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零的佣兵 上 第三章 谎言

1

「这……这实在是……没想到真的跑出一条龙……」

久别重逢的场面草草带过,我们带著神父等人回到城镇这边以后,诺克斯大教堂近卫骑士队队长奥尔迦斯,露出傻呼呼的表情出来迎接。

由于他劈头的第一句话实在太像普通人会有的反应,也让我对这个臭小鬼的恶劣印象稍微缓和了一些。

得知「龙会从天而降」这个惊人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好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下与奥尔迦斯对峙当中。

那时巴尔赛尔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大喊:「馆长有急事要转达给你们!」

奥尔迦斯听完后只是冷冷地回了句「听说黑龙岛上出现的龙,不是再度沉眠了吗?」但对我们来说,这个消息非同小可。

毕竟我们心里很清楚,哪有什么龙陷入沉眠的事情,而且也早就猜到骑著龙来的会是哪些人。

问清楚龙预定降落的地点和详细状况后,我们便火速赶往森林,好不容易在千钧一发之际救出了神父他们。

虽然不知道馆长基于什么理由,主动告知了神父他们陷入绝境的情报,但晚一点还是得好好夸奖他才行啊。

「所以我不是解释过了吗?我说那个在黑龙岛上打倒了龙的破龙王,骑著龙飞来了。」

「就连身为当事人的我也觉得……实在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让人相信这种事情啊。」

牵著龙的缰绳,走在我们身后的格达,板著脸缓缓摇头。

这家伙还是跟以前一样,碰到教会人士就变得很好说话……

「现在世界都毁灭了一大半耶。在这个进森林都会碰上头上长刀子的鹿的时局,就算有一两条龙在天上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你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喔,近卫骑士队长的小少爷啊。」

「佣兵!太好了,还好有赶上——唔咕……」

就在我不屑地如此说道的同时,吉玛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一看到满身血污的我,便吓得停下脚步。

我指著自己……

「这样很有黑之死兽的感觉吧?」

随口对她这么说。

吉玛笑都不笑一下,只是频频点头。

「害我反射性地就想对你出手了。」

一脸认真地说出让人直冒冷汗的话来。

接著,吉玛的目光依序扫过骑乘飞龙而来的三个人。

「破龙王和……『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还有,老鼠的堕兽人……你们几位不是赶往鲁多拉大教堂了吗……?我记得尤德莱特骑士团长是这么说的……」

「……你这番话是认真的吗?」

神父皱著眉头,有些不耐地如此反问。虽然他用眼带遮住双眼,却还是不适应城镇光亮的样子。

「我们向鲁多拉大教堂传达情报后,先回了威尼亚斯一趟,随后便立刻飞来北方。至于原因……就是你们始终没有联络的缘故。」

联络?

联络是指——

「喔喔,是说『魔女信笺』啊……!」

我两手一拍,恍然大悟。

所谓的「魔女信笺」是种十分方便的道具。由两张成对的羊皮纸组成,在其中一张写下文字时,另一张也会浮现相同的文字。

我记得好像放在零那边保管的样子……

「喔喔……的确是有这个东西呢。吾完全忘记了。」

零装傻般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无力。

「所以说,在我们行军的过程中,你完全没跟威尼亚斯的小鬼头联络喽?」

「上次在『禁书馆』的时候,不是把拥有千眼之力的司书送去威尼亚斯了吗?只要有那个人在,就算不跟小鬼联络,她也能掌握吾辈的动向吧。所以也没有写信的必要。」

「就算是这样……!」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吧。但是,神父啊。对于威尼亚斯王国而言,龙的行动能力想必是十分宝贵的战力呢。特地动用龙追了过来,难道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看著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的零,神父轻轻扶著额头说:

「祭坛里一个人也没有,因此没有前往救援的必要——本来是想在半路上拦住你们,用这个消息劝你们撤退的,但是在恶魔和怪物的阻碍下,赶路的速度不尽理想……」

哇啊……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完全是白跑了一趟……这个消息,我们昨晚就知道了……」

听见我的话,这次换成神父和格达皱起眉头。

「……那么,关于教会创始的秘密也听说了?」

听见神父的问题,我一脸复杂地点点头。

神父冷不防用杖头敲了我的脑袋。

「你干嘛啊!」

「只是迁怒而已——话说回来,你们的行军未免太过顺畅了吧!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才能穿过那群怪物大军,按照预定日程抵达的啊?虽然在威尼亚斯听那位叫玛蒂亚的魔女说,有个恶魔拥有能够看透全世界的眼睛……」

「嗯嗯……正是如此。在那位的帮助下,吾辈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击退了大部分前来袭击的恶魔。晚一点再带你们去见见他吧。」

「啊——失礼了。各位——久别重逢固然令人开心,不过有个小小的问题。」

奥尔迦斯故意乾咳一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奥尔迦斯如往常般摆出做作的笑容,微微皱眉道:

「龙出现在天上乃是灾厄的预兆……是极为不祥的现象。因此站在我等近卫骑士队的立场上,无法接受龙或是身为骑手的破龙王进入镇中。当然,那只骯脏的老鼠堕兽人也是。光是出现在眼前就令人不愉快呢。」

「……啊?」

对于奥尔迦斯面带笑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反应会如此激烈的人,果不其然就是神父了。

虽然神父是个嘴巴和个性都很恶劣的男人,但面对教会人士时总是把身段放得很低,就连对于教会骑士团也不例外。即使如此,奥尔迦斯的话还是触到了他的底线。

「啊啊,抱歉。你是……既然自称为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队长,那么你就是奥尔迦斯?柯尔先生对吧?」

「哎呀,没想到『女神之净火』也知道在下的名字啊。实在令人引以为荣呢。虽然您手上不乾净,仍算是教会人士呢,自然是有资格进入喔。」

「即使没有你的许可,我等『女神之净火』也拥有直接晋见主教阁下的权利。教会骑士团说穿了不过就是世俗的战斗集团罢了——即使地位敬陪末座,我依旧是教会的正式成员,所以你没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既然你连这种常识都不知道的话,那么想必你也不晓得,龙对于教会而言是一种神圣的生物吧。」

实在太精采了,这两人亮出头衔的对决精彩到有点恶心。

被神父这番话狠狠伤了颜面后,奥尔迦斯脸色不由得一僵。

「只要身为教会正式成员的我下达许可,不仅是龙,就连身为骑手的破龙王,以及你所谓骯脏的老鼠堕兽人,都有权利踏足教会的领地。还是说,我的记忆有错呢?啊啊,对了。这里不是还有一位教会骑士团的领导人物吗?吉玛北部远征部队队长,请问我说的对吗?」

吉玛惊呼一声后说:

「你说得……完全没错。因此我等教会骑士团,总是只能看著『女神之净火』目中无人的行为,却束手无策呢……」

「首先为了目中无人的态度向你道歉……不过,如果我等不这么做,很有可能会被哪个不懂分寸的蠢货限制行动,而无法尽早完成主教阁下嘱托我等的任务……对吧?」

这时,神父隔著眼带望向奥尔迦斯。

「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队长大人?」

这次不只伤了颜面,而是连尊严都被踩在地上了。

待在奥尔迦斯身后的小兵们,也开始嘀咕起来。

怎么办啊,队长大人?连「女神之净火」都出面了……

话说回来,谁会想到龙真的会出现啊。

还是先找主教阁下谈谈吧。

既然他们来自鲁多拉大教堂,或许也带来了主教阁下的传话。

诸如此类。

嗯,大致上都是反对奥尔迦斯决定的意见。

奥尔迦斯绷著一张笑脸,悄悄握紧拳头。

「——容我先向主教阁下请示。」

他留下短短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但神父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一起去吧。我也要向主教阁下报告南方的现况。毕竟目前掌握威尼亚斯以南地区现况的,只有我们几人而已。」

站在奥尔迦斯的立场上,当然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提议。只见他露出极为不快的「笑容」,站在神父面前说了句「这边请」便迈开步伐带起路来。

我望著离去的那两道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莉莉不喜欢那个人……」

「是说神父吗?」

「才不是呢。」

「开玩笑的啦。是近卫骑士队长吧?嗯,我想大概也没什么人会喜欢那家伙吧。」

「我也有同感。虽说是为了守护民众,但他

将保护对象的界线划分得太过极端了。」

看著点点头表示深有同感的吉玛,我不禁应了一声。

「明明同样是教会骑士团的人,你说这种话不要紧吗?」

「当然。立场并不会影响我对一个人的判断。即使同为教会骑士团成员,即使他是深受诺克斯大教堂主教阁下所宠爱的近卫骑士队长,有错就是有错。之前趁著我不在场时,他甚至还想赶走佣兵和魔女阁下……这种行为只能用卑鄙来形容。就连瑞兰德副队长大人也表示不敢置信呢。」

吉玛挺起胸膛双手抱胸,神情激动地如此主张。看来她对奥尔迦斯不满的程度,远在我们之上啊。

「总之,吾心爱的伙伴又再度集结了。老鼠和破龙王都累了吧?吾已经将马车改造成睡床了,在那边稍微休息一下吧。」

「啊啊,多谢……不过还得替西斯找些水和食物……」

听到格达的话,吉玛倏地挺直了身子。

「原、原来龙也要吃饭喝水呀……」

我明白你的心情喔,吉玛。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总觉得龙这种生物就该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啊。

「那个……是叫西斯对吧?它可以吃什么?我马上去准备。」

「除了肉以外都可以。像是水果或植物……还是矿物或宝石也可以。」

「它能吃石头?」

看见吉玛一脸讶异地如此反问,格达随手捡了块埋在雪下的石头,拋向西斯的嘴巴。

而西斯也满心欢喜一口咬下,喀啦喀啦地嚼了起来。

「西斯说这里的石头很好吃。」

经过莉莉的翻译,格达说了声「这样啊」面色也柔和起来。

「那么,看来是不会占用到人吃的粮食了——另外,我们在这次的旅程中发现,如果让西斯吃下煤炭和油,就能用牙齿打出火星来喷火。虽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若是需要规模较大的火焰时,请不要客气。」

「不必过于谦虚啊,破龙王。镇上的防线光是多了龙的助阵,就能让大家安心不少。总之,我先去收集看看龙能够吃的东西吧。」

「那就麻烦你了。」

话说到这里,格达似乎终于放下了所有牵挂。

只见他深深吐了一口气,就这么失去意识倒地不起了。

???

能感觉到谎言的气息。

跟在奥尔迦斯的身后,「隐密」暗自思索。

零刚才说她完全忘了「魔女信笺」的存在——不过,她是真的忘了吗?

还是说,是她刻意视而不见?

对阿尔巴斯发出「回来」的指示,视而不见。

——要说理由的话,也不是没有……

即使排除教会骑士团的关系,零本来就有前往祭坛的打算。

只是认为教会骑士团对于自己的远征行动有所帮助,才会接下护卫工作。

没有了前往祭坛的理由后,部队就得中途折返的事情,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麻烦,所以她才将信件内容秘而不宣?

——不,或许想太多了。

因为就算教会骑士团半途折返,零也能独自前往北方。

那么她是觉得,要保护教会骑士团返回威尼亚斯太麻烦?

要是少了零的保护,教会骑士团想必无法安然返回威尼亚斯吧。就算零能够对他们见死不救,继续往北方前进,佣兵也不会答应。

——那么,她到底有什么考量呢……

「……或许该谈一谈呢……」

「咦?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听到了「隐密」的呢喃,奥尔迦斯稍微偏过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信赖是藉由对话产生的道理而已。就如同你若是过于独断妄为,也会失去主教阁下的宠爱,还得多加努力才行呢。」

「真是不得了啊……感谢您不吝提点。」

「没错。毕竟闹得太过火,『私生子』的身分能带来的庇护也有限啊。」

奥尔迦斯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著「隐密」。

「……您刚才说什么?」

「我主要负责的圣务是情报收集——因此,我常有机会听到各式各样的传言。比方说,诺克斯大教堂所在的北方国家露克斯提拉,有一位好女色的国王,也因此有著私生子流落民间……而某个教会骑士团的骑士,与国王一夕之欢后怀了子嗣……以及为了隐瞒这个有损骑士名誉的事实,将生下的孩子谎称为孤儿,送进教会抚养……之类的。」

「……而那个孩子或许为了追寻母亲的背影,决定加入教会骑士团,最后爬上近卫骑士队长的宝座?」

「真是一桩美谈呢。」

「对吧?」

「不过,请不要误会喔。教会喜爱际遇悲惨的孩子。因为经历过悲惨的孩子愿意努力,懂得上进。但是教会讨厌悲惨的孩子不懂分寸,超脱这个范畴。这是我个人的忠告,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请继续保持你悲惨的一面。这样一来,纵使你犯些小错,宽厚的主教阁下也会原谅你的。」

「……您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太好了,我最讨厌讲废话呢。」

奥尔迦斯再度背向「隐密」迈步前进。

但随即又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您似乎无所不知的样子……那么,您知道那位拋弃孩子的教会骑士团员,现在在做什么吗?」

「嗯……这我就不清楚了。」

奥尔迦斯不禁失笑。

「不打紧。只是,我至今仍在寻找某天从教会骑士团失踪的母亲。本以为能从您这边得到情报呢……可惜啊,真是可惜。」

一股冷颤自背脊窜起。这阵谎言的气息,让「隐密」勾起扭曲的笑意。

「原来如此……真是一桩美谈呢。」

「嗯,对吧?」

2

「坐在龙背上飞了一天一夜,在怪物的重重包围下差点丧命,又被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长拒于门外——而且这一切其实都是白费工夫。一个普通人竟然能坚持到这种地步呀。吾对破龙王有些刮目相看了呢。」

「能够让龙听话的男人,本来就不太算是『普通人』吧……」

我把倒地不起的格达拖进马车,擦洗过身体,换上较宽松的衣服后,那原本苍白的脸色也好多了。

「国王陛下没事吧……?不会死翘翘吧……?」

莉莉坐立难安地绕著格达打转,我一把抓住莉莉的身体,强迫她在层层推叠的布团上坐好。

「你也给我稍微休息一下。然后乖乖吃点面包。」

「啊呜……」

我从袋子里抓出面包扔了过去,莉莉用那双小手小心接住,小口小口地啃起来。

附带一提,我刚才也用热水冲洗过全身,再让零帮忙烘乾,从「黑之死兽」的状态恢复原样了。

吉玛去收集龙的食物而离开了,那条龙也跟在吉玛的后头,好像在说「我要自己决定吃什么」一样。

「不过,老鼠,你为何也来了?你应该在鲁多拉大教堂见到双亲了吧?」

嗯,莉莉点点头。

「莉莉跟他们说,只要去威尼亚斯,就能得到托雷斯大人提供的工作。然后爸爸跟妈妈就答应会去威尼亚斯。可是西斯没办法载这么多人,所以莉莉才先回到威尼亚斯。」

「那么你不是该留在威尼亚斯等待双亲到来吗?你应该知道,来北方是很危险的。」

「莉莉……不可以来吗?」

嘴里塞满面包的莉莉,听了零的话之后,不禁愣住了。

「并非如此。只是觉得,真亏你让神父答应同行呢。」

「没有答应喔。」

「……他没有答应?」

忍不住这样反问的人,是我。

莉莉轻轻点头。

「神父大人一直说不可以。可是莉莉也想一起过来,所以就拜托西斯帮忙。莉莉就跟西斯说啊,莉莉会爬到最高的那棵树顶端等著,出发的时候来接莉莉喔——这样。」

莉莉边说明,边用手模仿龙的爪子,再伸出另一手的一根指头。

从莉莉的手势可以想像,当时大概是龙从上空飞过,抓起站在树上的莉莉后,完全不顾神父的意见,就这么展开了前往北方的旅程吧。

「……神父没有生气吗?」

「超级生气。」

「……我想也是。」

突然间,我想起莉莉从鲁多拉一路跟著我们踏上旅途的经过。

当时这丫头也是这样,不管我说了多少次不准跟上来,她还是一直强调「是她自己决定跟上来的」,结果还真的跟著我们不放,简直固执到了极点。

「然后啊,本来莉莉就要被赶下去了,可是国王陛下却替莉莉说好话。他说莉莉不但能跟西斯沟通,还有很多朋友,想必可以派上用场。」

可是,莉莉却几乎没有派上用场……莉莉消沉地这么喃喃道。

越是接近北方,就越容易在森林里见到恶魔随兴制造的恶心怪物。

而无法操控老鼠的莉莉,不过就是个小巧可爱的毛球罢了——虽然她还有个咬了人就会传染疾病的隐藏绝招

啦,但是面对那些杀红眼的怪物能不能发挥效果,就很难讲了。

「老鼠啊,别这么消沉。人类的身旁若是有了需要守护的对象,生存机率就会提高。尤其是那个神父,经常采用舍身杀敌的战术呢。只要有你在身旁,他多少也会慎重一点吧。」

至少呢——零顿了一下继续说:

「吾觉得见到你很开心。佣兵也是吧?」

「我倒是还好。」

随口这样回答后,莉莉就鼓起双颊,抓起手边的东西就对著我一阵乱扔。

「笨蛋笨蛋!就会欺负人!大哥哥最讨厌了!」

「你们两个快住手。怎么能撇下吾玩得那么开心。」

「——我也想拜托你们,不要在我睡觉的地方丢东西好吗……」

我们一起转头望向声音听起来有些痛苦的格达。

「什么啊,原来你睡醒啦?」

我探头看了看他的脸色之后——

「不要靠近我,野兽的味道很臭。」

他就用令人怀念的那句话呛了回来……看来比我想像中更有精神啊。

格达沉重地撑起上半身,将零递来的葡萄酒一口气喝光。

「我昏迷了多久?」

「没有你想像中的久。就连去找食物给龙吃的队长都还没回来。」

「这样啊……我还以为自己要睡上三天三夜,结果却没有啊。」

「要不要用吾的魔法让你继续睡?」

「还是不要了。那个叫奥尔迦斯的……看那个男人先前摆出的态度,搞不好会趁我睡觉的时候跑去砍下西斯的头。」

搞不好会喔。我们笑闹了一下,就听见一道脚步声接近马车。

没多久,马车的篷布就被掀开了,露出巴尔赛尔的脸来。

「请问……刚才我看见队长身后跟著一条龙,那是什么整人的新招吗?」

「别担心,它不会吃掉队长的——话说你们让馆长弄的恶魔一览表怎么样了?」

对于我的疑问,巴尔赛尔晃了晃手上的纸卷作为回答。

「如你所见,多到都可以编成一本书了。我想在他继续往下写之前,先拿来给魔女阁下过目。」

「勤务兵啊,判断得不错喔。快点拿来给吾看吧。」

巴尔赛尔将纸卷交给零后,目光在醒来的格达身上停留了一下说:

「喔喔,这位就是传说中的破龙王?看起来是个比想像中更普通的年轻人啊。」

「……你又是哪位?」

「忘了先自我介绍呢。在下名叫巴尔赛尔,担任吉玛队长的勤务兵一职——目前是这样呢。」

「因为言行无礼,所以有可能被开除吗?」

巴尔赛尔不由得苦笑道:

「原来如此,确实是位人物啊。直言不讳的作风令人佩服——那这边的小不点是……」

「莉莉。」

听见莉莉简洁的自我介绍,巴尔赛尔呢喃了一句:「原来如此。」

「你就是与『女神之净火』一同前往南方的老鼠堕兽人吧。我本来以为你的外貌会更加凶恶呢……」

「很可爱吧?吾最喜欢抱著她睡觉了。」

「看起来似乎很舒适的样子呢。」

巴尔赛尔只是随口答腔,莉莉却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一溜烟地躲到我的背后。

「咦……?等等,为什么反应这么大?我做错什么了吗?」

「大概是觉得你这番话很假吧。话说,馆长还好吗?」

「正在休息。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当然是累坏了。他还说『原来写东西比阅读还累人,真是一大发现』呢。本来想把他带回马车休息,但是听说已经有客人先在这里休息了,所以还在烦恼该怎么办。」

他说的那个客人,应该就是格达吧。

实际上来说,要在一辆马车中塞入我和零与格达及莉莉还有馆长,实在太挤了。

「可以让馆长暂时睡在那边的帐篷吗?他姑且也是个恶魔,没必要那么贴身保护吧。」

「嗯……馆长的确是能够看穿有敌意的恶魔真名,所以不需要担心被恶魔杀死。可是万一被人类或凶暴化的动物袭击,凭那副身体根本毫无抵抗之力呢。」

「关于这个问题,教会骑士团自然会肩负起护卫的工作呢。毕竟馆长的能力对镇上的防卫确实很有帮助,这可是连那位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也承认的事实啊。」

「这样啊……那么就照佣兵的提议去做吧。」

「若是如此,我就得将魔女阁下带往帐篷那边才行了。」

「带吾过去?」

零暂时停下了翻阅纸卷的动作。

「馆长好像有话要对您说……」

「原来如此……那吾就过去一趟吧。佣兵,这里就拜托你喽?留下疲惫不堪的破龙王,和无法操控老鼠的老鼠在这里,实在让人不太安心。」

「晚餐时间记得回来啊。」

「当然。你亲手煮的料理,在吾心中永远排在第一位呢。」

3

在零离开后不久,吉玛就领著状似心满意足的龙回到马车这边,但她的脸上却隐约带著内疚之意。

「嗨。看来有替龙找到东西吃啊。」

「该说是有找到吗……那个……嗯,算是啦。」

「怎么啦?难道它吃了人吗?」

看见我皱著眉这么问,躺在一旁的格达再度强调「西斯不会吃人」。

「的确。这条龙既不吃人也不吃肉,可是除此之外的东西,看上了就吃。就连刻在城墙上历史悠久的雕像,也被它咬碎吃下肚了……」

虽然我知道这时候不该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点也不好笑!我好不容易才把它从城墙边拉走,结果它又吃了停在路边的马车……还闯进打铁铺吞掉人家烧好的铁块。不到半天时间,我已经把这辈子的道歉都说完了。」

「我受不了了,越听越好笑。」

我放肆地大笑起来,而身后的格达则是静静地抓著头,一脸无奈。

「抱歉……平时它是只会吃我允许它吃的东西……」

「那么,下次去找食物时,要麻烦您一同前往……我带了一车石灰回来,当作备用粮食。相较于普通的矿石,它似乎更爱吃加工过的建筑材料呢。」

这么说来,在龙的眼中人类城镇就等于一顿美味佳肴吧。

大概是吃得很满足,只见龙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作势吓唬了一下吉玛后,就卷起尾巴躺在马车旁边睡觉了。

吉玛低头望著那条龙。

「自古以来流传了不少龙袭击城镇的故事……我想,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吧。」

露出暧昧的笑容。

「啊,神父大人回来了。」

莉莉突然竖起耳朵,冲到马车外头去。

我顺著莉莉跑走的方向一看,的确看见了一个缓缓走来的黑色人影。

因为神父总是撑著手杖走路,脚步声有点不太一样。凭莉莉的听力,就算不特别去注意,也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到来。

「结果如何?」

我简短地这么一问。

「还不错。」

他也简短地这么回答。

「在主教阁下的安排下,为格达和莉莉在教会骑士团的军舍中备好了房间。虽然奥尔迦斯近卫骑士队长强烈反对,但比起在结界内部混吃等死的近卫骑士队长,主教阁下似乎更为重视闯过恶魔大军,从鲁多拉来到这里的使者。」

「那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正在烦恼这辆马车塞四个人实在太挤的问题。」

馆长是个瘦巴巴的小鬼,倒还不成问题,但格达可是个体格壮硕的剑士。就算把莉莉当作零的抱枕忽略不计,可是在这么小的马车里睡四个人,还是满吃紧的。

「莉莉可以进去镇上吗?」

「是的。正确来说,这是你应得的权利。先前那个蠢货不过是想保住自己的权威和权力,才会摆出那么目中无人的态度。」

「可是……」莉莉望著我。

「别在意我们啦。因为馆长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所以不能进入架了结界的城镇。因此我们也陪著馆长待在结界外头,才是最好的做法。」

「这样啊……」

看著有些低落的莉莉,神父叹了口气。

「如果你比较喜欢睡在马车,我也不会勉强你。反正我要在温暖的房间里,睡在软绵绵的床上。」

「不、不行!莉莉也要去那边睡……!莉莉怕冷……!」

也是啦,莉莉毕竟是出生在艳阳高照的南方嘛。碰到这种冷天气一定很难熬。

「我已经得到主教阁下的保证,不会再有人试图赶走佣兵和零了。虽然附加了一些条件就是……」

「条件?」

「零上哪去了?」

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神父先集中精神,搜寻了一下零的气息。

「她不在喔,刚才被馆长叫去了。」

「馆长?」

「就是『掌握万里的千眼哨卫』。你在威尼亚斯王国应该有听玛蒂亚提起过吧?」

喔喔。神父漫不经心地应了

一声。

「简单来说,就是个恶魔寄宿体吧?真亏教会骑士团能够容忍。」

「多亏了队长的安排啊。」

我瞥了吉玛一眼,吉玛将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多嘴。毕竟眼前的神父好歹也是「女神之净火」的一员。

用「年轻的馆长自我牺牲」的理由,让教会骑士团接受那个恶魔寄宿体的前因后果,就算想跟神父解释,也解释不来吧。

真是的,这样一来我们也没有立场指责教会说谎了。

世界上尽是各种谎言啊。

神父似乎也了解这个道理,所以并没有深究下去。

「那么,关于条件的事情,等零回来再说吧。总之,诺克斯大教堂的主教阁下已经同意与魔女合作的机制。也表示在最糟的状况下,可以舍弃诺克斯大教堂,撤退到威尼亚斯。」

我不禁吹起口哨。

「那就成了一场大迁徙啊。到时要是没有我家的最强魔女帮忙,恐怕没机会成功吧。」

「不过,那位最强魔女为了拯救世界,打算继续往北前进。当然,如果零能达成目的自然是最好……但老实说,主教阁下对此表示忧虑。而我也一样。」

「那是指……」吉玛不安地开口问道:

「零阁下有可能会输……的意思?」

「是更为基本的问题。」

更为基本的问题?发现吉玛歪著头望了过来,我也耸耸肩。

「就是『完全找不到动机』的意思。不是成功与否的问题,而是怀疑『零是不是真的打算这么做』的感觉。想必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吧?就连站在当事人身边的我,也完全感觉不出她有拯救世界的想法。」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喔。」

「那是因为你心思单纯到像个圣女一样。」

「是不是我误会了?总觉得你是在戏弄我?」

「你居然发现了,我是在戏弄你没错。」

看见吉玛默默相手伸向战斧,格达说了句「这时候就别闹了」便制止了她。

于是神父继续说下去:

「教会希望——不,就连我也希望,零能够协助撤往威尼亚斯王国的行动。那个恶魔寄宿体——是叫作馆长吧?总之,只要有了他的力量,光靠教会所持有的对抗魔女专用技术,也足以应付一切意外吧……但我们还是希望能多一层保障。」

「不过,神父大人。所谓『最糟的状况』,也就是假设零阁下讨伐魔女失败后的情况吧?若是她成功了,不就没有必要撤退了吗……」

「不。无论如何,这块土地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了。『最糟的状况』其实就是我们当下的处境。」

吉玛不可思议地质疑了一声,神父便用手杖轻轻敲击地面。

地面上满是积雪。在软绵绵的新雪之下,是由融化的雪水在晚间结冻而成的冰层。

「以前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农田。但正如你所看到的,这里因为寒流而全毁。邻近的农村也连同农民一起灭亡了……换句话说,这里得花上好几年,才能再度恢复到人类得以安居的环境。即使成功打倒魔女,民众也会因为饥荒而死。」

农作物没办法在结冻的土壤里生长。天气冷到这个地步,就连在土里等待春天到来的种子,也会冻死吧。

就算恶魔从这个世界消失,这阵破天荒的寒流过去了,结冻的海面究竟要多久才会融解呢?

死去的鱼群不会复活,栖息在森林里的动物,也变成了寻常猎人不敢靠近的怪物。

即使恶魔消失,现象依旧存在——换句话说,那些恶魔在半恶作剧心态下创造的林中怪物,今后依然会徘徊在森林之中。

正常的动物消失了,森林也会渐渐死去,而人类没办法在死去的森林附近存活。

吉玛一脸复杂地开口:

「那么……撤退是必然的喽……」

「主教阁下心里也早有决断。但要说服民众并不容易。只要民众不愿离开,主教阁下也不会拋下他们离去。」

「毕竟是要走出安全的结界,舍弃长久居住的土地,冒著性命危险前往魔女与教会合作的威尼亚斯嘛。怎么可能一声令下,大家就会乖乖跟著走呢?」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希望安全保障能够做到天衣无缝。只要成功保护教会骑士团来到这里的零愿意一起行动,主教阁下也更容易说服民众。而这次撤退行动的成功,也会成为魔女与教会和平共处的坚实基础。但是万一零前往祭坛却不幸丧命,我等将同时失去护卫以及共存的希望。」

我不禁露出苦笑。这家伙还真是一点都不拐弯抹角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这个不该等到魔女回来再说吗?」

「虽然你没什么脑子,但还是希望你多少能思考一下呢。就是因为由你提出这个要求比较有机会成功,所以我才提前向你说明啊。」

我露出不满的神情。

「已经解释过好多次了吧?我和魔女不是那种关系。只不过是交情久了一点,我会为了那家伙而战,而那家伙也对我颇为中意,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就足够了。」

「反过来说,就算魔女向我提出要求,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也就是说呢,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著零一路走到底——就算零叫我『不要跟上来』也一样。所以,零既然已经决定要往北方前进,就算我说『不要去』,她也不会听。」

虽然我从来没跟零提过这种事情啦。

但我没来由地就是能够确定,无论我说了什么,零也不会放弃前往北方。

零已经下定决心要拯救世界,也深信自己能够办到。

就算有人认为零是在「痴人说梦」,或是提出了更为符合现实的可行方案,零也完全不会在意。

「所以啊,如果由你来说明也不行的话,叫我去说明也没有用啦。」

「……原来如此。」

「这样大人您能够理解了吗?」

「是的,我终于理解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了。」

听著神父如往常般的玩笑,我笑了笑便站了起来。

差不多该准备煮饭了,不然零就要回来了。

这时候——

「佣兵。」

神父突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神父一脸复杂地透过眼带望著我说:

「……你不打算问吗?」

「问什么?」

「你拜托我的事情。」

「……喔。」

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只是我早就想好了,如果神父没有提起的话,我就不会主动询问。

当初听到神父他们要飞往南方,就拜托他帮忙确认我的村子……还有父母的现况。

但是,或许他没有时间帮忙确认吧。

或许,得到的结果不太好向我报告吧。

比方说——

「……他们死了吗?」

没错,或许有这样的可能。

话题一下子便沉重了,吉玛一副「这种事情让我听见没问题吗?」的模样,慌慌张张地摀住耳朵,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就算听见了也没差啦……

格达和莉莉大概都知道问题的答案吧,两人的脸色都僵硬起来了——也就是说,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替自己的心披上了一层自我防卫的布帘。就算神父说出「他们死了」,我也不会因此伤心。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就算他们死了也很正常」。

神父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答道:

「不,他们还活著。两人都相当健康。」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忍不住把头往前探去。

「要是他们还活著,你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那是因为,现实比死亡更为残酷。」

「你的意思是?」

「他们对你非常生气,叫你再也不准回村子找他们。」

「啊啊……这也……难怪嘛。」

我试著想像了一下,脾气火爆的老妈还有严格的老爸,那副青筋暴露发火的模样,感觉实在很怀念,让我不由地苦笑起来。

「因为你不告而别的关系,反倒让他们生活轻松不少的样子。居然害得双亲遭到排挤,真不愧是堕落的象徵啊。虽然我姑且劝了他们前往威尼亚斯避难,但看样子他们还是会留在村里……反正,那个村子看来也撑不了多久,早晚会消失吧。」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这是我一直牵肠挂肚的事情。每当想到我离开村子,搞不好会让父母很难过,心情便会忧郁起来。而我也一直担心,他们会不会又被盗贼袭击。

我好几次都想回村子看看——但始终提不起勇气回去。

他们还活著啊。

他们叫我别再回去啊。

他们因为少了我,反而过得更好了啊。

对我来说,这就是最好的救赎了。

我走下马车,从行囊中取出马铃薯,开始削皮。我最拿手的料理,就是步骤简单的马铃薯浓汤——也是我第一次亲手制作的料理。

是老爸教了我怎

么做,老妈称赞我「煮得真好吃」的料理。

他们说,要让我继承那家店。

他们说,我是足以自豪的孩子。

他们说,就算我是堕兽人又怎样?

啊啊——

「……烂透了。就算要说谎,拜托你也说得像样点好吗……」

我没办法假装自己被骗过去了。

我停下削皮的动作,没来由地抬头望著天空。

如果我是个普通人,这时候应该在强忍著泪水吧。这具身体完全流不出一滴眼泪,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仰望天空。

我自顾自的呢喃,大概被神父听见了吧,他也走下了马车。

「对于以说谎为工作的『隐密』而言,这真是令人意外的评价啊。」

「实际上你就是在说谎吧……?」

「……我必须承认,临时编造的谎言,的确很难破坏一段足够牢固的信赖关系。而你拥有足够强大的理由,以至于不相信我的谎言——你甚至能够在脑中想像,当自己回到村里之后,双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宛如亲密无间的亲子一样。」

没错。

这对我来说易如反掌,简直历历在目。

仅仅十三年——离家在外的时间还比较长。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清楚自己的父母生气时是怎样,又是如何嫌弃一个人的。

「老爸和老妈要是真的打从心底嫌弃我的话,就算你提起了我,他们也只会说『那是哪位?』、『我家才没有这样的小孩!』才对。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老爸都不会直接说别人的坏话,老妈也是。他们只会说『随他去。』、『在意这种事只会让自己更烦恼。』……」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既瘦弱又胆小,不时会被旅人或附近的居民叫成「野兽」,害我心情十分低落,而我的父母总是用这些话来安慰我。

他们告诉我,就算生气了,对方也不会改变看法。所以不管讨厌自己的人说了什么,赶快拋在脑后一笑置之,日子才能过得轻松愉快。

「……你要知道真相吗?」

神父把自己烂透的谎言当作没发生过,把选择摆在我面前。

究竟是要装糊涂相信那个烂谎言,还是想要知道神父所隐瞒的真相呢?

随后——

「……拜托你了。」

我选择了真相。

「是传染病。村里大半人口因此丧命。你的双亲虽然存活下来了……但那毕竟是个小村子。人口一旦锐减,就难以维持下去。村民几乎都选择离开,只有你的双亲选择留下。因为他们相信你会回去。」

「……可是我却没回去。」

的确如此呢,神父轻声低喃。

「遗体已经好好安葬了。你的父亲先走一步,而你的母亲则是在桌前写日记时离开人世的——就是这个。」

神父拿出一张十分老旧,似乎随时都会碎掉的纸张,递到我手中。

「这是最后的日记……你应该识字吧?」

「是啊。我是跟老妈学的……学到一半就离开村子了,所以程度也不上不下。」

我想要打开折起的纸张,却不敢打开。

我不想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其实我很想知道,可是又害怕上面写的内容。

「你看过了吗,神父?」

「嗯,所以我才带来给你。」

「……你还记得内容吗?」

「你真是胆小到令人傻眼啊。」

神父的叹息让我无法反驳。

没错,我就是个连自己都会嘲笑自己的胆小鬼。

「『虽然我很想直接跟你说,但是你实在回来得太慢,我好像等不下去了。没办法,我只好先写在这里喽。欢迎回来,我们家的笨小孩。』」

我感觉自己喊了出来。

完全无法抑制——这大概就是哭声吧。

我真的好想对父母说一声「我回来了」。

为什么我一直不回去呢?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到底在怀疑什么?

就因为害怕被父母——被村子里的大家所排斥,所以就一直告诉自己「反正没有人在等你回去」。

他们明明一直在等你。

他们明明一直爱著你。

但我却为了保护自己,不停地逃避。

「……大哥哥。」

莉莉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旁。紧紧揪住我的袖子,我才终于不再放声大吼。

「那个,那个啊……因为有大哥哥陪著莉莉的关系……因为之前大哥哥对莉莉说,大哥哥曾经因为罪恶感逃走,要是当初没有逃走就好了……因为大哥哥坦承自己很后悔……所以莉莉才有勇气回去爸爸妈妈身边。这都是大哥哥的功劳喔……所以……呃,那个……」

莉莉似乎也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我也不晓得莉莉想要传达给我什么。

但我多少能感受到她的心意,于是粗鲁地摸了摸她的头。让这种小丫头担心自己,真是个没出息的大人啊。

「你的双亲是非常坚强而令人佩服的人。光是愿意等待一个不告而别的小孩就十分难能可贵了,更何况还是等著身为堕兽人的你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始终将你视为心头肉,连一句怨言都没有留下。」

「这是说教吗?还真像神父会干的事。」

我忍不住顶了一句,叹了口气。

「……继续说吧。现在就连你那种莫名其妙的说教,我都能听得进去的样子。」

怎样都好,总之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抓著我衣服的莉莉,还有用平淡语调说话的神父,是这么值得依靠的存在。

「老实说,我非常羡慕你。我的双亲因为讨厌这双眼睛,就把我扔在森林里不管了。」

「是喔……?我反而羡慕你呢。」

「啊?」

「至少,你不会因为父母死去而感到悲伤啊……也不会去怀疑爱著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在孤独中等著自己直到死去。不是吗?」

神父对此感到不屑,一如往常。

「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地狱。我不会阻止你沉浸在自觉比他人更悲哀的情绪之中,但也没有体贴到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

「明明是个神父?」

「因为我是『女神之净火』的一员。就连同情心也只维持在最低限度而已。」

「莉莉愿意陪你说话!」

莉莉使劲拉著我的手臂。

「难过的时候,就要把难过讲出来。然后啊,就会有人好好安慰自己呢。不然就会因为太伤心而死翘翘了。妈妈也是这样跟莉莉说的喔。」

「……那可以让我紧紧抱你一下吗?」

「可以喔!莉莉也会紧紧抱住你喔!」

莉莉朝著我伸出小小的双手……其实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看来这丫头是真心想要安慰我的样子。

然而神父并不允许我这么做。

他用手杖狠狠在我头上敲了一记,抓著莉莉的领子,把她拉开我的身边。

「既然你还有办法说这些蠢话,看来是不需要别人安慰了。赶快滚去做饭吧,等零回来之后,再让她好好安慰你。」

就在神父嫌恶地这么说的时候,吉玛一脸尴尬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我……我是不是可以出来了?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去找零阁下回来……」

连你也这样啊,吉玛。

话说你们一个个干嘛都这么热心,把我当作没有零就活不下去一样?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化为叹息消散了。

我默默抓起锅子——

「要是没事的话,就拿锅子去装些乾净的雪给我吧,队长大人。毕竟我还得准备做饭,现在就把魔女叫回来的话,只会唠叨个没完而已。」

就这么扔给吉玛。

【幕间 魔女与恶魔】

「你还要……作多久……的梦?」

一踏入馆长的帐篷,就听见这样的一句话,让零不禁挑起半边眉毛。

「你问了个古怪的问题呢。吾现在可是醒著喔。」

「这、这就是在作梦。在梦境中看到的……才是现实……你明明心、心里有数。明明一切都、都心里有数……却始终沉迷于梦境。」

「老是看著镜子的你,怎么会知道吾究竟看到了什么?」

馆长像是生了根似的坐在椅子上,一直盯著镜中的自己。他甚至不曾往零身上看一眼,只是不厌其烦凝视著自己的身影,就像是在看著无可取代的宝物一样。

地上散落著各式各样的衣物,宛如挑选宴会服装的少女一般。

馆长窃笑两声说:

「嘻、噫嘻嘻……啊啊,耐不住性子了呢……就、就像是从美梦中被摇醒……发起脾气的小孩一样……哈哈,嘻哈哈……真可怜啊……真悲惨啊……」

现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带著零来到帐篷的巴尔赛尔,有些尴尬地乾咳两声,试图缓和气氛却失败了,结果反而变得更尴尬。

「那个……我到外面等喔……」

巴尔赛尔慌慌张张走出了

帐篷,零和馆长对于他的言语和动作却没有半点反应。

他们两人就是如此专心在彼此身上。

「不、不要误会……这是忠告。是为了你好的、忠告……也是为了你所珍视的……那个兽人战士……」

「哦?」

「你的打算……不会成功……你会、会失去一切。无论是你……或是那家伙……打倒了泥、泥暗,拯救了世界……就能实现和平吗?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人、人类很复杂、非常复杂。我、我这百年来、都在观察……观察著人类。观察著复杂的人类、既愚蠢又可爱的行为……就在你躲在洞穴里、作著幼稚的梦的时候啊……妄想著人类与魔女、能够共存……嘻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帐篷里响起馆长大笑的声音。

狂笑到岔了气,馆长按住胸口痛苦地咳了起来。

「……你不想、反驳吗……还是说、你无法反驳……?没错、就是这样……我、我都看到了……你每天晚上都痛苦不堪的那张脸。所以、醒醒吧……这场梦、该结束了。」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

「没、没错……只要你清醒过来,一切都会改变……都能得到拯救……人类、就能得救……我也会、很开心。因为、我——」

「深爱著人类。」

零和馆长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

嘻嘻嘻。馆长这么笑著。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

反覆地这么说。

零面无表情,转身离去。

在外头待命的巴尔赛尔看到零出来,先是问了句「您要回去了吗?」旋即闭上了嘴巴。

他认为零很美丽,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对于零的强大,他始终怀著敬畏,不敢触怒对方。

但同时也感觉到一股亲近。

至少到刚才为止都是如此。

目送走出帐篷的零离去之后,巴尔赛尔深深叹了口气。

他小心谨慎地打探著帐篷里的情形,看见馆长依旧神情愉悦地照著镜子,这才松了口气。因为方才离开的零身上所散发的气息,让人觉得就算看见馆长惨死的尸体也不意外。

「哎呀,好可怕啊……你到底说了什么,才会让那位魔女阁下气成那样啊?」

「现实。」

巴尔赛尔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那难怪她会生气了。现实这玩意儿啊,还是不知道才比较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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