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什么──佣兵反覆如此询问零。
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为什么会想和自己在一起?
佣兵很想知道零为何会对他抱有好感。
零喜欢解释事情。她认为既然佣兵想知道理由,那么每当佣兵问起,她便会钜细靡遗解释。但是每当佣兵听完解释,总是无法完全接纳。
她说的合情合理,也不是谎言。
她喜欢佣兵做的菜。喜欢他身上松软的毛皮、偏高的体温,还有同眠时的舒适感。马上生气这一点虽然不值得嘉许,但她并不讨厌被那样骂。
零喜欢佣兵能以一个对等的存在面对身为魔女,身为绝对强者的她。喜欢他理解自己的缺陷,却不屈服的坚强。
喜欢他分明胆小,却有著咬牙面对的勇气。分明粗暴却又纤细。会悲观,但不会绝望。喜欢他那颗难解如彩色玻璃般的心。
日子不断累积,每当和佣兵度过一天,「喜欢」的理由便会增加。
当她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那些「喜欢」的数量已经多到足以让零舍弃在洞穴度过的安稳生活了。
在森林初次遇见佣兵的时候,她的确觉得他「令人中意」。但那种情感并不能称作「喜欢」,而是一种更加功利的盘算。
这才是佣兵频频寻求「为什么」的原因。
因为兽人战士非常适合担任护卫。纯粹对没见过的野兽身形感到好奇。都被人追赶了,还想带著零逃跑的烂好人个性非常容易操控。因为他做的菜很好吃。因为他想变回人类,所以有交涉的余地。
所以才选上他。
可是现在不同了。
就算佣兵变回一个平庸的人类,就算他没有一手好厨艺,就算他憎恨、厌恶零,就算他们再也无法见面,零还是持续喜欢著佣兵。
这想必就是爱吧。
不求回报的感情。不在乎获得什么,而是藉由付出让自己获得满足的感情。
如今此刻,零抱著佣兵浑身是血的身体,才醒悟这件事。
「佣兵……佣兵、佣兵!你等等,吾马上帮你疗伤……!」
结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
乌云密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包围祭坛的恶魔消失,和平降临世界。
但是无论天空多么蔚蓝,就算恶魔从世界消失,就算和平造访世界,佣兵身上所受的伤也不可能不见。
受到爆风侵袭,当零睁开紧闭双眼的瞬间,她的眼里随即映著彷佛下一秒便会停止呼吸的佣兵的身影。
然而,她自己却毫发无伤地活著。
这是凌驾世界安稳的绝望。
为什么我们还活著呢?
为什么泥暗之魔女死了呢?
但比起这些疑问,还有一件「为什么」先浮上心头。
「为什么……『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你为什么要带佣兵来到这里!如果佣兵死了,你应该也很困扰。所以吾才允许你留在佣兵体内,但这是为什么!」
一年前,零将恶魔召唤至佣兵的体内,在威尼亚斯境内张设禁用魔法的结界。
恶魔希望留在现世观测世界,零也答应了。因为她认为只要恶魔继续寄宿在佣兵体内,就能成为守护佣兵的力量。
而且事实上,恶魔的存在的确有保护到佣兵。
伤口愈合速度加快,还回避了濒临眼前的死亡。
只要零一直待在他身边,佣兵的意识就不会被恶魔夺走。
就算零不在他身边,只要他的身体是软弱的人类,恶魔也不能勉强他。
本应如此,但「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竟篡夺佣兵的意识,将人类的身体带到祭坛来。
这是一件多么有勇无谋的举动──是一件多么危及佣兵性命的举动。
「这是他的期望。」
恶魔藉著佣兵的嘴说话了。
但他脸色苍白,心跳微弱,呼吸浅薄。伤口虽然愈合了,但很明显地已经失血过多。
零不停重复问著──为什么?
「吾已经用那么残酷的方式背叛他了!为的就是不让他有心追过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追吾……!为什么……!」
佣兵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
「进行降兽咒术,就能免于一死。」
「不行!」
零一脚踢开恶魔的耳语。
兽人战士具有强韧的生命力。恶魔说的没错,只要现在把野兽的灵魂召唤到佣兵的体内,的确有可能得救。
但是野兽的灵魂已经强行从佣兵的身体剥离过一次了。
因为一年前召唤恶魔进入佣兵体内,造成野兽的灵魂和佣兵的灵魂变得更加契合。话又说回来,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恶魔」、「野兽的灵魂」,还有「佣兵的灵魂」,会产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也是理所当然。
都已经把他们强行剥离了,现在又要举行降兽咒术的仪式,不知道会带给佣兵的肉体和灵魂什么样的影响。
「佣兵希望以人类的身分活著。他说他的梦想是开一间酒馆……!」
这不正是佣兵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贵的梦想吗?
最讨厌魔女的他,就算接下魔女的护卫一职,也想完成这个梦想。
尽管是总比死了要好,难道夺走这件梦想的行为就可以饶恕吗?
佣兵开酒馆,零开占卜馆,一旦天黑了,零就去佣兵店里吃晚餐──两人前几天才在畅谈这个梦想。每当零回想起佣兵说著同意的表情,她的胸口便会满溢著一股温暖的情绪。
「吾要守护佣兵。吾发过誓了。不论多少次,不论多少次……!不只他的性命,只要是佣兵觉得重要的东西,吾都会守护到底。就算拿自己的性命交换……!」
为了拯救零,佣兵选择拋出自己的生命。
零虽然骂他这个行为很愚蠢,但倘若立场反过来,要她舍弃自己的性命同样无妨。
「恶魔啊──吾父,『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啊。你想从吾身上拿走什么都无所谓,吾愿意献上自己的心脏。所以请你救救佣兵吧……!」
一声窃笑传出。
一只冷冰冰的手碰上零的脸颊。
恶魔的眼睛和零一样是蓝紫色。
「别怕,我心爱的女儿。快看,四散在冰海周围的众多祭品。」
零瞪大了双眼。
没错──结界被无数的恶魔包围著。现在恶魔已经消失,冰海四周有数不清的堕兽人。
而堕兽人的头颅、鲜血,一切的一切都是能用于魔术或魔法的上等祭品。
有这么多祭品在,只要她希望,或许连死者都能够复活吧。
她能献上百条性命来拯救一条命。这么一来,零和佣兵都能生还,正大光明凯旋。然后再度结伴四处旅行。
零仰望天空。
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
「对不起,佣兵……对不起……」
「吾决定……」零纠结地痛苦喘息。
对零来说,世间万物的生命一点也不重要。但要是佣兵知道了,那个温柔的男人就无法再爱自己的性命了。
而且他想必再也不会原谅零。
零使劲咬牙。
「吾要献上自己的性命!吾不许你动到其他生命!这条命、这颗心脏,还有灵魂都献给你,吾愿意献上自己一切的血肉,换回佣兵的性命!」
「好啊。」
原本摸著零脸颊的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我就用你这条性命吧。」
2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烧光的草原上。
映入眼帘的东西有破碎的瓦砾、被翻起的土壤,以及我流的一片血海。
「……痛死了……」
还有一分痛楚。
怎么,换句话说,我还活著啊。
然后我感受到臂膀中有一道暖意。
温暖又柔软的存在──是还活著的零。
所以,是这么一回事吗?结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而我们还活著。
「……什么嘛,这不就是大获全胜了吗?」
我笑了。
一笑全身就痛得不得了,不过只要当成是活著的证据,也就没那么难受了。我费了一番功夫转身仰躺,瞬间停止呼吸。
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先前世界还笼罩在那么厚的云层之下,连白天都是那么昏暗而诡异,现在却蓝得像小鬼画的天空似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本应是致命伤的伤口已经愈合。
这也没什么,既然现在知道我是恶魔寄宿体了,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好惊讶。
话说回来,寄宿在我身上的恶魔怎么了?如果这家伙是「泥暗之魔女」的同伙,那是跟她一起消失了吗?
──算了,事到如今都不重要了。
「喂,魔女……快起来。天空很蓝喔。」
没有反应。我爬起身体,仔细端详零的脸。
轻轻摇她,她也没醒过来。
「魔女……?」
身体有温度,也还在呼吸,但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我怀著不安将她抱起来,还是
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没关系,没事的。她一定很快就会醒了。只要看见这片天空,诺克斯大教堂的人们也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神父一定会派人来接我们。
我彷佛能看见正在准备撤退的神父一脸惊慌地把格达叫到身边,大喊著要他优先所有事情,总之赶紧到祭坛来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我不用离开这里,只要等人来接就好了。这是我不曾体会过的安心感。
我想所谓的信任同伴,指的一定就像这样吧。
这时候,四周慢慢传来令人困惑的声音。
我抱著零坐在烧光的草原之中,一愣一愣地环视四周,才发现一群脱离恶魔支配的堕兽人们,全都一脸呆滞地被丢在冰海各处。
「──喂,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冰层之上?到处都是尸体……!」
当然了。恶魔互相残杀的残骸──那些被恶魔们当作身体使用的堕兽人尸体堆积如山,还有一片血海将冰海染成了鲜红色。
在这宛如地狱的场景当中,只有天空事不关己地透著和平的蔚蓝。
──此时那片天空中……
突然有点点斑驳的黑色脏污晃动。我一时之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似乎是鸟──不对,以鸟的体型来说,那未免也太大只了。
就在我呆头呆脑地仰望天空时,惨叫声从我的视野外传来。
我不禁回过神来,握紧剑站起身子。当我抱著零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只鸟……是怪物吗……?」
鸟的大小跟人类差不多,身上还有异常尖锐的脚爪。长长的尾巴像蛇一样随风摆荡,火红的尾羽正一根根散落。
「泥暗之魔女」召唤的恶魔已经消失了。
但是恶魔留下的痕迹依然存在。例如他们不晓得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恶作剧而做出来的怪物们。
那只鸟攻击了一个因伤而动弹不得的堕兽人,它撕开他的肚子,拉出内脏咀嚼。
「呀啊啊啊啊!不要,别过来!别过来──!」
其他地方也传出哀号。
我在跳进祭坛前一刻看到的「用刀状鱼鳍在冰海上滑行的鱼」,还有「全身是针的谜样生物」,纷纷受到这股呛鼻的血腥味吸引而来。
我不知道四散在这片冰海上的堕兽人有没有被恶魔附身时的记忆,我只知道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一片混乱当中了。
好了,该怎么办呢?
要抱著零跑回教堂去,浑身发抖等待事情结束吗?
不──不行。
有人会来接我们。
为了载我和零,坐在龙上的人一定只有格达这个骑手。
我不认为还没完全长大的年轻幼龙有能力驱逐这群怪物,而且要是龙突然出现在处于恐慌状态的堕兽人面前,他们八成会以为它是敌人而群起攻击吧。
就算龙能平安无事,格达也肯定会没命。
那要逃走吗?
我抱著零,能看准怪物攻击其他堕兽人的时候,趁隙逃走吗?
在这种站都站不稳的状态下,凭我这个软弱无力的人类,我能抱著零跑到什么时候都是问题──
我拚命思考,呆站在吉那罗斯岛的边界处,这时,突然有一道黑影落在我的眼前。我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眼前就出现一条足以一口吞下我和零的巨蛇,它正歪著头从嘴里不断流出毒液。
惨了,会死。
内心浮现觉悟的瞬间,我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
我的手伸向前方,「啪」的弹响手指。蛇的头在转瞬之间飞走,而我的一根手指也同时弹飞出去。
「痛──死了!你这混帐!」
我大叫一声。
刚才那动作不管怎么想,都是我体内的恶魔搞的鬼。因为他实在太过安静,我还以为他已经消失不见了,不过看起来他还是继续留在我的体内。
话说回来,手指是厨师的命耶!就算有很多只,也不准随随便便牺牲掉啊!
但得救了是事实。
说实在的,我真的判断不出这个恶魔到底算不算我的伙伴,但现在这个情况,他的存在毫无疑问对我有益。
不管他是敌人还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要利用,这才是佣兵。
「喂,恶魔。你听得到吧?帮帮我……!」
始终无法理解状况的堕兽人一一发出哀号,各个束手无策地遭到杀害。全军覆没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如果只是全军覆没,那倒还好。
这里聚集了这么多只有体力好得像怪物一样的堕兽人,所以应该会有几个运气好的人顺利逃脱。
但糟糕的还在后头。从怪物手中逃脱的堕兽人们一定会尽最大的手段掠夺位在前方的诺克斯大教堂。
必须有人站出来领导他们。
但现在的我太弱了,无法做到这件事。
──你想要什么?
恶魔低声询问我。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看著在恶魔使用力量的代价之下,手指弹飞出去而满是鲜血的手。
每次恶魔使用力量,我的身体就有某个地方会受损。照这样下去,难得存活下来了,也不知道以后会死在什么地方。
如果恶魔会使用治愈魔法,就能自己治好自己了,但他不使用,可能代表有什么理由吧。
「人类的身体根本没办法正常使用恶魔之力……但如果不用恶魔之力,我就会死在这里……如此一来,我能做的事情不就只有一件了吗……?」
我拿下零挂在脖子上的小瓶子。
「把我变回堕兽人。既然『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可以模仿其他恶魔的力量,这点小事应该很简单吧?」
他停顿了一会儿。
搞什么?
他该不会要说办不到吧?
──你不后悔吗?
搞老半天他办得到嘛。那刚才的停顿是什么意思啊?
我烦躁地脱口说:
「我都自己说出来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别管了,快做!」
──你再也变不回来了。
即使如此,还是不后悔吗?
经他这么一问,我瞬间沉默。再也变不回来──是指变回人类吗?换句话说,我一辈子都得当个堕兽人过活?
我再度看著自己的手。
拥有光滑皮肤的人类的手。
同时,我想起吃莉莉替我做的食物时,那种鲜明强烈的味觉,还有跟其他人视线相对时的奇妙感受。
我活到现在,一直憎恨著堕兽人的身体。
我的未来原本被涂得一片漆黑,但在得知能变回人类时,我却觉得未来突然充满色彩。
如果问我会不会后悔,我想我一定会后悔吧。
或许我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幻想著我以普通人类身分过活的人生。
──但是。
「就算我现在说『好,我放弃』,也只会被怪物宰掉而已啊!要是我以人类的人生优先,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跑来祭坛了!别管那么多了,快做!」
我捏破手中的瓶子。
那一瞬间,全身就像心脏被捏碎般的疼痛。
害我瞬间停止呼吸。
当我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却变成从腹部深处发出的哀号。
和变回人类时无法相比的痛楚,以及骨头碎裂的痛楚,还有肥大化的骨头刺穿肌肉与皮肤的痛楚,将我的视野染成一片血红。
「唔──噫……!啊!嘎啊啊啊啊啊啊!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双脚无法站立,瘫倒在地面,脸还沾上了土。接著人类的指甲开始剥落,锐利的爪子就这么刺穿指尖长出来。
人类的皮肤脱落,厚重的毛皮覆盖全身。头就像快裂开那样疼痛。说不定实际上真的裂开了。我抓著脸,结果人类的耳朵掉了下来。牙齿零零落落地往下掉,嘴唇也裂开,我再度发出哀号。
是野兽的咆哮声。
这是我第一次──非常唐突地想起某个男人。
在威尼亚斯王国担任首席魔法师阿尔巴斯仆人的狼人堕兽人。那家伙是自愿舍弃人类的身体。
换言之,他也捱过这股痛楚。
这股几乎把人逼疯的剧痛。
太令人敬佩了。我打从心底佩服。早知道会痛成这样,我搞不好就不会随便说我要变回堕兽人了。
而且我还不能昏倒。
我必须站起来。
要站起来战斗才行。
我狂吠一声。那是已经习惯多年的野兽咆哮──毫无疑问,那就是我的声音。
3
历经变回人类的身体,我搞懂了一件事。
别说只有一件了,甚至有无数件。
比如说,人类的身体很好用,指尖很灵活,味觉很敏锐等等──说真的,我觉得那是一副好身体。
如果能继续用那副身体活下去,未来等著我的,一定会是和平的人生吧。
不过变成现在这样──像这样抓住无端巨大的怪鸟,扯断它的脖子;或者揍死鱼鳞像铠甲一样坚
硬的鱼;又或者替一群混乱的堕兽人打气,重振战线,我更深刻觉得这才是我的身体。
熟悉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而且这所带来的安心感不可比拟。
反正只要离开冰海进入森林,状况多少也会安稳下来。
我把零扛在背上,领著一群因为紧张、恐惧、混乱而紧绷不已的堕兽人们在冰海上行进。在没有障碍物的冰海上,看得见森林与海平面就在视野的彼端。
我突然觉得那条境界线动了一下。
「──教会骑士团?」
从制服来看,是诺克斯大教堂的近卫骑士队那伙人。
正当我疑惑他们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时,却看见似乎有怪物在攻击他们。
我命令相较之下比较冷静的堕兽人跟著我走,从正面与左右两边包围怪物,接著歼灭它们。
堕兽人基本上不会和人成群结党。
但若是发生莫可奈何的事,还是会提供某种程度的帮助。只要获得帮助,当然就能发挥超常的战斗力。
受到怪物袭击的教会骑士团看见自己被堕兽人集团所救,而且还被团团包围,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堕兽人!而且你……不是变回人类了……!」
其中一个骑士团员指著我。
「发生了很多事啦。倒是你们,在这种地方做什么?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神父派出来迎接我的……不过就像你们看到的一样,外面到处都是怪物。要是在结界外乱晃,有再多条命都不够用喔。」
「我们是──!」
教会骑士团的话嘎然而止。
看到我还有我背后闹哄哄聚集过来的成群堕兽人,任谁都会这样吧。毕竟就现状而言,堕兽人就等于恶魔寄宿体的代名词。
所以,就算我说「我打倒『泥暗之魔女』,恶魔都消失了」,他们也没这么简单就能放心吧。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他们的样子很怪──
「啊。」
我想通了之后,发出声音。
原来如此──他们是神父以外的人派来迎接我的。只要想想他们是近卫骑士队的人,就知道是受谁指使的了。
奥尔迦斯。
说到底,我的放逐是神意审判。
因此奥尔迦斯认为「我为了能确实从祭坛走回去,肯定会动什么手脚」。
所以为了防止我真的跑回去,他才派了伏兵在这里。但奥尔迦斯也没料到,我竟然真的打倒「泥暗之魔女」,而且还带著自恶魔的支配下解放的一群堕兽人回来吧。
这是当然的。连我本人也完全没料到。
「怎么办?要杀掉吗?」
其中一个堕兽人语气焦躁地问我。
对手是十几个教会骑士团的人,只要我们想杀,一瞬之间就能解决。但我总觉得那样有点可惜。
「嗨……真是灾难一场啊,没想到迷了路还被怪物攻击。」
「呃──!」
骑士团员惊愕地睁大双眼。
「为了准备撤退到威尼亚斯,你们想要多少增加一点粮食吧?如果能搞到怪物的肉,就万万岁了。可是你们走错路,跑到城镇的反方向来了。没错吧?」
言外之意,就是要他们做出抉择。
看是要背叛奥尔迦斯,把我们当成「拯救你们的英雄」。
还是要完成秘密发配的任务,以区区十几个人挑战一群堕兽人。
骑士团员各个看著被我们杀死的怪物,还有被那些怪物杀死的同伴尸体。
「喂,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打倒祭坛的魔女了……?」
其中一个骑士团员轻声说。
却被一声「嘘!闭嘴──」的斥责声掩盖过去。
「……我、我等教会骑士团不会放过威胁城镇的存在,让你们继续往前走!如果你们这帮堕兽人集团想经过这里,就由我们来阻挡你们!」
居然反抗了。真是值得夸赞的忠诚心。
但我不得不说他们傻。一群连续受到混乱与战斗刺激,神经敏锐到不行的堕兽人们,轻轻松松就被他们挑拨成功了。
站在我身边的堕兽人首先冲了出去,他拔出剑就要砍向教会骑士。但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他的脖子,直接往地上摔。
伤脑筋啊。
好了,怎么办呢?
我是可以杀光教会骑士团的人,「装作没遇见」啦……
不过这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将周围的雪花卷起,盖过我的思绪。
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一道压迫所有生物的咆哮声传来,让所有人仰望天空。
「全部到此为止!」
上空传出老妇人沙哑的声音。
巨大的影子落在地面上,我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让出空间──让出给龙落地的空间。
不过我记得那道声音──
「主──主教阁下!」
教会骑士团员们齐声喊道,并当场下跪。
龙在空中盘旋了几次,然后正好在我身边著陆。
坐在上面的人有骑手格达,和一个颇有威严的老妇人──也就是主教。为了载行走不便的主教,他们居然把椅子绑在龙背上。
「为何主教阁下会来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是啊。但你们就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所以我也必须到场。」
主教在龙背上依序看著我、我率领的堕兽人集团,还有跪在地上的教会骑士团。
「哦哦……这是何等壮举……你真的打倒邪恶的魔女了。」
「你看得出来?」
我回问之后,主教缓缓点头。
「当我听闻『隐密』的汇报时,还不太敢相信……是你吗?还是──」
主教看向被我扛在肩上的零。
「我们只是破坏结界而已。后续感觉比较像她被恶魔杀死,自取灭亡。」
我因为昏倒不知道详情,不过大概没说错吧。
「城镇所有的人都在等候两位。真想让你听到当天空恢复蔚蓝晴朗的瞬间,包围整座城镇的欢呼声……这都多亏『隐密』告诉民众真相。为了不让他们过度抱著期待,也为了不让他们堕入绝望的深渊,为了让你们两位的凯旋成为他们心中的依靠,他非常有耐心,而且仔细地说明。」
「神父他……?也就是说,城镇所有人全都被他的计谋给骗啦。」
主教眯起眼睛看著口出恶言的我。
接著,她转头看著默默跪在一旁的教会骑士团。
「也感谢你们几位……为了城镇涉险。正因为你们拥有如此忠诚的心以及牺牲奉献的精神,城镇的民众才会打从心底信赖你们。」
「是……!只要是为了主教阁下、教会,还有民众,我等随时都能牺牲性命!」
「不,对我来说,你们也是重要的子民。还有他们也是。」
主教环视一眼堕兽人群。
不知道这位老奶奶是谁的人全都一脸茫然,不过他们从我们的对话中听见「主教」这个单字,似乎也已经明白她是个大人物了。
再不然,看到一个老妇人乘著龙现身,至少也该知道她不是个普通人吧。
「好了,我们回城镇去吧。然后再前往威尼亚斯。由我在前头引导你们。」
格达手拉龙的缰绳后,龙没有飞起来,而是拖著沉重的身体在森林里行走。教会骑士团没有人违抗,我们也就跟著往前走了。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凯旋了。
4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迎接乘坐在龙背上的主教,还有走在后头的我们。
龙一直走到众多人等候的教堂前广场才停下脚步,主教扶著格达的手,慢慢著地。
前来迎接的人有诺克斯远征部队长吉玛、副队长瑞兰德、勤务兵巴尔赛尔、「女神之净火」的审判官,还有教会关系人士全都到齐了。
莉莉紧紧抓住神父的脚,被这群集团的威压吓得无法动弹。
我被众人催促,往前走到广场中央。
「回来得好。」
听了神父的话,我耸耸肩。
「你还真是厉害啊。居然可以让城镇这些人一改之前恶劣的态度,欢迎我这个被赶走的罪犯……」
我的话才说完,神父举起手杖──然后又直接放下来。看来再怎么样,都不能在民众面前殴打我这个凯旋的英雄吧。
「这都多亏了主教阁下。是她将这里打造成能让你们以英雄归来的地盘。」
可是那个主教说「是神父努力的结果」耶……算了,在这里说这种话就太不识趣了。
我把视线挪到主教身上。
主教对著我颔首点头──七大教堂的主教竟向堕兽人点头致意。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变回堕兽人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
「……零呢?她在睡觉?」
神父抬头仰望我的肩头。就算他看不见,还是能从呼吸的深浅判断出零是睡著了,还是醒著吧。
「根据恶魔所说,好像是使力过度了。应该不久就会醒来──噢!」
脚边传来一阵冲击力道。
我低头一看,原本抱著神父大腿的莉莉,现在改来抱我的脚了。
她没有说话。我轻轻弯下腰,拍了拍莉莉的头。
「莉莉在生气。」
「啊?」
「莉莉非常非常生气!大哥哥不能再做任何危险的事了!」
「这个嘛……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啊。」
我笑著回答后,神父开口催促道:
「总之,你先想办法把这身沾满他人鲜血的身体打理一下吧。我们已经准备好澡盆、食物和房间了,零就交给侍女──」
「不,这就免了。」
「什么?」
「……你都懂吧?现在最危险的就是这家伙了。」
神父绷紧面容。
现在镇上还有对我和零以英雄身分凯旋感到不满的人。起头的人就是奥尔迦斯,但不知道那家伙躲在哪里。
把熟睡的零交给侍女,万一那个侍女就是敌人呢?
零会在无以反击的状况下被杀。
必须有个人来保护她。要说谁能胜任,也就只有我这个护卫了。
「交给别人之后,万一这家伙被杀害,我就得杀死那个担任护卫的人了。」
「难道你想和零一起入浴?」
神父挑起半边眉毛说道,而我则是无动于衷地回答: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神父仰望天空,只说了一句:「随你高兴吧。」
接下来,我就像刚才说的一样,片刻都不让零离开我的身边。我抱著零洗澡、吃饭,最后抱著她睡在他们准备好的房间里。
那是一场悠悠无梦的深层睡眠。
???
奥尔迦斯站在窗边,咬著手指的指甲,俯视沉浸在凯旋气氛当中的民众。
只能宰了他们。
现在已经无法阻止他们以英雄之名留芳于世了。可是至少要在他们以主导者恣意妄为之前杀死他们,让他们变成空有名号的存在。
就在这个时候,奥尔迦斯的房门开启。
看见几个熟面孔的部下,他的脸上浮现笑意。
「你们来得正好,请听我说──」
部下们不发一语,相互交换视线之后,便将奥尔迦斯从椅子上扛起来。
在奥尔迦斯开口询问他们的意图之前,他就被扛到轮椅上了。
「这很方便吧?我们去向馆长借来的。」
其中一个部下说著,并将轮椅推出房间。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说过我还不会从这间房间出去……」
「闭嘴。如果你大叫,那我就不得不揍你了。」
奥尔迦斯一脸铁青。
他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但是他无能为力。毕竟被打断的脚还要很久才会痊愈,别说走路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们一个人推著奥尔迦斯的轮椅,三个人围著他。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也不看奥尔迦斯一眼,静静地推著轮椅。
奥尔迦斯被推出教会骑士团的宿舍,当他察觉自己即将被带到城郊的瞬间,终于开始大喊:
「不要!你们想把我怎么样!神不会允许这种事──!」
在他把话吼完之前,其中一个部下便动手往他的脸上揍下去。
接著他们把一块布塞进他发出呻吟的口中。
「所以我说了,早在一开始就该这么做。」
「可是我不想夺走他的尊严。至少让他高尚地……」
「他算什么高尚?」
其中一个部下吐出口水。
「那个堕兽人是打倒『泥暗之魔女』的英雄。但我们差点就遵从这家伙的指示,杀死那位英雄了!」
「对不起,队长……但是我们已经无法再服从你的命令了。而你不会原谅背叛之人──所以我们只能这么做了。」
「嘘!有人来了──!」
三个部下为了挡住奥尔迦斯,并排站著。
脚步声慢慢接近。奥尔迦斯不断发出呻吟。
「你们在这里干嘛?就算是偷偷摸摸办事,也未免太可疑了吧?」
他们听过这股声音。
他是诺克斯远征部队长的勤务兵──巴尔赛尔。
「……嗯?那个轮子……那不是轮椅吗?」
巴尔赛尔的视线落在他们的脚边,皱起眉头。
轮椅的车轮比一般的货车还要小,很好认。原以为他是一个无用的男人,看来还是有点能耐。
「奥、奥尔迦斯队长的身体不太舒服,我们正要带他去看医生。」
「啥?」
巴尔赛尔发出荒谬的语气。
接著他的背后……
「怎么啦?巴尔赛尔!」
骑士队长吉玛走来呼唤他。
要是让那个正义魔人看到这副场景,这些群起背叛的部下也难逃处置。
神终究还是庇护著他。
奥尔迦斯独自窃笑。
「近卫骑士队又怎么了──」
「啊,没事的,队长。他们好像为了搬运货物,正在伤脑筋。」
奥尔迦斯停止了呼吸。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
──就该直接杀了他才对。
想起这个男人对著双脚被打断的奥尔迦斯说过的话。
「嗯……唔……!嗯唔!」
奥尔迦斯发出呻吟,并扭动身体。当他从轮椅摔下来时,隔著男人们的脚,他能看见吉玛离去的背影。
但巴尔赛尔宛如要践踏他这道视线一般,挪动脚步挡住。
「你的盘算没有错,她的确会救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渣,她都会出手相救。她为人就是这样,做事不会被自己的喜好左右。不过真是可惜啊……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是靠著自己的喜好在做事。顺带一提,我讨厌你讨厌得要死。但都这种时候了,你赶走魔女阁下和佣兵阁下的事就先不提……不过你侮辱了我们家队长吧?侮辱了别人还想让她救你,你不觉得这个盘算实在很自私吗?」
巴尔赛尔抱起奥尔迦斯的身体,让他坐回轮椅上。
「好了……」
巴尔赛尔轻轻转了转胳膊,慵懒地望向天空。
「我也来帮个忙。你们要把这个东西要拿去丢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