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张榻榻米大的和室内,寒意冰冷刺骨。
外头雪花纷飞,庭园里的树木枝桠全覆上一层雪白。冷空气无声地渗入室内,仿佛随时可能降下冰霜。
这里是土御门本家宅邸——
「桔梗之间」。
和室里设有祭坛,祭坛上摆有翠绿的红淡比与御币,中央供奉由表示木、火、土、金、水五行——青、红、黄、白、黑的五色纸垂制成的大型御币。供桌上备有陶器,高脚盘上盛有盐、米、麻糯,瓶内注有水与清酒,此外还有鲷鱼和几种蔬果。
祭坛上另摆放绘上家徽「晴明桔梗印」,墨痕浓黑的灵符。
几根蜡烛摆设在祭坛上,烛火幽幽,朦胧地映照着坛上景物。
「桔梗之间」里有三人,分别是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土御门夏目,和分家长子,同时也是夏目的式神——土御门春虎,另一人则是土御门家现任当家——也就是夏目的父亲。
夏目的父亲身穿正装,手里拿着以驱魔灵木制成的桃木弓。他朝祭坛吟唱颂辞,不时拨弄没有上箭的桃弓弓弦。
咻——
弦音在和室内回响,震动冷空气,接着消失,颂辞则伴随声响向外扩散。
指尖在弦上弹出的弦音节奏分明,抑扬有致,宛如上古乐器。以简朴的乐声当成伴奏,夏目随之翩翩起舞。
她身穿巫女装扮,手里拿着一支箭,一支以芦苇梗制成的苇矢。
咻,弦音响起——夏目轻盈起舞,衣服摩擦的清脆声响,以及踩踏地板的轻微吱嘎声也跟着响起。
仿佛与弦音追逐般,黑发翻飞,长袖飘扬,宛如弦音一振动,便有细雪飞舞。
春虎在房内一角正襟危坐,凝神注视巫女所跳的舞——神乐。
冷冽的空气让他的鼻头发红,唇边轻吐出白雾。他挺直了背脊,沉着地凝视夏目。
在他身边,烛火落下好几道幽暗阴影,夏目每一舞动,巫女的身影就在火光间无声摇晃,如幻影消失,在烛火中重生。
阴为阳。阳即阴。
插图
春虎定睛观舞,夏目静静起舞。
颂辞无尽吟颂,桃弓响起弦声,灵气充满室内,溢出室外,直升天际。
庄严的祭仪持续进行,仿佛永无止尽。
★
远处传来庄重肃穆的除夕夜钟声。
★
隔天一早,是适合做为一年之初的舒适晴朗冬日。
麻雀吱吱鸣叫,春虎与夏目走在县道上。夏目走在前方,春虎跟在后头,两人之间相隔数步。
四周是一片化成雪地的水田,覆盖皑皑白雪的群山在远方绵延,除此之外,放眼望去尽是空旷平原,偶尔会望见一户人家,看上去像极了浮沉在白海中的一座孤岛,如纯白画纸般的景色与新年正好相得益彰。
「……果然还是这里的空气清新。」春虎深深一呼吸,吐出白色雾气。
一深呼吸,山间澄澈的空气像是能净化体内,清爽如饮入透明涌泉。
春虎这句话似乎没有传到夏目耳中,只见她面向前方,头也不回地一路快步往前走。
她沉默不语,漠然前行。县道笔直延伸,雪地上隐约可见轮胎走过的痕迹,春虎与夏目踩在上头,走在积雪的道路上。
春虎走得悠闲,夏目的脚步显得有些急躁。
「幸好天气放晴,真是太好了。」
「…………」
「昨天搭计程车的时候就很惨,司机开到一半还得下车装雪链。」
「……对啊。」
夏目在雪上踩出声响,总算答了春虎一句。
春虎身穿厚重毛衣,外头再套上一件夹克,脖子上围着条围巾,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把手肘当成提把提着运动包。
另一方面,夏目身上穿着的是阴阳塾制服。她穿上阴阳塾指定的披风外套,外套底下是男生制服,长发也用缎带绑了起来。她乔装成男学生,和昨晚的巫女装扮大相迳庭。
两人正在回东京宿舍的路上。
夏目依从本家『家规』,在外人面前假装自己是个「男孩子」。在没有外人在的场合,她偶尔身兼巫女之职,只是一回到东京,她又得乔装成男子度日。
「…………」
「…………」
夏目答完,脚步依然迅速,走在前方的背影看似冷淡,没有理会春虎的意思,不过她并没有生气,也不是心情欠佳,她只是漠然前行,不带任何情感,而且从昨天就是这副德性。
春虎又一次吐出白雾,若无其事地唤了声:「……欸,夏目。」
「有事吗?」
「我们其实也可以等到公车快来时再离开啊。」
「再往前走,有另一条线的公车可以搭,这时间应该会有车来。」
「噢,嗯……这我知道,可是……」春虎说得吞吞吐吐,夏目闻言总算停步,转身回望后头的春虎。「抱歉,春虎,麻烦你陪我跑这么一趟……」她不好意思地说着,像是现在才发觉这点,脸上写满歉意。
「用不着客气。」春虎连忙摇头。「我是无所谓,反正回家也没人在。」说完之后,「可是——」他窥探了一下夏目的脸色。「你家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吗?」
「……对。」夏目苦笑着点头,神色中没有一点自嘲的意思,反倒相当从容自在。春虎一时答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应了声:「——这样啊。」
接着,两人又走了起来,春虎走到夏目身旁,与她并肩而行。
春虎手上提着运动包,夏目也在肩上斜背着波士顿包。他们昨天除夕才从东京赶回这里,为的正是昨晚的祭仪。每年除夕夜,夏目都得在本家宅邸与父亲一同进行「大祓」仪式,以祓除一年的灾厄。
今年——不对,时间算来已经是去年——她依照往年惯例,为进行仪式回到老家,式神春虎则是顺道跟来。
他们这一趟只停留一个晚上,昨天傍晚一抵达就着手准备,之后马不停蹄地举行仪式。仪式结束后立刻就寝,隔天用完早餐随即离开本家宅邸,扣除交通时间,两人在这里只待了不到半天的时间。
「简直和上班族出差没两样。」春虎愕然低语。
实际上,他们这两天的行程说不定比上班族出差还要紧迫。独生女难得过年回家,父女之间几乎没有聊上一句话。他们在形式上寒暄个两句,讨论的话题只有仪式如何进行。从两人的态度看来,这样的情形似乎稀松平常,只有一同前来的春虎老觉得坐立不安。
夏目似乎也察觉到春虎觉得尴尬,刚才她就是为了这件事道歉。
「我好久没见到伯父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呢。」春虎小心谨慎地说。
「……他那人不喜欢和别人来往。」听见童年玩伴这坦率的感想,夏目喃喃地回道。说这话时,她脸上的表情没有愤怒也不见羞愧,只是随口说出心中想法。对于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她同样只怀有稀薄情感。这样的态度和漠不关心有些不同,她早已看破,才故作冷漠,而且不只对父亲如此——恐怕——对自己也是一样。
春虎不方便管别人家务事,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毕竟自己看到的也只有表面。
「春虎家的……」
「什么?」
「春虎家的情形——看过叔父与叔母相处的情形,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家』有点不太一样。」夏目难掩疑惑,春虎差点回她「不是有一点,是很不一样」,但是赶紧克制自己,把话吞了下去。
夏目没有母亲,可称得上家人的只有父亲,而这位父亲待女儿冷若冰霜。她不知道一般「家庭」相处的情形,所以她不生气也不计较,只是理所当然,坦然应对。
当然,夏目的父亲没有虐待女儿,更无可挑剔地负起身为父亲应尽的社会责任与义务,尤其是从夏目幼时就认真指导她咒术,认同并且赞赏她的才能。
只是,他对夏目没有多少感情,但也不是完全无情,就只是薄情寡义。
春虎默不吭声,偷偷窥看走在一旁的青梅竹马。
虽然已经慢慢改善,但夏目基本上仍是个极度怕生又缺乏社交性的人,这恐怕主要是因为她的父亲——甚至可说是她的成长环境使然。长久以来,只有童年玩伴春虎可以算得上是夏目「亲近」的友人。
「……夏目,我问你。」
「什么?」
「你讨厌自己的父亲吗?」
「……讨不讨厌——」夏目说得有些迟疑,脸上挂起虚无的笑容。「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她回答的态度不像在赌气,也许是她真实的心声。
春虎确认了夏目脸上的表情,又说了一次「——这样啊」,然后静静地把视线移向四周的风景。
在晨曦的映照下,积雪表面融化,如亮粉般发出亮光,闪灿点点光芒。微风徐徐吹来,空气虽然冰冷,但还不至于难以忍受。
短暂的沉默弥漫,夏目像是为了改变气氛,开朗地问了声:「倒是春虎你不要紧吗?」
「什么要不要紧?」
「难得回来一趟,又要马上回东京。」
「原来你指的是这件事啊。我无所谓,反正老爸老妈都不在家,回家也找不到人。」说着,春虎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他们两个可真悠哉,独生子在外头辛苦打拚,自己居然趁过年跑去夏威夷玩。」
「这证明他们感情好,不是很好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可是一直到去年为止,我们家过年也不过就是在家吃吃乔麦面,我一离开家,他们就跑去夏威夷……既然要去夏威夷,至少也趁我在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嘛。」
「你想去夏威夷吗?」
「当然想啰——奇怪?你去过夏威夷吗?」
「没有,我没出过国。」
「一般不是都会想出国玩吗?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这是人之常情啊。」春虎带着对双亲的怨恨,说得愤慨难平。夏目听完只是眼神往上溜,随口应了句:「……很难想像出国玩是什么情形呢。」
「用不着想像就知道一定很好玩。他们去的地方可是夏威夷哦,夏威夷欸!可恶~他们应该会寄礼物到东京给我吧?」
「我喜欢在日本过年,你不喜欢吗?」
「是不讨厌啦……可是每年过年都是老样子,偶尔过个不一样的年,不是既新鲜又教人兴奋吗?」
「我……」夏目正想回答,面颊突然染上绯红。她心神不宁地侧眼瞄向一旁的春虎,一下盯着他瞧,一下又把目光别到一旁。「今年过年和往年不同……新鲜而且兴——很、很开心,你没有这种感觉吗?」夏目说着,露出意有所指的目光,神情像在期待着什么。
「有吗?」春虎依然面向前方,不满地说着。「没有啊……」一听他这么回答,夏目顿时垂头丧气,脸上光采尽失。
「不过,对了,我满脑子只想着夏威夷,其实今年还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春虎像是现在才察觉这一点,夏目马上激动地抬起头。「昨晚也是住在你家客房。」听着春虎的话,夏目频频用力点头。
「对、对啊,昨晚算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啊,不过住宿舍时也是一样……」
「我很久没在你家过夜了呢,上一次好像是好几年前——」
「——最后一次是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所以已经隔了四年又四个月。」
「你的反应真快!太厉害了,真亏你记得这么清楚。」
「咦!?也没有啦,只是碰巧记得……」
答得飞快的夏目转过头,佯装不知。
「是吗?」春虎纳闷地问道。「……不过,上一次已经是小六啦,小时候我常跑去你家住呢。」
「……昨晚你睡的棉被,其实是你专用的棉被哦。」
「什么?我专用的棉被?为什么你家会有这种东西?」
「这也是碰巧。以前你来我家住都是睡那套棉被……我家又不常有客人来访,久而久之就成了你专用的棉被……啊,对了,碗筷也是一样。」
「哇啊,那些都是专门给我用的啊,这么说来,那些东西用来确实有种熟悉感……」春虎忍不住笑说。
春虎的双亲每个月总要造访本家宅邸一、两次,而且几乎都会留下住个一晚,因此春虎与夏目儿时常在一起玩耍。童年时,春虎总是暗自期待造访夏目家的那一天到来。
他也曾趁假日骑脚踏车到夏目家玩,两人的家不算近,如今回想起来,连他也不禁佩服自己当时的毅力。那时候他拚命踩着脚踏车踏板,骑在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长长的县道上,可见当时的春虎认为在那个宅邸和夏目一起玩耍是件很快乐的事。
「……嗯,真让人怀念啊。」春虎微笑低喃,望向白雪覆盖的县道。
「只有怀念吗?」夏目有些不满地抱怨。「你不觉得很有新鲜感吗?还有兴、兴奋……」
她没有理会春虎内心的感慨,问得牛头不对马嘴,又朝春虎投去试探的视线,先前的期待再次在目光中浮现。
「新鲜感啊……」童年玩伴这话惹来春虎苦笑。「嗯……说的也是,你在东京的时候都得装男孩子的口气说话,仔细想想,很久没和『本来』的你这么聊天,的确非常难得,很有新鲜感。」春虎这么回答,朝夏目露出天真的笑容,夏目见状摆出了裁判难以评断该如何给分般的神情。
她似乎判断这样的表现勉强合格,只是稍微埋怨了一下。「有这么难得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这个……」说到这,她心头一惊。「你、你说的没错。如果在东京,我们两个很难有这么长的时间可以独处聊天……」她继续说了下去,说到一半却显得心不在焉。
为什么我没及早发现——不,现在还不迟——还有挽回的机会——她嘴里轻声叨念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接着像是为了激励自己,一手用力握了下拳。
「对了,还有昨天的祭仪我也觉得很新鲜,毕竟我家几乎没有进行过那种『正规仪式』。」春虎悠然道来,接着转头望向夏目。「而且自从去年夏天那件事过后,我就没再见过你打扮成巫女的模样。」
「啊啊,那个时候啊……」夏目的神情像是在遥想过去。正确来说,事情不过发生在四个月前,春虎却能感同身受,理解夏目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
「实际上,那件事发生到现在还不到半年,真不敢相信。」
「对啊。」
「去年过年的时候,我作梦也没想到自己的目标会变成成为阴阳师,进入阴阳塾。」
「你想不到是因为你个性懒散,又缺乏责任感。」
「啊,这么说实在太过分了,而且这也不能全怪在我头上吧。我天生没有见鬼的能力,父母又完全没问过我想不想成为阴阳师……还有,我破坏了『家规』——没有遵守我们以前的承诺……呃……对不起。」春虎难为情地用食指搔了搔脸颊,补充说道。
见到春虎这副模样,夏目噗哧窃笑。
「既然你已经成为我的式神,用不着老把这事挂在心上。」
「噢,好。」
「虽然让我等得有点久……」
「呃,那是因为……」
「……成绩又差。」
「别、别强人所难了。」
「不要紧,不论是阴阳术——还是懒散和不负责任的个性,我都会确实教育,好好帮你矫正过来,这是身为主人的义务。」
「……啧,老是来这招。」
春虎痛苦地垂下嘴角,夏目乐得嗤嗤窃笑。
这时,一阵强风吹来,四周细雪轻盈飞舞。
「哇啊,冷死人了。」春虎缩紧脖子,夏目也忍不住紧闭上眼。
风一吹,这空旷的地方无处可挡风。风势片刻平息,一回神才发现,乌云遮蔽了蓝天,天色逐渐阴暗。
「要靠这件夹克撑过寒冬果然有困难,还是得赶紧买好冬天的衣服。」
「我也是……早知道就多穿一件了。」
「你会冷吗?不嫌弃的话,这条围巾借你吧。」
「不用了,把外套领口立起来还能稍微——」
「好吧。」
「嗯………………啊——」夏目全身猛然僵直,脸上掠过不敢置信的懊悔神情。她急忙把视线望向春虎——脖子上的围巾——
「……」
——内心挣扎不已。
「嗯?怎么了?」春虎注意到她的视线,出声问道。
「不,呃……」夏目欲言又止。话虽然到了嘴边,因为先前拒绝过一次,总是不好意思再把话说出口。她心中抱着一丝期望,希望春虎察觉她的心意……只是,对方毕竟是迟钝的春虎。「……没什么。」不久过后,她叹了口气。
之后,她仍不时露出遗憾的目光盯着围巾。路途中,她疑似想到了一个可以一口气逆转情势的好点子,随即目测了下围巾长度和自己与春虎的肩膀位置差距,最后还是低叹一声:「……行不通。」放弃这个念头。
春虎愕然看着夏目这些可疑的举动,但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双眼凝视着夏目。
「……是因为黑长发的关系吧?」
「你、你在说什么?」
「你很适合像是昨天的巫女服那一类的打扮。」
「有吗?」夏目听见这话难掩意外的表情,不过又立刻咄咄逼人地问道:「谢、谢谢。你觉得……哪里适合呢?」
她表面上假装不在意,实际上问得慎重,宛如猎人正逐步逼近猎物一般。
春虎一听,马上回答:「你穿起来很美。」
「很美?」夏目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
「而且纯洁。」
「纯洁?」
「又带有一种神秘色彩。」
「神秘色彩?」
插图
「看上去气质高贵又优雅,简直就像日本传统温柔女性。」
「传统温柔女性!?」
夏目一张脸涨得愈来愈红,站不稳脚步,像是春虎这番赞美已经把她搞得头昏眼花。
超乎预期的成果带给她的冲击大于喜悦。她就像是原本只打算猎头小兔子来打打牙祭,谁知道突然有一整头烤牛送到面前。由于过于兴奋,她一时难以置信。
不过,就在她好不容易接受这番
话确是事实,冲击正要转变为喜悦时,外号「蠢虎」的男子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没错,塾里同学如果见到你那身装扮,根本不会料到那个人就是你。你态度高傲又蛮横,动不动就气得大喊『这是奇耻大辱』,实在想像不出和巫女会是同……咦,奇、奇怪,夏目!等一下,我这话是在开玩笑的啦,别当真啊!」
夏目的脸色一下红一下白,最后满脸通红地往前冲去,春虎连忙从后追上。她用力踹踏雪地,全身气得发抖,受不了春虎的侮辱——「对不起啦。」只是春虎看起来完全没有歉意,笑嘻嘻地向她低头致歉。
「对不起啦,别那么生气嘛,新年开个小玩笑啰。」
「……我这,年都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
「我向你道歉啰,别气了好吗?何况我是真心认为你适合巫女的装扮,昨天那场舞也跳得很精彩、很美妙,我都看呆了呢。」
春虎双掌合十,低头道歉,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夏目紧紧咬牙,斜眼瞪住春虎,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处置这个表现远低于及格分数的家伙。春虎本人倒是完全没察觉自己拿了低分。
「我是说真的哦,如果有人看见你那副模样,肯定料想不到你平常都是女扮男装,假装自己是个男生。」
「……反正我就是个只要穿上男生制服,完全不会惹人起疑的女生。」
「别这么说嘛,要是身分曝光可就糟糕了,没有人怀疑不是正好吗?」
「这……倒也没错……」
「对吧?不过大家要是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尤其是京子和天马,包准他们吓得说不出话,目瞪口呆。」春虎毫无悔意,开玩笑地说道。
夏目又斜眼瞪向春虎,喃喃骂了声:「……蠢虎。」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接着她迫于无奈,顺着春虎的话聊了下去。
「……大家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应该和一般人一样,就是吃吃年菜,看看电视而已吧。」
「还有拜拜。」
「对对,也有人会跑去拜拜,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过,东京的神社寺庙挤得满满都是人。」
「愈是有名气的地方就愈多人参拜啰。」
「大过年的干嘛跑去人挤人——不过有机会要是能体验一次,好像也满有意思的。」春虎认真烦恼起无关紧要的琐事。
夏目无奈地叹了口气,唇边微微浮现苦笑。
「明天应该也是人山人海,你如果想去拜拜我可以奉陪……对了,像是仓桥同学,她今天应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这倒提醒了我,仓桥家也是名门,说不定和土御门家一样都会举行庄严的仪式。」
「这也有可能,不过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是阴阳厅厅长,势必会有很多人到她家拜年。另外天马同学家也是传统世家——」
「咦?天马也是?」
「你不知道吗?百枝家也算颇有来历……其实不只天马同学,阴阳塾里大多数塾生都是名门世家子女。」
「大、大部分都是啊?不过我也算是土御门分家出身就是了。」
「即使不愿意承认,咒术界确实是个既封闭又古老的世界。」
「嗯……也就是说冬儿在这世界算是异数啰……那家伙不晓得有没有好好回家和家人过年……」
「这么说来,冬儿很少聊起家里的事情。我记得他家在东京,对吧?」
「咦……?噢,嗯,对啊……」春虎突然回得结结巴巴,明显避开夏目的视线。夏目觉得奇怪,盯着春虎瞧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不勉强春虎,放弃追问。
「等开学后,再来问问大家过年这段期间都做了什么事情,说不定真的有人跑去夏威夷或是国外过年了。」春虎换了个话题。
「说不定有人趁放假用功念书呢。」
「我才没那种朋友。」
「这话未免说得太武断了吧……!真是受不了你。你倒是该趁放假好好认真念书,你的成绩可是全班最差的哦。」
「我、我知道……」春虎神情僵硬,夏目这回老实不客气地出声笑了出来。
「不过……」
「嗯?」
「……像这样在意别人放假的时候做了些什么事,总觉得不太习惯。」
「咦,会吗?这很普通——」春虎正想反驳,话说到一半惊觉失言,赶紧闭上嘴。然后,他故意大模大样地说:「我倒忘了,你这人没几个朋友。在我和冬儿转进阴阳塾前,你在里面根本不和别人交谈吧?」
「……对。」
春虎试图用玩笑掩饰,夏目听了却老实——有些难为情地——点头。她斜眼望向春虎,轻轻吐了下舌头。见到童年玩伴这样的反应,春虎不免有些感动。如果是以前的夏目,肯定不会对他这一番指责坦白承认。
「……还不错吧?」春虎开心地笑着,宛如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什么东西不错?」
「聊过才知道原来很多家伙都很有趣——对吧?」他笑嘻嘻地问。
式神这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让夏目心生排斥,露出不满的目光。但她很快就认输,放松全身力气。「……没错。」说着说着,她自己也笑了出来,春虎更是神气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都是我的功劳。」
「是,多亏有你协助……你得负起这个责任。」
「咦?什么责任?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慢慢想吧。」夏目一脸正经地回答,春虎隐约感觉到危险,但仍搞不清话中含意。「可是——」接着,夏目突然神情复杂地低垂下头。「我欺骗了冬儿之外的所有人。本来我没这个意思……最近这事情却让我愈来愈痛苦……」
听见夏目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春虎低呼了声「啊」,再也说不出话。
在阴阳塾里,夏目为掩人耳目乔装成男生,此时此刻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只有春虎与冬儿两人。包括其他同学在内,就连交情还算不错的京子和天马也把她当成「男生」看待。这么看来,她确实「欺骗」了京子、天马和其他同学。
说完,夏目沉默不语,春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砰——一旁路灯上头的积雪滑落。春虎不由自主咬紧了唇,夏目的心情复杂,自己却从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他为此感到无比惭愧、懊悔。
两人好一会儿没开口讲过半句话,默默地走在雪路上。
一不留神,原本停了的雪又开始纷纷飘落。
细雪。雪花轻飘飘地从无风的平静天际缓慢落下,停在春虎肩上,落在夏目的发梢,静静停留片刻后又悄悄消失。
两人不发一言,继续在雪中迈步。
过没多久,「欸,夏目。」春虎望着脚下轻声呼唤。
夏目望向春虎,没有出声回应。
「……这种说法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我觉得和原本的你相比,隐瞒身分的你反而『坦率』多了。」春虎说。
「…………」
「我明白你的心情……应该说,我试图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春虎抬起脸,转头凝视夏目,拿出自己最诚恳的心意继续说道。「之前我也说过,你还记得吗?你就是你,和你打扮成男生还是女生一点关系都没有。没有打扮成男生的你是真实的你,打扮成男生的你也一样真实,至少我是如此认为。」
「…………」夏目没有回应,但也没有逃避春虎的视线。然后,她不经意地笑了出来,改变语气,快活地说:「说的也是,我本来就没有说谎的意思,虽然有事瞒着大家……不过这世上哪个人没有秘密。」
这话听起来像在逞强,说不定她是强迫自己这样想的。「就、就是说啊。」但春虎现在只能坚决表示同意,从旁给予支持。
春虎认真地说:「你会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等适当时机到了,再和大家讲清楚吧。他们说不定会生气,不过最后一定会笑着选择原谅……啊,不对,这事讲开后可能会有点对不起京子……」
「京子?为什么?」
「没、没什么!呃——总而言之,他们要是生气,我——当然还有冬儿,免不了会被迁怒。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向大家道歉,表达歉意,恳求他们原谅。」
「好吧……希望大家肯原谅我们。」
「这种事情到时候就知道了!在那之前,我们——」
「我们?」
「是共犯。」
对吧?春虎咧嘴又是一笑,显得有些自大,犹如正对着共犯露出拥有共同秘密的笑容。
「——嗯……」夏目似乎很中意这说法,得意地点了个头,然后又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等回到东京后,我们就成了诈欺犯吗?这种说法像在暗示什么,正好适合眼前的情形呢。」
「眼前的情形?」
「你想想……」夏目眨了下眼。「两个人偷偷溜走,一起走在雪地里,不就像是畏罪潜逃吗?」
「啊啊……这么说来也是,很有硬派的冷酷风格。」
「既然是硬派作风,撒几个谎也无伤大雅。」
「没错……所以我们
就是犯了罪的男女啰,像是杀手与情妇——啊,不对,依我们的情形看来应该是名门千金大小姐和她的情人。」
春虎开着恶劣的玩笑,傻笑望向夏目。然而,夏目睁圆了眼,双颊火红,目不转睛地盯着春虎。望见夏目这样的表情,春虎回想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这才惊呼一声,羞红了脸。
两人满脸通红,相互凝视对方。一会儿过后,两人同时回过神,急忙转头。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低着头走在县道上,把雪踩得沙沙作响。
离公车站牌只剩一点距离,过没多久,夏目呵了呵气,像是要温暖冻僵的手,顺口唤了声:「……春虎。」
「嗯?」
「谢谢。」
★
庆幸的是,回程的新干线空空荡荡。
由于祭仪举行到很晚,隔天一早又早起,两人几乎没睡到什么觉。才坐下没多久,两人已经不约而同地传出鼾声。座位一排三列,他们坐在窗边和隔壁的位子,四周不见半个乘客。
他们默契十足地任鼾声此起彼落,睡得香甜。
这时,走道边的位子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孩子,坐姿端正地跪坐在位子上。这个小孩子——正确来说并不是人类,最明显的证据是她那一头发质柔亮的短发上冒出一对尖耳,跪坐的屁股后头长出树叶形状的尾巴。
插图
她不是人类,而是式神。她是春虎的护法式式神——空。
她跪坐在摇晃的座位上,稚嫩的脸庞莫名板起臭脸,双眼直盯着坐在窗边的夏目。「两人独处是吧?」她低声沉吟,口吻宛如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正要揭穿凶手的不在场证明似的。
「……在下有自知之明,不敢出声。」接着,她凝视自己的主人——春虎,投去冰冷又气恼的视线,语气听来难掩失落。
一旁的春虎与夏目偏着头,像是倚靠在彼此肩上。空眯起眼瞪视这一幕,耳尖神经质地不停抖动。过没多久,她挤入两人之间,把主人和夏目的头反方向拉了开来,再坐回位子上,端正坐姿,面朝春虎,毕恭毕敬地低头致意。
「……春虎大人,疏于问候,在此致上诚挚歉意。恭祝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座椅摇晃,和出现时一样,不知何时空消失了踪影。
车子一路驶近东京。
新年都过了快三天,春虎才记起尚未向自己的护法式式神恭贺新年。空要消了这股气,还得等上一段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