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神父来到这座村落了。
这份冲击传遍这座小村落的各个角落,最近建筑工程也终于竣工,众多村人都挤在全新的木造教堂前。
大家都说来此上任的盲眼神父会侧耳倾听村人的心声,诚挚地解决烦恼,非常受到大家欢迎。此外,自从有人传说「把眼带拿下来就是个惊为天人的美男子」之后,恳求让大家看一眼真面目的女人──有时还有男人──都络绎不绝。
「唉,是啦,我也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啦……」
阿熊把手放在酒馆的桌上托著脸,没好气地说著。
这个男人鲜少表达自己的不满,我觉得稀奇,于是停下手边的准备工作,由上往下看著他。
「怎么?神父那家伙这么快就惹出问题来啦?」
「不是啦……」阿熊小声呢喃。
「那个神父大人是那个吧?『女神之净火』的……我看过那个神父大人在威尼亚斯王国的坑道大闹一番的样子,所以心情很复杂……你忘啦?就是在威尼亚斯王国发生的,坑道坍方计画之前的事。应该说,就是你住在我以前工作的那间旅店那天的事啊。」
「啊~~啊~~有有有,是有这回事。」
那股怀念的感觉促使我发出一阵轻笑。
我觉得那已经是一件陈年往事了──
我们一到零的故乡弓月之森,就被强制召唤拉回威尼亚斯,然后我还把攻击我们的巨大野猪杀死,全身沾满了它的血。
就这样,堕兽人和浴血组合在一起,即使别人只看了我一眼就叫卫兵来,我也不能说什么。我就是如此强烈的暴力象徵。
后来神父找到了愿意收留血腥如我的旅店,而那里正是阿熊工作的旅店。
阿熊在那里以「前堕兽人」的身分被雇主低价雇用,即使如此他嘴里还是说著「有人录用就该偷笑了」,就这样过著日子。
我还记得他一边哀叹自己改不了当堕兽人时的习惯而搞砸,却又一边炫耀自己娶到老婆的表情。
不过阿熊现在的问题就在这件事之后。
当反魔女派的人在坑道内外大闹时,正好在场的神父也帮忙镇压。而且还用了相当强硬的手法。阿熊当时就在近距离从头看到尾──
所以当他知道派来自己村中的神父,居然是那个会挥舞大镰刀的杀人神父,也难怪他会质疑把村中信仰交给他是否没问题了。
「佣兵,你和那个神父是老交情了吧?」
「我们也只有几年交情而已。不过你不用担心啦。那家伙确实是个杀人神父,不过算是可以信赖的杀人神父。他不会突然发疯攻击村人。」
「是喔……」阿熊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后,趴在吧台上。
「不过我懂你看不惯他那张清秀脸蛋的心情。」
我说完这句补充后,只见阿熊突然抬起他的脸──我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他却完全没有笑意。
「……难道你真的在嫉妒神父的脸蛋啊?」
「不、不能算是嫉妒啦……」
「我劝你别闹了,蠢毙了。为了那些长相拥有神明眷恋的人,你越是嫉妒就越亏喔。」
「可是你家的魔女小姐又不像我老婆那样成天往教会跑。」
我猛然闭上嘴,看著心里担忧的阿熊。
「成天往教会跑……对信仰虔诚的教会信徒来说……不是理所当然吗……?」
「如果只是在教堂里大家一起听听教诲就算了。可是有好几个人都看到神父和我家老婆两个人单独交谈……还说他们相处的感觉很好……」
喂喂喂,慢著慢著,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他现在正在找我商量老婆外遇吗?
我瞬间想起杀人神父那简直可说是洁癖的个性,摆出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那家伙会出手染指别人的老婆吗?
完全无法想像。不可能。
「你干嘛露出这种表情啊!」
「你根本看不懂堕兽人的表情吧?」
「我原本也是堕兽人,多多少少看得懂啦。」
「那个神父可不是会染指别人老婆的家伙喔。」
「可是──」阿熊激动地开口。
搞什么?这家伙还真是顽固耶。
阿熊抿著唇咀嚼想说的话,两手抱著自己的头。
接著──
「……她还不是我的老婆啊。」
他含糊其词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
我开口反问他:
「可是你……不是向我们介绍她是你老婆吗?她也没有否认啊。」
「我们实际上是一对夫妻啦!只不过我们没有在教会举行过典礼……」
「啥?为什么会这样?」
「就在我们想举办婚礼的时候,不是爆发了教会骑士团的威尼亚斯包围战吗?我们家因为坑道坍方计画没了,之后又马上发生了恶魔袭击事件,根本就没有结婚的时机……所以依据教会的规则,我们都是单身……」
「原来如此。」
我一瞬间差点说出「既然不是有夫之妇,那他搞不好会染指」这句话,不过又吞了回去。毕竟就算只是玩笑话,也有不能说的言词和场合。
「既然这样……那你们赶快结婚不就得了?」
「我都怀疑她和神父有一腿了,哪还能拜托那个神父帮我们举行典礼啊!」
阿熊对著吧台揍了一拳。
「我还不是……原以为神父来到这座村庄之后,就可以举行典礼了。但老婆那副德性,我实在难以开口……一想到我开口之后,她要是跟我说『我们还是别结婚了』,我就……」
「没想到你这么胆小。」
「我是真的很重视她……!我从堕兽人变回人类之后,尽遇到一些厌烦的事……可是因为有她在,我才能努力……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所以如果她选择了神父……那我……」
原来如此,天总是不尽人意。堕兽人这种生物一遇上谈恋爱就会完全变成一个废人。一般人小时候就会先体会到青涩又痛苦的恋情,我们却是有了一定的岁数才开始经历,所以难免觉得纠结。
阿熊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刚才那些话可别跟别人说喔。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孬。」
「啊……喂!」
他无视我的挽留,匆匆忙忙走出酒馆。他才刚前脚踏出去,正好就有个娇小的影子后脚踏进来,让我发出一道轻声的惊呼。
只到成人膝盖高度的那道影子一步一步走到吧台,灵活地爬上椅子。
她一开口──
「神父大人才不会抢夺别人的恋人。」
便这么说道。
她是住在教会的小小老鼠堕兽人──莉莉。
看起来像个小孩,但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内在其实已经十九岁了。
莉莉非常介意自己是个会带来疾病的老鼠,因此始终避人耳目,鲜少如此大方走进我的店。
我猜她大概是经过酒馆附近,刚好听到关乎神父名誉的话题,在忍无可忍之下才进来发表意见吧。
「你果然听到啦?」
「嗯。因为莉莉的耳朵很大。」
莉莉还是一脸不悦地捧著自己的大耳朵。
「我也不觉得那家伙会被美色迷昏头,不过我也能明白阿熊不安的心情。」
「为什么?」
「因为神父是个美男子啊。」
莉莉低吟一声后就不再说话,我于是拿出一颗洗好的苹果给她。莉莉默默地开始啃食苹果,吃了一半之后,她便抬起头──
「莉莉都知道。」
说出这句话。
「知道什么?」
「神父大人和熊先生的太太都说了些什么。」
「哦?那他们说了什么?」
「秘密。」
搞什么鬼?真吊人胃口。
「不能说,因为是秘密。」
「你的意思是,神父和阿熊的老婆之间有秘密吗?」
「对。」
「是喔……这还真是……」
顺带一提,莉莉喜欢神父。不是小鬼蒙蒙懂懂的那种「喜欢」,而是十九岁的女人会对美男神父抱持的那种「喜欢」,神父也知道她的感情。
不过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神父带著庄重的心完成每天的业务,莉莉则是助手兼打杂帮他做事,两人就这样一起处理教会的事务。
莉莉好像只要待在神父身边就满足了,别说不满,她甚至觉得很幸福。不过就算这样,听到神父和其他女人黏在一起,她还是会觉得沮丧。
这样的莉莉现在却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两人之间有秘密」,看来这件事毫无疑问是阿熊多心了。
「不能告诉阿熊秘密的内容吗?」
莉莉点了点头。
「但你又说人家不是外遇?」
她再度点头。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因为神父大人说『那男人一旦流于感情,不管什么事都会说出口,不值得信赖』。」
那个死家伙……就算没有直接跟他说到话还是让人火大。
「所以请给我这个。」
莉莉对著我递出一张纸。
搞什么?原来不是过来发表意见,而是真的有事来酒馆啊?
我大略看了一遍递过来的这张纸上写的品项,然后皱起眉头。
「要食材吗?还真稀奇啊,教会一直都是吃自己的啊。」
教会拥有家畜、田地,还有来自本部的援助物资。
听说这是为了在村庄歉收时能够分给民众,或是被村中的人们讨厌时也能活下去……等等诸多理由所做的准备。总之,几乎所有教会的厨房体系都和村中完全分离。
「还要借大锅子……跟大量的盘子、杯子……?你们要开店啊?」
「秘密。」
「你真的对神父忠心耿耿耶……」
我眯起眼睛瞪她一眼,莉莉却得意地笑了。不是啦,我压根不是在夸奖你啊……
「算了,随便啦。三天内交货对吧?好~~知道了。」
「神父大人还叫我顺便过来吃饭。因为有客人来了。」
「难道是阿熊的老婆?」
「是很多女人。」
莉莉把头放在吧台上,用指尖摆弄著吃得一乾二净的苹果果核。
「……怎么?你也一样在嫉妒吗?」
「没有。莉莉没有嫉妒。」
莉莉闭上眼睛。
「每个女人都很漂亮。像蝴蝶一样,轻飘飘的,光彩夺目……莉莉想一直看著她们,可是只要莉莉在,大家就会不高兴。」
「她们说了这种话吗?」
我皱起眉头反问莉莉,只见她还是把头摆在吧台上,灵活地左右摇头否认。
「但是莉莉很清楚。」
我好像知道神父叫莉莉过来我这里吃饭的理由了。
因为莉莉会主动替别人著想,然后自己陷入紧张、慌乱,无法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村里的女人们实际上怎么看待莉莉,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明目张胆地显露厌恶之情。
虽然不会有人说出口,莉莉心里还是会被「说不定她们讨厌我」或是「说不定她们怕我」这些思绪塞满。
如果她能责备别人倒还好,但莉莉却认为让人们心生厌恶是她不好,总是如此责备自己。
所以神父才会让她暂时来我这里躲避。
「……你今晚要住魔女那边吗?」
「不用。晚上大家就走了。」
莉莉小声向我道谢,我也决定开始帮她准备午餐。
我将面包切成薄片,接著放进鸡蛋和牛奶混合的酱汁中,加入甘甜的蜂蜜后拿去煎成金黄色,这是店里数一数二的高级品。
自从透过教会的管道,终于可以获得稳定的货源,我这才时不时开始做起甜点来。但这依然属于奢侈品。
「这样好吗?」
莉莉睁著闪闪发亮的眼睛,交互看著我和盘中的食物。
「很不巧,我现有的材料只能做出这种东西。我会再去向神父请款。」
我露齿一笑,莉莉看了于是抓起叉子,开始大口享用面包。
「好甜、好软、好好吃!」
「那真是太好了。」
「莉莉最喜欢这个了!」
「比你老妈亲自传授的番茄炖菜还喜欢吗?」
「那个也是最喜欢。」
莉莉一脸幸福地笑道,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互相矛盾的话语。
当莉莉口中塞满了面包时,她突然──
「因为很好吃,所以莉莉透露一点点。」
小声地这么说著。
看来是有意告诉我秘密的内容了。
我压低姿势,把耳朵凑近莉莉的嘴边。
「莉莉跟你说……」
莉莉卖了个关子说道:
「大哥哥你要去告诉他,绝对绝对不可以怀疑人家。去跟熊先生说,不可以问他太太『是不是喜欢神父大人』。」
「为什么?」
「不然就完蛋了。」
「什么会完蛋?」
「全部。」
就这样,莉莉再也不开口了。
我判断已经无法再从莉莉身上得到更多情报,只好放弃,改问下一个人。
2
「所以呢?你勾搭上阿熊的老婆了吗?」
「要是再向我问这种胡扯的事情,我就只好拿出尘封已久的大镰刀了。」
听了我单刀直入的询问,神父以加深脸上那抹假到满出来的笑容,来表达他言外的愤怒。
这里是教会的后门,酒馆关门后,我便把莉莉前几天订的东西送过来。
莉莉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能去问阿熊的老婆」,但可没说我不能问神父。
「我向小不点确认过,却被她随口敷衍了。不过你们确实瞒著什么事吧?」
「你分明属猫科,却像马一样爱凑热闹,这样很难看喔。要不要乾脆请零帮你降下一匹马的灵魂?」
他不改那张如铁壁般的笑容,数落我的台词就像平常一样辛辣,让我松了一口气。
「那家伙每天一来酒馆,一句话也不说,就只会喝酒,然后一副要死的样子走出去。每天看到他那张脸,就算我是猫科,也会冒出像马一样爱凑热闹的性情啦。」
神父嘴里说著「真是伤脑筋」,发出有些嘲讽的语气。
「他就这么无法相信自己的伴侣吗?」
「这就得怪你长得太好看了。」
「美丑的基准会因人而异。」
「能说这句话的人,就只有没利用过自己的外貌去接近女人的家伙。」
「那么我就有资格说出这句话。」
「是喔?」
「因为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别人也会自己接近我。」
恶──我吐出舌头。
连花言巧语都省下来了,这还真是可怕。
「……村里的女人都在倒追你吗?」
「嗯,还好啦。」
「连有夫之妇也是?」
我感觉到空气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我也不是靠下流的臆测或玩笑问他这句话。不过封闭的村庄加上一名外表清秀的单身神父──而且他还是教会的人,有知性又懂礼仪。
尽管他没有那个意思,却也足够造成村民不和的原因了。
「你还是老样子,不擅长信任他人呢……」
他的叹息中混杂著厌烦。
而我也同样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啦……这种问题本身就是对你的侮辱。」
「不是对我。」
「啊?」
「……零现在在我的房里。」
听见神父突然改变话题,我眨了眨眼。
「那家伙会跑来教会还真是稀奇。你拿到她可能会喜欢的可疑书籍了吗?」
我嗅著空气中的气味,寻找零在教堂中的位置──但教堂里点著除魔的香气,让我闻不到零的味道。
「你说呢……她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重要的事,或许是来见我的吧?」
「如果没事,她才不会特地从自己的店里跑来教会呢。」
「所以我刚才说了,来见我或许就是她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她有事情来找教会商量?」
「不是『教会』,而是『我』。」
我看神父的态度显得有些不耐烦,心想这下大概得自己搞懂他闪烁其词的内容了,所以决定稍微动动脑筋。
假设零现在在神父的房间里。
假设她不是来找教会,而是神父。
那么她的理由和目的是──
「……难道小不点罹患不治之症了吗?」
「咦!莉莉要死掉了吗?」
莉莉的头从神父身后蹦出来,似乎是很在意我和神父在后门谈话的样子。
神父抚著额头,一副「又有麻烦蹦出来了」的表情,接著……
「你不会死啦。」
简短地回答她。
「嗨,小不点。听说我家魔女跑过来了?」
「咦?大姊姊?她没来啊。」
我转而看向神父。
只见神父耸耸肩──
「没错,那是假的。」
拋出这句话。
这算什么谎言啊?而且为什么要说谎?
瞧我皱起眉头,神父于是轻拍我的肩膀。
「就是这么回事,佣兵。」
「啊?」
「在刚才的对话中,你有一瞬间怀疑过零出轨吗?」
「什、什么出轨……!我跟那女人才不是那种……!」
我说的「那种」,指的是像夫妻或情侣那样拥有约束彼此的关系。至少我和零并不是主张对方所有权的关系。
──说是这么说。
要是零和神父变成「那种」关系,想必我的心里也不会平静。
想到这里,我终于搞懂神父说「零在我的房间」的意思了。同时,我也了解阿熊怀疑老婆出轨这件事的意义了。
「……你的意思是,怀疑不忠本身就是不义之举吗?」
「我没有这么说。只不过,无端臆测对方的心思,到头来只会增添不必要的伤害──我只是不
乐见事态如此。」
的确,刚才不管神父如何强调「是零自己要来见我」,我也只觉得「是喔,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总而言之,我和那位夫人之间没有任何苟且之事。没错吧,莉莉?」
「要是有,莉莉会很生气。可能会讨厌神父大人。」
「那么我就试著去追求村中的女性吧。」
「讨厌──!不行──!」
莉莉握紧拳头,不断打著神父的脚。
「你们放什么闪啊……」
「如果你喜欢,那就送你。」
「小不点,你听到了没?要来我家吗?」
「莉莉才不要!笨蛋笨蛋!莉莉讨厌大哥哥!」
为什么是我被讨厌啊?真是躺著也中枪。
继续问下去也不太可能得到什么情报,所以我请神父确认交过来的货没问题并签名后,马上就要离开教堂。
离开前,我的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零她全都知道。」
神父对我这么说。
当我回过头,神父正好把后门关上,就算我想说什么,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是想跟我说,如果我真的这么在意,就直接去问零吗?──还是说刚才这句话也是一种挑衅,代表「我和零之间有你不知道的共同秘密」?
我就这样揣测神父的意图,看著紧闭的门一段时间后,决定移步离开教堂,前往零的店。
「──看你两手空空,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吾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却是阿熊怀疑他的配偶出轨?」
我没先知会一声就跑过来了,而零也一样大方地接待我,没想到当她知道我没带任何伴手礼之后,便露出不满的表情。
不得已,我只好从零为了调配药剂而收集来的素材当中看看有没有能吃的食材,帮她做点即席宵夜了。
有血已经被抽乾的鸡只残骸──换句话说,这里吊著一只血已经放乾的鸡,所以我决定把它的胸肉稍微汆烫过后,再烤一烤,配上姜。
零一边看著我料理,一边把脚放在桌上,并灵巧地把体重放在椅子后方的两只脚上,不断摇晃著。
「吾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愚蠢又无聊的话题。」
「我也跟他说过不可能了,可是看他那副德性,感觉好像随时都会上吊自杀耶。既然没有出轨,那她干嘛这么频繁跑去见神父啊?」
「无可奉告。」
听见零如此无情地宣言,我失望地垂落肩膀。
「连你也这样说……」
「既然你说他怀疑配偶不贞,那吾就更不能说了。像他这种虚伪的男人,最好继续痛苦下去。」
「你也跟神父说一样的话啊……」
我仰望老旧的天花板,看著吊在那里风乾的药草。
「没有自信是一件这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男人对自己的外表没有自信,他和身为伴侣的女性之间又没有婚姻关系,这样一位女性频繁去接触一个长得比自己英俊,而且还有权力加身的单身男性。要男人别心慌才是强人所难吧。
「倘若失去自信的结果是伤害到一个自己应该相信的人,那就是罪恶。」
「就算对方做出会被怀疑的举动──也一样吗?」
「你还真为阿熊说话呢。」
「还好啦,毕竟我们本来都是堕兽人。」
我苦笑著,把烤好的肉放到盘子上。当我把肉端上桌时,零便把摇晃的椅子恢复成四脚站立,切下一口烤肉扔进嘴里。
我到现在还是不会吃生肉,不过稍微烤过的半生肉倒是不会再有抵抗。生肉软嫩的口感与鲜甜和表皮稍微烤过的焦香相辅相成,正好适合拿来当下酒菜。
「你用不著担心,等到明天一切就会解决了。阿熊也不必急著上吊──搞不好等到明天之后,他上吊的冲动会加剧。」
「这也太吓人了吧?到底是怎样啊?」
「等到明天你就知道了──话说回来,佣兵。住在这座村庄里的人其实拥有非常高度的团结力,吾不得不对这件事情感到非常吃惊。」
「团结力?」
「吾就实话实说吧,佣兵。其实村里的女人们全都知道。不论是阿熊的配偶为何要去教会,还是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人?」
「最近村里的女眷们频繁前往教会也有她们的理由。有没有觉得很兴奋?这代表大家都无意揭露事实。些许秘密能增添人生的光辉,但等不及他人坦白就想先揭穿秘密将会招致不必要的悲剧。」
零开心地说著以神父为首,还有几个男人也知道这件秘密,但到头来就是不肯说出秘密的内容是什么。
等待明天到来。
只得到这句话的我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抱著无法释怀的心情入睡。
3
「……到底是怎样啊?」
隔天早上,准备开始营业的我只能呆站在原地。
才刚开始起步的村庄有著像山一样高的工作得做。
修建房屋、修缮道路、开垦荒芜的田地、收集用来当燃料的薪柴等等,而且一个问题解决之后,又会马上冒出新的问题来。
为了让这些人在忙碌的早晨可以填饱肚子,我每天都会在酒馆准备好早餐。这就是我的工作,也是我在这座村庄里的功用。
所以这间店虽然叫作酒馆,但以现状来说,要当作「发粮所」也没问题。换言之,我的工作是为了让村中所有人都能填饱肚子的粮食管理员。
村里的人偶尔也会到森林里摘果实,或是自己料理摘来的果实。不过基本上,在我的店里填饱肚子就是这座村子的常态。
当然了,村子内部没有货币流通。
钱再怎么样也是「村子的钱」,是我们所有人决定好要用来向外部村庄或城镇买东西的钱。而且我们现在也还没陷入必须向外部买任何东西的窘境。
就各方面来说,这座村庄都算是开发中村落,但是──
「为什么今天早上一个客人都没有?」
时间已经到了,应该出现的人却不在往常的地方。只是这样一件小事,在这座小小的村子里却已经是异常事态。
不只如此,原本开店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一个个上门的客人,偏偏今天却只有脸色惨淡的阿熊一个人,简直是某种恶劣的玩笑。
「其他人呢?」
「不知道……不过这个……」
阿熊拿出一封信给我。
封口都还没拆开。
「这是谁给的?」
「大概是我老婆。」
「什么叫作大概……」
「因为她应该不识字才对啊……而我也是……但今天早上就放在枕边……」
这么说来,就是他老婆找人代笔了。
而阿熊是为了请我看这封信,才会过来这里。
「我要拆喽?」
「拜托你了……不,你还是先等一下!如果上面写的是要分手,那我就伤脑筋了!」
「你好烦,我已经拆了。」
我毫不留情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
「喔……这是魔女的字嘛。你等我一下,我也不太擅长看字……」
「快住口!拜托你不要念出来!我会逃离这座村庄喔,佣兵!我会立刻整理好行李,然后……!」
我的眼睛快速浏览过那短短的一行文字,接著闭上嘴巴。
我看著嘴上说现在就要马上回去整理行囊,却又介意信件内容而不肯移动半步的阿熊,然后又看了一次信纸。
我心一横,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看起来的确不太好。事情真的不乐观。」
「什、什么啦!上面写了些什么……?是要分手吗?」
「信上叫你去教堂一趟。」
「教堂?为什么!」
阿熊发出宛如哀号的声调。
「村里的人也都在那里。你帮我一下。我已经做好早餐,不吃太浪费了,全搬过去。」
「你、你先等一下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聚在教堂啊!为什么要把早餐搬到那里去?喂,你念一下信上的内容吧!上面写了些什么?」
「你到底想要我念,还是不想要我念啊……」
「我也不知道啦!」
这家伙没救了。完全失去理智了。
「好啦,去一趟教堂应该就会知道了。唉,真是够了,这座村子的高度团结力还真不是盖的。不愧是怪人组成的村子。」
我发出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傻眼的声音。
实际上,我原本上一秒还被排除在团结力的外围,可是一旦知道真相,也忍不住想去保守秘密。
而且我也终于明白村里的人为什么要瞒著我到现在这个局面了。
「你说这是什么鬼话!太可怕了吧!我不要,我才不要去教堂!我要回家!」
「不要啰嗦了!过来,走了!」
「我不要!如果我得跟她分手,那我就没有继续当人的意义了!我要变回堕兽人!我要去拜托魔女,求她召唤熊的灵魂给我!」
「我劝你不要。我讲真的,会痛
死人。」
我硬是把要搬的东西塞到阿熊手上,然后把大锅子堆到拖车上之后,往座落在村外那间刚盖好的教堂出发。
我们走在被树木包围的细小林道没过多久,就听到一阵阵嘈杂的声音。
此外还有勾起食欲的食物香味。我还在想莉莉从我的店里拿走那些食材和食器到底要干嘛,原来只是设了个宴席而已啊。
──没错,这是一桩喜事。
我和阿熊现在正朝著只有我们不知道的宴席前进。
察觉到这一点的阿熊全身颤抖,有好几次差点回头逃走,但每次我都会强制他改变方向,就这么把他带到教堂来了。
我们穿过小径,当视野敞开的瞬间,那幅光景便映入眼帘──
一幢刚漆好灰泥的亮眼纯白教堂,这是这座村子最高级的建筑物。
只有这幢建筑物不可能只靠村人建造,所以这是我们遵照教会派来的工匠所下的指示完成的。
说也奇怪,从出生之后就对教会唾弃不已的我,居然会因为教堂落成在我的村庄而莫名感到一股安心感,也有一种振奋精神的感觉。
村人齐聚在教堂前。
那里有个在一堆薪柴上架著一块木板的难看长桌,桌上挤著许多料理,周围的树木则是点缀著色彩缤纷的布匹。
这幅景色就像把幸福描绘在画里一样。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华美婚礼的风貌。
神父与盛装打扮的年轻女人──阿熊的老婆就站在这幅景色的正中央。
阿熊的老婆是个身高不矮的女人。虽然跟身为巨汉的阿熊站在一起显得娇小,但跟神父站在一起却差不了多少。
原本有说有笑的两个人──还有周遭的村人们,因为我和阿熊登场,同时闭上了嘴。
阿熊见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还是无法理解状况,于是看著我寻求帮助。我推了推他缩成一团的背,把他推到神父和老婆面前。
「你啊,未免也太慢了吧!」
老婆抓著礼服的裙襬,跑到阿熊身边。
阿熊畏缩地看著老婆,退后半步并小声说了一句:「抱歉。」
「还有呢?看到这个,你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吗?」
「呃,啊……嗯……那个……」
阿熊看了神父。
然后──
「那个……我记得结婚典礼上,只要提出申诉,然后在决斗中取胜……就可以从别人手中抢下新娘吧?」
问了一道莫名其妙的问题。
「……什么?」
这样傻愣地反问的人是神父。
老婆则是呆呆看著阿熊。
「呃……因为这是……你和神父大人的婚礼对吧?」
「你在说什么梦话啊?是我和你的婚礼。」
「啥?」
阿熊傻里傻气地反问,再度看向神父。
只见神父郑重地点头:
「如果是我和她的婚礼,除了我之外,还需要另外一位神父吧。」
说出这句非常中肯的发言。
好不容易搞懂状况的阿熊整张脸红到耳根子去,他双手掩面,当场跪在地上。
我想也是啦。
原以为老婆和神父暗通款曲,没想到却是暗地里在计划她和自己的婚礼。知道了这一点,也难怪他会想诅咒自己疑心疑鬼的那份软弱。
「我真是个傻瓜……」
阿熊说了这句话就没有任何动静,这时老婆也一起蹲在他面前。
「我说你,这样画面一点都不美啦。难得村里的人帮我做了这件漂亮衣服,还帮我化了妆,你就不会说句『很漂亮』吗?」
「你揍我吧。」
「什么?你说什么鬼话?」
「我怀疑你不贞……以为你跟神父有一腿……」
「这算什么?有够差劲耶。」
老婆笑了笑,抬起她的手。接著如阿熊所愿,痛快地赏了他一巴掌。
打下去后不知道为什么,周围传出一阵喝采。在这阵喝采中,老婆露出和刚才打阿熊时相同的笑容说道:
「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阿熊发出一声吼叫,横抱著他老婆并站了起来。
他就这样直接走到神父面前──
「请问我该怎么做才能结婚!」
气势十足地问。
神父的嘴角露出一抹平稳的微笑,然后指著教堂。
「你可以现在就进教堂,然后让我替你解释婚礼的行程吗?」
「不行。」
「我想也是。那就在这里进行吧。」
喂,你未免也太懂得临机应变了吧。但我这句话只能说在心里头。
算了,这种小村庄办的婚礼这样就行了吧。
「──乌尔斯啊。汝愿意以神赐予你的名字、身体、灵魂、一切的一切发誓,将这名站在汝眼前的女人──莎拉视为终身的伴侣吗?」
听见这段突如其来的宣誓,纵使神父用好久没人叫的本名称呼阿熊,他还是宣告道:「我愿意。」
神父也对阿熊的老婆拋出同样的问题,她同样宣告:「我愿意。」
「聚集在现场的人们,有人对这一对新人抱有任何异议吗?──很好。那么我以慈悲为怀的女神之名宣布,承认两位结为──」
夫妻──在神父说完这句话之前,他们两个人马上接吻。接著喝采声、围观群众,还有怪腔滥调的乐器声便一齐祝贺村里新生的第一对新人。
每个地方的婚礼形式都不尽相同,某些村庄还有他们独特的习俗,但我不禁想著,下一场婚礼的女方恐怕也要先打男方一巴掌才行了,并为此苦笑不已。
不论是什么,通常第一次发生的事情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传统。
我一边拍手,一边看著他们幸福的样子。这时零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边。
「吾说过了吧?到了明天就会真相大白──」
「换句话说,除了我和阿熊之外,所有人都知道婚礼的事吗?」
「吾没有说所有人。应该也有人是今天早上听邻居说才知道的。因为过了这么久,阿熊都不申请正式结婚,所以神父和村里的女人们才会联手策划这场规模有点大的恶作剧。」
「幸好阿熊没有在你们成功之前就上吊自杀。」
就算事情错在他不自己主动踏出一步,但一想到他那副痛苦的样子,我还是觉得他很可怜。
「错在他不该怀疑配偶出轨。如果他能相信自己的配偶,那么这件事就只会让他吓一跳──对了,佣兵,是你读信给阿熊听的吗?」
「是啊,那是你代笔写的吧?」
「哦──」零扬声,有些意外地看著我。
「你看出那是吾的字了吗?」
「你的字很有个性。应该去找老师代写才对。」
「这么一来就没有意义了。」
「什么意思?」
「那封信没有写收件人对吧?」
「对耶……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没有。」
既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寄件人。
话虽如此,既然是放在阿熊的枕边,那就是给他的吧。而且他们两个人住一起,所以寄件人毫无疑问就是老婆了。
「吾写了信,而你看了。这样你不懂个中意义吗?」
「完全搞不懂。」
我皱著眉头回答后,零苦笑说著「吾想也是」。接著她用肢体动作示意我弯下腰,我照做之后,她便将唇辫掠过我的嘴。
「呃什……!笨……!你居然在人前──!」
「这次吾就这样放过你。来吧,要去祝福今天的主角了。你也去帮那只老鼠的忙吧。」
零露出得意的笑容,用拳头轻敲我的肩膀后快步离开。
而我拿出塞在口袋里的信纸,看著零写的那一行字。
──你愿意一辈子与我相伴吗?
没有寄件人,也没有收件人,这就是一封以零的字迹写下来的信。
我想,这大概是以我会看为前提而写的信吧。
我轻轻闭上眼睛,把信纸塞入口袋。
算了,这封信应该也没有还给阿熊的必要了吧。既然这是零写的信,而且又来到我的手中──那么这封信应该就是要给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