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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云层间,一轮朦胧明月若隐若现。
台风刚过,风雨停歇,明月渲染周围云朵,显得硕人而飘渺。柔和月光洒落雨后森林,使叶上露珠生辉。广大的水田幽暗,犹如一面银镜。
春虎现在正与夏目一同赶往位于“御山”的祭坛。
夏目从桔梗之间走到宅邸庭院时,抛出一张古老式符,召唤式神,一匹白马随即现身。那是春虎有生以来看过最雄伟英挺的一匹骏马。它身上配有一副黑色马鞍,以及红色缰绳,是匹就算说是奉献给神明的神马也不会有人怀疑的威风白马。
那是侍奉土御门家的式神——雪风。
若以“泛式”的基准评断,这可算是高级人造式神。不过它的由来远早于“泛式”,甚至比“帝式”还要古老的多。
夏目先跨鞍上马,春虎则是坐在她背后。接着,夏目缰绳一挥,雪风便轻快地踏着地面,疾驰而去,仿佛没有感觉到两人的重量。这么说其实不太正确,因为雪风的马蹄根本没有碰到地面。
雪风从庭院绕向宅邸正面,往正门一跃而出,没有着地,就这么冲下石阶。在从石阶冲上县道时,离地面的高度又更高了一些。
雪风保持在离地十公尺的高度,如疾风奔驰在森林与水田之间的县道。附近景色因此得以尽收眼底,只是春虎没往下看过几眼。他双手环抱坐在前面的夏目腰间——在雪风跃出门前,他还曾经犹豫该怎么办才好——就这么死命紧抱着夏目。
“哇、哦,这、这下子好戏要上场啦!”
“春虎,你的手一直在抖呢。”
“别、别在意!话说回来,‘御山’还很远吗?”
“不,以这孩子的脚程,一下子就到了。”
夏目紧握缰绳,神色肃穆。她用一条深红色的带子绑起白衣,露出纤细手臂。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不像巫女,倒像个年轻的女武士。
在朦胧月光下驰骋在空中的白马,以及驾着白马的少女——怎么看都是幅如画般的梦幻光景吧。可惜多了一个全身发抖,紧抓住少女的式神破坏画面——全身发抖,紧抓住夏目的春虎心想。
不过,春虎也有他的职责。他现在背在背上的是修行者用的“笈”——一种以竹子编成的箱子。里头放着的全是土御门家祖传的法器,此外,他腰上还佩着一把剑,肩上挂了一把弓。
这些全是出门时,夏目为应付咒术战准备的装备。春虎就像个随将军出征的战士,也把符箓盒带在身上。他刚才会精神抖擞地吆喝,绝不只是在虚张声势。
他也和冬儿连络上了。
直到离开宅邸前,他才注意到手机里有多通冬儿的来电,那些都是他在跑向宅邸时打来的。冬儿后来也许发现春虎不接电话——知道他当下的状况没办法接电话,于是改传起简讯,将必要情报逐一以简讯告知。
冬儿先是赶到化为战场的工厂,唤醒咒搜官们,接着再与警方取得连络。咒搜官们由于灵力被夺,暂时派不上用场。台风比当初预料的更早远离,因此由东京派来的支持预计今天晚上就能抵达。
他应该担心也气春虎没有连络,简讯里却没有提到任何这类多余的内容。
春虎感谢好友的贴心,传了封简讯,上头只写了‘对不起,麻烦你这么多事情,我现在要去做个了断。’传完,便随手关掉手机电源。
然后。
“——!春虎。”
夏目一叫,他立刻抬头,前面停了一辆眼熟的卡车。
卡车被随意丢弃在县道旁,车架上满是货柜的碎片。从货柜到县道旁往山顶的这一路上,都是树木遭摧残留下的痕迹。
“装甲鬼兵”——这是那只土蜘蛛经过的痕迹。这么看来,那个平凡无奇的山丘就是土御门家设立祭坛的地点“御山”。
“没错,就是那个!你有看到那头蜘蛛怪物吗?”
“没有,看来她已经前往祭坛了。”
“快追!”
“好,我们直接前往祭坛。”
驾——夏目发出惹人怜爱又勇猛的声音,挥动雪风的缰绳。式神收到主人的命令,立刻似箭狂奔,冲上山坡,朝“御山”前进。他们在擦过树顶的高空飞行,追逐土蜘蛛的足迹。
接着,夏目的胸口传来硬物破碎声响。她放在怀中的第三面镜子也破了。
“——看来最后一道结界也遭到破坏了。”
“知道了。不过……就在前面了!”
正在夏目满怀悔恨,告知这件事情时,前方“御山”的山顶——出现了夜空与山丘的交接处。
山顶上有个圆形广场,广场草地上,树木被砍伐殆尽,周边环绕高大树木,中央则设有四边围绕鸟居的石台。
那就是位于“御山”的祭坛。石台四周被点燃了篝火,疑似是铃鹿所为。
祭坛旁,有两个人影正在准备仪式,另有一个娇小的人影负责指挥。
他们分别是铃鹿、身穿黑西装的简易式神,以及铃鹿在庙会上操纵的泛用式神“阿修罗”。
“找到了!”
春虎大叫。铃鹿不像是听见他大叫,却转头往春虎一行人的方向望了过来。
再次见到少女的身影,春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灵气溢出铃鹿的身体,以她为中心卷起漩涡。
强烈而辉煌——却显然失衡的独特灵气。春虎尽管刚成为见鬼,也能直觉感受到她有多“厉害”。那正是十二神将之一,“神童”散发出的灵气。
铃鹿的灵气在望见春虎他们的那一瞬间,突然剧烈摇晃,向上翻腾。
“你为什么……要来?”
铃鹿咬牙切齿,稚气的容颜扭曲,露出一张凄厉的怒颜,右手朝旁边用力一挥。
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危险的,不是春虎也不是夏目,而是长年侍奉土御门家的老将雪风。
雪风在进入广场前用力跃起,转了个身——春虎就别说了,连夏目都差点被甩下马。铁柱由下方往上贯穿而过,如炮击戳穿刚才雪风所在的位置。
攻击他们的正是钢铁土蜘蛛“装甲鬼兵”。它压低身体,埋伏在森林尽头的树丛里,随时准备展开突袭。
“雪风!快拉开距离!”
夏目赶紧拉起缰绳,雪风迫不及待地在空中一蹬,奔驰而去。
土蜘蛛突袭不成,随即摇摆着身体现身广场。
在篝火的照耀下,钢铁的身体显得光滑闪亮。它的身躯巨大,就构造而言,不适合朝上方攻击,只要留意盔甲武士吐出的蜘蛛丝,要避开攻击应该不难。
不过——
“夏目,再这样下去,我们接近不了祭坛!”
“…………”
夏目板起脸,检视广场。
雪风要是逃到森林上头,土蜘蛛就不会上前追击,但若贸然接近广场,土蜘蛛便会机灵反应,予以迎头痛击。它恐怕是接到严禁任何人进入广场的命令,这么一来,要突破土蜘蛛铜墙铁壁般的防守可不容易。
铃鹿站在石台上,目露凶光,仰望春虎等人,两具式神则是在她背后忙个不停,为祭祀做准备。
春虎由于离祭坛有点距离,看不清楚详细情况。他只望见祭坛上架起了台子,上头摆有几样祭品,有放在朱红大盘里的银币、白绢卷轴、一匹装有马鞍的马、纸人,一旁还可以见到太鼓、法螺,还有摇铃。
在祭坛正中央,横摆着一个细长的大包裹。
一见到这个外头贴满符箓的包裹,春虎的背上不由得窜起一阵冷颤。那个贴满符箓的包裹,正好是一个小孩子的大小。
“不会吧……呼”
应该没错,那就是铃鹿死去的哥哥。
铃鹿试图重现自古流传至今的祭仪,看在春虎眼里,她指挥祭典的模样实在稚嫩,像在玩办家家酒一样,只是玩偶的位置被哥哥的遗体取代。她举行的这场游戏丑恶、滑稽,又令人心痛不已。
——可恶……
“大连寺铃鹿!”
春虎不自觉大喊。手握缰绳的夏目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看向背后。
“我告诉过你!就算你让哥哥复活,你们也不会因此获得幸福。你别再执迷不悟了,快醒醒吧!”
“少废话!我不是也说过,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铃鹿挺直娇小的身躯,放声咆哮。
“你真的很烦耶!命是我自己的,要杀要剐,不管是父母、大人还是你都管不着,由我自己决定!其他人说再多也阻止不了我,我就是要让哥哥复活!”
她的怒气化为灵气,如猛火窜烧,而遭熊熊怒火灼烧的不是别人,正是铃鹿。
强烈的火焰迅速燃烧铃鹿娇小的身躯,也许过没一会儿,火焰便会往她身边蔓延,化为巨大火舌,吞噬众人。
可是——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不,是根本就不该尝试!”
夏目从旁插话,语声清澈严谨。
月光照得她的脸庞微微惨白。春虎连忙看向她,铃鹿也立刻朝她射出烈焰般的目光。
夏目丝毫不为所动,态度依然肃穆。
“——现今的阴阳术禁止
所有关于灵魂的咒法,夜光引起的灾难当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不该和相关咒术扯上更深的关系。人不应干涉他人的灵魂,因为那不是任人操弄的领域!”
铃鹿脸色烦闷,狠狠瞪向驾着雪风、说出这一番话的夏目。
“……你也是土御门的人吗?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不过你也是来劝阻的吗?”
土蜘蛛没有动静。夏目目不转晴地盯着铃鹿,继续以坚定的语调说道:
“在过去,人们心中对神佛怀有敬畏,对自然怀有感谢与畏惧,对超越人类智识的存在怀有非理性的信心。他们诚心‘祈祷’,所以灵验。不对,应该说是他们自认灵验。那些咒法是由当时的人在当下施行才会见效,现在活在这世上的人只模仿形式是不会成功的!”
夏目不假思索地预言铃鹿的失败。春虎凝视夏目,显得十分惊讶。
这时,他终于察觉到一点。
——对了,那家伙是“阴阳师”。
当然,夏目只是个阴阳塾的学生,还不算正式的阴阳师。
不过,先不论有无正式资格认证,也不管咒术的技巧优劣,从本质——从更根本的意义上探讨的话,阴阳师到底是什么?他过去不曾想过这一类的问题,此时儿时玩伴的身影引他深思。
另一方面。
“你们这些烦人的家伙……”
地面上的铃鹿听了夏目的一番言论,牙齿咬得喀喀作响。一旁篝火的火光灼灼,在少女身上投下不祥阴影。
“一直以来负责举行‘泰山府君祭’的是土御门家,而让仪式复活的也是土御门家的人。难道土御门行,我就不行?别开玩笑了!”
少女语声尖细,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语声刚落,原本默默准备仪式的“阿修罗”和黑衣男子全在瞬间停止动作。
仪式已经准备就绪。
“大连寺铃鹿!现在立刻中止祭祀!”
“闭嘴,我一定会比你们这些土御门家的家伙更能顺利举行仪式,不想死就快滚!”
接着,铃鹿吟唱起咒文。她口中吟唱的并非祭祀的祭文,而是属于阴阳术的咒文。
简易式的黑衣男子由于承受不住咒力喷发带来的压力,全身瘫软,外形也跟着塌毁。
站在一旁的“阿修罗”随即吸收外形崩毁的简易式黑衣男子,两具式神合为一体,“阿修罗”的背上甚至长出了类似蝙蝠的翅膀。
夏目惊讶地瞪大双眼。
“这怎么可能!?居然不需要透过形代,就能改造阴阳厅生产的人造式神?”
春虎一头雾水,只知道铃鹿的力量果然不可小觑。
经过合成的“阿修罗”弯下身体,利用反作用力跳上夜空,笔直朝春虎他们飞去。
“糟了,夏目!”
春虎扯开喉咙朝夏目大喊,夏目则是聚精会神地操纵缰绳。
他们躲开了飞上天的“阿修罗”,但“阿修罗”一跃跳到比雪风更高的位置,并且维持高度,从上方发动攻击。夏目居于劣势,不由自主地让雪风降低高度。
“不行,夏目,他们打算上下夹击!”
春虎的警告慢了一步。在下方蓄势待发的土蜘蛛一见雪风往下降,立刻挥脚攻击。夏目急忙拉起缰绳,这样的动作反而牵制了雪风的行动,让雪风在空中乱了脚步。
——可恶!
这下躲不掉了。一见到土蜘蛛的脚袭来,春虎立刻拔出腰间佩剑。
他驱身向前,宛若要把自己抛出马上,接着对准从下方袭来的土蜘蛛脚,使力挥剑。
他一挥剑,剑便吸走了他体内全部的灵气。
灵气聚集在刀身,由刀尖射出。土蜘蛛的脚被这么一斩,迸出火花,往后弹了回去。
春虎感觉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强劲的后座力。钢铁脚被挥了开来,剑在上头刻出一条像被火烧过的痕迹。虽然挥剑重创敌人的是自己,春虎还是不禁呆愣在原地。
“这、这是怎么回事?太厉害了!”
“那是‘护身剑’!是经过特别锻铸,年代久远的灵剑!”
“咦,真的吗?刚才那一击让刀刃缺了一角——”
“不会吧!?”
“啊,不过只有一小角!一小角而已!”
“唔……事、事态危急,就算把剑弄断了也无所谓!”
夏目难得放声怒喊。不过真的可以弄断吗?在夏目回头说出“不会吧o-g”这句话时,神情显得相当严肃。
敌人持续夹击,夏目死命地操纵缰绳,那副模样就算看在旁人眼里也会觉得惊险万分。春虎有好几次差点落马,也一次次挥剑,在“护身剑”的刀刃上留下损伤。
“护身剑”似乎是个强力的法器,就算由春虎这个外行人使用,也能发挥强大威力,只是他每一挥剑就被吸走大量灵气,持续累积的疲劳非同小可。当春虎注意到这一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这样下去不行,夏目!我一个人应付不了!”
“这我知道!”
“那你也来迎战啊!”
“现在别和我说话!”
夏目没有回头。在“阿修罗”和土蜘蛛的联手攻击下,她显得疲于应付。春虎在心中捏了一把冷汗。
——喂喂,她该不会不擅长实际应战吧?
和平常沉稳的态度不同,夏目明显表现出焦躁不安。在这种情况下撞见童年玩伴意外的一面,实在令他想笑也笑不出来。
然后——
咚。像是要划破空气的声响从石台的方向传了过来。
铃鹿敲击摆设在祭坛上的太鼓,发出陌生的奇特响声,听来像是震撼民族血液的声音。铃鹿接着又持续挥下鼓棒,太鼓声声响起,响彻夜晚的“御山”。
铃鹿敲击六下太鼓,接着吹起法螺,响起震荡体内的音色,与具穿透力的太鼓声形成对比。大气震动,震下不必要的脏污,净化石台。
成为见鬼的春虎听声便知里头蕴含咒力,听见宣告开战的法螺声时,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糟糕,祭祀仪式要开始了,得赶快阻止她!”
“等一下,夏目。上面!”
夏目一心摆在祭坛上头,冷不防“阿修罗”从上头突击。她马上拉紧缰绳,再次夺去雪风的行动力。
两具式神交错。
雪风急忙抬起前脚,以后脚站立的姿势向后仰身,避开“阿修罗”的攻击。
这么一闪,夏目还有缰绳可握,挥剑的春虎根本无处立足。他“哇”了一声,一下子就被甩飞了出去。
落马。
夏目发现春虎落马,发出惨叫,春虎还来不及叫出声,已经直直往地面坠落。
不过——
“北斗!拜托你了。”
“——北?”
春虎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时,往下驰来的雪风身旁出现了一道光。光芒行云流水般向外延伸,悠游自在地遨游于夜空。
一条耀眼夺目,闪烁金光的带子在夜空中飘动。
那是一条龙。
在夏目的召唤下,一头龙在夜空下现身。
“——什么……?”
龙的体长不到十公尺,头上长有类似鹿的两只角,脸上有长须,金黄鳞片裹覆全身,四肢虽短,却有老鹰般的锐利钩爪。眼前的龙没有想象中来得庞大,不过除了体型以外,这头“龙”简直和在日本神话或传说中登场的神兽如出一辙。
龙在出现后转了个身,钻进春虎的身体底下。春虎急忙抛开“护身剑”,抱住龙的身体。
龙有一身硬鳞,触感却很滑顺。一头柔软又坚韧的生物正在他紧抱的手臂下舞动。
——式、式神!?
这当然是式神。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不过,就算是式神……
“北斗?它叫北斗?欸,夏目,这头龙到底是……!?”
春虎抬头仰望,朝骑着雪风的夏目大喊。
夏目光是为了应付“阿修罗”的追击就已经分身乏术,不过她还是一边闪开攻击,回答了春虎的问题。
“它是我最后的王牌!是侍奉各代当家,纯正的使役式神,同时也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现今稀有的真龙!”
“真、真龙……”
春虎不自觉地忘记名字的事情,凝视自己抱住的龙。
所谓的使役式神和“泛式”主流的人造式神不同,是以神佛、鬼神或灵兽——正确来说,是过去拥有这些称呼的存在——做为式神。也就是说,北斗不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而是自然形成,经过物质化的神灵般存在。
从北斗身上感觉到的灵气确实强大又猛烈,老实说,那是种很恐怖的感觉。北斗只是在舒展冗长的身躯,却令人感觉到庞大生物特有的——生气蓬勃的存在感,与神兽这个称呼实在非常相衬。
——可是,怎么会叫北斗呢?
提到北斗,一般会联想到星座的北斗七星,而北斗七星不时会被比喻为“天龙”,与阴阳道祭祀繁星的星辰信仰有密切关系。会将龙的式神取名为北斗,看来是再自然不过了。
不过,这名字听在春虎耳里
,却觉得十分凑巧。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派出这家伙!?”
“我还没办法完全控制它嘛!虽然它愿意成为我的式神,可是它根本不听我的命令。”
夏目说着,有些怨恨地瞪向北斗。龙把主人的话当耳边风,俯瞰下头的祭坛以及“装甲鬼兵” 。
龙显得兴致勃勃,那副模样不像是因为燃起斗志,倒像是出于好奇心与看好戏的心态,更别提它那长长的尾巴像条兴奋的小狗一样左右甩动。春虎一脸苦涩。
“……的确,这家伙虽然有魄力,可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
“北斗!我命你打倒敌方式神,你应该做得到吧?”
夏目一脸严肃,发出命令——但只见北斗不解地歪过头,眺望夏目,像是在问她:“哪里有敌人?”
不过,夏目还没来得及告诉它该对付谁,就再次遭到“阿修罗”袭击。
雪风不顾惊慌失措的夏目,等不及指令便擅自跃开,躲过“阿修罗”的攻击。
北斗则是为“阿修罗”的袭击受到惊吓。它转过身,连忙取代雪风的位置,完全不顾身上有人。春虎大呼小叫,一口气从龙的身体滑到后脚的大腿根部。
“哇啊啊啊!”
“北、北斗!”
夏目从马上斥责北斗,龙则是充耳不闻,纵横驰骋在夜空遨游,以“阿修罗”为对手,在空中展开对战。
看来“阿修罗”的突袭激怒了它,它突然显得干劲十足。
“你、你这式神明明这么厉害,但个性会不会太幼稚了啊!?”
“危险!春虎,快跳过来!”
“你别强人所难了!”
就在他人叫的时候,北斗猛地一个急转身,春虎因为离心力,被利落地从龙的身体上抛了出去。
这一天以来,这是他第二次从天落下。夏目——其实是雪风迅速冲了上来。
“哇啊啊啊!”
“春、春虎!”
夏目敞开双臂,接住飞进怀里的春虎。
少女娇小柔软的身体使尽全身力气,抱住春虎。她支撑不住春虎落下的力道,险些一起跟着掉了下去。春虎急忙伸手抓住雪风的缰绳,这才好不容易解除落地危机。
“春、春虎、春虎~!”
“夏目,别叫了!手可以放开啦,我说你啊,手不用抓这么紧吧!?”
夏目尽全力不让春虎摔到地上,春虎则是尽力不让两人一起坠马。两人的身体缠在一起,破坏平衡,雪风一边往下掉,一边为重新取得平衡卯足了劲。
这时,土蜘蛛的脚袭来。
——混帐!
“护身剑”刚才被春虎丢到地上了,此时他无暇思考,马上把手伸向符箓盒,以指尖弹开盒盖,动作流畅地取出护符。
他曾每天在镜子前练习抛掷符箓,在他放弃练习之后,那些动作直到现在都还牢印在体内。
“急急如律令!”
春虎大叫,用力抛出符箓。咒文意指“如律令迅速执行”,是咒搜官也经常使用的阴阳术——尤其是符术中广为使用的常用句。
春虎的咒力注入护符,筑起一堵闪耀光辉的屏障。
“装鬼甲兵”的脚凿进了屏障,不过已有足够时间让雪风取回平衡。雪风摇晃背部,让两人重新坐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土蜘蛛贯穿屏障的脚。
他们一路下降,贴近地面,只是降低高度,就等于进入土蜘蛛的攻击范围。下一波攻击随即袭来,毫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春虎摆脱紧抓住他的夏目,坐回马鞍后方,接着像是要从背后抱住夏目,往前伸出双臂。
“啊!春、春虎——?”
“夏目,我来操纵缰绳,敌人就交给你应付了!”
“咦?呃,好!”
“雪风,拜托你啦!”
春虎以双脚夹住雪风的身体,隔着前方的夏目甩动缰绳。其实,他也只甩了这么一次缰绳,接下来全交由雪风自行判断。
雪风一获得主导权,马上展现出不同于刚才的敏捷。它载着两人,动作灵敏地逃过土蜘蛛接二连三的攻击。被夹在春虎的手臂里,全身僵直的夏目见状,不由得愣在马上。
“春、春虎,你做了什么?”
“我不是做了什么,而是我根本什么也没做。”
慌张的夏目、任性的北斗,在这些伙伴中最可靠的——包括春虎在内——毫无疑问的正是雪风。不论它到底是马还是式神,都需要放手一搏的空间。
他仰望天际。北斗与“阿修罗”仍在高空中拚得你死我活。
两者之中,北斗占压倒性优势。它的动作自由奔放,如鱼得水,金鳞反射地上篝火,犹如在夜空中洒落满天星尘。
这么一来,春虎他们就可以专心应付土蜘蛛了。
“我现在没那个闲功夫去找掉在地上的剑!夏目,有什么办法可以赶开那只土蜘蛛吗?”
“有、有的!春虎,把弓给我!”
接到夏目的指示后,春虎迅速取下挂在肩上的弓,朝夏目递了过去。
“箭呢?”
“不需要。这是驱魔桃木制成,有咒力加持的‘桃弓’,只要朝敌人弹响弓弦就能发动攻击。不过,这么做顶多只能达到牵制的效果,毕竟‘装甲鬼兵’的装甲本身就具备强大的抗咒能力。”
在军用式神“装甲鬼兵”面前,根本不存在确实有效的法器。要是认真想击垮“装甲鬼兵”,至少需要军事级的装备,更何况“桃弓”原本就是用于“驱魔”的法器,是对付灵灾用的装备。
不过——
“那我们只好硬冲了,不用勉强打倒它。夏目你负责牵制土蜘蛛,雪风则是一有机会就冲向祭坛,总之我们一定要阻止仪式进行!”
当然,铃鹿的威胁性不下于土蜘蛛,与她正面冲突进而战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纵使她是“十二神将”,仍需集中精神进行“泰山府君祭”,要妨碍仪式进行,并非完全无望。
“知、知道了。不过,春虎,你是我的式神,指示应该由我——”
“知道啦!夏目,雪风,我们上!”
春虎没理会夏目在前方咕哝,大喝一声,挥动缰绳。
缰绳一挥,雪风立刻向前冲去,毫不畏惧比自己大上好几倍的巨大土蜘蛛。
惊慌的夏目连忙拿起弓,但春虎握住缰绳的手臂挡在她的前方,让她无法拉弓。
“手放下来!”
说着,她踩在马镫上站起身,伸长了悬空的上半身,钻出春虎的两手与缰绳间的缝隙。她站在马上,黑发如旗帜飞扬。
此时,土蜘蛛上头的盔甲武士吐出了蜘蛛丝。
雪风赶紧后退,连带害得夏目往后倒。春虎紧握缰绳,压低身体,从后方以右肩撑住夏目往后倒下的腰。
“啊!那、那里是、屁股——!?”
“别管了,快弹!”
“……唔。”
夏目满脸通红,摆好拉弓的架式,朝逐步逼近的土蜘蛛拨弹弓弦。
“桃弓”发出洪亮响声。
咻咻咻咻咻——空气震动,夏目的咒力击向土蜘蛛。笼罩咒力的音波化为一支隐形的箭,射中土蜘蛛。
在春虎成为见鬼的眼中,看见装甲轻松弹开咒力,但是土蜘蛛一接触到“桃弓”发出的音波,确实在瞬间显露畏怯。钢铁的身体没有出现动摇,体内却像是发生裂核现象,出现动作迟缓的反应。
“奏效了!?”
雪风抓紧机会加速奔驰,打算从土蜘蛛旁边绕过,直奔祭坛。
可惜土蜘蛛奋力伸长了后脚,阻止他们前进。
雪风转了个直角——土蜘蛛横着身体,一路追赶,不断挥下蜘蛛脚。雪风与土蜘蛛拉开距离后,又绕了一圈,再次从正面朝祭坛奔去。
夏目拨弹“桃弓”弓弦。
这一次,她挺直腰,以优美的姿势弹弦。弹出的弦音中蕴含了较刚才强近一倍的咒力。土蜘蛛正面承受攻击,动作变得迟钝,像短路似的。不过,连续两次遭到相同攻击,敌人也学到了教训。在土蜘蛛的动作变得迟钝前,盔甲武士先吐出了蜘蛛丝。
蜘蛛丝从正面袭来,他们无处可逃。好险春虎及时掷出符箓,以护符筑起屏障,弹开了蜘蛛丝。
春虎掷出符箓的右手顺势压住夏目的头,夏目一屁股跌在马鞍上,在此同时,雪风也压低.身驱,贴着地面从土蜘蛛下方穿过。
“——闪过去了吗!?”
他转过头,看向背后。土蜘蛛被攻破防线,立刻同时蠕动八只脚,迅速转变方向,没能成功御敌的盔甲武士则是目露凶光,朝他们瞪了过来。
正当土蜘蛛准备向前追击时,一道金光从天流泻而下。
是北斗。它尖锐的牙齿将“阿修罗”咬在嘴里,看来它在空战中取得了胜利。
北斗咬碎“阿修罗”,改袭向土蜘蛛。面对“装甲鬼兵”,完全看不出它有半点怯意,而在龙散发出的猛烈灵气面前,就算是军用式神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太厉害了!那家伙满强的嘛!”
“那是当然的啰!那孩子
虽然任性,不过一般式神和它的等级可差多了!”
夏目的语气也是充满兴奋。毕竟现在双方的立场逆转,变成土蜘蛛试图闯过北斗,北斗挡住土蜘蛛,不让它接近祭坛一步。至少就目前的情势看来,双方呈现势均力敌的局面。
——趁现在!
春虎一行人一口气冲向石台上的祭坛。
祭坛的四个角落点有篝火,朝漆黑夜空喷洒火星。鸟居矗立在四个方位,颜色分别为北黑、东青、南红、西白。
祭坛正中央则是跪在哥哥遗体前的铃鹿。
有机可趁。春虎不自觉倾身向前。
可是。
“——太天真了。”
铃鹿依然垂头朝向哥哥的遗体,以冰冷的声音低语。
紧接着,覆盖在遗体上头的符箓同时剥落,四W一飞散。
那副情景简直像遗体爆炸了一般。符箓乍看如纸花飞舞天际,其实是如鱼群袭向春虎一行人。
夏目慌忙以“桃弓”攻击,咒力的响声与大批符箓正面冲突。飞上前来的符箓撞到音墙,随即落地。
不过,落地的只有一开始接触到音波的符箓。“桃弓”挡下的符箓尚未完全落地,春虎、夏目和雪风早已遭大量符箓吞噬。
“噗!”
宛如遭到泵浦放水直击,春虎与夏目纷纷从雪风身上被推了下去。他们的身上缠满符箓,掉下了马。幸亏符箓吸收了冲击的力道,但他们也因此动弹不得。雪风连忙转身,可是主人成了人质,它也束手无策。由于它也遭到符箓缠身,为了甩开符箓,它边摇晃着身子,边与祭坛保持距离。
“可恶!夏目!?”
“没、没办法,我挣脱不了!”
两人被压倒在地,趴在雨水濡湿的草地上试图转身,可惜大量符箓完全不为所动。
符箓原是为了封住铃鹿哥哥的死,这下又为了不让人妨碍复活仪式,封住了春虎等人的行动。春虎又更进一步注意到,这些符箓的咒文全是以鲜血写成。
——不会吧!
乍看之下,眼前的符箓不下千张,而且全部都是铃鹿以自己的血写上咒文。这些符箓可说是少女执念的结晶。
裹覆在符箓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横躺在铃鹿面前。
那是貌似铃鹿——不对,大概是在更年幼时便已丧生的少年。遗体的肌肤虽呈现土色,表情却如沉睡般安详。
铃鹿缓慢起身,道出:
“阴阳师,大连寺铃鹿。谨在此敬告泰山府君及冥界诸神——”
2
古时,阴阳师安倍晴明为救三井寺僧人智兴,行“泰山府君之法”,献上其弟子证空性命,以延其寿。
☆
在漆黑冰冷的世界里,她唯一的光和热便是哥哥的笑容。
尽管痛苦、伤痕累累,哥哥从不曾在她面前敛起笑颜。
他们兄妹俩没有玩具,没有图画书,因此他们总是把纸裁成小张,一起玩折纸。
你看,铃鹿,又有一个新朋友来啰。
哥哥纤细的指尖折出了许多东西,哥哥温暖的笑颜赋予了那些东西生命。不只是折纸,就连铃鹿的生命,也像是来自哥哥的笑颜。
那是铃鹿深感厌恶的咒术中,唯一一个有价值的咒术。
所以——
铃鹿宣读写有祭文的都状,散发慑人咒力。
咒力充满石台上的祭坛,溢出“御山”山顶。
周围的灵相与祭文呼应,产生剧烈变化,甚至令人误以为有非“现世”的时空在此形成。
泰山府君为阴阳道主神,冥府之主,被奉为掌管人类生死之神。
这时,春虎确实感觉到了“那个东西”。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是以刚得到的见鬼能力,真实感觉到那个东西的“存在”。
有股强大的力量降临祭坛。
那是超越人类智识所知的存在。
“夏、夏目!那是……!?”
“……我不知道!不过,那绝不会是神——”
春虎战战兢兢提问,夏目无力地摇了摇头。祭坛如今充满由天而降的灵气,两人的视线全盯紧了祭坛。
铃鹿宣读的都状如棉花被微风吹起,轻飘飘地飘离少女手中。
折叠的和纸发出啪哒啪哒的轻拍声,摊了开来。翻到最后一页时,突然冒出一阵青蓝火焰,瞬间烧毁都状,仿佛由于灵气的热量注入祭坛,使得都状自行起火燃烧。
然后——
“……啊啊,哥哥……”
铃鹿感激不已,吐出欢喜的声音。
横躺在石台上的少年慢慢动了起来。
春虎屏住气息,夏目双目圆睁。在两位土御门家子孙的见证下,铃鹿的哥哥睁开了数年未曾掀起的眼皮。
“哥哥!”
听见妹妹的呼唤,少年缓慢移动视线。
“……铃鹿。”
少年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铃鹿飞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铃廘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相对之下,春虎的身体不住颤抖,夏目也是脸色铁青,还能听见她压低声音,在血气尽失的唇间喃喃念着:“怎么可能……”
一度经历死别的哥哥,与妹妹再次重逢。
原本这应该是感人的再会。
春虎却觉得有种无可言喻的恐惧在全身蔓延。
他不是害怕,也不是感到厌恶。
那种感觉大概是来自禁忌,来自人类踏入不可侵犯领域的亵渎感。他全身血肉由于眼前的景象,激动地敲响警钟。
但是,春虎依然盯着眼前一幕。
——这就是……
失落的灵魂咒术。
天才,土御门夜光的——咒术。
可是……
“——?”
不知为何,春虎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紧接着,他看见哥哥在妹妹的拥抱下,出其不意地硬是拉开她纤细的手臂。
铃鹿泪流满面,脸上浮现惊讶与疑惑的神情。
“哥、哥哥?”
少年将士色的脸庞转向少女。
“铃鹿……”
“怎,怎么了?”
“不够……”
少年眨也不眨一眼,睁大干涸的眼珠紧盯铃鹿。接着,他以笨拙却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伸出手,抓住铃鹿的肩膀。
“哥哥?”
铃鹿反射性地想往后退,但是少年的手指深陷入少女肩膀,不许她退后半步。
少年紧盯着慌乱的铃鹿,指尖由肩膀移到脖颈,双手用力掐住她戴着颈环的纤细颈项。
“不够……不够啊,铃鹿……”
少年的手上爆出青筋,手指深陷入铃鹿颈项下的皮肉。
铃鹿的脸色瞬间发青。
“等、等一下,哥哥!我会给你的……我会献上自己的性命,请再等一下……!”
铃鹿无力抵抗。她把手放在哥哥的手臂上,可是怎么也扯不开。
她在内心期盼哥哥的复活,身体却拒绝仓促到来的死亡。一转眼,她的脸色染上暗红,背部不停痉孪抖动。
“再等一下……拜托……”
她痛苦喘息,眼角同时落下一滴泪水。那不是欢欣的眼泪,而是混杂了震惊、痛苦、哀伤,化为一滴孤独的泪水。
那是春虎愤恨的小鬼流下的泪水。
那是杀害北斗的仇人流下的泪水。
“——唔!”
春虎紧紧咬牙。
他心想这是她自作自受。要是这家伙没来这里,北斗不会丧命,他们还是能照常开心逛庙会,照常放暑假,照常过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
铃鹿破坏了一切。
那个破坏一切的铃鹿哭得伤心欲绝。
活该!春虎原本打算任其发展下去——
“……可恶!这个死小鬼!”
他怒吼,蛮横扭动被压倒在地的身躯。他甩乱头发,扭动肩膀,脚猛踹着地面,发狂似地逼自己起身。
他这么一动,刚才紧贴着他的符箓也开始一张张慢慢剥落,看来是术者濒死,咒力也跟着减弱。
“唔喔喔喔喔!”
春虎的喉咙间吼出猛虎般的咆哮声。
他费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卯足全力起身。
衣服和符箓同时破碎,皮肤也跟着撕裂。尽管如此,春虎依然双手支地,使力扯破符箓。
此时。
“屏住呼吸!”
夏目出声。春虎立刻屏息。
“烧尽邪符,急急如律令!”
看来夏目同样也想尽快摆脱束缚。她伸出恢复自由的右手,朝春虎抛出火行符。熊熊烈焰袭来,将春虎吞噬在符咒引起的火焰漩涡内。
一股灼热的热气轻抚肌肤,吹乱发梢。他的身体并未因此遭到灼烧,反而像是受晴朗夏日的微风吹抚,身心舒畅。主人的咒术没有伤害到式神,只烧尽铃鹿的符箓。
“——好!”
春虎在烈焰中一跃而起,快步前奔。
灵气弥漫祭坛的压力愈升愈高,上头是面无表情地掐住妹妹脖子的哥哥,以及哭着试图接受这一切的
妹妹。
铃鹿放在少年手臂上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死小鬼!”
春虎怒吼,朝少年狂奔。
少年看也不看春虎一眼,只是用力掐着少女的颈项,仿佛要绞尽她的生命,一滴不剩。
春虎撞向少年,扯开两人。
但在这之前,他的身体感觉到一阵凌驾火行符的强烈热气。
热气来自左眼下方、夏目画上的五芒星。
他的左眼映照出少年身影,以及少年身上的灵气。有一股由天贯注而下的灵气。少年头上有一条连系天际,散发不寻常灵气的气脉。
少年能活动自如,全仰赖这条灵脉。
得斩断灵脉才行。
可是,该怎么做?
——这种事情……
春虎的身子往后一扭,扯过带子,把背后的竹笈拿在手中。
“我哪知道啊啊啊啊!”
他高举双手,把竹笈砸向少年头上——砸向那条与天相连的灵脉。
竹笈里放有土御门家祖传的法器。
“泰山府君祭”是代代由土御门家举行的祭祀。
既然如此……不管怎样都好,不管发生意外、失误、巧合,只要能斩断这条灵脉,妨碍祭祀进行就行了。
他自认运气差得出奇。
不过,土御门家既然是阴阳师的名门——
就当作是庆祝今晚以“土御门”之名新生的式神诞生吧。
“上吧!”
这是春虎第一次打从心里祈祷,向他曾经深恶痛绝的血缘渴求成功。
这瞬间,光芒笼罩了祭坛。
他感觉到先前那股巨大的力量正快速朝自己逼近。
那是自古以来,阴阳师们尊称为“泰山府君”的至高存在——或说是“现象”的一小部分力量,在人间显现。
令人目眩的巨大灵气,耀眼的神灵波动。
灵魂随之萎缩。
闪耀天际的光芒渲染世界——
优美月色高挂夜空。
男子坐在宅邸缘廊,眺望明月。
他手捧酒杯,芳香酒气融入夜息。
“夜光大人。”
宅邸里,在月光洒落不及的幽暗处,有个声音轻轻呼唤。
“您的心意还是不变吗?”
那声音问。被称为夜光的男子面露告笑,将酒杯送到居边。
也应了声“嗯。”,语气中笑意犹存。
接着,他回了句“抱歉。”,语声中笑意尽失。
庭院传来虫鸣,恬从而轻率地和缓两人之间的沉默。
那人在幽暗处静静凝视月光中的主人。
然后,也端正坐姿,缓缓垂头。
“我会等下去的,直至像枯石烂,因为我是——您的式神。”
虫呜不止,仿若生命中最后的灿烂绽放。
夏日正要进入尾声。
——咦?
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不对,我好像看到了谁。
那是刻在春虎心底的——极为遥远的过去。
那幅景色他从未见过,但确实知道。
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脑细胞迸散火花,电流在体内乱窜。
那东西的存在超越了春虎所知的时间概念。在“那一刻”,土御门春虎仅仅十六年多的人生瞬间模糊,转眼飞逝,最后——
“鍐、哞、怛啰、纥里、恶!五行连环,急急如律令!”
夏目扬声高喊。
就在春虎的意识弥留之际,五张符箓在他的头上飘浮。光芒串起符箓,在空中描绘出耀眼的五芒星,筑起一道坚固的壁障,阻断倾泻而下的光芒,将春虎的意识拉回现实。
“……啊。”
一回神,春虎手中握着竹笈的带子,伫立在祭坛中央。铃鹿失去意识,铃鹿的哥哥则是一动也不动地横躺在他脚边。
这时,夏目从一旁侧身扑了过来。
她扑倒春虎,背朝上蹲下,把童年玩伴的头揣在怀里。
“夏,夏目?”
“不能看!看了灵魂会被带走!”
夏目拚命大叫。
五芒星筑起的壁障阻隔了祭坛与“那个世界”,只是依然阻止不了力量波动。现在,上头有什么东西,在做些什么,春虎无法想象。他的灵魂感到惊恐——是夏目柔软的气息让他稍微平静了一点。
那一瞬间,有如永远。
在这有如永远的瞬间,两人靠着紧抓住对方的身体,撑了过去。
在神面前,这是年轻阴阳师与新生式神唯一能做的事。
☆
当春虎注意到时,灵气的压力已经消逝。
他睁开阖起的双眼,眨着眼维持被夏目扑倒的姿势。
夏目依然将春虎的头紧抱在怀里,春虎于是从她手臂间的缝隙窥看四周。
五芒星的壁障已经消失,异界的感觉也不复存在,眼前只见设立在山顶上的古老石台。
春虎仰望夏目,夏目一脸茫然,愣坐在地。她一注意到春虎的视线,马上想起自己还抱着儿时玩伴的头,急忙放手。
围绕春虎的香气飘然离去,融化在空气中。
“……结束了吗?”
“是……这样吗?”
春虎与夏目互问,两人都显得有些无助。
在他们身旁,铃鹿缓慢起身,惹来他们一阵惊愕。
不过。
“——雪风!?”
远离祭坛的雪风驱上前来,嘴里叼着“护身剑”。看来它是为了救主,跑去找出了这把剑。春虎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雪风甩头,抛出“护身剑”,春虎见状立即起身取剑。
他将剑指向坐在地上的铃鹿,正要劝她放弃抵抗时——
“……为什么?”
铃鹿在口中喃喃自语,发出了空洞的声音。
春虎放松手上的力气,剑尖无力垂下。
铃鹿不再是春虎的敌人。春虎垂下剑,无言凝视少女。
他突然感觉到头上有个东西靠近,一抬头,就看见浮在半空中的北斗。
刚才那惊人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北斗带着这样的困惑,不解地俯瞰春虎。真是悠哉的家伙,春虎的嘴角绽放出笑意。
他回头,看见土蜘蛛完全没有动静,也不像是遭到北斗破坏。他猜想,也许是铃鹿的咒力被消弭殆尽,也有可能是土蜘蛛遭现身的泰山府君彻底净化。
铃鹿轻声啜泣,抱紧哥哥一动也不动的身体,把头埋进哥哥怀里,流出透明的呜咽。
春虎苦着脸回看夏目。她和春虎视线交会后,像是回想起什么,静静转过了头。
情感无处宣泄,驱使春虎抬头仰望天际。
一轮清澈明月高悬夜空。
3
春虎打开手机电源与冬儿连络时,冬儿回应的语气异常冷静。那冷淡又隐含激动的口气,
正是证明冬儿发火的最佳证据。春虎一再道歉,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冬儿只在听见北斗死去的消息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察觉到损友在电话那头迟迟说不出话来,春虎的内心不禁跟着绞痛。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
‘……真的吗?’
冬儿平常绝不会如此确认。春虎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欸,冬儿。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她是,那个……”
‘她不是人类这件事吗?’
“…………”
春虎紧闭着嘴。
‘我其实也没有把握。’冬儿坦率回道。‘我没跟她确认过,何况不管她是什么,她就是北斗啊。’
“冬儿……”
听见最后一句话,春虎咬紧了牙。北斗死去带来的空虚,好像因此温暖了一些。
‘我等下会和咒搜官一起过去,支援的人手也快到了。你在那边再等一下。’
“……知道了。冬儿——”
‘怎样?’
“谢谢。一
电话另一头,冬儿轻哼一声,接着挂断电话。他还是一样沉着而坚强。春虎像是要呼出全身气息似地吁了口气,阖上手机。
春虎告知与咒搜官取得连络的消息后,夏目默默点了个头。
两人走下石台上的祭坛,站在草地上。
铃鹿还在祭坛上。在那之后,她一直抱着膝,坐在横躺在地的哥哥身旁。她明显没有反抗之意,只是不管他们说什么,她一概不予理会。
夏目主张使用咒术予以束缚,春虎则抱持反对意见,认为现在就先让她自己一个人暂时静一静。铃鹿要是认真起来——尽管她现在看起来像是耗尽灵力——夏目其实也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束缚。最后,他们决定采取春虎的意见,暂且待在一旁静观其变。
“……那么,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好,我知道了。不过我实在没有自信可以解释清楚。”
“就算由我来解释也是一样。不管解释得再详细,不在现场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春虎对夏目这句话深有同感。再怎么说,就连春虎他们这些实际体验过当时情形的人,也不太清楚那时候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
若是以“泛式”的范畴解释,那就是疑似铃鹿哥哥的灵魂其实是残留灵体,泰山府君是情况特殊的灵灾。就像过去被人们遵奉为神的雷电或灵峰,到了现在不过只是单纯的放电现象和国家公园。存在本身虽同,人们的印象却各有不同。过去与现在的差别,或许正是夏目所言的诚心“祈祷”。
不过,接下来接受咒搜官调查的人只有春虎。夏目在咒搜官到来前,便会先行离开“御山” 。
问起理由,她只简短应了一句:“……这是‘家规’规定。”接着撇过头,像是要藏起脸上的尴尬,没有再更进一步说明。
老实说,春虎心中也有不满,不过他现在是夏目的式神,必须遵从主人的命令。何况既然“家规”有如此规定,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就春虎所知,分家的“家规”只有一项,倒是土御门的宗家似乎有不少繁杂的传统与习惯必须遵守。提到这,之前在天桥上重逢时,夏目也透露过自己正为“家规”劳神费力。
“算了,反正我要是遇到不知道的情形,就老实用‘不知道’带过就行了。”
“……对不起。”
夏目垂下头,像是由衷感到抱歉。春虎苦笑说了句“没关系啦”,不经意望向夜空。
夜空晴朗,万里无云。
潮湿雨气残留在夜晚的空气中,渗入肌肤,一点也不觉得闷热。
“……一切都结束了。”
“嗯。”
听见春虎溜出口中的感想,一旁的夏目也表示同意。
这件事情留下了悲伤的结局,但总算是画下了休止符。
春虎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做为北斗形代的式符。他依然感到失落,只是哀伤的情绪稍微减轻了一些。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夏目出声,春虎不禁神色惊诧。
“难道还修得好吗?”
他递出式符,抱着一丝希望问道。但是,夏目无情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这张式符上已经完全没有灵气,而且损坏这么严重,也不可能修复。”
果然——春虎落寞地垂下肩膀。
那原本就是一张老旧、上头还留有多次修补痕迹的式符。如今,式符不只破损,还沾满雨水和泥巴,弄得破烂不堪。就算外行人也看得出来,这张式符已经不可能修复了。
但是,夏目非常慎重地把这张破烂的式符拿在手里,也许是藉此对春虎的好友表达敬意,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多心了,春虎总觉得她就连目光也很温柔,像是看着小孩子一样。
“那家伙……北斗死了吗?还是式神没有所谓的生命呢?”望着夏目的眼神,春虎忍不住问道。
其实,他很怕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在牵扯到他和北斗私人交情的领域里,他实在不愿让没有反驳余地的理论涉入。
不过,夏目的回答大出他的意料。
“春虎称为北斗的这个人,应该还活着。”
“……咦?”
他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夏目看见春虎茫然的神情,又换了个说法。
“正确来说,是藉由这个式神‘以北斗的身分’跟你接触的术者,现在还活在某个地方。依那人行使的咒术看来,这个式神是与术者结合,由术者直接操纵,也就是说,这个形代与其说是式神,其实只不过是个‘容器’。有个人从远处控制这个‘容器’的行动,她真正的人格另在别处。”
“…………”
春虎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说法叫他一时间难以置信,不过既然夏目如此解释,他也不认为有错。
北斗是术者直接操控的式神,也就是说,北斗的身体是式神,心却属于术者。用那副身体说话、行动的全是术者。
——那家伙……那家伙还活在某个地方?
不过,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问题出现了。
“为什么?为什么北斗——那个术者要做这种事情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春虎无法接受夏目的回答。
“理由?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跟我扯上关系?我们又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普通地玩在一起……尽说些无聊的废话……”
“我不就说不知道了吗?不过我想,春虎一定比我更清楚。”
“我?为什么?我连她是式神都……”
“可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夏目这一句话让春虎顿时语塞。他抿着唇,又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他想起北斗临终前的脸庞。仔细想想,两人相遇后就是怪事连连,就算这样,北斗依然是他的好友。
春虎自觉惭愧,完全想象不出北斗背后会藏着什么样的隐情。但是不管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北斗还是北斗,不会改变。北斗是自己的挚友,这一点绝不会有错。
她若还活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开心的事情了。
“总有一天……”
“咦?”
“总有一天,她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春虎擤着鼻子,笑了笑。
一夏目一时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不过。
“——嗯,一定会的。”
说完,她轻轻将式符还给春虎。
★
在冬儿传简讯告知支援的人手抵达之后,夏目留下春虎,乘着雪风离开祭坛。
“……你果然是个笨蛋。”
在驰骋夜空的白马消失后,铃鹿冷不防开口说道。春虎听了心头一惊。
“噢,你……醒啦?”
“……我又没睡。”
铃鹿维持抱膝的姿势,眼神望着春虎。小巧的脸蛋有一半埋在膝盖里,完全看不出表情。
“……你会不会太大意啦?告诉你,我要杀死你可是轻而易举的哦。”
她的声音缺乏抑扬顿挫,听起来更是骇人。春虎板起脸,没有逃跑,反而是转身面向铃鹿。
“你要杀了我,就此逃走吗?”
“…………”
“你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你凭什么断定?”
“我感觉不到杀气。”
“…………”
“好啦,我骗你的。我根本搞不懂什么是杀气,只是单纯这么觉得而已。”
春虎老实回答。他不认为铃鹿会在最后垂死挣扎,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春虎的答复让铃鹿的脸埋得更深了。
“……为什么要救我?”
“救——在你被掐住脖子的时候吗?”
“…………”
“我只是在阻碍仪式进行,不是刻意要救你。毕竟我现在也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了嘛。”
“……即使我杀了她?”
她,指的是北斗。在铃鹿澄澈语声的询问下,春虎的身子微微一颤,但他还是缓慢又镇定地放松了些微僵硬的身体。
“……我也曾打算要袖手旁观。”
他深呼吸,又吁了口气,在声音不再颤动后缓缓道来。
“可是仔细想想,我错了。北斗不是被你杀了,她是救了我。”
如果不是听过夏目的解释,他也许没办法做出如此回答。这是春虎此时的心声,或许会有
人嗤笑他的想法自私——但是自私又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能因此不心生憎恨,和平解决一切,北斗肯定也能谅解。
“真是个很好的朋友,对吧?”
“……一群傻瓜。”
铃鹿嘟囔了一声。
然后,她不再看向春虎,垂下了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断断续续的微弱啜泣声传来,春虎默默听着。
可是,只有一件事,他一定要说。
“……我说你啊,记得要好好帮哥哥办一场丧礼哦。”
啜泣声变大了,再也掩盖不住,呜咽声也跟着微微传出。
在啜泣声中,她小小回了声:
“……嗯。”
春虎确实听见了。
铃鹿泪流不止。
冬儿一行人在半小时后抵达。
4
阴阳厅逮捕铃鹿后,天一亮立刻发表破案声月。
但是直到破案,还是没将铃鹿的名字公诸于世。
隔天早上,春虎的双亲从东京回到家里。
那时,春虎还在接受咒搜官侦讯。他最后被拘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件事情传进了他的双亲耳中。他们一来接春虎回家,马上不分青红皂白,先狠狠揍了他一顿。然而,在看见儿子脸颊上的五芒星后,他们脸色一变,惊讶地说不出话,只是轻声低吟。
过往这段岁月,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关爱保护他成长?
这个问题,春虎在很久以后才知道答案。
春虎和冬儿约在隔天中午见面。
关于北斗丧生,以及自己成为夏目的式神,还有在“御山”上祭坛的交战情形,他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全仔仔细细地说过一遍。
当然,
他也把夏目提到有关北斗的那一番话说了出来。
两人认识的北斗消失了,可是“那个人”还活着。
冬儿在中途问了几个问题,掌握春虎话中的前因后果。他的态度比往常更仔细,而且更耗时间。
“……这样啊,原来我搞错啦。”在听完春虎的话后,他低声嘀咕了一句。
“搞错?什么东西搞错了?”
冬儿突如其来的发言,引来春虎回问。
“在那之后我也想了很多。”冬儿耸了耸肩,先来了句引言。“……夜光转生了,不对,姑且假设他转生了。”
“嗯。”
“那他的式神到哪去了?”
“夜光的式神?啊,你是说分家的人啊?”
这么说来,冬儿在庙会前也提过这件事。
可是。
“……嗯,也对。包括分家,夜光当时的式神应该多如繁星。我只是在想,夜光转生后,那些式神不晓得怎么了。”
“噢……然后呢?”
“我听说北斗是式神的时候,还以为她会是其中一个。”
冬儿说得干脆,春虎听着张大了嘴。
“等、等一下!你该不会在怀疑北斗是夜光的式神吧?”
春虎一脸愕然,睁圆了眼。冬儿则是耸耸肩,显得相当平静。
“那不过是一种推测……听本家的继承人那么说,看来是我猜错了。直接操控型的式神就像电动游戏里的角色对吧?既然需要操控她的玩家,北斗是夜光的式神这种推测就不可能成立。”
“那、那当然啦。她怎么可能是那种厉害角色。”
“这么一来,夜光的式神在那之后怎么了,这个问题还是没解决。”
“那种事情谁知道啊!……毕竟主人都死了嘛,应该是一起丧命了——否则就是不用再受到束缚,到哪里去过着自在逍遥的生活了吧?”
老是在说这种让人摸不清头绪的话。春虎深吁口气,随口应付了两句。冬儿听了,脸上浮现深不可测的微笑。
“……说不定他们还仰慕着主人哦。”
“……然后呢?这次轮到让夏目差遣吗?还真是倒霉的家伙。”
他敷衍应道,在冬儿的笑容中忍不住跟着笑了。这是春虎在告诉冬儿事情经过后,第一次展露笑颜。
冬儿靠在椅子上,轻轻耸肩。
“结果神秘的少女到最后还是个谜啊。”
他的口气和平常一样刻薄,听来却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寂寥。
某处传来暮蝉鸣声。
日历上还在过着炎炎夏日,但是春虎、冬儿与北斗——三人的夏天也许已在此时画下终点。
两人半晌无言,共同迎向夏目的尽头。
然后,为了朝崭新的季节迈进,聊起了新的话题。
时光匆匆流逝。
短暂的暑假结束,夏目回到了东京。
翌日,春虎便向双亲表明要离开目前的高中,前往阴阳塾就读的决心。
5
“……太慢了吧,夏目这家伙到底打算让我等多久……”
春虎面对大都市东京熙来攘往的人群,手提运动提包,背上背着个大背包,悻悻然地伫立在街头。
阴阳塾位于东京三大都心之一的涩谷,春虎就是在涩谷车站外的出口等着夏目。
事件结束后,春虎和夏目来回传了好几封简讯,也有透过电话直接讨论。再怎么说,春虎现在是夏目的式神,夏目描绘在他脸上的五芒星就像刺青,至今依然留在左脸颊上。
“春虎,你听好了,总之你要尽快到东京来,式神必须随侍在主人身边才行。”
在手机另一头,夏目曾耳提面命如此交代过。她的语气强势,是为掩饰羞涩——要是这样就好了,春虎心想。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不是式神,倒像被当成了随从或仆人。
不过。
“……最后还是到这里来了。”
他当面告诉双亲要进阴阳塾时,他们并未表示反对。在那之后,他忙得昏头转向。他在暑假期间申请退学,并且接受阴阳塾的转学入学考试。这时期通常没有学生入学,春虎不知道,这或许是靠着土御门的名声——尽管现在是否管用仍令人存疑——在私下运作,也有可能是他在大连寺铃鹿那起事件中立下的功劳获得了肯定。
不过,总之,这事情背后有什么内幕,春虎概不关心。
他身为式神,只要多少能帮上夏目的忙就行了。
八月三十一日。
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暑假就要结束。
“……她未免太慢了吧,夏目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他一到涩谷就传简讯,告诉夏目自己已经抵达。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人来人往,就是不见他在等的夏目。春虎叹了口气,仰望天际。
太阳正好完全沉落,夏日夜空倏地转换色彩,染上一片澄净的靛蓝。
在太阳落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在光芒尚未完全消失的短暂魔幻时光。这一天的天色特别鲜艳,光是这么仰望便叫人暑气全消。不知不觉中,春虎的脸上浮现笑容——
“蠢虎!”
起初,他以为是幻听。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声音吸引,看见了一个笔直朝自己走来的人。那个人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不仅因为她俊美的容貌,她身上穿的衣服更是极具特色。
那人穿着阴阳塾制服,一身漆黑,上衣则是类似平安时代阴阳师所穿的狩衣 。
只是——
“好,好久不见,虽然也不过才两个星期而已……你等很久了吗?我也有点……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不、不过,已经没问题了,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一个阴阳塾的学生站在呆愣的春虎面前,尽力掩饰又藏不住羞涩与紧张,满脸涨得通红。
那是春虎的青梅竹马。
但是她身穿男生制服,口气也和男孩子一样——简直像个少年似的。
她的黑色长发没有像平常一样披散在背后,而是从肩膀垂到胸前,并将发尾扎成一束。
束在发丝上的是似曾相识的粉红色缎带。
春虎愣住了。
“……夏目,你在搞什么?”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来接你的啊!”
“……你那语气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当然是……咦?——等、等一下,叔父叔母没告诉你吗!?”
扎起头发,穿上男生制服——女扮男装——的夏目突然慌了手脚,露出本性。春虎频频点头,她于是挺直了身子,把脸凑到春虎耳边。
她态度一转,改回熟悉的口气说道:
“‘身为土御门家的继承人,与外界往来时,言行需有如男子。’这是本家的‘家规’!
春虎你真的什么都没听说吗?”
“没听过。”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拜托过叔父叔母要事先跟你说明清楚的啊!”
“……这、这样啊,我想……他们大概忘了吧。”
他们会忘记的可能性很高,就算没忘,这几天也实在是忙得人仰马翻,无暇顾及。
春虎尴尬说着,夏目一下子羞红了脸。
看来她原本的计划是,春虎了解事情原委后,进而在言行上配合女扮男装的夏目。此时的 一她显得进退两难,全身僵硬。
春虎这下总算明白,事件结束后,夏目为什么要求别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土御门夏目”对外是个“男人”。这根本就是食古不化的“家规”,但实际成为式神的春虎其实也没资格多说什么。
青梅竹马的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春虎一脸不自在,夏目嘴角轻颤,像是深觉丢脸,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看来她实在很不擅长随机应变。
“——反、反正!事情就是这样,春虎也要好好配合!听到了吗?可别忘了,你是我的式神,必须服从我的命令,明白了吗?明白的话——”惊慌失措到了最后,夏目自暴自弃大叫。
春虎随口应了声“好啦。”夏目依然红着一张脸,抿上了唇。
“我知道了。夏目,又要麻烦你了。”
“…………”
他冷静回应,夏目听了不发一语。
然后,她以战战兢兢的确认语气问道:
“你真的知道了吗?”
“我不就说了吗?”
“……全都知道了吗?”
“全都知道了。”
夏目凝视着春虎,春虎也回望夏目。两人之间有种确实的共识,一种达成共识与“重逢”的喜悦。
夏目的乌黑双瞳摇曳映照着童年玩伴的身影。
“……对不起。”
“咦?”
“……我骗了你,一直把你瞒在鼓里,对不起。”
语落,她低头致歉。扎起黑发的缎带随她的动作轻柔飘摇。
“一开始……我只是在练习,练习新的咒术和男孩子的言行举止。有一次,我本来想说出实情,可是春虎说‘不用说了’,我也就没多说什么。我怕一说出来,春虎和我的距离又会拉开……”
夏目啮咬粉唇。
春虎笑了笑。
“你也太夸张了,这种事情不需要道歉啦。”
“春虎……”
夏目仰头,脸上浮现安心的神色,盯着春虎的眼神炙热,脸颊染上了不同于刚才的羞涩绯红。
“你又不是故意骗我的,不是吗?是我爸妈忘记告诉我这件事情,而且我才不会因为你女扮扮男装,就跟你拉开距离。”春虎爽朗说道。
“…………”
夏目惊讶地眨了眨眼。
“……咦﹒?”
春虎没注意到夏目的反应,又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什么时候叫你‘不用说了’?我之前跟你说过这句话吗?”
“…………”
夏目严肃的表情瞬间闪过疑惑,当她察觉两人明显在鸡同鸭讲时,心里更加不解,突然慌乱了起来。
“……春虎,你该不会没注意到吧?”
她故意随手拨弄发丝,轻摇缎带。
春虎愣愣问着:“什么?”
“你不是说全都知道了吗?”
“不就是‘家规’吗,那也没办法啊,毕竟你这个人那么认真。”
“…………”
春虎展现出宽容的态度回应,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夏目脸上的表情缓缓归于平静。
“……骗子。”
“什么?为什么?”
“大骗子!你为什么每次都这样!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别开玩笑了,蠢虎!”
“咦,等一下,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发火?”
夏目挥动粉拳,猛捶春虎,神情不像生气,倒像快哭了。来往路人纷纷朝两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停手,一再挥拳捶打拿着行李的春虎。
此时。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真受不了你们两个。”
一个反手将波士顿包提在肩上的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人像是站在远处,目睹全部事情经过,露出打从心底惊愕的神情。
望见少年,夏目惊讶地瞪大了眼。
春虎则是开口间道:
“哟,冬儿。你和这边的朋友处理完事情啦?”
“也没处理什么事情,就只是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我回到东京而已。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还在车站前面。”
说完,冬儿以锐利的目光朝夏目瞥了一眼。
春虎连忙解释:
“啊,她就是我常提到的那个本家的天才,土御门夏目。你别看她打扮成这副模样,她其实是女的哦。她是因为‘家规’规定才会假扮成男生,拜托你别告诉其他人——然后,夏目,他是我的朋友——”
“……冬儿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目茫然细语。春虎大感不解。
“我有提过冬儿的事吗?你还真清楚耶。他是阿刀冬儿,头上总是戴着头巾,那是他的特征——咕噗!”
春虎还没说完,夏目已经一把扯住春虎,差点没发火。
她紧抓住春虎胸口,双手猛摇个不停。
“我间你,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呃,那个,他也会一起进阴阳塾……我之前不就说过了吗?”
“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他要进阴阳塾?搞什么啊!冬儿不是外行人吗!?”
面对夏目的无理取闹,春虎搞不清头绪,只能睁大了眼。
在一旁冷冷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的冬儿于是开口说道:
“我本来就是见鬼。”
夏目一时说不出话,愣愣盯着冬儿。
冬儿则是耸了耸肩,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那是以前被卷入灵灾的后遗症,到现在都还在接受阴阳医治疗。我打算趁这个机会以阴阳师为目标,以后就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夏目吃惊地张大了嘴。
“……本来?等一下,那就是说……?”
夏目战战兢兢地出声确认,冬儿回了一个不怀好心眼的邪恶微笑。
“我还满会分辨人跟式神的,尤其相处的时间愈长,就愈肯定。还是别说这些了,初次见面啊,夏目,那条缎带很适合你哦。”
“…………”
夏目的双唇微微颤抖,无力松开了揪起春虎胸口的手。
春虎被她这反应惹得一愣。
“呃……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春虎少一根筋的发言,夏目哭丧着脸,冬儿则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春虎。”
“什么?”
“蠢虎这绰号实在很适合你。”
冬儿一说,夏目像是再也按捺不住,满脸通红地发出凄厉叫声:
“别说了!蠢虎和另外那个人快跟上来。告诉你们,在阴阳塾里,你们算是学弟,劝你们最好事先做好心理准备!”
她抛下这么一句话后,转过头,把头发甩回背后,迈步走进拥挤人群。
春虎睁圆了眼。
“……她到底怎么了?抱歉,冬儿,她平常不是那副模样的。”
“不,她平常就是那样了。”
冬儿笑着,快步追起夏目。
春虎的脑子里混乱到了极点。
不只夏目,冬儿的样子也很奇怪,看上去甚至有几分雀跃。虽然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觉得好像只有自己被抛在后面,那不是指空间上的含意,而是就整体气氛而言。
他莫名感到心神不宁,不过要是在这地方被抛下,人生地不熟的自己很有可能迷路。春虎重新提好行李,赶紧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前追了上去。
“欸!夏目、冬儿,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对吧?你们瞒了我什么事!”
他每从后方一出声,夏目就走得愈快,扎在发上的缎带也跟着惬意地左摇右晃。
一看见缎带,春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了脑海。
——咦?
那东西一闪即逝。春虎烦闷苦思,一边卖力追赶夏目他们。
人群中,主人的缎带轻盈摇晃,循循引导新生式神。
“土御门”的历史再次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