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达究竟是在半夜几点忽然醒来的呢?
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盖著薄薄的被单。虽然是陌生的床顶篷,却不可思议地觉得相当舒适。梅莉达从枕头上抬起头,缓缓地抬起上半身。
才心想感觉有点冷,原来自己还是白天那副只穿著一件性感睡衣的打扮。她就这样包著被单下床。看到房间的家具,她没多久便理解了。
这里还是席克萨尔家的本邸。
从充满少女风格的内部装潢来推测,这里应该是莎拉夏的房间吧──
梅莉达微微拉开被关上的窗帘,慎重地窥探著外面。
外面的路上已经不见狂人狼族和记者的身影,岂止如此,甚至连一个路人也没看到。从鸟儿都安静无声,还有虫鸣来判断,现在果然是夜晚。
门扉前方已经没有遗体,只剩乾掉的血迹扩展开来──
梅莉达拖著被单来到走廊。
位于同一层楼,距离没多远的客厅门微微敞开,流泄出灯光。
梅莉达将被单从地板往上拉起,蹑手蹑脚地靠近客厅门。
从客厅流泄出来的,当然是亲密人们的谈话声──
「怎么可能……那么库夏娜,那句话就意谓著……」
「您说得没错,亚美蒂雅伯母大人。」
梅莉达瞠大她那双红色的大眼睛,从门的缝隙间偷窥。
三个大人把桌上的油灯当作微弱的光源,聚集在一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不用说是亚美蒂雅。库夏娜在右边的椅子上严肃地拿起茶杯。库法则靠在没有放入柴火的暖炉上──感觉他刚才瞥了一下门这边。梅莉达缩起肩膀。
白天躲在宅邸里等塞尔裘和狂人狼离开之后,他们似乎就顺势潜伏在这里,直到「灯光」熄灭为止。记得情势发展是库夏娜愿意毫无保留地坦承一切。在梅莉达睡著的期间,不知他们谈到哪里了呢?
库夏娜抚摸著名的茶杯,沉重地告知:
「这场『革命』的提案人并非塞尔裘。追根究柢,是真龙伯父大人与迪莉塔伯母大人的想法。塞尔裘不过是继承他们的理念罢了……」
「迪莉塔他们可是龙骑士的英雄喔!为何会做出这种蠢事……!」
「一切的开端是四年前──」
这实在不是刚睡醒的梅莉达能进去的氛围。她动也不动地屏住呼吸。
库夏娜缓缓摇晃著茶杯里琥珀色的液体。
彷佛要掀起惊涛骇浪一般──
「你们还记得吧?四年前……那场宛如恶梦般的领土防卫战。被擅长航海术的蓝坎斯洛普舰队发动奇袭,骑兵团召集有限的部队,被迫进行血雨腥风的消耗战……我至今仍会梦见那彷佛狂风暴雨肆虐的战场。」
「那是你们席克萨尔家的人开始被称为『英雄』的战斗啊。」
「英雄。」
库夏娜发出嗤笑。
那笑法看来非常滑稽,像是在贬低自己的尊严一样。
「说得没错。将那场战斗导向胜利的我们开始被称为『英雄』,与此同时,也变成了有一天会给弗兰德尔带来灭亡的『定时诅咒』。」
「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追根究柢,伯母大人对那一天进攻弗兰德尔的蓝坎斯洛普知道多少呢?」
亚美蒂雅不可能没有听说详情吧。
因此库法开口了。简直就像为了说给理应不在场的学生听一样。
「幽灵舰队『[ruby=Flying Dutchman]飞行荷兰人[/ruby]』──」
室内的两名美女视线看向了他。库法用秀丽的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是一群化为异形的海贼,一般认为他们原本应该是古代船员的后裔。所有海洋生物的恐怖象徵……这是因为无论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他们都能跨越,相对地遭受到绝对无法登陆的诅咒。无论哪个港口都一样,纵然死亡甚至也无法到达黄泉,永远摆脱不了的诅咒……」
库法摇了摇头。彷佛他本身也有什么苦涩的回忆一般。
「率领舰队的是名叫范德戴肯的男人……追根究柢,海贼会遭到永远的诅咒折磨,据说也是身为舰队提督的他思虑不周所造成的。但就在某天,范德戴肯注意到了。纵然无法登上夜界的大地,但或许只有弗兰德尔是诅咒的例外吧?」
「……!」
「然后舰队为了把弗兰德尔的土地纳为己有,采取了行动,这就是四年前那场战斗的开端──但是,飞行荷兰人受到的『仿徨诅咒』,结果还是背叛了他们。暴风雨的逼近,海洋卷起漩涡,这一切都给弗兰德尔方带来优势的结果,让人类在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击沉了幽灵舰队……当然,身为提督的范德戴肯战死,是最大的影响吧。」
「『仿徨诅咒』……!没错,那正是我该憎恨的东西!」
库夏娜听似憎恨地颤抖著话尾。梅莉达紧张地咽下口水,在旁观望。
亚美蒂雅用手指抚摸下颔,看向下方。
「范德戴肯是甚至被冥府拒于门外的不死男……对了,妾身一直觉得奇怪。你们是怎么杀掉不死身的那家伙的?」
库夏娜像是感到无力似的垂下头,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和塞尔裘,当然也包括真龙大人与迪莉塔大人在内的席克萨尔家总战力与范德戴肯的战斗,是我们占上风。于是那个卑鄙的可恶海贼!用跟自己遭受到诅咒时的相同方法,对我们施加了诅咒。」
「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旗舰的主桅上,被逼入极限的那家伙对我们这么提问──『你们无论如何都打算杀掉不死身的本大爷吗?』」
只有梅莉达注意到库法猛然吸了口气。
库夏娜用力咬了咬嘴唇,用左手包住握紧的右拳。
「对于他的提问,真龙伯父大人这么回答了──『就算要战到最后的审判日,也一定会杀掉你!』」
至于这样的回答是否正确,库夏娜垂下来的睫毛述说著苦涩。
「……藉由这个宣誓,我们突破『仿徨诅咒』,得以杀掉范德戴肯。但就在同时,『杀掉理应不死的存在』这个矛盾,给席克萨尔家带来永远摆脱不了的诅咒……」
「那是怎样的诅咒?」
「跟一直折磨著飞行荷兰人的『仿徨诅咒』一样……我们席克萨尔家的人光是活著就会慢慢地遭到黑暗侵蚀,迟早会跟迪莉塔伯母大人一样化为没有心的屑鬼。然后就算堕落成那种非人的怪物,也不被允许死亡……必须永远仿徨在这世上的诅咒。」
虽然甚至无法想像,但梅莉达毫无防备的脊背毛骨悚然地起了鸡皮疙瘩。
她握著被单的手不自觉地用力起来,同时侧耳倾听库夏娜接下来的话语。
「伯父大人与伯母大人非常苦恼。正因为他们对自己身为龙骑士的力量拥有绝大的自信,更担心万一席克萨尔家因为诅咒而全灭的话!剩下的弗兰德尔的人们会变成什么样呢……!夜界还有许多足以匹敌飞行荷兰人的势力在猖獗。万一他们再次侵略?只靠安杰尔家与拉.摩尔家,就凭三大骑士公爵家的根据地已经瓦解的骑兵团,能够击退他们吗…………」
真龙.席克萨尔与迪莉塔.席克萨尔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办不到──
「因此他们与还算稳健派的狂人狼族进行交易──」
亚美蒂雅表情凝重地双手交叉环胸,试著勉强理解那样的主张。
「也就是他们打算在和平的状态下,将弗兰德尔拱手让人啊。即使人类世界会消失,都市会遭到破坏,总比有许多人会丧命好吗?」
「我跟塞尔裘表示反对。」
库夏娜在话尾蕴含彷佛要迸出的感情,这么主张。
「纵然是场绝望的战斗,即使自身会变成怪物……!直到最后一刻!都应该为了守护人类的尊严不断战斗下去!塞尔裘一开始也跟我是同样的立场。我们互相发誓,要一起说服伯父大人与伯母大人。」
「唔嗯!」
「但是,却不是这样…………」
转眼间霸气便从库夏娜的肩膀消散。
她用彷佛要消失一般,至今不曾听过的声音继续说道:
「塞尔裘跟我不同,一直冷静地在查明『哪边是比较好的道路』。塞尔裘在真龙伯父大人的介绍下跟那个叫马德.戈尔德的男人碰面,目睹到他的实验成果时,塞尔裘的想法似乎就改变了。他认为『还不坏』……」
「真愚蠢……!」
「无论如何,为了寻找协力者而一直待在夜界的伯父大人与伯母大人,要保持人类的模样已经是极限了。他们很快地将家督让给塞尔裘,悄悄地变成屑鬼……原本是靠我跟塞尔裘勉强抑制住他们,避免他们失控。」
库夏娜俯视自己的手掌。感觉指尖微微地在颤抖。
「但无论是我或塞尔裘,还有席克萨尔分家的随从骑士──吉普森他们也已经来日不多。迟早会被仿徨诅咒完全侵蚀,跟伯母大人他们一样变成屑鬼──」
咕──她发出呻吟,忽然按住心脏一带。
她的呼吸稍微急促了起来。大概是出现接
近发作的症状了吧。
「……在那之前,必须阻止那个蠢货才行。」
「虽然不敬,但有一点我无论如何都想请教。」
库法斩钉截铁地插嘴。
这不把沉重气氛当一回事的态度,让梅莉达感到敬佩。那样的他瞄了一下门这边,用较为慎重的声音继续说道:
「席克萨尔家的人遭到诅咒──这表示莎拉夏小姐也?」
梅莉达差点「啊」一声地叫出来。
不过,不知能否说是幸好,库夏娜轻轻地左右摇了摇头。
「不,在席克萨尔家的战士当中,只有莎拉夏是唯一没有参加四年前那场战斗的人。因为那时她还小……所以只有那孩子并未遭受『仿徨诅咒』。对于濒临灭亡的席克萨尔家而言,她无疑是『神之子』啊。」
是因为想起了希望吗?库夏娜挺直了背,眼眸亮起光芒。
「透过排除塞尔裘,我本身也从台面上退出的行动,将席克萨尔家的全权托付给莎拉夏是我的剧本。但是,在那孩子复兴席克萨尔家的漫长期间里,弗兰德尔的战力还是会骤减。莎拉夏的重担会超乎想像吧。塞尔裘似乎无论如何都对此感到不安……无论我们讨论过几次,都无法互相理解。」
「原来如此。」
尽管库法这样就收手了,但接著出声的是亚美蒂雅。
才心想她双手交叉环胸频频点头,此刻却蹙起眉头,说了声「哎呀?」。
「且慢,这很奇怪啊。刚才你不是说『因为仿徨诅咒,连死都办不到』吗?但是,迪莉塔她呢?她不仅能够安稳地上路,甚至在临终时从屑鬼变回了人类的模样!」
梅莉达也隔著门猛然瞠大了眼。
听她这么一说,在梅莉达进入梦乡前。塞尔裘也在母亲的遗体前这么低喃了不是吗?
『骗人……──』
那并非在说母亲作为撕裂魔事件的犯人被发现这件事,而是对理应化为屑鬼的她恢复成人类模样一事感到惊讶吧?
梅莉达更加认真地竖起耳朵聆听门对面的对话……
「那是多亏了『他』。」
可以听见库夏娜有些自傲的声音。亚美蒂雅继续提出充满疑惑的提问。
「多亏了谁?」
「幽灵船长,布拉德.拉.摩尔──」
梅莉达又再次大吃一惊,都不晓得是第几回了。
那是去年夏天,远征提尔纳弗尔大海沟的回忆──非常不可思议的金伦加颠倒城﹔被囚禁起来的堂姊妹爱丽丝与莎拉夏﹔为了用炼金术让最爱的女儿复苏,活了长达三百年时光的「死之女王」蕾西。
不惜沦落成亡灵,也一直等候著那孤独女王的,是她的双胞胎哥哥,也就是幽灵船长布拉德.拉.摩尔。
「我暂时将身体交给那家伙时,跟他进行了某笔『交易』。」
当时的光景伴随著库夏娜的声音,也在梅莉达的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对了,在谒见女王时,布拉德曾这么对库夏娜搭话不是吗?
『小姐,就只有你了。来交易吧。』
那笔交易的内容,此刻正准备由库夏娜亲口讲述出来。
「正因是身为『幽灵船长』的他才能办到的任务……席克萨尔家的人化为屑鬼的命运无法改变。只不过灵魂在死后能够到达彼岸,无须『仿徨』……不是别人,正是在布拉德船长的带领之下。」
「什么……!」
「看到迪莉塔伯母大人能像那样安稳地迎接死亡──」
呵──感觉库夏娜的嘴唇绽放出微笑。
「船长似乎有确实地达成约定啊。这么一来,我已经无所忧虑……我要杀掉塞尔裘,然后我也一起,将遍及到死亡世界的诅咒给掳走。」
她从椅子上起身的声响传来,因此梅莉达连忙从房门前跳开。
她退避到走廊的转角,在花瓶背面蹲了下来。
客厅的门打开了。
「等等,库夏娜,你打算上哪儿去?」
库夏娜率先走出来,亚美蒂雅的声音挽留著她。
「我不打算借助其他人的力量。我要亲手洗刷污名。」
「你别一个人冲动行事。吉普森他们这些随从骑士上哪去了?」
「他们在席克萨尔分家的秘密基地──不用担心。」
那我告辞──库夏娜留下这句话,不由分说地迈步走向玄关。
追在她后面出来的亚美蒂雅和库法面面相觑。
亚美蒂雅非常疲惫似的摇了摇头。
「……妾身去通知菲尔古斯事情的大概经过吧。得商量一下明天的计画才行。」
她留下这番话,走向与库夏娜相反的方向,也就是宅邸深处。
剩下库法一个人被留在原地。
他看了看走廊右边,又看了看左边,然后走向其中一边。
他走向玄关那边──
梅莉达也追逐家庭教师的背影,在阴影间移动,她紧跟在后,以免追不上。
走路快且脚长的库法,在从玄关来到前院时便追上了库夏娜。梅莉达从一直敞开的大门阴影处窥探著两人的交流。
「库夏娜大人,你真的打算杀掉塞尔裘大人吗?」
库夏娜以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树篱为背景,转过头来。
「我当然是这个打算啊?」
「不可能的。你没办法杀掉他。」
「哦。」
库夏娜整个人转了过来。
梅莉达感觉到有静电劈哩一声地窜过空气。
「那你就杀得掉?」
「我会杀给你看,不带一丝慈悲。」
「…………」
他们的对话就只有这样。
库夏娜没有再反驳什么,折返回头。她用熟练的动作打开没有任何人在的门扉,一边避开地面的血迹──同时消失在烟雾的另一头。
呼──库法用背影叹了口气,他也折返回来。
梅莉达在入口处迎接关上玄关门的他。
「老师……」
「小姐。」
两人没来由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该说什么才好呢……
梅莉达还没时间迷惘,库法便整个人转向这边。
「小姐。从白天让你睡到床铺上时,我就一直很在意──」
「什么?──呀啊!」
被单前面被啪一声地掀起了。
梅莉达依然一身绝对不是十四岁的小淑女应该穿的,大胆过头的睡衣装扮。家庭教师彷佛想说令人感叹一般,从上到下仔细观赏著。
「这不成体统的打扮是怎么回事?」
「啊呜!这这这这是那个,好像是婚前派对的传统……!」
「真是的……真拿小姐没办法呢。」
库法这么低喃,顺势抱住了梅莉达。
「老……老师?」
虽说是抱住──总之就是将体重压到梅莉达身上。库法将头靠在梅莉达纤细的肩膀上,彷佛要折断似的用力揽住少女的腰。他抚摸少女大腿的手掌并未给人放荡的印象,感觉只是在让滑嫩的肌肤疗愈他。
他用爱困的声音说道:
「小姐很温暖呢。」
梅莉达将敞开的被单拉近手边,将自己连同库法的背后再次包裹起来。她抱住一动也不动的青年背后,抚摸著他的后发。
能不能讲点什么贴心的话呢?能不能用行动来安慰他呢──
梅莉达从未像此时这般怨恨自己身为小不点学生的立场。
举例来说,如果是跟库法对等的搭档萝赛蒂.普利凯特,会怎么做呢?或者如果是具备大胆行动力的堂姊妹爱丽丝,是否能让他打起精神呢?
梅莉达能想到的,就只有在他坚硬冻结的内心融化之前,静静地陪伴在旁,不断抚摸他的头而已……
† † †
结婚典礼前夕。
对准备一战的人们而言,也是决战前夕。在圣王区「隔壁」的赛勒斯特泰雷斯凯门区,紧迫感正即将达到颠峰。回应召集且成功到达要塞的战士大约两千人──可以说勉强凑齐了能够对付与狂人狼族的全面冲突的人数吧。
特别是这几天的「预言之子」的广播带来的成果相当大──
得知她的奋斗,有五百名援军在最后关头报名参加时,甚至掀起了让构成凯门区的锻铁艺术颤抖不停的热烈欢呼声!
──明明如此,自己真是没用。
那个比自己年幼的女孩那么努力,我却……
萝赛蒂.普利凯特的思考,总会像这样陷入悲观的方向。
这里是女性军官用的宿舍。目前在一楼的大厅,隔著联络用通道,与男性军官用的宿舍连接起来。无论待在房间或上街,或是与同伴见面,感觉都坐立难安。
都是这衣服不好──她抱怨著穿不惯的队服。
那是穿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圣都亲卫队的纯白骑士服。
是隶属于骑兵团的所有战士憧憬的象徵……
首次接过这件队服时,胸口明明充满著希望,但为什么呢?现在只觉得这个「纯白」沉
重无比。感觉紧身过头,脊背有点僵硬。大概是还不习惯吧,肩膀很难抬起,手臂也很难转动。
就凭这个样子,明天能够好好地战斗吗?
身为圣都亲卫队,能够表现出无愧于周围战士的战斗吗……
「萝赛老师。」
萝赛蒂反射性地猛然抬起头。
是因为一直没有回房间的关系吗?她的学生从女方宿舍来迎接她了。然后萝赛蒂被吓了一跳。因为爱丽丝.安杰尔穿著圣弗立戴斯威德女子学院的演武装束,腰上还挂著圣骑士的长剑。
这根本是战斗装备了吧?萝赛蒂不禁从沙发上站起身。
「怎……怎么了?爱丽丝小姐。你这副打扮……!」
「在宿舍遇到的骑兵团的人,要我『请先做好战斗的准备』。」
「爱丽丝小姐不用做这种事啦!」
萝赛蒂抓住学生纤细的肩膀,窥探那伶俐的双眸。
萝赛蒂看见彷佛冰雪结晶的眼眸深处,有感情摇摆不定地在摇晃著。
「……可是,无论是莉塔,还有库法老师……莎拉和小缪一定也在战斗。」
「包在我身上!无论是狂人狼还什么,都由我来把这些坏蛋全部打飞。身为老师,我会让你见识到我帅气的一面!」
吁──响起了口哨声。
两人转头一看,只见有一群人从男方宿舍的通道出现。
跟萝赛蒂同样穿著纯白骑士服。
「听到了吗,各位?看来『一代侯爵』是个有模有样的家庭教师啊。」
「比起圣都亲卫队,她更适合当家庭教师吧?」
一个人歪嘴这么说道,其他人也立刻跟进。
「毕竟是一对一的话,就不会搞错而攻击人啦!」
「葛蕾娜也真是可怜──」
「你们别说了。」
个子最矮且最年轻的青年劝诫著同伴。
他的劝说让其他人噤声了。年轻的青年在圣都亲卫队里似乎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是被许多人另眼相看,拥有强大发言力的人物。
他目不转睛地瞪著萝赛蒂看。
「复职只是暂时性的。」
爱丽丝敏感地察觉到萝赛蒂的肩膀在颤抖,抬头仰望她。
那是她绝对不想让爱丽丝看见的吧,只见家庭教师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年轻的青年,也就是萝赛蒂在圣都亲卫队中的前辈冷淡地继续说道:
「这将会是一场残酷的战斗吧。我们不需要只会成为绊脚石的同伴。」
「是……」
「你要随时服从我的指示。没有命令的时候就在部队后方待命。」
一个人像在嘲弄似的笑了。
「哎呀,应该请她待在前面比较好吧?就这边的立场来说也是──」
「闭嘴。走喽。」
啪──青年用食指敲了敲男人的胸膛后,再度迈出步伐。
骑士投以像在卖弄似的冷笑,从旁边擦身而过──
最后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咚一声地拍了拍萝赛蒂的肩膀。
是一同护卫爱丽丝到凯门区的骑士盖雷欧。
「哎,别这么紧绷啦。」
他用慵懒的态度轻轻挥了挥手。
「没有人对你抱持太大的期待啦。」
他还是一样用彷佛没有恶意的态度,吐出恶毒的话语──
然后就那样与同伴一同离开了。在离开大厅的时候,响起谈笑的声音。
「萝赛老师……」
听到学生的声音,萝赛蒂依旧咬著下唇,无法回答任何话。
她试图设法思考藉口,但还是觉得无法挽救。
真不甘心啊……
倘若是库法,绝对不会让学生感到不安吧。也不会让学生看见像这样丢人的模样。或者如果是萝赛蒂尊敬的「那位学姊」,纵然混在本领高强的男性骑士里,肯定也会毅然地行动。
但她无法到达这里……
专程到卡帝纳尔兹学教区来迎接,包括盖雷欧在内的三名骑士中,艾汀身负重伤,剩余的一人为了送大家出去,挡在狼群面前──
自己此刻明明是代替她穿上这套白色队服。
却害怕被其他人认为「如果不是你,而是她在这里就好了」,害怕得不得了。
「葛蕾娜学姊……────」
不小心吐露出来的声音,当然不可能传入她本人耳中吧。
但偏偏传递给不希望被听见的对象。
只有爱丽丝听著家庭教师含泪的声音。
† † †
微微沾黏在脸颊上的这个,是泪痕吗──
塞尔裘.席克萨尔静静地从「棺材」抽起手。那庄严的箱子不留缝隙地铺满了花,一名女性遗体用彷佛在沉睡的模样躺在里面。
是母亲迪莉塔.席克萨尔。
她被当成撕裂魔事件的犯人一事,如今也不过是琐碎的小事。
更令人惊讶的,是老早以前就完全化为屑鬼的她,像这样以健全的模样被发现一事。塞尔裘一直以为已经只能在照片中看见母亲依旧美丽时的身影──原本想再一次碰触那脸颊,但塞尔裘作罢了。
他摇了摇头。
「看来只能接受了呢。」
声音冰冷地回荡著。
这里是圣王区的地标钟楼的一个房间。塞尔裘坚持领回母亲的遗体,藏匿在这里。不知能否找个时机,将她祭祀在适当的场所呢?
在那之前,只要一次就好,是否能安排让莎拉夏向母亲道别的时间呢?
她会有多么悲伤呢……
「明天终于就是结婚典礼了吗?」
他阖上眼皮,然后缓缓睁开。
他将脸面向远方。
「能跟你们谈谈真是太好了。」
钟楼内部是博物馆,在馆内的并非只有塞尔裘。
穿著长袍,将兜帽压低遮住脸部的人物有一个、两个……
不,又出现了一个人。从黑暗的另一头,有个脚步声感觉战战兢兢地逐渐靠近。那个人物既不是长袍打扮,也没有遮住脸庞。
他穿著有些退流行的西装,是个平凡的男性──
是布洛萨姆.普利凯特「前」侯爵,三人份的视线刺向他身上。他当作没看见戴著兜帽的两人,重新面向表情柔和的塞尔裘。
「塞……塞尔裘.席克萨尔公…………」
「嗨。好久不见了,布洛萨姆先生。暌违数个月的外界空气如何?」
他是个罪人。虽身为「一代侯爵」萝赛蒂.普利凯特的义父,却与蓝坎斯洛普联手,擅自将一座城镇改造成实验都市。究竟有多少人变成牺牲品呢……去年春天,他的阴谋终于被揭露,在讨伐蓝坎斯洛普时,布洛萨姆也被逮捕──并送入监狱。
是漫长的幽禁生活造成的吗?布洛萨姆的脸颊稍微削瘦了点。
「即……即使待在监狱,也能听见您的传闻……因为太浮夸啦!居然跟蓝坎斯洛普缔结同盟,您怎么会有如此破天荒的想法呢……」
「呵呵,有很多原因啊。」
「那……那么,为何我被释放了呢?」
布洛萨姆的刑期长达数十年。
因为他是受到蓝坎斯洛普煽动,据说被减刑轻判很多,但布洛萨姆作梦也没想到,居然还不到一年,就能再度看见外界的光景。
塞尔裘彷佛想说那种事无关紧要一般,爽朗地笑了。
「我突然需要多一个协力者。而且是『坏人』的协力者。」
「坏……坏人?」
「没错。能够若无其事地杀掉众多无关者的人──」
布洛萨姆感觉像是被人用话语的利刃狠狠地切开心脏。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吧?塞尔裘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布洛萨姆先生,你欺骗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吧?我明明拜托你帮忙找出有没有将屑鬼恢复成人类的方法,或是解除这类诅咒的方法……但你跟那个叫作纳克亚的蓝坎斯洛普只是从我这边搜刮研究费用,埋头于为了自己等人的实验……」
「这……这个……」
「别紧张,事到如今我不会计较这些。」
塞尔裘露出通情达理的和善笑容。
倘若跟他有一定的交情,便会明白那笑容意味著什么──
布洛萨姆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拚命挤出声音。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呢……?」
「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喔。也不会直接弄脏你的手。」
他若无其事地摆弄手指,同时继续说道:
「我想请你明天在我指定的时间到虹油供给工房中央局,将减压阀开放到最大值。就只是这样的任务而已。」
「那……那么做的话,会有什么结果呢……?」
「会发生严重的意外──」
塞尔裘像是揭露恶作剧的小孩一般,咧嘴嗤笑。
「因为灯火骑兵团的反弹超出想像呢。所以我想安排一点小惊喜。」
他稍微移动视线,看向反方向的墙边。
有两个彷佛融入黑暗的长袍身影伫立在那
边,此刻其中一边动了一下身体。塞尔裘将视线拉回布洛萨姆身上,在声音中蕴含感情。
「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这……这个……」
「是个骗子且是杀人犯的你。」
话语的鞭子似乎打垮了他。中年男子蜷缩起背。
最后,他维持著垂头丧气的姿势回答:
「我……我答应…………」
「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听见了吧,菲丝?」
布洛萨姆吓得跳了起来。不知不觉间,「第五人」在背后现身了。
正是明天要跟塞尔裘.席克萨尔举行结婚典礼的芙莉希亚小姐。她并非礼服装扮,而是穿著熟悉的寒冷地区用战斗服。
她似乎已经完全酒醒,眼神十分锐利──
她将手高举在自己的影子上,于是有狼从中接连涌现出来。长袍装扮的两人若无其事,但每增加一只狼,布洛萨姆就发出哀号,跳来跳去。
因为那些狼围住布洛萨姆,凶猛地露出獠牙。
白天展现给梅莉达看的可爱态度不知上哪去了。
芙莉希亚的儿时玩伴,七只都总动员起来,堵住布洛萨姆的退路。
塞尔裘没有表露丝毫恶意地说道:
「这是护卫。因为明天会骚动起来呢……有这些孩子跟著的话,应该很安全吧。」
「这还真是……可靠……到了极点啊……!」
实际上是「监视」吧。
假如明天布洛萨姆在关键时刻想放弃实行计画,这些狼会代替不在现场的塞尔裘惩罚他。用等于凶器本身的利爪与獠牙……
总之,让布洛萨姆服从一事,似乎让塞尔裘的心理准备变得万全了。
他心情愉快地唱起歌。
「在绿龙加冕之年──」
布洛萨姆蹙起眉头。
那是他即便身处监狱,仍无数次从外界流泄进来的诗歌。
「高贵的狩猎民族造访灯火之都。都市之王向他们宣誓友好,狩猎一族将替都市带来丰硕的成果吧。军队的愤怒之后将因美酒获得安抚。灯火之都将重生为月之都市,人们会欢欣地歌咏重生之歌吧──」
据说是记载了未来事件的预言诗。
但接下来的后半的内容,对塞尔裘而言,应当不是什么有趣的内容……
明明如此,但是为什么呢?
塞尔裘十分轻快地编织下去──
「只不过那首歌不会听到最后。因为光芒将伴随著新的一天现身。光芒会率领白衣战士在月之都市四处点亮篝火。受酒醉所困的军队也将找回剑。之后火焰的气势将会烧光宝座,在都市顶点诞生的太阳将让愚者清醒吧……被折断羽翼的绿龙卧倒在地!」
他夸大地张开手臂。
长袍装扮的两人果然还是一动也不动。
布洛萨姆逐渐注意到对塞尔裘感受到的异样感真面目为何。
他看来非常满足。
他在笑──
「拥有人类外型的光芒。伴随拂晓造访的金色光辉。那位神之子名叫──」
这时,他缓缓地阖上眼皮,结束只有一个人的音乐会。
但在布洛萨姆的眼中,他那时的表情看起来是打从心底感到平稳。
──彷佛在说时候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