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五章 天帝与冰帝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困守米特基地进行封城战的奥拉,被迫做出悲恸的决定。

奥拉正待在建造于正门上方城垛的小塔里头。

「今天这座基地就会沦陷了。」

在凝重的紧张感之中,奥拉简洁地宣告后,幕僚们纷纷发出扼腕的叹息。

不过,没有人吐露怨言。

毕竟要不是有奥拉在,根本不可能撑这么久。

「那么要怎么做呢?如果只是坐以待毙,实在有愧于身为葛兰兹军人。」

一名幕僚说道,另一名年长的幕僚神色沉重地反问:

「你的意思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历经长时间的奋战,士兵们想必也已筋疲力竭了吧。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有负伤。粮食也开始见底,目前的情况根本无法外出补给,更不敢奢望会有援军。士兵们体力所剩无几,进行封城战并非上策。然而,尽管抱着玉碎的觉悟出城迎战,大概也无法带给敌军太大的损害吧。

「即使如此,也只能出城迎击了。身为葛兰兹人就该挺身应战,才不会让祖先蒙羞。」

「就算平白送命也无所谓吗?」

「才不是平白送命!到时就能回归十二大神座下了。」

「布鲁塔尔第三皇子一定会来救我们的,现在放弃还太早吧。」

幕僚当中,大致上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紧抓着一丝微薄的希望,主张持续进行封城战;另一派则是主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认为应该像个军人,华丽地战死沙场。至于要选择何者,决定权则握在一名少女手上。

「我到外面思考一下。」

究竟该怎么做才对……奥拉绞尽脑汁思索着,同时站在城垛上,居高临下俯视眼前景色。

前方可以看见包围米特基地的费尔瑟余党军的扎营地。

之后,奥拉慢慢收回视线,最后定睛在距离正门约一塞尔(三公里)的某个地方。

那里展示着一名被冰封的女子。是奥拉也相当熟悉的人。

「对不起。」

奥拉握紧拳头。对于自己没办法把人救下来的无能为力感到愤恨不已。

完全猜不透对方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能营造出那幅光景。

不过,那显然是费尔瑟余党军发出的警告——如果不想落得和丽兹一样的下场,就快点投降。他们开始如此劝说,是这两天的事。

「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不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奥拉可以明显感受到费尔瑟余党军的焦急。

只是,目前情报遭到封锁,就算想派出间谍,费尔瑟余党军的包围网严密得连一只老鼠也休想逃出去,所以无法察明真相。

「……至少希望能把人救下来。」

奥拉眺望着被冰封的丽兹。光从那副模样看来,无法确认丽兹的生死,但看到她被当成玩物一样公开示众,身为效忠葛兰兹皇家的臣子,简直是怒不可遏。

「……他一定不会原谅我吧。」

都是因为自己的失策,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那名黑发、黑瞳的少年绝对不会原谅自己吧。为什么事态会演变成如此呢——奥拉懊悔地紧咬嘴唇,似在责备自己。

「一开始明明很顺利的。」

当初为了将潜伏于周边的费尔瑟余党军一网打尽,奥拉佯装出穷途末路的假象,逃进米特基地。之后,费尔瑟余党军团团包围住米特基地,看准这个好机会的友军也纷纷现身,一起涌了过来。

最后包围基地的敌军人数多达三万以上,由此可见,奥拉的作战非常成功。

再来就是等刚刚接获皇帝诏令加入战局的丽兹,前来与奥拉联手夹击费尔瑟余党军,便能摘下胜利,至于四散逃跑的费尔瑟余党军则交给布鲁塔尔第三皇子进行扫荡讨伐——奥拉原本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却万万没料到德拉路军会杀出搅局。

因此,才会犯下害丽兹被敌军俘虏的严重失策。

不得不说自己太过自恃了。才会错判了最重要的情报。

如此重大的失败,尽管再怎么悔不当初,也已经无法挽回。

「………」

奥拉知道思考正开始陷入混沌。

由于遍寻不着光明,脑海里描绘好的战术仿佛是陷入百里迷雾一般,就是少了临门一脚。

她一心认定了此时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徒劳无功。说穿了,就是害怕失败。

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才更无法轻易地贸然下决定。

毕竟奥拉打出的下一步,将决定生还抑或全军覆没。

「绝不能让他们平白丧命。」

奥拉眺望着在城墙边席地而坐的大批士兵。

米特基地之所以可以撑到今天,都是因为士兵们信任奥拉,全力地奋战。

当初为数超过五千的士兵们,如今只剩一千余人。

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其中有人痛到无法入眠,更有人因为恐惧而变得情绪不稳。

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正当奥拉苦思时,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影。

明明是个精壮结实的彪形大汉,但站在城垛上俯视下方的身影,看起来却出奇地渺小。

混着白毛的胡须在风中起伏,那名大汉静静凝望着冰封的丽兹。

奥拉连忙跑了过去。

「……特里斯卿。你在这里做什么?」

「……原来是奥拉大人,我只是来看看皇女殿下。」

虽然两人过去没什么机会交谈,但奥拉犹记得之前在贝尔克要塞见面时,特里斯应该是位更加神采奕奕的老兵才对。然而,现在却宛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

「请快回医务室吧。你的伤势应该无法走动吧?」

「不了,无妨。都怪我无法救出皇女殿下……才会害她遭遇到那种屈辱对待。」

先前丽兹战败遭掳的那场战役中,特里斯先是带着自己的部队顺利地平安撤退后,立刻又折返战场,单枪匹马突袭德拉路军,企图夺回遭掳的丽兹。

眼前的这名老兵,在那场战役中,一定已经找好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吧。

然而,有某个理由让他无法这么做。

「赛伯拉斯呢?」

老兵那一天之所以没有毅然就死,而是逃至米特基地避难的理由,就是因为白狼的存在。

「赛伯拉斯大人依旧昏迷不醒。」

特里斯听见奥拉的询问后,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紧咬牙根。

那一天的事,奥拉同样记得很清楚。

特里斯怀里抱着白狼,一副像是豁出去似地逃到米特基地来。

明明自己也身受重伤,却完全顾不得自身伤势,要求优先替白狼治疗。

之后,他也失去了意识。一直到前天才醒过来。

「……还以为你一醒来,会再去突袭呢。」

「因为总不能丢下赛伯拉斯大人不管吧。」

特里斯拍了拍后脑勺,浮现一抹像是伤脑筋似的笑容。

「如果那么做的话,皇女殿下一定会生气的。」

「赛伯拉斯是丽兹很重视的动物吗?」

「他们两个认识的时间比我还要长呢。」

「是吗……」

「所以,至少在赛伯拉斯大人清醒之前……」

特里斯抬起头,一道鲜血从他的嘴角滑落。

他的眼球布满血丝,用有如恶鬼般的表情远眺着冰封的丽兹。

他全身散发出危险气息,仿佛随时都会从城垛上纵身飞落。

「你还是快回去医务室吧。」

奥拉用十成力道,猛然拍了一下特里斯的腰。

特里斯被奥拉的举动吓了一跳,怒气顿时烟消云散,诧异地看向奥拉。

「你居然这么对待一名伤患……」

「赛伯拉斯很可能已经醒了。你还是回医务室去吧。」

奥拉的眼神泛开一抹温和笑意,举起手指着楼梯,军服过长的袖口随风不停摆动。

「你如果不好好养伤,也会被丽兹骂吧。」

「唔咕……」

听到奥拉搬出丽兹的名字,特里斯也不得不服从了吧,只见他听话地点头。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回去休息了。」

特里斯向着奥拉点头致意,留下一抹苦笑后,便乖乖地走下通往医务室的楼梯。

之后,奥拉独自一人眺望着有如夕阳余晖般布满大地的费尔瑟余党军扎营地。

「突袭、玉碎、溃散、歼灭、全灭。」

将想到的字汇一一念诵出声,却都产生不了共鸣。

是要攻向敌军,华丽战死沙场?抑或是放弃挣扎,坐以待毙?何者才是正确的选择,奥拉也不知道。

「………?」

此时,奥拉不经意地注意到费尔瑟余党军的扎营地正发生骚动。奥拉爬到城垛上,定睛窥探。只见一名女骑士脚步不急不徐地走近米特基地的正门。

「听好了,葛兰兹大帝国的特雷儿·卢珊迪·奥拉·冯·布拿达拉!」

女骑士宏亮的声音撼动着奥拉的耳膜。

拉跃下城垛隐藏身形,并透过城墙缝隙俯看下方。

那名美丽且英气风发的女骑士环顾着米特基地。

她正是奥拉的失算之一——费尔瑟王家的幸存者。

哈兰·斯卡塔赫·杜·费尔瑟。

「这是最后通牒!如果不想枉送士兵的性命,就投降吧!」

没想到居然还有活口。之前明明听说费尔瑟王家已经被皇帝——不,应该是被休特贝尔第一皇子全数灭门了才对。

「若是不从,接下来我军将会发动全面攻击!你的回答如何呢?」

斯卡塔赫将苍枪插立于地面。四周笼罩于寂静之中。所有人皆噤声无语。

之后,斯卡塔赫露出一脸遗憾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肩膀也随之垂落。

「既然如此,那么听好了,葛兰兹军。」

夕阳即将西沉的时分,斯卡塔赫沐浴在向晚余辉中,她真挚地开口忠告:

「只要交出特雷儿·卢珊迪·奥拉·冯·布拿达拉与布哲·冯·库罗涅两人,我答应不会俘虏士兵,同时也会让士兵再次踏上祖国土地。」

换句话说,她的意思是打算放士兵一条活路。闻言后,奥拉也不由得感到惊讶。

原本还以为敌军抱定的主意是要歼灭葛兰兹军,不让任何一个人活着离开。

「我给你们一点时间考虑。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交出两个人就好了。希望你们好好想想!」

奥拉的内心感到动摇。只要自己一个人投降,就能让包含伤兵在内的所有人平安回国。

如此一来,就能让士兵接受更完善的治疗。或许一些命在旦夕的重伤者也能因而捡回一命。

只是,躲在地下仓库的布哲·冯·库罗涅一定会坚决抗拒吧。

看来只好采取强硬手段,把人硬拖出来了,如此判断的奥拉静静地闭上眼,在心底下定决心后,离开了城墙边。

奥拉回到小塔内,迎接她的是一路跟随她至今的近侍们。

全身包着绷带的丘匹兹也列身其中。

他们各个脸色沉重。或许是已经领悟到战败的事实了吧。

「由我出面投降吧。」

奥拉一说完,近侍们脸上瞬间染满怒气。

「请别说笑了!您是要我们交出上司,苟且偷生吗?」

「请三思啊。您投降后会有什么下场,应该不难想像吧?」

一名年长的近侍百般无奈地摇头反对。

只要回想一下葛兰兹军对费尔瑟王国的所做所为,就能断言奥拉绝对会饱受凌辱吧。第六

皇女丽兹当下的那副惨状,就是最好的铁证。

从丽兹的下场看来,大概也别妄想可以受到俘虏应有的合理对待。

「奥拉大人,与其要把你交出去,我们情愿抱着玉碎的觉悟大战一场,之后回归葛兰兹十二大神座下。」

丘匹兹露出一脸温柔的表情,如此说道。

「如果只是要布哲·冯·库罗涅一个人,送给他们都无妨。」

「的确,只要想想那家伙犯下的恶行,便觉得他的命根本不值钱。」

就如同所有人异口同声所言的一般,布哲的统治确实令人发指。

那些效忠费尔瑟王家的贵族们,全被他诛连九族地一一砍头,听说他还把其中颇具姿色的千金或妻妾们当作奴隶贱卖掉。甚至就连费尔瑟过去最美丽的王都,如今也只剩断垣残壁。

更让人不耻的是,他为了取悦葛兰兹大帝国的贵族,甚至给予他们可以在费尔瑟王都为所欲为的特权。

等到奥拉奉皇帝敕命,率军来到费尔瑟属州时,王都早已经形同一座废墟。奥拉还记得当时布鲁塔尔第三皇子甚至还为此而难得动怒。

「那么,奥拉大人,难得对方给了我们时间,就来想想可以致胜的战术吧。」

丘匹兹转身走向中央的桌子,近侍们也是一脸拿他没辄似地,开始在地图上摆放起棋子。

后备部队全都调用光了,粮食也已经见罄,士兵们的体力和士气全都掉至谷底。

「想想也挺了不起的,可以像这样耗尽一切抗战到底。」

年长的近侍半开玩笑地说完后,周围其他人也深表同感地跟着点头。

奥拉看着眼前的部下们,感觉心中涌上一股温暖热流。

他们至今依旧信任着原本灰心丧志地打算投降的奥拉。

「果然还是应该出城迎击吧。」

「或者佯装出城迎击,伺机救回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

「奥拉大人,光靠我们无法决定啊,您也一起加入军事会议吧。」

他们至今仍然愿意在奥拉的指示下继续战斗。

那么——既然如此,自己也该做好觉悟才对。

正因为拥有如此忠心的部下,自己才能一直怀抱希望持续顽抗。

「没必要抱着玉碎觉悟出城迎击。」

奥拉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桌子旁,拿起棋子摆在地图上。

「敌军明明占有优势,却显露焦色。」

一定有什么隐情。应该可以从中找出生机。

既然这样,就设法挺过今天的敌袭,明天、后天也一样,尽管再难看、再不堪,也一定要苟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开出活路。绝不能放弃求生。

「全力活下去。然后,取得胜利。」

奥拉握起拳头举向前方,发表胜利宣言。

没有人出声否定。近侍们全都用力地点头,就像是对奥拉的话大表赞同一般。

「总之,先挺过今天的敌袭。」

奥拉知道自己的思绪正逐渐清朗起来。所有的迷惘已经烟消云散。

不会再畏缩了。如此下定决心的奥拉,尽管面无表情,脸上却流露出明亮神采,向近侍下达指示。

近侍们神采奕奕地各自朝着四方快步离去,直接前往四方城墙坐镇指挥。

其中有些人恐怕没机会再见面了吧。

然而,他们的步伐却感觉不出任何一丝将死的不安,人人不发一语,奔也似地离开小塔。

奥拉下达完指示后,与丘匹兹一同走向中庭。

「奥拉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嗯。就由我直接前往各侧城墙支援吧。」

一来到屋外,太阳已然西沉,置身在逐渐带有寒意的空气中,奥拉身体微微颤抖。

不过,一缕月光透过云缝间直直延伸至地面,温暖地洒落在奥拉身上。

当奥拉一来到中庭,原本正在待命的士兵们全是一脸不安地望向她。

每个人身上都缠着绷带,血迹斑斑。

奥拉一个一个地向士兵们表达谢意,感谢他们奋战至今。

过程花不了多久的时间,因为后备部队总数连百人都不到。

「或许会有点碍手碍脚,不过也让我一起并肩作战吧。」

来者正是老兵——特里斯。

明明伤痕累累,但老兵身上却散发着饱满的活力。

奥拉正想询问发生什么好事时,特里斯早一步率先开口:

「刚才赛伯拉斯大人醒来了。」

上一秒还喜上眉稍的特里斯,下一秒随即敛起正色。

「那么,就算是为了守护赛伯拉斯大人,说什么也绝不能让这座基地沦陷。」

「……那么就有劳你了。」

「有特里斯大人助阵,简直是如虎添翼呢。」

奥拉轻轻点头致谢,丘匹兹则是欣喜地与特里斯握手。

周围的后备士兵们也搭起肩膀高歌起来,像是想借此鼓舞士气一般。

只是,歌声愈来愈小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感渐渐主宰了每个人。没人有心力开口闲聊。一股几乎快要碾碎五脏六腑的压迫感,弥漫于中庭每处角落。

不久——米特基地外头传来敌军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震天的咆哮喊杀。

比自军多出数十倍的军靴,交鸣出的轰然音色直达天际。

「时间到了!接下来将发动全面攻击!绝不会手下留情!」

接着传来的是斯卡塔赫的声音。扣人心弦的清晰音色缭绕于耳畔。以指挥官的资质来说,确实是无庸置疑吧。奥拉做好觉悟,拔出腰间的精灵武器。

下一瞬间——正门开始晃动,并响起剧烈撞击声。

大概是敌军开始攻击了吧,丘匹兹抬起头仰望。

「北侧城墙的人在做什么!?」

弓兵明明应该从城墙上加以迎击才对,是人数不够吗?

拜此所赐,才让敌军轻而易举地逼近城墙前,并发动攻击。

「趴下!」

奥拉简短地出声指示,并将盾牌高举于头顶。一旁的丘匹兹连忙跟着举起盾牌。

紧接着——中庭响起一阵阵仿佛石头从天而降般的震耳巨响。

「敌军正集中攻击北侧城墙。」

察觉到异状的奥拉简洁地说完后,立刻指示后备部队前去支援。

「……大门恐怕快撑不住了。」

敌军似乎是打造了攻城武器。只见大门剧烈摇晃,扬起的尘土伴随着令人不安的碎裂声漫天飞扬。

正当

奥拉准备前往大门进行补强时,脚步才一跨出,整个人却重重地跌倒在地。

「………唔,什、什么?」

奥拉抬起狠狠撞上地面的脸庞,眼前正站着一名陌生的男子。

「你非死不可。抱歉了,你这条命我收下了。」

一名乔装成部下的男子如此说完后,俐落地拔出插在腰间的宝剑。

「奥拉大人,快逃啊!」

注意到情况不对的丘匹兹,语气急切地大喊。

尽管丘匹兹想要上前营救,但无奈自己与奥拉之间相隔的距离,远到令人绝望。

奥拉怒瞪着正举起剑的男子,却达不到吓阻效果。

凶刀反射着月光,绽放出耀眼光彩,此时,一道魁梧身影窜进两人中间。

——是特里斯。

「………咦?」

就在奥拉发出一声惊愕时,一泓浩浩血花从特里斯的背后溅洒至半空。

鲜血布满了视野,仿佛就连星空都被染红了。同等的绝望也随之弥漫于中庭。

在场每个人皆瞪大双眼,怔怔地望着特里斯。

「咕噗……为——」

一道重物倒地的声响颤动着夜晚空气,魁悟的身躯重重倒卧地面。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倒下的竟是特里斯身后的暗杀者。

「真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

这道声音则是来自于更后头的方向。

「唔?你是……」

特里斯表情写满惊讶地回过头,瞠目地看着不速之客。

一名有着褐色肌肤的男子,正沐浴在温暖的月光之下。

「你是谁!?从哪里进来的!」

丘匹兹怒气冲冲地对着新出现的入侵者大喊。

「哎呀,我不是什么可疑之辈。」

男子将手举在脸前不停挥动,拼命地重申自己绝非可疑的人。

「我是比吕大人的私兵沐宁!奉命送信来给奥拉大人的!」

明明脸上布满伤疤,一副像是全世界都欠他钱似的臭脸,却莫名地给人一股洒脱、散漫的印象。

与这座充满紧张感的米特基地格格不入的男子。

「丘比特卿。」

奥拉示意丘比特将剑放下。丘匹兹尽管一脸不服气,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令。

之后,奥拉走到沐宁身边,抬头看着他。

「沐宁。你说谁来了?」

「比吕大人。」

沐宁爽朗而充满朝气的笑容,令人不禁为之眩目。更让人不敢置信的是,他所带来的那道消息。

比吕来了。这么说来,奥拉自己也不记得,最后一次与比吕通信是在什么时候。

依稀记得最后一封信,应该是比吕来信告知即将启程前往雷贝林古王国吧。

「人数呢?」

「一千五百骑兵——全是『鸦军』当中的精锐喔。」

奥拉的身体不由得轻颤。她感觉得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瞬间急速升高。

因为她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当今这个时代,再次听到那道名字。

「鸦军走过的道路上,即使对手是堂堂魔王,也与草木无异。」

奥拉轻声低喃,紧紧抱住拿在单手上的第二代皇帝的书。

难道不怕被拿来比较吗?一千年前发生的事,大多都被过度地渲染夸大,虽然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总之当年的「鸦军」如今已俨然成为传说。想要重新刷新世人的印象,恐怕很困难。

命名的人想必就是比吕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奥拉如此想着。

「尽管如此,终究不是『军神(玛尔斯)』的『鸦军』吧?光靠他们,无法打败费尔瑟余党军。」

丘匹兹插嘴说着,不过奥拉与沐宁并没有理会他。

「那么,这是比吕大人交待的信。他请你照着信上所写的内容行事。」

「我明白了。」

「接下来就放心交给比吕大人吧。奥拉大人尽管自信满满地等待吧。」

奥拉借着月光阅读起信件,面无表情的脸上泛开浅浅笑意。

「奥拉大人?信上写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丘匹兹蹙起眉,一脸不明所以地询问,奥拉只是摇摇头,回答他没什么。

她只是一时喜不自禁罢了。

不过,奥拉随即敛起笑颜。

「丘匹兹卿,将所有部队集合至北侧城墙,另外,再升起大量营火。」

「为、为什么?只将兵力集中在北侧,再怎么说都太冒险了吧?」

「照做就是了,动作快。」

接收到奥拉银灰色的冰冷视线,丘匹兹顿时僵立在原地。

「是!我这就去!」

丘匹兹敬礼后随即奔跑离开,奥拉目送着他的背影,之后,重新将视线移回沐宁身上。

「沐宁,你要留下来吗?」

「当然了,因为我相信比吕大人啊。」

沐宁豪气地笑答。

*****

温暖的月光洒落于大地,然而另一方面,地面却刮起冰冻如刃的狂风。

一处地势略高于方圆周遭的丘陵上,迎着强风,一群沐浴在月华之下,反射出黑色幽光的集团正群聚在此。

站在最前方的少年——比吕,他举起手伸向月亮,加深了脸上的笑意。

「真美的满月。是个很适合奇袭的好天气。」

比吕俯望着地面,可以看见正包围米特基地周围的费尔瑟余党军。

他仅仅花了一天,便从德拉路大公国来到费尔瑟属州。

原本需要三天的路程,之所以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抵达,其实是有理由的。

因为比吕事先交待巴奇修大将军备妥中途换乘的马匹。

而原本的五千兵力当中,可以跟上如此严苛的强行军速度的,约为一千五百人,可以说是相当优秀。

「馥金已经顺利潜入敌阵。我这边也都准备完成了,随时能发动突袭。」

「我明白了。」

这下子,要救出丽兹的必要条件便全部备齐了。

「终于来到这一步了。真是漫长啊。」

比吕召唤出「天帝」。

浮现于暗夜的白银之光映照着士兵们的身影,仿佛是想疗愈众人的疲惫一般。

比吕用力地握紧缓缓从空而降的「天帝」剑柄。

「再来就等暗号传来了。」

比吕给奥拉的指示相当简单。

亦即分散敌军战力,进而诱使敌军将全副注意力摆在米特基地。

「奥拉开始行动了吗?看来沐宁顺利潜入了吧。」

从此处望过去,可以看到米特基地的北侧城墙升起大量营火。在此同时,疏于防备的他侧城墙,随即遭受到敌军猛烈的攻击。从米特基地传出磅礴的太鼓声,回荡于空气当中,并远远传进比吕的耳里。应该是为了吸引敌军注意而故意挑衅的吧。

「各位,首先要称赞你们,一路上可以紧跟着我。」

比吕静静地将「天帝」出鞘,接着回过身。

比吕视线一一扫过正静待着他一声令下的士兵们脸庞。借着月光,可以清楚看见每个人脸上的坚毅表情。比吕打从心底深处涌上感谢之情,自然而然地绽开一抹微笑。

「将胜利献给精灵王吧。」

说完,比吕再次转回正面,将「天帝」的剑尖指向夜空。

登时,众人无不发出感叹。在月光衬托下的比吕,无庸置疑地正是双黑英雄王。

在场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比吕正是重新降临于现世的「军神」。

因此,每个人都认定了此战必胜无疑。

「那么,出发吧。」

屠杀敌军,不需要特地说出口;前往战场,不需要华丽辞藻。

目的为何,不可或缺之物为何,所言所想为何——

光是看着他的背景,便一切足矣。

他是——斗争之子。

他是——谋略之超越者。

因而——军神即使不语,其存在便足以撼动人心。

「——全军突击。」

比吕挥落手中的「天帝」,率先带头奔下丘陵。

其他骑兵比不上「疾龙」的速度,稍微落后紧追,但即使如此也无妨。

因为对方正全神贯注在米特基地,根本无暇顾及背后动静。

既然如此,纵使些许落后,也完全不成问题。这场奇袭绝对会成功的。

费尔瑟余党军一定认为,此时正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吧。

多亏于此,比吕这方才能轻而易举地突破其侧腹。

「什……究竟从哪冒出来的!?」

敌兵一听见背后传来的马蹄声,连忙回过头。

然而,却为时已晚。

「敌、敌人——!?」

比吕一剑砍断那名敌兵的首级,接着与「疾龙」一起冲入敌阵。

随后跟上的骑兵队也顺着比吕开出的路鱼贯而入,「鸦军」夹带着怒涛之势突击进攻。

「鸦军」的马蹄践踏过敌军铠甲,厚重的钢铁随之凹折,发出的叽轧声响划破夜晚空气,转为惶惶不安的回音。

费尔瑟余党军根本来不及采取像样的抵抗,便一个接着一个魂断气绝。

「鸦军」气势所向披靡,有如一根尖锐的利针般深入敌阵,将擦身而过的敌军全数斩杀。

原本只预想到攻城战的费尔瑟余党军,主力是由轻装步兵所构成。

因此,完全无力阻止「鸦军」攻势。即使想派出弓兵,但他们目前全被调到最前线。

尽管也有长枪队存在,不过由于他们的任务全都是负责掷枪,多数时间都会在前线参战。

纵使留在后方,也是作为后备部队。成片的荆棘或许致命,但零星分布的话,就很容易躲开了。再说,留在后方待命时,常常会有松懈大意的情况,气势当头的骑兵队轻轻松松就能将其踩个粉碎。

当战况陷入敌我难分的大混战时,便会出现无法立下判断、混乱失措的部队长。

难以冷静地掌握周遭事物,仓皇与焦急反而将自己逼上死路。

而失去发号施令的长官后,部队就会开始失控,尤其是夜幕低垂的当下,更可能演变成自相残杀。

怒吼、临死哀号、悲鸣、喊杀声以及各种怨怼错综交织,费尔瑟余党军的后阵,如今已化作一处尸横遍野的战场。

「贤兄!」

一道声音传来。

比吕眯细眼,视线扫过周围一圈,发现到正挥动手中火把,示意所在位置的馥金。

真是太胡来了……那么做的话,就连敌人也会被引过来啊。

不过,等比吕来到她的身边时,立刻明白了自己太杞人忧天了。

那些原本打算袭击馥金的敌兵,全被她以出类拔萃的弓术一一射穿额头。

「你去和迦达一起作战吧。」

比吕从「疾龙」背上一跃而下,摸摸它的头之后,转身面对馥金。

「……贤兄。」

「有找到丽兹了吗?」

比吕一问完,只见馥金脸色当场一沉,并垂下视线。

「呃、那个、有……找到了。」

「她在哪里?」

既然没有和馥金在一起,就表示或许是受伤了吧。

而且丽兹最喜欢恶作剧了,很可能会冷不防地飞奔出来抱住比吕……不过在现在这个情况下,应该是不至于吧。

「在那里。」

馥金所指的目标是——一座巨大冰块。

当比吕一看见冰封在里头的人物时,顿时一阵屏息。

平常向来以改造军服为乐的丽兹,常常会跑来问比吕,有没有发现哪里不一样?而她最自豪的那身红色军服,如今却残破不堪,从缝隙间露出来的应该是绷带吧。她全身几乎都缠满了绷带,有如木乃伊一样。额头上有撕裂伤,脸颊和嘴角也有无数的擦伤。

「啊、啊啊——……」

原本该是迫不及待的瞬间,但比吕期望的可不是这样的重逢。

他踏着缓慢的步伐来到遭冰封的丽兹身边,伸出手,却无法碰触她。一面冰冷、简直冷彻心扉的墙壁阻隔着两人。即使丽兹都已经变成这副惨状,对方似乎仍然无法消除心头的愤恨与痛楚,在冰壁上插满了无数的刀剑。

「…………」

比吕哑然无言。伸手触摸冰块,却丝毫感受不到丽兹的生气。

他试着询问「炎帝」,同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比吕当场瘫坐在地,茫然若失地眺望着丽兹,一旁的馥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搭话。

「对不起……我总是晚了一步。」

如果当初放弃所有计划,一切的行动单纯只以救出丽兹为考量的话,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的结局。

「贤兄,请想想办法,把丽兹小姐从冰块里——」

馥金试着表达自己的意见,语声却戛然而止,同时脚步往后退去。

「………贤兄?」

比吕的周围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黑影。

深邃——深不见底的漆黑正失控蔓延。

难以言喻的异样光景。

比吕那副沉痛的模样,让人看了不禁为之动容。

握在他手上的「天帝」不停闪烁。

——绝美耀眼的白银之剑,逐渐染上混沌黑彩。

*****

时间稍微往前回推——……

包围米特基地的费尔瑟余党军——最前线弥漫着腾腾杀气。

周围升起许多营火,悠悠晃晃的火光照亮了怒气勃勃的费尔瑟余党军士兵脸庞。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至眼前沿墙面架着许多梯子的城墙。

「本阵传令!第二阵突击!重复一次,第二阵突击!」

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划破夜晚空气,直窜天际。

「只差一步就能攻陷敌军基地!期待各位的奋战!」

第一阵的指挥官慷慨激昂地大喊。

仿佛与其呼应一般,第二阵伴随着震天雄吼开始前进。就连特拉邦德山吹来的寒冷空气,也被费尔瑟余党散发出的热烈气息所遮盖。

「射箭!掩护射击!」

一声令下,大量箭矢飞射而出,消失于夜色之中。只剩下令人颤栗的划空声缭绕四周。

然而,布满夜空的箭矢描绘着一道道弧线,落入米特基地内,随即从城墙另一端传出凄厉的悲鸣。仿佛是受到悲鸣声所触发一般,第二阵气势如虹地开始登上梯子。

只是,葛兰兹军当然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或是砸落岩石,或是推开梯子,抑或是浇淋热水,用尽一切手段,死守米特基地。

「不过,沦陷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吧。」

费尔瑟余党军本阵内,观察着前线战况的斯卡塔赫如此低喃。

她眺望着摊放在桌面上的地图,身旁的近侍们则迅速地向传令兵下达指示。

「布鲁塔尔第三皇子的动向如何?」

「目前似乎正朝这边过来,但多亏特遣队的扰敌作战十分成功,预估布鲁塔尔第三皇子至少还要三天以上才会抵达。」

拉赫握紧拳头说道。大概是为了顺利拖延时间而雀跃吧。

尽管如此,依旧大意不得。毕竟战况总是变化莫测。

「是吗……那么,后方警戒调降一级,将士兵调往前线。」

斯卡塔赫以眼神向在一旁待命的传令兵示意后,那名传令兵先是敬礼回应,随即朝着夜色疾奔而去。接着,斯卡塔赫将视线移向米特基地。

「……看来敌人似乎已经发现我方将战火集中于正面了吧。」

正面城墙升起大量营火。从倒映出的黑色人影匆忙奔窜的景象来看,葛兰兹军想必是看穿费尔瑟余党军的企图,正在集合士兵吧。

「无妨,反正也不是什么有必要隐瞒的作战,再说,即使他们发现,也为时已晚。我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拉赫说完,周遭的幕僚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只是临时应急用的,但目前破城锤已经制作完成,并投入最前线了。只可惜没能来得及建好攻城塔——很抱歉,让斯卡塔赫大人失望了。」

负责统领工兵的一名近侍,满脸愧疚地低下头。

不过,斯卡塔赫搭着他的肩膀摇摇头。

「别放在心上。光是可以赶上今天这个重要时刻,就已经很值得嘉许了。」

「斯卡塔赫大人……」

「更重要的是,战争尚未结束。现在泄气还太早吧。」

斯卡塔赫收敛起原本泛着苦笑的神情,视线依序扫过周围的近侍们。

「你们同样别太大意了。对方可是『少女军神(阿芙萝黛蒂)』。很可能会使出什么计策。一旦露出破绽,就换成我军被一口吞噬掉了。」

「「是!」」

近侍们气势十足地回应。

斯卡塔赫满意地点点头,之后派出传令兵,前往打探各侧城墙的动静。

「等传令兵回来之后,届时就毫不保留地全军出击,铲平米特基地吧。」

「遵命——可是,困守基地当中的葛兰兹军要如何处置?」

「投降者就捉起来;持续顽抗者,则不必手下留情。」

「那么,我这就去通知各部队。」

拉赫用力点头后,便快步奔出司令室。

然而——

「急报!急报!」

一名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冲进司令室。

原本忙碌奔走的近侍们,此时全停下手边作业,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入口。

斯卡塔赫同样蹙起眉,眼神险峻地望着传令兵。

「发生什么事?」

「是!后方遭遇敌袭!后备部队的指挥官通报,请求援军!」

「……你说后方发生敌袭?」

斯卡塔赫惊愕地低喃,因焦急而失去冷静的传令兵用力捶打地面。

「旗帜是——黑底绘有紧握白银之剑的龙!」

传令兵以口沫横飞的气势,激动地如此开口说道。

「肯定是『军神(玛尔斯)』的后裔『独眼龙』,不会有错!」

登时司令室内迸发出近侍们慌张的哗然声。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脸色铁青地发出惊呼。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

去攻打德拉路大公国了吗!?」

「巴布芬卿不就是担心祖国,才会从费尔瑟属州退兵的吗!」

「会不会是看错了?根据报告,当初进攻德拉路大公国的兵力不足五千。相对的,德拉路大公国则是拥有三万以上的兵力。双方战力相差悬殊。」

「可是,我绝对不会看错的!后方来袭的敌兵,确实是举着『军神』的神旗啊!」

尽管遭到近侍们七嘴八舌地驳斥,传令兵仍旧拼命地强调事件的严重性。

虽说如此,近侍们当然不可能轻易地接受。胜利就近在眼前了,偏偏这时候居然杀出「军神」后裔这个程咬金,众人会陷入混乱也是无可厚非的。

「一定是因为夜色太暗,眼花了吧!你再去确认一次。如此就能真相大白了!」

「不,不需要确认了。」

「斯卡塔赫大人……?」

「此时若是擅自放大想像、自乱阵脚,只会正中敌军下怀。冷静一点,好好研商吧。」

燃烧着沉静斗志的斯卡塔赫的一句话,便让近侍们瞬间闭上嘴。

「再说了,有什么好惊慌的?就算是『军神』的后裔又如何?」

「可、可是……有关于他的传闻,甚至连我国都是无人不晓啊……」

「终究只是传闻。别被那种小道消息所迷惑了。」

斯卡塔赫用力拍桌,瞪视着近侍们。

「不要被对方的名号恫吓住。不要迷失目标。我们目前的当务之急,就是阻止出现于后方的葛兰兹军,并将其打得体无完肤。」

怒形于色的斯卡塔赫一把捉起苍枪,迈开步伐。

拉赫叹了口气后跟在她身后。近侍们见状也回过神来,追在他们后方。

「斯卡塔赫大人!您、您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阻止后方出现的敌军。」

斯卡塔赫简洁地说完后,召来刚才那名传令兵。

「知道敌军人数吗?」

「夜色太暗了,无法确认数量,但应该有一千以上的骑兵。」

「后方现况呢?」

「敌军攻势凌厉……部队长一个个被诛杀,后方阵势随时都会瓦解。」

听完传令兵的话,斯卡塔赫望向后方。

此时,原本不该听见的刀剑相击声清楚传来。

撼动着五脏六腑的轰然马蹄声,几乎震破耳膜的喊杀声。

应该是有帐篷失火了吧,火舌高高窜起,将夜空染成一片通红。

「可以立刻调度的兵力有多少?」

斯卡塔赫询问拉赫。

「约骑兵百名,由于大多数的兵力全投入前线了,目前可以带走的兵力只有这些。」

如今敌军已经深入至本阵,光凭着百名骑兵,要在黑暗中前进,并且将不知道会从哪个方向突袭过来的敌军全数歼灭,根本是天方夜谭吧。

斯卡塔赫眼神幽远地望着夜空。星辰全然不知地面的纷争,迳自耀眼闪烁着。

「……即使如此,或许还是有机会逆转情势吧?」

那么,当下就先做好能力所及的事吧——斯卡塔赫如此下定决心。

「……拉赫卿。替我把马牵过来。」

「遵命。」

拉赫闪过士兵人潮,朝着夜色奔去。

斯卡塔赫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神色平稳沉静地转身面对近侍们。

「首先,我要感谢各位,谢谢你们一直包容我的任性。」

或许是领悟到斯卡塔赫的觉悟,近侍们顿时露出紧张表情,一同单膝跪地。

斯卡塔赫眺望着忠心的部下们,之后,眼角噙着浅浅笑意开口:

「可以走到这一步,都是多亏了各位的鼎力相助。」

她一个一个地向近侍们郑重表达谢意,捶了下他们的肩膀以表慰劳。

终于,当她与最后一位近侍道完谢后,她向众人深深低头致意,朝他们扬起手。

「接下来的作战就拜托你们了。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请代我传达给全军。」

「是!谨听吩咐,我等必将誓死追随斯卡塔赫大人!」

近侍们对于斯卡塔赫所说的每句话,想必都是深信不疑。

每个人一定都以为,斯卡塔赫的命令不外乎是舍命捍卫费尔瑟,或是为了复兴费尔瑟抗战到底。

然而——

「快逃吧。」

只是这么一句话。光只是这么一句话,便让近侍们各个近乎窝囊地表情逐渐纠结。

完全违背预期的一句话——近侍们凝视斯卡塔赫的眼神,仿佛正如此诉说着。

「为什么!?」

抱持着这道疑问的不只有一个人。每个人心中同样百思不解。

「也让我们与斯卡塔赫大人一起并肩作战吧!」

「没错!我们不可能丢下您,独自逃跑的!」

近侍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泣求般说着。

尽管如此,斯卡塔赫却还是选择狠心推拒,她一改方才的态度,眯起眼露出锐利的目光。

「这是身为费尔瑟王家唯一幸存者、身为你们指挥官的我,最后的命令。」

王家命令是绝对的。然而,近侍们却丝毫不退缩,纷纷将剑插立于大地。

「那么,请您现在就斩下我们的脑袋吧!」

「没错,如果我们会成为斯卡塔赫大人的绊脚石,我们宁愿一死。」

「别太看轻我们了!您以为我们会因为陷入劣势,就选择逃跑吗?」

近侍们的威武气势,逼得斯卡塔赫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此时,拉赫牵着马匹回来。

「斯卡塔赫大人,我想您最好还是死心吧。」

「拉赫卿……?」

「我们推崇的王者只有您一个人。我们甘心追随的王者,也唯有您而已。」

拉赫半带苦笑地耸耸肩。

「再说,斯卡塔赫大人您刚才不是也说了,您说不要迷失目标,务必阻止葛兰兹军,不是吗?」

拉赫将马交给斯卡塔赫。

斯卡塔赫愣怔地接过缰绳后,只见拉赫也与其他近侍们一样单膝跪地。

「吾等之王啊。请您下达命令吧。请命令我们讨伐与费尔瑟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吧。」

「一群傻瓜……」

斯卡塔赫轻声低喃,接着泛开一抹微笑,纵身跃上马背。

「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这,别去想多余的事,专心一致地全力攻陷米特基地就好。」

「咦!?请等一下!这样根本和刚才没有两样吧!」

「总不能让司令部唱空城计吧?而且你们刚才竟敢公然抗命,这点程度的惩罚,就忍耐一下吧。」

合情合理。甚至可以说是无可反驳的一番话,让近侍们无计可施地乖乖闭嘴。

尽管抗命,斯卡塔赫仍允许他们留在同一处战场战斗,或许是认为光是这样,就应该感到满足了吧,近侍们各个露出一脸复杂表情点点头,看得出他们虽然不能认同,但也只好遵从。

「我一个人前往后阵,取下『独眼龙』的项上人头。」

一听见这句话,拉赫连忙出声谏言:

「请等一下。至少也让我同行。没人护卫怎么行呢?」

「不需要。后阵现在正陷入敌我难分的混战之中。即使带了护卫前去,也会立刻走散,甚至也可能演变成自相残杀。」

因此才要单枪匹马突击——如果是持有精灵剑五帝「冰帝」的自己,应该办得到。

「拉赫卿,你也留在这里坚守本阵吧。可以吗?」

「………遵命。」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各位了!」

斯卡塔赫用力一拉缰绳,马匹的嘶鸣声随即响彻四周。

仿佛要向上天通告斯卡塔赫的存在一般,空气为之鸣动。

迈步奔驰的马匹开始加足全速,一转眼,本阵便被夜色所笼罩。

片刻后,斯卡塔赫来到临死悲鸣震耳欲袭的战场。

敌军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的这处空间,延展于眼前的是一幅哀鸿遍野的地狱绘卷。

由于葛兰兹军的激烈猛攻,费尔瑟余党军后阵受创甚剧、近乎溃灭。

只见有些费尔瑟士兵四处奔逃,有些则遭到烈火缠身,伴随着呼天抢地的凄吼气绝身亡。

死亡之雨绵绵不绝地持续浇灌着此处。

『嘎啊!?』

「……敌军竟然已经逼近至此了吗?」

二十八——这是斯卡塔赫来到这里的一路上,所斩杀的敌兵人数。

既然敌兵可以一路进击至如此内侧,就表示其利刃或许已经伸至本阵了。

『你的脑袋我收下了!』

「别挡路。」

『咕嘎!?』

斯卡塔赫带着一脸狰狞愠容,手上枪尖往前一刺,贯穿敌兵喉咙,接着一踢马肚,跨越过己方士兵的尸体。现在可没时间应付小杂鱼。必须尽快找出「独眼龙」才行。只是,在这片夜色中,在如此辽阔的战场中,要找出一名男子,简直有如大海捞针。

「难道我猜错了吗?」

葛兰兹大帝国的指挥官,大多数都只会坐

镇后方,悠哉地眺望战况。

不过,听说偶尔还是会有喜欢上前线征战的指挥官。

「也许『独眼龙』会是后者……」

斯卡塔赫咂了一下舌,正准备将马匹调头时,视线正好瞥过某个地方。

「那是……」

黑暗中,数把火炬的光芒随风晃颤。

斯卡塔赫抱着一线希望,像是受到吸引般地策马靠过去。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摆放着遭到冰封的第六皇女。

随着距离逐渐拉近,斯卡塔赫眼瞳中所寄宿的了然之色便愈加浓烈。

在多名骑兵团团包围下、遭到冰封的第六皇女身前,一名男子正瘫坐在地。

从男子身上可以感受到一股寒冷沁骨的霸气。

斯卡塔赫至今从未遇过散发出如此压倒性霸气的人。

因此——她能够笃定。那名男子无庸置疑的,正是「独眼龙」。

「找到了!」

斯卡塔赫喜不自禁地出声喊道,高举着「冰帝」,将身体前倾贴近马背,全速奔驰于平原上。当然,发出如此浩荡的声响,势必会被对方发现。

『你是谁!?』

「赐与你们安宁死亡之人!」

当数把火炬的亮光一同照向斯卡塔赫时,她从马背上用力一蹬,纵身跃进夜色之中。敌兵们举枪刺向斯卡塔赫,她在半空俐落地一个扭身,成功闪躲。之后,她手中的「冰帝」枪尖幽光一闪,刺穿敌兵喉咙,接着用力一踹尸体,借力使力地腾跃而起。

斯卡塔赫展现出犹如特技师一般的武艺,一名敌兵看得目瞪口呆——斯卡塔赫将「冰帝」的枪柄猛然挥落,当场敲碎其头盖骨。就在那名敌兵的脑浆朝周围喷溅的短暂瞬间,斯卡塔赫又再刺杀另一名敌兵,收枪的同时,顺势扫飞第二名敌兵。接着是第三人,她单凭着臂力将人硬生生拽下马,最后那名敌兵惨死在自己爱马的马蹄之下。

『馥金大人!请带着比吕大人逃走——!?』

「休想如愿。」

挺身对抗斯卡塔赫的第四名敌兵,身体被一道蓝色闪电贯穿。

『啊——……咕、噗!?』

那名敌兵腹部开了一个大洞,从马背上滑落,再也无法出声。

最后,斯卡塔赫将「冰帝」插立于地面,停止了动作。

「杀害女人、小孩有违骑士道精神,所以,放下手上的弓箭吧?」

斯卡塔赫散发出腾涌的霸气,像是威吓般地瞪视着正举弓瞄准她的女子。

那名女子有着褐色肌肤。从外表看起来,散发着活泼、开朗的氛围。斯卡塔赫感觉得到女子的手正在颤抖。仿佛是被猎食者盯上的小动物一般,胆怯不已。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转身逃跑,可见她应该很仰慕「独眼龙」吧。

就算失去性命,即使死状凄惨,也绝对不后悔——女子的惧色当中,透露着如此的刚勇决心。看着如此坚强的女子,斯卡塔赫实在不忍心取她性命。

因此——斯卡塔赫益发怒不可遏。

「你打算一直躲在女人的背后吗!」

有如一道电流窜过身体般的宏亮声音,让褐肌少女手脚顿时僵止不动。

更甚至,那道声音传遍战场,许多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换句话说,就像是向敌兵自曝行踪一样。随即,确认「独眼龙」安危的声音开始从四面八方错综交织地传来。

纵使如此,依旧无法抑制斯卡塔赫的愤慨。多名为了保护「独眼龙」的士兵,尊贵的生命就此殒落。尽管明知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褐肌少女仍毅然挺身迎战。

「然而——你却是这副窝囊样!」

有气无力——明明散发着压倒性的霸气,却感觉不到气力。

「如果不打算战斗的话,就乖乖交出你的脑袋吧!」

斯卡塔赫将「冰帝」枪尖,对准全身笼罩在无比异样氛围之中的少年。

*****

感觉有面屏障正慢慢移除。

不过,那一定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事物。

有如最后一道防波堤般的重要存在,用以维持人之所以为人。

只是,看到眼前的光景后,想要压抑从体内深处翻涌而上的冲动,近乎是不可能的。

憎恨化作愤怒;愤怒化作悲伤;悲伤化作笑意。

如此反覆循环,最后终点有的仅是——无。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人类的情感绝对不会消失。

会持续残留在某个角落——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地方,永不平息地持续发酵。

而后在不经意触动之下,显露出来。带来的结果便是,就连自己都为之惊愕的剧烈动摇。

理性消失,最终化作野兽,本能全然毕露。

——人们将之称为杀戮冲动。

「贤兄……?」

馥金注意到比吕身上散发出的异常杀气。

「……你打算一直不做反应吗?」

如此说道的是站在馥金附近的一名女骑士。

女骑士冷不防地出现,仅在一瞬间,便将馥金的部下们送赴黄泉。

看到女骑士展现出的高超枪术,馥金很清楚凭自己的实力,是绝对赢不了对方的。正因为如此,有件事更教她不解。

「喂,女人!不准你再靠近!」

馥金架好弓,箭头瞄准女骑士。因为她不希望继续刺激比吕。然而,女骑士却完全无视馥金,迳自朝比吕一步步走近。

「我是哈兰·斯卡塔赫·杜·费尔瑟。报上名来,你是谁?」

想当然地,比吕丝毫没有回应。他只是用宛如无机生物的眼瞳凝视着丽兹。

「喂,我叫你别再说了!」

馥金一记咂舌。在心底咒骂着眼前这个讲不听的女人。

为什么女骑士明明拥有如此超凡的实力,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比吕的异状?

而女骑士亦未察觉馥金的心思,怒气勃勃地瞪视着比吕。

「我不惜舍弃自尊,全心投入于这一战,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就快能够报仇雪恨了,而你却出现搅局,甚至连名字都不报吗!」

女骑士蕴涵怒气的声音回荡于四周。然而,比吕依旧连头也不抬。

「哼,再怎么瞧不起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耐心用尽的斯卡塔赫举起苍枪,朝比吕纵身飞去。

「什……不准你伤害贤兄!」

馥金一察觉到女骑士的攻势,随即射出箭矢,却被她徒手全数打落。

「对上精灵剑五帝——『冰帝』,你可要做好必死的觉悟。」

斯卡塔赫如此忠告馥金。

「……你说精灵剑五帝?」

馥金之前曾稍微听比吕提过精灵剑五帝的事。比吕当时曾告诫她,不慎遇上的话,不管如何,立刻逃跑就对了。就在此时,馥金蓦然注意到——

或许就是因为持有「冰帝」,才让女骑士的危机意识钝化了。

「虽然从背后突袭,会有损骑士之名,但对于你这个无礼之徒,根本没必要客气。」

斯卡塔赫用力一蹬,腾身跃起。手中苍枪高举过头,接着用力挥落——连人带枪突刺飞落。那一击夹带的威力,如果是一般人的话,根本连逃都逃不了,整个人都会被轰飞。不过,比吕身上的「黑椿姬」衣摆先是高高一扬,轻易地挡开枪尖,更让人惊恐的是,衣摆甚至化作锐利尖刺,展开猛烈反击。

「啐!那是什么!?」

斯卡塔赫一个旋身,尽管脸颊被划伤,但好歹成功闪避。「黑椿姬」紧接着射出漆黑长枪,丝毫不给她重整态势的空档。斯卡塔赫大惊失色地朝后方一跃,勉强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开逼近眼前的漆黑长枪,接着又再往后几个腾身,然而,追击而来的枪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件外挂究竟是什么来历——!?」

一旦退缩,必死无疑;一旦胆怯,必死无疑;一旦恐惧,同样死路一条。就连瞬间眨眼空档都没有的紧凑攻防战持续进行着。

面对以惊人速度飞射而至的漆黑长枪,用丝毫不逊色的速度俐落挥开的斯卡塔赫,同样也是怪物一般的存在。紧接着猛然攻来的漆黑枪击,斯卡塔赫在枪尖刺中心脏前,以毫厘之差挡下,落地的同时,扬起漫天沙尘。

「呼、呼……呼……那、那究竟是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的斯卡塔赫一抬起头——

「什、什么时候……」

比吕正站在她的面前。比吕仅在一瞬之间便屏除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速度快得令人寒颤。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双方都没有发动攻击的迹象。

斯卡塔赫一脸愠怒地下压嘴角,瞪视着比吕。

馥金再怎么说也是习武之人。她明白斯卡塔赫之所以停下动作的个中理由。

——黑色眼瞳。

「原来如此……那是『天精眼』吗?」

如果套用将生涯奉献给武道之人的话,这可以说是一种终极境界。

即使是穷极一生苦心修练的武者当中,也仅有极少数的人方能到达的领域。

借由看清呼吸的粒子,掌握空气

的流动,进而悟透一切。

「那么娇小的身体,究竟蓄积着多少力量……你真的是人类吗?」

斯卡塔赫半带忧惧地低喃,只见比吕的嘴角勾起阴森的笑意。

在一片寂静——不,在一片逼得人不得不噤声的压迫感之中,比吕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报上名字。

「比吕(海德)·雷·修瓦兹·冯·葛兰兹——」

比吕举起右手抚摸着遮去自己左半脸的眼罩。

霸气腾腾翻涌,庞大的力量压迫着周围,就连空气也承受不住而龟裂。

恶意交错着杀意,逐渐形成一处独特而扭曲的空间。

而身处在那处空间之中的比吕,一字一句吐露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絮语:

——即将诛杀你之人的名字。

语声方歇,比吕使劲地将渲染着混沌黑彩的「天帝」猛力挥落。

斯卡塔赫接下从极近距离攻来的斩击,强烈的冲击让地面也随之塌陷。

「唔!?」

接着,比吕的右脚从斯卡塔赫的视野角落飞踢而至。虽然斯卡塔赫连忙举起左臂挡住,却承受不住如此猛烈强力的一击,整个人有如抖落的沙土一般,轻易地被踢飞。

「本事不小嘛……接着轮到我出招了!」

斯卡塔赫甫一落地,随即脚下一蹬,拉近与比吕的距离后,展开反击。

「冰帝」的枪尖准确且毫不留情地瞄准要害,却被比吕巧妙地全数躲开。

尽管火花在眼前四射迸散也毫不畏怯,纵使所有攻击全都落空,不知为什么,斯卡塔赫却始终挂着从容的笑容。

「哼,好好见识一下我的力量吧!」

斯卡塔赫用高亢、宛如清风一般澄澈而清透的声音说道:

「冰帝」的「天惠(格拉尔)」——「必击(桑格兰)」。

飘浮于夜空的星子倏地被云朵所吞没,肆虐的暴风袭卷至高空。

「『冰帝』告诉我,你似乎是『天帝』的持有者吧。」

甚至可以改变天候的冰枪,在大气中逐渐成形,并覆满天空。

气温开始急遽下降。

异常的环境变化让地面上持续争战的人们,各个停下动作,抬头仰望天空。

「那么,就没必要手下留情!『冰帝』,全部刺杀吧!」

斯卡塔赫双臂往下一挥,盛大的冰枪豪雨洗礼大地。

白烟笼罩四周、击碎地面,引发轰然地鸣,企图吞噬比吕。

然而,比吕仿佛事不关己似地,只是静静眺望着眼前的光景,似乎完全没有逃跑的打算。

「贤兄!快逃啊!」

眼看云朵正慢慢将天空染成漆黑,馥金的泣喊响彻四周。

只可惜,却是徒劳一场。比吕原本所在的一带,如今早已布满了杂乱无章的冰枪。

馥金愣怔地当场跌坐在地,不过,斯卡塔赫却流泄出一声感叹。

「他还没死。话说回来,太令人惊讶了。『必击』居然对他无效。」

忽地一阵强风吹散了白烟,视野顿时清明了起来,仿佛深呼吸一口气便会冻伤肺部的寒冷空气遍布于四周。就在此时,令人惊讶的是,比吕竟毫发无伤地悠然现身。

唯有他的周围没有任何一根冰枪,看上去就好像开了一个大洞似地。

「………原来如此,那就是『黑椿姬』吗?」

斯卡塔赫顺了顺呼吸,同时与比吕拉开距离。

「力量确实名不虚传。你究竟潜入到多么深的『领域』呢……不,同时使用『天帝』与『黑椿姬』两道完全相反的力量,亏你居然还能保持理智。」

对于斯卡塔赫的自言自语,比吕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伫立原地、不动如山。

比吕只是直直地注视着斯卡塔赫。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怪异气息,宛若正说着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会紧追不放似地,斯卡塔赫像是感受到寒气般打了个哆嗦。

「而且,应该还有另外一道力量吧。原本还以为是『天精眼』,但是很遗憾的,却遭到『冰帝』否定了。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

比吕还是老样子,完全不予回应。

斯卡塔赫放弃似地耸了耸肩,接着端举起「冰帝」。

「既然如此,我直接询问你的身体吧。我不认为光凭『黑椿姬』能完全挡下我的攻击。」

顿时,苍枪开始释放出阵阵寒气。灰色的烟雾沉降于地面,一寸寸渲染着大地。

「没有『冰帝』贯穿不了的东西!」

——神穿(马赫)。

霸气迸发。斯卡塔赫射出的冰枪宛如闪电一般,朝比吕直窜而去。

然而,比吕巧妙地操控着「黑椿姬」,抵御猖狂的枪击,之后,黑色外挂宛若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冰枪。斯卡塔赫愕然瞠目,不过——

「只是佯攻喔——你头顶上的才是杀手锏。」

她流泄出一声轻笑,伸手指向天空。

比吕跟着仰望头顶,「冰帝」所到之处,空气随之冻结,并发出强烈音波,一直线地朝着比吕而来。由于「黑椿姬」仍在咀嚼冰枪,当下毫无防备的比吕正准备采取回避行动时—

「很遗憾的,刚才的『必击』已经封住了你的双脚……你是逃不掉了。」

如此说道的斯卡塔赫,像是难以喘息似地。可能是力量使用过度了吧,她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疲惫倦色。尽管如此,她依旧一边吐着沉重的气息,一边朝着比吕猛然挥拳。

「是我赢了。」

「冰帝」直击比吕,宛如想彻底扼杀他一般。顿时响起一道轰然爆破声,同时卷起漫天的大量沙尘。比吕被冲击的余波震飞,重重撞上封住丽兹的冰块,下一秒,身影便被飞扬的尘埃所包覆,消失无踪。

——觉醒仅在一瞬间。

侧腹传来的剧痛流窜全身,比吕吐露着宛如铅块般沉重的气息。

「啊、咕唔……!」

直到刚才为止,仍犹如蒙上死灰的眼瞳,如今倏地明亮起来。比吕感觉得到,原本主宰着思路的暗影正开始消散退去。他将身体倚靠在背后厚实的冰壁上,低头俯望侧腹。大量鲜血正汩汩冒出。就好比将水龙头转到最大,鲜血像是泄洪般地喷溅而出。

「……好久没有流血了。」

这或许是在惩罚自己过度地任由愤怒主宰理智,进而疏忽了调整心绪吧。不过,多亏于此,自已总算清醒了。

更重要的是,背后传来的冰凉触感,刚好让怒火中烧的身体得以冷却。

冷静下来后,比吕仿佛听到连声的呼唤。

他越过肩膀回望身后,眼前的是受困在寒冰牢笼内的丽兹。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能恢复理智。」

比吕的眼角因为悲伤而扭曲,而后他站起身。

原本贯穿一个大洞的侧腹——如今伤口已然愈合。

惊异的治愈能力——比吕看着异于寻常的已身状态,感觉到一股茫然的不安。

「我这下……真的彻底化身为怪物了啊。」

自己究竟是在哪个路口走错了路,又将情感遗落在何处了?

自己真的是人类吗?这道疑问盘旋于脑海中。

「……接下我的全力一击,你居然还能活着?」

一道甚为惊讶的声音传进比吕的耳畔。

比吕望向声音的来源方向,在寒风吹拂之下,沙尘散去的视野前方——

斯卡塔赫一脸诧异地凝望着比吕,她的双瞳中难掩惊愕。

「为什么你还活着?你真的是人类吗?简直就像是……」

「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只是比一般人稍微强壮一点而已。」

比吕示意斯卡塔赫住口,而后踩着慢条斯理的步伐走向她。

他的手上紧紧握着白银的「天帝」。

斯卡塔赫瞬间做出判断,她将「冰帝」架举在头上。

紧接着,一道冲击袭来。地面震得粉碎,斯卡塔赫的脚踝以下全被埋住。

「好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比吕抬起右手,一个弹指。随即,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啪啷——应声出现的龟裂有如一道契机,空间陆陆续续冒出多道裂缝,从中出现精灵武器。

飘浮于夜空中的精灵武器宛若星星一般,布满了地面。

眼前如梦似幻的光景,让斯卡塔赫不禁看得入迷,茫然伫立原地。

仿佛天地逆转了一般,散发出的柔和光线非常温暖。

「原来如此……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斯卡塔赫端举起「冰帝」。

「彼此都使用全力吧。」

另一方面,比吕同样架起「天帝」。

「也好,我的力量同样所剩不多了。所以,我会将全力赌在这一击。」

斯卡塔赫往后一跃,将「冰帝」举在身后,严阵以待。

勃勃的霸气益发翻涌,空气响起有如迸裂一般的声响。

「冰帝」的「天惠」——「必击」。

斯卡塔赫周围的水气瞬间冻结,形成大量的冰枪。

这些冰枪全都瞄准一名少年——比吕。

「………」

相对之下,比吕只是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没有逞强或虚张声势,在他身上有的仅是「无」。然而,他散发出的霸气却非比寻常。

比吕向前踏出一步,地面便因为负荷不了庞大的力量而裂开。

「天帝」的「天惠」——「神速(路西法)」!

比吕于周围召唤出的精灵武器,绽放出明亮得近乎暴力的眩目光芒。

这些光芒全都瞄准一名女子——斯卡塔赫。

而后——世界一阵动摇。

胜负仅在一瞬间——以时间单位来说,仅是数秒。

然而,对于目击这一幕的馥金来说,感觉却近乎永恒一般漫长。

在她的眼前,有好几百、好几千、好几亿的攻防不断来回。

精灵剑五帝所生成的霸气与霸气——两相冲突之下所形成的冲击余波,甚至撼动了三千世界。只能凭着感觉去掌握,其速度非人类肉眼所能追上。

一般人绝对无法到达的绝对领域。

这正是精灵剑五帝——其持有者之间的战斗。

甚至就连何者占有优势,何者处于劣势,都难以判定。

等馥金回过神时,胜负已然底定。

「……我输了吗……」

斯卡塔赫仰躺在地。天空又恢复成平时的星空。

「没有致命伤……吗?」

虽然全身上下布满了割裂伤,但每一道伤口都不至于要命。

既然如此,就还能再战,如此说着的斯卡塔赫咬紧牙根,试图站起身。

「我还有未竟的事情得去完成。还不能在这里倒下……」

然而,她随即又再伏趴在地。四肢完全使不上力。

她懊悔不甘地流下泪水,不断地以头撞击地面。

「……好不甘心。」

看着呜咽抽泣起来的斯卡塔赫,比吕静静地走向她。

或许是听见踏过泥土的脚步声吧,斯卡塔赫抬起头望着比吕。

「你要杀了我吗?」

「…………」

比吕不发一语,将「天帝」的剑尖指向斯卡塔赫。

「那么,请你替我转告费尔瑟属州长官布哲和休特贝尔第一皇子。」

「要我转告什么?」

「我就算做鬼,也会去杀了你们两个。」

斯卡塔赫散发出令人为之颤栗的深沉憎恶,反而引起了比吕的兴趣。

「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吗?」

「这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你不想说也无妨。每个人心中,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部分。」

斯卡塔赫凝望着比吕好一会儿,而后,她一脸哀伤地垂下眼,娓娓道来:

「当时由于我正好出国留学,才得以逃过死劫……」

前往六国留学的斯卡塔赫虽然幸免于难,但回国后等待着她的,却是形同废墟的王都。幸存的人民惨遭葛兰兹士兵蹂躏,被当成奴隶对待,而斯卡塔赫的兄弟们全部都被斩首。妹妹们则遭到休特贝尔玷污并强押走,几天后,她们的首级被做成盐渍品送回国。

「我就说了,一点都不有趣吧?」

「的确……如此。」

「那么你这下满意了吧?尽管砍下我的脑袋吧。」

斯卡塔赫朝比吕伸长脖子。没有丝毫贪生怕死的气息。

「明明怀有如此强烈的复仇决心,选择赴死的态度倒是意外地干脆嘛。」

「你应该也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吧。」

斯卡塔赫将视线投向被冰封的丽兹。

比吕也跟着望过去,但随即又将目光移回原本的位置。

「的确。如果她死了,我或许真的会杀了你。」

不过丽兹还活着,这点绝对错不了。若是斯卡塔赫真的有意杀害丽兹,根本没必要特地将她冰封。就算是为了杀鸡儆猴,效果也很薄弱。

对于美丽的事物,人们绝对不会产生厌恶感,不过,如果换成了丑陋的事物,人们便会习惯性地移开目光。

换句话说,看到尚留有全尸的丽兹,并不至于给人残酷印象。

在无法确认生死的情况下,愤怒并不会持续太久。若是真要煽动怒火,真要招惹怨恨的话,最有效的办法还是斩下她的首级,送回给葛兰兹大帝国。

「不过,你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杀害女人、小孩非我所好。再说,我对她并没有怨恨。所以,身为费尔瑟王家的一员,我不容许自己夺走她的性命。」

「原来是自尊心在作崇吗?」

斯卡塔赫点头承认比吕的推测。

「既然我是费尔瑟王家最后一名幸存者,就必须贯彻身为王族的矜持。」

更重要的是——斯卡塔赫用真挚的眼神望向比吕。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玷污了父王、母后留下来的骄傲。」

听见这番话后,比吕不由自主地轻笑出声。

总觉得她和自己很像。

坚决守护亲近人们所留下之事物的这份信念,尽管复仇之火熊熊燃烧,却仍留有心软、天真部分的笨拙一面——斯卡塔赫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样。

「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抱歉。只是回想起一些怀念的往事……」

比吕开口道歉后,重新敛起正色。

「我会留你一命。」

「你说什么?」

斯卡塔赫一脸惊讶地看着他,比吕只是耸耸肩回应。

比吕并不是基于同情而留斯卡塔赫一命,也不是因为对于她的心情感同身受,而选择助她一臂之力。他只是觉得没意思——若是随着皇帝或休特贝尔的计谋起舞,夺走她的性命,这只会让比吕打从心底感到愚蠢罢了。

真正的元凶们自由自在活得好好的,现在也依旧开心地活着。

比吕单纯无法接受这种现况罢了。

「我完全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原谅我?让第六皇女落得这下场的凶手可是我。不只如此,我还亲手打伤了你麾下无以数计的士兵。甚至波及许多人民,让他们陷入不幸。你真的打算原谅罪孽深重的我吗……?」

斯卡塔赫明显流露出动摇。

她并没有因为捡回一命而喜悦,反而从她的声音中,隐约察觉到某道愿望。

「原来啊……你……」

比吕发现了斯卡塔赫其实是想求死。

失去双亲、痛失兄弟,就连可以回去的故乡也没了,甚至找不到栖身之所。

于是她招集过去的同志,满脑子只想着复仇,好借此保有自我。

为了惩罚无法拯救家人的自己,为了弥补把士兵、国民牵连进复仇战火之中的罪行,她正寻求着葬身之地。

如果是这样的话——

「每个人难免都得牺牲某些事物,来换取存活。若是因此而想补偿,想要选择以死谢罪当然也无妨。不过,那只是在逃避,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比吕如此说完后,走向斯卡塔赫身旁,靠在她的耳边开口:

「即使如此,若你仍然执意一死的话,就把你这条命寄放在我这里吧。今后成为我的左右手,好好替我工作。」

这是几乎称得上傲慢的一番话。斯卡塔赫像是难以置信般地一阵语塞。

不过,如果不这么说,她一定会选择死亡——走上自裁这条路吧。

因此——就给予她希望。

「等时机到了——」

比吕接下来的话,被淹没在发出胜利雄吼的葛兰兹士兵们的欢声之中。

不过,想必已经确确实实地传进正瞪大双眼的斯卡塔赫耳里了吧。

随着时间经过,脑袋似乎是终于理解过来了,斯卡塔赫的双眸恢复了光采,用力地点头。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米特基地攻防战结束的三天后。

那一天,明白大势已去的费尔瑟余党军,大多数皆趁着夜色消失无踪。

尽管今后应该不会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但各地的零星冲突恐怕会频频发生吧。

即使战败了,他们的恨意也不会因此而消失,只要费尔瑟人民仍受难的一天,就无法恢复往日的平稳安定。

费尔瑟要重新取回和平,恐怕还得经过漫长的一段时间。

葛兰兹大帝国今后也必须持续投注庞大费用,在经营费尔瑟属州上。

费尔瑟属州在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战事之后,如今疲惫不堪。人民流离失所,士兵们也无处栖身,最后可能会沦落为盗贼、山贼或反社会份子等等的恶徒,更甚而在各地行抢、横行。或许也会有怪物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开始袭击村落吧。

如此一来,为了稳定治安,势必得再投入更大规模的兵力才行。

(不过,西方贵族不可能还有如此余力的。)

届时会演变成如何呢——推导出结论的比吕,不禁深深地叹息。

他现在——正在米特基地中庭暂设的医务室。

眼前摆放一张铺着干净床单的床铺。

躺在床上的则是正流泄出平稳吐息的丽兹。比吕

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对了对了,特里斯先生和赛伯拉斯都平安无事。他们虽然都受伤了,但听军医说,并没有生命危险。食量也很大,精神饱满呢。」

「………」

得不到任何回应。比吕哀伤地垂下眼。

「——……就只剩你还没醒了,大家都在等着你啊。」

为了压抑几乎要从喉咙满溢而出的情感,比吕只好拼命地不停说话。

「和那一天的立场颠倒了呢。那时候你有多么担心我,我至今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当比吕被召回这个世界时,由于使用「天精眼」之后带来的反扑——庞大的知识量不断流进脑内,比吕无法承受,最后意识开始混沌。是丽兹义无反顾地照顾才刚认识不久、交情并不深的他。当他醒来时,深深地感受到少女的体贴。

正因为如此,在得知了丽兹的立场处境后,比吕便向自己发誓,一定会全力支持她。

比吕并未忘记,那一天刻划于心中的誓言。只是,心情却渐行渐远。

「丽兹……你认为现在的我是以什么为目标呢?」

从不曾向任何人坦承过的真正目的,如果丽兹知道后,她会怎么样呢?

其实比吕的心中早已有了结论——她大概不会有所改变吧。

所以——

「拜托,到时候希望以你的手——」

一抹自嘲的笑容在比吕脸上一闪而过,他温柔地抚摸着伤痕依然清晰可见的丽兹的手。

此时——

「……丽兹的情况怎么样了?」

「——!?」

冷不防地从背后传来一道声音,比吕用满是惊讶的表情回过头。

「……怎么了?」

他望向医务室的入口,奥拉正站在那里。她的头上缠绕着绷带,让人看了好生不舍。

「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刚刚。」

奥拉含糊其辞地回应,之后将视线从丽兹身上移向比吕,银灰色的眼瞳浮现出惭愧之色。

「对不起。」

奥拉突如其来地向比吕低头道歉。

「我明白这并不是道歉就能取得原谅的事。」

她用力握紧拳头,望着比吕的双眸,看得出正努力地不让眼泪滑落。

平常总是面无表情的奥拉,难得脸上会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情感。

「一切的责任都在于我。」

所以,无论任何处罚,我都已经做好觉悟去承受——她如此说道。

她或许同样也是在这场战役中,留下无法抹灭之伤痕的人之一吧。

对于深深自责的她,比吕没什么话好说。即使好言安慰,也没有丝毫意义。

所以,比吕只是投给她一抹微笑,并且开口:

「看到你也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

奥拉紧抿嘴唇伏下头,拼命强忍住想哭的冲动。

「奥拉的计策并没有错。我认为那是道经过深思熟虑的良策。」

尽管如此,却仍然无法改变结果。

由于奥拉用策失败,让葛兰兹大帝国蒙受了莫大的损害。

虽然在比吕的力谏之下,惩罚的内容应该会有所更改,但能确定的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今后将会很辛苦吧。你的立场正处于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上。」

或许是了然于心吧,奥拉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她的双瞳正传达着,已经做好觉悟接受一切结果。

「不过比起我,比吕应该更辛苦吧。」

比吕顺利逼德拉路大公国退出费尔瑟属州。不仅如此,也已经和德拉路大公国取得协议,由他们负担一部分葛兰兹大帝国在此次战役中产生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救出了精灵剑五帝的持有者丽兹,并及时驰援孤军奋战的奥拉。这一连串的功绩可说是无以数计。

不过,以库罗涅家为首的中央贵族绝对不可能默不吭声。

原本便在台面下动作频频的休特贝尔第一皇子,以及其他的皇位继承人们,很可能将会陆续化暗为明。

「我明白。不过,我不会掉以轻心的,当然也不会自满。」

此外,为了避免今后又再重蹈这次的覆辙,自己一定会全力守护众人,比吕在心底重新下定决心。奥拉或许是感受到比吕的意志吧,她深表认同地点点头。

之后,奥拉像是蓦然想起似地小幅偏过头。

「关于你拜托我的事……我已经把费尔瑟属州长官布哲叫到司令室了。」

「谢谢你。那么,总不好让他等太久,我先过去一下。」

「嗯。」

「这段期间,丽兹就拜托你了。听军医说,应该就快醒来了吧。」

「那么,就让布哲等下去吧。」

「不,有些事,我想趁丽兹醒来之前解决掉。」

比吕说完,将接下来的事委托给奥拉后,便离开了医务室。

比吕一来到外头,迎接他的是初升的朝阳。放眼四周,士兵们正忙碌地奔走。

为了防止疾病蔓延开来,他们正忙着打扫米特基地、以及进行例如处理尸体等一般人避而远之的工作。尽管如此,士兵们也没有怨言,专心地埋头做事。

离开那处忙碌的地方,准备前往城墙的半路上,比吕叫住一支正在巡逻的部队,指示他们跟过来。

司令室位于正门上方——搭建于城垛上的小塔内。

入口处,一群男子已经先等在那里,其中一人走到比吕面前。

「久候多时。」

上前的是奥拉的近侍丘匹兹。

他那张走在路上,绝对会引起痴迷尖叫的俊美脸庞,如今因为疲劳与睡眠不足而刷上一层阴影。站在他附近的则是奥拉的所有近侍,各个脸上都流露出紧张神色。

「人已经在里头了。」

丘匹兹以大姆指比了一下身后的门。

之后,他先是端正好姿势深深一鞠躬后,接着单膝下跪。在他周遭的奥拉近侍像是在模仿丘匹兹似地,也跟着照做。

「非常感谢比吕殿下这次的驰援。」

丘匹兹难得用如此诚恳的态度对待比吕。可见此次的战况真的非常危险吧。

比吕拍了拍丘匹兹的肩膀,摇摇头,要他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丘匹兹仍然迟迟不愿起身,连头也不肯抬。

「关于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的事,请容我们提出陈情。或许您会认为我们太厚脸皮吧,能不能请您念在私情上,帮帮奥拉准将。此次的失策,责任并不在于她,而是要怪我们未能成功执行计策。」

我们愿意献上自己的人头来保住奥拉准将——当下酝酿出的氛围,仿佛正如此说道。

「请您……请比吕殿下在皇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吧!」

比吕不由得心想,奥拉真是拥有一群忠心护主的好部下。

「放心吧。虽然惩处是免不了,但应该可以逃过严惩吧。」

「真的吗?」

丘匹兹一脸惊讶地抬起头——奥拉的部下们也跟着发出欣喜的欢声。

「嗯,所以各位就放心地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吧。剩下的就交给我。」

「是!奥拉大人就拜托您了!」

奥拉的部下们再次向比吕深深地鞠躬,比吕带着一抹苦笑,示意他们退下。

之后,比吕敲了两下小塔的门扉后,便带着护卫走进去。

「抱歉,让你久等了。」

小塔内,神色紧张的费尔瑟属州长官——布哲·冯·库罗涅正坐在椅子上。

「这、这不是比吕殿下吗!」

布哲一见到比吕,立刻站了起来,向他敬礼。

比吕并没有回礼,只是沉着地凝视着布哲开口: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过来吗?」

「……这、我、我不知道。」

布哲显得惊慌失措。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吧。

「那么,为了让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找你过来,首先请你见见他吧。」

比吕伸手指向跟他一起过来的其中一名护卫。

「好久不见了……布哲卿。」

那名护卫——拉赫脱下铠甲,忿忿然地瞪视着布哲。

「什、你、你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布哲会如此惊讶也是当然的。

拉赫是效忠费尔瑟余党军首领斯卡塔赫的男人。

更之前则是守护费尔瑟王家的亲卫队队长,功绩显赫的人物。

也就是敌人——是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人。

「比吕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布哲不由得惊呼出声,比吕则是挂着温和沉稳的表情回应:

「我与他们协议合作。为了避免他们认为我是空口无凭,所以必须将你交给他们。」

「别、别说笑了!你在说什么——喂,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拉赫以外的其他负责护卫比吕的士兵们,上前一左一右箍住发出怒吼的布哲,将他压制住。他们同样也是隶属于费尔瑟余党军的士兵。

比吕在战事结束后,

让拉赫与几名士兵潜入米特基地内。

要办到很简单。先不说阶级,身为皇族的比吕,一举一动绝对不会有人起疑。此外,只要再让他们乔装成「鸦军」巡视米特基地就好了。

「比吕殿下,如果杀了我,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喔!」

高八度尖叫的布哲让比吕甚感厌烦,他半带不屑地以鼻子喷笑了一声。

「具体而言呢?」

「如果我失踪了,库罗涅家族一定会起疑的!当然,第一个会怀疑的就是受到东方贵族拥护的你。如此一来,你将会与中央贵族为敌喔!」

「那又如何?」

「啊、什、什么?」

布哲顿时语塞。比吕朝着箍住布哲手臂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嘎啊!?」

后脑遭到重击的布哲,当场翻白眼倒卧在地。

比吕用冰冷的眼神俯视着布哲,并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了。」

不管去到哪里,都会耳闻到库罗涅家的狠毒行径。

那已经超越了厌烦的程度,甚至让人不禁涌现出杀意。

「再过不久,库罗涅家就会没落。他们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比吕看着被装进麻布袋的布哲,如此宣告着。

此时,拉赫来到他的身边。

「比吕殿下,谢谢您的协助。」

「现在道谢还太早吧。约定还没有实践。」

「这是我个人心情的问题。总之,很想向您表达谢意。」

「那么,在布哲的部下发现异状之前,请你们尽快离开这座基地吧。同时也是为了不要平白浪费这个大好机会。」

拉赫点头后,便命令部下背起装着布哲的麻布袋。

就连平时,也一定会引人疑窦的打扮,在米特基地正忙着处理遗体的当下,根本不会有人起疑。应该不必担心会被叫住盘问,可以顺利离开基地才对。

「那么,我们告辞了。」

「从他口中问出的情报,别忘了也要通知我。」

「我明白了。请您等着吧,我一定会逼问出有用情报的。」

告辞了——开口道别的拉赫一鞠躬后,便带着部下们离去。

比吕目送走他们之后,走出司令室,不发一语地走下城墙的楼梯。

(差不多该让库罗涅家从台面上消失了。)

这么一来——休特贝尔第一皇子一定不会坐视的。

他绝对会跳出来阻挡比吕吧。若是演变成那样,很可能也会与皇帝对立。不管哪一方先出手,或许都会继续维持混沌不明的状况。

(反正手上已经握有一定的王牌……只要巧妙地运用,就会有胜算的。)

比吕脚步的方向并不是丽兹沉睡的医务室——而是米特基地外。

战争留下的伤痕还清晰可见。为了避免爆发传染病,所以优先处理周遭的遗体,然而,烧毁的帐篷底下一定还压着很多人吧。

这里是费尔瑟余党军留下的扎营地。

扎营地笼罩在一片犹如废墟般的静谧之中,剑、枪扔满了一地。

持续闷烧的余火将绿叶烤得焦黑,混合着空气,形成一股令人不适的臭味。

或许是受到空气中夹带的些微血腥味所吸引吧,大量的乌鸦正盘旋于上空,寻找着饵食。

最后,比吕在某个地方停下脚步。

比周围弃置的帐篷更大一号的营帐。

至于说到位置,是位在营区的中央地带——司令官用的营帐。

比吕毫不犹豫地踏进营帐内。

「你果然在这里。」

他走进设置于营帐后侧的一处宽敞空间,一名女子正跪坐在地上。

「是你啊……」

回过头的女子是哈兰·斯卡塔赫·杜·费尔瑟。

「刚刚拉赫有来通知我,已经抓住布哲了。」

斯卡塔赫双手抵在地面,深深伏下头。

「谢谢你遵守约定。」

「我刚才也对拉赫先生说过了,约定尚未实践,不必这么早跟我道谢。」

「就算是这样,如果不是你,我们绝对无法捉住布哲的。真的是感激不尽。」

真是礼数周到的人,正当比吕在心底这么想时,斯卡塔赫转身背对他。

她的面前摆着十几口箱子——比吕疑惑着那是什么,正想要出声询问。

然而,注意到这一点的斯卡塔赫,早一步率先开口:

「这是我家人的首级。」

虽然其中有些难以辨认原貌,但即使如此,依旧是亲爱家人们的最后遗容。

重新正对着箱子,斯卡塔赫双手合十,泪流满面地献上祈祷。

那是过去初代媛巫女献给精灵王的「诗」。

那首诗的内容是,媛巫女向精灵王泣诉,自己无法拯救受魔族暴政所苦的人们,亦无法治愈遭纷争不断的乱世所伤的人们,无力的自己仅能眼睁睁看着战火扩大。

比吕静静等待悲痛的斯卡塔赫祈祷完之后,询问她之所以不杀丽兹的理由。

「又是问这件事……我之前不是已经回答你了。」

「可是,那个说法有许多不自然的地方。」

「你说什么?」

「那时候我擅自添加了想像,并做出判断,于是接受了那个说法;但后来仔细想想,你根本没必要特地将她冰封吧?」

「我应该也说了,杀害小孩、女人,并非我所好。」

「就是这一点。如果相信这句话,也就代表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杀害丽兹。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她冰封呢?我实在百思不解。只是冰封她的话,尽管困守基地的士兵对于眼前状况难以理解,但也不至于被挑起怒火。我反倒认为,把伤痕累累、憔悴不堪的丽兹公开示众,应该会更具效果吧。」

比吕连珠炮似地如此说完,斯卡塔赫像是放弃辩解一般,耸了耸肩后,转身面对他。

「当时的情况,如果简单来说,就是我们也已经被逼入绝路了。不过,我们还有第六皇女这张王牌。为了避免注意到这一点的我军士兵会做出不智之举,所以才有必要将她冰封。」

换句话说,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丽兹吧。有许多费尔瑟残党军的士兵都对丽兹恨之入骨,这种情况下,很难确保她的安全。更重要的是,或许是因为同样身为女性,才不想让她遭受那种凌辱吧。

「而且,其实我是打算尽早释放她的。」

「什么意思?」

「我会以第六皇女作为筹码,向葛兰兹大帝国提出请求,要求交出休特贝尔第一皇子,同时,皇帝必须公开道歉。」

之后再捉住逃进米特基地的布哲,俘虏奥拉及布鲁塔尔第三皇子,再用这些人作为交易条件,要求葛兰兹军从费尔瑟撤军——她原本应该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吧。

然而,别说是要道歉了,皇帝甚至连信也没回。

「巴布芬似乎自己与布鲁塔尔第三皇子进行了谈判。」

比吕手抵着下巴,并垂下眼,陷入思忖。

当初谒见皇帝时,他是说尚未接到费尔瑟残党军提出任何要求。

皇帝之所以隐瞒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以为比吕会建议他接受条件吗?若是皇帝拒绝了,两人之间恐怕会出现难以填补的鸿沟吧。

为了避免这一点,就只能接受条件,但皇帝怎么可能拉下脸道歉。

(如果还有其他理由的话……)

是害怕比吕会因为同情斯卡塔赫,而留她一条生路呢?又或者是想避免精灵剑五帝的「冰帝」成为比吕的棋子呢?后者可能性应该比较高。

所以——他才会选择沉默。

因为就怕比吕会下不了手杀掉斯卡塔赫,于是才会尽可能封锁她的消息。

这么说来,皇帝一定也早就掌握到丽兹的状况了吧。

大概就连巴奇修大将军那边也打点好了,彻彻底底地封锁住消息。

(表面上看起来很帮忙,实际上是在暗地里操控局面吗……欺人太甚的男人。)

葛莱亥特皇帝远比想像中更加强势而狡猾,或许会是最棘手的对手。

「比吕殿下……」

斯卡塔赫的叫唤将比吕拉回现实。一回过神,就看到斯卡塔赫正单膝跪在他的面前。她一脸正色地直直望着比吕。

「今后,我将成为你的枪。」

斯卡塔赫召唤出「冰帝」,以双手托住枪柄,高举过头。

「我会成为效忠于你的枪。替你贯穿所有敌人心脏的枪。任何对你不怀好意之徒,我这把枪会全数替你挡下。」

立誓作为臣子竭智尽忠,同时,行最高礼仪以为证明。

比吕见识到坚定说着的斯卡塔赫的决心后,也跟着召唤出「天帝」。

「这将是起点,距离你的目的或许还很遥远,但我保证,一定会实践约定。」

契约、盟约、制约,说法或许有成千上百种。

然而,这道誓约是透过彼此的精灵进行交换。

两人手上的武器同时发出耀眼的光芒。

由于彼此的精灵为了决定上下关系而相互冲突,使得周围空

气变得无比沉重。

「你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吗?」

「我一定会给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否敢保证,绝不会违背与我的约定?」

「我一定会实践与你的约定。」

「那么,从今以后,我的一切都将属于你。」

誓约——那是主从的誓言。亦即,在斯卡塔赫身上刻划下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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