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
里菲泰因的天空晴朗得有如盛夏一般,璀璨的阳光持续普照着大地。
荒野上,一支军马部队正朝西前进。即使烈日当空,队列依旧整齐不紊。
奔驰于最前方的是一辆通风良好的马车。
上头乘坐的是一名有着一头黑发、配戴奇妙面具的少年。
「差不多快要抵达与休太岘共和国交界的国境了吧……」
巴欧姆小国的年轻国王——比吕伴随着一记哈欠说道,接着扭了扭脖子。
布满视野的尽是一望无际的荒野。
枯萎的花草渲染成棕色,地面布满龟裂痕迹。
每个迹象都证明了此地已经许久未逢甘霖。此处虽然与不毛之地这个形容词十分相符,但就在地平线的尽头上,零零星星还是可以看到像是人影的影子。
「完全化作一片丑陋荒凉的土地了,听说直到去年为止,放眼所见,都还是、一望无际的农园。里菲泰因人这下想必也深切地领悟到,人类果然是靠大自然吃饭的。」
露卡尖酸地补充说道后,针对人影的真正身分做出了回应。
「……纵使没有水,人民依旧紧握一丝希望,试着栽种作物吗?」
对于吃着这片土地种植出来的作物长大的人们而言,即使此处化为不毛之地,还是无法轻易地放弃。
相信着「或许」这道希望,每天不辞辛劳地来到这里。
抱持着不知什么时候会死去的恐惧,度过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持续等待奇迹。
「正因为如此,才更能体会到的慈悲。当深受死亡恐惧所折磨的人们,内心怀抱着可以平安活到明天的这道奇迹时,如此的天大恩情,更将牢牢刻划于心中。」
比吕以右手抵着面具,加深脸上的笑意,一旁的露卡看着他的动作,不禁流露出厌恶。
「明明就是趁虚而入,再怎么想卖弄人情,也要有个限度吧。」
「这是自古以来的惯用手法。为政者就是借此掌握人心的啊。」
「这就是你解放被堵住的扎赫勒川的理由吗……?」
比吕听见这道问题后,耸了耸肩回应:
「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理由而已。我真正想要的,是解放扎赫勒川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露卡像是偷窥似地以斜眼打探比吕的表情,想当然地,她的视线被无法窥探任何表情的面具所阻挡。似乎是因为得不到答案而使她顿失兴趣吧,她改而低头望着地面。
「你就好好想想吧。反正剩下的时间还很多。」
比吕如此说完后,转头眺望前方。一座巨大的土墙有如横切过地平线一般,一路延伸至视野彼端。附近可以见到奴隶们正在搬运沙包。大概是为了防范遭到敌袭,而进行补强吧。也或者眼前的土墙很可能才盖到一半。
「部分墙面的颜色不同,不禁让人有种扭曲的印象。过去曾遭受过攻击的地方,更是一目了然。」
而这些稍有违和感的地方都设有瞭望台,还能发现到许多士兵们正透过城垛的缝隙严加戒备。
(大多士兵都是面黄肌瘦……难道没有配给充分的粮食吗?)
就在比吕浮现这道感想时,一扇以木头与铁组合而成的大门映入眼帘。
想必它至今曾数度阻止了敌军的入侵吧。
门板上可以看见刷洗不去的鲜血与人脂的痕迹,以及无数的斩痕。
「接下来的路途,请恕我们无法再同行了。」
一名里菲泰因公国的士兵并骑于马车旁说道。
向朗吉尔侯爵借用的一万军力,必须在此处道别了。
从巴欧姆小国带来的三千「鸦军」——当中的两千五百,比吕也打算先留在此处。
「辛苦了。接下来就请耐心静候捷报吧。」
「是,祝您旗开得胜!」
比吕举起单手回应里菲泰因公国的士兵,而后,随着一阵地鸣般的沉重声响,眼前的大门打了开来。
「接下来就将两百兵力布署于前列,剩余的三百则垫后巩固后方。有异议吗?」
在通过大门的途中,迦达靠近马车旁。
「无妨,就依你所言吧。不过,我想是不会遭到攻击的。」
比吕事先已经向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派通知将前来拜访一事。
对方则是回答「欢迎之至」。
虽然是欢迎,却也附加条件,就是比吕仅能带着三千「鸦军」当中的五百随行。
不过,比吕另外也带着迦达和露卡同行。
「沐宁和馥金呢?」
「刚才接到回报。已经成功潜入了。会先行做好准备。」
「那就好。接下来就是好好探清乌特加德那个男人的底细了。」
围在马车前方的军马铠甲沐浴在阳光下,受到反射的光线,逼得比吕不由得眯起眼。他像是要回避光线似地转头环顾四周,放眼尽是战后的残迹。
那里正是位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之间的国境交界——漫长的岁月中,曾发生过无数次的战事。
早已锈蚀的刀剑散落一地,无人回收的铠甲埋在黄土之下。弃之不理的尸体化作白骨,瘠瘦的怪物口中叼着人骨,瞪视着比吕一行人。
天空明明湛蓝无比,但或许是处在充满了死亡与怨念的战场遗址吧,四周景色显得混沌。
「河川完全干涸殆尽了。」
露卡看着像是河道的地方,低声呢喃。
那应该就是从休太岘共和国流往里菲泰因公国的扎赫勒川吧。
岸边倒卧着大量尸骨,生前想必是为了滋润干渴的身体而来此求水吧。
「难怪只剩怪物还能存活。不过,大概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刚才看见的那只瘠瘦怪物,在失去饵食后,过不了多久,应该也难逃一死。
由于失去水源,这一带的生物与花草都已经全数灭绝。
「只要穿过这片死亡大地后……就会抵达休太岘共和国了。」
此时,比吕眼前出现的是一道长长横亘的巨大围墙。
远比里菲泰因公国的围墙更加高耸的这道巨墙,最引以为豪的便是其厚实感,名符其实的难攻不落铁壁。或许是为了防范敌兵入侵,在几处重要关口都盖了堡垒,若是贸然进攻,转眼之间便会堆尸如山。
「也难怪他们会想要进攻葛兰兹了。要跨过如此艰险的铁壁,可不是凭着不上不下的半吊子军力就能达成的。更遑论还是一支由奴隶占了过半数的军队。」
比吕一行人接近休太岘共和国的围墙后,一名士兵从瞭望台上探出头来。
「站住!」
语毕,城垛后方随即出现大批的弓兵。箭尖全都瞄准了比吕他们。
「鸦军」同样举起盾牌,团团围住比吕的马车,手握长弓,进入临战态势。
周遭鸦雀无声。
哪怕奏起的仅是一点声音,恐怕都会引起暴虐之风袭卷这片大地。
正当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蔓延四周时,比吕带着满脸笑容,举起单手开口:
「我是巴欧姆小国的第二任国王『黑辰王(史尔特尔)』。已经取得准许通行的承诺,不知道贵国是因为没有收到传令呢?抑或是个违反约定的野蛮之国?究竟是何者,还请告知了。」
比吕在离开里菲泰因公国之前,便已经向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贾萨的领主乌特加德送出信函,并且连同回信一起收到通行许可证。
「拿去,请好好确认吧。」
比吕取出盖有乌特加德印玺的通行许可证。
然而,休太岘共和国的士兵们仍旧没有放下弓箭。也没有派人过来确认许可证。比吕满是无奈地将通行证随手丢至地上。
「由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过去小规模战事频传,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为『小人族』与『人族』之间的战争了吧。」
「所以才会故意找碴吗……」
听见露卡的话后,比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马车配备的长椅横躺下来。
「那么就稍作静候吧。若是我方一怒之下而妄动,只会正中对方下怀。」
「不过当前的状况,战火何时引燃都不奇怪吧?」
露卡再次打量周遭的动静,只见在艳阳高照之下,士兵们涔涔流下的汗水连擦也不擦,在一片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中,瞪视对峙着。不过,双方大眼瞪小眼的时间并没有太久。不久后,随着厚重的大开缓缓开启,四周的寂静也顿时被嚼碎。
一名人物从阴影笼罩下的空间内走了出来。
那人的身形有如一口大汤锅,身高也较比吕更加矮小。虽然如此,却又不会给人有如孩童的印象,外表面貌显得苍老,下巴蓄起的胡须还绑了漂亮的辫子。但根据铠甲底下若隐若现的肌肉,可以推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
从外表特征来看,无庸置疑的正是「小人族」。
那人身上穿戴着比其他士兵更加上等的铠甲,不难猜想,应该是队长级的人物。
比吕坐起上半身,俯视
着靠近马车的那名人物。
「请原谅我军方才的无礼之举。乌特加德大人已经交待过了。请通过吧。」
「你的名字是?」
「我叫作托基尔,负责指挥国境守备军。」
「那么,托基尔大人,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是,您请说?」
「今后务必圆融行事。太过明显的话,很可能会演变成国家之间的问题。若是审视休太岘共和国的现况,肚量狭窄恐怕也将是导致灭亡的原因之一。最好避免可能导致他国反目为敌的愚昧之举。」
比吕半带挖苦地说完后,托基尔眼神难掩憎恨地望着比吕。
(原来如此,看来他对于「人族」的恨意非比寻常吧……)
比吕冷眼俯视着托基尔,而托基尔似乎是察觉到自己毕露的情绪,连忙低下头,试图遮掩。
「承蒙您出言忠告。我会铭记在心的。」
托基尔说完后,转身走在前方带路。
比吕瞥了一眼城垛,刚才的大批弓兵已经不见踪影。
他向旗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军队前进。
虽然发生了一点小插曲,但比吕一行人总算得以踏进休太岘共和国。
当一行人穿过建造得十分坚固的大门后,随即被三千名休太岘士兵团团包围。其中格外显目的是骑在小马上的士兵——应该是「小人族」吧。他们身上穿着一般士兵根本无以比拟的厚重铠甲,腰间挂着镶有宝石之类的刀剑。而且每个人胸前都有着尼德威阿尔特有的装饰。此外,他们看着比吕的眼神中,充满了丝毫无意掩饰的轻蔑。即使再不愿意,还是能清楚感受到,他们仿佛说着「要是敢做出不轨之举,便会立刻发动攻击」的强烈意志。
「主要由『小人族』构成的部队,投来了十分炽热的视线呢。」
「休太岘共和国——东侧的名产·尼德威阿尔的选良军(精英)。真是个让人反感的国家。」
露卡如此丢下一句后,大概是嫌碍眼吧,她难掩不耐地啮咬大姆指,同时用力踢了一下地板,忿忿然地碎语起来:
「『小人族』是被誉为拥有神之手的种族。若是论到炼造刀剑,无人能出其右。正因为如此,有许多态度傲慢、蛮横的家伙,原本受聘于宫殿,最后却因粗暴的个性惹祸,而惨遭驱逐。」
「你与『小人族』有什么私人过节吗?」
「并没有。只是看不惯那些缩在本国的家伙们,大肆宣扬部分格外优秀的『小人族』在他国取得的功绩,还说得一副像是自己的功劳似地,明明比一匙盐都更派不上用场,只会借机沾光。」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造就了选良军……进而衍生出这次的骚动吧。」
「真是莫名其妙的制度。」
露卡的语气愈来愈粗暴。看来最好暂时别去搭理她比较好。免得她在这里失控动武,那可就伤脑筋了。
尽管她的身上留有烧伤疤痕,但安分的时候,仍是一位大美人,只是因为疤痕,别说是男性了,连女性都不禁退避三舍。不过,别看她一脸凶恶,听说她其实非常喜欢小孩子,然而想当然地,小孩子根本不会亲近她,想与小孩子游玩,简直是痴人说梦。
「话说回来,选良军吗……」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里,存在一种特殊的特权阶级,只是比吕对此所知有限,仅止于传闻的程度。
唯有祖父、父亲或是本人对国家有所贡献者,才能加入的机构。
——选良军。
在元老院中占有半数席位的「小人族」,各个都是选良军出身,也被称为尼德威阿尔派,长年以来,负责休太岘共和国的营运。
选良军向来不论出身背景,讲求实力挂帅,乍看之下,甚至会认为是非常美好的制度。只是,所谓的贡献,是必须经由他人承认才行的。
然而,负责判断贡献与否的也是选良军,表面上说是不论出身背景,但选良军当中只有「小人族」也是不争的事实。
换句话说,在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里,无论留下再耀眼的功绩,若是无法得到选良军的认同,一切都前功尽弃,如果不是「小人族」,根本别妄想可以升官。所以,想要出人头地的人,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转往他国,寻求留下功绩的机会。
「我记得之前读过的书里也有提到。在休太岘共和国里,『人族』是被当成奴隶饲养,『兽族』更是有如家畜一般,被强迫劳动,而『长耳族』则被当成花瓶摆饰,此外,即使是『小人族』,最低层的人民同样会遭受虐待。」
建立了选良军这种特权阶级后,当然会引起分裂。
这次休太岘共和国所发生的骚动,正是起因于此。
「话又说了,这种家伙们的代表,竟然也敢自称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
「因为执政者全是一群自我中心、夜郎自大的家伙啊。当地位岌岌可危时,便会顾不得颜面,任何可以利用的事物都不会放过。」
「真是单纯明快得令人无言以对,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回答了。」
比吕露出一抹苦笑,接着思索起今后的行动。
「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
自己手上的王牌有限,不过,可以选择的方向则相当广泛。
如何选择才能更有效率,并且创造出最大利益呢?
「这么说来,葛兰兹似乎也开始行动了吧?」
露卡出声打断比吕的思考。
「嗯,我是有收到报告。」
「而且我听说,还是由那个红发丫头担任指挥官吧?」
「似乎是呢。据说丽兹正亲自率军驰援约顿海姆派,有什么让你挂心的事吗?」
「不,没什么。」
露卡如此说完后,又开始进入自己的世界。
看见她露出如此罕见的反应,比吕不解地偏过头,只是再怎么苦思也想不出答案,于是很快地便将这道疑惑赶出思考范畴之外。
*****
葛兰兹大帝国——穆兹克领地赞司比亚。
黄金宫殿沐浴在夕阳下,绽放出七彩光辉,普照着城镇。
就在黄金宫殿里的某间房间内,两名男子正对饮言欢。
穆兹克当家贝图与身为其左右手的美男子洛德。
「你认为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会怎么克服难题呢?」
贝图躺靠在椅背上,椅子随着他的动作叽嘎作响。他将视线投向坐在对面的洛德,只见洛德一脸气定神闲地啜饮了一口葡萄酒后,加深脸上的笑意。
「这个嘛……对于她的性格,我算是有了某程度的掌握。」
「喔——你怎么看她?」
贝图兴味盎然地询问,洛德则是转头望向窗外,眯起眼眺望着美丽夕阳。
「或许该说她笨拙却直率吧……」
洛德一说完,随即摇了摇头,推翻自己的话。
「不,她果然是位聪颖之人。直觉敏锐,脑筋也动得很快,对于我的企图有了某一程度的洞窸之后,似乎便全盘了解了,更重要的是,可以看出她仍想继续追求成长的企图心。凭着那股意志,一定还有无限的成长空间,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怕。」
「确实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媲美『长耳族』的美貌让人为之惊叹。所以才更教人婉惜啊。如果单纯以皇女身分养育成人,至少可以交换到一、两个国家吧。」
「呵,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只是说笑罢了——话又说了,那副容貌同时也是身为本尊的最有力证明啊。」
「在长达千年的漫长岁月中,葛兰兹皇家融入了各种不同的血统,正因如此,可以诞生出像她一样拥有他人望尘莫及之美貌的皇女,确实难得。」
洛德停顿了一下,品味着葡萄酒的香气,同时于嘴角扬起笑意。
「尽管如此,任谁都料想不到,她竟会带着一头红发出生吧。」
「注意到这一点的,除了如今已故的葛莱亥特陛下以外,就只有其他五大贵族了。」
「不,还有其他人喔。」
贝图听见洛德的回答后,不由得蹙起眉,将银杯放在桌上。
「第一皇后吗?」
「答案半对半错。第一皇后只是名遭到利用的可怜女子。拜此所赐,我国才会没有皇后。」
被人指正答案有错,使贝图陷入片刻的沉默。
不久后,他恍然大悟地出声:
「啊——『黑死乡』吗?」
似乎是对贝图推论出的答案感到相当满意,只见洛德愉悦地开口而笑。
「没错。这也是葛莱亥特陛下之所以开始侵略他国的原因。更棘手的是,葛兰兹皇家的任何骚动,『黑死乡』必定都会掺和其中。早晚必须对此研拟出必要对策才行。」
「在那之前,首先必须看看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能否跨越此次的难题啊。」
「如同我刚才所言,她的成长确实令人惊艳。而且,她丝毫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而是将目标摆在更高处。此次于休太岘共和国发生的问题将会是一道分歧点,就端看她是否能将其消化成为本身成
长的粮食,抑或是从此一蹶不振了吧。」
真让人期待——仿佛正如此说道的洛德,将葡萄酒一饮而尽。
贝图看着他那豪迈的喝法,像是反胃似地露出一脸不悦,把自己那杯斟满葡萄酒的银杯推开。
「你似乎设下了好几道陷阱,有把握成功吗?」
「天晓得……究竟结果会如何呢?」
「说什么也不能让凯尔海特家的那头女狐狸继续为所欲为。除非将她拉下台,否则我穆兹克家永远只能屈居第二。」
贝图在洛德空了的银杯里,重新酙满葡萄酒,同时吐露出内心的担忧。
「这件事,另外有的是机会,现在还不到焦急的时候。而且,真要说的话,此次最大的用意,还是在于试探萨利亚·艾斯特雷亚殿下。」
「试探?」
贝图脸上冒出问号,洛德俐落地将斟满葡萄酒的银杯推向他。
「没错。看看她是否拥有足以独自解决问题的能力。回顾她至今为止的战历,每次她的身边都有优秀的人才跟随,如此一来,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真正实力。」
酒精似乎开始起了作用,只见洛德将手肘撑在桌上,并伸手拿取摆在盘子里的水果。
「总之,若是她失败了,到时只要把罗莎大人从宰相之位拉下来就好。」
洛德的眼眸中,闪过一瞬霸气,他大口咬下手中的苹果。
「即使约顿海姆派获胜,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能获得利益。因为胜者打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我们就坐享其成、隔岸观火吧。」
之后,洛德一副像是兴致全消似地将苹果用力丢在桌上,神情不悦地皱起眉头看着贝图。
「比起这些,能否容我询问两年前的事?征伐联邦六国之际,听说参谋之位是让给了布拿达拉家的千金对吧?当时包括贝图大人在内的其他近侍们都在做什么?」
贝图闻言后,随即脸色一变,就好像说着「果然切入主题了」。他一脸坐立难安地别开头,逃离洛德锐利的视线。然而,洛德继续毫不留情地咄咄逼问。
「不,还不只如此。与罗莎大人互争宰相之位时,为什么不把我召回来?」
过去的三年期间,洛德一直待在休太岘共和国展开各种谋略。
例如提前最高议长的死期,暗杀两阵营的候选人,以及分裂休太岘共和国。此外,更煽动尼德威阿尔派堵住扎赫勒川,使里菲泰因公国的饥荒灾情加速恶化。洛德在亲眼见证长年来的计谋全都一一成功后,便返回赞司比亚,但一回来就听到贝图的众多过失。
「我有点太小看她了。」
「何不坦率地承认是你自视过高呢……?」
贝图的声音因为屈辱而略显颤抖,不过,他依旧大言不惭地挺胸回应:
「没错,是我太过高估了我方的实力。以为即使你不在,单凭众人之力,区区的凯尔海特家根本不是对手。」
「真让人无言。中央与西方的实权被抢走,就连宰相之位也拱手让人后,你才终于认清吗?」
「没错。没什么好辩解的,我就是落败了。我也感到很愧疚。」
对于洛德严厉的指责,贝图没有多做辩驳,坦率地低下头。
贝图的态度似乎让洛德稍微消气了,感觉得出来他的怒意缓和了几分。
「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多说也无益。而且你已经坦率承认落败,并且深刻反省,关于这件事,我就不再追究了。反正你至少升上了军务局长官,从现在开始一步一步逆转得胜,倒也挺有意思的。」
为此,该撒的种子都已经播好了。
「第一代皇帝的项链会引发什么样的效应,真让人期待。」
洛德呵呵地低声轻笑起来。看到洛德似乎是重拾好心情了,贝图不久前脸上布满的阴郁也随之一扫而空,他倏然抬起头。
「对、对吧?再说,我们一直以来,不是早就习惯面对逆境了吗?」
「我可没说要原谅你。今后务必严禁骄矜自恃。而且,你还有其他的失策。为什么会由尊夫人担任代理长官?如果目的是要当成人质留在皇宫的话,我还能理解,但她一直在赞司比亚与大帝都来来去去吧?这样根本没有意义。」
再度被洛德戳中痛处,贝图的脸色顿时刷上铁青,仿佛陷入缺氧状态似地。
「……内人吵着要当代理。尽管是一族当家的我,也无法反抗她。」
平时总是自信满满的贝图,语气难得如此软弱,声音中甚至夹带着一抹忧愁。
每次谈到这方面的话题,贝图总会显得支支吾吾。
「就是所谓的『先动情的人就输了』吗?」
洛德一脸不以为然,嘴角还微微抽搐,贝图则是失望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垂落肩膀。
「如果是这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贝图用仿佛正任由思绪驰骋于遥远过往般的眼神,转头望向窗外。
太阳已然西沉,夜幕正笼罩着世界。
*****
野狗的咆哮声撼动了夜晚的空气。
日落后的大地,空气中的氛围骤然一变,与白天时迥然而异。
引人不安的诡谲音色,助长恐惧的无尽黑暗,就连气味也变质成夜晚独特的味道。然而,这一天更加有别于往常,夹带着危机四伏的气息。
一群散发出威严气势的集团,正走在被月光照亮的道路上。葛兰兹大帝国,萨利亚·艾斯特雷亚第六皇女所率领的五千军势。
红发皇女的身影就出现在最前方的领头集团里,她的身边有一名老兵随行在侧,不远处还跟着一匹白狼。
「皇女殿下,总算抵达了。」
老兵特里斯从马背上朝丽兹说道。
黑暗中,火把的光芒打在丽兹姣好的美貌上,形成阴影,摇曳舞动。
「嗯,现在太阳也下山了,气温开始逐渐转寒,等越过国境后,就联络约顿海姆派,请他们准许我们进城寨休息吧。」
丽兹望向前方。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半空中飘浮着光芒。
数道光芒以等距离横向排开,飘浮于半空随风摇曳。
「虽然太暗了看不清楚,但根据火把的高度推想,城寨规模相当大呢。」
这里是休太岘共和国与葛兰兹大帝国的国境相接之处。丽兹生平还是第一次造访建造于此地的这座国境城寨。
「毕竟休太岘共和国是个居住着各式各样人种的国度。而且由于也有许多『小人族』,因此建筑物十分坚固,那座要塞也被誉为是难攻不落之城。」
「所以其他国家才会放弃趁机侵略,而是采取了提供援助的手段吧。」
「似乎是呢。无论休太岘的政局再怎么混乱,要攻陷依旧绝非易事。因为城镇有高耸城墙包围保护,城寨更是坚不可摧,除非拥有庞大兵力,否则是不可能将其攻落的。尤其是横亘于休太岘共和国与里菲泰因公国之间的国境围墙,据说更是壮观。」
「特里斯曾经造访休太岘吗?」
「过去曾和迪欧斯来过一次。」
特里斯口中的那道名字,正是在与里菲泰因公国的战役中不幸身亡的青年。特里斯被火把照亮的脸上流露出哀愁之色,望着前方城寨的眼神中,带着一道莫名的怀念。
「不过当时随即便返回葛兰兹大帝国了,对于详细情况并不了解……」
「是吗……」
丽兹仅是简短地回应,并未再深入追问。
因为特里斯身上正散发着感叹无常的氛围。
之后,两人之间再也没有像样的对话往来,只剩无言的沉默盘据其间。
四周只有军马踏响的蹄声撼动夜色,铠甲的磨擦声威震着空气。
置身于森严的音色之中一路前进,前方看到的火把光芒逐渐放大。不久后,原本没入夜色的城寨也在月光的映照下现踪。
此时,出现在停止行军的丽兹一行人眼前的是——
「欢迎莅临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明知各位都累了还来打扰,很抱歉。请问贵军队的长官在哪里?请容我简单地与他打声招呼。」
一名穿着裸露度甚高的——民族服装,给人强势印象的女子。
她的腰间挂着看似锋利无比的斧与弓、以及放完血的免子。
那名充满狂野气息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群身穿兽皮、壮硕结实的战士们。
或许是因为散发出粗暴的氛围吧,眼前那群异样集团不禁给人一种盗贼的印象。
「我是葛兰兹大帝国的萨利亚·艾斯特雷亚·伊丽莎白·冯·葛兰兹。」
丽兹跃下马走到女子面前,女子被火把照亮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真是位大美人呢。你真的是葛兰兹大帝国的皇女吗?」
女子一副少见多怪似地,将丽兹从头到脚打量个仔仔细细。
面对态度亲昵地挨近自己身边的女子,丽兹满脸困惑地偏过头。
「请问你是?」
「我吗?我叫作丝卡蒂·贝斯特拉·米迦勒。负责治理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
丝卡蒂自我介绍的同时,
还以鼻子吸啊吸地闻着丽兹的味道。
「……也就是约顿海姆的代表,没错吧?」
丽兹往后退开一步,逃离对着自己闻个不停的丝卡蒂。
「没错,不必太拘谨,叫我丝卡蒂就好。」
说完后,丝卡蒂又再拉近距离,将鼻子凑近丽兹嗅闻着。丽兹难掩惊诧地看着动作举止与动物莫名相似的丝卡蒂,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吧,丝卡蒂也回望丽兹。
当丽兹一看到丝卡蒂的双瞳时,总算意会到那道异样感的真正理由。她的瞳膜并不是白色,而是黑色。
而且仔细一看,才发现她的头上长了像是山羊角的物体。
「你难道是……『兽族』?」
丽兹问完后,丝卡蒂带着灿烂得几乎令人眩目的笑容用力点头。
「没错,正如皇女殿下所言,我是『兽族』喔!」
在休太岘共和国诞生以前,此处原本分成了九个国家。
据说有「兽族」之国、「人族」之国,以及「小人族」之国。
在人种各异的九个国家当中,又以「人族」的里菲泰因、「兽族」的约顿海姆与「小人族」的尼德威阿尔的势力最为强盛。为了对抗葛兰兹大帝国,这三个国家决定结为同盟,这正是休太岘共和国的起源。
尽管随着世代交替,各国的种族分布有了大幅变化,不过人们大多还是会选择同族最多的地区,因此,各派势力仍旧是以原有的种族占了最多数。
「太感谢贵国的协助了。尼德威阿尔派的家伙们真的很难缠。我正大伤脑筋呢。」
丝卡蒂朝着丽兹伸出手,作势与她握手。
「你太客气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就是了——」
丽兹正打算回握丝卡蒂的手时,却落了个空。
因为丝卡蒂突然蹲了下来,紧盯着丽兹的腰间。
「喔——这就是传闻中的『炎帝』啊……虽然久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耶。」
「……你似乎不太听别人说话呢。」
「大概是因为『兽族』的天性吧。常常被叨念说静不下来。」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丽兹也只能接受。
「好了,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跟我来吧。」
不等丽兹回答,丝卡蒂便将双手环抱在头上,迳自迈开步伐。
不过,她随即停下脚步。
「啊、差点忘了——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她说完后,转过身。
「告诉我,迪欧斯哥哥是怎么死的?」
一阵寒风掠过。火把的火焰大幅晃动,光明也随之从丝卡蒂的脸庞上移开。
因此无法得知丝卡蒂的表情。丽兹只能一脸茫然地呆立于原地。她身后的特里斯同样因为丝卡蒂的话而惊愕不已,身体重重一颤。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五日。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贾萨。
时值清晨时分,天色才刚亮不久。
向来总是宁静的地方,如今却回荡着宛如战场般的骚动声。
一支三千五百人的军队正奔驰于城间道路,地面随之大幅震动,朝露也沿着叶子滑落,最后被泥土吸收。轰然马蹄声,吓得栖息于树林间的鸟儿成群窜飞向天际,藏身在草丛里的动物们同样飞也似地朝着四方一哄而散。
比吕眼神幽远地眺望着那幅景象,同时支起上半身。还留有体温的毛毯顺势从他身上滑落,掉落在地板上。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并放眼环顾马车内,只见全身裹在包毯里的露卡,像只猫咪似地缩成一团酣睡着。她的身旁则睡了馥金,不知是否做了恶梦,她的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不过,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露卡的手臂正圈在馥金的脖子上吧。
「……为什么馥金会在这里?」
她现在应该正潜入贾萨才对。而且,如果比吕没记错,在就寝前——换搭这辆马车的时候,还没有看到馥金。
「她是在天亮之前回来会合的。因为她看起来似乎累坏了,便让她进马车休息。报告都在我这里了,要听吗?」
说话的是迦达,他大概是听到比吕的自言自语,于是从车夫专用的小窗探头进来。
「不用了,等馥金醒来后,我再直接问她就好。话说回来,沐宁人呢?」
「正坐在我的身边驾驭马车。虽然我叫他进马车休息,但他说有天敌在的地方,他会睡不着。所以明明很累了,还是硬撑着替我驾驭马车。」
「因为靠近露卡大姊头的话,我怕会挨揍……」
沐宁用充满浓浓倦意的声音,接在迦达的话尾说道。
「的确,一个不小心,很可能真的就此一睡不醒。」
比吕深感同意地点点头。露卡似乎非常不能认同沐宁居然会是馥金的哥哥。
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半开玩笑,不过她常常动不动企图抹杀掉沐宁的存在。
「不过,看在馥金的面子上,我想她应该不会真的杀了你吧。」
比吕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并如此回应后,就听见沐宁发出一声细微的悲鸣。
他身边的迦达则是轻声地笑了起来。
「你就别太欺负沐宁了。话说回来,你醒来得正是时候。已经可以看到贾萨的街景了。」
「呼——长途旅行总算结束了吗……真怀念巴欧姆的床铺。」
比吕将双臂高举过头,伸了伸懒腰,同时继续说道:
「对了。抵达贾萨后,沐宁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咦,真的吗,陛下?」
「我想短时间内,还不会开始行动。你就趁着静观情势的这段期间,好好养精蓄锐吧。」
「好耶、好耶,放假了、放假了,我要天天泡在酒馆里!我发现了很棒的酒馆喔!那里的蜂蜜酒实在太美味了,舞女也很可爱。另外还有吟游诗人,声音非常沉稳,很能打动人心喔。只是偶尔会有人打群架,有点烦人就是了!」
「也要适可而止喔……」
平时洒脱、随性的沐宁,难得如此欣喜亢奋。也或许只是因为熬夜过头,以致于思考回路错乱了吧。
「先别说这个了,士兵们的情况如何?」
「『鸦军』的话,完全没问题。过去也曾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行军啊。」
从国境来到这里共耗时一天半,途中,比吕一行人都没有扎营休息。而这一切都是拜随行于「鸦军」之侧的选良军所赐。他们似乎是故意不让比吕一行人有时间睡觉。堪称是相当阴险的找碴手段,不过选良军同样也是不眠不休地持续行军,就某种意义来说,已经演变成双方的耐力赛了。
「我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什么足以让人怨恨到这种地步的事。」
比吕将手环在脖子上,侧躺下来。
「啊——……关于这一点,都要怪托基尔那个指挥官。我在酒馆听到一些传闻,听说五年前,托基尔率兵进攻里菲泰因公国时,却被回天荒鹫——朗吉尔打得体无完肤,事后被追究责任,领地也因此遭到没收。在那之后,他似乎就开始憎恨『人族』,这次堵住扎赫勒川的提议,听说托基尔就是第一个举手赞同的。」
听完沐宁的说明后,恍然大悟的比吕从鼻子冷笑了一声。
「迁怒吗……如果是因为家人被杀而想报仇的话,我还能理解。」
「因为『小人族』原本就是一支有如自尊心聚合体的种族啊。何况又是选良军,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一旦名誉受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麻烦。即使根本是自己恩将仇报,就算对方是『同族』,他们记恨的程度是至死方休啊。」
在酒馆里也是,说到那些家伙喔——如此云云,今天的沐宁格外多话。比吕甚至不禁觉得,沐宁的话匣子大概不会有关上的时候,只是几乎都被他当成耳边风就是了。
比吕将异常亢奋的沐宁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抛在脑后,透过窗户眺望着贾萨的街景。
首先第一眼便被高耸的城墙所震慑。城墙高高地耸入天际,即使抬头仰望,除非后脑勺贴到地面,否则几乎看不见天边。
虽然大帝都的城墙也很高,然而相比之下,贾萨的城墙仍旧是压倒性地高峻挺拔。
「不愧是『小人族』建造的城市……确实是难以攻陷。」
侵略者光是看到这面高耸的城墙,进攻的气势大概就会当场受挫吧。
就连攻城塔也无法伸及城墙,梯子就更不用说了。
即便想着「不然就破墙而入」,但堆叠得十分厚实的城墙有如大地一样坚硬,不管是使用一般的投石机或平衡重锤投石机、甚至动用大型弩炮,恐怕都无法将其粉碎。就算想以破城槌针对城门进攻,建筑于上方的瞭望台势必会射出无以数计的大量火箭。
「虽然雇用优秀的『小人族』打造新的攻城武器也不失为好办法,不过,如果想采用更安全的计策,另一个办法就是将其团团包围,让城里的人们饿死。」
若是真的展开正式侵略,势必得投入大规模的兵力,而且将会是一场长期战吧。因为光凭着半吊子的战力,绝对休想
粉碎那面巨大高墙。
「不,扎赫勒川就在附近,水攻应该也很有效。」
如果够有钱的话,还能雇用周边的人民,或是向里菲泰因公国借调奴隶,大兴工程将河川改道,如此一来,贾萨很快就会变成陆上孤岛。
「只是,考量到日后的统治,强行破坏太浪费了。最好还是培养内鬼,从内部使其瓦解,以便可以重新利用城镇。」
比吕兀自沉入思考的汪洋,拟定起一道又一道的计策。
「虽然必须做好长期战的准备,但这也是症结所在。」
「为什么是以进攻为前提来考虑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露卡,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比吕。
「啊,不是的,只是眺望着城墙时,总觉得城墙仿佛正在向我挑衅『有本事就攻过来吧』。再说,越过如此耸入天际的城墙粉碎敌人,也算是男人的浪漫吧?」
「也就只有你会联想到这么危险的浪漫。」
露卡尖酸地回应比吕,同时伸手从背后抱住仍旧沉睡的馥金不放。
不——馥金已经醒来了,双眼正睁开一道小缝向比吕求救。由于一时无法理解自己怎么会被露卡紧紧抱住,面对这股莫名的恐惧,只好继续装睡。
比吕对着无措的馥金露出一抹苦笑,此时,迦达再次透过车夫专用的小窗望进来。
「接下来的路程,将改由选良军在前方带头。而且他们还要求只能有十名左右的『鸦军』护卫,除此之外的士兵都得留在这里,怎么办?」
「接受对方的要求吧。护卫的人选就由迦达作主。留下来的人员就地扎营,等待指示。」
「知道了。」
尽管只有区区的五百人,但让他国的军队入城,难免会有顾虑吧。毕竟这也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这一点不管任何国家都相去不远,所以比吕倒也不会感到不悦。只是,既然都已经有如此坚不可摧的城墙作为防守了,就观感而言,实在没必要设下只许十名骑兵入城的限制,真希望他们可以表现出大器的一面。
「算了,不管怎么说,可以轻易地获准进城,还是值得高兴的事。」
比吕在面具底下,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
见状的露卡一脸不以为然地转头望向窗外。
穿过有如凿穿壁面似地装设于巍峨城墙上的正门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座石造的城镇。所有建筑物几乎都是以石头堆砌而成,坚硬而充满厚实感的房舍布满了视野。
「……似乎必须收回前言。看这样子,三两下就能攻陷了。」
观察城镇的景象后,比吕低声说道,然而,露卡仍是兴趣缺缺似地不予回应。
尽管如此,眼前奇妙的光景还是成功引起了她的好奇心。
「『小人族』真多呢。」
「因为休太岘原本就是以『小人族』为主的国家啊。不过,应该几乎都是混血的半人才对。」
然而,却不见其他的种族。路上来来往往的全都是「小人族」,作为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来说,未免稍嫌冷清。
「难怪会有那么多间锻冶工房,闻起来都是油臭味。」
「他们制作出的每件物品,都堪称为一级品。毕竟自古还相传——只要经由名匠再次加工,甚至足以媲美精灵武器。」
接着,比吕指向城间道路两旁栉比鳞次的摊贩。
「而且你看,只要是经由他们研磨过的玻璃,各个都像宝石一般绽放出美丽光辉。」
「…………确实挺有本事的。」
摊贩上陈列的商品沐浴在阳光下,绽放出宛如万花筒似的光彩,然而,倒映于露卡混沌的眼瞳后,却没入黑暗消失而去。纵使凭着「小人族」的技术,似乎还是无法替她的眼眸点亮光彩。
「好像有许多无人居住的空屋。而且城间道路旁开设的店家,似乎都是由『小人族』经营的。」
「看来其他种族受到排挤的传闻是真的。能在此开店的可能都是『选良军』的亲属之类吧。」
窗外翻飞而过的景色中,有好几间被破坏得只剩断垣残壁的店家。还能看到已经风干的血迹。是士兵发动的掠夺?还是因为种族歧视所引发的民众暴动?无论是何者,可以肯定的是,绝对是场悲惨的事件。
「战争除了会催生出猜忌心,同时也会带起团结力。然而,种族多元的休太岘共和国,出现的效应似乎是以前者最为强烈。」
大概是锁定观光客吧,摊贩上陈列的多是璀璨耀眼的金属制品。只是,根本无人购买,每家店都是门可罗雀。此外,沿着城间道路愈往前进,周遭贩售的商品种类也开始有了变化,武器防具、茶器食器,从摆饰品到生活家俱等五花八门,类别涵盖甚广。
然而,若是没人购买,也与掉在路边的石头无异。
「这一带的木造建筑真多呢。而且死气沉沉的。」
马车驶出城间道路后,改行驶在有些颠簸的道路。
周围是一整排的木造长屋,看起来像是人民的居所。过去大概是其他种族所住的吧,目前正拆解到一半。
虽然这一带算是市中心,但应该说是果不其然吗?在外头走动的人,就只有「小人族」。
「……或许当初建城时,就是以战争为考量来构想吧。例如城墙附近是采用石造建筑,即使被火箭射中,也不必担心起火。」
「我不认为有人类能够射出可以飞越那面高墙的火箭就是了……?」
「『人族』当然不可能,但另外存在一支可以办到这一点的种族。」
「啊……你是说那群全身泥巴土味的家伙吗……如果是那群野兽们,确实没道理办不到。」
休太岘共和国的西侧主要是由「兽族」占多数。而与尼德威阿尔派敌对的约顿海姆派便是隶属于西侧,想当然地,是以「兽族」为中心。凭着他们的惊人臂力,轻而易举地就能射出足以飞越高墙的箭矢。
「不过,明明施加了如此不合理的迫害,却还能扭转颓势,真是令人惊讶。毕竟第一代皇帝的项链,唯有对于『其他种族』才能发挥作用吧。」
如果说对于尼德威阿尔阵营而言,「其他种族」只是他们轻蔑的对象,那么被人称为第一代皇帝后裔,根本只会惹来厌恶,绝对不可能取得支持。反而还有极高的可能性,会陷入增加敌对者的窘境。
「似乎是因为有他国介入,所以引起的反弹也比较少。」
如此说明的是放弃装睡的馥金。
「据说是不知从哪取得了大笔的金援,而尼德威阿尔阵营的代表乌特加德便是借由贿赂支持自己的元老院议员,加强团结力。」
其他国家当中,有许多葛兰兹大帝国第一代皇帝的崇拜者。只要能引起他们的关注,要说服他们提供援助并非难事。再来就是将收到的金钱分给贪得无厌的有力人士,借此便能减少怀有二心者。
「看过刚才城里的情况后,我想贤兄应该也猜到了吧,其他种族或是挺身反抗的同族都会被强制征兵,军队阵容也因此得以壮大。抵抗者会受到严厉的施压,即使如此仍不肯服从的人,就会连同家人遭到选良军处决。」
不过,处决的作法只有在初期,现在则是胁持家人作为人质,强迫其服从。尼德威阿尔派的元老院议员当中,也有部分「小人族」认为乌特加德太不人道弃他而去,甚至陆续有人转而支持约顿海姆派,只是,他们最后同样因为家人被擒为人质,而不得不屈服的样子。
「对同族居然也毫不留情……这是权力薰心者最要不得的末路。」
使这个国家迈向腐败的并不是「小人族」。无庸置疑的,选良军这个特权阶级——进一步来说,亦即立于顶端的乌特加德才是万恶的根源。
「再也没有比操弄智谋的独裁者更加棘手的存在了……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利用第一代皇帝的光环,吸引诸国的关注,并以力量逼迫反抗者屈服,他便是借此得以力挽尼德威阿尔派的颓势吧。
(不过,恐怖政权是无法维持太久的。当中必定会出现破绽。反覆肃清异己的结果,将面临的是文化崩坏、国家衰退——以及毁灭。)
然而,约顿海姆派仍持续抵抗。只要他们能战胜约顿海姆派,休太岘共和国就能免于崩坏,重头来过吧。
「此外,乌特加德之所以这么干脆地同意贤兄入国,是因为他认定找到新金主了。只要可以拉拢贤兄成为同志,周边诸国也会开始倾向提供协助,他肯定就是打定这个歪主意吧。真是个丑恶至极的家伙。」
馥金的猜想大概没错。尼德威阿尔阵营肯定打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邀请比吕。
「贤兄……你应该不会打算助尼德威阿尔一臂之力吧?」
馥金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安。明明用不着多此一问的事,却还是特地问出口,就是因为她明白比吕十分尊崇第一代皇帝。
比吕不经意地移开视线,正好对上从馥金背后环抱住她的露卡所投来的无声压力。他朝瞪视着自己的露卡扯开一抹苦笑后,努力地以平静的态度开口:
「放心吧。我并不打算协助尼德威阿尔阵营。
纵使乌特加德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也一样。」
「听、听到贤兄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馥金喜出望外地绽开笑容,露卡的杀气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话说回来,我想请你先查出被擒为人质的那些民众的下落。因为唯有事先掌握被囚在何处,才能够解放他们。」
「我明白了。我会传令部下,连同他为何自称第一代皇帝后裔的真正用意,一同查清楚的。」
「拜托你了。」
比吕满意地点点头后——
「是——」
「真是太好了呢,尹格尔。」
「咿!?」
正当馥金朝气十足地准备回应时,却莫名其妙地被露卡推倒在地板上,而且还开始受到蹭脸攻击。不久前有如低气压笼罩的紧张感,如今全都消失殆尽。
比吕从嬉闹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望向上方——车夫专用的小窗。
前方映入比吕眼帘的,是一座在湛蓝青空衬托下的巨大宫殿。
以巨木和岩石所建造、有如雕刻品一般的富丽建筑。环绕住气派宫殿的低矮白墙周围,有大批的士兵来回巡逻,以防发生暴动。
「选良军」向守备铁门的士兵示意后,门扉便随同一道沉重声响缓缓开启。
比吕一行人的马车毫不迟疑地穿过那条开启的大道。
不久后,开始可以远远望见宫殿入口时,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一群人。每个人的穿着打扮,看起来都相当富裕。
仿佛正说着全世界的财富全都汇集在此似地,绽放出的光彩几乎让人感到粗俗。
「宝石果然还是要看人戴的。戴在他们身上时,根本与路边的石头无异,简直蹭踏了宝石。」
比吕如此感叹时,坐在迦达身边的沐宁透过装设于墙上的小窗望进马车内。
「陛下,他们好像都是与尼德威阿尔派的元老院议员相当亲近的有力人士。」
「明明不久之前,还被约顿海姆派压得死死的,穿着打扮居然还能如此阔绰。」
「愈是权力薰心的『小人族』,似乎愈是喜欢打扮。在坊间还被揶揄是一群失去荣耀、甚至忘记战争的家伙。城里也有受到迫害的人们聚集的违法酒馆,我在那里听说,就算是『小人族』,但并非『选良军』的人民们,似乎也对尼德威阿尔派没有好感。」
接着,沐宁轻声地低吟几声后,开始哼唱起来。
「尼德威阿尔早已失去荣耀,以宝石取代黑油装饰外表,拿铁锤的右手数着金币,握火钳的左手捉紧宝石。正因为不知底层人民的疾苦,才能如此胆大妄为。酒馆里的人们无所畏惧地如此大声高歌。」
沐宁一脸羞赧地搔了搔染上红晕的脸颊,一个脸上布满伤疤的臭脸男,做出这个动作也可爱不起来。一旁的馥金似乎也与比吕有着同样的想法吧,她铁青着一张脸,冷眼看着哥哥的羞涩表情。至于露卡,甚至开始散发出不祥瘴气。
「……被人嫌弃到这种程度,却还不知道改进,真令人傻眼。」
比吕夹带着给沐宁的忠告,拐弯抹角地说道,但沐宁却丝毫不以为意,口气像是哼歌似地轻快开口:
「说是『小人族』,但几乎是半人、半兽啦。像选良军那种专挑纯血的特权阶级制度已经过时了。现在在平民之间,似乎已经很少会有歧视眼光了。」
「那么,包括这一点,正好可以拿来利用。」
就在比吕陷入思索时,马车恰巧在此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的同时,强烈的阳光随之射入车内。
比吕静静地走出车外,迎接他的是一群「小人族」。
「喔喔,『黑辰王(史尔特尔)』陛下,吾等老盟友啊!感谢您至今还守着古老的盟约,动身前来拯救友人的危机!」
那群「小人族」伴随着有如演戏一般的浮夸动作,大声说道。
再配上他们身上华丽招摇的打扮,感觉就好像在演歌剧似地。
一名「小人族」作为代表跨步向前,将手抵在腹部上,单膝跪地。
「初次见面。我是贾萨的领主乌特加德。另外——也是葛兰兹大帝国第一代皇帝亚堤邬司陛下的后裔。」
比吕掩藏在面具底下的鼻头顿时蹙起好几道皱纹,内心的厌恶感显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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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领地※索列姆海姆。(编注:Prymheimr,典出北欧神话,位于约顿海姆,充满冰雪之地,意为「喧嚣的房子」。)
由于过去曾以「兽族」之国而繁盛一时,在风俗民情上,人种分布是以「兽族」占了过半数。而约顿海姆领地也是休太岘共和国当中,唯一地处于平原地带的领地,视野辽阔无阻的地平线环绕于四面八方。
往西是一块由肥沃土壤所孕育的富饶谷仓地带,朝东是一座名为嘉仕妥普尼尔的城廓都市,管理着全世界最大的狩猎场。嘉仕妥普尼尔活用地形,推动马匹的品种改良,并输出至各国,不仅为约顿海姆赚进财富,更进一步支撑着休太岘共和国的经济。
如果说「小人族」是锻冶的达人,那么「兽族」就是培育的专家了。
制作出最高精良武具的「小人族」、与培养出最强壮「军马」的「兽族」并存。
这正是为休太岘共和国带来稳定、并能以强国之姿幸存至今的理由。
然而,这都已经是往日的荣景,如今两者正面临丑陋斗争的凄惨末路。
就在如此局面中——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六月十七日。
葛兰兹大帝国第六皇女丽兹,来到约顿海姆领地的根据地索列姆海姆。
「星星好近喔。」
太阳西沉后的天空染成一片漆黑,夜幕覆罩了整个世界。
只剩星子们像是抗拒着夜色,竭尽全力地绽放出光芒,向人们传达自己的所在位置。
如此奋力强调本身存在的星子们所俯望的地面上——位于索列姆海姆城里的宫殿里,正举办一场以晚餐会为名的宴会。
院子中心堆叠的大块木头正熊熊燃烧。
围绕在火堆周围的人们单手端着酒杯,或是愉悦地轻踏舞步,或是激动地狂欢热舞。
明明正值战事期间,却没有人感到不安,各个脸上皆挂着朝气蓬勃的笑容。
这或许可以说是种族的特性吧。「兽族」凡事都能乐在其中。在战争当中,喜欢冲上第一线,就连葬礼时,他们也是笑着欢送故人。
「白狼可是非常罕见的生物呢。我还以为它们只栖息于东诸岛呢。」
统领休太岘共和国约顿海姆派的丝卡蒂说着的同时,扔给赛伯拉斯一块带骨的肉排。
只见赛伯拉斯立即以惊人脚力跃上半空,不偏不倚地一口咬住带骨肉排。
「你有去过东诸岛吗?」
丝卡蒂询问坐在隔壁的丽兹后,丽兹单手端着麦酒摇摇头回应。
「没有,从来没去过。再说,治理东诸岛的十二支族只欢迎纯血种的同伴吧。至于其他种族的话,听说会被他们以武力驱逐呢。」
「你曾经想去吗?」
「以前是想过……现在就无所谓了。毕竟历经了千年,如今东诸岛就像一处虚构的境地。甚至就连是否真的存在都没人可以确定。就如同南列岛一样,从来没人活着从东诸岛回来。」
丝卡蒂啜饮了一口麦酒,将双颊染上红晕的脸庞转向丽兹。明明才第一杯,眼神便如此迷茫,这已经不叫酒量差,真要说的话,干脆别喝还比较好。
「皇女殿下要提问是可以。不过,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
「就是啊,你是怎么得到那匹白狼的?」
丝卡蒂指着正大口啃碎骨头的赛伯拉斯。
「过程中,并没有什么可以取悦你的感人故事。就只是当初赛伯拉斯身受重伤、飘流至中央大陆时,刚好被我发现而已。」
「有那么恰巧的事?」
丝卡蒂狐疑地蹙起眉心,接着随性地说声「算了」之后,将银杯里剩下的麦酒一饮而尽。而后,她以万钧之势横扫肉类料理,另一方面的丽兹则是静静地吃着堆得像座小山似的蔬菜。总觉得继续看着丝卡蒂,自己恐怕连蔬菜都吞不下去了,于是丽兹像是逃避似地将视线转向庭院中心,看着正翩翩起舞的人们。
「……虽然之前就听说约顿海姆是个朝气蓬勃的国度,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虽然丽兹并不讨厌热热闹闹的餐会,但裸身跳舞实在令她难以接受。
「怎么,你不喜欢吗?」
「不会,真的很有意思呢。光是看着就已经很享受了。」
丽兹察觉到捉住自己手臂的丝卡蒂的企图后,立刻挪了一下屁股,拉开两人的距离。
「哼——『人族』的皇女殿下果然羞耻心比较强烈吧?」
「这和是不是皇女没有关系,再说,你身上不也流着『人族』的血统吗?」
「也是啦。我国是个多元种族的国家,我身上也有『长耳族』和『小人族』的血统。只是,由于『兽族』的血统比较浓,所以比起羞耻心,乐在其中
才是最优先的。」
丝卡蒂以手指敲了敲头上长出的角,绽开一抹笑容。
「不过,我也和你一样,只要看着其他人玩闹,就很满足了。」
丝卡蒂又再斟满麦酒,眯起眼望着正在火堆周围热舞的部下们。
而后,她像是闲话家常似地若无其事切入正题:
「我三天后就会从这里出发,皇女殿下有何打算?」
「当然是一起同行了。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呀。」
「这次我打算直捣黄龙,攻进尼德威阿尔派的根据地贾萨城里。」
「那种事在这里聊好吗?」
丽兹环顾四周,寻找是否有间谍潜伏于暗处,而丝卡蒂却高高扬起嘴角,露出一抹狡黠笑容。
「放心吧。我很擅长洞察人心,甚至比常人更强一倍,可以说是野生的直觉吧。再说,在如此喧闹的场合里,要是有人隔墙窃听,立刻就会露馅了吧?」
「那么就可以尽管放心……了吧?」
由于丝卡蒂实在太过充满自信,反而莫名地让人感到认同。
再加上丝卡蒂接连不停转换话题,这也使得丽兹少了些紧张感。
「喔,你家的大叔被举起来啰。」
「咦?」
丽兹随着丝卡蒂的视线望过去,特里斯正被「兽族」们团团包围,并且高高抛上半空。每当老兵的身体悬空时,他的眼角便飞洒出透明的水滴。
丽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呵,呵呵,特里斯也真是的,居然那么开心。」
「咦?那是在开心喔……也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吗?」
「不是的,只是单纯的惧高症罢了。」
平时的话,丽兹一定会前去解救特里斯,不过自从来到休太岘共和国后,大多时候他都是一副若有所思似地。不仅话变少了,还常常看到他独自陷入沉思。
因此,像这样可以替他解解忧的小插曲,丽兹倒也挺乐见的。
于是,她决定别去插手。如果他可以恢复成过去那个一下笑、一下哭、有时发发脾气、元气十足的特里斯,置之不理倒也不错。
「原来是吓哭啦……那个大叔明明长得那么壮,胆子也太小了。」
丝卡蒂举起银杯,以特里斯的哭脸作为下酒菜,大口喝着麦酒。
「他意外地也有胆小的一面呢。」
「哼——你们相识很久了吗?」
「是的,从我还很小的时候起,他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了。」
过去的第六皇女丽兹并不被看好,但特里斯和已故的迪欧斯却愿意追随她。
不知道未来有没有机会,可以报答特里斯的恩情?由于他并不是贪钱的人,究竟该送什么,他才会高兴呢?虽然相识已久,但丽兹却完全摸不着头绪。
看着苦思的丽兹,丝卡蒂搔搔头上的角,叹了一口气。
「……珍视部下虽然是好事,尤其又是从小就跟在身边的近侍,我可以理解你对他格外包容的心情。不过,再怎么强大的人,都无法战胜衰老。也可能像我的父亲一样,最后死在区区的暗杀者手中。」
丝卡蒂盘起腿,抬头仰望夜空,继续接下去说道:
「不可能永远并肩而战的。明白地告诉他,他已经不成战力,这也是身为长官的职责,千万别错判了让他功成身退的时机。更重要的是,忠臣可是无可取代的存在。因此,更应该好好珍惜才行。」
「嗯,我已有心理准备,早晚会跟他说的。」
「那就好,不过啦,那个大叔看起来锻炼有素,应该死不了吧。」
不过一旦上了战场,可就很难说了。无论年轻人或老者,遇上死劫的机率都是平等的,这就是战争。弱者幸存、强者殒命也不无可能。就连勇将迪欧斯也一样,如此强壮、勇健的青年,却还是英年早逝、命丧战场。
「关于迪欧斯的事……」
「嗯?啊……对喔,刚才我只有先问了你,却没有进一步详谈吧?」
丝卡蒂原地侧躺下来,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后,双眼凝望着火把的亮光。
「我们家一共有五个兄弟姊妹,全都是同父异母。其中只有迪欧斯哥哥的母亲是『人族』。因此,他和其他兄弟姊妹之间,还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力量差距。所以,过去的他一直饱尝在人前抬不起头的辛酸。」
这也是当然的,无关乎种族,只要是生物,本能上都会具有自尊心这种情绪。
然而,正因为生长在这个国家,光只是生为「人族」的这个身分,就足以将他的自尊心完全粉碎。
「和尼德威阿尔比起来,约顿海姆已经算是人种歧视较少的地区了,只是,若是身为统整『兽族』的首领嫡长子,可就另当别论了。所有人期望的是身为『兽族』的迪欧斯哥哥。可惜,他的身体能力相当平凡——大家知道他是『人族』之后,便擅自对他感到失望。尽管如此,迪欧斯哥哥个性好胜、不服输,于是相当努力……只是,毕竟与生俱来的差距是无法轻易填平的。迪欧斯哥哥最后被周遭的期待与沉重压力给压垮了。」
随处可见的故事。
出身名门、富有责任感的少年最后承受不了这份重责。
就仅是如此罢了。
「再加上哥哥和父亲也处得不好,于是没多久,他便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虽然部下想去找人,但父亲却要大家别管那个一族之耻。只是,这么说的父亲却在三年前遭到暗杀了,其他哥哥们也在当时受到池鱼之殃。再加上迪欧斯哥哥也不在,才会轮到我继承约顿海姆。」
听到欧迪斯的身世居然和自己如此相似,丽兹不由得大感惊讶。难道当初迪欧斯就是在丽兹身上,看到年幼时的自己影子,所以才会对她伸出援手吗……然而,无论再怎么思索,也找不出明确的答案。生者终究是无法了解故人的想法。
「喂,皇女殿下,你现在是不是把迪欧斯哥哥的处境与你自己重叠了?」
被看穿心事的丽兹,吓得双肩重重一颤。这就叫作野生的直觉吧?丽兹想到丝卡蒂刚才说过,她很擅长洞察人心。
「这也是野生的直觉吗?」
丝卡蒂支起上半身,将手举在面前挥了挥笑道:
「不是、不是啦,是因为皇女殿下的遭遇很有名嘛。我只是听了很多而已。」
丝卡蒂以食指抵在丽兹的鼻子上。
「所以,我在这里郑重地告诉你,迪欧斯哥哥逃避了,不过,你却没有。你们完全不同,绝对不要把迪欧斯哥哥的遭遇投射在你自己身上。光是没有逃避这一点,你就已经够厉害了。」
之后,丝卡蒂像是感慨般地叹了口气,以眼角余光望着丽兹。
「正因为如此,我才想问你……逃避、再逃避,一路逃避到最后的迪欧斯哥哥——」
丝卡蒂换上认真的眼神,转头凝视丽兹。在月光照射下,她那对宛如野狼般的眼瞳闪烁着晶莹光辉。
「——是否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像个战士一样慷慨赴义呢?」
忽然一阵风扬。突起的和煦清风,仿佛是要替噙满悲伤波光的丝卡蒂,拂去双眸中的泪滴一般。
清风接着抚过丽兹的发丝,再轻抚丝卡蒂的头之后,朝着夜空飞扬而去。
丽兹的双眼紧追着那阵风,随之抬头仰望天空,等回过神时,四周喧嚣的歌声仿佛变得好遥远。
布满夜幕的满天星辰绽放出更胜先前的光芒,近得就好像即将坠落地面一般。
丽兹泛开一抹微笑,接着重新敛起正色,凝视着丝卡蒂。
「是的,就像个战士一样,迎接了最壮烈的死期。」
为了确实传达给丝卡蒂,为了不被周遭的喧闹声掩盖,丽兹语气坚定有力地说道。
那番真挚话语想必如实传达到了吧,只见丝卡蒂打从心底感到欣慰似地扬起笑意。
「是吗——像个战士一样吗……」
丝卡蒂的背部大幅颤抖,她猛然将银杯高举向夜空,像是要渲泄内心难以自禁的喜悦似地。
「那么就无须再多说什么了。对『兽族』而言,像个战士慷慨赴义,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这样就好吗……?他都是为了我才会——」
丽兹的最后一句话根本没机会出口,全数又吞了回去。
因为丝卡蒂突然揪住她的下巴。
「我对你并没有任何恨意。毕竟就算憎恨你,也于事无补啊。」
「可素——」
「不要可是了,打从一开始,我想问的就只有迪欧斯哥哥是否死得像个战士一样?你就别龟毛地钻牛角尖了。」
丝卡蒂的话语虽然粗鲁,声音却蕴涵着满满的温柔。
「明白的话,就点个头,不过我会直接捏碎你的下巴喔。」
她说着的眼神非常认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困惑不已的丽兹,下巴仿佛正发出悲鸣一般叽轧作响。
喝醉的丝卡蒂或许是错判了下手力道吧。
丽兹带着满心的困惑点点头,好不容易才获得解脱。
就在她连忙伸手确认下巴是否完好无缺时,丝卡蒂对着她投来温柔的目光。
「既然男人可以死得像个战士一样,那么就应该笑着送他最后一程。或许皇女殿下很难理解吧,但这就是约顿海姆的民情啊。」
之后,她再度豪气地将银杯举向夜空。
「这么想才更贴近本能的思考,也才更像野兽的作风嘛。」
如此说道的丝卡蒂站起身,开始脱去衣物。
「好,我也一起跳舞吧!今天就开个特例。必须替迪欧斯哥哥好好庆祝一番才行。」
由于她原本身上的衣服便游走在难以判断有穿或没穿的边缘,因此不用三两下,她那身健康而紧实的肌肤——即将外露的最后一刻,再度被完全包覆住。
丽兹抽起原本铺在桌面上的布帛扔向丝卡蒂。
「你可是个女孩子耶,拜托更矜持一点啦!」
丽兹脱口说出过去不知在哪里、曾听谁说过的台词。
*****
休太岘共和国——尼德威阿尔领地贾萨。
由于时间已过半夜,街道上毫无人烟。此时此刻的虫鸣声听起来格外嘈杂。
在窸窣骚动的夜色中,整座城镇笼罩着宛如守灵般的静谧。
另一方面的贾萨宫殿则是完全相反,无比光辉灿烂,火把的火焰摇曳生姿,明亮得有如白昼一般。
就在宛若不夜城的宫殿中,比吕一行人在安排好的房间内打发时间。
比吕坐在床铺上。迦达则是在他的面前盘腿席地而坐。
至于露卡则是披着一件毛毯,抱膝坐在窗边望着比吕,窗外射入的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
「沐宁和馥金呢?」
比吕开口询问迦达。
「馥金正与事前奉命潜入贾萨的谍报员们取得联络。沐宁的话,是你说让他放假的吧?他现在大概正在城里的违法酒馆喝酒吧。」
迦达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坐在床上的比吕。
「话说回来,这下可以肯定了吗?」
「还是必须拿到实品亲眼看过后,才能知道。不过,我认为那条项链应该是第一代皇帝的遗物没错。」
「那么,他真的是后裔啰?」
迦达问完后,比吕偏过头低忖了一声。
毕竟那个男人过去确实处处留情,甚至也会对侵略国家的王妃或王女出手。
就算对象当中有「小人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他真的是第一代皇帝的血脉,你有何打算?」
「馥金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放心吧,我并不打算协助他。不过,如果他真是第一代皇帝的后裔,也不排除可以留他一命,当作手中的棋子。」
「如果不是呢?」
「到时候,当然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既然如此,只能将期待寄托在带回情报的馥金身上了。」
迦达耸了耸肩,仿佛说着「你不会犹豫不决就好」,接着他话锋一转:
「对了,我收到报告指出,小丫头已经和约顿海姆阵营合流了。而且还听说来自各地的士兵,正陆续集结至约顿海姆的根据地索列姆海姆。」
「那么,在事态有进一步的发展之前,先静观其变吧。而且,在乌特加德有所行动前,我们也莫可奈何。」
比吕说完后,迦达点点头站起身,正准备走出房外。
「你要去哪里?」
「去和扎营野宿的部下们喝一杯。总不能只有沐宁享受特别待遇,也得好好慰劳一下众人才行。」
「那么军资金随你运用吧,要赏酒给士兵们也可以。」
「知道了。那么我先退下,有什么事的话,立刻派人通知我。」
就在迦达将手伸向房门时,比吕想起刚刚忘了说的事,于是对着他的背影补充道:
「对了,总之先做好准备吧。计划不会再更动了。」
「……明白了。」
迦达说完便走出房间。目送他离去后,比吕在床上侧躺下来。
他任由思考愈渐陷入深沉。什么事该如何进展,什么事又该如何串连,才能顺利达成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比吕的脑海中浮现出最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乌特加德并不是亚堤邬司的后裔……那么第一代皇帝的项链又是何人经由什么途径取得后,再转交给他的呢?幕后的黑手实在让人很在意。)
第一代皇帝的遗物可没有那么容易取得。
犯人会是葛兰兹皇室的相关人员吗——也不排除会是五大贵族的可能性。
此外,两年前季里希宰相惨死外贼刀下的那一天——据说当时皇帝陵寝也有遭人入侵。由于当天便立刻下了封口令,所以究竟有什么东西失窃,相关情报应该就只有被认定是下任皇帝人选的丽兹、与刚取得宰相之位的罗莎才知道了。
(也有可能是『黑死乡(欧克斯)』所为……)
多亏他们近来大动作频频,因此关于「黑死乡」的情报,已经搜集到某个程度。
更重要的是,可以察觉到「那家伙」的气息,就是最大的收获。否则的话,在对联邦六国之战中,比吕特地诈死的苦心可就全白费了。
(话虽如此,他们却依旧潜伏于台面之下……真是的,藏身手法真高明。不过,我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接着亲手……)
比吕将自己的手举至面前,摘下面具后,轻抚右眼。
(亚堤邬司……你留给我的东西,真是帮了我大忙喔。)
烛台的火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只剩摆在床边架子上的蜡烛,发出昏黄不明的微光,映照着比吕的脸庞。
暗夜之中,唯有金色眼瞳绽放出的光芒格外耀眼,散发着王者风范,同时在幽深空间里,持续粼粼闪烁。
「还不睡吗?」
一道有如冻结般的低沉声音响起。声音的源头来自于比吕的脚边。
「睡不着吗?」
独臂的露卡就像一具损坏的机器人,动作僵硬地顺着比吕的身体往上爬。
「我在想事情,等一下就会睡了。倒是你,大可以先睡喔。」
身上披着毛毯的露卡闻言后,停下动作。望着比吕的双瞳之中,蕴藏着比黑暗更加浓烈的深渊。
「比你先睡就没有意义了。」
「也是。我不先睡,你就杀不了我了嘛……」
比吕泛开一抹苦笑。露卡看着笑答的比吕,面无表情地偏过头。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杀死你。」
「这个嘛……」
比吕的语气显得有气无力。
突如其来的一阵睡意朝他袭来,或许自己比想像中更加疲劳吧。
「呵……」
明明生命正遭受威胁,自己未免也太随性了,比吕思及此,忍不住轻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不……只是愈去思考,就愈是觉得当下的状况太有趣了……你不认为吗?」
「这不是你自作自受吗?是你自己一手促成这种情况的。」
「的确……啊,对了,露卡……关于你刚才的疑问——」
比吕脸上浮现一抹半带自嘲的笑意开口:
「我也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死去……」
语毕后,他的意识开始缓缓沉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