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早上,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天上的阳光实在太过强烈,因为昨晚那场大雨而湿透的地面,一下子就乾掉了。
早餐是昨晚的剩菜,配上烤好的面包及牛奶,相当丰盛。
虽然很想悠悠哉哉享受早餐时光,但我们得在那个叫「悖德」的家伙找到「零之魔术师团」藏身处之前,抢先抵达那个被魔女拯救的村庄。
因为,或许能在那里找到莎娜雷留下的蛛丝马迹,而零也能追踪遗留在当地的魔法气息,进而找到他们的大本营。
倘若一切顺利,我们搞不好可以抢先「悖德」一步,找到那个地方。
确实付清剩下的住宿费后,临走之前我灵机一动,转头对著丽莎说:
「就当作是饯别礼,你能不能告诉我番茄炖菜里用了什么秘方?」
丽莎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脸上露出又气又笑的表情,作出驱赶动物的动作,直截了当地说:「慢走不送啦。」
──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笑著耸耸肩,瞥了一眼还是躲在丽莎背后的莉莉。
在我的注视下,莉莉有些不知所措,还是躲在丽莎身后不出来,只是摆动长长的尾巴权充道别的问候。
看著莉莉令人不禁莞尔的举动,我们轻轻笑了笑,离开了这间只有餐点堪称一流的破烂旅店。
「所以说,神父啊。曾与魔女接触的村庄位于何处呢?你应该知道路吧。」
「你似乎贵人多忘事啊,我在白天可是一名盲人喔……况且那是个我从未踏足的村子,怎么可能有办法替你们带路。」
「语气那么臭屁,还不就是要承认『自己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意思。」
我小小地吐槽了一句,神父的手杖就猛力刺了过来。惊险地闪过攻击后,我忍不住发出嘲笑,却又被某种东西绊到脚,大大地摔了一跤。
我忘了,神父的武器是由可变形成镰刀的手杖,以及杖身延伸出来的隐形丝线,所构成的两段式构造。我扯开缠在脚上的丝线站起来,又听见神父嘲讽了句「真是难看啊」。
「虽然没办法带路,但是我从教会领取了一份地图,上头应该注明了前往村庄的路线才是。」
这种事情拜托你一开始先讲好吗。我在心中暗自吐槽。
「话说啊……我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想了。为什么我们非得和这家伙一起行动不可啊?乾脆在这里干掉他不是简单多了?」
这里又不像船上那样,想要闪躲都没地方可躲。虽然当前的目标一致,但是双方对于手抄本的处理意见有所分歧。既然最后还是会成为敌人,倒不如一开始就先干掉他,事情就简单多了。
然而,零却从神父手中接过地图,悠悠哉哉打开来研究,把我的不满当作空气看待。
「在银发女性被视为魔女特徵的现在,神父的存在对吾辈有利。在还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就尽量互相利用,这不正是佣兵的做法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啦……」
「我事先声明,只要你们对我露出一丝丝开战的意图,我便会立刻将有关零的情报全部上呈教会。这样一来会有什么后果,我想两位还不至于蠢到无法想像吧?」
我不禁皱起鼻头。
倘若神父不再包庇我们,向教会全盘托出的话,教会骑士团肯定会全力动员围剿我们。到时候我们根本无暇顾及手抄本的下落了。
「吾明白你的意思。到时候再看状况应对就好。」
「到时再看状况……你讲得还真简单啊……」
我无力地垂下肩膀,零的嘴唇勾起笑容,望著我说:
「靠你了呀,佣兵。」
「只有这时候才会想到我啊……」
「你在说什么?吾时时刻刻都在依靠著你啊,就像现在也想让你背著走一样。」
「不要,太热了。」
「真无情啊……那么,就让神父背吾好了。」
「不要,太重了。」
看著面无表情回答的神父,零露出了笑容。
「神父啊,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地表露出恶意呀。以往那个心怀博爱的你,和现在充满恶意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吾明明始终不曾改变,但是你却判若两人啊。」
「两者都是真正的我。人是有多面性的,面对不同的对象,态度自然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或许人性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吧。倘若两者都是真实的你,吾比较喜欢现在的你。」
「你这是在诱惑我吗?」
「当然不是。」零伸手拉住我的斗篷。
「吾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这个男人始终不愿对我敞开心胸呢。要是有空诱惑神父,倒不如统统用在诱惑这个人身上。」
这家伙又开始口无遮拦了。
要是我当真的话该怎么办?我如此心想,下意识地打探零的表情,只见零望著我调皮一笑:「当真也无妨喔。」
我叹了口气,抢在两人之前开始迈步前行。
根据地图判断,从鲁多拉出发前往目标村庄的话,徒步一整天大约可走完一半路程。
若是利用马车赶路,大概一天就能抵达了,可惜堕兽人的气息会使马受到惊吓,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步行前往了。
──不过,好热啊。真的有够热。究竟有多热呢?我现在就连跟在步幅相对较短的两人身后都觉得很吃力啊。想著想著开始觉得腿好沉,好像站不稳了。
「佣兵啊……你没事吧?从刚才开始你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呢。」
大概是觉得我的样子太反常了,零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抬头望著我。
「没事……啊啊,不对,我可能撑不住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我还待在这个国家附近时,基本上都是昼伏夜出啊……这是我第一次顶著这种大太阳走远路……」
「嗯……不管怎么想,你看起来的确不怎么耐热啊……」
说出这番话的神父,自己也是穿著一身漆黑的神官服。黑色容易吸热,所以这家伙其实也相当煎熬吧。
「嗯……似乎该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呢。」
「就算你说要休息……」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地,就连可以遮阳的树木也没有。
零摊开地图,面有难色地喃喃自语起来:
「按照地图来看,吾辈走到晚上便会遇见一条小河,不过……现在似乎得先用水降温试试。再这样下去,佣兵会被烤熟的。」
零说著说著,就打开水壶往我头上淋。从我身上滴落的水珠,一碰到地面就嗤地一声蒸发掉了。
太阳,你会不会太认真了点……?
「……吶,魔女。」
「怎么了,佣兵?」
「之前你不是说过,有什么魔法可以操控天候吗……?」
就在不久之前,搭船遇上风暴的那时候。要是她真的能用魔法招来风暴,还是让天上下点雨的话,那么──
「有没有那种……可以凉快一点的魔法?」
「……佣兵啊,你觉得会有便利到这种程度的魔法吗……」
「没有吧……我想也是……」
「──啊,吾想到了。」
「居然有吗!」
零轻轻敲了一下手心,神父则是露骨地皱起眉头。
「你们竟敢在审判官面前,堂而皇之谈起魔法的话题啊……」
「好啦好啦,事态紧急嘛。神父啊,别说这么伤人的话呀。在收获之章中,有一项透过降低气温来保存肉类和蔬菜的魔法。那是一种牵涉到『空间』的魔法,所以无法一边移动一边冷却物体,但至少可以让身体感觉好过一点。」
零一边解释,一边走到道路外头,用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形状标准而宽阔的大圆。在圆形的四个方位随意放置石头,把我推到里面之后,她开始叽呢呱啦地咏唱某种咒文。
「收获之章?第五页──〈冷域〉!承认吧,吾即为零!」
原先毛皮吸饱了太阳热力,宛如地狱一般,此时却感觉到阵阵凉风穿透其中。
好凉爽。太阳明明还在头顶上大放光芒,现在却完全感受不到热气了。
全身的体温瞬间降了下去,昏沉沉的脑袋也逐渐清明起来。
「如何?稍微好受点了吗?」
零这么问著。但这不只是稍微──而是……这实在是……
「超棒的──!舒畅到不行啊!甚至让我觉得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不过,继乾燥机之后又被当成温度调节机啊……吾也稍稍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呢……」
「你还不是一直把我当成毛毯和床铺还有交通工具,亏你还敢抱怨呢。」
「吾就是可以。不过先别说这个──神父,你也一起进来,稍微让身体休息一下吧。」
「身为审判官的我,怎么能接受魔女邪法施予的恩惠──」
「那你就自己留在那里吧。」
零冷冷地拋下一句话,走进圆圈里长舒一口气。这时我坐在地上,身体已经冷却下来,零理所当然地坐进我的怀中
,满足地感叹道:「气温凉爽的时候,这里就是最舒适的地方呢。」
神父一脸不快地瞪著正在乘凉的我们──虽然他还绑著眼带──并一步一步缓缓靠近这个圆圈。
「这莫非是某种幻术?在这么炎热的环境中,只有划入圆圈的范围气温下降,实在太不合理了。换句话说,该不会一旦踏进那个圆圈,身体就感觉不到实际存在的温度,最后活生生被太阳晒死,真是恐怖的──」
「你真的很烦耶,那么在意就进来看看啊。」
我伸手抓住神父的衣服,硬是把人拖进圆圈当中。
换作是平常的神父,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我抓过来,看来神父也被大热天折磨得很惨啊。
「你这家伙!竟敢攻击身为审判官的我──!」
话才说到一半,神父就突然僵住了。
他接著不快地皱起眉头──
「……感觉……真的……好凉快啊……」
并如此说道。
零既开心又自豪地笑了。
「穿著那件黑漆漆的神官服,怎么可能不会热。你和佣兵不一样,身上的衣服是能脱下来的,所以至少把上衣脱掉如何?」
「服装不整代表品格不正。无论身处何种状况,我都不能容忍有损服装整洁的行为。」
神父在圆圈中坐下,将盖在神官服上的遮阳用斗篷脱下来。
他试著把手伸出圆外,满心佩服地喃喃自语:「结界竟然也能封住冷气。」
「但是,这种现象背后究竟是什么原理……到底是从哪里制造出这些冷气的?」
「很简单──只要接近死灵,就会感受到寒气了,对吧?」
哇啊……我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只想要身体的部分凉飕飕就好了,但是……
「这个魔法是将飘荡在这一带的死灵,召来一小部分,封在结界当中的魔法。因为这附近有大量死灵,只要吾愿意,甚至能让温度降低到冰点以下──」
「我休息够了,差不多该出发啦。」
「是啊,没有时间在这里逗留了。」
我和神父同时起身,走出零所描绘的圆圈。虽然全身一下子笼罩在猛烈的热气之中,但至少比死灵的寒气好多了。
「怎么?你们两个害怕死灵吗?这和死灵术稍有不同喔,只是把它们聚集起来关在一起而已,并不是操纵死灵去做什么……」
我们拋下试图继续解释的零,心如止水地在道路上迈步前行。
我们走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临。
在野外露宿一夜后,隔天早上立刻启程朝著目标村庄前进。正当太阳还高挂在天空,我估算大约在日落前就会抵达的时候,突然有个奇妙的东西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帐篷……?那是军营吗?」
我眯著眼看向道路的另一头。那伙人腰上挂著剑,高举绣有女神纹章的旗帜,看来应该是教会骑士团。
在这个热死人的天气下,他们当然没有穿著铠甲,不过看起来还是热得很难受的样子。
规模不大,总数顶多十人左右──照这样看来,可能是从大部队分出来的任务小组吧。
他们的装备有一辆马车,和一匹拉车的马。若是往常的我,肯定会绕道而行,但是神父一脸若无其事地走在道路上继续往前直行,我也只好跟在他的后头。
随后,不出所料。
「你们几个!不准再往前走了!我们是教会骑士团!」
我们被一道粗暴的声音喊住了。
因为身上披著遮阳用的外套,无法一眼辨认出那件证明神父身分的神官服。对方大概觉得他只是个拿著手杖的盲眼旅人,没注意到骑士团的存在,才会一直往前走吧。
神父闻言停了下来,这时,一个看起来最为资浅的小伙子,从部队当中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奉教会之名,前方的道路现在禁止通行。无论是谁都不准通过这里!」
「奉教会之名……?我没听过这种事啊……」
「不管你有没有听过,总之禁止通行就是禁止通行。马上折回去!」
「喂喂,一个盲人好不容易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你不觉得自己赶人的态度太蛮横了吗?好歹解释一下理由,还不至于害你受罚吧?」
听见我从旁插嘴,骑士狠狠瞪了过来──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子,就被我的体格吓到往后退了一步。
「别担心。这是我的仆从,他的教养相当好,没有任何攻击性。」
谁是你的仆从啊!不过我好歹还有这点理智,知道不能在这状况下讲这种话。
骑士听了神父的解释后,多少找回了一点气势,脸色难看地说:「我才没有担心。」
「方便的话,可否请你说明无法通行的理由?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往这个方向走……」
「不行!如果你们真的想过去,那就先回鲁多拉一趟,拿到教会的许可再说。当然,教会是不可能发下许可的就是。」
实在是耐人寻味。
照地图上来看,从这条路往下走就是那个接触过魔女的小村了。教会骑士团特地堵住这条唯一通往村子的道路,未免也太小题大作。
神父轻声说了句「我懂了」,就突然把手杖尖端伸到骑士的眼前,神父歪著头,对著慢了一拍才往后仰的骑士说:
「虽然不知道这个是否能代替通行许可,但可否请你确认一下这个纹章呢?」
「纹、纹章……?就算让我看这种东西也……」
骑士顿时脸色大变。刻在神父杖上的图案是木柱与火焰──也就是象徵火刑的纹章。
它所代表的意义只有一个。
「你是──『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吗!」
「是的,虽然看来不像,但我姑且算是其中的成员。」
「该死!主教阁下到底在想什么啊!光是来个『掘墓人』就让人受不了了,居然还多派了一个──!」
骑士抓狂似的猛抓头发。
「你们别闹了好吗!村里的居民已经受了太多苦!就算是要惩罚,也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罪行了!你们到底还想要他们怎么赎罪才行啊!」
看见骑士激动的样子,我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个人好像对「女神之净火」相当不满的样子。
「我不懂你说的赎罪是什么……」
神父的语调中带著疑惑:
「我只是为了调查案件才会前往那个村庄。虽然会向村民询问案情,但是从未想过要将他们定罪。」
「若是吾的记忆没错,那位『掘墓人』应该是被指派去讨伐『零之魔术师团』的审判官吧?难道是那个人下令封锁这条路吗?」
「别开玩笑了!这是教会骑士团自发性的行动。当然,我们也得到主教阁下的许可……虽然仅限于不妨碍到审判官行动的范畴内就是。」
神父皱起了眉头。
「教会骑士团自发的……?为什么要在这条路上……」
「──你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吗?原来如此,『女神之净火』的成员不会互相干涉行动啊。真是可喜可贺啊,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同类究竟干了什么事呢。」
骑士刻意扬起嘴角。
他试图做出嘲笑的表情,但是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们怎么能让民众过去……怎么能让民众看见那种景象……!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座地狱啊,而且这座地狱竟然是教会的人创造出来的。」
在这个大热天当中,骑士脸色发青,浑身颤抖。
他似乎想抹去烙印在瞳孔中的恐怖光景,摇了好几次头。
「……教会骑士团无权阻止审批官的行动。过去吧。然后好好地调查一番。」
骑士轻蔑地对我们说:
「如果你心中还有一点人性的话,事后你大概会在调查报告写上『必须立刻将「女神之净火」的成员全部处死』的结论吧。竟制造出那种惨况,到底那一方才是魔女啊……!」
2
听完骑士近乎咒骂的话语后,我们继续沿著道路前进。接近日落的时候,我们终于看见了目标村庄。
不知是阳光太强,还是含有盐份的海风造成的影响,鲁多拉周边连一座像样的森林也没有。在视野不受阻拦的平原上,遥远的景物也能看得很清楚。
远处有一条水势平缓的大河,有一座桥横跨两岸。从这里就能看见,河岸这一头有著广阔的农田,而对岸有一处房舍密集的村庄。
田里不知种了什么作物,似乎正好到了成熟的时候,乍看之下是个闲静的村庄。
──如果去掉那些「漆黑」的异状的话。
整座村庄彷佛笼罩在一层黑雾之中。
尤其是农田特别严重,像是打翻了墨水一样漆黑。
再加上一股浓烈的腐臭味。
「感觉像是来到夏天的战场啊……光是这股臭味就能让人生病了。」
我实在忍不住了,便拿起布条掩住口鼻。
零和神父也跟我一样这么做了。臭味就是强烈到这种地步。
我们强忍恶臭往村庄走去,越是靠近
,脚步便自然而然沉重起来。
每踏出一步,就会响起啪叽一声踩碎虫子的轻微声响──有大量的虫子在地上爬行,如果不愿意踩到它们,甚至一步都跨不出去。
耳边还能听见昆虫振翅的嗡嗡声。
笼罩全村的黑色雾气的真面目,就是尸体上聚集的海量苍蝇。
没错,我们看见尸体了。
为了寻找魔女的藏身之处,在经过「女神之净火」的调查或是拷问之后的地方,就算出现一两具尸体,也不足为奇。
遗憾的是,农田里的尸体数量甚至不只十具二十具。
最为异常的地方,就是尸体的状态。
零静静地眯起双眼,丝毫不带感情地叹了口气。
「这还真是惊人……简直像是孩童的恶作剧。怪不得有这么多死灵啊。」
「难怪教会骑士团也想把道路堵起来了……」
教会骑士团评为「地狱」的这副光景。
约有一抱大小,从一片焦黑的南瓜田里,冒出地面的球状物体──那是脖子以下全都埋进土里的人类头颅。
因为天气炎热的关系,脸上的肉已经腐烂剥落,上头还聚集了大量的虫子,根本分辨不出面貌。
像这样的头颅有好多个,全都密密麻麻排列在田里。要是哪个旅行者无意中撞见,肯定会发出尖叫逃跑吧。
「不单单是这样,最近社会上提议把『女神之净火』全员处死的声浪也越来越大了,要是哪天被吟游诗人看见这样的景象,教会的恶名可就要传遍全世界啦。」
「居然将人类当成南瓜种进田里。这种凶残的手法已然超越恶俗的境地──甚至让吾觉得这位审判官拥有魔女的天赋呢。虽说教会原本应该是个狩猎『这种魔女』的组织才对……」
神父双眼包覆在眼带之中,所以看不见这副光景。即使如此,想必他还是能从这股恶臭,以及我们的话语当中,推测出现场究竟是何等惨况。
神父并未回话,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忽然间,神父转头面向村庄的方向。
大概是注意到有一道人影,提著装满水的沉重木桶,脚步蹒跚地从河边朝这里走来。
身型非常削瘦,是个年轻女子。
女子一直走到我的眼前,才发现有其他人的存在,便朝著我们露出笑脸。
「哎呀,几位是旅人吗?不好意思,我刚才走神了呢。因为忙著打水的关系。」
按常识判断,这是极为普通的问候,但是按现况判断,实在太过异常了。
在这个状况下,怎么有人还能笑著向别人打招呼──
「那个,请几位稍等喔。我得先送点水才行,毕竟今天很热嘛。」
说完之后,女子便把桶里一半的水往田里──往埋在田里的人头洒下去。接著在把剩下的水,用长柄勺倒进尸体的嘴里。
「你在……做什么……」
「就像你看到的啊,我在喂水。要是喝不到水可是会死掉的。」
啊哈哈。女子发出笑声。
她空洞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皮浮肿,脸上还残留著泪水流淌的痕迹。
全身沾满泥巴,也染上了尸臭味,破掉的血泡将双手弄得一片通红。应该是她提著沉重的水桶,一天要在河边和田里来回好几次的缘故吧。
「审判官大人告诉我,只是喂水没有问题喔,还说农作物就是要浇水才行嘛。所以呀,我才会像这样打水过来给他喝。其实我很想帮每个人打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实在办不到呀,所以只能替丈夫打水了。」
女子边说边轻抚头发的那具尸体,和周围的尸体比较起来,状况的确好多了,看起来简直像是刚刚还活著一样。
于是我察觉到一件事。
审判官并不是把尸体埋在田里。
而是把人活生生埋进去等死。
但这名女子无法接受丈夫的死,于是神智不清地持续替那具尸体打水。
「──原来如此,地狱啊。」
我反刍著教会骑士团所说的话,望向僵在原地默默不语的神父。
「喂,神父大人啊。这就是教会的方针吗?还是说,这是『掘墓人』的个人嗜好?」
「单就讨伐魔女的行动而言,我没有指责『悖德』的权力。因为若是错放一位魔女,可能造成上千民众的牺牲。为了预防这种后果,我们并不会吝惜百人的牺牲,这就是审判官的行事原则。」
「为了讨伐魔女啊……就我看来,这只像一场打著『讨伐魔女』的名号,满足个人『杀人欲望』的行动啊。」
我环视这座「种植人类的农田」。
「有权判断对错的人不是你。没想到一个渴求鲜血的佣兵,竟然试图批判我等的做法。」
虽然他回答得很平淡,语调却带著悲痛,很明显能够感觉出来他自己也没办法接受这个状况。
「──神父大人?」
原先脸上浮著空洞笑容的女子,眼神一下子恢复了光彩。
那双眼睛直直望向神父,接著就突然丢下手上的木桶,抓著神父苦苦哀求:
「请您……请您原谅我们好吗……!我们真的不认识魔女啊!因为魔女说要帮我们收割作物,所以我们也没多考虑就让魔女帮忙了!我们没有隐瞒,全都照实说了啊……!大家都知道错了,已经悔改了!所以请您??!请您──!」
救救我们……女子低声呢喃。
只是不断重复哭喊著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她的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抽泣。
水、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让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而女子似乎恍然不觉,依然低下头去磨蹭地面。
「我看不下去了……」
我静静地别过头去,而零也同意的附和了声。
「实在是让吾看不下去了──别再卖弄拙劣的演技了,莎娜雷。」
「什──!」
什么!当我失声惊呼的同时,抓著神父哀求的女子,突然停止哭泣了。不仅不哭了,甚至连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女子的身体一下子向旁边倒去,神父连忙抱住她的身体。
「……好冰。」
神父按捺著惊愕,缓缓低喃。
被神父抱在怀里的女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生气。
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在活动说话的样子,浑身松软无力的那副身躯,毫无疑问地就是一具尸体。
「──真过分,居然说是拙劣的演技啊。这问候真令人不置可否呢。」
嗤嗤。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宛如草叶摩擦般的笑声。
不是从女子身上发出来的。
而是所有埋在田里的尸体,一起发出嗤嗤、嗤嗤的笑声。
其中有一具尸体,转动浊白的眼珠望著零说:
「我只是以一介死灵术师的身分,将死者的意志转达给现世的活人而已哟。刚才的言行,确实是那名女子想要表达的言语和行动喔。如果她在死去之前见到你们,肯定也会说出一样的话,做出一样的行动呢。」
真的好可怜哟。这次又换成另一具尸体勾起嘴角窃笑。
是刚才莎娜雷喂过水的那个年轻男子的尸体。
「你们能够想像吗?这个男人是自己动手挖出埋葬自己的墓穴耶,就为了保护心爱的妻子。你们一定很想知道详细经过吧?一定很好奇吧?这可是即将『在全世界广为流传的教会秘闻』呢。为了让世人看清教会有多么残酷,我等『不完整之数字』在世界各地不断替教会宣传呢。你们不觉得,就算在『女神之净火』的斑斑劣迹之中,这也算得上是特别骇人听闻的案例吗?」
「你这个……!」
零默默地制止了打算起身的神父。她的意思应该是「不要随之起舞」吧。因为我们已经明白,莎娜雷是那种喜欢惹人生气来取乐的人。
「挖墓穴吧。审判官这样告诉村民。」
另一具尸体以沙哑的声音这么说。
「她说,作为与魔女合作的惩罚,必须付出半数村民的性命。」
又换成另一个尸体开口。接著又换了一个,然后一个接一个,以接力的方式陈述教会的所作所为。
「而她又告诉村民,剩下的那一半要负责挖掘牺牲者的墓穴。存活下来的人,必须听著牺牲者逐渐走向死亡的痛苦哀号,好好忏悔自己的罪孽。」
「被埋进土里的人,全都是病人或老人,也就是村里的弱者。」
「男人的妻子身体不好,也没办法生孩子,于是妻子被选为活埋的人选,而这位丈夫不愿接受,选择自己代替妻子接受活埋。」
随后,说话者又回到这个削瘦的女子身上。
从神父的怀里无力地挺起身子,莎娜雷用沾染泥土的手指,轻抚神父的脸庞。
──简直就像个不停换玩具游玩的小孩子一样。
对莎娜雷来说,人类的尸体或许不过就是一种道具吧。
虽然我心里明白,但是亲眼看到尸体遭到玩弄,还是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慨。
嫌恶、憎恨以及不快──在这片沉重的氛围之中,只有莎娜雷乐在其中,甚至还以充满哀伤的夸张语气
,彷佛歌唱一般继续述说这场悲剧。
「女子泪如雨下地抓著男子不愿放手,而男子却笑著安慰女子。看著这样的两人,审判官笑了出来。接著便松口表示『你可以给他喝水喔』,只授予了这名妻子可以自由送水的权利。于是女子拖著病体,拚命地为男子送水喝。一开始她也会帮其他村民送水,但是体力一下子便负荷不住了呢。」
我眺望著整片田地。
埋在土里的村民,数量接近百人。
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子,怎么可能有办法让所有人都喝到水。
「第一天晚上,四处响起恳求的声音──求求你帮我逃出这里吧。第二天晚上,变成了痛骂和怒吼──你怎么能只顾自己的丈夫啊,我要诅咒你!第三天晚上,只剩下呻吟声,已经有一半的人死了。第四天晚上,女子终于倒下了,再也没有人替男子送水。隔天男子也断气了。第五天的晚上过去之后,你们终于来到了这里。」
教会骑士团那些人,肯定看见了埋在田里的那些人向他们呼救的样子吧。但是教会骑士团没有权力干涉「女神之净火」审判官所下达的指令。
「你们可不要误会呀!这全都是审判官凭藉自己的意志做出的事情哟。这就是审判官在世界各处,打著搜捕魔女的正义之名的所作所为呀。吶,神父大人啊,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拯救村庄免于挨饿的魔女,以及为了诛杀那名魔女,虐杀了村民的审判官,究竟那一方才是祸害呢?」
神父咬牙切齿,甚至都发出沉钝的声响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痛斥魔女本身就是一种祸害,但没想到莎娜雷说的话,好像对他「满有效果」的。
「吶,这下子你明白了吗?守护世界秩序的教会已经扭曲了,一定要有人将它导正才行啊。那么,谁有能力对抗教会呢?除了『我们这些魔女』之外,就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无聊的开场白就到此为止吧,吾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零这番冷冽的话语,让莎娜雷立刻闭上了嘴。
「为了守护千人,不惜牺牲百人也要狩猎魔女──这是教会从五百年前坚守到今天的理念,也极为合理。到现在才批评这种做法『过于残酷』,根本就像个不通世事的小鬼。古老的魔女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怎么啦,零?难道你站在教会那一边吗?」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吾只会站在自己这一边,而凡是与吾为敌者,无论是教会抑或是魔女,吾都不会手下留情──做好觉悟吧,不配称为魔女的『速成魔法师』啊。无论你拥有何种理想,怀有何等梦想,都不可能实现。吾送你一段预言吧。舍弃人身的你,将会彻底体验人身无法经历的痛苦而死。」
那张令人胆颤的美貌,平静无波,彷佛可使人血液冻结一般。
她的语调并不激烈,但是浑身散发出的压迫感,甚至令人难以呼吸。
面对此等压力,莎娜雷仅仅一笑置之。
在此同时,所有埋在田里的尸体也一起发出嗤嗤、咯咯的刺耳笑声。
太阳落到地平线上了,夕阳将世界映成一片红。
黑色的田地宛如火红燃烧,那些身在其中咯咯发笑的尸体,看起来就像受到地狱业火烧灼的亡者。
「讲得好像是我在『谋划』什么一样,真是太可笑了。这是时代的大势呀,零。战争的火种早已散满了整个世界。在威尼亚斯王国掀起的魔女叛乱、魔法国家的诞生,以及那个国家的和平与魔法的便利性。不管教会如何努力封锁讯息,传闻仍旧会流往其他国家。对于这些火种,我不过是稍稍煽动了一下。不久的将来,这些火种就会延烧成战争的熊熊烈火──『魔女真的是坏人吗?』现在甚至在酒馆里都能听见有人讨论这样的话题呢。」
教会不断狩猎魔女,导致魔女的人数大幅减少,所以民众也鲜少有机会亲身体验到魔女的恐怖。
即使如此,教会仍然持续狩猎魔女。打著狩猎魔女的名号残杀民众。
这样一来,对于教会的教诲抱持疑问的人越来越多,也不让人意外啊。
「反观,教会的恐怖却是近在眼前的现实呢。没错……『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就是很好的例子,大家都很害怕他们呢。对了对了,神父大人。」
神父抱在怀里的尸体,再度生硬地活动起来。
看著这张笑脸,神父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还是没有放下女子的尸体。真是个虔诚到骨子里的神职人员啊。
「多亏你在黑龙岛杀了阿尔耿忒──杀了那个弱小又保守的魔术师,公主殿下才会成为我的人偶哟。因为你们似乎有所误解,所以我觉得非得解释一下才行呢。公主殿下是自愿将身体出借给我的哟。为了杀死阿尔耿忒的仇敌,为了毁灭教会的缘故呢。」
我在内心暗自唾骂,静静地伸手按住眉间。
难怪莎娜雷会放心离开公主的身体,跑来附身在尸体上啊。
这真是再讽刺不过了。
「女神之净火」狩猎魔女的行动──也就是教会发起的魔女狩猎,不知不觉成了一种增强「不完整之数字」战力的恶性循环。
而这种循环一旦成形,就很难打破了。
「如果『速成魔法师』在世界各地拯救了民众,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在民众面前使用了便利的魔法呢?若是为了讨伐那样的魔女,教会让无辜的民众受尽折磨,又会如何呢?民心究竟会倒向哪一方呢?而这些民众如果学会了魔法,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若是因此导致战争爆发,到底哪一方会获胜呢?吶,零呀,你觉得呢?」
──你不觉得世界将会改变吗?
她最后留下了这句话。接著所有的尸体全都不再活动,也不再说话了。
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几乎沉入地平线,四周变得十分昏暗。
零叹了一口气,这也是「事情告一段落」的讯号。
「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跑了……这个该死的女人真的很无聊啊。」
在我骂完的同时,神父便抱著女子的尸体站了起来,默默不语地朝著村里走去。我也深深叹了口气,带著零跟在他后头。
过桥之后来到一处占地不大的广场,一栋栋寒酸的木屋以广场为中心,排列在一起。
失去半数居民的村庄十分寂静,从每一栋屋子的窗户窥探著我们的眼睛,全都充满了恐惧与猜疑。
──这时,神父深深吸了口气。
「请听我说!村里受到魔女污染的各位居民!我是由鲁多拉大教堂的主教阁下派遣而来,隶属于『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由于众多可敬的村民选择了自我牺牲,这个村庄已经得到教会的原谅,再也不必背负任何罪过了!」
四处响起村民窃窃私语的声音。
神父继续说下去:
「因此,首先我们该做的,就是透过女神所订定的仪式,让那些因为狩猎魔女而丧命的殉教者,得以前往神的国度!」
「喂喂喂!你这样自作主张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没有问题。『女神之净火』并没有限制成员之间的规定。『悖德』宣告村民必须赎罪,而我赦免了他们的罪过。仅此而已。」
接下来神父沉默了一段时间,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首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然后村民一个接著一个纷纷走出家门,惶惶不安地开始聚集在神父面前。
「……可以吗?我们真的可以把人挖出来吗……?可以把他们埋进坟墓了吗……?」
一位村民如此询问。
而每一位村民都带著疲惫的神情,面无血色,浑身不住颤抖。
遭到活埋的村民接近百人──在这样的小村里,居民几乎都互相认识,多少都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这些存活下来的人,日日夜夜都得听著那些怨怼哀号,精神早已濒临崩溃。
「上次来的审判官,警告我们绝对不能把人挖出来……也不准我们离开村子……她说要是有人违反禁令,剩下来的人统统都要被连带处死……」
「神父大人啊,要是我们把埋在田里的人挖出来,不算犯禁,也不会被责罚吗?」
「不会的。我向神发誓。」
神父加强语气肯定。
原本如惊弓之鸟般的村民,似乎稍稍放心下来了。
「即使有人对我的裁决有异议,认为这座村庄仍未洗清污秽,教会骑士团也会为你们撑腰。只要让人去通知主教阁下,教会骑士团马上就会赶来保护你们。」
说到这里,神父很明显地放松下来。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同时以哀伤的眼神望向怀中的女子。
「首先,我们就从埋葬这名女子开始吧──可否请各位带我前往墓地呢?正如各位所见,我的眼睛有些不太方便。」
3
我们与村民合力把所有的尸体挖出来,迁移到墓地的作业,似乎要一直忙到天亮的样子。
而且一开始,那些村民还是不敢参与埋葬作业,直到看见我和神父真的把尸体挖了出来,开始忙起埋葬工作之后,村民们才陆陆续续动手帮忙。
为什么我非得干这种苦
差事呢?虽然脑中也涌起这样的问题,但是在场体力最好的我要是袖手旁观,反而会让我感觉坐立难安啊。
算了,反正神父已经写了封信,让人送去守住道路的教会骑士团那边了。到了明天早上人手应该就会变多,届时我们就能功成身退。
村民看著盲眼的神父竟然愿意和自己一起干活,也对他的观感稍稍改变了。
于是,他们娓娓道来──
「那时,村子里好多人病倒了,使不出力气啊。结果有一群人突然出现在村里,跟我们说可以帮忙。大概有五六个人吧……他们自称是『零之魔术师团』,本来还以为是在开什么恶质的玩笑呢。所以我们才会告诉他们,『要是有人能帮忙解决问题,就算是恶魔,我们也愿意答应』。」
「他们都是好人啊。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吃饭呢──银发的魔女?喔喔,是那位『零之魔术师团』的大人物吧?听那些魔女说,那可是一位超级大美人喔。虽然我们都没见过啦,如果有机会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在那条河的上游,有一座古老的神殿。很久很久以前,那里供奉著水神。教会骑士团跟我们说,那里就是魔女的根据地,叫我们替骑士团带路。可是啊,村里没有人知道怎么样才能走进神殿。因为神殿在洞窟里面,就算往洞里走,也会不知不觉就走到洞外……结果他们反而还说,是我们故意把魔女藏起来。」
看起来有参考价值的情报,大概只有这几个吧。
约有五六名成员的「零之魔术师团」。
他们的首领叫作「零」。
而在此获得的新情报,也只有他们的根据地似乎在一座古老神殿这点而已。
剩下的几乎都是在抱怨教会有多可恨,被审判官杀死的那些人有多善良,还有他们的生平等等,不过神父没有露出半分不耐,依然用心倾听村民说话。
零随意听著那些村民的倾诉,也没有动手帮忙,只是独自出神地站在离墓地稍远的地方。
「这下子教会完全变成坏蛋啦──这不就正中『不完整之数字』的下怀吗?」
我趁机休息一下,特意跑去找她搭话。
「不尽然。虽然给予他们痛苦的是教会,然而拯救他们的也是教会中人。原本教会就是兼具两面性的组织,他们利用恐怖来统治世人,同时也基于慈悲来救济世人。」
零注视著神父的背影,他正与村民一起忙著埋葬尸体。
「佣兵啊,吾呢,虽然不信赖教会,但也不觉得教会不好。」
「哦──?你明明是个魔女耶。」
「『正因为吾是魔女』啊。在许久以前,教会是一种保护民众不受『滥用魔法制造混沌之人』侵扰的存在。喜爱和平的魔女也会协助他们,甚至为魔女狩猎贡献一份心力。后来才演变成今日这种『让愿意顺从的魔女免受极刑,为教会所利用』的方针吧。」
「从『协助』变成『利用』啊,两者的关系还真是扭曲了不少。」
「五百年相当漫长啊,自然会有不少事物随著时间扭曲吧。即使如此,这个世界的秩序仍然是教会开创,也因此得以维系。教会向民众传播学问,筑起足以逼退野狼或土匪的城墙,使病人有药可医,使饥饿的人有食物可吃。当初若是彻底奉行个人主义与实力至上的魔女赢得战争,世界肯定会比现在更为混沌晦暗吧。」
零竟然对教会抱持著这么正面的看法,老实说让我满意外的。
大概是从我的表情看出了端倪,零耸耸肩补充了一句:「但也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呢。」
「因为教会实在过于庞大,无法跟上时代变迁的脚步,现在仍旧坚守著五百年前的秩序与正义。教会本身毫无改变,所以世界一旦产生变化,就会形成一道鸿沟,不知不觉让整个组织产生扭曲──而『不完整之数字』就抓准时机,乘虚而入。」
教会持续了五百年的统治,而民众对于统治开始产生厌倦。
此时,「对民众有益的魔女」粉墨登场了。
在威尼亚斯王国引发战争的「邪恶魔女」,被「正义魔女」打倒的结果,就是让民众心中对于魔女产生截然不同的看法。
威尼亚斯王国当中,聚集了许多渴望学习魔法的人,也引来一批希望从魔法谋得利益的掌权者,但同时也招来反对者的声浪──身为威尼亚斯王国魔法师领袖的阿尔巴斯写来的信中,也有提及这一点。
现在教会的势力,确实遥遥凌驾于魔女之上。
但若是放任「不完整之数字」暗中推波助澜,散布教会的负面消息,不断宣传魔女的善行,总有一天势力版图肯定会逆转。
「话说啊,教会不是已经统治世界长达五百年了吗?我觉得『不完整之数字』的谋画,不可能这么简单就达成。」
「你说的也没错。在魔女累积的力量足以打破平衡之前,教会大概就会率先发动大规模的魔女狩猎了──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会引发战争。」
「就算你没有和教会发生冲突,也会变成这样吗?」
两天前,在克雷德与丽莎的破烂房子里遇上麻烦时,零曾经解释过前后因果。只要零与教会正面交战,就会掀起教会与魔女的战争。
「引发战争的原因不是只有一种。即使吾与教会正面冲突,也不过是把开战的时间提前一些罢了。若是放任『不完整之数字』恣意妄为──不对,就算没有他们介入,只要魔法开始广为流传,总有一天一定会引发战争。就像星瞰之魔术师阿尔耿忒,在黑龙岛上经由实验所观测到的一样。」
「就是为了不让事情变成那样,你才会从洞窟里跑出来吧?不过嘛,相较于未来的战争,更需要担心的是眼前的敌人。也就是可能躲在神殿里的『零之魔术师团』……」
毕竟我们来到这个村庄,原本就是为了追踪魔法的气息,进而找到「零之魔术师团」的藏身之处。
虽然不知道找到以后,零会怎么处置那些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抢在「悖德」审判官之前,拿到《零之书抄本》才行。
──原本的计画应该是这样啦。
「魔女的气息总共有五个,也和村民的证词一致──但就在刚才,这些气息统统消失了。」
「……被人杀了吗?连你的冒牌货也是?」
「嗯……吾的冒牌货啊……」
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我静静凝视著她的侧脸。
「没什么。」零察觉到我的目光,挥了挥手说道。
「只是觉得有些耐人寻味罢了。魔女的传闻全都是源自于这个村子,但就连这个村子的居民也不曾亲眼见过『零』这名魔女。一切都是传闻──只存在于谣言中的人物。你有没有联想到什么?」
「十三号……?」
「诚然。过去十三号在威尼亚斯王国,为了在背后操控魔女,创造了『那位大人』这种只存在于概念上的人物。和现在的状况极为相似呢。」
「也就是说,那个『冒牌的零』并不存在啊?」
「情报太少,吾还无法断定。那个人也有可能就在神殿之中──总而言之,吾似乎有些小看『女神之净火』的样子呢。虽说只是速成的魔法师,但是那位审判官竟能如此轻松就同时歼灭数名操控魔法的魔女啊。」
「要是手抄本被审判官拿走了,大概会被送往大教堂吧──你应该不会跟我说,你打算去袭击大教堂将手抄本抢回来吧?那未免也太冲动了。」
「你说的也有道理呢……的确太冲动了。必须好好想个计策才行啊……」
「我觉得光靠我们两个人,实在没办法对教会做什么耶……」
大教堂随时都有教会骑士团负责警戒,而且若是想抢回《零之书抄本》,那么暂时与我们联手的神父,自然也会变成敌人吧。如果没有做好让全世界陷入战火的觉悟,跑去干这种事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零轻轻摸著线条完美的下巴接著说道:
「『悖德』之所以能够找到『零之魔术师团』,拿到手抄本,全都是因为莎娜雷提供情报的缘故。可是实在很难想像,那家伙这么做只是为了『把手抄本送给教会』呢。若是审判官顺利完成任务,『不完整之数字』等于是白忙了一场,毫无利益可言。」
「让教会丧失权威──这才是他们本来的目的吧?的确,要是教会顺利完成任务,那么他们故意引发这场事件,一点意义也没有。」
「一定有什么问题。一定还有什么企图……」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马嘶声与马车的声响。
好像是教会骑士团抵达了。
在送信的村民带领之下,大约十人的教会骑士团陆续集合在墓地之中。上次拦住我们的那名教会骑士,直直走向神父。
「听说,审判官施以惩戒的村庄,得到了另一名审判官的赦免啊。」
「虽说目的是为了歼灭魔女,但对于『悖德』做出的脱序行径,主教阁下也深感心痛。」
听见神父这么说,骑士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对于教会的不信任,多少减缓了一点。
「话说回来,
贵团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抵达呢。我原以为能在天亮前见到诸位……」
「我们这边也出了点乱子啊。那个叫作『悖德』的审判官──听说她捣毁了魔女的藏身处,却没有找到首领的样子。而且拷问过被捕的魔女,还是问不出情报,又再次展开魔女狩猎行动了。」
「你说什么……!」
神父惊愕地反问回去。而我皱起眉头望向零。
「魔女不是全都死掉了吗?」
「气息确实都消失了。也没有感受到有人从神殿移动到外头的气息,所以应该没有漏网之鱼才对──」
零说到一半就停住了,似乎想通了个中奥妙。
「只存在于谣言中的人物……换言之,就是一个『无法捕捉的敌人』……原来如此,打著这种算盘啊。光就阴谋这方面来说,那个女人真是出类拔萃呢。」
嘴角微微上扬,零一脸苦涩地笑著。
「教会骑士啊,吾想确认一件事。应该没有人亲眼目睹那个『零』逃走的样子吧?」
「是、是啊……根据我们得到的报告,的确是『没有』。」
没有人见过「零」,那个人也不在神殿里──似乎与零所说「原本就没有这号人物」的假设相符。而且看起来,零似乎是百分之百肯定了。
「──那么骑士啊,吾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
零突然脱下兜帽。
我甚至来不及制止,那头垂落腰际的银色长发与魔性的美貌,就这么摊在阳光底下了。而看见这副面貌的骑士,脸色越来越难看,惊恐不已。
「吾就是你们要找的零。前阵子被『隐密』审判官发现之后,就被拘禁在他的身边。你就这样报告教会,让他们立刻中止魔女狩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