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时分,突然感觉到睡在我怀里的温暖物体动了动,我便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个美丽到吓死人的女人,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
「你——」
「吾梦见你死掉了。」
你在干嘛啊?——在我这么问出口之前,零抢先这么说了,随后静静地环住我的脖子,用力抱紧,让我感觉有点喘不过气。
「喂,你打算勒死我吗……!」
「太好了。」
「啊?」
「你的头颅还好好地连在身体上。」
她煞有其事地这么说著。
害我也有点紧张,怀疑自己的头该不会跟身体分家了吧。
「废话……有胆趁睡梦中取我首级的,也只有『女神之净火』的杀人神父而已吧。」
幸好那个杀人神父现在应该在南方的鲁多拉大教堂那儿。换句话说,他们跟朝著北方诺克斯大教堂前进的我们,方向上根本南辕北辙。
「还有速成魔女啊、盗贼之类的,也想要你的首级吧。」
「能在这个恶魔出没的威尼亚斯以北区域存活的速成魔女和盗贼啊……感觉比神父还恐怖耶。」
「吾,不希望你死。」
「我自己也不想死啊。」
「可是,你陪著吾一起来了——明知有生命危险,还是陪在吾身边。」
我轻轻晃动胡须,把依旧紧紧抱著不放的零,从我的脖子上扯了下来。
「你说的就像是一点也不希望我跟来的感觉啊。」
「听起来像是这样吗?」
「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或许如此吧……倘若你留在威尼亚斯,至少能保证性命无虞。」
「什么嘛。在你的梦里,我真的有死得那么惨吗?」
本来只是想戏弄零才这么问,没想到她居然马上点头。
看到零如临大敌的反应,想必在这家伙的梦境当中,我的死状八成凄惨到不行吧。我怕继续问下去,连我自己也会作恶梦,所以还是决定不问她究竟梦见了什么。
「不过呢,无论我在梦里是怎么死的——在现实世界中,不是还有你在吗?」
「有吾在?」
「你不是会保护我吗,魔女小姐?」
零眨了眨眼,情绪似乎稍微恢复正常了,微微笑道:
「要是吾这么说,你不是会拿平常挂在嘴边的『我可是你的护卫啊』来反驳吗?」
「你要知道一个人说的话,有场面话跟真心话的分别啊。」
听见我如此睁眼说瞎话,零说了句「真是个见风转舵的男人」,便咯咯笑了起来。
随后,她又重新在我怀里缩成一团。
就像这样,我们继续以诺克斯大教堂为目标,朝著北方进军。
靠著在「禁书馆」收服的恶魔「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的力量,侦查前方的动静、零负责制定对策、瑞兰德考量现实状况、吉玛阐述理想,再由巴尔赛尔从中找出折衷方案,让这一路上的行军过程顺畅到教人觉得起初的挫折是不是一场梦。
当然我也是有做出贡献的……像是做饭。
虽然遭受袭击时我也会出战,需要出力气的粗活也都由我一手包办,但相较之下我的表现还是不怎么起眼,毕竟我本质上就是个佣兵嘛。
越是往北,气温就越是寒冷,现在一到晚上就必定会下雪。
有时还会遇上暴风雪,让人不禁怀疑还有没有办法走下去,不过——还真不愧是有著稀世天才魔女坐镇的部队啊。
零会把堵塞道路的积雪直接融解,而融化的雪就成了安全的饮用水,甚至让人觉得雪下越多越好。
「要是我也能学会魔法就好了……」
神情认真如此低语的人,就是担任教会骑士团北部远征部队的队长,吉玛。
身为一个纯正的教会骑士团员,一个虔诚的教会信徒,从小接受仇恨魔女的教育长大的吉玛,竟能毫不掩饰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零对部队带来多大的贡献。
既然队长都成了这副德性,底下的小兵自然也会跟著仿效。
不靠打火石就能生火,箭矢耗尽也能拉弓射击——如果自己能稍微有点魔法的才能,这次的行军也会更加顺利吧。
部分士兵开始请求零传授魔法,而队长并未怪罪他们的行为,甚至连起初对魔女抱持否定态度的瑞兰德副队长,也默默认可了这样的事态发展。
零在教会骑士团中传播魔法知识的行为,也能让大家暂时忘却行军的艰苦。听起来虽然有点不可思议,却是不争的事实。
虽然名义上是打著认识魔女的魔法,有助于今后执行教会骑士团工作的藉口啦——
不过,在泥暗之魔女一心追求世界的破坏与再生,导致世界毁坏大半的现在,还谈什么教会骑士团今后的工作呢?
至少在这群参加行军的成员当中,就连打杂的小兵都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现在魔女和魔法已经算不上是什么问题了。
即使要接纳魔女和魔法也无所谓,因为还有更巨大的「威胁」等著他们去面对。
一如往常,路上经过的村落或城镇虽然都已完全毁灭,但还是在几个教会设施中找到了幸存者。
由于教会设施拥有针对恶魔的强力结界,已是经过验证的事实,所以就连我在看见教会时,也会忍不住暗自松一口气。
把热呼呼的食物拿给躲在教会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孩填饱肚子时,甚至让我产生自己也成了个好人的错觉。
——话虽如此,每当我露出真面目,那些曾经遭受恶魔袭击的人,不是发出惨叫就是痛哭失声,逼得我不得不尽力遮掩自己的身影……
我们不断收容毫无战力的成员,向北方进军也差不多有六十天了——
穿过枯萎的针叶树林后,一座迥异于周遭荒废状态,毫发无伤的红瓦小镇便映入我们的眼帘。
「……真厉害啊,好像可以直接看见结界一样。」
我下意识地这么说,零也不禁出声赞叹。
即使是毫无魔法素养的我,也能够从内外的明确差异辨别出结界的所在。
位于结界外的农舍、瞭望台和风车等设施,全都遭到摧毁了,但位于结界内部的牧地上还看得到家畜昂首阔步的模样,城镇中也还有好几座正在运转的风车。
「这就是诺克斯大教堂所在的城镇啊……我也是第一次造访呢。」
「你分明是教会骑士团成员,也是第一次来啊?」
感动到眼眶泛泪,浑身不住颤抖的吉玛,听见我的疑问后,露出尴尬的笑容说:
「我等教会骑士团成员,基本上是不能离开驻守地区的。无论是警备或讨伐行动,只有在隶属部队的辖区之内,才有权执行……」
「队长说得不错。尤其是年纪轻轻便加入教会骑士团之人,总是盼不到出外巡礼的机会,多半都要等到年老力衰,从第一线退下后,才能踏上巡礼的旅程。」
老兵瑞兰德替吉玛的说明做了点补充。
「所以说……您老啥时要从第一线退下啊?」
我一时没注意就把真心话说了出来,瑞兰德则是斩钉截铁地回答:「直到这条性命终结为止。」
真是个可怕的老头……
「那么,副队长大人也是初次造访诺克斯大教堂吗?」
吉玛的勤务兵巴尔赛尔,不禁挑起遮阳的帽子,提出简洁明瞭的问题。
「由于经常参与远赴外地的任务,我早已完成七大教堂的巡礼了。尤德莱特骑士团长大人之所以任命我为远征部队的副队长,多半也有这层考量吧。而且我和诺克斯大教堂的主教也算是老交情。」
「哦——原来如此。这也难怪您半途会想要舍弃队长而去呢……」
瑞兰德闻言便恶狠狠地瞪了巴尔赛尔一眼,后者这才补了句:「哎呀,说错话了。」乖乖闭上嘴巴。
「——走吧。看见如此美丽的城镇,士兵们的情绪也浮躁起来了。似乎终于能摆脱袭击的阴影,久违地好好睡上一觉呢。」
「那『馆长』要怎么办?」
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连忙喊住转身就要离去的吉玛。
所谓的馆长呢……就是被我们带在身边的那只恶魔啦。
本来那家伙是叫「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但因为他之前在「禁书馆」中自称馆长的缘故,现在我们姑且就这么称呼了。
这位年轻的「禁书馆」馆长牺牲自我,将恶魔封印在体内,才得以使用恶魔的力量——这是我们对外的说法。不过,他的外表虽然与普通人无异,内在却是个恶魔,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通过教会的结界……
「啊,对喔……该怎么办呢,零阁下?」
「通过是没有问题……不过在结界内部会失去能力。恶魔也有失去意识的可能。无法利用馆长的力量感知危险,可是一大损失呢。」
「那就要在外面待命了啊……这样可得安排护卫才行呢……」
馆长现在失去了行动能力,连只野狗都能要他的命。不管怎么看,把他一个人丢在结
界外头实在不怎么安全。
「无论如何,若是一口气让这么多人挤进城镇中,只会造成混乱罢了。还是让伤患和体力不支的士兵优先进城,其余的人则是和馆长一起在结界外头待命如何?」
听见巴尔赛尔的提议,吉玛下意识就要点头,又连忙望向瑞兰德。
「你觉得呢,副队长大人?我也觉得……巴尔赛尔的意见还算妥当……」
「请你依照自己的判断来决定吧,毕竟你才是队长。」
吉玛不禁惊呼了一声。
这样的对话,在行军过程中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吉玛至今为止——自从懂事以来,她总是听从身为勤务兵的巴尔赛尔的意见,看他的脸色做事。
即使自己想要做出任何决定,也都是基于「巴尔赛尔会怎么想呢?」的角度来考量。
下定决心要摆脱支配阴影的吉玛,该说是习惯使然,还是价值观实在积重难返好呢。
刻意要求自己不要遵照巴尔赛尔的意见行事,结果就是下意识地频频寻求副队长瑞兰德的意见。
但是,瑞兰德并不容许吉玛如此「撒娇」。
必须自己好好思考,自己做出决定。
觉得巴尔赛尔的意见不妥当时,就要主动说出自己的意见。
如此,瑞兰德划下一条明确的界线,让吉玛明白队长与副队长之间该是什么关系。
「这个……说的也是,那我们这么做好了。首先,请魔女阁下作为馆长的护卫,留在结界之外。接著,为了因应意外状况,再留下十名左右的传令兵。毕竟,光靠魔女阁下与馆长的能力,即使在结界外头也不太可能会有危险……」
「那么剩下的士兵呢?」
听见瑞兰德的疑问,吉玛指向城镇说道:
「如你所见,结界范围也覆盖了镇外的部分区域。就照巴尔赛尔的建议,将不堪负荷的士兵运往城镇当中,其余的人就在镇外扎营吧——魔女阁下,不知您意下如何?这么做或许会让您增添负担……」
「就这么办吧。当然,你肯定会马上遣人送来暖和的毛毯和柔软的面包吧?」
零答应得如此痛快,也让吉玛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那是当然!虽然还得看看城镇的状况好坏,但我会尽可能送来最好的物资。老实说,我也希望能让大家一起入城……」
「算了啦,在这种状况下让堕兽人进入城镇的话,肯定会引发大骚动。对我们来说,能够待在外头也比较轻松自在吧。」
现况来说,全大陆的堕兽人几乎都成了恶魔寄宿体。
就算我说破了嘴去解释「大家误会了,我只是个善良的堕兽人」,也不会有人这么轻易就相信吧。
「巴尔赛尔。你从留在镇外的士兵当中,选出包含换班人员在内,共计二十名左右的人选。」
「遵命——那个,队长。我也可以加入这二十人之中吗?」
「什么?」
吉玛难解地反问回去。
就我所知,这还是巴尔赛尔第一次主动提议离开吉玛的身边。
连吉玛也是大感意外的样子,一瞬间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好吧。那我和副队长先行一步,前往大教堂求见主教阁下。」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目送吉玛的背影好一会儿之后——巴尔赛尔对我无奈一笑。
「佣兵老哥,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
「是不是有种孩子终于长大离开的感觉?还是说,看著队长转而依赖起副队长老头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呢?」
「佣兵老哥还真是嘴上不留情啊……」
巴尔赛尔苦涩地笑了。
「嗯,应该是两者都有吧。虽然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切就让时间来解决,但自从离开『禁书馆』后,队长总是刻意避开我的目光,除了公事之外也完全不和我说半句话。即使如此,队长还是顺利完成了这次行军的任务——我想,现在队长已经不需要我了呢。所以,我这个可恨的男人要是还赖在她身边不走,队长也太可怜了。」
「那么,你也不打算继续做勤务兵了吗?」
「我在想要不要转行去当个佣兵。你觉得呢,佣兵老哥?要不要跟我组个搭档?」
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少了点什么」。
然后我才想到原来是「零怎么没有插嘴?」目光一转,望了过去。
零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静静地站在我的身旁。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便稍微抬起头来,一脸不解地歪著头。
「照以前的感觉,我还以为你这时候会说出『佣兵是吾的东西』之类的话耶。」
「哦?你希望吾这么说吗?」
「也不是这样啦……」
「这又没什么。即使你和勤务兵组队去接佣兵的生意,吾依旧会跟你在一起啊。倘若你想与勤务兵合伙,吾也不会反对喔。」
「不是啦,我也没有合伙的意思。」
「等等。拜托你们不要又藉机晒恩爱好吗……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在伤心耶……」
我才没有在晒恩爱……
「毕竟是处在『自己深信不疑的养父,竟然是杀父仇人』的状况嘛。光是她还肯听你讲话,我就觉得很难得了。」
我说出率直的感想后,巴尔赛尔不满地嘴唇一歪说道:
「实际下手的可是佣兵老哥啊。」
「所以啊,我还不是一起被讨厌了。」
「唉唉,要是队长只讨厌佣兵老哥就好了。」
虽然他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我想那就是他的真心话。
不过很可惜的是,幕后黑手比凶手更可恨,乃是世人普遍的看法。
「总之就是这个缘故,我也要和老哥及魔女阁下一起留在结界外头了。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过来混口饭吃,就麻烦连我的份一起准备喽。」
我们和几个士兵留在结界外头,望著前往诺克斯大教堂的教会骑士团队伍。这时零突然开口:
「对了,佣兵。队长先前不是一直很尊敬勤务兵吗?基于养父的身分、师傅的身分,还有朋友的身分。」
「干嘛突然问这个?嗯——至少在知道她父亲死亡的真相之前是这样啦。」
「这才是吾感到不解之处呢……」
「感到不解?」
最近总觉得这家伙的思考方式越来越有人情味了,但身为魔女的零,在根本上的概念还是与人类有所不同。
「队长先前只不过是不知道真相而已,但勤务兵始终都是她的杀父仇人。在这十几年来,队长一直都敬爱著勤务兵,而且先不论勤务兵内心的想法多少有些差异,但他的行为始终对得起这份信赖——不是吗?」
「嗯,是这样没错。」
「直到最近才得知勤务兵是自己的杀父仇人,那又如何?只不过隐瞒了这么一件事,就能让十几年来建立的关系一夕崩坏吗?」
「你确定要问我这个从未与他人建立深厚关系的家伙这个问题吗?」
完全搞错提问对象了吧。
看著我皱起眉头,零说了句「原来你也不懂啊?」似乎稍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我也不是不懂啦。应该是说,如果『从常识来判断』……明明十几年来都相信著对方,但对方却说谎,欺骗了自己——背叛了自己。就会怀疑对方是不是还说过其他谎言,担心以后还有受骗的可能。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关系越是深厚,就会崩坏得越严重。」
「关系越深厚,就会崩坏得越严重啊……」
嗯嗯……零沉吟了一下,不知为何打量著我的脸。
「你干嘛?」
「吾只是在想,假设吾与你的关系产生崩坏,到时候肯定严重到不行吧。」
我不禁失笑地说:
「啊——也是啦。搞不好会毁掉一整个世界呢。」
「那还真是恐怖。吾可是希望这段关系能持续到永恒呀。」
「永恒?就是拯救完世界也一样吗?」
听见我的疑问,零一脸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说:
「诚然。吾拯救世界之后,你就能变回人类,开一间梦寐以求的酒馆。然后吾每天都会去酒馆吃你煮的料理——怎么样?很不错吧?」
试著想像了一下,我露出苦笑。
由于那副景象太吸引人,害我忍不住产生「真不错啊」的念头。这样的我实在太可笑了。
即使如此。
「是啊……的确很不错。」
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零听见我的回答,满足地露出微笑。
「对吧,对吧?」
如此反覆确认。
2
吉玛沉著一张脸回来时,已经是夕阳西下,到吃晚餐的时间了。
由于巴尔赛尔依约前来蹭饭吃的缘故,吉玛过来时,正好看见了我和零跟巴尔赛尔三个人一起吃饭的场面。
「看起来不像是送追加物资过来的表情啊……出了什么事?」
「馆长在马车里面吗?」
吉玛并未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以尖锐的语气如此开口。
「嗯,他在马车里边吃饭边看书……」
「我有话要问他,打扰了。」
只拋下这句话,吉玛就从我们面前走过去,钻进马车当中。
感觉气氛不太对劲,所以我们也放下晚餐,跟在吉玛后头。
拨开有点脏的防寒用篷布,踏进马车之后,只见馆长的反应依旧很平静,一边看书,一边面无表情地吃著用山羊奶煮到软烂的面包。
之所以吃这种东西,是因为前身是个昆虫堕兽人的馆长,对于「咀嚼」这个动作还有些生疏。话虽如此,手指动作倒是掌握得挺快的,我想这都要归功于馆长对于书本的执著吧。
虽然还得过好一阵子才能学会走路的样子,不过只是坐在原地,自己翻书来看还是做得到。
而处于这种状态下的馆长,被吉玛毫不留情地揪住衣领,一把扯到眼前。
「请、请您冷静点,队长!动用暴力是——」
「给我退下,巴尔赛尔!我没时间慢慢来了!」
遭到厉声警告后,巴尔赛尔顿时停止了动作。吉玛的双眼始终盯著馆长不放,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个简短的问题:
「……是真的吗?」
馆长半睁著眼睛回望吉玛说:
「我、我看不到……结、结界里面的状况。给、给我说清楚点。你到底想问什么?在大教堂里……究竟听到了什么?你到底……想知、知道什么?」
「主教阁下说,代行大人不在祭坛当中。正确来说,教会当中本来就没有人担任代行这个职位……而是在七大主教死后,受封代行的名号葬在祭坛当中!」
「你说什么!」
我忍不住把身子往前探。
这次北部远征任务的首要目的,就是前往位于吉那罗斯岛的祭坛,救出那位叫做「代行大人」还是啥的教会最高领导。
而所谓的代行——竟然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馆长听清楚吉玛的问题后,生硬地扭动那张像面具一样的僵尸脸,露出笑容说:
「噫嘻……噫嘻哈哈……喔喔,原来、原来你是说这个啊。没错、没错……主教,说的、没有错喔。所、所谓的代行……从来不存在。在、在我被召唤到这世上,百年以来……从、从来没有出现过,担、担任代行……这个职务、的人。就、就算跑去祭坛……也只能找到已、已故主教的尸、尸体而已。看著你、你们就为了拯救什么代、代行,从威尼亚斯长途跋涉、而来……真是可笑,实在、太可笑、了……」
「你这家伙……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一直不说!」
「有、有人问了,我才会回答……而你、你们先前问的是,祭坛的、状况。所以我……回、回答『被结界阻挡,看不见』,这是、事实,我没有说谎。」
的确,馆长的能力并非完美无缺,碰上魔女或教会架设的结界就会失效。
吉玛用力握紧拳头,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痛殴馆长一顿的冲动。
她粗暴地推开馆长,一脸苦涩地转身面对我们。
「那个,队长……刚才您所说的那些,究竟是……」
「就像你听到的。将我等为了救出代行大人而从威尼亚斯来此的事情,向主教阁下报告后,主教阁下便告诉我们,祭坛当中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远从五百年前开始,从未有任何『代行』坐镇于祭坛之中……!」
「那不就是说……」我惊讶到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
「这场远征,根本是白跑一趟……?」
吉玛抿著嘴唇,然后开口:
「……我本来以为那是主教阁下担忧我等蒙受更多牺牲,才会捏造藉口……」
可是馆长亲口证实了主教的说法,也证明教会骑士团确实白跑一趟。
「但是,队长。我等远征北方的结果,的确拯救了许多民众。也成功将南方依旧安全的消息传达到诺克斯大教堂了。我认为我等的辛劳并没有白费。」
「那只不过是结果论!在此获知真相固然可喜,但若是恶魔抢先我等一步攻陷了大教堂呢……?倘若主教阁下不幸亡故呢?到时我不就要为了拯救不存在的代行大人,领著这么多士兵去送死吗!」
我和零的目的是「打倒零的师傅」而不是「拯救代行」,所以受到的冲击不算太大,但对于教会骑士团来说,想必是极为严重的打击吧。
如果不是要执行拯救代行这种难如登天的任务,派往北方的兵力也能更为精简。这样一来,威尼亚斯的防御也能更加牢靠,搞不好还能前往周边国家进行救援行动。
「话说,教会干嘛弄出这种谎言啊?就算没有代行,也不会引发什么问题吧?」
「……关于这部分的详情,副队长正在请示主教阁下。而我急著确认真伪,才会早一步过来这里……」
该死!吉玛唾骂了一声。
「我该怎么向士兵说明啊……就为了这种可笑的假象,舍命远征至此……!」
「请您冷静一点,队长。教会说不定有什么苦衷——」
「苦衷?这个理由就能让死去的士兵安息吗!」
吉玛恶狠狠瞪了巴尔赛尔一眼说:
「不准再用这种恶心的话语,试图操弄我的想法了。」
「我、我并没有这种打算……」
「巴尔赛尔,你忘了吗?我们之间的休战只到抵达诺克斯大教堂为止。在平安完成任务的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再按捺对于你的怒火了。」
撂下狠话后,吉玛跳下马车扬长而去。
零也紧跟在后,悠悠哉哉地走下了马车。我和巴尔赛尔则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毕竟现在不管我和巴尔赛尔说什么,都只会更加刺激吉玛的情绪罢了。
「稍微冷静点吧,队长。要是你慌乱了,底下的士兵也会跟著不安呢。」
「可是,魔女阁下——」
「行军告一段落后,就放松警戒了吗?虽然此处有结界守护,但北方大地上可是有著大量恶魔盘踞呢。你身上还担负著统领部队的责任,得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妥当吧?」
啊!吉玛轻轻惊呼了一声,回过神来环顾四周。
为了护卫馆长以及传令的任务,在结界外头扎营的士兵们,目光都落在隔著一大段距离正在发怒的吉玛身上。
「……抱歉,我有些失去理智了……」
「这不怪你。其实吾也感到有些惊讶呢……但无论祭坛里有没有代行的存在,恶魔全都涌向北方也是不争的事实。既然恶魔的目的不是代行,那又为何往北方前进呢?」
「嗯嗯,是啊……的确,相当奇怪……」
「诚然。现在吾辈无法判断敌方真正的目的为何。虽说只是结果论,但吾认为顺利带领大量士兵抵达诺克斯大教堂,是值得贺喜的。万一情势不乐观,至少还有能力护卫诺克斯大教堂的居民,撤退到威尼亚斯呀。毕竟人数越多,能够采取的作战计画就越多。」
「……您的意思是,凡事要乐观看待吗?」
面对吉玛试探性的询问,零仅仅回了句「吾只是阐述事实」避重就轻地带过了。
「不过,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再怎么后悔,也无法解决问题。总之,先等副队长从主教那里问出更详细的资讯再说吧。话说队长啊,吾辈刚才可是正好在吃饭呢——」
这时吉玛才注意到那些看起来正要开动就被放在原地的锅碗瓢盆。想起自己刚才蛮横的态度,不禁脸红起来,缩了缩身子。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您用餐的……」
「啊,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到你是不是也还没吃而已。虽然吾的确很讨厌吃饭被打扰,但也不会因为遭受打扰就不吃了呢。」
的确,零过去甚至有过看见我突然被马车撞飞,还是继续吃她的饭的实绩。事实上,就连吉玛逼问馆长的时候,零仍然不忘朝嘴里猛塞面包。
「在等待副队长归来的这段时间,要不要一起吃饭?虽然勤务兵跟佣兵也在就是……」
听见零的问话,吉玛将视线投向从马车中探出身子察看状况的我们。
她抿了抿嘴唇,费了好大力气才点头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肚子的确很饿。」
太好了,总之她至少冷静到还能容许我们同席的程度。
望著在火堆旁坐下的吉玛,零露出满足的微笑,开口招呼我们:
「——好了,你们两个可以从马车出来喽。」
3
「这等阵仗……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副队长老头,也就是瑞兰德?谭卡驾著爱马现身时,我们已经吃完饭,随著日落,营地也点起营火了。
「太慢了吧,吾都等到想睡了。」
「我反倒希望您能称赞一下,我在日落前赶到的表现呢。」
「老头,你们讲这么久啊……」
「没有很久。不过……我得多花点时间才能释怀。」
看著面容沉重翻身下马的副队长,吉玛请他过来坐在自己身旁。
在火堆周围的圆木上坐了下来,副队长从巴尔赛尔手中接过葡萄酒,喝了一口
说:
「事实上,我到现在还是无法释怀,也不敢保证日后就能看得开。因此,我只能把我听见的讯息如实转达给你们知道。」
「听、听你的语气如此深刻……我本来还以为,光是代行大人不存在这件事,就够让人难以释怀了……」
「是的。教会长年来误导我等,隐瞒了真相。但我一直相信其中必定有著崇高理由……有著足以让我等信服的理由,可是听了主教阁下的一席话后,这份信任也随之粉碎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会迟迟无法释怀。
由于我和零本来就跟教会信仰八竿子打不著,所以不怎么介意,但吉玛在了解真相后,搞不好会当场昏倒吧。
话说回来,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快要昏倒的样子。
「我还是别说好了?」
「不,副队长。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双手用力紧扣,吉玛催促对方继续说明。
瑞兰德艰难地开口说道:
「——五百年前。教会战胜魔女,让世界回归和平。而创建教会这个组织的人,就是代行大人,以及追随此人的七名主教——我想,魔女阁下应该也知晓这项典故吧?」
零点点头。
「换句话说,虽然现在没有人担任代行的职务,可是起初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是这样没错吧?」
「正是如此。根据主教阁下所言,最初建立教会的创始者——代行大人,实际上是一名在当时享有美誉的魔女。」
这瞬间,在场所有人彷佛冻结了。
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魔女和教会是对立的存在。
如果有人告诉我,教会的创始者其实是个魔女,我大概也只会冒出「这家伙在说什么鬼话」的念头吧。
随后,副队长来回看了看我们几个人的表情。
「没错……我当时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
他从喉咙中挤出这样一句话。
「各位想必都听过『白魔女』这个称呼吧?心怀百姓、治愈病痛、施术降雨解除乾旱、镇压洪患——就是这样的一群魔女。在远古时代,人们倚赖著这些魔女而存活,但同时也畏惧著拥有强大力量的魔女。因为若是一不小心触怒了魔女,人们也没有任何抵抗的办法。」
我偷偷望向零。
零感受到我的目光,便点点头肯定了老头所说的话。
「身处于这样的世界当中,人们开始渴望能有个『不属于魔女的势力』出现。希望有个实力足以镇压发怒的魔女——有能力讨伐邪恶魔女,救民于水火的势力。于是教会的始祖隐瞒了自己身为魔女的事实,自称『神的代行者』,创建了对抗魔女的势力,成功获取民众的信仰。」
隐瞒自己身为魔女的事实,建立了视魔女为敌的集团——这就是教会的起始。
吉玛摁著额头,拿起装了酒的水壶,一口气乾了。禁酒的誓言管它去死——这大概就是她现在的心境吧。
「那个……」
巴尔赛尔一脸为难地开口。
「假设当时的代行大人真是魔女……那追随代行大人的七名主教呢?也都是魔女吗?」
「据说只有代行大人是魔女。七名主教对此并不知情,而代行大人也始终隐瞒著魔女的身分。于是教会顺利地扩展势力,而许多白魔女也支持著教会。」
「吾也有所耳闻。过去狩猎邪恶魔女,并致力将世界从混沌中解放的教会,曾经受到许多魔女的支持与协助。」
这件事我也有听说过——应该说,我只是从零那里听来的。
在别名掘墓人,拥有「悖德」名号的审判官作乱的那次事件中,零曾经说过「吾呢,虽然不信赖教会,但也不觉得教会不好」这样的话。
还说教会过去致力于维系世界的安宁,也曾有魔女对此提供协助。
「可是……」
吉玛出声插话道:
「现、现在教会的教诲……却告诉我们所有魔女都是邪恶的……」
「是啊……最糟糕的就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
瑞兰德像是威吓般这么低声说道。
「在教会扩张势力时,人们得知了分别有著『正义的魔女』及『邪恶的魔女』的事情。人们将白魔女称为『圣女』并崇敬之,然而『邪恶的魔女』却会冒充是『圣女』。」
「啊……嗯,是会变这样呢。」
「民众开始陷入迷惘,不知魔女到底算是好人还是坏人。人们希望得到明确的答案,于是求助教会。他们想知道,获得魔女协助的教会,是不是真的值得信赖——这就发生在五百年前,大战爆发之前。」
我有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很清楚教会的现况。
将所有魔女都视为敌人,多年来不停搜捕残党,就知道他们的政策有多彻底。
「教会——不对,是『七大主教』主张教会应该与魔女划清界线。他们声称根本不需要区分谁是邪恶的魔女,谁又是正义的魔女。若是不将所有自称魔女的人统统铲除,民众就无法安心度日。」
「听到他们的主张后,代行大人就……」
吉玛不禁屏住呼吸。
副队长摁著额头,弓起身子说:
「当著七大主教的面,主动表明了自己的魔女身分。」
真是个笨蛋。我差点忍不住对五百年前的古人骂出这句话来。
在这种情势下坦承自己是魔女,也不难想像后果会是怎样啊。
「主教们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几十年来共同努力传教的过程中,只有代行大人青春依旧,不见衰老。他们早就发现了,那不是来自于神的奇迹,而是魔女的魔力所带来的结果。因此,主教们是在明知代行大人是魔女的情况下,提出排除魔女的建言。」
事实上,这是诀别的宣告。
教会已经足够壮大。
也学会了对抗魔女的手段。
主教们宣称,已经不再需要让魔女站在教会的顶端了。让大多数的信众知道真相,反倒只会对教会造成伤害。
「这场会议,就在吉那罗斯岛的祭坛举行——主教们事先准备好了这座名为祭坛的牢狱,引诱代行大人前往。倘若代行大人反对与魔女划清界线,主动坦白自己的身分时,就将代行大人永远幽禁在那里。」
「——不可能!」
吉玛突然站了起来。
「就算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副队长。我在此等待,并不是为了听你述说这种荒诞无稽的话语!」
「你要了解,我也不愿意说出这些话来。方才我一次又一次哀求主教阁下,请她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但诺克斯大教堂的主教阁下,却斩钉截铁地对我说这就是事实。而从现实来考量的话,为何历代的代行大人总是独自一人居住在祭坛之中?为何只有历代的大主教能够晋见代行大人?主教阁下提出的解释,正好能够解答这些疑问啊,队长。」
吉玛摇摇晃晃地从火堆旁退开了好几步。
「让我……一个人稍微静一静。」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踉踉跄跄地往城镇的方向走去。
隔了一会儿,巴尔赛尔站了起来。
「你要追上去吗?」
「队长只要一喝酒就让人不放心呢……反正,我也不会贸然靠得太近。」
「明明都被讨厌了,你还真是过度保护啊。」
「虽然我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姑且还是要尽到养育者的责任。」
听见我的揶揄,巴尔赛尔苦笑回应,随后快步追往吉玛离去的方向,就这么离开了。
「好了。」零一边说著一边起身。
「总之,吾已将教会骑士团平安送达诺克斯大教堂。这么一来,任务也完成了呢。」
「嗯。」副队长一边附和,一边起身。于是我也不得不跟著站起来。
「这一路上魔女阁下就是我等最坚实的后盾。倘若没有你在,平安到达这里的人数恐怕不足现在的一半吧。」
「正因为有了教会骑士团的辅助,吾也轻松不少。虽然——这是吾始料未及的发展。」
零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副队长有些尴尬地露出苦笑说:
「虽说前往祭坛的任务已名存实亡,但主教阁下方才徵询过我,能不能派兵搜索诺克斯大教堂周遭的小型教会设施,寻找幸存者。因此从明天起,就得分兵从事这项任务了……不过,若是拯救世界的任务需要兵力协助,还请你尽管吩咐。」
「为了魔女,你有舍弃性命的觉悟吗?」
「若是为了这个世界,我随时都做好觉悟了——无论教会的起始是为何,这点都不会改变。」
副队长也离开了,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人独处——虽然马车里还有个馆长在啦。
或许是这段时间总是集体行动的缘故,我突然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所以呢?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还得去找你的师傅吧?」
「嗯……老实说,吾已经从馆长口中得知下落了。」
「哦?那刚才为啥不说?」
「——因为馆长告诉吾,那人就在祭坛。」
我愣了一下,转头
望向零。
「那你从一开始就——!」
「吾的确藏了一手,但还算不上是邪恶的魔女喔,佣兵。馆长没有能力观察祭坛当中的情况,师傅也的确自从出现在祭坛附近之后就无法观测,所以吾也不清楚她在祭坛内部做些什么。而吾自然也不清楚代行是否还活著,或者是否存在呢。」
「这个……或许是这样没错啦……」
但光是隐瞒毁灭世界的元凶就在祭坛附近消失的重大情报,就足以被人视为是邪恶魔女了吧……
算了,我还是不要追究下去。事实上,就算公布这个情报,也只会让吉玛或士兵们陷入不安罢了。
「这么说来……结果我们还是得去祭坛一趟啊?」
「诚然。」
「那是个海上小岛吧?要坐船过去吗?」
「根据馆长所说——海面似乎冻结了,应该可以走得过去。」
「大海这玩意儿也会冻结啊……?」
「实际上就是冻结了,也只能接受现实了呢。」
「难怪天气会这么冷……」
我想起在威尼亚斯王国与零的师傅正面对峙的场面。
那时周遭一瞬间就冻结了,连河水也冻成冰块。这么说来,不管是北方冷成这样,或是海水冻结的现象,全都是零的师傅干的好事吧。
「弄清楚位置是很好啦……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感觉对方是不是设了埋伏。」
「埋伏……是吗?不,这很难说呢……」
「怎么啦?你似乎语带保留的样子?」
「吾有时也会刻意避而不谈呢——你会害怕吗?」
「害怕啊。」
不是专指什么,而是这整件事都让我害怕。
听到我老实回答,零咯咯笑了起来。
随后,她又像往常那样对我说:
「别担心,佣兵。吾会保护你的,绝对会。」
???
「……你就在附近吧,巴尔赛尔。不要偷偷摸摸躲著,给我出来。」
在不见星月的漆黑夜空中,雪花开始徐徐飘落。
吉玛穿过架设在镇外的一张张帐篷之间,来到诺克斯大教堂,伫立在被回廊围绕的中庭。
被吉玛点到名后,巴尔赛尔从回廊的柱子后头现身。
「奇怪了……应该不可能会被发现才对啊……」
「因为我猜你一定会躲在某处看著我。」
「您故意套我话吗?真是伤脑筋啊。」
巴尔赛尔用打趣的语气笑著说道,但吉玛只是静静望著漆黑的天空,连眉毛都不动一下。
「……队长,那个……」
「大家都在说谎呢。」
「啊?」
「父亲在我面前总是装成大善人的模样。虽然背地里是个欺压弱者的恶俗之人,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像是品格高洁的骑士。而你让我相信了那个谎言是真的,还隐瞒了杀害父亲的事实,将我养育、守护到现在——最后,就是教会了。凡是我所相信的人事物,全都对我说了谎。」
吉玛自嘲地笑了一下,这才终于望向巴尔赛尔。
「我已经不知道还可以相信什么了。既然我所相信的全都错的,那么我究竟该率领士兵前往何方呢?虽然这段时间我带领众多士兵一路来到这里,但实际上几乎都是靠著你或副队长。既然这样,像我这种人从一开始就不该——」
「您是不是忘记了呢,队长?要是让副队长率领部队的话,魔女阁下可是会被处以火刑,教会骑士团就会全军覆没了。」
「啊,对喔。」
看著吉玛突然改回以往的语气如此低喃,巴尔赛尔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啦,抱歉抱歉。只是我以为您会说『才没有那种事』来否定我的话,没想到却直截了当地认可了呢。」
「因为事实上,我的确被副队长大人放逐过一次呢。我并不打算否定这一点。」
「也是呢。」
巴尔赛尔一面轻笑,一面从回廊往中庭踏出一步。但看见吉玛下意识退避的样子,他又再次退回回廊。
「虽然我没有立场这么说……但队长的美德,就是懂得相信他人。您相信魔女阁下,也相信了曾经背叛过自己的副队长。就连多年来一直对队长说谎的我,只要您认为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就会坦然接受。我非常清楚,要做到这一点有多么困难。」
「听你这么说,我不就是个烂好人吗?」
看见吉玛皱起眉头,巴尔赛尔微微一笑。
「您认为当个烂好人是件坏事吗?——其实,位居组织高位的人,不需要特别出色的能力喔。拥有能干的部下,就能让组织顺利运作,只要上位者能够受到部下的拥戴,组织就能长久存续。」
「你是说队长不过就是个摆饰吗?」
「有权做出最终决断的人,怎么能说是摆饰呢?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但我认为成为人上人的唯一且必备的条件,就是宽大的心胸。毕竟我曾经亲眼见识过心胸狭窄之人所率领的部队是什么模样。」
吉玛意识到对方是在暗指自己的父亲,脸色不由得一沉。
「……为什么你一直不说真话?告诉我父亲是个残忍的男人……所以你才会杀了他。」
「因为没有必要告诉您。」
「那是我的父亲!」
「那又怎样呢?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人渣,对您又有什么帮助?」
吉玛闻言瞪圆了双眼。
「队长心中的父亲,是个温柔和蔼的男人,是一位品格高尚的骑士,不是吗?既然队长以这样的父亲为目标而努力,把那个人的本性告诉您,向您坦白令尊杀死了我的家人……而我也杀了您的父亲——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至少,不会像这样因为事迹败露,让我对你如此生气吧。」
这种话中带刺的说话方式,让巴尔赛尔脸上浮起苦笑。
「您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无话可说了……事实上,就连那个恶魔也会选择性回答问题呢。而我原本是打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
「但是,最后还是搞砸了。」
「是啊……所以我觉得自己也不需要继续扮演监护人的角色了,可是这么多年的习惯,一下子很难改变啊。虽然我努力和您保持距离,但看见您像今天这样喝了酒后,一个人醉茫茫乱晃的样子,还是会忍不住追上来看看。」
吉玛不服气地想要开口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除了从口中呼出雪白的气息外,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无法以言语表达的心情,就这样堵在胸口,无从宣泄。
心情突然焦躁起来,吉玛又啃起手套了。
「队长,您的坏习惯又——」
「队长大人,原来你在这里啊。」
突然有人从背后呼唤自己,吉玛回头查看。
只见一位高大的老人,从回廊深处走了过来。
「副队长大人……!」
「因为没看到你回房歇息,所以有些担心。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只是……我突然不太想回去而已……说来或许有些可笑,我的双腿不自觉地带著我来到了大教堂。明明不久前才知道了教会犯下的滔天大罪呢……」
「我能够理解。」
瑞兰德平静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在听了主教阁下所说的话之后,这颗对神起疑的心,还是不断向神祈祷。这根深蒂固的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呢——不过,还是请你尽早回去歇息吧,外头已经十分寒冷了。要是队长因此病倒,可就伤脑筋了。」
「那么……」巴尔赛尔的身影在回廊柱子的阴影中隐去。
「我也该回去和魔女他们会合了。副队长,队长就拜托您照顾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听到巴尔赛尔毫不拖泥带水,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后,吉玛不由得轻呼了一声,带著苦涩的表情欲言又止。
「……是否要将那人叫回来呢?」
「啊,不用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是因为那个勤务兵杀害了队长的父亲的事情吗?」
吉玛闻言吓了一跳。
在行军的过程中,她一直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就算被问到在「禁书馆」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还是把自己和巴尔赛尔之间的恩怨隐瞒不提。
她本来以为,瑞兰德应该没有发现才对。
「以前那么依赖勤务兵的队长,从『禁书馆』回来之后,就一直对勤务兵敬而远之。看不出有问题才奇怪吧。我已经问过勤务兵,而他也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请你务必记得,士兵会时时注意为将者的一举一动喔。」
「……我会牢记在心。」
「原本我认为这是外人不该置喙的领域,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问题?」
吉玛摇摇头。
「我也想不明白……老实说,就连什么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我都搞不清楚。副队长想必也知道,家父是个不值得尊敬的男人吧?」
「那是个邪恶到令人想吐,却擅于以信仰作为掩饰的男人。」
「所以你才会认为,我也是那一类人吗?」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向你致上由衷的歉意。我的眼界太过浅薄了。」
「哪里……」吉玛摇摇头。
「你也知道,家父是个恶劣到如此地步的男人。当我知道这个真相时……我第一个念头却是『巴尔赛尔怎么可能会骗我?』——反倒没有先质疑『父亲不会做出这种事』呢。」
「……哦?」
「或许是因为我早就隐约察觉到,家父其实不是如此高尚的存在吧。以前不时会听见这类的传言……每当我提起父亲时,巴尔赛尔都会显得有些紧张。当我得知家父杀死了巴尔赛尔的妻子时,甚至比听见巴尔赛尔杀害家父更加难过。于是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点也不爱自己亲生的父亲。」
「这么说……」瑞兰德点点头。
「你并不怨恨那个勤务兵喽?」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其实,听见令尊遭到堕兽人杀害时,我也曾偷偷举杯庆贺。照你这么说,我更是罪孽深重啊。接下来,我们不妨边走边谈?」
在对方的催促下,吉玛迈开了步伐。
「但是,我还是相当生气。因为巴尔赛尔始终对我隐瞒著真相。那个男人说,这种事没必要告诉我,还说就算告诉我,也只会伤害彼此。」
「也是呢——而你也认同他的意见吗?」
「是的,其实我也知道他说得对。可是,这里却……」
吉玛揪著胸口,那令人不快的感受让她的表情扭曲起来。
「非常地……难受。每当那个男人说出正确的道理,每当我认同了他所说的话时,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很难受的感觉。我希望他能早点告诉我,我希望他能对我多一点信心,相信我有能力接受真相——就像过去我相信巴尔赛尔一样。」
「那可是……」
瑞兰德轻抚下巴。
「极为困难的要求啊。」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还不够坚强吗?其实我——」
「因为父母最害怕的,就是被孩子讨厌啊。」
「……啊?」
听到出乎意料的答案,吉玛不由得停下脚步。
吉玛的寝室就在紧邻大教堂的教会骑士团军舍当中。由于前阵子受到恶魔袭击,负责保卫诺克斯的教会骑士团员也牺牲了不少。
因此,空出了一些较为高级的房间。
这也是吉玛不想回房的原因之一。
吉玛和瑞兰德的寝室位于军舍二楼,在楼梯的半途上,吉玛伫足转身面对瑞兰德。
「你口中的……父母……那个……是指巴尔赛尔吗……?」
「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那个勤务兵奉献了自己的人生将你养育成人。光凭这一点,他就足以称得上是你的养父吧。」
「这么说……是没错啦……」
「而且父母这种生物,有时就是会因为疼爱子女而干出傻事。把应该向孩子坦白的事情隐瞒起来不说,就是这个道理啊。因此,当父母犯错时,子女必须勇于指责,让父母回归正途才行。」
「可、可是教会的教诲告诉我们,子女必须敬爱父母亲……!」
瑞兰德露出笑容。
「教会也是一样啊。在这五百年的漫长历史中,宛如民众父母一般的教会也曾犯过好几次错误,而作为子女的信徒也因此发怒,纠正了教会的错误。虽然就连创始过程也曾铸下大错的事实,还是令我备受冲击就是了……」
瑞兰德说完叹了口气。但在吉玛看来,这位老人似乎已经从这个打击当中振作起来了。
「这样你明白了吗?任何人都是会犯错的。无论是我,或是你也一样。」
「……是的。」
「当我们有机会能纠正错误时,究竟该怎么做才对——这才是真正该思考的问题。关于教会所犯下的大罪……考量到是教会历来的教诲才成就了现在的我,而且今后想必也会为了民众尽心尽力的事实,我决定原谅教会的谎言。」
「是、是非功过可以这么简单就区分清楚吗……!」
「的确,队长你还年轻,就好好去烦恼,去思索吧。像我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已经没有时间去烦恼了。」
「没有这种事,副队长大人!你才没有这么老呢……请不要说得如此消极。」
「……这时候只要笑一笑就好了,队长。你回答得这么认真,反而更伤人啊。」
瑞兰德低声解释了一下,吉玛的脸色都发白了。
「真、真是非常抱歉!我没有发现你是在开玩笑……我、我实在是太失礼了……!」
「请别放在心上。不过……就我个人的意见,我认为那个勤务兵不值得你原谅。」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不敢面对队长的怒火。」
吉玛闻言不禁屏住呼吸。
「因为他太过害怕你会跟他恩断义绝,所以刻意退了几步,保持在暧昧的距离。我觉得这种做法,只能用卑鄙来形容。」
吉玛静静凝视著瑞兰德。
他说得对——吉玛如此心想。
吉玛的确是在抗拒著巴尔赛尔。而那个男人乾脆就后退到不会让她感到抗拒的距离上,露出一副「我退这么多应该够了吧?」的神情。
巴尔赛尔打从一开始就摆明了自己并不奢求吉玛的信赖,就算遭到拒绝还是我行我素的作风——就是这种态度才让人觉得不爽。
「你……观察得很仔细呢。」
「毕竟我也不是白活这么多年啊。不过,或许应该这么说吧……我觉得这也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是指?」
「就是距离感。一般来说,子女成年后就该从父母身边独立了……但队长的情况却不同,你的『父母』以『勤务兵』的身分时时陪伴在身旁,这是非常不正常的事情。你和那个人至今为止实在太过亲近了。」
吉玛觉得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她自己也一直觉得巴尔赛尔过度保护自己。
但是当吉玛在听到第三者说出了「你们太过亲近」的意见时,心里却不由得产生了「好像没这么严重吧」的念头。这也代表对她而言,巴尔赛尔已经是自己身边不可或缺的一种存在了。
所以才更让她觉得难为情。
「真、真的……有那么不正常吗?我……觉、觉得很普通呢……」
「队长应该稍微学学『普通』这个词的意思才对——话说回来,队长。明天还得和你讨论关于前往邻近教会设施执行救援任务的事宜,请你今晚好好休息吧。」
在楼梯间端正地行了个礼之后,瑞兰德便独自一人走上楼梯,消失在分配给他的寝室之中。
吉玛留在楼梯的半途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轻轻按住胸口。
总觉得堵在胸中的郁闷,似乎稍微缓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