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啊——还真的把我们扔在这里就走了,真是有够无情。」
望著掀起尘土远去的教会骑士团,巴尔赛尔既无奈又怨叹,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
「竟然连吾心爱的破马车也被拿走了……那可是吾花了整整七天才布置完成的完美睡眠环境耶。」
「马和马车都是贵重物品,这也没办法。而且从副队长的角度来看,他肯定不希望我们像英雄一样凯旋归来吧。」
虽然基于温情还是分了些粮食给我们,但说穿了就是副队长老头谋反成功,逼迫队长吉玛不得不脱离部队。
当然,如果吉玛有心反抗,还是能够留在部队当中,但在那种状况下,担忧部队陷入分裂的副队长,就只能选择暗杀吉玛了。
只要队长被认为对部队有害,就会被底下的人暗中干掉。军队就是这么一回事。
「抱歉……结果还是让两位卷入我等的争执之中了。」
「其实你不需要道歉啦。说穿了,把我牵连进来的不是你,是这个魔女啊——对吧,魔女?」
「嗯。吾辈之所以选择与你同行,是因为这么做对吾辈有利罢了。」
虽然我是带著怪罪的心态这么说的,但零却毫不愧疚地表示同意。
「巴尔赛尔也是——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跟著我喔……」
「我的人生就是用来侍奉队长的。就算队长不愿意,我也一定会跟随在您身边啊。而且在恶魔领地这种令人发毛的地方,待在魔女阁下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呢。」
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后,巴尔赛尔说出一点都不像教会骑士团成员的真心话。
「否则,我也不会答应让队长离开部队了。其实我更想就这样直接带著队长返回威尼亚斯王国啊……」
「在、在救出同袍之前,我是绝对不会逃走的……!」
「嗯嗯,好的。也是呢,我很明白。」
不过就算想逃回威尼亚斯,也会被禁止后退的恶魔花门挡住吧。
我不认为光凭吉玛和巴尔赛尔两个人的力量,就能平安返回威尼亚斯王国,而我们两个也没有好心到愿意送他们跑这么远一趟。
「对了,零阁下。」
吉玛转头看向零。
「突然又要劳烦您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接下来我们该往哪走呢?邀请函上也没有注明详细的地点……」
「只要循著先遣队的马蹄印,不就知道路了吗?」
「啊,对喔……」
根据吉玛先前所述,先遣队的五个人全都骑著马。
最后只有一个人回来。换句话说,应该会有四匹马的脚印,出现在偏离道路的方向。
「幸好这一带人车往来不怎么频繁啊。」
我眺望著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十分寂寥的原野,开了个小玩笑。
别说什么人车往来了,走到现在的这七天路途当中,完全没看过任何一个活著的人。
一路上经过的村落全都烧毁了,拥有外墙的城镇也彻底成了废墟。北方的居民该不会全死了吧……又或是躲去某些偏僻的地方了呢?
不管怎么说,放眼望去尽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如果仔细搜索每个城镇里的教堂设施,或许能够找到一两名幸存者,但现在没有人力和时间做这种事。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在可能有人会看见的场所,留下「请前往威尼亚斯」的留言而已。目前赶往大陆各地的教会骑士团,同样也肩负著这样的任务。
整个大陆一共有七座大教堂,其中有三座位于北方。那分别是在北方主要港口的雅达克大教堂、桑奎斯北方大教堂,以及副队长老头他们现正前往的诺克斯大教堂。
教会的历史是从北方开始的。
从被称为祭坛的北方岛屿开始,以建立于大陆最北端的诺克斯大教堂为据点,向全世界扩张。
这是当我们沿著道路分成左右两边,寻找马蹄印痕的同时,吉玛所述说的教会历史。
「恶魔聚集在教会的起始地,实在让人觉得很讽刺啊……」
「啊,是马蹄印。」
吉玛有些落寞地如此低语,却被巴尔赛尔的呼喊声打断了。
顺著他的视线,的确看到了一组往东方延伸的马蹄印。
我环顾周遭的景色。
植被稀少,地势平缓,针叶树稀稀落落地长在平坦的地面上。远处则是山顶盖著白雪的连绵山脉,该怎么说呢……有点恬静?
虽说是恶魔的领地,放眼望去的景色一点异常也没——
「……那是啥啊?」
我指著孤零零矗立在平原中央,像是人影的物体这么说。
先遣队也在半路上发现那玩意儿了吧?只见足迹是直直朝那边而去的。
「一动也不动的……难道是……人形看板?」
吉玛歪著头这么说。
「为什么会设在离道路这么远的地方?」
巴尔赛尔则是皱著眉头说道。
我们姑且试著靠近一点后,才发现那东西摆放在比想像中更加遥远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比想像中更大。
那个看起来像人的物体,大到必须抬头去看,而且似乎还兼具指标的功能。
等我们靠近到能明白这些事情的距离时,也马上就察觉这个路标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
「……这块土地的领主大人,好像很喜欢拿人体制作东西啊。」
我冷冷地说道。
穿著五颜六色衣服的五个人,垂直叠在一起。一根巨大的木桩从屁股穿到头顶,将五个人穿刺在路面上。
「趁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喔,队长。」
「别、别瞧不起我。这种程度我还能承受。」
我之所以将这个视为「路标」,是因为被串在一起的每一具尸体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有什么吗?」
「稍等一下。我从预备品中摸来了这一带的地图。」
听到零的疑问,巴尔赛尔摊开了地图。
从威尼亚斯王国出发,沿著道路走了七天——从地形上来判断,现在应该是在奥特莱茵平原一带吧。以山脉棱线为参考点,标出了所在位置后,再将指头沿著人体路标指示的方向滑动,在大约四天路程的位置上找到了一个堡砦的标记。
纹章是「燃烧的书本」——和我们收到的信纸上的纹章一样。
「尼……埃……朵拉……堡……?」
我将写在纹章底下的文字念出来后,巴尔赛尔就突然高喊了两声。
「是尼埃朵拉的『禁书馆』!因为尼埃朵拉金币更有名,所以我一时没想到……不过提起『燃烧的书本』这种纹章,那肯定就是尼埃朵拉堡没错!」
「『禁书馆』?」
听见零的反问,巴尔赛尔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
「其实,这是只在部分教会人士之间流传的事情……尼埃朵拉堡的每一代堡主,都是无可救药的爱书狂,从全世界不停收集各种书籍。」
什么?——吉玛一脸不可思议地如此反问。
「这种事情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嗯,所以才说是『部分教会人士』才知道的事情……越是稀有的书籍,尼埃朵拉堡的堡主就越是想要拿到手。所以只要教会将某本书指定为禁书,立刻就会有使者从某处带回一本,放进尼埃朵拉堡中保存。于是后来就有了『禁书馆』的别号。」
「那种地方居然没有被教会烧掉啊……只要踏错一步就会构成反叛行为了耶。」
「你想想嘛,总有某些时候会需要调阅遭到禁止的书籍吧?可是邪恶的书籍不能收入教会的藏书当中。」
原来如此,是必要之恶啊。
附带一提,书本几乎都是透过手抄来复制的,而复制品就叫作抄本。
商人付钱给写出这本书的人,换取制作抄本的权力,再将抄本贩售出去赚钱。
如果书本大受欢迎,就会有来自各地的商人前来求购,甚至展开抄写专家的争夺战。
不过,如果那本书被教会注意到,认定为「值得推广的作品」,就能利用教会所开发的印刷机产出数量惊人的抄本,推广到全世界。
这样一来,写出这本书的人就能赚到大钱,一生衣食无缺了。
反过来说,若是被教会认定为「邪书」的话,包含原始那一本在内的所有版本都会被一并烧毁。而写下该书的人,甚至有可能面临死刑。
因此,「禁书馆」也就成了收藏全世界各种特殊孤本的宝库。
教会的人大概也舍不得烧了它吧。
「最重要的是,尼埃朵拉堡不但坐拥富足的金矿,还有代代相传的高纯度黄金提炼技术。在这些条件下生产出的,就是尼埃朵拉金币——正如各位所知,这是全世界价值最高的金币。而教会总是用尼埃朵拉金币支付款项的事情,也很有名吧?」
是这样吗?零抬头望著我。的确有听说过呢,我向零点点头。
「教会对『禁书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条件,就是每年能从尼埃朵拉堡收取大量的献金。所以教会才能使用尼埃朵
拉金币来支付。」
「原来如此啊。」
换句话说,「禁书馆」就是个归顺于教会的金库管理员。教会那边应该是认为,与其将它攻陷再放个外行的堡主去管理,倒不如让毫无反叛野心的书虫来管理还比较安全。由于教会也想保住这个金库,所以即使没有充足的军事力量,堡砦本身也不必担心被外敌攻陷。
「话虽如此,这可不是能够公开谈论的话题呢。毕竟通往尼埃朵拉堡的道路,在五十年以前就已经被教会封锁了,连地图上也找不到位置。」
「不是就标在这边吗?」
零指著地图说。
「这是教会骑士团保管的地图,和市面上的地图不一样。不过,虽然道路遭到封锁,但尼埃朵拉堡收集禁书的工作却始终不曾停歇,同时也有一批又一批的商人,为了将书卖给尼埃朵拉堡而不辞劳苦找到那里。有一种说法认为,尼埃朵拉堡的藏书量,光是禁书的部分就足以媲美教会的藏书了。
「哦——」零看似不在意地哼了一声,就微微加快了脚步。我一把抓起她的衣领,把人拉回来,默默把她扛在肩上。
「你在做什么?」
「只是觉得现在叫你『走慢一点』也没有用而已。」
「真是观察入微呢,不愧是佣兵呀。吾觉得自己搞不好能在那个『禁书馆』一窝就是上百年呢。」
零的这番话,让巴尔赛尔大声笑了起来。
「可惜的是,我觉得里面的禁书几乎不是能让魔女阁下感到开心的类型呢。会被教会指定为禁书,却又广受欢迎的书呢,几乎都是情色书刊呀。」
闻言,吉玛乾咳了几声。
我转头一看,才发现她连耳根都红透了,小声地斥责巴尔赛尔:「不、不要大剌剌地讲什么情色书刊啦。」不过,零似乎还是没有失去对「禁书馆」的兴趣,一直催促我快点走。
「收藏了描绘人类欲望的禁书,这样的堡砦却被恶魔占为己有,甚至用来招待教会骑士团——不觉得颇有诗意吗?那里究竟有什么在等待著吾辈呢——连吾也有些期待了。」
人体路标似乎是呈等间隔设置的,每当我们快迷路时,就会以一种异样的存在感出现在我们眼前。
顺著路标走下去,对方甚至还特地指引了水源的所在之处,可说是体贴入微到让人有点受宠若惊。
在平原上走了两天,露宿一晚之后来到早上——又走了半天以后,突然发现天上飘下一点一点的白色物体。
「……是雪吗?」
吉玛脱下手套,伸手去接,再把落在指尖上的白色物体搓了搓。
「是灰烬。」
「好像看不到火山啊……」
「是融矿炉喔。」
巴尔赛尔答道。
「据说尼埃朵拉堡用来溶解金矿的融矿炉,从来没有熄过火呢。」
「燃料是什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也许是堡主对于书本的热情吧。」
说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之后,巴尔赛尔自己一个人笑了。
抬头望著天空,可以看见灰烬无穷无尽地飘落下来。越往前走,情况越是严重,于是我们用布片掩住口鼻,在如雪花般的灰烬中又走了一整天。
接著来到第四天。
「……喂,看那个。」
在灰色的景致中,出现了不知道是第几支的人体路标——在那底下有人在等著我们。
「是敌人吗?」
「不是……不过是魔女——不对,是魔法师。」
「什么!」
意思是说,对方可能是「零之魔术师团」或「不完整之数字」的旧成员吗——不管是哪一方,都不是好消息。
零从我的肩上一跃而下,示意吉玛和巴尔赛尔往后退。
与此同时,我便举起了大剑。
巴尔赛尔拿出弓箭做足准备,吉玛晚了一步也跟著拿起斧头。
零从怀里取出邀请函,连同信封一起扔在地上。
「吾辈应邀请而来。出席者包含教会骑士团诺克斯远征队长、其勤务兵巴尔赛尔,以及担任护卫的魔女与兽人战士。」
「是的——我已经看到了。」
对方回应了。
只见掉落在地上的邀请函,自动爬到了那名魔女脚边,接著她便伸手捡了起来。
「馆长也期待诸位客人的到访呢——」
馆长?正当我们心里冒出这个疑问时,巴尔赛尔就轻轻开口解释:
「据说尼埃朵拉堡的历代堡主,都喜欢让别人称呼自己为馆长。他们似乎很中意『禁书馆』这个别称……」
「那么……」吉玛露出心安的笑容说:
「意思就是堡主还活著喽?」
「谁知道呢……考虑到对方是如何送来邀请函的,还是别抱太高的期待吧。因为送到我们手中的邀请函上,可是印上了尼埃朵拉堡的纹章啊……」
吉玛不由得痛苦低吟。
她收起笑容,从正面看向魔女。
「我等还有任务必须去完成!但为了不辜负贵方的好意邀请,由身为队长的我代为赴约!倘若对此感到不满,大可直说!」
吉玛以坚定有力的语气如此声明,而那位魔女则是恭敬地弯下腰来应道:
「感谢各位不辞辛苦,长途跋涉而来。还请叫我司书就可以了。」
2
如果请不世出的艺术家以人类骨骼制作一道门的话,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道门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完美保留形状的头盖骨、在心脏部位镶上红宝石的肋骨、勾勒出艺术般曲线的脊椎骨,以及雪白的大腿骨。
不知为何,我很想用「巧夺天工」来形容这扇将上述那些骨头以极为复杂的方式组合在一起的门。
只是能从这道门上感觉到十分惊人的执著——那并不是恶意,而是能让人联想到爱情的某种情感,确实就寄宿在这道门里。
仔细想想,那些人体路标也是如此。上头的每一具尸体都没有腐败,还让他们穿上了高级服饰。看起来并不像是凭藉蛮力串刺,反而更接近于昆虫学家将昆虫标本小心谨慎地用针固定住的印象。
「我……我现在可以说出真心话吗,兽人佣兵?」
吉玛咽了口唾沫。我点点头,朝著她露出一张有够难看的笑容。
「我的意见大概也跟你一样吧。一起说出来好了,队长。」
「啊啊——这下子我真的很想回去了。」
我和吉玛,再加上巴尔赛尔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零大概是觉得被我们排挤在外,直嚷著「吾也想要一起讲,所以再来一次」,但这家伙很明显就一点也不想离开啊。
前来迎接我们的司书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专心在满天灰烬中前进。等司书走到门前时,那道巨大到需要抬头看的门,就十分平顺地敞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踏足其中的我们,随即不由自主愣在原地。
「混帐……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异常到让巴尔赛尔忍不住骂出口的景象。
在灰色的世界中,无数的人们来来往往。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还能听见孩子们的笑声。有锻造铺打铁的声音,也有各种载货马车的车轮声响。
只能用和平来形容的景象,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吉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静静地往前走了几步,便抓住司书的肩膀说: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人?明明我们一路上经过的城镇村庄,全都没有半个人活下来啊!」
「是馆长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聚集到这里来的。」
「怎么可能,你们的行动未免太过迅速!就连教会骑士团也才刚动身没多久……!」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吉玛试图追问,但司书只是轻轻拨开她的手,便再度迈步前进。
「只要见到馆长就会明白了。来,这边请。」
司书再次以不带情感的声音,说出了似乎带有弦外之音的话:
「请各位放心。因为馆长深爱著人类。」
穿过左右各有一排住宅的马路后,一座像是用箱子堆得歪歪扭扭的,形状奇妙的高塔就出现在眼前。
看来就是这座塔让整个城镇飘满了灰烬吧。
「那个……你们到现在还在生产金币吗?」
「不。因为没有书本可以收集了,所以继续生产金币也没有意义。」
「那你们在烧什么?」
「——遗体。」
哇啊……早知道就不问了——脸上浮现这种表情的人,看来不只我一个。
吉玛和巴尔赛尔的表情也很复杂,默默盯著落在自己肩头上的灰烬。
「馆长不愿意让遗体得不到埋葬,就这样曝尸野外。所以,在我出外寻找幸存者时,也会从附近的村庄城镇中,将遗体运回堡内火葬……」
「那外头的『艺术品』是怎么回事?」
「若是遇上状态良好的素材,回收再利用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这个时间点上,我已经不再期待这座
堡砦的馆长拥有正常人的感性了。
司书彷佛被高塔吸入一样地踏进了塔内,并催促著我们跟上。
紧接著进入高塔的我们,一边拍掉堆积在身上的灰烬,一边打量著塔里的模样。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很普通的石造房间罢了。
地板上铺了红色与青色的地毯,房间正中央是一根大柱子——或许该反过来说,是一根兼具柱子功能的烟囱。
「……好温暖啊。」
呼……吉玛轻吐一口气。
「那根粗壮的柱子,应该是烟囱兼暖炉吧。在北方,许多人家都会利用暖炉的烟气帮室内加温。但一想到里头的燃料是人类,就觉得有些不太舒服呢……」
「尼埃朵拉的火,一直以来都没有添加燃料。」
「咦?」
司书的话,让巴尔赛尔傻呼呼地发出困惑的声音。
「尼埃朵拉堡的融矿炉在这百年以来,始终没有投放燃料,还是持续在燃烧。所以我们并没有拿遗体当燃料。还请各位不要误会。」
司书的回答让巴尔赛尔倍感意外,随后便轻声说出完全感觉不到诚意的道歉。
「哎呀,那还真是失礼了呢。我并没有恶意……是说司书小姐对这座堡砦很熟悉的样子,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的……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那么,司书阁下在世界遭到恶魔蹂躏的那一夜,也是待在这座堡砦当中吗?请您告诉我!这里究竟——」
吉玛把手放在遮住嘴巴的布上。
却被零抓住了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魔女阁下?」
「不要把脸露出来。你长得太美了。」
「您、您怎么突然……!我、我才没有那么……」
「吾只是陈述客观的事实而已。这里是恶魔的领地喔,队长。美丽是会引来恶魔的。」
突然被人称赞美貌而感到害羞的吉玛,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僵住了。
说到这个,我记得十三号说过,他和恶魔缔结契约时,把自己的「美貌」交易出去了。
而我以往遇见的每一个厉害魔女也全都是大美人,至于还有待磨练的阿尔巴斯,再等个十年也会像她们一样吧。就连身为男性的七,也有一张好脸蛋。
换句话说,恶魔喜欢美貌。
看到吉玛不知所措的样子,巴尔赛尔便帮她把盖住嘴巴的布,提到眼睛的下缘,又用兜帽把脸孔深深遮住。
「说话不要太大声,因为好听的声音也很危险。别紧张啊,队长。总之,得先见见这位馆长再说。」
「——这边请。」
在催促之下,我们沿著设在高塔内壁的石造阶梯往上走。
来到二楼之后,有一扇钉上了铆钉的坚实木门。而这扇门也自动开启了。
正想观察究竟是什么机关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影,从地板上窜过去。
「——虫子?」
「馆长。客人已经来了。」
试图往门里窥探的我,听见司书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因为没有感觉到人的气息,所以我就疏忽了。抬起头来一看,那里的确有个从头到脚都包在破布里的人影。
人影——之所以只能这样描述,是因为我分辨不出性别。
被称为馆长的那个人趴在书桌上,周围像墙壁一样堆叠著大量的书。
只见馆长抬起手示意我们「稍等」,又读到一个段落后,才静静地把书本阖上。
对方把头抬了起来,但我还是看不见长相。
馆长戴著面罩——但那并不是花费巧思制成的艺术品。只是用一条条染成全黑的皮革缝制成的面罩罢了。
「……客人……应邀……赴约了啊……好高兴……」
隔著皮制面罩,馆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奇妙声音。虽然我不想把那个当成笑声,但是更不想去假设其他的可能。
馆长一站起来,就有某些东西啪哒啪哒地掉落在地板上。
「等等,这是开玩笑的吧……!」
巴尔赛尔尖声大喊,紧紧贴在身后的墙上。
是虫子。
馆长站起来之后,每踏出一步,便从身上掉出虫子,随后这些虫子又会爬上馆长的鞋子,钻进衣服当中。
与其说是有虫在馆长身上爬来爬去,更像是他的身体就是由虫子所构成。而且在站起来以后,可以看见馆长的身体除了手脚之外,还多长出一对手臂。
合计三对六只的手脚,活脱脱就是昆虫的样貌。
这家伙很明显不是人类——也就是说,尼埃朵拉堡原本的馆长已经不在人世了。
「喂,魔女。老实说我现在快吓死了。」
我忍不住就向零说出了丧气话,但零却一如往常——
「区区的虫子罢了。」
无所畏惧地开口这么说。
随后,「区区虫子」的集合体突然僵住不动,转而看著零——应该是在看吧。总之,那张戴著面罩的脸转向了零那边。
下一秒,馆长整个身体崩落了一地,像海浪一样朝著零涌去,来到她面前之后又再度变回人形静止不动。
距离近到零的呼吸彷佛就打在馆长的皮革面罩上头一样。
「啊……啊……何等……美丽啊……」
馆长的手——也就是挤满虫子的手套——就快要碰到零的脸颊时,我全身的血液彷佛统统冻结了。
「不准碰!给我滚开!」
我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况下抓住零的手,将她护在身后,拔出剑来作势威吓。
于是构成馆长身体的虫群便怯怯地骚动起来,一下子扩散,一下子又重新凝聚回来,一点一点往后退。
「那是你的……啊……那个『美貌』是你的……那就……不能成为我的了……惹你生气……好可怕……啊啊,好可惜啊……真的好可惜……」
「你、你还真老实啊……」
我一脸意外地这样嘀咕,而看起来似乎有点为我紧张的零,则是轻轻叹气说:
「他或许是不擅长战斗的恶魔吧……不过,你太不小心喽,佣兵。以后面对恶魔时,千万别把吾护在身后了。你会有危险的。」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做的,刚才身体自己就动起来了……怎么了?」
吉玛扯了扯我的衣服。
因为零叮咛她不要说话,所以才刻意不发出声音吧。但看起来似乎是有问题要问……
「啊——馆长,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说话吗?」
大概是慢慢习惯这个状况了,巴尔赛尔察觉到吉玛的意图,便代为出声。
馆长不发一语,只是把戴著面罩的脸转向巴尔赛尔。
「哦……原来还有……一个人啊……」
兴致缺缺地说完之后,馆长就转头不理巴尔赛尔了
「总觉得有点受伤啊……」
「这也无可厚非。若是把普通的人类和魔女及堕兽人摆在一起,恶魔自然会将注意力放在后两者身上。」
听见零的解释,巴尔赛尔可怜兮兮地垂下眉梢说:
「对我不感兴趣,其实我也求之不得啦……不过我只是想请馆长把那些作为客人款待的先遣队员还给我们。还有,也希望馆长能确保正在行军中的教会骑士团的安全。毕竟我等可是应邀前来了。」
「客人……在镇上……给了饲料……给了配偶……一定……过得很满意。」
巴尔赛尔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饲料?还有……配偶……?」
「赴约的……是客人……我会保护。没有赴约的人……我没办法……保护。」
「怎么会——请您再考虑考虑!」
「我们替那几位提供了房间、女人和食物。而他们也都表示很满意。如果各位希望与他们会面,自然没有问题。但各位想必已经很累了,让我先带各位到房间休息吧。」
巴尔赛尔往馆长走去,却被在一旁待命的司书挡了下来,催促我们离开房间。
馆长似乎已经对我们失去兴致,又啪哒啪哒地掉著虫子,准备走回书桌。
「呀啊!」
吉玛突然发出尖叫,似乎有虫跑进兜帽里面了。
她连忙脱掉兜帽,扯掉面罩,把虫子拍掉。
「脖、脖子被咬了——!」
「冷静,别说话!」
零伸手把兜帽带回吉玛的头上,摀住她的嘴巴,但已经太迟了。
正要走回书桌的馆长立刻飞奔过来。就在我暗叫不妙的时候,吉玛的手已经被馆长牢牢抓住,兜帽也被掀开来了。
突然被蠢动的虫子集合体抱在怀里,吉玛发出不成人声的尖叫。
「肌……肌肤的颜色……好美……是罕见的……黑色眼眸……还有黑发……」
黏稠的暗红色舌头,从皮革面罩的缝隙中探了出来,舔拭著吉玛的脸颊。
于是吉玛爆发了。
「你这个……该死的怪物啊啊啊啊!」
伴随著一道魄力远胜过男人的疯狂怒吼,吉玛朝著馆长挥下斧头。虽然直接命中了馆长的身体,锐利的战斧
却被反弹回去,只造成一记沉重的钝响。
十分坚硬。
但吉玛并未放弃。即使第一击弹开了,马上又能挥出第二击,就是两手各拿一把重攻轻守的单手斧的好处。
第二击命中了馆长的肩膀,漂亮地将手臂斩落。而随著手臂一起掉到地上的虫子,在地板上来回爬动,往四面八方逃窜。
房间当中的气氛一触即发。
我已经拔出剑了,巴尔赛尔也拿起了弓箭。
但馆长的反应却不是愤怒或痛苦,而是开心地笑了。
「嘻、叽嘻嘻……啊哈……好痛、好痛……啊——这就是疼痛吗……啊啊……褐色皮肤的女人……我很中意……我很中意。」
在他大笑的同时,被吉玛用斧头砍下的手臂,也渐渐长了回来。随后虫子又爬回身上,转眼间馆长又恢复原状了。
「客人……先去休息……之后再来聊聊……有很多话题……可以聊……我好期待……我好期待。」
我偷偷望向馆长掉在地上的手臂。
那个包著黑色甲壳,拥有好几个关节的手臂,和昆虫的节肢一模一样。
3
在司书的带领下,我们离开高塔,又回到了镇上。
虽然对方好心地在像是旅馆的建筑中替我们安排了房间,但房间的分配却很奇妙,明明把零和我分在同一间,巴尔赛尔和吉玛却各住一间房。
「这个房间分配究竟是谁决定的啊……?」
在司书离开之后,我就把心中的疑问说出口,而忙著把热水舀进木桶里的零却莫名奇妙地回了句:「是吾辈自己决定的。」
「我怎么不记得有抽过签?」
「你刚才对那名恶魔主张了吾的所有权,而恶魔也承认了。因此对那家伙来说,吾和你就是一对『配偶』。但当他向队长出手时,勤务兵并没有表示意见呢。」
「那只是因为他吓坏了吧。」
「这就表示他重视自己更甚于队长。」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啦。
不过,巴尔赛尔本来就一个经不起打的普通人。叫他在恶魔面前挺身保护队长,似乎太强人所难了。
「恶魔渴望得到队长,自然不会让其他男人与她同住。就是这么回事。」
「你的意思是说,恶魔分配房间时,还从爱情这方面来考量啊?」
「刚才他不是说过也有帮教会骑士团安排女人吗?在他的观念当中,人类就是『这样子的生物』。一定要男女搭配在一起,否则就不平衡了。」
零说著说著就把衣服全脱了,将身体泡进木桶当中。
「佣兵,帮我刷背。」
「为什么要叫我做啊?」
「不然还有谁能帮忙?」
不对吧,你明明可以自己动手。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话说这家伙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在我面前脱光啊?
而我居然也能若无其事地面对这样的零。
这就是所谓的习以为常吗?习惯真是可怕啊。
「快点过来,不然水要冷了——你不是吾的『配偶』吗?」
在零的催促下,我叹著气走到她背后。
用水把头发上的灰烬冲洗掉,拿起搓出肥皂泡沫的布,滑过她的背上。这时零突然抬起头来,转头望著我:
「——说到这个,现在勤务兵那边,搞不好也分到一个女人了呢。」
这还真是——我轻声说著:
「令人羡慕啊。」
面对零完美无瑕,几乎达到艺术境界的背部,心不在焉地悄声说出感想后,我本来就已经湿答答的身体,突然就被零拉进木桶里。
倒栽葱跌进木桶里的我,差点要被溺死,手脚不停地挣扎。
「噗哈……!你在干嘛啊!是想杀了我吗!」
「吾还以为你想和吾一起洗澡呢——结果竟然是在羡慕分到女人的勤务兵?虽然吾一直保密到现在,不过佣兵啊,其实吾也是个女人喔。」
「……哦?这还是第一次听说。」
「觉得开心吗?」
「为了什么?」
唔,零不满地嘟起嘴巴,舀起桶里的热水往我身上猛泼。
「快住手啊,笨蛋!房间会弄湿啦!」
「对于你自己被弄湿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呀……」
「会生锈的装备都脱掉了,而且就算我弄湿了,你也会帮我烘乾吧。」
这个答案让零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看来你真的只把吾当作一台方便的烘乾机啊……」
「因为你还不是只把我当作好睡的床铺而已。」
我不爽地回敬了她一句,零欲言又止,索性从木桶里站了起来。
她这次真的把我整个人都塞进桶里了。
大量溢出的水,把整个房间都弄得湿淋淋的,而我的衣服当然也不例外。
「……喂。」
我也只能闷闷地喊了这么一声。
但是零对我不高兴的反应视若无睹,自顾自地搓起肥皂泡沫。
「这次换吾帮你洗了。你知道吗?其实吾是附有清洗功能的烘乾机呢。非常便利喔。」
「那我就是你的床铺兼椅子兼运输工具了。非常便利吧?还不加把劲把我的毛皮整理乾净。」
既然都湿成这副德性,我也自暴自弃了。
我在木桶中把衣服脱掉,开始用力搓洗起来。
「——喂,魔女。」
「嗯?」
「那个应该是恶魔吧?」
就是被那个自称司书的女人称呼为馆长的昆虫堕兽人。
「应该没错。虽然不知道名字,无法得知对方是拥有何种能力的恶魔……但从恶魔花门那时所发生的事来判断,可能拥有与人类记忆相关的能力。而那个恶魔虽然能够操控虫子,但那只是堕兽人本身的能力,不是恶魔自己的能力。」
「每个恶魔只有一种能力吗?」
「诚然。因此魔女必须召唤出各种恶魔,才能达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像是擅长于寻人的恶魔、能将清水变成毒药的恶魔、能够促成恋情的恶魔——多到数不清呢。」
「听起来好像道具啊……」
「除去极端危险这一点,的确如此。」
「那么……」我又继续发问:
「之前你不是利用我的身体召唤过恶魔吗?那家伙的能力是什么?」
「是『无』。」
我转头看著零
「就是没有能力的意思吗?」
「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他是位阶极高的恶魔。虽然没有自己的能力,但能够施展任何比自己位阶更低的恶魔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能够依样画葫芦』的能力。」
「那不就是最强的吗?」
「诚然。那一位的称号是『无名的恶魔之王』——换句话说,这个恶魔并没有让魔女知晓他的名字。而魔女无法驱使不知道名字的恶魔。所以,其实那本来是无法受到召唤的存在呢。但就在某一天,不知出自什么缘故,他从那边的世界主动与吾接触了。」
我只能发出几声感叹。
「虽然有听没有懂……但这下子我明白了,你真的很厉害啊。」
「你能明白就好。」
零咯咯笑了一下,把混浊的洗澡水往我头上冲。
???
零猜得没错。就在零和佣兵像是一对刚开始交往的恋人一样——或者可说像是家畜与主人一样——和乐融融地帮对方洗澡的时候,有一名少女造访了巴尔赛尔的房间。
他和零一样用热水洗净全身,正在享受泡澡的乐趣时,突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才发现有个看起来年纪大概只有巴尔赛尔一半的少女,楚楚可怜地出现在眼前。
纤细的身躯、白皙的肌肤、惹人怜爱的雀斑,还有绑成两个麻花辫的亚麻色秀发。看到她保养得很好的指尖与指甲,想必家境不错吧。虽然因为不安而有些驼背,但光从站姿就能感觉到她有著良好的教养。
而这名少女颤抖著声音……
「听……听说您就是我的配偶。」
如此说道。
巴尔赛尔的脑袋一瞬间放弃了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这位小姐,你真的知道配偶是什么意思吗?」
虽然放弃理解,但还是试著问一下。
少女双颊泛红——要是这样就好了,但其实是脸色泛青地点点头,小小声地说了句:「是的。」
原来如此,看来她是真的「明白」呢。
巴尔赛尔往门外探出身子,往左右两边看了看走廊的状况,本来在想是不是有掮客跟著,但看来并非如此啊。
「是谁叫你来的呢?」
「是馆长……」
「那麻烦你转告馆长,我已经将自己奉献给教会骑士团,立下禁欲的誓言了,所以不需要女人。就算需要,至少也找个再大十岁的对象吧。」
「您、您对我不满意吗?」
少女的眼中出现了绝望。
「哎呀,这下可就……」巴尔赛尔连忙闭上嘴巴——有时也会遇上把礼物退还回去反而更糟的状况呢。要是巴尔赛尔
让少女直接回去的话,这位少女的处境可能会不太妙。
话虽如此,也不能顺著馆长的意图对她下手。
「……小姐,你的名字是?」
「米娜。」
「你从出生之后就一直住在这个城镇吗?」
「是的。」
「其他人也是?」
米娜左右摇头。
「以前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可是,从那天晚上之后就越来越多了……是馆长把大家聚集过来的。这里本来只是个小小的堡砦,现在却像个大城一样。」
哦哦——巴尔赛尔摸了摸杂乱的胡子。
配偶什么的暂且不管,这个少女熟知这里的过去。对于一无所知的他们来说,正好是个非常适合的情报来源。
巴尔赛尔对米娜露出和善的笑容说:
「米娜呀,要不要跟叔叔去个好地方呢?」
「——巴尔赛尔?」
吉玛像冰雪般寒冷的声音,从米娜的背后飘了过来。
巴尔赛尔抬头一看,才发现表情很明显是误解了什么的吉玛就站在眼前。
吉玛巧合到简直像是算好时间的登场,让巴尔赛尔顿时面无血色。
「队长,这是误会。我只是想跟米娜打听这个城镇的情报而已,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啊,请等一下,队长!」
吉玛对巴尔赛尔的辩解充耳不闻,直接转身就走,快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力关上房门的声响,让巴尔赛尔不禁缩起身子,按著额头直伤脑筋。
???
本来跟大家说好了,先各自回房间洗个热水澡,再到零的房间集合。
所以自己才会三两下就洗好澡,到巴尔赛尔的房间找他一起过去,居然看到巴尔赛尔就要把那么幼小的少女带进自己的房间。
眼前的景象实在令人难以接受,所以吉玛就像逃避现实一样逃跑了。
茫然地站在窗边,低头望著来来往往的人潮。
这副景象,同样也让人难以置信。因为自从离开威尼亚斯王国后,映入眼帘的尽是死尸与废墟。
一路上的惨况,甚至让自己怀疑诺克斯大教堂是否还有幸存者。但讽刺的是,这座城镇却让自己找回了希望。
然而——
「……他们在笑。」
听著孩子们的笑声,吉玛不禁皱起眉头。
被强行带走的先遣队。
由人体制成的路标。
骸骨大门。
毛骨悚然的馆长——恶魔。
把上述这些要素加在一起,照理说这座城镇应该像是「地狱」一样才对啊。
可是这种孩童能纵情欢笑嬉闹的世界,又怎么能用地狱来形容呢?这里有牢固的建筑、柔软的床铺、乾净的用水,还能洗到热水澡——
「——啊!」
吉玛将身子探出窗外。随后飞也似的夺门而出。在此同时,她却与正要伸手敲敲自己房门的巴尔赛尔撞在一起,身体不由得摇晃了几下。
「队、队长?你这么著急,到底是——」
「是先遣队!我要去追他们,快点跟上来!」
厉声留下命令后,吉玛便冲出旅馆。
刚才吉玛看见作为先遣队派出的教会骑士团员——其中一人就走在路上。派去执行危险任务的那五个人,每一张脸吉玛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巴尔赛尔也立刻理解了状况,跟在吉玛后头跑了出去。
「在这边!」
在灰蒙蒙的视野中,找到了那个弓著背走路的男子背影后,吉玛立刻放声大喊:
「站住!是我啊!教会骑士团的——」
弓著背的男子,顿时直起了背脊,一脸不可置信的转过头来。
对方是个矮小削瘦的年轻人,因为擅长骑马才被选为先遣队员。男子看见吉玛之后,不禁瞪大双眼,甩著绑在后脑勺像马尾巴一般的头发,跑了过来。
「吉玛队长!您怎么会在这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来救你们的!其他人呢?」
「大家都没事——荷迪还好吗?」
先遣队一共有五人,被带走了四人,只回来了一人——名为荷迪。
「他还活著,也没有受什么伤。现在留在本队当中。」
男子拍拍胸口如释重负。
「太好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不过,没想到队长您会亲自前来救援。」
「那还用说!将你们选为先遣队的人是我,所以我当然有责任来救你们。」
男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但随即又露出苦涩的神情。
「……您见过馆长了吗?」
「刚才已经见过了。我们才抵达这里不久。」
「这么说来,配偶就还没——」
巴尔赛尔下意识地有了反应,吉玛转头望著他说:
「就是刚才那名少女?」
「是的。那是馆长送来的。因为我想也许能从她身上获得这里的情报,所以打算暂时将她留在身边。」
原来是这样啊。吉玛放下心中大石。同时也想起馆长所说的「给了客人配偶」这番话。
「所以,你也……?」
「……这边请。挡在路上实在不太好,先到『我家』一趟吧。」
不顾吉玛的困惑,男子转身开始为他们带路。
在巴尔赛尔的催促下,吉玛才跟著对方走去。
从大马路进入小巷后,就能看见两旁建满了三层楼高的住宅。而男子将吉玛他们带到了其中一间前面。
接著——
「亲爱的!」
一名女子出来迎接。
吉玛愣在原地。只见女子跑向男子,有些困惑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该不会……」吉玛来换看了看女子和男子。
「你……结婚了……?」
男子点点头,但表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幸福洋溢。
「馆长将她送到我身边,所以我就娶了她为妻……就在昨天而已。」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蠢事!」
「因为我没想到会有人来救我们啊!既然如此,也只能遵从这个城镇的规定了……那个副队长怎么可能为了区区四个小兵大动干戈……」
「我才是队长!不管副队长是怎么想的,我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
男子不禁睁大双眼,随后羞愧地低下头。
——原来自己不被士兵信任到这种程度啊。
吉玛焦虑地啃起手套。这样看来,其余三人想必也娶了妻子吧。
肯定也像这样得到了房子,准备在这个镇上定居了。
「……你没有想过要逃走吗?」
巴尔赛尔问道。语气中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只是纯粹的疑问而已。因此男子也稍稍舒缓了紧张的情绪。
虽然男子请吉玛和巴尔赛尔坐下,但他们婉拒了——因为并没有要久留的意思。
「馆长拥有看穿一切的眼睛。无论我们从哪里来,或是想要去哪里,他统统都知道。甚至连部队的规模和队长的名字,都在掌握之中。所以我没办法逃走,而且就算成功脱逃,被选为配偶的她也会遭受处罚。」
「处罚是指?」
吉玛望向女子。
女子眼神露怯,紧紧抓著丈夫的手臂说:
「在这个镇上,馆长的命令是绝对的。他透过司书招来了许多人,分配工作,促成配对。要是配偶逃走的话,最后是我要负责啊!你们看到那道门了吧?只要违背馆长的命令,就会成为上头的一部分。不然,就是会被赶出这里……」
到时候一样无路可逃,只能在恶魔和野兽的阴影下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到来。
而待在这个镇上,只要听从馆长的命令,就能衣食无缺,也能得到安全的保证。
「其他三个人也是一样。都在馆长的安排下娶妻了。难得您为了救我们而冒险前来,实在很过意不去……可是我也不能拋下她自己逃走。」
「那么,带著她一起离开不就好了?」
男子摇摇头说:
「内人也有亲朋好友。虽然时间短暂,但我也交到了朋友……我无法拋下他们,而全部带走的话,又太危险了。一旦离开这里,馆长就无法从其他恶魔手中保护我们了。而且……队长,我这么说或许会让您有些疑惑。」
男子脸上浮现耐人寻味的笑容。
似乎是想让吉玛安心,又似乎是想说服自己,就是那样的笑容。
「因为馆长深爱著人类。」
4
「因为馆长深爱著人类啊……司书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在听完吉玛和巴尔赛尔带回的消息之后,我不禁叹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他们似乎都被恶魔以高明的手段笼络了。
虽然是被强行带走的,却被安排了安全的居所和女人,后来也对那个女人产生了感情,所以想逃也逃不了。
「对方也想用同样的手段笼络我们,所以才把这个小鬼送来,给打杂的当配偶吧。」
「啊……」
被不高兴的我目光一扫,那个叫米娜的小鬼便端庄地低头
致意。这家伙的胆子还满大的嘛……不过就外观上来说,我至少没有馆长那么吓人呢……
「可是,这就奇怪了。从恶魔花门那次事件来看,吾一直以为馆长的能力是与记忆有关呢……但你们打听到的却是『能够看穿一切的眼睛』啊?」
「那会不会是堕兽人的能力啊?小不点不也是会利用老鼠收集情报吗?」
不对。零摇摇头。
「吾辈从哪里来、有什么目的、打算前往何处。光是能与昆虫沟通,是无法掌握到这种程度的。你觉得昆虫就算听见了人类说话,能够理解其中的涵义吗?就像老鼠她从同伴那里得到的情报,最多也只有『带著这种气味的人类过来了』这种程度而已——少女啊,你对于馆长了解到什么程度?」
「不怎么……了解……因为姊姊要我别太接近馆长……」
「很聪明的姊姊嘛。她现在在哪里?」
米娜摇摇头。
「姊姊总是待在堡砦之外。因为她负责的工作比较特别……」
「工作比较特别……?」
「就是负责召集外面的人。告诉他们外面很危险,最好来安全的堡砦这边……」
啊!我不禁喊出了声。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似乎也都察觉到了,全都惊讶地望著米娜。
「你的姊姊——就是那位司书啊!」
啊!这次换米娜喊出来了。
「原来如此。各位也是被姊姊带回来的呀。这么说,姊姊也回到堡内喽……?」
「八成还在吧。毕竟吾辈也是刚才抵达这座堡砦。」
米娜一下子笑颜逐开,忍不住站了起来。
但随即想起自己现在的立场,又无力地坐了回去。
「从很久以前……在世界变成这样以前,姊姊就一直在大陆上四处奔波。因为收集书本是她的工作。那时候,她几乎都是好几个月才回来一次……」
「哦——所以她才自称『司书』啊。那后来为何改为收集人类了?」
「那个……是馆长命令她这么做的……虽然我担心姊姊的安危,曾经劝她不要去,但姊姊却说『这是我的工作』。」
不管怎么看,收集人类都不算是司书的工作吧……
不过嘛,照零的说法,那个司书是一位魔法师。而有能力前往堡外的,在这座尼埃朵拉堡中,大概也只有馆长和司书两个人了吧。
为什么魔法师会出现在这座堡里?又为何要替自称馆长的恶魔工作?这些目前都还是一团谜就是了……
「我曾经说过『想陪在姊姊身边久一点』,结果姊姊外出的时候,馆长就来找我了。他对我说,只要我成为某人的配偶,产下子嗣的话,就不会再让姊姊出远门了……」
「为什么只要你找个人结婚,司书就不用再做那份工作了?」
「我也不清楚。可是馆长都那么说了……所以我……」
本来看起来很冷静的米娜,眼眶开始泛起泪水。
啊!米娜惊呼一声,连忙擦了擦眼角。看著稚幼的少女这个样子,吉玛似乎再也忍受不了,伸手将米娜抱在怀里。
「没事了,不用再哭了喔。你不需要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跟我们一起走吧,教会骑士团会保护你的。只要前往威尼亚斯王国,就不用担心恶魔的威胁了。那里远比这边安全多了……」
米娜睁大双眼。
「……除了尼埃朵拉堡之外,还有其他安全的场所吗……?是真的吗?」
「我可以向神发誓。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就一起走吧。当然,你的姊姊也一起。」
米娜的表情洋溢著希望,但也只维持了一瞬间,随即又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去。
「那样是……不可能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到最后还是会被馆长发现。不管我在这里讲了什么,他都能从堡中『看见』。要是我答应你们去威尼亚斯,姊姊一定会被馆长处罚。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要是自己逃走,那么自己所珍视的某人就会受到处罚——那个教会骑士团的人也讲过一样的话。「嗯……」零有些头疼地摸著下巴。
「馆长深爱著人类啊……他将附近流离失所的人们聚集到堡中,确保他们的安全,然而接下来却不准任何人离开。与其说是爱,反倒更像……」
「像是领主与领民的感觉呢——而且还承袭了相当古老的制度。」
巴尔赛尔的话,让我们有的望向天花板、有的垂下肩膀、有的暗自拭泪,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黯淡的心情。
领地的营运,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手。
需要负责耕田的农民,还有聚集货币的商人。而城池的建造和维持需要建筑工,领主身边也需要各种处理大小事的仆人,以及能够缴纳税金的镇民等等。
外人若想迁入,自然是没问题,可是要离开的话就很伤脑筋了。所以领主会用尽各种手段,将领民束缚在自己的领地当中。
就像这座尼埃朵拉堡,将招揽来的人,全都束缚在这块土地上一样。
「幸好馆长并没有虐待领民的意图……不过既然他打算『经营领地』的话,要让这里的居民全部前往威尼亚斯王国——这样的提议肯定会被他二话不说拒绝吧。」
「应该说,还不知道他会不会放我们出堡呰呢。」
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巴尔赛尔就轻轻拍拍手,站了起来。
「好啦——我们自己在这里想得再多,也得不出什么结果。总之,米娜暂时先住在我的房间。反正你也不能就这样回家吧?」
「啊,可是……反正全都会被馆长……」
「会被他知道对吧?既然如此你就更不用多此一举了。作为教会骑士团成员,我怎么能放任米娜就这样回去面对危险呢?我跟队长住同一间就可以了……对吧,队长?」
「我从军很多年了。跟男人住在同一间房,也不是第一天的事了。」
吉玛的话,让原本紧张得发抖的米娜稍稍露出笑容。
她紧紧抱住吉玛的脖子,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
「看来少女比较适合交由队长照顾呢。把那孩子带回勤务兵的房间去吧。好好握著她的手,陪她到睡著为止。」
「我明白了。」
在零的催促下,吉玛拉著米娜的手,站了起来。两人走出房间,脚步声开始远去之后,零才再次开口说:
「不过,吾也感到有些惊讶呢。没想到这里的人真的都不顾彼此的感情,任凭馆长的意思结合成配偶……」
「老实说,我也觉得毛骨悚然啊。感觉就像在繁殖家畜一样呢。」
「家畜啊……勤务兵,这个形容可说是正中红心呢。」
「这个……我倒是希望不要射中红心才好。」
这番回答很有弓手的风格。要是当下的处境能再缓和一些,我大概就笑得出来了。
零继续说了下去:
「馆长深爱著人类——这应该是事实呢。馆长不但细心照顾人类,还一直守护人类不受其他恶魔侵扰。也计划将幸存的人类都聚集到堡中,让他们进行繁殖,增加数量。」
「数量增加了能干嘛?拿来吃吗?」
「用来赏玩。就像养在鱼缸里的鱼一样。」
「啊啊!该死,这下我明白了。」
巴尔赛尔焦躁地大喊,忍不住猛搔头发说:
「……队长的父亲很喜欢鹿。曾经说过公鹿的鹿角相当有艺术感……所以会去森林猎杀野鹿,将首级放在会客厅作为装饰,也会吃鹿的肉。甚至在自家庭院中养鹿。对于那个恶魔来说,人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正因为他喜欢人类,所以才会拿人类当素材来制作物品。这种观念简直和人类一模一样,但是能够感同身受反而让我觉得更恶心了。
「那个恶魔很明显是在模仿『人类』。以保护的名义招揽人类前来,再以领主的名号将他们饲养在身边,还送了邀请函过来,邀请吾辈前来做客。乍看之下似乎没有一贯性,但假设这一切都是为了模仿『人类』这个种族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嗯……零自己点头深表赞同自己的话之后,站了起来。
「似乎需要找司书稍微谈谈呢。从妹妹的口吻中可以看出,对方似乎不是那种醉心于恶魔的魔女。作为馆长的属下,要让她开口想必没有那么简单吧……但利用妹妹的话,或许在交涉时能稍微取得优势。」
看见零露出魔女般的邪恶笑容,巴尔赛尔不由得提出恳求:「还请您不要使用不人道的手段喔。」
「——啊?」
在来到走廊的瞬间,我察觉有异而停下脚步。
用鼻子嗅了嗅,异样感越来越强烈。
「怎么了,佣兵?」
「呃,队长和那个小姑娘的气味……」
我皱起鼻头,打开了应该有那两个人在的房间门扉。
「两个人都不在……不仅如此,感觉她们根本没有进来。」
「你说什么!」
巴尔赛尔忍不住大喊,冲到旅馆外头。在满天飘落的灰烬中,无论是人
影或气味,都从这座城镇当中渐渐消失了。
那两人是出去散散心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我们白担心了,不过遗憾的是,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更重要的是,她们如果不是去散心的话,那么我们该去的地方就只有一个。
「——高塔。」
大家不约而同地这么说,并一起跑向高塔。
然后,我们在高塔前碰见了等在那里的司书。
「请留步。」
司书语气十分强硬。
「馆长吩咐过,不能让你们过去。」
巴尔赛尔停了下来。
在此同时,他也完成了弯弓搭箭的动作。
「佣兵老哥!我来掩护你!」
结果是叫我上啊?虽然我很想这样抱怨——不过我也没有蠢到叫一个弓手去当前卫啦。
虽然对司书有些过意不去,就给你个小小的教训吧——希望一拳就能让她乖乖倒下。
然而面对从正面进攻的堕兽人,司书却不慌不忙地将手伸到半空中。
「克托尔?萨夫?海克特。」
听到咒文从她口中流泻而出,我愕然停下脚步。
「糟了,这家伙——!」
原来会用魔法!——脑中冒出这个念头时已经太晚了,司书早已咏唱完成。
「霹雳的残渣啊,贯穿群聚的愚者吧。捕缚之章?第五页——〈青冲〉!承认吧,吾名为玛蒂亚!」
一瞬间,青色光辉划过空中,掠过我的身旁,直接击中了巴尔赛尔。只见他往后弹飞了好一段距离。我连忙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打杂的!你还好吗!」
「唔……啊……」
太好了。虽然整个人麻痹了,也失去意识,但至少还有气。
对方之所以选择巴尔赛尔为目标,大概是早就料到攻击我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效果吧。如果是打中我的话,虽然也会腿软一下子,却不会像巴尔赛尔这样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不过——
「喂,魔女!这个女人果然是『不完整之数字』的——」
「不,你错了。」
零这样回答后,往前跨出一步。
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交战的意思。而那位司书——既然都如此堂堂宣言了,她应该就叫玛蒂亚没错——见到零冷静的态度,也降低了警戒。
「司书所使用的魔法是捕缚之章?第五页。光听咏唱就能了解司书的造诣相当精深,但是在此土生土长的司书,每次到堡外的时间应该不至于长到以年为单位才对。也就是说,除非司书『手上有书』参考,才有可能学会魔法。」
「手上有书……但那原本是收在威尼亚斯王国吧?」
「诚然。而那个莎娜雷所制作的四册《零之书抄本》——一册由圣女保管,一册被教会烧毁,一册从莎娜雷手中拿回来了。那么还有一册呢?」
「……啊。」
「没错,就是捕缚之章的抄本。那正是莎娜雷刻意流入市面,失散的最后一册抄本——倘若确有其事的话,被收入这座『禁书馆』当中也是合情合理呢。」
听到零这样说明之后,就觉得司书是「零之魔术师团」或「不完整之数字」成员的嫌疑小了很多。
由圣女保管的治愈之章。
遭到烧毁的狩猎之章。
拿回手中的收获之章。
而流入市面的捕缚之章,原来是被生产尼埃朵拉金币的「禁书馆」高价买走了啊?
「司书啊,吾有说错吗?」
「——五年前,在听见『魔法书』流入市面的传闻后,我便立刻想办法拿到手了。因为我『知道』那是真品,就算花再多钱也在所不惜。」
「哦?」
「——这边请。我想您应该也想看看实物吧。」
等等……巴尔赛尔痛苦地挤出声音。
「现在还管什么书!重要的是……要把队长……!」
他抓著我的肩膀试图起身,但身体还是不听使唤。玛蒂亚瞥了巴尔赛尔一眼,便摇了摇头。
「……馆长从来不会伤害美丽的事物。尤其是他相当渴望能够得到吉玛大人,所以更会好好款待,讨她欢心。」
「你觉得这样讲,我就能安心了吗?」
「馆长不喜欢强人所难,喜欢采用交易的方式。所以馆长会向吉玛大人提出交易。若是吉玛大人拒绝,那么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
「所谓的交易是?」
零挑起半边眉毛这么问,玛蒂亚迟疑了一下才回答:
「……馆长一直很想拥有自己的配偶。倘若吉玛大人向馆长提出了什么要求,那么馆长就会提出以吉玛大人自己为代价的交易条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