堂。
所有人都一语不发,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默默凝视着倒在地上的孩子。
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制止了看不下去的提德,不让他向前迈步。
「佣兵。」
她冷静地出声叫我。我低头一看,发现零露出了一脸邪笑,盯着那个孩子看。
「那个……应该是再好不过的情报来源吧?」
情报来源?我想反问,但还是没说话。
「啊……原来如此。」
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情报来源啊。
关于阿克迪欧斯圣女的情报,关于国家情势的情报——如果是走投无路的贫民小孩,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全盘托出吧。
要想把那个孩子弄到手,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我朝着孩子走了过去。提德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零安抚道:「交给他吧。他不会对孩子怎么样。」
值得庆幸的是,周围似乎没人对这个孩子感兴趣,而且应该也不会向一个重伤濒死的小孩追讨破坏旅馆的修理费用吧。
再说,我还看到旅馆老板喜孜孜地把那两匹拉着马车的马牵到自己的马厩。那两匹马看起来相当不错,卖掉之后应该可以轻松支付修理费用。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这个小孩驾着马车直接撞进旅馆——虽然令人在意,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理由。
这辆黑色马车看起来相当昂贵,两匹拉车马也是非常健康的年轻公马。这么高级的马车,决不可能让一个身穿破烂衣物的脏小孩驾驶。
不论是旅人或是旅馆老板,最不想看到的应该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而惹祸上身吧。
而且最重要的是,一旦知道了是什么状况,可能就得放弃好不容易才得手的马匹。
先用我不知道、我没听说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然后尽快把马卖掉,这才是聪明人做生意的方法。
哎,这些人虽然有胆子去凑热闹……不过当我这个堕兽人出面「监护」小孩的时候,当中肯定就没有人敢鼓起勇气提出异议吧。之后只要随便捏造个理由交代一下,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我把失去意识的孩子抱了起来,趁那些看似有话想说的人们开口之前,迅速离开食堂。
3
虽说是房间,不过所有提供给堕兽人的房间,其实就是马厩。
对一家客人爆满的旅馆来说,马厩和房间是划上等号的。然而不管有多少空房间,像我这种堕兽人或一贫如洗的穷人,都还是会被赶去马厩。
因为零的关系,我曾想过就算有点勉强,也要订到一间普通房间。不过零却说出了「马厩比较适合吾」这种赚人热泪的话,从此在马厩睡觉就成了基本状况。
对零来说,只要有我的毛皮,基本上睡在哪里好像都无妨。
「佣兵会写字呢。」
我把孩子放在马厩稻草上,再把黏在毛上的残留料理全部擦掉,准备动手回信给阿尔巴斯的时候,零一脸意外地对我这么说,同时还整个人压上了我的背。
因为身高差距相当大,即使我坐着而零站着,我的视线高度还是比她高。所以零想从背后看到我的手,势必就会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我背上。
「喂,重死人了啦,臭魔女。」
「你想被人扯掉耳朵吗?」
「你会不会太轻了?多吃一点东西吧,多吃一点。」
我赶紧修正自己的说法,零捏住我两只耳朵的手指这才松了开来。
差点就要出人命了。果然是祸从口出。
放开我的耳朵后,零瞬间伸手抢走了放在桌上的纸张。
写在上头的文句仅仅两行。
「——可雷翁共和国的阿克迪欧斯有跟魔法相关谣言。要求追加调查此处的手抄本情报……只有这些吗?」
「我虽然懂得读书写字,可是并不擅长啊。顶多只会更换固定句型里的单字,完成看起来像文章的东西。这样就够了吧?不然还要写什么?」
「有很多东西可以写吧?像是最近过得好吗,和零一起旅行很开心,零每天都美丽动人之类。还有,差不多是时候跟吾进行互相示爱的亲吻了之类。」
「给你一句忠告,魔女。男人这种生物啊,要是被人逼得太紧,可是会越躲越远的。」
「就算躲开,只要吾一直坚持到最后,获胜的就会是吾。」
「这不是谁赢谁输的问题!男人啊!天生就是对羞涩感啦,还有让人忍不住想保护对方的柔弱感啦……总之就是拿这些东西没辙,懂吗!」
「别说傻话了。十三号可是把容易被说服的人类当成意志薄弱的垃圾看待喔。」
「不要拿十三号当成比较基准!你那个臭老哥,思考方式根本不在人类范畴之内!」
才刚骂完,我背后立刻出现一股恶寒。十三号宛如牢牢黏在污泥底部的沉淀物一般漆黑黏稠的视线,像只蛞蝓似地缓缓爬过我的背后。
难不成……他还在用一些诡异的魔术监视我?
感觉确实有可能,这才更让人讨厌。
「怎么了,佣兵?你在发抖吗?」
「不,没什么……只是想了一些让人讨厌的事……」
十三号真的是我的罩门。
我叹了一口气,把纸卷起来塞进背包里。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
「……小鬼,如果醒了,动一动也没关系喔。」
从刚刚开始,那孩子就打定主意躺在稻草上装睡。
我出声一喊,他的身体瞬间震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坐了起来。
虽然不能怪他——不过他现在异常地警戒。
毕竟他在食堂里失去意识,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和堕兽人一起待在马厩里。面对这个大人也会忍不住害怕的状况,这个年纪不知道有没有十岁的小孩当然不可能保持平常心。
被太阳晒到褪色的茶色头发,满是雀斑的脸,还有过度瘦小的身体。看到这种小孩坐在马厩稻草上,表现出对我的恐惧,实在让人感到非常不开心。
「别担心。如你所见,我的确是堕兽人,不过我不会吃你。伤口怎么样?会痛吗?」
我努力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这么问,只见那孩子在稻草山里不安地扭动,然后点头。
「不会……只是有种黏黏的感觉……」
小孩皱起了他长满雀斑的脸。那应该是半干的奶油汤吧,因为我刚刚抱着他移动。不过我没有义务特地说明这件事。
「……大叔,你是谁?是旅馆雇用的保镖吗……?你、你会拿我怎么样……?」
大叔?竟然叫我大叔……?
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求别人光凭外表判断堕兽人的年纪,才是真正的无理取闹。此外,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来说,我也确实是个大叔了。
现在要是大吼大叫,让他害怕起来的话,之后就麻烦了。不能生气、不能生气。
「我只是个旅行中的普通佣兵——顺带一提,我同时也是被你驾驶的马车直接撞到的被害者。」
才刚说完,小孩立刻脸色惨白地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我有试着让马车停下来……可是马匹根本不听我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不要吃我!」
「就说我不会吃掉你了!真是没礼貌的小鬼!小心我真的把你吃掉啊!
」
「冷静一点,佣兵。你这句话里头可是出现了天大的矛盾啊。」
糟了。我真是太幼稚了。
因为堕兽人这个身份,我已经习惯受人歧视,不过被人当成大叔这件事,好像意外地伤了我的心,忍不住紧咬着平常根本不当一回事的话不放。
面对一个害怕到极点的孩子,我尴尬地清了清喉咙。
「不……真是抱歉。没事的,我不会吃人,而且原本就不爱吃生肉。要吃的话,一定会好好开膛剖腹,精心烹调之后再装进盘子里。」
「那样反而更恐怖吧!」
少年尖叫起来。
「不不,刚刚那个只是举例而已。先不管会不会烹调,总之我是不会吃人的。虽然堕兽人吃人的传闻相当有名,不过那是非常少数的例外。」
「那我也知道,可是……!」
「你知道?」
我意外地反问,只见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因为我有个堕兽人朋友……」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没错,小鬼。我是个彬彬有礼、个性稳重,而且明白是非的堕兽人。把你带来这里只有一个理由——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问问题……?」
「我不问你为什么会驾着马车撞进旅馆,反正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理由。我一点也不想卷进更多麻烦事里。」
「那你要问我的问题是……」
面对这个面露惧色的小孩,我先说了一句没什么,然后和零异口同声地回答:
「是关于圣女的事。」
阿克迪欧斯的圣女——是个芳龄刚满十八的年轻少女,据说拥有女神般惊人的美貌。既是圣女又是美女这一点,感觉有点完美过头了。不过我身边就有个既是魔女又是美女的人,所以还是别吐槽吧。
不过之后听到那个人心中充满慈爱与慈悲,愿意对任何人施以治疗之手,不收分文,宛如降临人世的神之使者的时候,我实在觉得有点恶心,连尾巴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虽然谣言总是会被加油添醋,不过这也未免太夸张了点。而且实际上讲述圣女相关谣言的少年本人,也是一副完全不相信的样子。
「圣女基本上不会离开阿克迪欧斯。只有偶尔会为了治疗病重到无法前往阿克迪欧斯的有钱人而离开城镇。一般来说,都是想拜托她治疗疾病的人自行前往圣都。」
「圣都啊……不过你刚刚说,穷人没办法靠近那里……」
「规定是人人都能进入城镇,可是实际上还是有一大堆人没办法进去。因为他们说穷人会偷东西,对圣女大人善良的心不好。」
「原来如此。哎……算是正当的治安维持手法吧。」
如果把穷人视为治安问题而拒绝入内,那么堕兽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们手上有盖了威尼亚斯王国国印的通行证明书。
这张证明身份的证明文件,可说是非常强大。即使对方认为堕兽人会扰乱治安,我只要坚持自己是零的护卫,应该就能平安过关。
「……大叔,你们生病了吗?所以才要打听圣女的事?」
「什么?啊,没有……不是因为那个——」
「诚然……吾染上了名为恋爱的不治之症。身为绝世美女的吾,爱上一个有着野兽外型的冷酷堕兽人佣兵,如此禁忌的——」
「事情会变得更混乱,能不能请您先闭嘴啊,主人?」
这女人,在旅行途中吸收到越来越多不必要的知识。
一一应对也变得越来越麻烦。
「不治之症……意思就是治不好的病,对吧……?是吗,真是辛苦你了。」
瞧,这不是害人家相信了嘛。害这个幼小少年露出怜悯的眼神了啊。
即使被我狠狠瞪了一眼,零脸上还是看不见半点愧疚。
「不管什么病,圣女应该都有办法治好的吧……」
他是个瘦弱的孩子。当他垂下肩膀,低头不语时,看起来似乎小到可以用单手捏碎他。
「你……讨厌圣女吗?」
提问的人是零。我脑中也浮现出相同的疑问。
不管任何病痛都能治愈的圣女——对此,这孩子倒是抱持着相当否定的态度。
「讨厌……?不、不是这样的啦。只是……」
他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他看着我和零的眼神,像极了小动物在目测自己和猎食者之间的距离。
——意外地谨慎啊。
并非我们所期待的那种天真傻瓜。
「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吧?看到我大吵大闹。医生正在减少。因为他们觉得有圣女在,所以不需要医生……可是,如果没有医生,真的很让人困恼啊。毕竟对我们来说,圣女就像是在云端上的人。」
最后,他以一个充满亲和力的虚弱微笑作结。
我把身体靠在写字桌上,用爪子梳理下巴附近长度较长的毛。
因为圣女,导致医生减少——哎,算是意料中的事。每当更加优秀的新技术诞生时,古老的技术就会渐渐颓圮消失。
从魔术到魔法,从土器到铁器——
社会永远都是这样朝着更轻松的方式前进。
就像患者从教会那种不明确的治疗方式,转向医生清晰明确的医学一样。如果圣女确实可以引发奇迹,那么患者就会放弃医生,投向奇迹的怀抱。
只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面对急遽的潮流变化。如果医生的数量真的突然锐减,那么一定有很多人为此感到困扰。
从医生的角度来看,当患者全被圣女抢走,自己无法维生的时候,就只能换个地方赚钱。即使遭人抱怨这样会让很多人困扰,但如果不能切割这些声音,就会换成医生活不下去。
杀掉圣女说不定就能解决问题——不过这方法也同样糟糕。根据刚刚所听到的,圣女这个人好像只有帮病患进行治疗。怎么想都不是个坏人。
「……吶,大叔会前往圣都吧?想和圣女大人见面吧?」
「啊啊……嗯,会是这样没错。」
不知道圣女使用的到底是不是魔法——如果是,那么她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知不知道《零之书抄本》的事?若要调查这些事情,首要之务应该就是前往圣都吧。这时,少年先是欲言又止了好一阵子,然后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看着我。
「那个,可不可以拜托你们带我一起去啊?」
「……啥?」
「要是有个引路人可以带你们前往圣都,会很方便吧?如果走一般的街道,大概需要一星期左右,可是换成抄小路的话,就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喔。我在很多人手下打杂过,所以经常在这个国家里到处乱晃。而且我也很熟悉小路,一定可以帮到你们的。我家就在圣都附近。虽然想回家,可是路上有盗贼和野狗出没,一个人实在没办法……我没有钱,不过一定会好好打杂帮忙的。拜托!请带我一起去!」
我和零互看一眼。零随便耸了耸肩,意思应该是随我决定吧。
反正我们本来就决定前往圣都。如果这孩子愿意担下带路和打杂的工作,正好可以和保护他所需的工夫互相抵消。
就算真的碰上盗贼,我也可以轻松抱着零和一个小孩直接跑走。
「嗯……好吧。」
小孩喊了一声真的吗!长满雀斑的脸瞬间亮了起来。
「谢谢!我叫泰伊欧,叫我泰欧就行了!」
说完,泰欧毫不保留地露出少了一颗门牙的牙齿,绽出一个豪迈的笑容。
那有点含糊的说话方式以及无比开朗的表情,让人莫名产生出一股亲近感。
「那么,呃……啊……我该怎么叫你们才好?」
「叫吾零就行了。」
「嗯,零。我知道了。那么大叔是——」
我正打算报上姓名,但马上又闭起嘴巴。
——吾打算用你的名字,把你束缚在吾的身边,永远成为专属于吾一个人的东西。所以现在立刻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吧!
我绝不会忘记,零曾经用这番话威胁过我。
换句话说,要是让零知道我的名字,我就会变成零的仆人。
魔女手下的堕兽人——这感觉实在是邪恶阴森到不行啊。光凭这个头衔,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毁灭世界。
我绝不会让自己变成那种存在。绝对不要。我已经下定决心,恢复成人类之后,我就要躲到乡下过着和平宁静的日子。
「……因为很多原因,所以不能报出名字。你就随便叫吧。」
泰欧一脸耗异地看着我,说道:「是吗?」
「那么,就请你们多多指教了。零,大叔!」
已经确定是大叔了吗……
至少也换成大哥哥——不,这只是垂死挣扎。还是放弃吧。
我用手掌盖住两只眼睛,悄悄在心中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