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兰兹大帝国——皇宫凡涅塞恩。
在正殿的附近有间宰相的房间。室内的摆设与皇帝的寝室相比,显得朴素许多,甚至空荡的有些诡异。
这并不是因为前任宰相季里希生性不喜奢华,而是现任宰相罗莎将他的个人物品与留下的家俱摆饰全都处分掉了。
因此,房间里除了新买的桌椅之外,就只有一张简易式的床铺。
比吕打量着室内的风貌,接着重新望向坐在中央的罗莎。
「以宰相的房间来说,未免太冷清了。」
「如果摆了东西后,住起来太舒适的话,不就得一直住在这里了吗?」
罗莎这番话的含义,大概是想彻底区分工作与私生活吧,或者她本身并不恋栈宰相之位。
「再说,我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待太久。尽可能还是会回凯尔海特家的宅邸休息。」
如果站在警备的观点来看,皇宫的戒备相较于之前造访时,确实森严许多,但对手再怎么说都是曾三番两次袭击皇宫的高手,考量到安全面的话,不安因素实在太多了。不过,又不能擅自改建宰相的房间。也无法像凯尔海特家的宅邸一样布下陷阱。尽管凯尔海特家的宅邸同样曾一度遭到突破,但比起什么对策都没有的宰相房间,至少还是让人安心多了。
「话说回来,你别光是站着,坐下来吧?」
罗莎开口邀请比吕入座,闻言的比吕也随之就座。
之后——
「恭喜你顺利登上宰相之位。」
「应该感谢你的祝贺吗?不过,我可是损失了大半的私有财产啊。」
罗莎苦笑说道,比吕也只是回给她一抹微笑。隐约有些生疏的两人之间,弥漫着些许的紧张感。
不——或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比吕吧,罗莎显得有些僵硬。
「呵……真不像我呢。有什么好紧张的……」
但这也无可厚非吧。想必罗莎一定有许多问题想问比吕。
愤怒、悲伤、喜悦,她的内心现在一定正百感交集、难以自制吧。
就算真的对着比吕破口大骂,或许也情有可原吧,只是——
「首先,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事。」
她选择了原谅——不,应该说是妥协。她的表情透露着身为执政者的坚毅态度。再说,她原本就不是一个会像孩子一样大吵大闹的女性,凡事总会谨慎思考后再行动。易言之,她偏好的是一步一步慢慢将猎物逼进绝路的手段,如此才能让自己随时处于优势。令人为之生畏的态度,难以捉摸她究竟有何企图,比吕的背脊不由得窜过一阵恶寒。
「你不在的这段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有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向你报告才行。我和你所生的孩子,目前正藏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秘密养育着。」
实际上当然并未生下什么孩子,只是为了取得宰相之位,而不得不撒下的谎言。虽然很有罗莎的作风,但在此同时,比吕的内心也不经意闪过一丝不安。
「原来如此……势必有许多鼠辈企图狙杀遗腹子,这个做法相当合情合——」
比吕的疑问还来不及说出口,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笑意的罗莎,便冷不防地开口打断他:
「就算这道谎言早晚都会被拆穿,但我现在已经坐上宰相之位了,即使东窗事发,影响应该也不大吧。毕竟目前中央与西方领域的实权都握在我手上,而且我也几乎掌握了整个葛兰兹的中枢。」
「那真是太好——」
「是啊,的确是太好了。反正那只是随时都能移除的不安因素。」
罗莎几乎在比吕开口的同时,便出声打断他的话,完全不留空档让比吕有时间说话。
「既然你还活着,当然就得请你好好负起责任了,不过,你是否做好觉悟了呢?」
面对罗莎那一口气将猎物逼入绝境的怒涛炮火,以及几乎将人贯穿般的锐利视线,比吕遮覆在面具底下的脸颊上,滑落一道冷汗。若是比吕有意拒绝,他绝对可以轻易办到,只是这么一来,将会导致两人之间的约定出现关键性裂痕。为了往后的局势着想,这点绝对得避免才行,只是,一旦比吕认罪后,一辈子都休想在罗莎面前抬起头了。
「呵,算了。总有一天,会让你好好负起『责任』的。」
如此说道的罗莎,朝着始终保持沉默的比吕绽开一抹温柔的表情。但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偏偏以比吕目前的立场,他实在没有资格多说什么。毕竟自己确实曾经一度背叛了罗莎。
「另外还有欠我的『人情』,也请你务必偿还喔。」
她是指四国协议——会议中,为了让讨论能够圆满进行,罗莎相当努力地扮演好司仪的角色。虽然之前丝卡蒂认为罗莎并没有发现比吕的企图,但事实上,罗莎早就注意到了,却还是,配合演出那场闹剧。一切都是为了卖人情给比吕,也因此,才会把他叫来这里,好向他讨人晴。
「啊……对了。刚才休太岘共和国的最高议长丝卡蒂大人捎来一封信。」
「信里写了些什么?」
「此次协议中所决定的事项,她一回到本国后,便会立刻执行。真是礼数周的人呢,居然还特地来信告知……你做了什么吗?」
「只是稍微与她聊了一下。她似乎对各方面都感到相当不安。」
听到如此敷衍含糊的回答,会介意也是人之常情。
罗莎看来也不例外,只是她应该不会为了这点琐碎的小事,而拿出「人情」与「责任」当盾牌吧。她是不可能将如此重要的王牌,浪费在这种无聊小事上。比吕露出一抹苦笑后,随即又再敛起正色。
「……那么,你想和我谈什么?」
至今为止的对话,只不过是为了进入正题的导言罢了。也是罗莎为了让自己站在优势的策略。
她之所以提起丝卡蒂,同样只是附加的题外话。想借此让比吕掉以轻心,松懈他的心防。她大概是认为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抓住对方弱点吧,只是比吕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为了「道义」而做出那么大的让步。
「在聊正事之前,能否先摘下你的面具?」
顺应罗莎的请求,比吕伸手摘下面具。
他那柔和的五官随之露了出来。与两年前一模一样——不,罗莎似乎是注意到比吕闪烁着庄严光辉的右眼,她悲伤地垂下眼,而后一脸欲言又止似地,却又随即小幅摇摇头。
「……这样比较好。比起隔着面具交谈,感觉贴近多了。」
为了营造出明亮的气氛,罗莎故作爽朗地笑道,同时交环起双臂,强调胸前的雄伟。
即使性感攻势不管用,也要将自己的武器发挥到淋漓尽致。她的动作自然到就好像是精通熟练的特技。
「那么我就直说了,有件事需要你的协助。」
「协助?」
「请你帮我方收复费尔瑟。」
「……我能获得什么好处吗?」
如果掺杂私情的话,比吕确实有可能会出手奥援。
但若是真的参战,以欧巴姆小国的立场来说,根本毫无利益可言。
说到底,收复费尔瑟之战只不过是葛兰兹为了挽回尊严所发动的战争。
欧巴姆小国并无法借此进一步扩展领土。再说,就算真的取得一部分的费尔瑟土地,但毕竟相隔遥远,根本鞭长莫及。
(啊……不过,就我『个人』来说,仍然需要费尔瑟……)
然而,罗莎当然不会知道比吕「个人」需要费尔瑟的理由。如此一来,罗莎应该会拿出「人情」或「责任」来施压吧,如此猜想的比吕,也做好接招的准备——
「葛兰兹大帝国可以派遣值得信赖的人手给欧巴姆小国。你们不是正在与那吐尔相隔一段距离的地方,兴建某项工程吗?今天进行协议时,听到你提出愿意收容『小人族』时,我才突然灵光一闪。」
比吕不发一语地催促罗莎继续说下去。罗莎就像是锁定猎物的猛禽一般,闪现锐利目光。
「另外还听说欧巴姆小国向里菲泰因公国借了矿山是吧?而事实上,此次休太岘共和国的内乱,似乎也都如同比吕大人所愿地发展。原本还在想,为什么欧巴姆小国愿意不计得失,出面协调仲裁,并且一肩担起最吃亏的角色,若从最终结果来看,欧巴姆小国才是端走了最吃香的甜头吧。」
「原来如此……你的直觉依旧一样敏锐。」
想要朦混带开话题很简单。只要故意露出丑态就行了。不过,那么做在谈判桌上,就代表了失败。比吕双手一摊,抬头挺胸地加深笑意。
「既然你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也没必要隐瞒了。的确,我很需要『职业人才』与『人手』。不过,这部分已经透过此次的四国协议解决了。并不需要葛兰兹大帝国的协助。」
比吕如此说完后,罗莎愉悦地轻笑出声:
「比吕大人,原本应该由你开口请求帮忙的,如今我可是替你开口喔。你就别再做无谓的牵制了。何不坦率一点呢?」
虽然很好奇罗莎究竟握有几分情报,但她的确极有可能早已正确掌握欧巴姆方面的内情。
因为
这两年来,往来欧巴姆小国的人潮突然热络了起来。
情报提供者会是经常出入国境的商人吗?尽管都有特别经过审查才放行,但看来有必要重新检讨制度了。故而,比吕对此并未涌现任何怒意。纵使有的话,怒意的对象也是针对误判对手实力的自己。
「……我明白了。那么,我就老实说吧。」
泄漏情报毕竟是己方的失态——既然如此,就必须加以修正才行。为了回归原本的轨道,势必得把她一起拖下水。到时,恐怕会害她走上一条无法逃脱的道路吧。而如此的觉悟——在看到罗莎双瞳的瞬间,比吕便明白了。既然如此也无须再顾虑,比吕决定拉罗莎成为共犯。
「我方物资不足,希望葛兰兹大帝国可以提供援助。还有人手也是。只要能取得上述的约定,欧巴姆小国愿意全面支持葛兰兹大帝国,也会一同参与费尔瑟收复计划。欧巴姆——不,我『个人』保证会毫无保留地全力协助。」
比吕话说到此,先是停顿一下,接着高高扬起嘴角:
「也可以尽管利用『黑辰王(史尔特尔)』的名号牵制北方。」
闻言的罗莎顿时睁大双眼,但随即便像是意会到话中含义似地,漾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呵……交涉成立了。那么再加上一点吧,我会利用『个人』的权限交待下去,来自雷贝林古王国的物资可以无须检查,直接通关。反正只是大量的『茶叶』罢了,我正好也想节省时间与人力。」
「感激不尽。我待会儿汇整成书面后,会重新派遣文官过去的。」
比吕起身准备走出房间。罗莎对着他的背影开口:
「比吕大人,我成为宰相了,葛兰兹大帝国的宰相。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十分薄弱,但对于头衔则相当引以为豪。两年前的我或许不太可靠,但现在的我不可同日可语了。所以,你大可以多依赖我一点喔。」
「……我会好好考虑的。」
比吕戴上面具后,微微点头回应。
「丽兹也是如此希望的。在这两年期间,她变得更加美丽而坚强——」
罗莎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要宣告什么重大事项似地,静默须臾后,再度开口:
「——现在的丽兹,已经比你更加强大了。」
坚定断言。今天的这场协议中,与比吕再度重逢的罗莎究竟是看到了什么、又是根据什么,而得到如此的感想,比吕并不清楚。不过总归而言,罗莎判断现在的丽兹更胜于比吕。
「这样就好……很值得欣慰的好事。」
「等你去到费尔瑟后,尽管亲眼见识一下吧。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嗯,我会期待。」
似乎是对比吕冷淡的反应感到无趣吧,罗莎的嘴角压成ㄟ字型,深深地躺靠在椅背上。之后,她凝望着比吕的背影,当他再度迈开脚步的同时,罗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蓦然闪过什么坏心眼的念头。
「今晚要留下来过夜吗?」
「嗯……——嗯?」
出其不意的一句话,让比吕惊讶地忍不住回过头。
只见罗莎脸上挂满了天真的笑容,犹如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
「还在有效期限内喔。」
「今天就先算了。毕竟有监视的『眼』啊。」
比吕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道,罗莎则是一脸遗憾地深深叹息。
「是吗……媛巫女刚刚在呀?就算是我,也没有被人偷窥的嗜好。只好留待下次再说了。」
「谢谢你愿意谅解。那么趁着尚未被怀疑之前,容我先告辞了。」
「嗯,下次再会了。」
将罗莎温柔的道别抛在身后,比吕迈步离开了房门。
他反手在身后将房门带上,而后放眼望去,烛台上的微弱烛光,照耀着走廊。
尽管无法完全驱散黑暗,但持续摇曳燃烧的火苗,仍替走廊带来了昏黄光明。
只是,仍有一部分的角落,是烛光未能照达的。比吕望向盘据着深邃黑暗的走廊一隅。
「你还没回去吗?」
像是回应比吕的声音一般,黑暗开始摇曳晃颤起来。
不久,一张熟悉的女性面孔从中缓缓地走出来。
是媛巫女。
她低下头,神色严肃地开口:
「因为有点事想与『黑辰王』陛下谈,于是才会决定延到明天再启程。」
「要到我的房间谈吗?」
由于媛巫女的态度异常严谨,比吕不由得打探起四周的气息。不过,他并未发现可疑的迹象,只是若要论这类的能力,还是媛巫女更胜数筹。
「不必了,尽管放心吧,此时此刻没人会听见的。再说,不会花太多时间。」
既然媛巫女都这么说了,比吕当然也只能相信她了。而且,他也不想把时间无端浪费在移动上。更重要的是,无论比吕是否感到不安,但至少她的「眼睛」是绝对不会错判的。
「……是吗?那么你说吧。」
比吕倚靠在墙壁上,并将视线移至媛巫女身上。
媛巫女挺直背脊、端正站姿,而后像是斟酌着用字遣词似地缓缓开口:
「丽兹大人似乎出现征兆了。我想再过不久,她就会开眼。」
「…………是吗?不过,没什么好悲观的。反而是值得欢迎的好事啊。」
「我刚才都『看』到了,『黑辰王』陛下将会前往费尔瑟吧。既然如此,到时是否应该与丽兹大人见一面,亲自确认呢?」
与罗莎会面的过程,她果然都「看」见了。由于媛巫女落落大方地坦承不讳,反而让比吕无法多说什么。而且,她丝毫没有愧疚之意,甚至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更让人不禁感到畅怀。比吕带着一脸苦笑地摇摇头。
「……不用,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虽然很好奇丽兹开眼的会是何者,不过倒也不是需要特别前去确认的事。而且这么一来,比吕唯一的挂虑也屏除了。
「多亏于此,总算弄清了一件事。」
「您是指什么?」
「葛兰兹纯正血统的证明——她无庸置疑,确实是亚堤邬司的后裔。」
比吕退离墙壁,接着加深笑意地将外衣往后一甩。
「媛巫女,我接下来会前往费尔瑟。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媛巫女朝着伴随清亮脚步声迈步离去的比吕背影,深深低头致意。
「遵命。请您尽情展现力量吧。」
不安、戒惧、忧虑,媛巫女的声音中,透露出各式各样的情感,然而,她却无意开口阻止。因为她很清楚,搬出再多苦口婆心的道理,都无法让比吕停下脚步的。而且,比吕其实也相当明白媛巫女担忧的心情。只是不管再怎么说,毕竟费尔瑟那里,有许多对他有恩的人在。
「当然——我刚好也想去讨回一笔『旧帐』。」
*****
夏季即将进入尾声,但炙人的艳阳仍与盛夏时分无异。
与中央领域相比,西方领域可以说是凉爽多了。只是,仅有极少数的人感受得出如此细微的气温差异。因为即使凉快了一分,汗水也并未因此而止住,就好比冬天终究是冬天,而夏天也终究还是夏天一样的道理。
若要说到两个领域的不同点,大概就是产业了吧。相对于盛行农业的中央领域,西方则是木棉与芝麻的知名产地。另外也致力于推动马匹培育,例如公共马车等所使用的马匹,便大多产自西方领域。
另外还有一点,也与中央领域大相迳庭。
西方领域由于与他国领土相接,又没有天然的屏障为隔,时常会爆发小规模的冲突。因此,国境沿线建造了许多基地,利用城塞发挥监视的作用,长年以来持续守护着国土。
名为迪里夏的城塞便是其中之一。
迪里夏城塞位在葛兰兹与费尔瑟的国境交界处,是座堪称为葛兰兹大帝国防卫重地的坚固城塞。目前则是使用作为费尔瑟收复计划的主要据点之一。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九月四日。
葛兰兹大帝国的第六皇女——现为代理皇帝的丽兹抵达了迪里夏城塞。
住在城塞里的葛兰兹人民们,无不热烈欢迎她的到来,众多的贵族诸侯也争相前来问候。
整座迪里夏城塞笼罩在一片宛若小型祭典的氛围之中,然而同一时间的司令部里,却是弥漫着凝重的气氛。
「奥拉、斯卡塔赫,好久不见了。你们过得还好吗?」
走进司令部的丽兹,对着出来迎接她的两人绽开笑容。
丽兹的出现——光只是如此,便让原本充满室内的沉闷空气骤然一变,转换成近似清凉感的和煦氛围。
「奥拉是不是稍微长高了?」
「………完全没有。」
奥拉一脸不服气地嘟起嘴说道。她依旧与两年前一样地娇小——丝毫未有成长,让人不禁都要怀疑,她是否混有「小人族(德瓦夫)」的血统。
甚至忍不住质疑,她的年纪真的比丽兹大吗?由于军服的袖长并不合身,只能空虚地垂摆着。尽管奥拉身上穿着的军服姑
且已经是女装款,但对她而言还是太大件了。偏偏又没有童装款,原本应该替她特别订制军服的,但她本人对于女装款情有独钟——当然这只是对外的官方说法,其实是她坚称正在发育,袖管留长一点比较好。
丽兹对着仍旧保有孩子气一面的奥拉投予一记微笑,而后转头望向站在奥拉身边的斯卡塔赫。
「斯卡塔赫……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发生什么事了?」
斯卡塔赫正散发出一阵略显阴沉的氛围。
隐约有道沉重的空气重重压在她的身上,与周遭众人相比,差异更是一目了然。
「不,没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问?」
斯卡塔赫挤出一抹虚笑,嘴角则噙满了无力的笑意。
丽兹知道斯卡塔赫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强颜欢笑。
正当她打算进一步追问时,却注意到奥拉正一脸讶异地望着自己。
这时候,丽兹才猛然意会过来。自己又「看」见了。
丽兹连忙堆满笑容地摇头,试图敷衍过去。
「是吗?既然只是我多心了,那就好。对不起喔。」
「呵,好不容易才看到王家再兴的征兆,现在的我可没有时间感到沮丧。反而情绪正慷慨激昂呢。」
从斯卡塔赫显得有些急促的语气,可以判断她绝对有所隐情。虽然丽兹非常清楚,斯卡塔赫绝对隐瞒了些什么,但其他众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状。
忽微的变化——仅是霎时之间的插曲,甚至就连「看」在眼底的丽兹都会怀疑是否多心了,因为斯卡塔赫随即便巧妙地藏起异状。
「说得也是呢。斯卡塔赫的梦想,终于就快要实现了嘛。」
似乎是感受到丽兹打探似的视线吧,斯卡塔赫别开脸,稍微低下头并交环起双臂。
「不过,倒也不是毫无隐忧。」
斯卡塔赫似乎是铁了心,不想让丽兹看穿心思吧。顾虑到她从不示弱的好强个性,若是太过探究,恐怕会有危险,甚至很可能逼得她就此封闭心灵。丽兹仅在瞬间便将各种考量做出总结,并判断最好等两人独处时,再与斯卡塔赫深入谈谈,于是,她立刻转了念头,改将视线移向奥拉。
「还是找不到可以介入费尔瑟的契机吗?」
「嗯,目前的状况对我方很不利。联邦六国居然在这时候,进一步增加物资的配给。」
联邦六国至今为止都只有重视西侧地区,但最近也开始对东侧配给物资,并且派员维持治安,同时也积极着手重建遭到破坏的村落,借此一步步地争取费尔瑟人民的支持。
「尽管如此,还是有可乘之机的。」
奥拉转身背对丽兹,接着迈步走向被幕僚们包围住的桌子。
丽兹则是走向与奥拉相隔一段距离的上位。她来到座位旁,一一扫视围绕在桌边、直立不动的幕僚们。众人各个神色紧张地向丽兹敬礼,见状的丽兹也敬礼回应,而后坐了下来。奥拉确认丽兹入座后,随即指着地图上由联邦六国之一的泰古利司国所治理的瑟南地区。
「泰古利司国是仅由『长耳族(阿尔芙)』所构成的国家。是联邦六国当中,对『人族』歧视最严重的国家。这个情况到了费尔瑟也是一样。由于施政态度十分傲慢,因此在各地引发激烈的反弹。」
奥拉云淡风轻般地低喃,向丽兹说明现况。
「联邦六国为了打破当前情势,从安古依丝国征调了新的指挥官进驻泰古利司,却碍于人种不同,在调整上并不顺利,导致指挥系统大乱。」
「换句话说,这正是大好机会吧……有接获瑟南地区人民的陈情吗?」
「费尔瑟解放军方面的确是有收到。这下出兵的理由与名义都备齐了。就先拿下瑟南地区作为据点,再将势力扩展至费尔瑟全域。」
奥拉在地图上摆放一枚新棋后,转头望向丽兹。
「五大将军——之一的盖殷大将军,已经带着为数三万的第一军,在费尔瑟解放军的协助下展开侵略。根据昨天接获的报告,己经成功解放三处基地与两座城镇了。」
丽兹听见奥拉的话后,一道疑问在胸口油然而生。
她的视线在地图上游移,试图找出疑问的解答,同时开口:
「盖殷大将军多久前出发的?」
「六天前。」
居然在这么短的期间内,便攻陷三处基地与两座城镇。范围几乎相当于半个瑟南地区。就算是五大将军率领的兵队,这种速度再怎么说都太过惊人了。
「对方都未做反抗吗?」
丽兹询问道,奥拉则回给她肯定的答案。
「对方一看到第一军的踪影,便立刻不战而逃了。由于担心可能布下陷阱,所以姑且有指示务必慎重行军……但直到目前为止,什么事也没发生。」
敌军打出的策略是故意让葛兰兹军取得连胜,并因此大意轻敌吧。无论再怎么训练有素,若是一再获胜,纵然拥有如虹气势,也会松懈了紧张感,并萌生怠慢之心。万一被敌军趁着警戒松散之际来袭,即使有五大将军的率领,恐怕也难以立刻重整态势。还是先暂时停止行军,观察状况吧——正当丽兹思及此时,脑海忽然闪过方才奥拉的话。
「……或许是无意为了『人族』而战吧。」
位于联邦六国的泰古利司本国,与费尔瑟的瑟南地区相隔太过遥远。才短短两年的时间,根本还不足以对远在他处的土地产生认同感,将其当成自己的领土看待。
更重要的是,如今指挥官换成了「人族」,即使他下令士兵死守到底,丽兹也不认为自尊心甚高的「长耳族」会乖乖服从。就算没有这层因素,但光从指挥系统的混乱迟迟未能改善这一点来看,似乎也让丽兹的猜测多了几分真实性。
不知道奥拉又是怎么想的,丽兹好奇地望向奥拉,只见她满意地点点头。
「没错,并没有陷阱。因此目前无须担忧后方,只要遇到泰古利司军,皆准许就地开战。关于今后的方针,预计今天内就会派出第二军,两天后再派出第三军,以车轮战术展开侵略。目标在一个月后,由葛兰兹本军进驻占领费尔瑟的旧王都苏格,再以此为据点,监视并吓阻西侧地区。如此一来,费尔瑟的东侧便重新收归葛兰兹所有了。」
奥拉边说边陆续摆放起棋子,桌面随之响起「叩咚」的悦耳落棋声。
「此次最大的敌人便是时间。所以必须选择最短的路径,重新铺设后勤站。过去使用的路线则作为陷阱,好好运用在今后的作战中。」
听完奥拉的报告后,丽兹再次于脑海中汇整计划,确认有无问题点。
奥拉眼神充满信任地看着正谨慎思索的丽兹,同时——
「联邦六国势必会舍弃东侧。」
说得十分笃定。因为费尔瑟东侧原本治安便严重恶化,情势并不稳定。
既然会成为绊脚石,那么唯有舍弃一途了。如果联邦六国预期此战会演变成长期战的话,他们应该会利用费尔瑟东侧作为缓冲地带,待整顿好军备后,再度进攻葛兰兹。
丽兹略显顾虑地望了一眼斯卡塔赫,而后开口说道:
「也是……从刚才的话听来,联邦六国似乎对东侧长期置之未理,既然接下来将化为战场,反正也得不到好处了,他们一定会断然舍弃吧。再说,虽然目前有送了物资过来,但趁现在收手,损失也还不大。」
如此一来,考量到葛兰兹未来接手统治的后续事宜,现在务必得避免演变成更加混沌的局势,而且也得趁早着手改善治安。即使收复了瑟南地区,但是盗贼、山贼出没横行的地方,依旧无法吸引人们回笼,万一又再爆发叛乱的话,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嗯,费尔瑟人民已经濒临极限了。为了让往后的统治能更加顺利,必须采取最短的途径,收复费尔瑟才行。」
丽兹默默等待奥拉说完后,以认真的眼神望着斯卡塔赫。
「我再向你做最后一次的确认——」
丽兹的态度严肃而凝重,在尽可能留给斯卡塔赫思考空档的同时,字字句句斟酌说道:
「关于收复费尔瑟之后的事……你真的愿意吗?」
「啊……无妨。」
斯卡塔赫用力地点点头,接着浮现一抹半带自嘲的笑意。
「我虽然是费尔瑟王家的幸存者,却也是将杀害父母、兄弟姊妹的仇家再度引进国门的王女,没有人会接受我的。等到重振费尔瑟王家之后,我便会将王位让贤给他人。」
这是斯卡塔赫为了请求葛兰兹协助收复费尔瑟,所提出的交换条件。
毕竟站在称霸中央大陆的王者葛兰兹的立场,是不可能无偿出兵参战的。
先决要件当然就是钱——但庞大的战争费用,斯卡塔赫当然是拿不出来,唯一可以用来代替的,就只剩下她的头衔了。
因此,斯卡塔赫以费尔瑟王家作为担保,答应在收复之后,由流有王家之血的人登上王座,借此将统治权转让给葛兰兹。就是基于这项条件,葛兰兹的贵族诸候们才会勉为其难地协助此次的费尔瑟收复作战。
「我明白了。我会竭尽所能,全力
取回费尔瑟的。」
无论再怎么于心不忍,还是必须舍弃私情。
目标成为葛兰兹大帝国皇帝之人,做起事若只会被同情心牵着走,可以说是一大禁忌。
「谢谢你。我也会毫无保留全力以赴。」
看着深深低下头致意的斯卡塔赫,丽兹此时此刻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应的话语。
*****
「喔……葛兰兹从泰古利司开始攻打吗?」
露希亚听完报告后,愉悦地眯起美目。
「可恶的葛兰兹,还真懂得研判情势呢,知道必须从『长耳族』进攻起。」
「您怎么还笑得出来?费尔瑟东侧好不容易看起来稳定一些了,在这个关键点,却又发生这种事。」
担任近侍的青年将校塞琉古如此说道,不过,真不愧是露希亚的部下,他似乎也十分享受当下的情况。因为在他的言谈之中,流露出些许对于「长耳族」的嘲讽。
「葛兰兹目前气势正如虹,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占领半个东侧了吧。」
「泰古利司的那些家伙,大概只会四处窜逃吧。」
「确实如您所言,只是我实在想不透。既然要逃的话,为何当初还要占领瑟南地区,再说,他们在东侧或多或少也有投入部分资金吧。」
露希亚明白塞琉古想说什么,不过,她认为泰古利司采取的行动是相当正确的。若光从表面上的情况来看,的确可以说是很没出息,但实际上却是非常聪明的判断。反正横竖赢不了的话,也就没必要平白折损本国的兵力,既然如此,纵使会招来骂名,最好还是先逃离,在找出胜算之前暂且撤退,方为上策。
何况,联邦六国占领费尔瑟的时间,倒也还没有长到日久生情的程度,而且投入的资金也不算多。要论「金钱」、「生命」孰轻孰重,当然是后者了。
「话说回来,葛兰兹大帝国的军势多少?」
「目前正进行攻略的第一军为三万、第二军为四万,合计共七万大军。剩下的第三军与本军人数则有待确认。但推测至少也有十万以上。」
「真了不起呢,居然能凑到如此庞大的数目。」
国土与人口的差距果然是难以颠覆的。
两年前的冲突,明明导致葛兰兹受创甚重,但才过了两年,居然就能召集到如此的兵力,看在至今仍像多头马车、各自为政的联邦六国眼里,只能说是无比钦羡。
「大概是由于休太岘共和国目前局势暂且趋于平静,葛兰兹判断已无后顾之忧了吧。葛兰兹军的中心虽然是由东方领域坐镇,但士兵大多都是征调自南方领域。」
「只能按兵不动地坐视旁观,也让人挺不是滋味的。」
这种状况绝不能置之不理。必须及早采取必要的对策,否则费尔瑟恐怕会在一瞬之间,便换上葛兰兹的旗海。只是,想要击退葛兰兹,若六国无法团结起来,结果也只会被各个击破。
就算安古伊丝派兵驰援,但若是泰古利司依旧只会一味窜逃的话,反而会害本国重要的士兵平白送死。再说,还是得等泰古利司主动请求派遣援军后,安古伊丝才能有所动作,不过,从「长耳族」的自尊心来看,他们是绝不可能向「人族」求助的。
联邦国家的弊端——这么说当然也没错,但更正确地来说,其实就是「长耳族」与「人族」的不和。尽管都危在旦夕了,种族的壁垒却还是存在,这点露希亚也无可奈何。
「或许有点浪费时间,但也只能等待了。总之,还是姑且送封信给泰古利司吧。」
「遵命。另外,虽然只是片段的情报,但根据回传的报告指出,欧巴姆小国的国王正前往葛兰兹西方。」
「喔……」
露希亚此时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两年前从自己手上逃过一劫的比吕第四皇子的脸。
谎诈的「死亡」与国王的「诞生」,若根据两者的时期来推敲,十之八九就是同一个人没错。
「也许是打算参与此次的战役吧。若真是如此,情况将会变得相当棘手。只要能讨他的欢心,自然也能提升在媛巫女心中的好感度,这对葛兰兹的贵族诸侯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站在周边诸国的立场,可就开心不起来了。」
欧巴姆是获得「精灵王」加持的国家。贸然对其动手的话,恐怕会惹怒「王」。可说是个不容忽视、影响力无远弗届的国家。大概不会有哪个势力,胆敢犯下趁乱进攻欧巴姆或葛兰兹的愚昧之举吧。周边诸国应该都会暂时保持静观的态度。
「此外,『金狮子骑士团』、『皇黑骑士团』与『蔷薇骑士团』等葛兰兹大帝国五皇军的精锐部队也一起同行,看来他们收复费尔瑟是势在必行了。」
「原来如此……」
不过是要取回一个已经灭亡的国度——一片荒烟蔓草的土地,这样的战力未免太夸张了。可以确定的是,在费尔瑟恢复往日风貌之后,一定会替葛兰兹带来莫大的利益。
只是,费尔瑟要全面安定下来,可不是明天、后天就能达成的事,而是得要历经十年、一二十年的岁月才行。
纵使葛兰兹方面有出兵的正当理由,但露希亚并不认为现在的费尔瑟有这么大的魅力,值得葛兰兹如此倾兵而出。
「有什么事让您无法释怀吗?」
「没什么,只是在想,葛兰兹究竟将目标摆在哪里?」
「不就是收复费尔瑟吗?」
「不,你错了。」
露希亚以扇子敲了敲地图,并伸手抚摸下巴。她试着站在葛兰兹的立场,思索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将各种情报相互对照,同时拿起棋子摆在地图上,但随即又全数撤了下来,再重新摆放。
露希亚专心一致地重覆着同样的动作,塞琉古则是瞠目不语地在一旁守望着。
「他们是打算乘胜攻打联邦六国吧。」
「怎么会……即使真的顺利取回费尔瑟,后续该处理的事可是堆积如山啊。如果真的这么做,后勤路线恐怕会拉得过长。」
「召集十万以上的兵力——甚至出动葛兰兹的精锐五皇军,就连欧巴姆的国王都请出来了。集结了如此豪华的战力,战果却只有收复费尔瑟的话,他们肯定是不会满足的。」
塞琉古咕噜地用力咽了一口唾液,脸上的表情写满了不敢置信,直直盯着露希亚刚才使用的地图。如果露希亚的假设成真,那么联邦六国将会被逼进九死一生的险境。
「不过以葛兰兹的立场来说,应该并无意将联邦六国彻底歼灭。就现实面来考量,要攻打有拉邦德山脉为屏障的格莱夫国,并不切实际,因此,他们或许是打算占领厄瑟路一带,再以该处作为缓冲地带,将整个费尔瑟完全纳入管辖之下。」
「一旦厄瑟路沦陷……」
「没错,联邦六国将化作一盘散沙。格莱夫与安古伊丝更会完全遭到孤立。」
联邦六国的优势就在于联邦国家的体制。一旦失去这项优势,每个小国各自的战力根本不足为道。一旦对上葛兰兹大帝国,没有任何一个小国能够独自与之抗衡。
「仔细想想的话,或许就是多亏了有费尔瑟这道屏障在,联邦六国才能幸存到现在吧。」
「这样下去……恐怕不妙吧?」
终于触及话题核心了,塞琉古收起总挂在脸上的客套笑容,始终注视着地图。觉得他这副样子很少见的露希亚,不禁笑了出来。
「呵呵,不妙呢——如果继续放置不管的话……」
最坏的情况便是泰古利司选择从费尔瑟完全撤兵。
「长耳族(阿尔芙)」脑筋动得很快,也因此,容易早早便做出判断。
绝不能忍受自己高洁的血统,被蛮族的脏血玷污。不排除他们会以这种无聊至极的理由而撤退。
如此一来,其他国家很有可能也会开始逃离。
联邦六国当中不容许撤逃的,就只有总统隶属的格莱夫以及与费尔瑟相接的厄瑟路了。而一旦厄瑟路遭到攻陷,最伤脑筋的就是露希亚所率领的安古伊丝。
「三国的军力联合起来,总数连五万都不到。而且也不是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分散于费尔瑟各地。」
若是葛兰兹知道了联邦六国的内情,炮火肯定会更加猛烈。
不——他们极有可能早就全盘掌握联邦六国的现状了。
「所以葛兰兹才会召集多达十万以上的大军,进攻而来。看来是真的打算彻底歼灭联邦六国吧。」
「光凭我们这点兵力,要与葛兰兹大军正面交锋,根本毫无胜算。」
「漫无章法地贸然进攻,当然不会有胜算了。」
露希亚陷入思付。她在脑海里边构思、边摸索着数道计策。
现在最需要的便是能让联邦六国逃出生天的活路——不,应该是可以促使侵蚀联邦国家体制的「长耳族」拿出全力的良策。而且还必须是能够让安古伊丝将其他各国远远抛在身后的,大快人心之策。这也是让露希亚进一步接近总统之位的好机会。绝不能轻言放弃。好比是解开错综缠绕的丝线一般,露希亚深入分析至今搜集到的所有情报,最后导出的答案便是
——
「嗯……妾身想到两道计策。」
她轻轻以扇子敲打桌子,不带迷惘地出声说道:
「首先设法争取时间,再传令给『无名氏』,请求增援。」
「请求增援一事我会照办,但要怎么争取时间呢?泰古利司、斯寇尔皮伍仕和巫璐佩司这三国,可是不能指望喔。」
塞琉古点名的都是由「长耳族」统治的国家。
这几个国家主要是掌管费尔瑟东侧,要是遇上葛兰兹军,绝对第一时间便会弃战而逃的。就算露希亚下令迎战,他们也不会乖乖听从。
真是如此也无可奈何,总之也只能尽可能将这个状况做最大限度的利用。
「旧王都苏格以东的土地,就让葛兰兹占领无妨。」
但也不能永无止尽地持续退逃下去。
最后的底线就是进入费尔瑟西侧的大门——旧王都苏格。
最多只能容许联邦六国逃至苏格,顺便将葛兰兹军引过来。
「在那之后,再拖住葛兰兹的行动。」
露希亚以扇子指着由安古伊丝治理的区域。
光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塞琉古便恍然大悟,他乐不可支地泛开笑意。
「……啊,您是打算利用费尔瑟的人民,使情势陷入胶着吧?」
「没错,放出风声。就说葛兰兹将再度将费尔瑟人民推入水深火热的地狱。若是师出无名,则进军实属无理,一旦立场站不住脚,则无法拉拢民心。」
「再趁着情势胶着时,将分散于各地的军势集结起来,对吧?」
「嗯,费尔瑟的领土相当辽阔,葛兰兹军目前正势如破竹,所以或许还不受影响,但等战局稳定下来后,各地就会陆续爆发出重大问题。到时候,就能顺势削弱葛兰兹的战力。」
「我明白了。那部分我也会事先做好准备。」
塞琉古大表认同地点点头,但随即又偏过头望向露希亚。
「不过,您说的另一道计策又是什么?」
「没什么,就只是保险起见的对策罢了。」
如此回应的露希亚,不知为什么,目光的焦点并不是塞琉古,而是天花板。她全身散发出一股妖艳的氛围,嘴角则扬起一抹凌人的笑意。就好像是在对并不在场的某人挑衅似地。
塞琉古看见露希亚的举动后,不由得叹了口气。表示着她的坏习惯又来了。
「保险起见吗?」
眯细美目轻笑出声的露希亚,有如是发现猎物的毒蛇一般。她那副模样,就连站在同一阵线的伙伴,也会窜过一阵强烈恶寒。塞琉古的身体寒颤不止,露希亚凝视着他。
「最近不是新雇用了一名女孩吗?名叫梅亚莉的褐肌侍女。」
「喔……您是说做事很俐落的那个女孩吗?」
「有带来这里吗?」
「有的,今天用餐时,就是她在一旁服侍的,怎么了吗?」
「交待她今天晚上,到妾身的房间来。」
露希亚随性不羁地以舌头舐舔濡湿的唇瓣。
根本没必要过问理由。一旦被她锁定,只能认命地成为她的猎物。
「……遵命。我会转告她的。」
「哼哼,那么——该陪她玩什么好呢?」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室内。露希亚完全不顾形象地捧腹大笑。
「哼哼哼哼哼……哈哈哈——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挟带着猥琐、残虐而灰暗之情感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回荡不去。
*****
漆黑的帷幕笼罩住整个世界。
厚厚的云层遮去了星辰,甚至就连月光也无法射落地面。
明天应该会下雨吧——馥金如此思索,来到了领主的宅邸。
『啊、梅亚莉小姐。今天有什么事吗?』
顾守入口的士兵叫住馥金——正确来说,是为了便于潜入而取的假名……总之,馥金没想到自己会被叫住,因此吓了一跳地望向那名士兵。
「呃、咦?是领主大人召我过来的……您没听说吗?」
『跟你开玩笑的,我当然听说了。请进吧。』
「呃——可以帮我开门吗?」
平时的话,都是由士兵替她开门,但唯独今天,士兵却只是挂着一抹令人反感的笑容注视着馥金。他那有如打量般的视线,让馥金感到一阵发毛。
『啊……差点忘了,抱歉。好了,快去见领主大人吧。』
士兵的态度有些故意,馥金抱着满腹的疑惑穿过了大门。
就在此时,一道令人战栗的触感滑过她的臀部。
「咿!」
『哎呀,抱歉。关门时,不小心手滑了。』
馥金回头一看,只见身后的士兵露出一脸色眯眯的下流表情。
虽然她很想一拳揍扁那张蠢脸,但还是拼命地安抚自己的激动情绪。
「请、请小心一点~~」
尽管气到额头都冒出青筋了,馥金的脸上仍是堆满世故的笑容,同时快步离开当场。
「可恶,那个王八蛋,要是让我在战场上遇到他,我绝对会射穿他那丑陋的眉间。」
馥金忿忿然地怒步穿过走廊,在走廊墙上高挂的火把亮光照映之下,影子在愠容上激烈地跃动。
「话说回来,这套衣服是怎样?这身打扮根本无法好好工作嘛!」
馥金看着身上所穿的可爱制服——上头缀饰的荷叶边,打从心底感到嫌弃般地嘟起嘴。她用力拉扯荷叶边,好像巴不得当场撕破,但是当她听到前方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时,随即端正好仪态。
是巡逻的士兵。馥金刻意靠着墙边走,在与士兵错身而过时,她露出讨好的微笑,与他们点头打招呼。
「辛苦了~今天工作也请加油喔~」
听见自己居然发出如此谄媚阿谀的娇滴滴声音,她不禁一阵反胃,就连嘴角也有些抽搐。
『喔,今天也是工作到这么晚呀,辛苦了。』
『葛兰兹已经开始攻打过来了,你最好赶快回去故乡吧——不过,现在的费尔瑟,不管逃到哪里都一样吧。』
巡逻士兵如此说完后,便逐渐走远。馥金潜入安古伊丝之后,与许多士兵都算是打过照面,老实说,她实在不想与他们在战场上正面对决。若是生死交关之际遇上的话,她当然并不打算手下留情,只是,看到有些交情的人死去,难免还是会感到难过。虽然由于职业的关系,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但馥金却怎么也无法习惯。这次也一样,等到潜入调查结束后,她便会投入战场。迟早都必须与刚才那些士兵们交战吧。
「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产生感情之前,尽早结束工作……但问题就是无法结束啊。」
这次在安古伊丝逗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而且,由于是担任露希亚的侍女,与她的近侍们几乎都碰过面。
「虽然义兄有交待,一察觉到危险就要立刻返回。不过,我可不想一无所获地空手而回……该怎么办才好呢?」
就算毫无收获地回去,比吕大概也不会多加责备,温柔地迎接她吧。
但是,馥金没有想过要撤逃。
她无论如何都想带回有用的情报。当然,若是铤而走险地强行调查,或许就会有所收获,但真的这么做的话,比吕肯定会大发雷霆,绝对不会夸奖她的。
易言之,这次的任务迟迟看不到终点。馥金也因此而焦急不已。
就在她抱头苦思时,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目的地。
「……我实在不会应付那个人。真的非去见她不可吗……」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馥金便对名为露希亚的那名女性,感到生理上的抗拒。
明明嘴角勾勒出美丽弧线,眼底却没有笑意。眼瞳深处闪耀着妖邪光芒,同时潜藏着一道有如爬虫类的战栗恶寒。馥金曾一度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身分被她视破了,但并非如此。基本上,她不管对谁,都绝对不会露出真心的笑容。
「唉~~真是讨厌。」
馥金小声地嘟嚷,同时伸手敲了三下门。
没有回应。取而代之的是,门直接打开了。
「请问~……露希亚大人?」
馥金探头窥看房间内,室内出奇地昏暗。
唯有摆在办公桌上的烛台火光不停摇曳着,显得分外眩目。
馥金小心翼翼地踏进房开,顿时一阵恶寒朝她袭卷而来。
「……打、打扰了,露希亚大人?」
室内不寻常的氛围,让馥金不由自主地冒出冷汗,身体也不停颤抖,双脚连动都不敢动。
当下的她犹如是被蛇盯上的青蛙,但室内并未发现向她施压的人。
馥金的喉咙感到干渴无比,她拉开衣领,好趋散闷在衣服内的热气。
瞬间——她的背后传来一道震耳巨响。
「……咿!」
馥金吓得立刻回过头,并不是演技,而是真实的反应。只见房门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却自动关上。
面对如此诡异的状况——如果是一般人,大概会大感不解,并且心生动摇而慌乱失措吧。不过,馥金深呼吸一口气后
,便重新恢复冷静,立刻做出离开此地的判断。只要有一瞬间的踌躇,就会当场殒命,必须当机立断,找出能逃出生天的最佳活路。
然而——即使如此,也不保证一定能够幸存下来,这便是现实。
「以侍女来说,你还真是身经百战呢?」
「唔!」
馥金一听见从身后传来的声音,便迅速地做出反应。她撩起长裙,将手伸向暗藏的短刀。在回过身的同时,拔出短刀——刀光一闪。一连串的熟练动作,以常人的肉眼根本难以捕捉,然而——
「什——?」
短刀被人从刀柄处折断,只有刀刃直直插进地面。馥金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突然,一道像是巴不得碎之为快的力量按住她的下颚,让她几乎快要窒息。
等她回过神时,便发现自己被压在墙上,而站在眼前的是一名妖艳的美女——露希亚。
「好了,老实回答妾身的问题吧。」
「谁、谁理你——唔!」
下颚响起令人颤栗的声音。仿佛被万力钳挟住一般,颚骨开始叽轧作响。
激烈剧痛袭向馥金,但她却连发出哀号都办不到,只能闷声呻吟。
「你是哪个阵营派来的间谍?葛兰兹?还是欧巴姆?」
「……你、你以为我会回答吗?」
「真是倔强。还是要妾身扯下你一只手臂,才肯说呢?」
露希亚捉住馥金的脖子,将她往上举起,接着又再重重地摔在墙壁上,并用力压住。
「虽然妾身很喜欢像你这样好强的女孩,不过在某些情况下,则非常厌恶喔。」
露希亚松开捉住馥金脖子的手,下一秒,改揪住她的胸口,将她猛然甩在地上。
「咕啊!」
馥金肺部的氧气当场全数吐光,整张脸也因为缺氧而胀红,尽管如此,她的坚定意志仍旧不屈不挠,双眼狠狠地瞪视着露希亚。
「原来如此……真有胆量的女孩呢。」
露希亚抬起脚根,重重地踏在馥金的肚子上,而后展开手中的扇子。
「既然如此,只好给你一点惩罚了……在你愿意吐实之前,乖乖成为士兵们的玩物吧。」
露希亚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她以染满了残酷之色的眼瞳,居高临下地俯望着馥金。
馥金拼命地挣扎,试图逃走,但露希亚的脚却纹风不动。
「可别太轻易崩溃喔。好好取乐妾身吧。」
*****
费尔瑟属州过去曾是足以和葛兰兹大帝国齐名的泱泱大国。
北方面临的安费尼海,可以捕捞到丰富的海鲜,因此渔业相当盛行。再加上地处西方联邦六国与东方葛兰兹大帝国的中间,在连结东西贸易上,具有重要地位,在灭国之前,便是借由与两国贸易往来而繁盛兴隆。然而,自从与葛兰兹大帝国展开决战却不幸落败之后,治安便急速恶化——商人们经商往来都会刻意避开费尔瑟,原本肥沃的土地,也在历经连番战火的摧残后,与民心一同化为荒芜。
过去曾经各种异国语言飞织交错、四方商人挤满街道的景象已不复见,美丽的草原枯萎殆尽,昔日的风貌完全荡然无存。
其中战况最激烈的,就属与葛兰兹国境相接的瑟南地区。
由于一而再地受到战火摧残,原本被赞誉繁荣程度更胜首都苏格的费尔瑟玄关口——内克司,如今俨然化为一座废墟,居民们也是逃得一个也不剩。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九月十七日。
内克司城镇目前是被葛兰兹军占领。由于许多建筑物都有倒塌的危险,因此放眼所及之处,皆搭满了帐棚。位在城镇中央的领主公馆外头,葛兰兹大帝国的纹章旗与第六皇女专属的百合纹章旗正迎风飘扬着。
而距此不远处,有一座可以俯瞰领主公馆的小山丘。
上头有座为了供贵族们娱乐休闲所建造的公园,据说内克司的领主过去很喜欢来到这里眺望自己的宅邸,以及延展于四周的城镇街景。
只是,如此闲情雅兴的他,在败给葛兰兹之后,便遭到前葛兰兹五大贵族之一的库罗涅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
而当时被当作刑场的便是这座小山丘——当地人也称此地为悲剧山丘。
像这种藏有隐情的地方,葛兰兹大帝国方面当然没有哪个怪胎会想留下来过夜,然而,不知是否好奇心作祟,欧巴姆小国的精锐部队「鸦军」却刻意将营帐搭建在这座悲剧山丘。
「尽管安心地长眠吧。你们誓死复仇的对象——库罗涅家已经没落了。」
欧巴姆国王——比吕献上鲜花致意,沁凉的寒风,吹得他忍不住缩起脖子。
此时,露卡走到他的身后,单边空荡荡的袖管迎风不停摆晃着。
「馥金有传来任何消息吗?」
露卡单手提着的火把驱散黑暗,映照出她的表情。虽然双眼望着比吕,焦点却不在他身上,露卡的视线正投向遥远的彼方。
「没有,因为之前暂时避免与她联络。不过,差不多正打算联络她了。」
比吕自从抵达费尔瑟属州后,每天都会被露卡逼着与馥金联络。她似乎认定馥金就是亡弟尹格尔投胎转世的,虽然比吕一直对于她究竟是怎么得出这道结论感到匪夷所思,但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她对馥金的执着无庸置疑。
「如果出事了怎么办?现在就立刻派人联络她!」
「我事前有交待她尽可能保持低调、按兵不动,所以别太担心了。」
哥哥沐宁或许会独断独行地擅自展开调查,但馥金基本上都会如实遵照命令行事。因此,比吕认为她不可能无视自己的指示,任意行动。
「馥金她……正待在毒蛇女露希亚身边吧?」
「那又如何?」
「一想到那个性格恶劣的女人弄伤了馥金柔嫩的肌肤,我就忍不住好想动手杀了她!」
听见露卡危险的发言,比吕露出一脸挟带着浓浓无奈的苦笑。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都不担心馥金吗?」
「当然担心了。不只是馥金,包括沐宁和其他派出的密探们,我都担心。因为他们的任务随时都得与死神打交道,所以我没有一天不挂意的。」
一旦身分曝光,情报员很轻易地便会殒命。在群雄割据的中央大陆,每个国家无不对他国的动向随时保持警戒。君王在疑心生暗鬼之下,就连忠臣都会狠心处斩。潜入各国的情报员若是被发现,不难想像会有什么下场。
「我只担心馥金一个人而已。」
露卡将火把丢到地上,接着倏然屏除与比吕之间的距离,捉住他的手臂。
「其他人我才不在乎,那些闲杂人等就算死光了,我也不会心痛。」
露卡以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从下往上瞪视比吕。
比吕被她捉住的手臂骨头发出叽轧声响。虽然从之前就一直觉得露卡对馥金的执着简直超乎寻常,却万万没想到她对馥金的依赖,会严重到甚至就连精神也失去平衡。
正因为如此——才无法向她坦诚「事实」。
然而,如果放任她继续处于这种状态,难保她不会只身闯进安古伊丝的地盘。
「我知道了。既然你那么担心的话,我会派人快马送信过去。」
比吕安抚地说完后,不急不徐拉开露卡的手。
而露卡像是不信任比吕似地,以质疑的目光望着他。
「绝对喔!」
「嗯,我保证。」
比吕用力点头,并绽开一抹微笑。露卡虽投射出满是疑惑的视线,但她清楚再追问也没有意义,沉默一会儿后就退到比吕后方。
「……话说回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根本不必多此一问,站在小山丘上往下望,视野前方正是葛兰兹军的营地。座落于中央的领主公馆里头,被公认是下任葛兰兹皇帝的丽兹正在此休息。露卡顺着比吕的视线望过去,顿时了然于心。
「红发丫头吗?就连最东之境——欧巴姆小国都能听到她的传闻呢。听说要不是她生不逢时,肯定会是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虽然市井流言不足为信,不过关于她的这项传闻,你可以相信。」
成长后的她,是会像亚堤邬司,成为一名骁勇坚强的女性呢?抑或是尽得母亲的真传,成为一名好胜、活泼的女性呢?但无论是像谁,一定都有着绝世的美丽容貌。
「我会期待……不过比起外表,我更在意她的内在。」
「既然如此,你就去参加军事会议吧?」
在费尔瑟与葛兰兹军会合至今,比吕一直还没和丽兹见过面。
每次召开军事会议时,他都会以身体不适为由而缺席,改派「鸦军」的指挥官代理参加。
「反正欧巴姆小国在此次战役中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再来就看我方被分配到哪支部队,到时只要跟在后头行军就好了。参加军事会议根本毫无意义。」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项理由。若是比吕出席,恐会导致葛兰兹阵营出现不和。
葛兰兹将校与贵族诸侯当中,多少还是
有一小部分的人会特别礼遇欧巴姆小国。但相对的,也有不少人只把欧巴姆小国视为眼中钉。
这种情况下,如果比吕参加军事会议,一定会有人向他征询意见,但想当然尔,也一定会有听得进去与听不进去的人。如此一来,两者之间必定会互生嫌隙。
「所以无须多嘴生事,只要静静看着——唔!」
比吕话说到一半,语声戛然而止。因为有名女子正从领主公馆里头走了出来。
女子的红发在火把亮光衬托之下,更显闪耀动人。拥有此一特征的人,全葛兰兹仅有一人——大帝国第六皇女,同时也是代理皇帝的萨利亚·艾斯特雷亚·伊丽莎白·冯·葛兰兹。
站在比吕身旁的露卡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眼神笔直地望着丽兹。
「…………长得真美,简直美得难以言喻。」
露卡的毒舌完全少了锋利度。脱口而出的老套感想,以她来说算是非常稀罕。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她无法口出恶言的理由。因为丽兹的容貌完全超乎「想像」的范畴。
「她真的是『人族』吗?真要说的话,她散发出的氛围反而更接近『长耳族』。」
「…………为什么?」
「嗯?怎么了吗?」
露卡在黑暗之中定睛望向比吕,只见他用手捂住嘴巴,哑口无言。
如果她此刻发动攻击,绝对可以百发百中——一定能确实取他性命,因为比吕当下整个人有如石化了一般。
虽说如此,但比吕看起来并不像是因为丽兹长得太亭亭玉立,才会一时看出神了,比较像是不管看再多次,事实都摆在眼前,因无法接受而愕然无语呆立在原地一般。那副模样就和当初露卡亲眼目睹弟弟死亡时如出一辙。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你不就是来看那个红发丫头的,她当然在呀?」
「我不是在说那个……不是那个意思……」
比吕有如梦呓般不断喃喃自语。
根本不成回答的回应,比吕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却蕴含着强烈意志,他目不转睛地只注视着丽兹一个人。然而,如此失态的模样并没有维持太久。
丽兹忽然将视线移向比吕他们所在的位置。
露卡急忙压着比吕的头,拉着他趴在地面上。
「……没必要躲起来吧,她不可能看见我们的。」
露卡像是对自己的行动感到羞耻般露出苦笑。
「再说,就算被她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愚蠢至极——如此嘟嚷的露卡正准备站起身时,眼角余光正好扫过比吕的侧脸,她顿时停下动作。
「不!她『看』得见。」
「你在说什么?」
「如果是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会发现在这片连月光都无法照达的黑暗之中有人在。」
露卡带来的火把已经被泥土捻熄了。要说其他光源,就只有「鸦军」的帐棚而已,不过由于隔了好一段距离,亮光根本不可能照到比吕他们所在的地方。
更何况此时此刻,月亮正被厚厚的云层遮去,一般人不可能发现比吕与露卡。然而,丽兹却毫不迟疑地「看」向他们两人。
「错不了的……她——」
*****
「丽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察觉到一股奇妙的气息,所以出来看看。」
「是敌国间谍吗?」
「不,只是草木被风吹动罢了。」
丽兹绽开苦笑,接着转身面对来到她身后的奥拉。
「居然连草木的气息都能感受得到,丽兹大人的成长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接着出现的斯卡塔赫如此打趣说道。
她一来到室外,随即瞥了一眼刚才丽兹凝望的悲剧山丘,而后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一脸兴趣盎然地望向丽兹。
莫名有种被人观察的感觉,让丽兹下意识从斯卡塔赫身上移开视线,然而——对于自己当下的举动,就连丽兹本人也难以理解,不由得感到一阵困惑。
为了避免斯卡塔赫进一步深入追问,丽兹拼命藏起内心的动摇,同时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斯卡塔赫,那样真的好吗?」
斯卡塔赫从明天起,将会和「鸦军」同行。是她本人主动要求,要与丽兹她们分开行动的。丽兹她们也隐约察觉到理由。因为接下来的目标正是费尔瑟的旧王都——苏格。
根据密探回报的消息,苏格的现况也和葛兰兹军目前驻扎的内克司一样,残破得有如废墟一般,凄惨景象令人不忍卒睹。因此,当斯卡塔赫表示,与其要她前往荒废的旧王都,她宁愿与欧巴姆小国一起行动时,老实说,丽兹反而松了一口气。
「是的……苏格现在的情况,绝对会比两年前更加惨不忍睹吧。」
失去国王、失去士兵、最后连人民也失去的旧王都,迎来的只有盗贼之辈——犯罪者集团。
联邦六国便是因此而决定迁都的吧。比起重建烧毁的房舍、修缮被抢夺一空的宫殿、唤回远逃他方的居民,直接迁都显然省事多了。
「说来见笑,如果看到现在的王都,我没有自信可以保持平静。」
听到斯卡塔赫坦率的真心告白,丽兹只是默默地点头。
丽兹不知道应该对斯卡塔赫说些什么才好。追根究柢,毁掉费尔瑟的正是葛兰兹大帝国。而她这个可以说是幕后元凶的葛兰兹皇家出身之人,就算对斯卡塔赫说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也无法带给她任何安慰吧。
因此,丽兹唯一能做的便是诚恳地向斯卡塔赫——不,是向费尔瑟表达歉意。与其透过言语表达,态度更是重要,而又比起态度,行动才是最直接的方式。
「之后再会合吧。到时候,就是解放费尔瑟之时。」
一开始的方针做了部分的变更,改为兵分两路攻略费尔瑟。
主要的理由是因为第一军、第二军的进攻速度,比想像中快了许多。
目前已经展开行动的第一军、第二军依原订计划,直接攻进旧王都苏格,丽兹所率领的本军再随后与之会合。至于剩下的第三军,则与欧巴姆小国一起从南侧开始攻略,负责牵制安古伊丝的行动。
之后,拿下旧王都苏格的丽兹一行人南下,与斯卡塔赫这方共同发动夹击战术,歼灭安古伊丝——将联邦六国驱离费尔瑟,这便是此次的作战。
「没错,终于来到这一步了。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对了,虽然事先取得欧巴姆小国的同意,但毕竟你过去那边,就像到了陌生的环境,一定会很累吧,要保重喔。」
「谢谢你的关心……费尔瑟对丽兹大人与奥拉大人而言,同样也是陌生的土地。请你们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斯卡塔赫的贴心叮咛,让丽兹绽开一抹微笑,同时脑海却也闪过一丝疑问。
「不过,为什么是欧巴姆小国呢?」
斯卡塔赫选择与「鸦军」一起行动,而不是第三军。
从费尔瑟的现况来看,会听从斯卡塔赫领导的国民的确不多。尤其是安古伊丝所治理的西侧,这个情况更是显著。如果只是夹道唾骂倒还无妨,难保不会有人朝她投石头。
不过,既然只是不方便站上前线,其实大可以跟在第三军的后方就好。但她却故意选择待在更后方的「鸦军」,其中的理由让丽兹百思不解。
「……我有点事想与『黑辰王(史尔特尔)』大人谈谈。」
丽兹原本还以为斯卡塔赫会回避问题,没想到她却坦率地回应。
「两年——不,应该已经三年了吧,他究竟在想什么,我要亲自找出答案。」
「祝福你能顺利得到回应了。」
虽然丽兹很好奇斯卡塔赫想和「黑辰王」谈些什么,但想也知道,她是不可能连内容都老实招出的。依她的个性,等她想说时自然就会坦诚吧。丽兹也只能这么想,尊重她的去留。
「先别说这些了,刚才的话还没谈完,你是说『眼睛』有异样感吗?」
刚才由于丽兹突然往外冲,谈到一半的话题也不了了之。
「是的,所以我想听听你们两人的意见。」
丽兹进到公馆后,向两人招招手。
「进来里头再详谈吧。」
就在大门即将关上前的最后一刻——丽兹瞥了一眼悲剧之丘,而后身影消失在公馆内。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九月十八日。
正对着安费尼海的费尔瑟属州港口——此处也与其他地方相同,都受到对葛兰兹之战的影响,而化为无法地带。海贼船大剌剌停靠在港口,不断对周边的村落展开掠夺。
不过,这都是之前的事了,如今海贼们察觉到葛兰兹即将来袭,早已逃回大海,整座都市空荡荡有如一座空城。
血流成河的沙滩上堆满了大量的尸体。从服装来看,应该是逃之不及的居民们吧。尸体上隐约可以看出受到刑求的痕迹,全身伤痕累累。
一名来者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在弥漫着尸臭味的沙滩上。
那人
戴着兜帽、手持锡杖,身上的打扮有如是一名苦行僧。
如果有第三者在场的话,或许会误以为那人是专程来替这些死不得其所的亡者们超渡的宗教人士吧。
不过,认识那名来者的人们,都是这么称呼她——「无名氏」。
「无名氏」离开沙滩后,走进一处岩石遍布、崎岖难行的地方。
最后抵达一处内部仿佛埋没在黑暗之中、深不见底的悚然洞窟。
一般人绝对不会轻易踏足的这座洞窟,「无名氏」却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进去。
洞窟内部布满了有如监狱一般的冰冷空气。萦绕于四周的野兽般低吼声,仿佛是在抗拒外人入侵,而顺着岩石表面滑落地面的水滴,更加提升了洞窟内的诡谲氛围。
尽管如此,「无名氏」的嘴角竟然还能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就好像是前往秘密基地的孩子一般,她的步伐轻快得像是随时都会飞起来似地。
不久后,「无名氏」终于停下脚步。她的视线前方蹲踞着一座像是祭坛的物品。
祭坛上的数万根蜡烛同时点燃,上头还杂乱地摆满了人类、动物与「怪物(蒙斯特)」的骨头。周遭溅满了未干的斑驳血迹。怎么看都像是凄惨凶杀现场的中央,一名四肢被铁链绑住的精壮白发男子正发出痛苦呻吟。
「噢噢噢——……」
男子目光焕散的双眼瞪得圆大,不停挣扎着企图扯断铁链,但不一会儿便筋疲力竭,四肢虚脱般地垂落。他的肤色呈现深紫色,实在很难想像会是人类。
既不是「人类」,更不是「野兽」。两者皆非的暧昧存在——真要形容那名男子的话,或许说是「妖怪」也不为过。「无名氏」往前跨了一步,朝男子走近,踩过沙地的窸窣脚步声,随即回响于洞窟内。
「……你终于来了。」
男子一改方才的异样,态度显得沉着而冷静。
他抬头仰望「无名氏」的眼瞳中,虽然有些混沌,但确实流露出理性之色。
「感觉如何?」
「……还不错。而且『饵食』也很丰富。」
大量的唾液从男子半张的嘴巴不停垂落,他看了一眼散落一地的骨头。
「那真是太好了。选择这个地方,果然是正确的。」
「无名氏」满意地反覆点头说道。而后,她偏过头,脸上的笑意又再加深了几分。
「差不多该轮到你上场了,没问题吧?」
「……当然。我可不会再像之前一样失控了。」
「那么,刚好有个很适合让你小试身手的对象。」
「无名氏」语气轻佻地说完后,以锡杖尖端重重敲击地面。
顿时,轻脆的铃铛声响彻洞窟,原本正在休息的蝙蝠成群窜飞而出。
「……是谁?我认识吗?」
「葛兰兹大帝国的五大将军之一——力大无穷的盖殷。」
男子听见这道名字后,有些轻蔑地从鼻子喷笑一声。
「那家伙是隶属中央领域……满脑子只想着战斗的男人吧。」
「以试身手来说,是最适合的对手吧?之后,则要请你与葛兰兹大帝国的第六皇女对战。」
「……不知道她是否变强了一些。」
「当然了,比你所想像的更加强大喔。」
听到「无名氏」如此断言,男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泪流满面地像是迫不及待一般,甩动着绕捆于四肢的铁链,猖狂的笑声也愈加激烈。
「呵、哼哼哼哼……真不愧是正统的葛兰兹,拥有神圣血统的葛兰兹——继承了毁灭焰红的皇女。」
男子的喜悦仅在一瞬之间。他立刻又再换回面无表情的模样,混浊的双瞳彷徨游移,嘴巴不停滴落大量唾液。见状的「无名氏」高高扬起嘴角,以近乎冰点的声音开口:
「恩赐死亡给那位受到诅咒的可悲皇女吧。」
「…………我当然会。」
男子不假思索地点头回应,而后,「无名氏」倾身靠近他身边,明明只有他们两人在场,
「无名氏」却刻意压低音量,在他耳畔轻喃:
「这就是你的任务,明白了吗?」
「啊……我会带回胜利,献给我最深爱、最擎爱的——……你。我一定会亲手扭断他们的脖子,将他们被诅咒的灵魂献给你。」
「无名氏」从愈说愈激动的男子身边退开,抬头仰望开始崩塌的洞窟天花板。
似乎是承受不住失控男子的力量,灰尘与碎石从天花板上源源不绝地掉落。
「很好,就是如此。战胜精灵的诅咒吧。如此一来,你便能升华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
「无名氏」的话语宛如一道暗号,男子倏然扯断锁链,发出震耳雄嚎。
愤怒、悲伤、喜悦——夹杂着三种情绪的狂暴嘶吼。
「无名氏」的嘴角染满喜悦之色。
永无止尽的深邃,无边无垠的漆黑,深不见底的心机邪笑。
「向葛兰兹皇家复仇——并且让全世界切身感受到吾等之憎恨。」
开始崩塌的洞窟内,只有两人的猖狂笑声缭绕回响。
*****
费尔瑟的新王都定都于西南侧的珊迪那路。
虽然迁都一事是由联邦六国独断专行决定的,但由于费尔瑟的王家与贵族几乎不是已经战死,就是下落不明,因此并没有人提出抗议。
尽管还有费尔瑟余党军在,但就凭他们的战力,根本无以为抗,再加上旧王都化作废墟已久,国民开始逐渐倾向支持联邦六国。
珊迪那路近年来急遽发展,其中的一项原因,就是由于其地理位置,正好位在堪称是联邦六国入口的厄瑟路附近。相较于东侧的荒废惨况,珊迪那路周边一带,繁荣得有如来到不同国家一般。当地领主的公馆里,今天同样可以看到络绎不绝的访客,街上萦绕着明亮开朗的氛围,很难想像当下正值战争期间。
目前担任珊迪那路领主一职的,是联邦六国之一的安古伊丝国的女王·露希亚。她正在领主的房间内,与办公桌上堆满的一叠叠报告书奋战。
看着随侍在侧的一名近侍不停送来的羊皮纸小山,露希亚的嘴角不禁微微抽搐。
「…………可恶的『无名氏』,把工作全推给妾身,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不是听说『无名氏』大人要去视察北侧的情况吗?」
「是没错,不过从那之后便音讯全无。她究竟明不明白当前的状况!」
露希亚说完后,自暴自弃般地将羽毛笔随手一扔,整个人往后靠躺在椅背上。
「今天就到此为止,现在必须专心于与葛兰兹的战事才行。」
浮现苦笑的近侍将早就备好的红茶放到露希亚面前。
露希亚静静地啜饮一口红茶,视线盯着正动手收拾桌面的近侍。
她确认一眼某叠写完的报告书里,夹了一张便条纸。
「很好,那些就交给塞琉古吧。」
露希亚转头望向墙边一名正优雅享用着红茶的男子——长年服侍安古伊丝王家的塞琉古。总是笑脸迎人、给人轻浮印象的那名男子,拥有的实力确实是无话可说,堪称是露希亚的左右手。
「塞琉古,别老是把事情交待给别人,你偶尔也该好好工作一下吧?」
露希亚以下巴示意后,随即就见到塞琉古耸了耸肩,轻声叹了口气。他一边摇头,一边离开墙边走向那名近侍,并且亲昵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下去休息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可、可是,这怎么好意思劳烦塞琉古大人呢……」
「我再不偶尔工作一下,会被露希亚大人降职的。」
塞琉古半抢半拿地以双手抱住羊皮纸堆,目光扫视了露希亚一眼后,便走向房门。然而,在双手都没空的情况下,当然是无法开门的。
正当塞琉古以十分吃力的姿势伸出手时,羊皮纸当场有如雪崩一般,从他的双手成叠滑落。相对于稳若泰山地从容眺望眼前光景的塞琉古,那名近侍则是惊慌失措地连忙捡起报告书。
塞琉古投给那名认真耿直的近侍一抹微笑。
「不好意思,份量这么多,我一个人搬太没效率了。可以帮我一下吗?」
「是!」
塞琉古俯身与近侍一同捡拾羊皮纸,同时迅速地将一张便条纸收进怀里。
之后,他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打开门。
「露希亚大人,容我们暂时离开一下,有事的话,请吩咐守在门口的士兵吧。」
塞琉古与近侍躬身行礼后,便关上房门。
瞬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露希亚将红茶一饮而尽后,从椅子站起来。
就在她准备走向窗边时——
「状况如何了?」
「——!」
露希亚惊讶地回过头,就看到「无名氏」兀然站在一面没有任何窗户的墙壁前。
她的手上还拿着一组西式餐具——她一手端着盘子,一手举杯啜饮红茶。
「使用的茶叶真高档呢。」
看着脸上噙满微笑的「无
名氏」,露希亚很快地便从慌乱中重新整理好思绪,她展开扇子,掩住下半张脸。
「……你每次都是这么神出鬼没。这对心脏很不好,可以别再这样吗?」
「天性使然,现在也改不过来了。再说,这丫头最喜欢吓人了,如果不定期替她找点乐子,就怕她会弃我而去呀。」
「无名氏」轻抚手中的锡杖说道。听见这番话的露希亚,则是露出一脸厌恶。
「所以妾身才会讨厌你的罗净门(崔榭喇)。」
「如果是曼荼罗(曼达拉)的话,即使趁隙突袭,也不至于造成致命伤吧。」
「哼,若是真的冷不防遭到突袭,无论妾身再高强,即使能躲过致命伤,也不可能没事。」
连相互试探都称不上的口舌之争。两人都明白,彼此就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罢了。相互提防的两人继续对峙下去,也只是徒增空虚。
「无名氏」大概是觉得太浪费时间了吧,她摇了摇头,顺手将盘子放到桌上。
「那么,状况如何了呢?」
「过来这边谈吧。」
露希亚离开办公桌前,走向摆在窗边附近的一张长桌。
长桌上平铺着一张费尔瑟的地图,上头还摆了几枚颜色各异的棋子,几乎都集中于费尔瑟中央以西的半侧。
「葛兰兹正兵分两路来袭。从北侧而来的葛兰兹第一军与第二军可说是势不可挡。两军后方还有本军坐镇,情势对我方来说十分不利。」
听完说明的「无名氏」将视线移向南侧。
「那么,另一路人马就是从南侧攻来吧……?」
「没错,南侧这边的是葛兰兹第三军与欧巴姆小国。多亏厄瑟路国奋勇顽抗,让敌方迟迟无法加快侵略速度。」
由厄瑟路国守备的防线一旦遭到突围,接下来敌军便能长驱直入地一路攻进珊迪那路。
联邦六国若是无法守住珊迪那路,费尔瑟将再次落入葛兰兹的手中。如此一来,最头痛的莫过于国土相邻的厄瑟路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拼死奋战吧,然而,悬殊的军势差距是无法轻易扭转的。可以肯定的是,战线迟早都会后退至珊迪那路。
「不过,至少能够争取时间。妾身打算请厄瑟路再撑一阵子。」
「原来如此……那么当前的燃眉之急就是北侧了吧。其他小国有什么行动?」
「还是老样子,泰古利司依旧盲目地四处窜逃,斯寇尔皮伍仕则是继续保持静观。大概是不希望己方受到波及而出现灾情吧。虽然巫璐佩司仍然占领着旧王都,但困守在那种废墟里,城墙根本有等于无。或许近日就会弃守而逃了吧。」
各小国若是单独对上葛兰兹,惨吞败战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双方士兵的训练程度相等,但经验值却天差地远。毕竟敌军可是常胜之国——一盘散沙的联盟军根本就不够看。
「原来如此,那可不行。我也会适当地下达指示的。」
「无名氏」的反应相当平淡,感觉不出一丝焦虑。她的口气就好像早就知道事态会如此发展。
「……那真是帮了妾身大忙呢。」
露希亚以质疑的眼神盯着「无名氏」,同时举起扇子掩住自己的嘴巴。
「有关于今后的方针,一旦旧王都遭到葛兰兹占领,联邦六国将全面采取封城战略。」
「你是故意让出东侧的吗?」
「嗯,说到底,对联邦六国而言,想拿下费尔瑟全域根本就是痴人说梦。既然如此,不如就把费尔瑟切割成东西两侧。」
三年前,联邦六国出兵侵略葛兰兹却惨吞败战,造成的影响至今仍余火未尽。想要占领费尔瑟的领土,兵力稍嫌不足。若是当初露卡没有带走近半数的兵力,或许还能勉强维持住吧,不过,如今再多的事后诸葛也无济于事。正因为目前兵力不足,因此更需要折衷之策。
「东侧的确是块烫手山芋。干脆就丢给葛兰兹,联邦六国刚好也能减轻一点负担。」
「无名氏」注视着地图,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露希亚看见她的反应之后,不禁眯起美目,肩膀微微地颤抖。
「为此,目前正设法煽动民心,借此加深西侧人民对于葛兰兹的敌意。」
「但是,似乎还未尽完美吧?」
「你还真是懂得判读人心呢。不过,确实如你所言。」
露希亚将数枚棋子分散摆在地图上。
「民心这道防墙尚未完全建立。这都要怪费尔瑟余党军正拼命鼓吹国民接受葛兰兹。虽然听说成果并不如意,但拜他们所赐,我方同样未能如预期般进展。」
双方都打出民心之战。费尔瑟的国民想必感到无所适从吧。
长期曝露在战火之下的民心早已荒怠不堪,如果逼得太紧,就怕会引起严重反弹,届时各地都将爆发不满之火。以目前的现况而言,确实很难拿捏分寸。但放置不管的话,葛兰兹的獠牙将会毫不留情吞食西侧。
「那么,我也稍微争取一点时间吧。」
「什么?」
「看门狗已经调教完成了,我打算派他对付葛兰兹第一军。」
「……需要多少兵力?」
「不用,我会动用泰古利司、斯寇尔皮伍仕以及巫璐佩司的兵力。露希亚女王请继续努力达成目的吧。」
看见「无名氏」自信满满地扬起嘴角,露希亚不由得蹙起眉。
「……你态度太过客气,反而让妾身不寒而栗呢。你究竟有何企图?」
「一切都是为了总统呀。」
「……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露希亚无法相信「无名氏」的话。因为她的任何行动,从来都不是为了联邦六国。「无名氏」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促进华纳三国的繁荣。正因为如此,这次「无名氏」竟会主动出手,才让露希亚感到无比诡异。
「这么说来,我跟你说的那名女孩怎么样了?」
「你说她吗?妾身玩腻,于是便扔了。可惜一开始顽强抵抗时,还挺有意思的。」
「她现在人呢?」
难得看到「无名氏」会对其他人感兴趣。更何况对象还是敌国的间谍。由于「长耳族(阿尔芙)」向来都是视他人于无物,因此「无名氏」的反应让露希亚不免有些惊讶。她不动声色地小心翼翼试探。
「哎呀,你怎么会如此在乎这种小事?」
「没什么……我只是认为,她或许会知道与葛兰兹有关的重要情报。」
「原来如此。很可惜,那女孩太倔强了,最终还是没能问出任何情报。」
「是吗……真是遗憾呢。」
不知是否相信了露希亚的话,「无名氏」十分干脆地放弃了。
之后,她从地图上收回视线,转头环顾房间内。
「时间不多了,容我先告辞吧。」
再见——语声方落,「无名氏」的身影如同刚现身时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露希亚注视着「无名氏」原本所站的地方,同时收起展开的扇子。
「真的是……让人一阵颤栗呢。」
*****
帝国历一千零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费尔瑟属州——旧王都的近郊,是一处零星偏布着多座小规模村落的地区。
此地区在亡国之前,原本相当盛行农业,四周放眼所及之处,似乎都是过去农田的残迹。
「唔嗯……虽然目睹过无数次,还是会忍不住感慨,战败国的下场真是悲惨无道啊。」
一名骑乘在强壮军马上的中年男子,抚摸着下巴蓄长的胡子说道,眯起的眼尾皱出数道细纹。男子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从铠甲缝隙伸出的一对手臂,粗壮得有如两根原木。他背在背后的巨大长枪的枪尖,正衬着阳光闪闪发亮。
「不过,战胜国同样也很悲惨。即使一路赢到最后,也不保证国家就能繁荣兴盛。反覆的征战,不可能还能毫无损伤,一旦露出衰弱之态,就会被强者大口吞噬。」
葛兰兹大帝国第一军的指挥官盖殷大将军抬头仰望上空,仿佛正向某人喊话似地。即使明知不可能获得回答,他还是继续接着开口:
「楼因……你还真会挑时间死呢。拜你所赐,原本连周边诸国也敬惧三分的葛兰兹五大将军,如今两人战死,只剩三人了。」
由于目前皇帝正卧病在床,无法选拔新的五大将军。
一人是死于侵略者之手,一人则是背负着叛乱的可耻罪名死去。
「……昏昧、愚蠢至极,五大将军的存在意义究竟为何?不就是为了守护国家繁荣与未来发展的必要基础而存在的吗?」
盖殷满脸悔恨地紧握缰绳,用力咬紧牙根。
他散发出的魄力,逼得周围的护卫士兵不由自主往后退避,一名副官带着苦笑策马来到盖殷身边。
「先不说发动叛乱的楼因大将军,但巴奇修大将军的话,反而应该夸奖他居然能撑那么久,不是吗?听说他对上的敌人是世界五大宝剑的持有者。可惜最后还是含恨而终……」
巴奇修大将军是在三年前的对联邦六国之战中殒命。死后惨遭
分尸的凄惨死状,甚至还被公开游街示众。
「光只是死撑着,并不能说是了不起。还是必须懂得适时逃跑。当时巴奇修实在应该撤退的。先暂时撤退,等集结好战力后,再重新正面迎战联邦六国,这才正确。」
盖殷握紧拳头,甚为不甘地吐露心声。
「巴奇修虽然还年轻,但他拥有的才能要补足这一点,可说是绰绰有余。正是因为深获肯定,皇帝陛下才会赐与他大将军的地位。」
过去,巴奇修曾砍下两名千旗将的首级,作为他华丽首战的勋章,当时的事迹,盖殷至今仍记忆犹新。巴奇修的外表看起来并不算派头,比起枪剑,似乎更适合握笔,可是一上了战场,其实力堪称万夫莫敌,任何人在巴奇修面前,皆与稚儿无异。
而更重要的是,巴奇修是个相当努力的人。从来不曾怠于锻炼,同时也勤勉向学,也因此才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五大将军。
「他原本应该会是下一代五大将军之首的。即使再狼狈又何妨,再窝囊也无所谓,再怎么忍辱负重也要苟活下来才对。」
盖殷抬起头仰望天空,流下悔恨的泪水。
「一旦死去,就毫无意义了。如今就只剩下我们这些老迈的五大将军。」
而后,盖殷重新将视线移向身前,顿时,空气轰然爆炸。
雄吼怒号交织飞错,剑戟声袭卷四周。
血雾高高地喷洒至半空。大量的箭矢交错而过后,留下遍地无以数计的尸骸。
转眼之间,地面便染成一片暗黑色,空气中布满了铁锈味。
战场就有如是生与死的夹缝,也好比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每个人都梦想着迎接明天,每个人却都对明天感到绝望。
只能拼命思考该怎么样才能活下去,不停地持续往前迈进。
手中的剑折断了,就抢夺敌人的,盾牌破了,就举起单臂护住要害。万一保护全身的铠甲扭曲凹陷,使得内脏遭到压迫而破裂,那就更应该继续向前。葛兰兹士兵便是如此为了胜利闷起头奋战至今。
「并不是只有强者才能生存,弱者也未必就必死无疑。运气好的人,或许能多活一阵子,但唯有永不放弃的人,才能幸存下来。」
葛兰兹第一军三万、泰古利司与斯寇尔皮伍仕的联合军两万,双方之间的战况愈演愈烈。
盖殷持续发动轰炸,但就在他的眼角余光蓦然一瞥时,看见近侍正不解地偏过头。
「敌军似乎突然燃起了战意。」
「大致上出现这种情况时,一定都是别有企图。绝不能松懈周遭的守备。」
「费尔瑟的地形空旷、视野极佳。我想不会有伏兵才对。」
旧王都苏格附近是属于平原地带。放眼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可供伏兵藏身的地方。然而,盖殷似乎是难以认同,他脸色凝重地低语:
「就算是这样,也绝不容许任何一丝大意,免得演变成马失前蹄的原因。至今拼命撤逃的敌军,居然主动挑起战事,这就表示敌军对于这一战,肯定是胜券在握吧。」
只有「人族」才会在明知毫无胜算之下,仍贸然挺身应战。一味相信前方一定会出现奇迹,盲目前进。
不过「长耳族」则不同。
他们冷漠的双瞳始终注视着现实,赢不了就撤,赢得了就攻。
十分合情合理的思考方式。
「其中必定有诈。传令给后备部队,做好随时出动的准备。」
「遵命。」
就在近侍伏下头行礼时,一阵高亢的号角声浩然响起。
十分优美的音色。与葛兰兹的号角声截然不同,音色高尖,优美中兼具沉敛。
即使处于战场,依旧令人感到悦耳不已,盖殷忍不住出神聆听,但随即就被近侍的一声呐喊拉回现实。
「前线有异状,敌军突破我军中央了!」
其实不用近侍说,紧盯着同个方向的盖殷早就理解情况了。
然而,他只是不发一语地听着近侍报告。
同时,伸手握住背在背后的精灵武器枪柄。这是根据至今为止所累积的经验,而采取的行动。身为武将的本能,正宣告着该轮到自己战斗了。
「要来了。」
盖殷看到前线降下无以数计的箭雨。
纵使双方兵马正缠斗成一团,仍精准无误地贯穿葛兰兹士兵。
「『长耳族』的视力依旧是那么好呢。弓术也是一个一个都很精湛。」
盖殷眺望着逐渐瓦解的前线,冷静地下达命令。
「把第二阵往前调。再指示后备部队以沙尘为掩,迂回绕至敌军本阵。」
如果不下下马威,最后恐会被敌军掌握住局势流向。战争要取胜,就必须随时掌握先机、洞窸敌军动向,并且妥善采取对策才行。
「只是,有时过度解读也很危险,必须适度且适时地再次重新审思才行。」
当盖殷一步步推敲思索的期间,他的命令也获得忠实执行。
四处都能见到旗手高高举起旗帜,传令兵惊慌失色地奔驰于战场。
再来就看是先攻或后攻了——
「嗯,挺有本事的嘛。我方落于后攻之势吗——」
盖殷以厚实的手掌捣住下巴,露出一脸佩服的神情。
葛兰兹军的第一阵比想像中更快瓦解,敌军的第一阵则势如破竹地开始突击。盖殷向近侍招手示意,准备下达指示,而双眼则始终锁定战场。
「收回刚才的命令。第二阵加强防御。后备部队则前去牵制正从右侧迂回来袭的敌军。」
盖殷愉悦地眯起眼。
有如徘徊于生死交界的感觉——正因为难以忘怀,才吸引他持续投身战场。
「接下来,本队就从左边绕过战场,前去攻陷敌军本阵吧!」
盖殷手握精灵武器,豪气万千地朝前方挥落,接着抬脚一踢马腹。
「奔驰吧!现在就去看看『长耳族』大惊失色的表情!」
近侍一脸怔然地目送着策马而去的盖殷背影。
「盖殷大将军,祝您旗开得胜!请尽情地大展身手吧!」
任何人都曾一度向往过的目标。梦想着可以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于战场上,讨伐蜂拥成群的敌兵,再高举着敌军大将的首级,凯旋而归。
成为葛兰兹大帝国的士兵后,每个人一定都曾经憧憬过五大将军。
顶点——唯有品格最是高风亮节之人,才能攀上的最终目标。
被誉为中央大陆霸者的葛兰兹大帝国中,仅有五人的大将军。
尽管憧憬,但在认清那是自己无法到达的目标之后,只能黯然放弃。
于是,人人都对五大将军投予莫大期许。将无法实现的梦想,托负给他们。
「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让那些过着『半调子』人生的『长耳族』好好见识一下,身为五大将军的生存之道吧!」
盖殷的存在便足以鼓舞人心。周围响起震耳欲聋的雄吼,士气沸腾至最高点。
第一军本队在盖殷的率领之下,挟带着漫天飞扬的大量沙尘投入战场。
然而——
「什么?」
盖殷带着本队五千士兵绕过战场而行。此时,前方映入眼帘的是一支为数两千、由白发男子打头阵的「长耳族(阿尔芙)」部队。
「光凭那点兵力,就想阻挡我军吗!」
盖殷全身筋肉鼓胀至极限,他将力量灌注于握住枪柄的手。
「立刻让路吧!」
盖殷将手中的精灵武器全力挥向白发男子。
想必此刻每个人的脑海里,一定都闪过白发男子被扫飞的想像画面吧——仅限葛兰兹士兵的话。
然而,现实却远远超乎葛兰兹士兵们的想像。
在一阵火花迸散之后,就看到白发男子竟然挡下了盖殷那把与人同高的精灵武器。
盖殷咬牙切齿地露出一脸激愤之色,不由分说地立刻使出第二击。
「不过尔尔吗?」
白发男子以低沉的声音轻喃。
尽管语声随即被枪刃交击的铿锵声响所盖过,仍然确实地传进盖殷的耳朵。他以石破天惊之势发动第三击——却再度被轻而易举地挡开,盖殷的表情顿时写满了惊愕。身体一时失去平衡的盖殷从马背上摔落,但随即便从地面一跃而起。
就在他转身面对前方的瞬间——头顶上怵然落下一道巨大黑影,将他与本队完全笼罩。
那是待在白发男子背后待命的「长耳族」弓箭队所射出的箭雨。
盖殷挥动长枪挡开箭矢,然而在他的身后,本队士兵沐浴在这阵呈现扇形、布满天际的箭雨之下,一个个遭到扫射、陆续落马。而后紧接而来的另一波追击箭雨,又再朝着蹲踞在地上的士兵们滂然射落。
一道又一道部下们殒命的声音传进盖殷的耳里,但他始终正对着前方。因为他很清楚,一旦从白发男子身上移开视线,将会从此沉入永无转醒之日的长眠。
『拔刀吧!』
四周静得离奇。
一阵就连对手的命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诡异静寂,笼罩整座战场。
「长耳族」整齐划一地拔出刀,光看那个架势,就知道是轻忽不得的敌人。
盖殷看着有如潜身暗处、步步逼近的暗杀者一般,静静开始前进的「长耳族」部队,不禁全身寒毛直竖。
『赐与「人族」宁静死亡吧!』
「站起来!别被这股氛围给喝住了!喊出声音,挺身迎战!一旦胆怯,唯有死路一条!」
盖殷奋力地挥动精灵武器,遭到白发男子挡开后,又再凭着蛮力猛然收回,立刻发动第二击。看见他的骁勇英姿,士兵们顾不得身上插满的箭矢,纷纷拿起自己的武器站起来。
『为葛兰兹献上荣光!』
静与动的混战。两军激烈交锋,卷起大量沙尘。
盖殷绽开笑容,伸手拭去挂在下巴的汗水。
士兵们重新取回士气了。这下应该就能把战况拉回五五波的局势吧。
然而——
「……真强。」
盖殷先是瞥了一眼麻痹的手臂后,接着再度将视线投向白发男子。
即使自己全力出招,枪尖仍然未能触及白发男子。
反而是盖殷承受不住自己的招式所回传的冲击,手臂感到一阵麻痹。
「盖殷大将军……是你还太弱了。」
「口气不小嘛!」
盖殷将贲张的怒气灌注在长枪上,发动俐落连击。
「很好,就是这样,多陪我玩玩吧!」
白发男子丢掉手上的长剑,带着一脸狂妄戾气攻向盖殷。
面对他的行动,盖殷无暇思索。因为他知道,踌躇将为自己带来死亡。因此——只能全力刺出长枪。
这一击,轻而易举地成功贯穿突袭而来的白发男子腹部。
察觉到手感的盖殷立刻把枪抽回,顺势再度出招。
盖殷斩断白发男子的手臂、削掉他的双脚、划破他的肚子、最后贯穿白发男子的头颅。
「…………」
须臾后,盖殷终于停止攻击。
因为他确信自己已经将白发男子送进地狱了。
然而——
「这样就结束了吗?」
白发男子毫发无伤地站在盖殷的眼前。完全无法理解当下的状况,盖殷哑然失语。但更大的理由或许是因为近距离看到的那张脸,让盖殷不由得一阵眼熟。
「你难道是——……」
「接下来轮到我出招了。」
白发男子的右手上,突如其来地出现一把巨斧。他挟带着惊人臂力猛然挥落。盖殷意识到自己躲不掉时,立刻将长枪高举于头上,接下白发男子的巨斧。
随即——一道雷击流窜过全身。
「——唔!」
盖殷大将军发出一串音不成调的嘶吼,魁梧身躯被震飞,精灵武器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甩了出去。盖殷的身体就好像任由狂涛巨浪摆布一般,在地面反覆弹跳了数下。
即使失去意识也不足为奇。不过,多亏平日不曾懈怠的锻炼,才让盖殷挺过了剧痛。置身在飞扬的沙尘之中,他强撑着即将坠入朦胧的意识,立刻再度站起身。
「咳……唔……这是……」
身体本能地记得。当陷入退无可退的状况时,该采取什么行动才好?
正因为长久以来征战沙场,身体才能在无意识下,擅自做出反应。
同时,也清楚记住对手的力量之强大。
「啐……」
对手想必也累积了同等的经验吧。
因为盖殷就连喘息的空档也没有,白发男子便再度趁势追击而来。让他完全无暇思考。
他随手拾起掉落在一旁的长剑,试图抵御攻击,但长剑却从剑柄处应声折断。
「受死吧!」
空中再度落下一道雷击。
就在这个瞬间,盖殷大将军终于想起一道收藏在脑海角落的记忆。
「……『雷帝』吗?」
下一秒——雷击包覆住盖殷的魁梧身躯,而后,一股异样臭味开始朝四周扩散开来。
肉体呈现焦黑,汗水也全数蒸发,鲜血更是溅满了一身。
即使如此,或许是身为五大将军的自尊心使然吧,盖殷依旧傲然屹立。
「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地方……」
尽管全身白烟袅绕、浴满鲜血,盖殷始终只注视着一点。
虽然意识朦胧,仍凭借着强韧的意志稳住摇摇欲倒的身躯。
「哼哼……呵哈哈哈……」
盖殷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年轻的时候,他泛开苦笑地回忆起过往。
那是个美好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里,有许多好对手,可以确实感受到自己正逐渐变强。
与楼因一同征战过一座又一座的沙场,久而久之,即使不必明说,彼此也早就认定对方是好对手,偶尔难免也会因为方针相左而争执,就在不知不觉间,两人被并列为五大将军。盖殷至今都还鲜明地记得,当时两人互相搭着肩,紧靠在一起喜极而泣的点滴。
后来因为彼此都很忙碌,而慢慢渐行渐远,纵然如此,盖殷依旧深信彼此的心永远同在。他更梦想着未来卸下五大将军之职后,两人可以把酒言欢,畅谈当年勇。
「可是……你居然在最后走偏了……」
盖殷知道楼因追求的是什么。正因为如今的自己同样已经垂垂老迈,因此更能理解楼因的心情。不过,他还是必须说,楼因最后这一步,真的是错得离谱。
只能怪楼因效忠错人,没能导正歧途便死去了,这样的他实在不值得同情。而唯一算得上欣慰的,大概就是至少能死于皇族之手了吧。
因此——
「你这家伙凭什么继续苟活着……」
全身满目疮痍——尽管如此,盖殷的四肢蓄满力量,气愤地从丹田发出咆哮。
「休特贝尔!」
白发男子没有回答。他只是挂着残酷的冷笑,走近盖殷。
盖殷拾起掉落在地面的长枪。
「你够资格做我的对手!你的项上人头,我要定了!」
盖殷话一说完,随即以惊人威力将长枪猛然掷出。接着他又再拿起剑,气势汹汹地腾身一跃!
「替我问候一下楼因吧。顺便告诉他,现在我已经变得如此强大了。」
休特贝尔端举手掌,而后「啪滋」一声——电流剧烈地划破空气。
顿时狂风大作。强风不断吸纳雷击,慢慢形成一道龙卷风,将掉落地面的所有物品,全数卷起后抛向高空。龙卷风放肆蹂躏着大地,所经之处不分敌我、无一幸免。盖殷举起剑指向龙卷风,同时放步狂奔——不过,他锁定的目标唯有休特贝尔。
「……我非战不可。」
「为什么?」
休特贝尔伸手轻轻一挥。仅是这么一个动作,大地上又再出现数道暴虐的龙卷风,并且朝着同一处地方聚集靠拢,试图将盖殷大将军团团包围。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因为——
「既然身为葛兰兹五大将军,就必须随时做好榜样!」
因此,绝对不能放过背叛祖国之徒,更不容许后退。
必须拿出身为五大将军的气魄,不过,展示的对象并不是敌人,而是同伴。
这都是为了避免打破他们的梦想,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持续怀抱憧憬。
「全军撤退!活着逃出战场吧!」
『盖殷大将军!您这是在说什么?』
「抱歉了,我就连替你们争取时间都办不到,请原谅老夫吧!」
盖殷捡起长枪,朝着威势凌人的龙卷风全力奔驰而去。
狂风化作利刃,割划着盖殷钢铁般的肉体。鲜血从他全身上下的每处角落喷溅而出,却仍然无法阻止他前进的脚步。纵使明知等在前方的只有死亡,但若无法回报一箭之仇,就太愧对早一步死去的其他五大将军了。
「休特贝尔!你这个叛国的皇子,做好觉悟吧!」
盖殷突破暴风后,随即聚精会神、豁出去似地掷出长枪。
同一时间,从天空射落一道闪电,将盖殷连同地面一并贯穿。
原本灰蒙蒙地布满四周的沙尘与白烟,顿时消散而空。
「……真是应证了一句老话。」
盖殷大将军最后听到的一句话——
「愈是弱者,便愈会说大话。」
是当他的胸膛被凿开一个大洞的瞬间,传入耳畔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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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阳没入地平线的彼端后,取而代之高挂天际的,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与宛如其眷属般存在的星辰。一闪一闪的点点繁星,像是争相替明月点缀似地,同时也疗愈着地面上为了生活汲汲营营的人们心灵,纵使置身饱受孤独煎熬的黑暗之中,却仍然无私地温暖守望着人们。
不过,地面上有处地方,其明亮程度丝毫不逊于天上繁星。
一处营地上搭建着一座座的帐棚,强风迂回钻行于其间的缝隙,而以等距离架设的火把,火焰也被吹得剧烈摆晃。寒风刺骨的夜里,负责戒备的士兵们正缩着脖子巡逻四周。
这里是进军费尔瑟南侧的葛兰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