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堂堂一国的公主不但身穿铠甲,还亲自接见堕兽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啊。
所谓的公主,一般来说不都是穿着漂亮的礼服,成天刺绣或读诗,有时救济穷人,或是到教会祈祷吗?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有幸直接觐见公主,若是有人对我说,其实这世上的公主都是这个样子,我也没办法反驳啦……
哎,不过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状况,何况是个有龙出没的岛屿,自然是会更加复杂。
公主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自己锁上手铐脚缭。
而且手铐、脚缭和项圈之间,全都用锁链连接起来,使我的行动能力大幅受限——前提是锁链没有细到像装饰,材质也不是用黄金打造的话。
这种东西只要我拿出本事,就扯得断喔。不过她看起来不像个愚蠢到连这种事都想象不到的人就是……
「——你很在意锁链为何这么细吗?」
感觉心中的想法被她看穿,我的耳朵微微下垂。随后便听见公主轻轻笑了。
「那些枷锁和链子并不是用来拘束你的行动,而是一种装饰品,用来向周遭的人们昭告——你是我的所有物。」
「害我现在就想把这些东西扯断了。」
「别那么孩子气。这些锁链也是用来保护你的喔。正因为有了这些链子,那些无力自保的人,才能接纳你这样的存在。要是你扯断锁链大闹一番,最后一定会被大家合力杀死。」
「要是我拿公主殿下当人质的话,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杀掉吧?」
听见我赤裸裸的威胁,公主不但不害怕,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因为我比你还强。为此,你有机会拿我当人质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她的语气中充满自信,对于自己的实力没有丝毫怀疑。
虽然我不觉得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殿下会比我还强……但先前在阿克迪欧斯也遇过杀人神父那样的例子。人不可貌相,搞不好她其实是个剑术高手。
公主带我走出牢房,穿过长长的走廊,登上只容一人站立的狭窄楼梯后,走到了户外。
虽然天空乌云密布,但是我才刚离开昏暗的地牢,一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空气也令人心旷神怡,虽然身上锁着一堆链子,但重获自由真是太棒了。
在双眼适应外头的光线之后,我环顾四周,才明白自己位于城墙内侧的庭院。毕竟眼前就是石砌的墙,背后则是石砌的城堡,当然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吧。
一座正方形的主塔——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像个「箱子」,但位于城堡中心的建筑也只能称作「塔」——还有围绕在四周的城墙。是一座只具备这两项要件,样式十分古老的城堡。
而地牢的入口并没有狱卒看守,或许除了我以外,里头就没有其他囚犯了。虽然,实际上我也不算囚犯就是了。
「好了,先将你那身脏兮兮的躯体清理干净吧。」
「你说清理是……」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不远处就有一口井。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是要我用井水把身上的海水和泥沙冲洗干净啊……
要请她替我准备热水,大概太过奢求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打了桶井水,从头上浇了自己一身冷水。地下水真是有够冰凉啊,冷到我都快哭出来了。
再加上因为身上这些锁链的关系,两手只能张开到腰宽,步幅也缩小到光是走路就很吃力。
我从来没有这么行动不便过。
当然,我也没办法脱掉衣服,只能隔着衣服用力搓洗身子。
「把那件脏衣服扔了吧。我晚点会替你准备相应的衣物。」
「你是要我在拿到新衣服之前都光着身子吗?别闹了!话说,我原本带在身上的行李呢?里面就有换洗衣物了,给我穿那个吧。」
「因为你的毛色雪白,跟任何颜色都很搭呢。看来也很适合配上饰品,我很开心喔。」
「承蒙您无视得如此干净利落,还真是多谢啊……!吶,喂,我说公主殿下啊。我不会叫你把东西全数奉还,但至少把那柄匕首还我吧?那是我至交好友的遗物啊。只要把那个还我,其他东西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匕首?」
喔,看来有办法沟通了。太好了,原来她并不是完全把我当成空气啊。
「我不知道呢。」
「你就不能多想一想多查一查再回答吗!喂,关于这件事我可是很认真的喔。快把我的匕首还我!」
立刻就回以否定的答复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浑身炸毛怒声大吼。但是公主却把我的怒吼当作一道清风,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
「不就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吗?还是快把那身衣服脱下来吧。」
「如果把匕首还我,就算叫我跪下来舔你的脚我也愿意。我个人还是比较希望能以稳健的方式交流,但如果你比较喜欢来硬的,那我只好让你见识一下佣兵的作风了……!」
「哦……?你打算靠拳头逼我答应要求?我本来还以为堕兽人这种生物,对于实力差距的感受应该很敏锐才对……」
真是让人超火大的,这个混账女人。身高不过才到我胸口下方而已,居然用那种实力远胜于我的态度说话。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麻烦你让我见识一下什么叫实力差距吧。虽然我不会痛下杀手,但你可要做好每天晚上都会作野兽恶梦的觉悟喔,这位公主殿下……!」
正当我双臂运劲,试图扯开锁链时——
「公主殿下!」
突然听见一阵蹄声,我抬起头来看。
就在这瞬间,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因为踏着蹄声朝这边赶来的那道身影——
「那……那是什么啊……!从、从马身上长出一个人……?」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是那极为异常的外貌,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形容。
是一只棕毛的马。不过本来应该长着马头的地方,却连着人类的胴体。由于从连接处往上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甚至还穿着做工讲究的深绿色上衣,害我一开始还看成是「一个骑着马的人」。
但并非如此。该不会……我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那是——
「是马类的堕兽人吗……?」
「为何如此惊讶呢?你不也同样是堕兽人吗?」
「什么叫『同样』都是堕兽人啊!我从来没看过那种模样的耶!」
虽然堕兽人也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但外观大致上都像是「双足步行的野兽」。
像是在威尼亚斯王国碰到的狼形堕兽人,以及最近在可雷翁共和国遇见的鹰形堕兽人也是,除了背上长了一对翅膀之外,外观上和我差不多。有着一颗野兽的头颅,一身的毛皮或鳞片,就是我们的共通之处。
但是那个堕兽人却有两只手臂和四条腿。与其说是「野兽与人混合」,反而更像「在野兽身上装了一个人」的感觉,实在让人很难接受对方和自己同样都是堕兽人。
「这副模样的堕兽人在大陆上果然也很罕见呢……那是劳尔,我的爱马。」
「爱马……你该不会真的骑过吧……!」
公主并未回答,而是对着奔驰到眼前的劳尔问道:
「你在喧闹什么,劳尔?我不记得有召你过来。」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
为了止住猛冲的势头,他稍微扬起前脚,在原地轻踏几步后停下。这名叫作劳尔的马类堕兽人面向公主,恭敬地低头行礼。
「因为感觉到气氛似乎不太对劲……我一时紧张而逾矩了。」
那张因担忧而皱起眉头的脸孔,怎么看都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人类男性。只不过,目光稍微往下一点看去,底下果然还是马匹的身躯。
公主略为神经质地叹了口气说:「你太过担心了。」接着缓缓摇头。
「我只是稍微开个玩笑罢了,没有发生任何让你担心的事情。」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请问这位是……?」
「今天被我捡回来的堕兽人。暂时和你住在同个马厩,所以日常大小事就由你照料。」
劳尔转身面对我,像对待公主那样朝我低头行礼。
「您原来是待在那艘沉船上的吧?能够平安脱困,真是太好了。」
「喔,喔喔……没什么,呃……嗯。」
我有些语无伦次。而且我到底该看着哪边讲话才好啊……
「那个,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就是……」
被那张表现出担心之意的脸孔注视着,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同时用力搔着后颈,尾巴末端也卷在腿上。对方这样的举动实在让我坐立难安。
「抱歉啊。虽然我也认识好几个堕兽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普通人类在看见我的模样时,肯定会受到比这种感受强上好几倍的冲击吧。一想到这里,我就再也无法苛责那些一见到我就尖叫
的人了。
喔喔,原来如此。劳尔这么说着松了口气,身体也舒缓下来。
「我见到您的样貌也吓了一跳呢。虽然曾经有所耳闻,没想到真的是以这种方式『混合在一起』呀……因为在这座岛上,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的堕兽人了。」
「要是还有更多我才吃惊啊。在这种小小的岛屿上,一旦有堕兽人诞生,肯定会当场被杀掉,要不就是被卖到大陆去吧。」
「我也差点被杀死,不过我逃走了。正如您所见,我的脚程相当快。」
劳尔说完之后,特意用马蹄在地面上轻轻刨了几下给我看。
「所以,你后来就一直担任这位公主殿下的『马』?」
「以前的确经常驮着公主殿下四处驰骋呢。」
「还真的当马骑过啊……你也把自己看得太像家畜了吧。」
「因为我就是家畜啊。」
「我可是故意揶揄你的喔,好歹也生气一下嘛。」
「您说的是事实,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
还真是一匹出色的马啊。这就是草食动物的气质吗?
看着这样的劳尔,公主用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马身。她眯起双眼,表情十分温柔。
「没错——而且有些时候,有用的家畜比无能的人类更能得到我的重视。我也期待你能成为对我有用的家畜喔。」
如此一来——公主继续说下去:
「我也会给你奖赏喔。」
「像是来几块带骨肉吗?那还真是不胜光荣啊。」
「比方说,对了——像是你方才提到的,那柄至交好友遗留的匕首。」
我睁大眼睛,猛然往前伸出身子。
「你果然知道啊!现在就还我,你这个臭女人!」
「想要得到奖赏的话,就要乖乖听我的命令喔——来吧,先把那套脏衣服脱掉,将脏兮兮的身体清理干净吧。」
呵呵。公主露出极为高雅的笑容,反而刺激到了我的神经。
该死,好想勒死她。可是对堂堂一国公主痛下毒手的话,我大概就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岛了。不然难道是要我把整座岛的人都干掉吗?
总之,我要忍耐到和零会合为止。虽然她让人很不爽,但至少这位公主并没有把我当成敌人或灾害来看待。
我啐了一口,把上衣撕破,扯了下来,乖乖地往头上冲下冷水。
随后劳尔消失了一阵子,又拿着干布回来。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堕兽人会这么细心体贴的啊……
「可是呀,在准备好衣物之前都要让你光着身子,实在有碍观瞻呢。而且冲得湿淋淋的,也糟蹋了这身难得的好毛皮……」
「是你叫我脱的耶。」
而且我还穿着裤子,才不是光着身子呢。
「我方才是说,与其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还不如光着身子更好。」
「是这么回事呀,那我还真是失敬了呢。」
看着公主手指抵着脸颊做出思索的模样,一旁的劳尔突然插话道:
「不然先拿我的外套来穿吧。但由于是按照我的身高订做,或许会稍微过长。」
简单来说,劳尔的身高大约就等同于一个男人骑着马的高度。光论头顶的位置就比我还高一点了,而那件往下延伸到马脚附近的外套,我穿起来的确有可能太长。
「虽然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不但会弄湿,还会黏上毛发喔。」
「衣服只要再洗就好了。」
他如是说——
就在此时,劳尔似乎察觉到什么而抬起头来。
他将手放在比普通人类略尖的耳朵旁,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杂音。」
于是我也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渐渐听见了人声嘈杂的噪音。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感觉气氛有些紧张。
随后,附近就响起猛烈的爆炸声。公主忍不住掩住耳朵,怒气冲冲地耸起双肩:
「这是——广场的方向?格达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呀……!劳尔,你回去拿这家伙穿得下的外套!小白,你跟着我一起来。」
「……小白?」
难道是在叫我吗?不不,应该就是在叫我吧。
这是怎样?不管是伊迪亚贝纳的领主也好,这个国家的公主也罢,掌权者难道就是一种不替堕兽人取奇怪小名就受不了的生物吗?
但是我还来不及将抱怨说出口,公主就已经跑出去了。
无奈之下,我也只好迈开受限制的步伐跟着跑起来。跑了一小段路后,劳尔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把一件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果然还是有些过长了呢……」
他歪着头露出烦恼的神情,然而下半身那四条马腿,却同时在用力踩蹬地面奔驰。看见如此剧烈的反差,我也只好默默移开目光,直视着前方。
虽然身为堕兽人的我这样讲有点奇怪,但我还真是没办法立刻习惯这家伙的存在啊。
2
「发生什么事了,来个人向我报告!格达在干什么!刚才的爆炸声到底是——?」
公主带着我们来到的地方,是位于城门之外的广场。
中央有一座细长的纪念碑,周围则是拓展成圆形的广场。而在广场周围挤满了店面和民房,但这些房子不是半毁,就是已经全毁了。
此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现场飘着烟尘,还能听见哀号与怒吼此起彼落,就像是刚打完一仗的战场一样。
在这片凄惨的场面当中,那些漂流到岛上的船员好像也在这里集中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群粗鲁的男人正朝着广场的一处——纪念碑旁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报告公主殿下!」
听到公主的疑问,一名像是卫兵的男子跑了过来,在公主面前跪下。
「当我们完成漂流者的收容工作,准备开始进行选定时,那个女人就将格达大人——」
卫兵还处在混乱之中,说明的语速很快,同时又指着袅袅升起的烟尘。
我一听到女人这个词,就抬起头来察看。烟尘转眼间就消散了,从中出现两道人影。
看清楚其中一方的模样后,我忍不住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什么嘛,果然还是活得好好的啊……!」
一身松垮垮的黑色外套,配上短得吓人的短裤,还有裹到大腿上的长袜——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打扮如此奇特的女人。
但是填满我内心的安逸并没有维持多久。
样子有点奇怪。
与其说是零本身不对劲,不如说是环绕在她四周的状况不太正常。
「你刚才是说……杀掉了吗?」
零以沉静却十分通透的嗓音询问。
那道冷澈的视线,对准了那个先前还质问过我的公主护卫——记得好像叫格达——而此刻他正躺在地上。
明知现在这个状况已经很惨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确定了这男人悲惨的命运。
——零的兜帽滑落下来了。
银白色长发在风中飘逸,美到甚至使人心生畏惧的绝世美貌,冷酷地望着地上的格达。
「啊,咕……」
格达一边闷哼,一边试图撑起身体。但此时零往前踏出了一步,就让他吓到身体僵硬,忍不住抬起头来。
格达望着零的脸。非常不巧地,正好与她四目相交。
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头上冒出的冷汗一路滑落到下巴,最后滴落在地。
「你杀了吾的佣兵。杀了之后剥下他的毛皮,当作地毯来用——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对吧?所以才要吾忘了佣兵。」
这下惨啦——我抱着头暗自哀嚎。
零在找我。而看来是在各种不幸的巧合下,导致格达对零说出「杀掉了」这种答案。
而这个回答,正好触碰了零的逆鳞。
我明明就说过好几次,不要因为区区一个佣兵死掉就小题大作,这女人真是讲不听啊。
要是看见我还活着的样子,能够让她消火吗?要不然照这样下去,零就要把格达变成一团焦炭了。
「那是吾的朋友,吾的唯一。既然你说你杀了他——那就得做好相应的觉悟。现在吾感到相当不愉快……!.」
「笨……等一下,魔女!冷静——」
我连忙大喊,快步往前走去。
就在这瞬间——
「——萨哈德?洛夫德。迅疾贯穿吧!」
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咒文咏唱。
就从我的身边响起。
我愕然地转身望向公主。只见公主摆出凭空拉弓的姿势——也就是摆出了使用〈鸟追〉的姿势。
「……不会吧。」
在我低喃的同时——
「狩猎之章?第二项——〈鸟追〉!承认吧,吾名为雅穆妮尔!」
公主也如此大喊。
而且她的手中也确实射出了光之箭,直直飞向零的身上,却在即将击中之际消散了。
怎么可能!——公主惊呼失声。
「我的魔法失败了……?不对,刚才应该是成功发动了啊!」
「我……『我的魔法』?喂,你怎么会用——」
我像是发疯般高声追问,却突然感觉到劳尔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后拉开。
「我知道您感到很惊讶,但现在请先退后,因为这里很危险。」
「你说危险……!」
「劳尔!给我祭品!」
将我强行推到后方之后,劳尔像是要保护我一般往前走去。却又突然看见他拿起一柄细长的小刀往掌心一抹,接着递给公主。
公主理所当然地接下那柄小刀,又对四处散开的卫兵发号施令:
「大家不要害怕!对方只是区区一名女性!现在正是展现我等魔法军团实力之时!」
魔法……军团……?我没听错吧?刚才那个公主是这样说的吗?
不行了,我的脑袋没办法跟上状况的变化。
公主不但使用了魔法,而且——军团二字就表示现场有一堆能够使用魔法的人吗?
就在我终于得到结论的同时,数十名卫兵也将零团团围住——并开始齐声咏唱。
咒文是刚才公主使用的〈鸟追〉。于是,无数的光之箭朝着零飞去。
但是这种程度的攻击,对零来说根本不痛不痒。
「——可笑。」
她挥动了一下手臂。
光靠这个动作,就让无数的光之箭瞬间消散。先前就听零说过了,因为「魔法」是零所创造的技术,这些魔法不可能伤害到她。
「果然还是……无法生效……拥有这等实力的魔女,以往究竟是藏在哪里……!」
公主略带苦涩——或者该说是有些兴奋地喃喃自语。她举起劳尔递给她的小刀,用刀尖在空中写下某种文字。接着又突然迅速咏唱起来。
我看见从小刀上头低落的鲜血才恍然大悟,连忙推开劳尔。
我将身体用力往前倾,拉高音量呼唤着零:
「魔女!你要小心啊!这个女人打算用堕兽人的血使出更大的——」
魔法啊!——我如此大喊。
随即零便察觉到我的存在,脸上浮出了笑容。
「佣兵!吾一直觉得你没死,果然还活——」
下一秒,她的表情又冻结了。
「……项圈?」
零的双唇挤出这两个字。
而此刻我也想起自己仍旧是一身奴隶般的模样。
——哎,糟糕了。
被她看见这副惨样。
其实像这样被套上项圈铐上锁链,或是关进牢笼里等等,我早就习惯了。但是对零来说,自己的随从被当成家畜,却还是无法容忍的事情。
「居然将吾的……佣兵……」
零的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公主身上。
「套上项圈的人就是你吗——!」
「收获之章?第八项——〈崩岳碎〉!承认吧,吾名为雅穆妮尔!」
公主咏唱完成后的这声大喊,盖过了零的怒吼。可以感觉到她举起的小刀刀尖上,凝聚了密度高到几乎要迸射出去的力量。但零随即朝着公主抬起右手——
「〈驳回〉!吾不允许你使用魔法……!」
零如此厉声下令后,公主的魔法顿时烟消云散。就和之前零〈驳回〉阿尔巴斯的魔法时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公主露出慌张的神情,同时零却悠然地微笑着。
「——轮到吾了。仔细看好!同时谨记在心吧,试图用吾所创造的魔法来伤害吾,是多么愚蠢的举动!所谓的〈崩岳碎〉,本来应是如此使用的魔法!」
零的指尖在空中描绘图案,虽然和刚才公主的动作相同,但光是从动作本身就能感受到本质上的差距。
「巴迪卡?鲁姆?德?卡德,震撼大地的力量之源啊,粉碎一切障碍吧!」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大叫:
「等、等一下啊,魔女!你站在那个位置施展魔法的话,连我也会……!」
「把耳朵捣起来,佣兵!」
耳朵?我在反问的同时,立即捣住耳朵。
「收获之章?第八项——〈崩岳碎〉!承认吧,吾即为零!」
就在下一刻,足以震破鼓膜的巨响,以及将视野化为一片雪白的闪光席卷而来。不禁产生天崩地裂错觉的巨大冲击,让我完全站不稳,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
就这样——经过了几秒。
在巨响与摇动停止后,我才战战兢兢地张开眼睛。
我立刻确认周围的状况,没有任何东西遭到毁灭,也没有任何人受伤。而公主和劳尔也愣在原地。
「喂,你们看——!」
群众之中有人大喊。那个男的指着我们的正后方——于是我回头一看,却被超乎预期的景象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我记得原本在我们背后的是一片濒临倒塌的废墟才对啊。但现在完全被夷为平地了,就连一片瓦砾也找不到,只留下单纯的土壤层。里头也没有碍事的石块或树根,大概只要拿铁锹翻翻土就是一片上好的良田了。
一想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
「喔喔……这本来是用来开垦的魔法啊……」
「诚然。正因为如此,才叫作收获之章。」
除了呆呆望着土地就无法做出其他反应的我,耳边突然响起零十分愉快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才发现一脸满足地望着刚出炉田地的零,就站在我身后。
「饶了我吧……我差点以为你打算连我一起干掉耶。」
「吾才不会用魔法来杀人。刚才也说过了,只是要让她见识真正的用法。」
「谁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用法啊!我又没读过《零之书》!」
这么说来也是呢,零轻轻嘀咕着。这时,失魂落魄的公主才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广、广场竟然变成田地了……!」
刚才的爆风将她漂亮的编发吹散了,镶有精细饰纹的单眼镜片也爬满了裂痕。
不再高高在上的公主这副狼狈的模样……该怎么说呢,还真不赖。说我坏心眼?我也这么觉得,但也没办法。
「这才是〈崩岳碎〉的威力吗?那么,我过去所使用的〈崩岳碎〉到底是……!而且,为何我的魔法发动不了呢!」
公主浑身颤抖,狠狠瞪着零。
「此外,〈鸟追〉对你无效的理由是什么?话又说回来——为何你能够使用魔法呢!」
你要问为什么呀——零一边答着,就轻轻歪了歪头。
「那是因为创造魔法的人就是吾。」
「啊……啥!」
堂堂一国公主这么发出疑问,实在是威严扫地啊。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啦。突然有个女人跑到自己眼前说什么「创造魔法的就是吾」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吧。
但是零对这样的反应毫不介意,反而挺起胸膛,以高傲的语气对公主说:
「吾正是从无意义之事当中,寻出意义的泥暗之魔女——创造出你所使用的『魔法』,《零之书》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吾。」
公主傻愣楞地望着零。接着看了看对零束手无策的魔法军团,最后又转头看着零用魔法开辟的上好田地。
——嗯,现在这一切都是证据呢。
至少,公主应该能够明白零这个魔法师比己方所有人的实力都要高出许多。大概是觉得自己解释清楚了,零转过来抬头望着我。
「佣兵,把头稍微低下来,吾帮你拿掉项圈。这是证明所有权的东西吧?你可是吾的佣兵呢,你被套上这种东西,那吾多可怜呀。」
「不是觉得我可怜啊!」
零将手伸向我的脖子,打了一个响指。
随后那个猛兽专用的坚韧项圈就断了,掉落在地。呼吸一下子变得好顺畅,我摸了摸脖子,深深吐了一口气。
「谢啦,那样还真不好呼吸。」
「小事一件。」
既然都拿掉项圈了,还绑着锁链也太蠢。我扯断拘束双手双脚的锁链后,零也满足地点了点头。
她接着将目光移向公主。
「吾拿回来了,这是吾的佣兵。」
这么说着并露出微笑。
她的笑容让公主一脸僵硬,却也无法表示反对。
3
面对城池的广场上,突然出现一片广大田地。
一群农民理所当然地拿着铁锹,开始耕耘这片田。
我靠着纪念碑坐了下来,带着不知算是傻眼还是佩服的表情,凝视着没多久前还陷入一片混乱的广场上,突然出现的这副景象。
「难得辟出一块田地,要是不善加利用就太浪费了。」
公主是这么说的。
看着公主转眼间就摆脱慌乱,立刻着手收拾混乱事态的架式,甚至让人感觉有些男子气概。
一看到广场变成了田地,马上就下达「那就拿来种菜吧,把前阵子失去田地的农民带来这里」这样的命令,绝对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事情。
「抱歉,还让您在这里等我。」
劳尔灵巧地弯起四条腿,坐
在呆呆眺望着广场的我身旁。
而零躺在劳尔的背上,直嚷着「这还是吾第一次骑马耶」,似乎很兴奋的样子。
「别这么说,我们这边也要负一部分的责任,不要在意啦……话说啊,我实在搞不懂耶,那个女的是怎么回事啊?」
「您是说公主殿下吗?——她的确很美丽吧?」
「谁在说长相的事情啊。」
「呃……那您肯定是觉得她很温柔吧?」
「谁在说个性的事情啊!」
听到我忍不住大叫,劳尔只是像个稳重的好青年一样,「啊哈哈」地笑着。我这辈子大概没办法露出那样子的笑容吧。
「公主殿下真的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呢,虽然有点容易遭人误解……」
我轻轻抬起手臂,将铐在上头的断链在劳尔面前晃了晃。
「殿下不是向您解释过,这是为了不让民众心生恐惧吗?」
你有听到啊?我这样问他。「因为殿下这么做,也只会基于这个理由。」他如此回答。
「明明被称作家畜,被当作家畜来使唤,你跟那位公主殿下还真是合得来啊。」
「因为称我为家畜,也是为了保护我。」
「嗄?」
我一头雾水地反问了一声。劳尔的笑容稍稍蒙上阴影。
「我曾经……杀过一个人。」
「只要是堕兽人,多少都有杀人的经验啊。只杀过一个人,反而还比较令人吃惊啊。」
「您说得……也是。没错,我也听说在大陆上是这样的情况。不过我杀的人,是我自己的母亲。」
劳尔哀伤地垂下头,张开双臂向我展示自己的巨大身躯。
「普通的人类不可能安然产下这样的胎儿。母亲就这样怀着我过世了,父亲为了保住胎儿,将她的肚子剖开,而我就在里面——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父亲脸上惊恐的表情。」
真是奇妙啊,劳尔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有记忆了。
他还记得每天柔声对着肚里的自己说话的母亲的声音,以及杀死了那个温柔的母亲,才得以诞生的自己。
劳尔被父亲骂作怪物,就迈着刚出生的小脚逃走了。
他很清楚母亲是因为自己而死,也知道为何父亲想杀死自己,所以才会逃走。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发现,他一个人躲在森林里,只吃果实和野草想办法活下去。可是,有天因为一时大意弄伤了脚,就在动弹不得时,被正在进行狩猎的王族一行人发现了。
当然,按照正常的发展,铁定会当场被杀掉,但是恰巧跟着出来打猎的公主却——「把我捡回去养。」劳尔笑着这么说。
「公主殿下心里明白,要是那时她没开口说『想要这个东西』,我一定会被杀死。而只要堂堂的一国公主声称我是她的家畜,就没有人能够对我下手了。」
这是距今十年以上的往事了,当时公主才刚过完八岁生日——面对公主哭着恳求「我想养那匹马」的请托,溺爱女儿的国王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哦——发出声音的人是零。
原本躺在劳尔背上,睡眼惺忪地望着天空的零,不知何时侧坐起来看着我。
「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宣称吾的佣兵是她的所有物啊——那吾也不是不能原谅她。」
「我才不会原谅她……!至少在她把泰欧的匕首还我之前,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无论你要原谅我,还是不原谅我——都与我无关。」
伴随着利落的脚步声,公主冷淡的嗓音也传入耳中,于是我抬头看了过去。
劳尔也一下子站了起来,我连忙抱住从他背上滑落下来的零。
「公主殿下——请问格达大人他……?」
零用眼神向我询问「格达是谁?」我便告诉她:「就是刚才被你用魔法打飞的人,人家是公主的护卫。」
原来如此,他是护卫呀。听到零这么说,我就知道她根本没有把人家的名字放在心上。
公主对劳尔轻轻点头,似乎有些疲累地摁着脑袋。
「还是按照原定计划,他继续去忙选定工作了。虽然我想让他先休息,但他坚持只是擦伤而已,这或许是最恰当的处置吧。」
「公主殿下,您也该稍作休息了……毕竟刚才施展了那么多次魔法……」
「不用你说,我自己也很清楚。但在这之前还有事情需要……」
「没错——问题就在于这里。吾也有事要问你。」
一听到魔法这个词,零就离开我的怀中,站了起来。
「为什么这座岛上魔法会如此普及?」
在问完之后,零又突然说了声「不对」,否定了自己的问题。
她接着又重新提出疑问:
「这样问比较直截了当——你们把《零之书》放在哪里?」
在那片冷硬的单眼镜片之下,公主的红褐色眼眸有些不悦地眯了起来。
隔了约莫两次呼吸的沉默之后,公主轻轻吐了口气说:
「如果我说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呢?」
「那么吾就自行寻找、自行夺回。接着,吾会从这座岛上所有人手中夺走魔法。这就是吾的目的。」
「你觉得我会允许你在我的祖国做出这种举动吗?」
「套用你刚才说过的话——公主啊,无论你允许,或者不允许,都与吾无关。」
说的好,说的好啊!不愧是绝世天才魔女。再多呛她几句,再呛下去啊。
「你刚刚也见识过吾的力量吧?你们的魔法对吾没有作用。吾只是提出要求而已,关于这件事,随便你们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可以。不过,吾会依据你们的行动,来决定吾采取什么行动。你们可以自由选择,看是要与吾为敌,或是不这么做。」
看着大放厥词的零,突然觉得她这次傲慢得令人痛快,真是太棒了。
两位傲慢的女人暂时默默地互瞪了一阵子——
噗——公主的口中又漏了点声响。仔细一看,才发现公主的嘴唇正在颤抖,就像是在隐忍着笑意一般。
怎么回事?在我心生疑问的同时,公主高声笑了起来。
看她皱着眉头,无法忍住笑意而大笑的模样,完全无法联想到她是先前那个冷酷的公主,这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样子。
「有、有什么好笑的……?佣兵,为什么这个女人在发笑?难道是吾巧妙的话术,融化了公主的心房吗?」
不是的。公主边笑边否定。
「不是这样的,不好意思。只是……对,只是因为你和我想象中简直一模一样呀。所以我才会这么开心。」
「吾和你想象中的一样……?」
「没错……在读过为这个国家带来莫大恩惠的《零之书》之后,我经常在想象写下这本书的魔术师,一定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天真无邪,同时也十分冷酷的人吧——我总是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和这位作者见面就好了。」
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泛起的泪珠后,公主一下子拉起零的手,就这样跪在地上,将零的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
我忍不住高声喊了句:「真的假的!」
那个目中无人的公主居然会在别人身前下跪——
「我十分明白与您为敌并不是最恰当的选择——欢迎来到此地,零大人。我是这个国家的王位第一继承人,雅穆妮尔——仅代表诺迪斯之王、诺迪斯之民与诺迪斯王国,诚心欢迎您的到来。」
4
「一切都是由七年前开始——有一位魔术师来到这座岛上。他定居在两国正中间的森林里,向两国的人民传授魔法。」
公主带着我们离开广场后,说了句「我带您到能够稍事歇息的场所。」就领着我们通过城门走进城堡内部。
逮住路过的侍从,向对方吩咐「准备好换洗衣物」之后,她便从中庭中央辟开的宽广楼梯往下走,朝着地下的方向前进。
「在这座岛上,除了诺迪斯之外还有其他国家啊?」
「正确来说,是『曾经有过』。现在已经毁灭了——因为一场由魔法所引发的战争。」
你说什么?——零低声追问。
「那么,那位魔术师,是将魔法视为战争工具来传播的吗?」
「不是。他传授给我们的魔法可大略区分为两种。一种是狩猎之用,而另一种则是培育作物之用的魔法。」
「——狩猎之章和收获之章。果然,这个国家拥有两本手抄本啊……!」
听见零的低语,我感到有些不解。
「你说『果然』……表示你之前就预想到了?」
「刚才那个什么魔法军团所使用的就是狩猎之章的〈鸟追〉,另外公主所使用过的魔法是〈崩岳碎〉。所以能够推断,至少有两个章节的魔法流传到这个国家来了。」
「原来如此啊——」
走下长长的阶梯后,我们来到一个四方形的楼梯间。在那里转了个弯,楼梯又继续向下延伸——这个楼梯到底还有多远啊?我们都已经来到无法听见地面上声音的深度了耶。
「两个国家从很久以前就关系不睦了。」
劳尔接过公主的解说工作,平静地开口说道:
「虽然原本属于同一个国家,却因为某种理由而分裂成两国……从此陷入百年以上的战争状态,每一天都为了物资和食粮所烦恼。」
「毕竟战争很花钱嘛。」
士兵的装备和马匹都是消耗品,而且在参与战争的期间,士兵也无法从事农务或狩猎等工作。不管做什么,人力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可是人力不但被战争拖住,若是战死,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因此国家自然会陷入疲惫,进而才会不断反复休战和开战。
「可是,自从七年前魔法传入岛上后,大家开始渐渐学会魔法……两个国家的生活都越来越好了。那时候的情况,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大家都把战争抛在脑后,拼命学习魔法……有时两国还会互担父换农作物和猎物。」
但是,和平是无法长久维持的。
在这么狭小的范围里,一旦得到了更多的农作物和猎物,人类就会更进一步想要得到更加广阔的土地,想要让生活变得更富足。
作为狩猎之用的魔法,以及作为农业之用的魔法——虽然一开始被广泛利用在正途上,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用于战争的魔法,双方为了更加富足的愿景而不停互相争夺领土。
于是,一个国家就毁灭了。
我想起曾有人说过,最能帮助新技术广为普及的行为,就是战争。
争斗是人类的本能,一旦掀起战争,人类就能将预计花上十年的技术研究,缩短到一年完成。
「真正全面开战,其实是从两年前开始的。经过了一年的交战后,牺牲了大量人命……两国都变得疲惫不堪,物资也陷入短缺状态。在这种状况下,邻国的国王竟然踏入了龙所沉眠的『禁地』,将龙唤醒了。」
「既然战争都忙不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制造新的问题呢?这也太蠢了。」
「对方大概认为,只要能得到龙的土地,就能平息战争吧。因为这座岛一半的土地都是『禁地』,是龙所占据的地盘。」
真是愚蠢。公主这么说,语气简直蔑视到了极点。
「他们肯定是得意忘形了,自以为拥有魔法就能将龙也当成猎物。那个国家自古以来流传着浓厚的龙之信仰,长久以来都守护着龙,可是……他们却对龙拔剑相向,就此灭亡。」
国王被龙吃掉的邻国——好像叫作阿尔塔利亚的样子——最后选择无条件投降,两国也就合而为一。那是距今一年前的事了,公主就以这句话作结。
随后,我们终于看见了楼梯的终点。最后一段路的尽头,有着两扇巨大的门扉,两个守卫就站在敞开的门户前方。
「报告近况。」
听到公主这么问——
「目前没有任何异常!」
对方便答以雄浑有力的回复。真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公主满足地点点头,穿过了大门。
空间一下子扩展成一个地底世界——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是一座城镇。」
我本来以为大门后面会是狭窄的坑道或是地下通道,但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却是个在地底下占地极为宽广,充满活力的城镇。
顶部非常高,上头的墙面还设有木制的通道,看来似乎是直接挑高成两层楼的跃层。
宽阔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摊位,而这种以广场为中心,街道向四面延伸的格式,和地面上的城镇没有两样。
大批人潮来来往往,不时还有货车穿梭其中,那个应该算是墙壁的墙上还吊挂着火炬,虽然身处于地底,却明亮得相当惊人。
另外,还有带着各种色泽的宝石原石,就裸露在墙壁和洞顶外头。我突然想通了。
「这里是……宝石的矿场……?」
听见我的话,公主轻轻点头。
「你说的没错,这里就是历经百年岁月开凿而成,规模胜过地上城镇的巨大矿场。这里正是诺迪斯的心脏地带——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从龙的袭击中存活到现在。」
我在原地弯下腰,捡起像垃圾一样掉在地上的宝石原石。在火矩的焰光照耀下,可以看见石头内侧有块淡蓝色的宝石。
「那是萤石喔。」
劳尔和我一起观察这块原石后,一语道破了它的名称。
「这是宝石的原石吧?你们的处置方式也太过随性了吧?」
「因为在这座岛上到处都能采集到萤石……而且贸易船也来不了,所以继续开采宝石也没有意义了……现在这里就像这样,仅仅作为避难所之用。」
「与其说是避难所,倒不如说是居住区更贴切吧。龙跑出来大闹也只是从一年前才开始而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就能把这里变成这样啊?」
「这是从很久以前便开始打造的。」听见我的问题,公主这样回答。
「因为在矿场工作的人,一整天几乎都要在地底下度过,所以本来就必须在地底下提供一个满足最低生活需求的环境。当然之后也经过不少改造……而且只要利用魔法粉碎岩石,就能在一瞬间完成十天份的人力工作了。」
「还真是懂得活用魔法啊。」
我不禁发出感叹,零环顾整个广场后,也开心地笑了。
「从吾的角度来说,就算没有龙出现,吾也想住在这样的城镇里。土壤和地下水还有家畜的气味——这里就和吾成长的洞窟一样呢。」
「让我带您看看更棒的东西吧。这边请。」
在公主的催促下,我们沿着地底下延伸的街道一路深入再深入。
一路上可以看见在土墙上挖出陈列架展示商品的店家,还有许多用厚实的花纹织布隔出的房间,相较于地面上宛如废墟的模样,这里的生活丰饶太多了。
稍微窥探了路过的其中一个房间,发现里面有座储满水的大理石水槽,还有一堆人聚集在那里汲水。
从洞顶像瀑布般落下的水流,源源不绝地将水槽注满的样子。从水槽中溢出的清水,全都流入地板上刻出的小沟,引导到房间外头。
我有点好奇这些水会通到哪里,视线便一路追着沟渠朝远方而去,看来是设计成最后会流入家畜的饮用水槽中。
「这座坑道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后,劳尔沉稳地说:「这是地下水喔。」
「因为这里挖得很深,地下水才会在坑道上方流过。所以只要在洞顶凿洞,就会有水涌出来——很方便吧?将原本单纯的坑道,变成能让人们安居的环境,这是公主殿下想出来的办法喔。」
「真能够把想法变成现实啊。这可是个大工程呢……话说回来,国王上哪去了?」
「陛下因为久病不起……前阵子已经驾崩了。」
驾崩。就是死了的意思吧?这个国家的国王竟然……
等等,这么说来——
「这样的话,那个女人就不是公主,而是女王了吧!顶着那么崇高的身份,她怎么还能这样自由地到处乱跑啊!」
「因为还没举行加冕典礼,所以形式上仍然是公主……」
「问题不在这里吧!」
「劳尔、小白!你们在磨磨蹭蹭什么!」
原来我们聊着聊着似乎就停下脚步了。听见公主的斥责,我和劳尔连忙赶了上去。
追上两人以后,零说了句「小白?」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她稍微思考一下之后,莫名其妙地得出了「确实是白色的呢」这个结论。
「吾也这样称呼你如何?这个小名能够直接表现出你的特征,吾觉得还不赖。」
「别闹了!」
听到我放声大喊,公主神经质地挑起半边眉毛说:
「你不喜欢我取的名字吗……?」
「这还用说!小白听起来根本就像是在叫猫咪一样!」
随后劳尔却发出一声狐疑,深感意外地望着我。
「您、您并不是猫科的堕兽人吗……?」
「跟这个没关系好吗!身为猫科的堕兽人就要取个像猫咪的名字,哪有这种道理啊!我可是有着父母为我取的名字啊!」
「那么,你的名字是……?」
「我叫作——喂!不要趁机套我的话!我才不会告诉你呢,混账魔女!」
零巧妙地补上一句提问,差点就害我讲出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零随即开心地笑了起来并说:「真是可惜啊,差点就成为吾的仆人了呢。」
在我们聊着这些没营养的话题时,公主在位于坑道极深处的某扇门前停下脚步。
一路上看见的房间,几乎都是挂着布帘遮起入口,就只有这里上了大锁。
「该不会是什么奇怪的陷阱吧……」
「害怕了吗?真看不出来小白这么胆小呢。」
「废话!佣兵的胆子太大,根本活不了多久!话说啊,别再用那个小名叫我了!」
「我先进去了。」
「喂、喂!给我等一下——」
「别拖拖拉拉的,佣兵。都来到这里了,还做这种无谓的挣扎,实在太难看了——不过对吾来说,感觉你更惹人怜
爱了,就像是被带到陌生房间的小猫一样呢。」
零留下侮辱的话语和戏弄的眼神后,就随着公主一起消失在门的另一头了。还留在原地的劳尔,小心观察我的脸色后说:
「要是您会害怕的话,要不要牵着我的手呢?」
我默默握紧拳头,朝着劳尔的头——太高了实在不方便,所以朝着马身就揍了下去。
「啊——好痛喔!您、您为什么要打我!」
「闭嘴啦!长着一副温柔好男人的脸,不要说出『会怕的话,要不要牵着我的手』这种话好吗,实在太恶心了!」
「我刚刚说的话哪有这么恶劣……」
真是过分呢——劳尔边抱怨边扭身查看被我打中的地方。
「所以呢,里面到底有什么?」
「公主殿下似乎想要卖关子,那么我也暂且先保密好了。我想您一定会大吃一惊喔。」
就像是要帮劳尔的话作证一样,里头传来零兴奋不已的声音。
「佣兵,快点进来!你一定也会喜欢!」
既然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抵抗下去也无济于事。
满脸笑容的劳尔打开门扉,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进去。
就在这瞬间,白茫茫的水蒸气扑面而来——还有一股独特的金属味。
「喔唔……!喂,这是啥啊……!对了,这个味道是……!」
「没错——这里是温泉。」
雾气的另一头传来公主的声音,在一片雾茫茫的视野中,我眯起了眼睛。
「温泉啊……你带我们来这种地方要干嘛——呀啊啊啊啊!」
就在水蒸气稍微散去,能够勉强辨别公主和零的身形的这个瞬间,我忍不住发出尖叫,同时转身面向墙壁。
没穿衣服。
如果我的眼睛没有坏掉,零和公主的身上确实一丝不挂。
接下来听见的话,也不出所料。
「你问『这是干嘛』……既然来到温泉,当然就是要洗澡呀。」
「没错,佣兵。你也快把衣服脱了吧。这座温泉是公主专用的,但是特别开放给吾辈使用喔。」
「我怎么可能会脱啊!更别说还要一起下去泡!」
我拼命地大喊,声音大到房间都激起阵阵回音了。
我可是个男人耶。是个堂堂的成年男性啊!
叫我跟女人一起泡澡,这是什么样的地狱啊!不对,搞不好是天堂?
不管是天堂地狱,都是另一个世界了。在这个人世中,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你们爱泡就自己去泡啦!我要出去了!我现在就要出去了!你们不要乱动喔,绝对不要随便移动喔!不要跑到我的视野范围里面喔!」
「等一下,佣兵。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突然有两只雪白的手臂从背后环住我的腰,让我顿时全身僵住了。
背上所感受到的毫无疑问就是人类的体温,就是零的体温——也就是没穿衣服的女人的体温。
「你这个——超级大笨蛋!」
我抓住零环在我腰上的手,把她拉开之后,再把披在肩上的外套盖在零的头上。变成像是被毛巾包住的状态后,零试图从劳尔的外套中挣脱而扭个不停。
「你、你在做什么啊,佣兵……!这样吾不就看不见前面了!」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行为要谨慎一点!到底要我讲几次你才听得进去啦!」
我透过悲痛的声音吐露心情,抓着零的肩膀用力摇晃,此时公主把她从我身边抢过去。
我连忙看着地板……还是该看着墙壁?总之把视线移向看了也不会出问题的东西上头。
「小白,你到底在吵些什么呀?……你该不会觉得女人的裸体很稀奇吧?」
「啊啊,我受够了啦!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讲这个!根本不是稀奇不稀奇的问题吧!一般来说,女人根本不会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啊……!」
「这种『贞操』的概念,是信仰女神的教会宣扬给民众的。使用魔法的我,才不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琐事呢。对吧,零大人?」
噗哈!零从外套中探出头来,若无其事地慎重点头附和道:
「嗯,让人看了又不会少块肉。吾想要跟佣兵一起泡澡。」
没救了……!这两个家伙对常识一点概念也没有!
话说回来,我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对于教会所提倡的常识啊、伦理啊、清贫啊、贞操之类的概念,居然意外地赞同呢……!还是多亏这两个魔女的缘故啊!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似乎能够跟那个讨人厌的眼带神父搭着肩一起聊天呢。
正当我因为恐惧与绝望而浑身颤抖时,忽然听见有人窸窸窣窣脱下衣物的声响。
怎么回事?虽然我只看了一眼,但是零跟公主身上应该连一件衣服都没了才对……
我战战棘兢地睁开眼睛,悄悄望向声音的来源。
接着,劳尔的笑脸便映入眼帘。他脱去上衣与内衣之后,便能清楚看见马身与人体接合的部分了。
——真的是混在一起了耶,这家伙。
在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我想到更为重要的问题,连忙叫住了劳尔:
「你这只马,给我等一下!你为什么一脸平静地打算一起进去啊!」
「咦?那是因为……协助公主殿下洗浴也是我的工作呀……」
「不知羞耻!太不知羞耻了!神啊,这个国家已经糜烂不堪啦!」
「佣兵先生,您脱下的衣物,也请放在那边的篮子里。因为地板相当潮湿,会把衣服也弄得湿答答的。」
无视于抱头苦恼的我,劳尔踏着清脆的蹄声走向浴池。我用力抱住他的身躯,强行把他拉了回来。
「等、等一下,您在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现在不只是你家的公主殿下,连我家的魔女也在里面啊,怎么能让你随便乱看!」
「要是看不见的话,我就不能帮忙清洗身体了耶。」
「你不只想看,还想摸啊!」
「你们两个要打闹是无所谓,但也要有个限度——劳尔,今天有贵客在,服侍的范围只维持在最低限度即可。你就先陪着小白吧。」
于是——
现场成了两位女性泡在温泉里,而两位男性则瞪着墙壁站立不动的状态。
「您大可不必担心,我不会用淫秽的眼光看待您所珍视的人喔。」
「才不是什么珍视的人啦!重点不在这里好吗,那可是一般的常识耶!」
看着劳尔露出温和的微笑,却做出离谱到极点的解读,我只好把教会不停向全世界倡导的「廉耻」还有「贞洁」这类概念,耐心地解释给劳尔听。
而劳尔一边听着,一边频频点头,但是到最后他所得到的结论却是「如果有人不喜欢这种做法的话,那我就配合对方的习惯吧。」我们之间的想法根本是两道并行线啊。
我已经放弃让劳尔接受这些观念了,只能无力地垂着肩膀。
「说到底,为什么突然跑来泡温泉啊……要随便找个能休息的场所很简单吧……应该还有很多选择才对……」
「根据公主殿下所说,这座温泉似乎拥有恢复魔力的功效。所以每当公主殿下因为使用魔法而感到疲惫时,就会来此休憩一阵子。最近因为忙得不可开交,好像睡眠也不够充足的样子……所以只有在这里,公主才能好好休息。」
「这么重要的场所,就这样随便放我们进来可以吗?话说,关于《零之书》的问题还没讲清楚耶。还有我的匕首!快还我!」
最后这句话,我刻意提高音量让浴池里的公主也能听见。
随后公主便悠悠地开口:
「我听不见喔,你要不要靠近一点再说呢?」
——就像这样挑衅我。可恶啊,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不敢回头吗?
只要我认真起来……!就算是因为泡澡而泛红的脸颊,还是香汗淋漓的桃色肌肤……!区区这点小事怎么能吓得倒我……!
「佣兵先生也具备闷骚的气质呢……」
「吵死了,要你管啊!」
我一发出怒吼,除了我以外的三人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不过嘛——玩笑就先到此为止吧。」
呼——零深深吐了一口气。
接着我突然感觉围绕在周围的雾气轻轻摇晃起来,害我心惊了一下。可恶,我明明没下去泡温泉,却感觉有些头昏脑胀了。
「公主啊,可以告诉我关于《零之书》的情报吗?正如先前所说,吾是为了收回不当外流的那些书籍,才会四处旅行。此外,也是为了打探散播此书的魔术师的情报呢。」
「您得到情报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吾会收回《零之书》,杀掉让这座岛爆发『魔法战争』的主因,也就是那个魔术师。」
她斩钉截铁地如此宣言。
《零之书》的正本在威尼亚斯王国的阿尔巴斯手上,这个国家拥有的《零之书》自然就是手抄本了。而所谓的《零之书抄本》,就是在可雷翁共
和国的事件中将泰欧——将我的至交好友杀死,一位叫作莎娜雷的混账女人所写。
既然那位魔术师将手抄本带到这个国家,对方肯定也是莎娜雷的同党。
一股黑暗的感情慢慢爬上我的背脊。
把匕首刺入心脏,滴着血突然消失无踪的那个女人——我并不觉得那家伙已经死了。毕竟她可是能够创造出「死灵术」这项魔法的高手啊。
就算她已经死了,要是不把她的尸体切成七八块丢去喂狗,我是不会咽下这口气。
是吗?——公主轻轻呢喃。
「……那么您的意思是要将魔法完全消除吗?创造出魔法这个举动是错误的,您是这个意思吗?」
「并非如此……但是你刚才也说过,因为魔法引发战争而死了很多人。吾指的是这个。吾所创造的魔法,离开吾的手中以后,衍生出违背吾原先用意的使用方式。吾没有办法容忍这种事情。」
「可是,想要完全控制住自己创造出来的技术,本来就是不可能的。您在创造出魔法的那一刻开始,应该就要设想到会出现『违背自己用意』的使用才对。而到了木已成舟的现在,您该做的不是夺回,而是容许吧?」
「容许这种事——吾办不到。事情发展本就无法尽如人意,但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导回正轨的话,吾就算赔上这条性命,也要将魔法从这个世界夺回来。即使会在历史上留下与世界为敌的名号也无所谓。」
「那可是……独裁的做法喔。」
听见公主低沉而略带责备的问话,零依旧泰然处之答道:
「吾并不打算伸张正义。吾只是按照自己心中的想法去行动而已。若是这样的行动会被称为独裁,那就随别人去说吧。」
零用指尖拨弄温泉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当中。
从刚才开始,劳尔的脸色始终平静不下来,不停地偷看着浴池的方向。
接着——
「——若是失去了魔法,这座岛上的人们就失去活路。」
他终于忍不住,以沉静却十分清晰的声音开口了。
「魔法传到这座岛上,已是七年前的事了。岛上的小孩当中,甚至有些人不曾经历过没有魔法的时代。每一位居民都是以魔法存在为前提进行耕作,从事打猎……甚至是生火煮饭这等小事啊!」
劳尔转身面向浴池,我也不由得跟着转过头去,但是雾气很浓,而且对面的两人只有肩头露出水面,不至于春光外泄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虽然也有许多人无法使用魔法,可是那些人还是必须仰赖魔法的帮助,才能度过每一天!即使是那位传授魔法的魔术师,也是一位非常温和友善的人,可是您却说要杀死……」
到现在才跑来想要夺走一切,实在太霸道了。劳尔大概想这么说吧。
但是,零的答案始终不曾动摇。
「即使因此而灭绝了这座岛上的居民——若是吾认为必须这么做,吾就会这么做。这就是吾的答案。」
「可是……!」
「别说了,劳尔。这位大人是与生俱来的魔术师,看待事物的观点本来就与我们不同。一切以合理性为原则,追求对于自己最为恰当的结果……一切都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明明已经被逼上绝境了,公主仍然开心地露出微笑。
「正如您刚才听见的,零大人——换言之,两者是相同的呢。」
零疑惑地歪过了头。
「相同……你指的是什么?」
「我国可能走向的结局。是要忤逆您的意见,现在就会灭亡,或是遵从您的意见,十年后才会灭亡——也只有这么一点差别罢了。」
原来如此。零说完笑了出来:
「那么,难怪你们不肯乖乖交出手抄本了。因为若是与吾开战,选择抵抗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
「您说的是。虽然先前在广场时,我曾说过不会做出与您为敌的愚蠢举动……但我要收回前言。在了解您的意图之后,我认为遵从您的意志,舍弃现有的一切,对于我国来说并不是最为恰当的选择。」
而且呢,公主又继续补充下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开心,沉稳之中又带着些许活泼:
「我纯粹只是不愿放手而已。第一次念出咒文,第一次从我的指头上冒出小小的火焰时——我高兴得几乎快要掉下眼泪。我眼中原本灰暗而停滞不前的世界,一下子染上了色彩,开始转动起来……这就是我的感受。我只是无可救药地——」
隔了一拍以后,公主将心中无法动摇的意志,由口中清楚地表达出来。
就像零说自己要「夺回魔法」时,那样的坚定。
「喜欢上魔法了,非常、非常、非常喜欢。」
听完公主所说的话,零所露出的表情,让我忍不住皱起鼻头。
——那个女人居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简直像是个小孩画出很笨拙的画,被爸爸妈妈大力称赞时的反应啊——那种打从心底无法抑制的喜悦,从那张拼命压抑情绪的复杂笑容中,一点一点泄漏出来了。
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但这完全不是那位冷酷无情的泥暗之魔女大人该有的表情啊。
「……你得意地在笑些什么啊?」
我冷不防地吐槽之后,零才睁大眼睛猛然回神,为了藏住自己的表情,连鼻子都泡进温泉里。
这世上最重视魔法的人就是零了。
就算十三号告诉零,这项技术会毁灭世界,她还是不忍心把《零之书》烧掉。她对魔法这项技术怀抱着梦想,对于外头的世界怀有憧憬。
零一直很想从别人口中听见「我很喜欢魔法」这句话。就像是如果我帮别人做了料理,也只是想要听到别人笑着说「好吃」是一样的。
就在这个话题正好告一段落时,公主徐徐从浴池中起身。
我慌慌张张地再度面向墙壁。
「既然您说想要与散布魔法的魔术师会面,那么由我来为您联繋吧。那位魔术师大人现在依然住在位于过去两国正中间的森林。不过等到对方响应,可能需要花上一些时间……」
我轻轻竖起耳朵,背对着公主反问:
「我们可是打算要杀死那个魔术师喔。」
「正因为如此。是否要与两位会面,决定权不在我,而是在于本人……同时也是因为那位大人也曾说过想要见见写出《零之书》的魔术师——劳尔,把毛巾和衣物拿来。」
听到公主的呼唤,劳尔拿着东西赶向公主身旁。
「在收到回复之前,您可以在这座城镇好好逛逛。今晚正好是神圣祭典的前夜祭……我想应该不会为了打发时间而伤脑筋。」
「祭典?」
在零发出疑问的同时,我灵机一动而喊了出来:
「喔喔,是公主的加冕典礼吧。」
国王撒手人寰,继承人只剩下公主一人,那么近期内肯定要为公主成为女王而举行仪式才对。而这项祭典就是配合典礼举办的活动吧?
「没错。为了配合典礼,我们预定要重新举行三百年前被教会废止的古代祭典。」
「古代祭典?」
「就是圣龙祭——向龙献上活祭品,祈求和平的祭典。」
听见活祭品这个词,我微微往后退。
「这也太过时了吧……你们是打算拿死囚当活祭品吗?话说回来,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做,就能平息龙的怒火吗?」
公主温和地浮出微笑:
「我很喜欢你这种正直的反应喔……无论如何,我都会透过这项仪式加冕成为女王。为了让现在仍互有嫌隙的两国人民能彻底合而为一,这是最恰当的方法。」
没过多久,穿上洋装打理好仪容的公主已经走到浴场门前。她微微转头看向零说道:
「在这个城镇上,有很多『按照您的设想』使用魔法的人。从他们手中夺走魔法,是不是最恰当的做法,也许您接下来可以花点时间慢慢判断。但愿您能选择协助,毕竟——」
公主的身影从浴场中完全消失,而就在这一刻——
「若是无法打倒『禁地』之中的龙,两位还是无法离开这座岛呢。」
5
黑龙岛上没有船,同时也没有船会来到黑龙岛。
因此,没有任何手段能够离开黑龙岛。原来如此,道理很简单嘛。
如果想要从外头找船来到黑龙岛,首先就得打倒龙,确保船只航行的安全才行。
这是理所当然。
话虽如此——
「要是不干掉那只怪物,我们就得一辈子待在这座岛上吗……?开什么玩笑啊!」
我发出蕴含恐惧与惊愕的大喊之后,现在仍在浴池中舒展身体的零——
「怎么到了现在才感到惊讶啊?」
用毫无紧张感的语调这么说着。
「这种事情在吾辈流落到这座岛上时就该明白了吧?所以不管你再怎么慌张也没用。」
「那不然怎么办?你打算安定下来,在这座岛上定居吗?」
「那样或许也不坏啊。吾很中意这座地底的城镇。若是有
你陪伴,在这里的生活肯定更有乐趣呢。」
我没有回话,只是狠狠瞪着零。
我还有个目标,就是要为泰欧报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绝对不允许零说出「想要在此结束旅程」这种话。
「不要这样瞪着吾。只是一如往常的无聊玩笑罢了。」
「一点也不好笑啊。」
「就是因为不好笑,才叫作无聊的玩笑嘛——怎么啦,事情也没有如此悲观,只要打倒龙就解决了。」
「你想得倒很简单啊……」
被人们视为一旦翱翔天际便是灾厄的前兆,同时也是力量、恐惧与死亡的象征——教会之所以没有彻底铲除民众对龙的信仰,而是选择纳入自己的教义当中,有人猜测那是因为龙实在太强大了,教会无法打倒它们的缘故。
「当作困难也好,视为简单也罢,吾辈必须完成的事情还是不会改变。」
「虽然你说的好像也对啦……」
换句话说,无论我们下一步要怎么走,都得先解决那头龙才行啊?
我的肩膀、耳朵和尾巴全都无力地垂了下来,万念俱灰地摇摇头。
「差不多了。」零轻轻说了一声,接着便唰地就从浴池中起身,我连忙将目光从零身上移开。
「佣兵,拿毛巾和衣服来。」
「不要学那个傲慢的女人啦!你自己擦干,自己穿衣服!」
听见我厉声怒斥,零不满地说着「只有公主可以这样,太狡猾了。」、「你也应该对吾再温柔一点。」之类,抱怨个没完。
最后甚至开始说出「十三号就会帮吾这样做喔。」这种惊人之语,于是我忍不住拿起手边的布,往零身上扔去。
哇噗!好像直接打中零的脸了,只听见她闷哼了一声,接着就窸窸窣窣地擦起身子,穿上衣服的样子。
「……都穿好了吗?」
「谁晓得呢。你转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就要自己先走了喔……!」
「别那么没耐心嘛,佣兵。」
背上被轻轻敲了一下,害我稍微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才发现零已经穿好长袍站在那里了。
……什么嘛,还不是穿得好好的。
「你希望吾没穿吗?」
「我才没有这样讲,也没有这样想!」
「别害羞、别害羞。你的内在可是个健全的成年男性呢——吾有好好学习过喔。」
虽然我刚才一旦强调自己是个成年男子,但是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让我变得很不想承认这项事实。
我生着闷气默默不语,粗暴地推开浴场大门。
就在这瞬间,一个不怎么眼熟的男人臭脸,闯进我的视野之中。
「……嗄?」
「你靠太近了,给我退下——都是野兽的臭味。还有,你开门的时候能不能轻一点啊?要是外头有人,可能会被撞到耶。」
劈头就是失礼到极点的话语,接着又是正经到极点的说教,害我不由自主地乖乖退开。
接下来,臭脸男依旧眉头深锁,刻意干咳了一声:
「那么,容我重新通知两位。我是魔法军团团长格达,公主殿下命我担任两位的向导。从此刻开始,两位将处于我的监视之下。」
原来是先前那个护卫公主的男人——同时也是被零用魔法轰飞的男人。
「——你们别想胡作非为喔。我不畏惧死亡,若是为了守护人民,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会杀了你们。」
全身包着厚重铠甲的格达,把手放在剑柄上,对我们保持警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