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BEGINS/TEMPLE 五章 咒刹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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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严厉而且抚媚的成熟女性声音,真言在脑中回响时,秋乃屏住气息,竖起了头上的耳朵。

声音忽然传来,不只是秋乃,夏目和那个叫做山城的咒搜官脸上也同样浮现惊愕的表情。不过,和仅是惊讶的秋乃不同,两人似乎已经料想到那个声音代表什么意义。

「这是——!」

「可恶,来了吗?」

他们各自叫喊,把视线转向山顶。看见两人这样的反应,秋乃终于察觉这声音的意义。

——土御门春虎来了!夏目的青梅竹马来了!

可是刚才那是女人的声音,难不成土御门春虎是个女人吗?也说不定他是和女人一起上山,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土御门春虎已经抵达星宿寺这点绝对不会有错。

——夏目……!

夏目的脸上流露出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焦躁,焦躁——再加上不安、期待,以及有些胆怯的复杂神情。

「情形开始混乱起来了。既然真正的目标出现,也没时间继续在这里拖延,我看还是赶紧收拾掉你吧。」

山城发出凶恶的宣言,操纵长出眼珠的黑霭——蛊毒群。

夏目闻言,「……那是我要说的话。」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没有时间再跟你耗下去了。」

劈啪作响的微弱电流窜过夏目全身,山城嗤之以鼻,再度释放出蛊毒群。

面对迎面而来的大群蛊毒,夏目毫不畏惧,站到了秋乃前面。电光一闪,视野完全被埋没,秋乃拼了命地强忍,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震动与轰隆声,秋乃只觉得生不如死。雷电接连打在身旁,她缩紧了头上的耳朵,脚抖得没办法走路,就连要确认周围的状况都很困难。

激烈的咒术战根本没有自己介入的余地,只能躲在一旁,尽量避免拖累夏目。至少——

「天、天狗先生!快帮忙夏目!」

明知道这是无理的要求,秋乃依然大喊。她一边喊叫,一边为了尽量远离夏目他们,背对疯狂肆虐的雷鸣声跑了起来。

然后,她摔倒了。

——啊啊,真是的!

自己怎么会这么笨拙,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让她哀叹。她急忙扶好滑落的眼镜,起身后又重新跑了起来。

但就在下一秒,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往秋乃袭来。她脚步踉跄,差点又要摔倒在地上,于是她连忙停止奔跑。

——咦?怎么一回事?

秋乃正为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不适惊讶时,发现原本轰隆作响的雷声停了下来。

「夏目!」

她急忙回头,看见夏目正单膝跪倒在地上。恐惧瞬间让她全身冻结,但是消失的不只是雷,还有山城操纵的蛊毒群也是一样。山城仰望头顶,「可恶!」愤恨怒骂。

「这个结界是怎么一回事?法阵?是常玄搞的鬼吗?」

山城勃然大怒,接着秋乃发现自己的兔子耳朵也不见了。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似乎是和咒术相关的事物忽然全部失效。这情形和土御门春虎的来访有关吗?至于夏目会蹲在地上,肯定是受到咒术失效的影响,因为她和秋乃同样属于生灵。

不过,比起秋乃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夏目的状况似乎更严重。她脸色苍白,身体无法动弹,甚至像是随时可能趴倒在地上。

——难道说!

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只因为她是生灵,也和她曾经死而复活有关吗?如果真是如此,咒术一旦遭到封印,对夏目来说不等于是攸关性命的危机吗?

「啧!没办法了。」

失去蛊毒,咒术遭到封印的山城露出可怕表情,从西装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手枪。秋乃大惊失色。

「我不会杀你,不过要是你继续抵抗,别怪我开枪射穿你的脚。反正咒术遭到封印,你也没有胜算,死心吧。」

山城说完立刻往夏目走了过去,夏目依然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从凌乱的黑发底下瞪向山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无尽的战意,脸上却是血气尽失,额头上大汗淋漓。咒搜官持枪接近,但她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夏目有危险了。秋乃反射性地冲向夏目,可是有个人抢先她一步,挡在夏目与山城之间。

天狗式神。

山城的脚步停了下来。

天狗式神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结界影响,全身出现裂核,身影像是随时可能消失,不过他还是慢吞吞地站到两人之间,为了阻止山城挺身而出。

「啧,碍事的家伙。」

山城随手开了一枪,枪声在山中回响,式神的裂核变得更加激烈。

秋乃脸色铁青,大喊:「住手!」当然山城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断断续续开了两枪,枪击引发裂核反应,阻止式神的动作,他便趁这时候绕路往夏目逼近。

这个时候,情况再次出现急遽变化。

突如其来地,秋乃体内那种虚脱的无力感消失了。

让咒术失效的结界解除了。夏目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眸,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山城连忙举起手枪,然而一只如木桩粗壮的长手臂从旁边伸出来,紧握住手枪以及咒搜官的右手。

山城顿时双目圆睁,立即用左手结成刀印,斩向式神手臂。裂核一出现,他随即抽回右手,往后方跳开,手上的枪也在这时掉在地上。

天狗式神一脚往山城掉在地上的手枪踩了上去,接着随着沉重的震动,把手枪踩得粉碎。

「混帐家伙!」

山城拉开距离后,如魔术般取出咒符,摆起架势。不过,这时夏目也已经做好应战准备。她的全身缠绕雷光,双手握有多张咒符,与山城对峙。秋乃再一次停下脚步,屏住气息,因为她认为两人必定会隔着天狗式神,再度展开咒术战。

但是——

「蜘蛛。」

杵在两人中间的天狗式神隔着面具,含糊不清地小声说道。

夏目与山城赫然惊觉,同时停止动作。式神将向前弯曲的背脊挺直,把脸转向山脚——北辰山的北侧。秋乃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听见在苍郁的杉林深处,传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

那是庞然大物移动的声音,秋乃再次让因为结界而消失的兔子耳朵实体化,鲜明地捕捉到那道气息。她听见树皮撕裂、树干断裂,还有金属摩擦般的机械声响。

接着,她正觉得好像看见森林深处出现了什么东西,一个巨型铁块便猛然冲出战场,踹倒了巨大的杉树。

巨型铁块呈现蜘蛛的外形,那是只异形蜘蛛——土蜘蛛。

「装——!」

「『装甲鬼兵』!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夏目与山城愕然惊呼,原本目标前往山顶的土蜘蛛忽然停止前进。

土蜘蛛的身体长出一个穿戴老旧铠甲的武士上半身,覆盖住整张脸的铁面具转过头,望向夏目等人。

在铁面具空洞的眼窝底下,冒出朦胧的火光。空洞的双眼一捕捉到夏目等人的身影,似乎顿时闪耀起锐利光芒,支撑胴体的八只钢铁长脚宛如发现敌人踪影,喜不自胜地上下激烈摆动,改变前进方向。

接着,土蜘蛛笔直地往夏目等人冲去。

「呃!」

山城连忙后退,夏目和天狗式神也急忙逃离直往自己冲来的土蜘蛛。

土蜘蛛的外形看起来笨重,动作却很迅速。众人躲过突击后,土蜘蛛立刻转换方向,再度笔直冲刺,展现出彷佛能听见大喊「冲啊」的气势。对方明明是个异形的铁块,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感觉到强烈的冲劲。

「这该不会是……土御门春虎带来的吧?」

山城使出全力闪躲第二次突击,忍不住怒吼。尽管已经可以使用咒术,对上土蜘蛛的『十二神将』依旧陷入了苦战,毕竟对方可是等同于战车的蜘蛛。秋乃不是很了解『装甲鬼兵』,但也不认为人类有办法正面迎战,并且战胜这个东西。

土蜘蛛在冲向山城的同时,身上的武士从铁面具的口中吐出了丝线。

它的目标是夏目。夏目放出雷击烧毁丝线,但在同一时间攻向土蜘蛛身体的雷击,并未造成损害。土蜘蛛的动作虽然出现瞬间迟疑,不过即使遭受雷电直击也毫发无伤。

土蜘蛛自在地摆动八只脚,往周围吐出蜘蛛丝,袭击夏目与山城。因为土蜘蛛同时以两人为目标,让两人得以勉强避开攻击,然而土蜘蛛的攻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迹象。不知不觉中,天狗式神已经离开两人身边,在一旁关注肆虐的土蜘蛛。

土蜘蛛一再展开纷乱无序的高速攻击,充满跃动感的动作实在不像机械所为。只是,土蜘蛛果然有相当的重量,四周有如地震摇晃个不停,秋乃连要站稳脚步都很费力。

这时,「咿!」四处冲撞的土蜘蛛忽然往茫然杵在原地的秋乃冲了过去。正确来说,土蜘蛛改变行进方向时,秋乃碰巧就在它的前进方向上。秋乃猛然竖起两只耳朵,惊慌失措地赶紧逃离现场。

然后,她摔倒了。

「秋乃!」

夏目大吃一惊,

立即释放雷击,打算牵制土蜘蛛的行动。雷击直接击中土蜘蛛,可是土蜘蛛不只没受到伤害,速度甚至完全没有放慢。八只脚踹踏大地,袭向倒地的秋乃。

这下死定了,秋乃心想。

然而,就在要踩上秋乃身体的时候,土蜘蛛突然自行停止动作。

庞大的身躯依循惯性定律,在地面一路向前滑去,它动作俐落地让身体往上一跃,特地抬高有可能击中秋乃的一只脚,从倒在地上抱着头的秋乃头顶跳了过去。在完全避开秋乃后,土蜘蛛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

秋乃垂下的耳朵弹了起来,往左右张望,接着她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发现跃过头顶的土蜘蛛再次改变行进方向,盯着秋乃。她与武士四目相交,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在愤怒神情的铁面底下,朦胧光芒微微摇曳,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啧,居然是普通人。」似乎能听见它发出这样的抱怨。土蜘蛛立刻对秋乃失去兴趣,接着往难以置信地瞪向这里的山城展开突袭。

秋乃纳闷地眨了下眼睛。

——它、它放过我了?

她倒在地上,愣愣地想。

「秋乃!你没受伤吧?」

夏目冲了过来,扶起秋乃。

「夏、夏目?那个是什么东西?」

「『装甲鬼兵』——那是夜光制造的军用式神。」

「军、军队的式神吗?」

「对,过去我也对战过一次……不对……原来是这样啊,刚才的情形一定是因为主人不同……」

刚才的情形指的大概是土蜘蛛放过秋乃那件事,虽然是蜘蛛外形的铁块,但感觉上却特别像人类,说不定就是因为主人的缘故。

夏目扶住秋乃的肩膀,露出犀利的目光仰望山顶,望向寺院的方向。见到她那坚定又单纯的眼神,秋乃确定了一件事。那个人果然就在寺里,那个让夏目来到这里,希望能见上一面的青梅竹马。

接着,就在这个时候,两人仰望的山顶升起火红烈焰,以及卷起漩涡的咒力,和甚至连山下也能感觉到的激战气息。

上面发生咒术战了。

「……秋乃,对不起,我……」

「你要过去吗?」

「对。」

夏目转头,看着秋乃的眼睛点了下头。也许是因为态度真挚而且纯真,秋乃觉得这时候的夏目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幼。

「我知道了,我、我也会跑过去,要是我能抱着你过去就更省事了——」

「不要紧,我还有个『绝招』可以使用。」

「绝招?」

「对,所以你用不着人勉强自己。」

两人交谈时,山城正单独应付土蜘蛛的猛烈攻势。任凭山城再厉害,面对土蜘蛛也是穷于应付。土蜘蛛发现忽然出现的敌人实力超出原本预期,似乎也动了怒气。

夏目一离开秋乃,往前跨出一步,土蜘蛛马上重新把她列入攻击对象。它先是往山城吐出丝线,再趁他应付那些蜘蛛丝的同时,往夏目展开突袭。

这一次,夏目没有逃走的意思。

天摇地动,土蜘蛛逼近。秋乃的双耳不住发抖,山城不禁咂舌,心想要是夏目一死,事情就麻烦了,于是从后方取出咒符,摆出攻击架势。在一旁观望的天狗式神摇晃着身体,似乎随时准备行动。

少女与土蜘蛛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即使如此,夏目也没有逃避。

她摇曳着黑发,凛然喊道:

「走吧,北斗——第一封咒解除!」

紧接着,夏目全身溢出强烈的「阴气」。

没有一点杂质,高贵而且上乘的阴性水气,古时候有部分咒术者如此称呼这样的灵气——「龙气」。

接着,夏目的灵力呈现爆炸性成长,从她身上感觉到的不再是属于「人类」的灵力,比较类似动态灵灾。秋乃马上察觉,那是早上夏目给自己看的那只体型娇小、体色金黄的蛟。那是来自依附在夏目身上——她说是构成自己一半身体的美丽生物的灵力。

那其实不是蛟。

那是只真正的龙。

在后方牵制的山城见到夏目解除封印后的样子,不由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以猛烈的气势向前冲去的土蜘蛛也像是吓了一跳,打乱了前进的脚步。

夏目伸出右臂,把手高举过头,像是要一把抓住天空。随着她的动作,龙气也跟着往上空攀升。

依据阴阳术的基本观念『阴阳五行说』,「雷」的雷气属于木火土金水中的木气,而与木气相生的正是水气。

五行相生,水生木。

而且,夏目释放出的不是一般水气,是真正的龙释出的高纯度阴性水气——龙气。龙气生出雷气,犹如掌控天候的龙神为证明自己的愤怒,往地面挥下「神鸣」。

神圣的灵力涌现,逐渐提升为咒力。

夏目高声吟诵出咒文。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在道教里面,所有雷神当中位阶最高的是雷帝,这便是以雷帝之名使出的十字经雷法。

夏目在念出咒文的同时,将高举起的右臂往土蜘蛛挥了下去。

雷鸣声顿时吞没整个世界。

炽热的亮白光芒将战场劈成两半,金黄闪电贯穿土蜘蛛,伴随高温、电光和巨响的猛烈冲击以土蜘蛛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迸散。

秋乃实在睁不开眼睛,她用双手撝捂住脸,兔子耳朵激烈摇晃,产生裂核。感官知觉麻痹,甚至连平衡感也无法维持。

后来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在秋乃觉得对时间的感觉似乎也被轰散的时候,她提心吊胆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土蜘蛛倒下了。

八只脚支撑的胴体部分冒出阵阵黑烟,摔落在地上。周围地面也遭到轰飞,像是被剐去一大块地表。

在土蜘蛛的前方,维持挥下手臂姿势的夏目就站在那里。

残留的微弱闪电在全身迸裂,龙气仍在持续溢出,在主人周围优雅地卷起漩涡,使她的身影宛如雷神降临己身的战巫女。

秋乃哑口无言。

不过,「……小心点,『装甲鬼兵』还可以行动。」夏目头也不回地向秋乃提出警告。不可能吧?秋乃正这么怀疑的时候,土蜘蛛忽然动了一下。

仔细一「视」可以发现,武士的铁面底下——虽然微弱——但还残留有些许光芒。光芒中带着永不屈服的斗志以及使命感,熊熊燃烧。

土蜘蛛的脚慢慢地重新展开行动。

「秋乃——我走了。」

夏目说着,脚一踢,往土蜘蛛冲了过去。秋乃瞠目结舌,夏目的动作比先前更迅速、强劲,而且轻盈。

夏目健步如飞,土蜘蛛全身铿锵作响,再次站了起来。

夏目用雷烧毁武士吐出的蜘蛛丝,接着往上一跃,跳向高空——接着土蜘蛛的脚往上空挥去,瞄准人在空中的夏目。锋利的脚尖犹如一把长枪,刺向高空。

——夏目!

从发动攻击的时机看来,夏目绝对避不开这一击。

不过夏目在空中一踹,轻盈地避开了土蜘蛛伸长的脚。

接着,她踹踏空气,在空中奔驰。她每次迈开脚步,都有金黄色的龙气在她脚下弹了开来。

龙气在空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夏目越过茂密的杉林上方,笔直冲向山顶。

秋乃睁大双眼,出神地凝视着在空中奔驰的夏目。

抬头仰望的土蜘蛛震动着八只脚,像在为敌人的表现喝采。接着,它动作笨拙地展开了追击。

秋乃回过神来。

这么说来,山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恐怕他也回寺里了吧。天狗又到哪里去了?秋乃转头一瞧,发现天狗式神依然待在和刚才相同的场所,和刚才一样站着观望秋乃等人的战况。

天狗式神像是注意到秋乃的视线,他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指向夏目和土蜘蛛离开的方向。

这动作的意思是「你也一起过去」。

「……嗯。」

秋乃大大地点下了头,从兔子耳朵到脚尖,让全身抖动,接着卯足全力冲了出去。

2

『装甲鬼兵』在中庭落地后,马上展开镇压行动。

八只脚活动自如,追赶周围人群。武士吐出蜘蛛丝,接连缠上武僧们。

被土蜘蛛的丝线缠住的师父在顺势被击飞后,随即失去意识。他们不单纯只是昏倒,蜘蛛丝也吸取了他们的灵力。当然,武僧们立刻加以反击,其中也有人用自动步枪开枪射击,但子弹全部被『装甲鬼兵』身上的装甲轻易弹了回去。

『装甲鬼兵』是以钢铁制的身体为形代的机甲式,不过是自动步枪发射出几发子弹,根本没办法引起裂核反应,反而是土蜘蛛像在说:「接着轮到我了。」展示出安装在身体两侧的机关炮炮口。

太平洋战争时期的炮声发出现代枪声完全无法比拟的轰隆巨响,在山中回荡。因炮击而扬起的尘沙在地面蜿蜒蛇行。炮弹的大斧展现出豪迈的斩击,粉碎石灯笼、挥断巨树、在寺务所开了一个大洞、轰飞四脚门。它依从主人命令,没有特地瞄准目标,威吓的效果却

是极佳。包围春虎的武僧们东奔西逃,如鸟兽散。

「……老实说,使出战车根本是犯规的举动吧。」春虎苦笑着说。

面对约莫二十人的僧兵,只是派出一台『装甲鬼兵』就足以镇压现场。话说回来,武装的僧兵虽然持有枪械,但毕竟不擅长团体战,负责率领他们的常玄更是没有指挥武装部队的经验,何况用步兵对上战车,原本就不可能有战胜的机会。

两位表示绝不介入的『十二神将』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踪影,大概是害怕无端卷入这场混战吧。看来他们是趁着『装甲鬼兵』闯入战场时,躲到了别的地方。

「别、别乱了阵脚!先拉开距离……!」

「不对,是主人!攻击式神的主人!」

几位疑似位高权重的师父声嘶力竭地发出怒吼。

面对强大的式神时,将攻击对象由式神改为主人可以说是咒术战的基本战术,遗憾的是『土蜘蛛』的长处不只是攻击。『土蜘蛛』巧妙地用脚和胴体挡住子弹的射击方向,将射向春虎的子弹悉数弹了回去。

接着,那些指示或是接受指示攻击春虎的人,因为忠诚的护法边怒斥:「无礼的家伙!」边发动激烈反击,武僧们的攻势也跟着沉寂下来。

以山门为基点的结界遭到破坏,覆盖境内的法阵也出现破绽。一旁的本堂虽然仍有结界残留,但因为是以精巧的构造组成的术式,只要有一点瑕疵就会对整体产生巨大影响。如今,飞车丸与角行鬼身上的裂核早已平息。

飞车丸在战场上华丽穿梭的同时,角行鬼进到本堂里面,破坏最后一道结界。他再回到外面的时候,法阵已经完全消失。

武僧们仍在继续抵抗,过没多久,另一台『装甲鬼兵』从正面的山路压倒左右杉树,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在南侧山脚启动、先前破坏山门结界的『装甲鬼兵』。看见又一个威风凛凛的式神出现,武僧们纷纷发出绝望的惨叫声。第二台『装甲鬼兵』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反应,忙碌地移动八只脚,爬上山路,轻松跨过成了大炮攻击对象的四脚门。

它行进到第一台『装甲鬼兵』面前,像是在说:「请求归队。」敬礼般地并拢了八只脚。第一台『装甲鬼兵』也表现出像是在说:「辛苦了。」的态度,踏响了脚步回礼。

聚集在中庭的两台加上由北方攻来的那一台,共计三台『装甲鬼兵』,全是由阴阳厅的仓库偷出来的东西。原本『装甲鬼兵』这种级别的形代应该要封印在阴阳厅厅舍的封印保管室,然而因为『装甲鬼兵』的形代过于庞大,要放在厅舍保管相当困难,因此特地以研究用资料的名义,保管在阴阳厅位于八王子市的仓库。

不消说,仓库设有咒术保全系统,尤其自『神童』大连寺铃鹿那起事件爆发后,戒备更是森严——不过比起厅舍里的封印保管室,要闯入八王子仓库相对容易许多。春虎等人在重重隐形的保护下,潜入仓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装甲鬼兵』窃取到手。

「那本来就是我制造的东西,说是『归还』比较正确。」春虎好整以暇地说。

「它们想必也很高兴吧。」飞车丸听了之后做出这样的回应。

「说起来那算是军事武器,不是属于你的东西。」角行鬼如此评论。

为了不让『装甲鬼兵』失窃这件事情太早曝光,春虎甚至用简易式代替,或是对里面的职员施加暗示,使出各种伪装的手段。事实上,在常玄进行修法『邀请』后,春虎花了整整七天才来到星宿寺,就是为了利用这段时间盗取、搬运并且为『装甲鬼兵』进行维修。

春虎特地搬出『装甲鬼兵』,不是因为他事先料想到常玄会使出什么杀手锏。他单纯只是预防星宿寺这次的邀约其实是陷阱,为了应付发生在山间的攻防战准备最有效的手段。虽然最后成了对抗封住咒力的法阵极有效的对策,但追根究柢不过是碰巧罢了。但是就算没有准备『装甲鬼兵』,春虎也有不只一个用来破坏法阵的手段。

飞车丸将镇压中庭的工作交由两台『装甲鬼兵』,接着回到春虎身边。

春虎瞥向护法,确认她的模样。

「不要紧吧?」

「当然,春虎大人。」

飞车丸摇了下尾巴,意气风发地立刻做出回应。角行鬼耸了耸肩,像是觉得很受不了。

「春虎想知道是你的状况是不是『稳定』。你的状态本来就不好,刚才的法阵又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吧,其实你大可以安分地等我们回去。」

「这是什么蠢话,护法需要随侍在主人身旁,怎么可以独自在原地留守?」

狐妖一脸正经,反驳了独臂鬼的说词。

然而,春虎似乎也难掩困扰。

「可是角行鬼说得没错,飞车丸你其实用不着勉强自己跟来。」

「什么!居、居然连春虎大人也说这种话!春虎大人您的意思是不不、不需要在下吗?」

「我没有那么意思。」

「既、既然如此,请您不要再说这种冷漠无情的话!在下随侍在主人身旁,绝不是角行鬼所说的那么严重的事情,身为护法,这是应尽的职责!」

飞车丸露出一副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拼命说服春虎。清澈的湛蓝色眼瞳让泪水濡湿,头上的耳朵和优雅的尾巴也楚楚可怜地颤动着。老实说,如果是以前那副孩童的样貌还不打紧,如今她成了妙龄美女——而且用那种每次瞧了都让人不禁屏息的美貌做出同样的举动,春虎其实也有点伤脑筋。他藏住脸上的苦笑,「好吧。」只能这样回应飞车丸。反正与其把她抛下,结果她偷偷跟过来这里,还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旁,春虎也比较放心。

插图257

接着,春虎再次把视线转回眼前的战场。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其实不想让『装甲鬼兵』在此地肆虐。

然而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时光的流逝实在极为残酷。春虎的眼神复杂,眼里映照出和现在相同的场所,但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往日光景,以及出现在景色里的那些让人怀念的人们。

「……抱歉啊,真罗大师。」他寂寥地喃喃说着。

不过,这样的呢喃或许言之过早。法阵消失导致的战况变化,不是只对春虎和他的护法有利。星宿寺不会如此轻易屈服。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吒、赞拏、摩诃路洒拏、欠、怯哂法哂、萨缚、尾觐南、畔怛罗吒、憾漠!」

不动明王火界咒在中庭肆虐,强大的咒力让春虎和飞车丸摆起架势防御,「噢。」角行鬼也咧开了嘴。

火界咒在中庭引发大火,喷出火花,袭卷中庭,强悍的威力更甚于让机关枪无用武之地的『装甲鬼兵』。高涨的火舌卷起巨大漩涡,两台机甲式好不容易踏稳脚步。由于有咒术装甲的保护,它们就算遭到火界咒吞噬,也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但是不同于子弹,它们无法阻止这一波攻势。

接着,吞没『装甲鬼兵』的火界咒直接袭向本堂。

春虎身穿的『鸦羽』大幅翻动衣摆,让主人飞向上空,两位护法也跟上他的脚步,一行人就这么避开热浪,往本堂的屋顶飞去。然而疯狂肆虐的火界咒直往上空延伸,一路追击黑衣的阴阳师。

「嚣张的家伙!」

飞车丸让全身迸散咒力,生出青蓝色的火焰——狐火。狐火正面迎向逼近的火界咒,双方势力相杀,艳红与青蓝的火焰交缠,绚烂色彩的火花随风乱舞。

「——春虎、飞车丸,小心下面。」

角行鬼「视」着脚下,同时跳了出去。春虎和飞车丸也同样立即转身回避,黑衣与尾巴在空中翻飞。

紧接着,本堂屋顶由下方遭到贯穿,汹涌的灵气喷涌而出。

灵气有如火山爆发,喷发时直接转换为咒力,向春虎等人发动攻势。由于威力过于强劲,没有余力组成术式使出咒术,但是万一让这股土石流般的咒力奔流淹没,势必无法全身而退。

这股猛烈喷发的灵力不是单纯借由咒术引起,「……灵脉的控制解除了吗?」春虎凝重地说。

三人好不容易跳上空中,避开攻势,然而火界咒与咒力奔流从下方逼近,使他们有如随风翻飞的树叶。风声呼啸,春虎的头发和『鸦羽』也发出激烈声响,被扑面而来的强风吹得在空中翻腾。

春虎让全身受狂风吹袭,眯细右眼瞪向下方,冷静地下达指令。

「——飞车丸处理火界咒,角行鬼负责灵脉。」

「遵命。」

「我可不保证能全部压制下来。」

两位护法各自答应,接着如流星飞驰,再度冲向地面。

首先出手的是飞车丸。

「眵侄他、乌驮迦提婆那、堙醯堙醯、娑婆诃!」

她结成龙索印,吟诵出十二天之一的水天真言。护法的咒力立刻幻化成水滴,落下雨水,形成水流,如瀑布攻击火界咒。

水蒸气顿时如火山气体喷发,飞车丸张起结界,毫不畏惧地在灼热的水蒸气中降落。

「曩莫、萨漫眵、勃驮南、伐楼拿也、婆娑诃!」

接着她又吟诵出十二天真言,让倾泻而下的瀑布变成水流漩涡。水流卷起漩涡,由内侧击散火焰,激流接着向外涌出,甚至连留在火界咒里的两台『装甲鬼兵』也不敌水流威力。

另一方面,角行鬼的做法非常单纯。

「……好吧,看来可以大显身手了。」

他挂起狂妄的笑容,往喷涌而上的灵脉冲了进去。在猛烈攻击全身的咒力中,角行鬼露出了獠牙。

平时眯成一条线的双眸睁得浑圆,散发出狰狞的目光。金色短发顿时变长成了婆娑罗发。高浓度的鬼气充塞体内,将近两公尺的巨躯宛如由内部膨胀,又更大上了一、两倍。

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对骇人的尖角。

咒力一碰触到缠绕在他身上的鬼气,便化成瘴气往后方的上空飞散。角行鬼冲进喷发的咒力中,撕裂咒力奔流,往地面疾冲,闯入屋顶有个大洞的本堂。

他脸上浮现野兽猎捕猎物般的笑容,露出獠牙,放声咆哮,他使尽全力握紧右手——

一拳打向大地的泉源。

咚的一声,震动传向灵脉,周围地面随之隆起,在此同时,位于中心的本堂像是由内侧发生爆炸,往外轰飞。冲击的威力波及中庭,撞上飞车丸使出的水流,溅起激烈水花。

火界咒与灵脉,在让两大咒术相杀结束后,飞车丸站在中庭的正中央,角行鬼在遭到轰飞的本堂根基上悠然伸展身体。

「——高天原尔宣天之祝词太祝词吞没世上罪衍祓净身心——」

接着,春虎展开羽翼般的『鸦羽』翩然落下。他口诵最上祓的祝词,在着地的同时「啪」地击掌。击掌声乘着咒力,净化附近一带的灵力。

飞车丸立刻回到春虎身旁。

「春虎大人。」

「……嗯。总之灵脉稳定下来了——角行鬼,辛苦了。」

「要道谢还太早。」

角行鬼恢复原本的模样,稍微努了努下颚,指向只残存部分根基的本堂后方。

本堂后方的地势沿着山顶上升,在上方将地面整平,建了一座讲堂。在讲堂前面,星宿寺的师父们群聚。以常玄为中心,一度撤退的武僧们也再度集结。

常玄瞪着春虎,面露凶相,目露凶光,眼神像是恨不得焚毁对方,紧咬双唇。

飞车丸的目光冷酷,正要上前驱敌时,遭到春虎的制止。

「……常玄法师。」春虎唤道,「您还打算继续下去吗?」

「当然,本寺绝不屈服于外力。」

「我没有要各位屈服的意思。」

「要是您放任阴阳厅,下场也是一样。」

「我也没有放任他们的打算。」

「……既然这样……」

常玄咬牙切齿,愤恨的语气像是忍无可忍。

「为什么……您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对本寺见死不救!本寺的历史远比阴阳厅之流还要久远,为什么您宁愿弃之不顾?舍弃本寺,说不定会毁了前人的功绩伟业——自古连绵流传至今的伟大咒术技法!您让咒术在现代存续,并且开花结果,为什么舍弃这个地方!这里也有许多您该守护的东西吧!」

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也是充满执念的质问。

面对这个问题,春虎的态度始终平静,「很遗憾听见您这么说,不过现在这么指责我未兔太迟。」回应的嗓音异常冰冷。

「法师,过去以为国家贡献这个理由,您知道我摧毁了多少『前人的伟业』,根绝了多少所谓『自古连绵流传至今的技法』?您拘泥的那些东西曾经被我完全熔掉,重铸成军刀。我该守护的东西您真的明白吗?我可是把这个国家的咒法全部搅乱,混杂在一起,在强行整合的狂人啊。」

春虎的口气既不火爆,也没有特别激动,不仅如此,听来甚至有些许的哀愁。

然而,这时候的春虎散发出异样的魄力,带有和咒力与灵气不同,更深沉的「黑暗」。一转眼,常玄已是脸色苍白。

「法师,为了让这座寺院存续,您打算交由我来率领的这个做法,根本是大错特错。」

听见春虎这番劝告,常玄狠狠地咬紧了唇。接着,他浑身颤抖,法衣衣袖翻动作响。

「上!」

僧兵们闻言随即四散,齐声吟诵起咒文。有火界咒、小咒、不动金缚,其中也有人掷出咒符。

「真是的。」

角行鬼微微一笑,用鬼气将逼近的咒术一扫而空。飞车丸冲到春虎面前,接连抛出青蓝狐火。

咒术战再度爆发。

面对隔空交火的咒术,春虎没有试图避难,『鸦羽』把所有接近主人的咒术攻击全挡了下来。春虎泰然自若地向前走去,转头朝向被水流冲到中庭角落的『装甲鬼兵』。

「既然他们自行破坏本堂,我也用不着再客气——歼灭这个地方。」

被水流冲走的『装甲鬼兵』像是撞上巨大杉树,有些头晕目眩。不过一接到主人的指令,它们立刻让关节铿锵作响,重新展开行动。八只脚踏响大地,闯进武僧群中。

就在这个时候。

原本神情严肃而且哀伤的春虎,忽然眉开眼笑,他没理会式神们与僧兵交锋展开混战,兀自背对战场,一路走向寺务所。

寺务所与本堂同样面向中庭,因为遭受咒术战和炮火的攻击,整体呈现半毁状态。然而春虎此时不是往门口走去,而是走到建筑物的旁边。那里有个人避开成为战场的中庭,从后面绕了过来。

「千先生!」

「呵呵,好久不见了,夜光大人。不对,现在该称呼您春虎大人。」

一旁的中庭传来轰声、怒吼声和咒文的吟诵声,老人却像在散步,态度显得从容自在。

但是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如今变得更深,那双饱经岁月风霜而更显得澄澈的双眼,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感慨。

「你老了,不『视』我还真认不出来。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你现在年纪多大了?」

「老头子我也搞不清楚了,九十来岁后就没再清楚算过啰。」

「『老头子』是吗?哈哈哈,你的说话方式完全是个老人家了。」

「是啊,现在甚至还有人叫我『千爷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真的是过了很长——非常漫长的时间啊。」

千爷放声大笑。近似乡愁的情怀在胸中盘旋,春虎剩下的那只右眼微微泛起泪光。

「春虎大人您已经是别人的模样,但还是看得见夜光大人的影子。」

「我们继承相同的血缘,会相像也是当然的吧。」

「真让人怀念……而且这种乱来的个性就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改变。」

千爷边说着边往中庭瞥去,那里现在正有火焰乱舞、水流奔湍、风声呼啸、天摇地动,激烈的战况如今正在摧毁两人共同的回忆。「不好意思。」春虎神色凝重地道着歉,「别这么说。」千爷笑道。

「春虎大人,您专程跑来这里,该不会是为了这个东西吧?」

千爷说完,把春虎带往寺务所后方。见到随意摆放在地面的那个东西,春虎顿时神情一振。

「非时!果然结出果实了……!」

春虎发现的是一盆种在盆栽里的树苗。包括盆栽在内,整体高度不到一公尺高,在寒冬将近的这个季节,细枝上茂密地长着娇小而且椭圆的青翠绿叶,另外还零星地长出两颗婴孩拳头大小的橙色果实。

「是你帮忙照顾的吗?」

「是啊,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能让这东西结果的修行者,全天下可找不到几个。」

「您过奖了,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培育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千爷面露微笑,弯下腰把盆栽拿了起来,「本来我放在橘堂照顾,看来先拿过来这里果真是正确的选择。」接着他把盆栽递给春虎。

「……可以吗?」

「事到如今还跟我客气什么,不过您拿这东西要做什么用?」

「……不知道。」

「噢,不知道啊?」

千爷像是难掩讶异,春虎接过盆栽,露出了凝重神情。

「……我现在在调查一件事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只是我想尽可能把所有方法都试过一次……」

春虎垂下双肩,宛如祈祷般凝视着在手上的果实。这时候的春虎正像个与外表年龄相符的青涩少年。

千爷静静望旧友这副模样,然后,他缓缓开了口。

「……春虎大人,难不成是『泰山府君祭』失败了吗?」

春虎似乎大吃一惊,愕然抬起了头。「……为什么这么问?」他神情严肃地问了回去。千爷哈哈大笑,不怀好意地压低嗓音。

「那人现在就在这里。」

春虎哑然失声,紧接着,从深山中——北侧的方向传来落雷的轰隆巨响。春虎察觉那道「气息」,睁大右眼,喘不过气似地开了口。

「什么!那、那是雷法?而且——那不是龙气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啊,难不成是泰纯先生?他读星发现——!」

春虎惊慌失措,完全没有

隐藏脸上焦虑的意思。他反射性转往中庭的方向,咬紧了牙。

千爷仔细观察春虎的模样,用排除多余顾虑的口吻说:

「百郎坊也在那里——那家伙现在不受任何人的控制,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

春虎把盆栽抱在怀里,随即转身离去。

「您不去见她吗?」

「我有自己的理由!」

「这样啊……那么……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什么?」

春虎停下脚步,转过头。千爷面带微笑看着春虎,犹如一尊读不出表情的佛像。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接着春虎摇摇头。

「抱歉,千先生,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进行禅问。」

「好吧,那就算了,您请便。」

短暂的僵局瞬间解除,千爷又恢复平常的口吻,沉稳的态度再次让春虎百感交集。

不晓得今后能不能再见上一面——不对,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春虎咬紧唇,硬是用意志力挤出爽朗的笑容。

「千先生,谢谢,改天再来下一盘吧。」

「真不死心啊,千万保重,春虎大人。」

春虎掀起『鸦羽』,抱着盆栽赶回中庭。

他冲进咒术交锋的战场,扬声下令:

「飞车丸!角行鬼!我们撤退!」

3

夏目冲过高耸的杉树树梢上方,卯足全力奔驰。黑发在背后飘扬,粉红缎带激烈飞舞。她急促地喘着气,片刻不停地赶路。

此时的夏目有土御门家的守护兽,亦即灵兽北斗的保护,这种模拟飞行的能力也是北斗身为龙的力量显现。从身体迸散出的龙气遵从夏目的意志,将夏目的身体一路往前推进。

不过,这样的状态没有办法维持太久。

即使施加直接与封印连结的咒术处置,生灵利用附身在自己身上的灵体力量原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一件事情。愈是使用灵体的力量,遭到附身的人类就愈是危险。

尤其夏目的情形更是危急。北斗附身在她身上的力量几乎都用在「维持夏目的存在」,一旦为了使用而解除第一封咒,等于是挪用了原本用来「维持夏目存在」的灵力。换句话说,夏目如今正冒着生命危险,操纵北斗的灵力。

——没关系,不要紧,我可以撑到山顶!

夏目踹过空气,卷起狂风,全神贯注地往山顶冲去。

奔向青梅竹马所在的地方。

——春虎……!

心中的问题堆积如山,想要说的话数也数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特地把我唤回现世,又抛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把我交给泰纯,自己却消失无踪?为什么一次也不来找我——为什么完全不和我联络?

如今的春虎在做什么,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与阴阳厅为敌?春虎究竟有什么打算,甚至不惜远离过去的生活,对友人不理不睬,抛弃夏目?

难道说——

难道春虎真的变成了夜光吗?

土御门春虎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吗?

想要问的问题、想要说的话恐怕花一个晚上也问不完、说不完。怀疑与愤怒、哀伤与恐惧从内心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

不过最重要的是——

想见到他。

想看看他的人。

想听听他的声音。

想感觉他的存在。

夏目奋不顾身地在空中狂奔,奔上山顶。

接着,就在她终于望见讲堂屋顶出现在山林对面时,「哞、毘悉毘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从正下方山林里使出的不动金缚术,捕缚了完全放松戒备的夏目。

「啊!」

她失去平衡,往地面坠落。龙气高涨,她强行扯断金缚,接着落地。

她露出烈焰般的眼神,狠狠瞪着阻挡自己前进的术者。

「——哼。」山城愤恨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关……看样子你是让土御门家的龙附在自己身上吧?了不起,没想到你居然是『龙的生灵』。」

「……滚开。」

「要是我拒绝呢?」

夏目的右臂一挥,随即窜出一道闪光,生成雷电劈向山城。可惜的是,山城使出的「避雷」术如今仍能发挥效用。闪电避开山城,劈向一旁的杉树。然而,夏目的雷击只是让树干稍微烧焦,她觉得很不甘心,攻击威力明显减弱不少。

「怎么,我特地追来这里,结果你的灵力耗尽了吗?」

山城没有吟诵咒文或是结成手印,而是再次使出不动金缚。夏目用雷击击退咒术,但一使出雷击,眼前立刻变得漆黑。

恶寒袭来,冰冷的「死亡」气息抚过肌肤内侧。

体内的北斗正激动地敲响警钟,警告她大限将至。再这么下去,……春虎施下的咒术将会毁于一旦。夏目透过北斗与现世连结的魂魄这下真的会离开身体,灰飞烟灭。

尽管如此,夏目并未再次启动封印。

「滚开!」

夏目沉痛地大喊,使出雷击往四周扫射。电光交错,热气迸出火光,接连烧灼附近一带的杉树。

在此同时,夏目试图往前冲,绕过山城,动作中充满与性命等值的龙气,展现出只有生灵能使出的飞快速度。但——

「急急如律令。」

山城掷出极为普通的木行符,咒符形成的藤蔓躲过雷击,捉住夏目,接着直接束缚她的手脚。

夏目摔倒在地上,沿着山坡滑了下去。她立刻释放雷击,烧毁藤蔓。

然而,此时另一张木行符已经出现在山城的指间,他又打算采取慢慢折磨的战术。

接着终于——

——啊。

意识昏沉,不省人事。刚才那道雷击超越了能力极限。北斗内心的着急传来——又逐渐远离——

「再封印!」

这时,树林深处传来强劲的嗓音,勉强保住夏目的性命。夏目身上的封印重新把龙气封在体内,全力维持她的生命,险些消失的意识再度恢复清醒。

那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过相隔几天的时间,这熟悉的嗓音听来格外令人怀念。

「是谁——」山城正想问清楚来者何人的时候,「这个死小鬼!」激烈的雷击伴随女人的怒吼声袭来。尽管有「避雷」术的保护,但雷雨如注,简直要攻破防守的极限。虽然避免了直接遭受攻击,山城仍因为冲击余波被轰飞了出去。

「呃!」

山城连忙张起结界,夏目也转头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幽暗的树林里,出现一位身穿防瘴戎衣、体型娇小的女性。她的额头上缠着一条头巾,底下的双眼冒出熊熊怒火,狂奔着冲了过来。

「看你对夏目做了什么好事!我要杀了你!」

直截了当地宣战之后,像是为了证明她言出必行,雷击如惊涛骇浪袭来。山城反射性地强化结界,并且全力奔走回避。雷击固执地追逐着到处窜逃的山城,白光将四周照亮,爆炸声轰隆作响。

忽然有人闯入战场,让山城的脸色十分僵硬。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那位女性是前祓魔官,而且是灵灾修祓部队的队长,本领非常高强。至于另一个启动夏目封印的声音主人尽管喊出了声音,隐形却是天衣无缝,至今——恐怕连山城也——无法视得他的气息。比起眼前的「雷使」,山城对消除气息的另一位咒术者更是提高警觉。

夏目的心中又是感谢,又是歉疚。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

「……唔。」

夏目咬紧牙,再次冲上山坡。「夏目!」女性不禁惊愕,可是看见山城作势追上夏目,她又立即使出全力妨碍。「对不起。」夏目暗自道歉,独自往山顶冲去。

她一路跑上山,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在路上。不只灵力,她的体力也早就到达极限。但是她依然不时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在拨开杂草时弄得双手满是擦伤,马不停蹄地往前跑。她跑向从上空看见的讲堂,气喘吁吁地向前飞奔。

接着,她再次望见树林另一头的讲堂时,咒术战残留的痕迹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微弱的咒力和残余的灵气在空气中飘散,大树起火燃烧,到处充斥着烟味。

讲堂因为大火肆虐而摇摇欲坠。

原本位于讲堂对面的本堂,如今只剩下残余的根基,其他部分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处可见师父倒在地上,他们有些人脚步踉跄,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也有一些流血蹲在地上。地面凹陷,碎片散落各地。战场的痕迹——这个词掠过脑海,夏目的脸庞扭曲,为了加快脚步而踹了下地面。

接着她冲到中庭,四周景象一览无遗。

遭到破坏的本堂只剩下根基,后方是火势猛烈的讲堂。到处有寺里的人倒在地上,哀号声不绝于耳。寺务所半毁,四脚门消失无踪,围绕中庭的巨大杉树拦腰断裂,燃起大火。

眼前,两台『装甲鬼兵』正一路撞倒路旁大树,沿着通往山脚下门前堂的山路下山。它们为什么撤退?不消说,当然是因为战斗结束了。

夏目让一头黑发在空中翻飞,往四周左右张望。

接着她忽然抬头望去,仰望东方的天空。

找到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乌云依然笼罩天际,大自然的苍穹如波浪起伏,绵延至远方山棱。红褐色的斜阳穿过云层间的些许缝隙,透射光芒。

夕阳余晖中——

在遥远的东方,有只巨大的暗鸦飞翔在空中。

黑衣阴阳师正朝着东方的天空飞去。

他又抛下我了。

夏目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滚烫的泪珠沿着被泥土弄脏的脸颊滑落。

她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抽搐,忽然一阵哽咽,泪如雨下。

她一边发抖,一边深呼吸,朝青梅竹马逐渐远去的背影放声怒吼:

「蠢虎!」

然后,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插图277

4

说不定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全力奔跑过,秋乃全力使出兔子生灵的脚力,一口气冲上山。不过,愈是接近寺院中央,她的脚步愈是沉重。尽管相隔一段距离,使出咒术时的咒力照样传了过来。此外还有混乱的叫喊声、破坏声,以及因为让树木遮住而看不清楚的本堂。本堂附近一带的天空极为明亮,有地方正燃起了大火。

「……」

虽然害怕,但事到如今也无路可退。秋乃放慢速度,藏起自己的身影,小心谨慎地爬上山。

战场的中心似乎是中庭,秋乃缓步靠近,在近到不能再近之后,她躲进草丛后面,窥视眼前的战况。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讲堂燃起熊熊大火,本堂甚至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行,没办法再接近了。秋乃没有直接前往中庭,而是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寺务所后方。

寺务所这时也已经半毁。面对从小成长的熟悉环境变成这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秋乃感到麻痹,甚至超过了恐惧的心情。

不过,从结果来看,幸好她选择绕到寺务所后方。多亏如此,她才得以遇上意想不到的人物。

「千爷爷!」

「噢噢,秋乃,你没事啊。」

一看见千爷,秋乃的忍耐到达极限。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千爷,声泪倶下,把脸埋在千爷的胸膛。她心里既害怕又难过,因为卷入战火,她失去自己唯一知道的世界。千爷轻柔抚摸,安慰着啼哭的秋乃。一直等到秋乃停止哭泣,千爷才带着她走向中庭。

那时候,咒术战早已结束。眼前惨绝人寰的光景让秋乃哑然,说不出话,但是她的视线没有注视寺院里凄惨的景象太久,便望向杵在中庭正中央的少女。

「夏目!」她急忙冲向夏目。双眼红肿、仍在抽泣的夏目看见秋乃,轻轻唤了声:「……秋乃。」

「怎么了?你还好吧?」

「秋乃,我、我……」

「你、你没见到那个叫春虎的人吗?」

「……嗯。」

哭肿的脸上脏兮兮的,夏目无力地点了下头。

秋乃头上的双耳不知所措地摆动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时总是神态凛然的夏目,居然会不顾外界目光哭成这副模样,让秋乃感觉到不小的冲击。另一方面,她脑中也浮现了一个良心会因为不妥而谴责她,但又是她内心最真诚的感想。

美女即使哭得再惨,还是很美丽。

「夏目。」

「夏目!」

突如其来的呼唤声让秋乃吓了一跳,赶紧转头。一对男女跑向秋乃等人身边,男人头上绑着一条布巾,下颚蓄着短须,是个像摔角选手一样体格健壮的巨汉。不过,他身上没有散发出压迫感,反倒给人温柔的印象。另一位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身穿黑色外套,用头巾扎起头发,额头全露了出来。

陌生人出现让秋乃反射性紧张了起来,不过两人都神情严肃地望向这边——关心夏目的状况,秋乃也就放松了戒心。

「叔叔、婶婶……」

夏目悄声唤着,看来是她认识的人。

男性走向夏目,朝秋乃与千爷瞬间投去锐利的目光,接着他稍微行礼致意,把视线转回夏目身上,口气严厉地斥责着她。

「这么做实在太乱来,你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对不起。」

「居然一个人潜入这种地方!你知道你不见之后,我们有多担心吗?」

面对女性的斥责,「对不起。」夏目再次道歉。不过,女性马上气消,又露出担心夏目的眼神。

「……你见到春虎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夏目咬紧了唇,轻轻摇头。「那个笨蛋。」女性低声怒骂,接着轻柔地搂住夏目的肩膀。用不着解释,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见他们的关系相当亲昵。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这里还有三个『十二神将』在。刚才的咒搜官自行撤退,可是他不一定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

男性说,神情严厉地观察四周状况。听见他这句话,秋乃的心跳忽然变得剧烈。

「……夏目,你要走了吗?」

「秋乃……」

夏目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秋乃脱口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过秋乃从她的反应找到了答案。夏目之前说过,目的达成之后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搂住夏目肩膀的女性一脸困惑,来回打量两位少女。她瞥向一旁的男人,两人的脸色都是一样复杂。

「打扰一下。」

这时,在四人身旁的千爷开口说道。相对于不知所措的秋乃等人,千爷的态度还是和平时一样从容。

「二位似乎已经计划好下山的路线,不过我知道一条最近的路,虽然有点危险,但保证不会让人发现。如何?各位如果要离开,不如由老头子我帮忙带路吧。」

茂密苍郁的树林中,三善坐在倒地的树干上,睁开了原本合上的双眼。

「……跟丢了。从飞行的方向上来看,应该是飞往东京,但是没办法非常确定。」

「『装甲鬼兵』呢?那些东西到那里去了?」

「咒力在途中就没有继续供应,大概是停止活动了吧。那东西没了咒力,就只是单纯的铁块,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三善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弓削见状叹了口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他确实是无计可施。见鬼的才能准根究底只是用来「视」得灵气的能力,并非能眺望远方的千里眼。说起来,在土御门春虎飞上天空,远离战场后还能追踪他的灵气,已经足以证明『天眼』的能力有多高强。

「……寺里的情形如何?」

「几乎全毁,只是没有人丧命,实在厉害。」

弓削等人如同三善当初的宣言,自始至终没有和星宿寺的骚动扯上关系。今后寺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在这个时候弓削等人什么事情也没办法做,顶多只能回到阴阳厅,向上层报告事情经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是属于非正式的任务,用不着依规定缴交——恐怕份量会很惊人的报告。

任务以意外的形式结束,弓削暗自警惕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放松了心情。

「啊,对了,土御门夏目呢?山城逮住她了吗?」

「弓削,我『视』到的对象不一定是土御门夏目。」

「不过,可能性很高吧?而且对方还会使雷的咒术。现在没有再听见雷击的声音,可见战斗结束了,我想山城应该不会失手……」

「那可不一定。」

三善干脆地否定这样的说法,「什么意思?」弓削焦急回问。

「难道山城输了吗?」

「啊啊,抱歉。我的意思不是山城输了,只是好像有其他人介入。老实说,我一直把精神集中在土御门春虎,那边没有『视』得很仔细。现在我正在境内找,可是在灵气这么混乱的状态下,对方要是隐形就更难找到了。」

三善说得悠哉,让人忍不住想叫他认真一点,不过至少三善不断在针对现状采取最适当的手段,没有派上用场的反倒是在旁干着急,只能一再催促三善的弓削。

「总之找到山城了,我们先去和他会合,问清楚事情始末。阴阳厅的支援最后还是没赶上,反正都这个时间了,最快也要明天才有办法回到东京,我看我们还是赶紧下山找到住的地方吧。」

「不,特视官,当务之急是和本厅联络——」

「这种事情山城会做吧,反而是这种乡下地方很难找到住宿,就算用手机找,网路上也不会有这种乡下的旅馆资料……啊,对了,弓削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特产吗?昨天寺里提供的膳食实在不好吃。」

三善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自顾自地从西装里面掏出手机,接着打开浏览器找起旅馆资料。

弓削忍不住觉得头痛,不过三善这个时候想必仍在持续找寻土御门夏目的灵气——尽工作职责,不像自己只能不中用地站在一边。

这样的表现展现出的同样是专业的工作态度。弓削叹息——然后不禁苦笑。

「……我在来之前调查过了,邻镇有间养生猪肉锅很受好评的温泉旅馆。」

「……是……是……结果是……是。很抱歉。之后我会与三善特视官以及弓削独立官会合,返回东京。详细的报告等到回东京后……」

抱歉打扰了,山城说着挂断电话。他硬逼自己按捺住情绪,最后还是忍不住唾骂,往地上猛踹。

「……可恶!我居然会犯下这种错……」

中途闯入的那两个人恐怕是土御门分家的人,说起来土御门夏目单独行动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但是如果他们暗中帮忙,出手的时机又太迟。难不成他们之间有什么意见不合的地方吗?反过来说,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集体行动,也不至于让自己措手不及。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用强硬的手段先抓住土御门夏目……」

一心只想着捕缚时尽可能毫发无伤、避免多余消耗的自己实在过于天真,而这种天真的想法正证明了自己还太过年轻,缺乏足够经验。由于拥有杰出的能力,山城很少碰上「能力无法应付的局面」。这并非自大,单纯只是描述事实。实际上,「摆脱困境的经验」太少,可以说是山城无法忽视的严重问题。

不甘心,但是这种不甘心和屈辱的心情将会化为力量,使自己更加成长茁壮。至于成长的效率是快是慢,身为新人的自己为了今后能与其他『十二神将』并驾齐驱,这势必会是一个重要关键。

「……等着瞧,我马上就会……」

山城握紧手机,在心中怀抱着决心与觉悟,接着他鞭策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展开行动。

「……停车。」

听见这句话,一辆开在国道上的厢型车在路肩停了下来。

后座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车踏上柏油路面。马路沿着山坡蜿蜒向上,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除了停下来的厢型车,没有其他车辆往来。

日渐西沉,为天空染上橘红色彩。然而,男人前往的方向乌云密布,他露出锐利的目光,平静地瞪视远方山棱。

司机打开车窗。

「怎么了?」

「……没事。」

男子没多说什么,视线始终没有改变方向。

这时,手机在车里响了起来,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连忙接起电话。他连声说是,之后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让身体越过驾驶座探了出来。

「厅舍传来的通知!土御门春虎已经离开星宿寺,寺里现在几近全毁。」

接到报告后,男子重重点了个头。

「黑龙,你先过去确认状况。獭祭、醴泉,你们负责在这附近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鸦羽』的灵气。凤凰美田在这里待命。」

命令一下,三只乌天狗立刻现出实体,振翅飞往暮色天空。「嘎。」它们发出宏亮的叫声,散落着漆黑羽毛在天际翱翔。

男子再度回到车子后座,用力关上车门。

「开车。」

简短下令后,男子让身体埋进座位,盘起胳膊,如冥想般合上了双眼。

车子再度前进。

在抵达星宿寺前,木暮禅次朗始终不发一语。

「嗯,没错,刚才结束了。」

少年把手机抵在耳边,愉快地向对方报告。

「土御门春虎最后还是逃了,结果事情又回到原点。不过没想到那家伙会搬出『装甲鬼兵』,而且还是一次三台,真是气派极了……什么?这我也没辙,我抵达的时候已经……不不,这未免太强人所难,我们这边可是在中午过后才掌握到阴阳厅的行动,能够在最后关头赶上该说是我的能力……或许确实不算是真的赶上,不过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对着手机滔滔不绝地说,说到一半已经像在为自己找起开脱的借口。

那是个年幼的少年,看起来顶多只有小学生的程度。然而,少年现在坐着的地方绝非寻常场所。

他坐在位于北辰山西北方的高压电塔上,距离地表将近一百公尺的高处。虽然距离遥远,但从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星宿寺的境内。在这种年纪的小孩子绝对爬不上去的场所,少年摆晃着双脚,戴着红色墨镜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总之事情基本上已经结束,我也要回去了,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说。」

少年说完,挂断了电话。他无奈地摇摇头,从铁架站了起来。

「没想到那家伙这么啰嗦,真是跟了个麻烦的主人。」

他不耐烦地抱怨着,板起了脸。

「不过算了,也算让我观赏到精彩的一战。」

说完,他从容不迫地从铁架上跳了下去。

「……一切都完了吗?」

受到敌人的式神压制,一路退到境内后方的常玄独自合上眼,垂下了头。

土御门春虎的灵气在不久前离开境内,二位护法和『装甲鬼兵』也随他离去。敌人撤退了,但是宣称寺方获胜这种事情,就算撕破嘴他也说不出□。混战中,在身旁奋战的诸位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人影,虽然不认为有生命危险,但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惨败啊。」

他不得不承认,事实清楚摆在眼前。

不惜自行破坏本堂,试图抵抗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只剩下残破的境内。事到如今不管找什么借口也没用。

星宿寺灭绝了。尽管总是会迎来这一天,自己的失策却是最致命的一击。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到今天,为了什么日夜钻研,埋头进行严格的修行?今后再也不可能找到答案,这全是因为自己才疏德薄所致,只能甘心接受。

常玄微微一笑,把手探进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这把短刀并非咒具,而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寻常短刀。

刀鞘卸下,露出里面的刀刃。常玄用双手握住短刀刀柄,姿势犹如结成手印。他让刀锋指向自己,闭上双眼,抬起下颚,让咽喉曝露在刀前。

「——南无。」

简短的吟诵过后,他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向自己。

然而,「——!」下一瞬间,常玄睁大眼、满脸惊愕、双手无法动弹。不动金缚。紧接着,斜后方传来沙沙声响,常玄全身僵硬,只能转动眼珠,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然后,他不由得瞠目结舌。

「……理晏。」

「让大家陪着你做这些事情,最后打算自行了断生命?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理晏出现在常玄面前,头发凌乱、呼吸急促,体能消耗到了极限,只有瞪着常玄的目光仍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星宿寺就算倒了,不表示寺里的人也跟着消失。如果你打算抛下大家自我了断,我绝不允许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常玄,现在还不是你可以死的时候。」

理晏因为愤怒——以及某种情感而全身发抖,斩钉截铁地断言。

这一瞬间,理晏第一次震慑住常玄。常玄维持握住短刀的姿势,咬紧了唇。滴答,在上了年纪的僧侣眼角,一滴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5

千带领众人走在一条最近刚形成的兽径,除了他以外,就连寺里的人也不知道这条路。在千的后方,跟随着又把耳朵藏了起来的秋乃;接着是夏目,以及一位名叫千鹤的女性,殿后的则是千鹤的丈夫鹰宽。

鹰宽与千鹤这对夫妻似乎出自土御门家的分家,即使时代改变,他们依然担任本家的「护卫」。不愧是正统名门,千忆起往日旧友,内心不禁笑逐颜开。

此外,两人在立场上疑似是夏目的保护者。听着三人的对话,千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土御门本家的当家在读星后,预料春虎将会来到这座星宿寺。夏目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偷偷瞒着鹰宽等人,单独跑到星宿寺来。这么听来,她确实是个行动力非常高的少女,无怪乎春虎会如此警戒。

一行人抵达山脚时,夜幕已经完全低垂。

笼罩天空的乌云消失,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鹰宽与千鹤再次向千道谢,千爽朗笑着,接受了他们的谢意。两位少女都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样,下山时一路沉默寡言,这时候也尽量不看向对方。

青涩的友情让千暗自露出微笑,接着,他忽然开口提出这件事情。

「鹰宽先生与千鹤夫人,我有一个请求。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你们顺便把秋乃带走?」

「——千爷爷!」

秋乃哑然失声,转头往千看了过去。夏目也睁大了眼,凝视着同样的方向。

鹰宽与千鹤因为事发突然,难掩困惑,不过还不至于和孩子们一样惊慌失措。

「……非常抱歉,这位老先生。」鹰宽恭敬地低头鞠躬,「我们现在过着逃避阴阳厅耳目的逃亡生活,又是罪犯,夏目因为是亲人所以无可奈何,可是实在不是能够收容未成年人的立场……」

「鹰宽先生你应该也明白暗寺的情形吧?说到违法收容未成年者的环境,这座寺院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况如今寺院等于是毁了,连百步也称不上,简直是大大退步。如果说待在什么地方对秋乃『最好』,我想寄身在土御门家会是更好的选择。」

「这、这个,可是……」

鹰宽的神情苦恼,一时语塞。千鹤也是迷惘着拿不定主意,先是看了看夏目,又看了看秋乃。两位少女像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示意见,静静关注着事情发展。

千咧嘴一笑,「没办法了——欸,百郎坊。」他朝树林出声呼唤,戴着天狗面具的百郎坊随即应声出现。鹰宽在事前似乎已经发现,千鹤与夏目则是大吃一惊,只有秋乃开心地叫了声:「天狗先生!」

百郎坊遵照主人的指示,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字据,千接过字据,得意洋洋地笑着,把字据递给鹰宽。

「这是以前我在将棋上赢了一百盘时,由他写下的字据。抱歉在本人不在的时候要求你们遵守,不过我怕自己来日不多,这时候再不拿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用上啰。」

接过字据后,鹰宽脸色僵硬地回望向老人家,在一旁窥探的千鹤也忍不住露出尴尬的苦笑。

字据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土御门家必会答应星宿寺千行者提出的一个要求。土御门夜光。』

「这、这个是,不过……」

「怎么啦?」

「这、这该怎么说……」

「虽然土御门家现在换了个当家,但这确实是土御门当家留下的字据。难不成堂堂土御门家打算毁约吗?」

听见千脸上然挂着笑容坦然说道,鹰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千爷爷。」

大概是总算了解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秋乃微微发抖,从旁出声唤道。在她的脸上,不安与期待交错,表现出「准备离巢」的复杂神情。千很中意她这样的表情。

「秋乃,离开的时候到了……说实话,我还想悠哉地和你再多度过几年的时间,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

「为什么这么说!我……离开寺院这种事——」

「不行。」

千始终笑脸盈盈,口气却非常坚定。秋乃有些吃惊,「千爷爷。」她睁大了眼睛。

「不行,秋乃。巢已经烧毁,回不去了。你必须和他们走,所谓『该来的那个时候』是不会等人的。」

「可、可是……」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快倒。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以后再回来说给我听吧。」

「千爷爷……」

秋乃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依她的个性,恐怕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这时候的她只是为了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混乱罢了。

不过,在秋乃身旁,有个让懦弱的她愿意鼓起勇气的「朋友」,而且两人之间存在极深的渊源。千很确定,现在正是秋乃必须出发的时候。上天刻意安排的命运呈现什么样貌,只有千看得一清二楚。

到头来,现场最先做出决定的是千鹤。

一直沉默不语的千鹤深深蹙起眉头。

「——秋乃?你想跟我们走吗?」

「欸、欸,千鹤?」

「你别说话——怎么样,秋乃?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我……」

遭到千鹤逼问的秋乃朝千露出求助的眼神,接着又看向夏目。夏目在经过瞬间的挣扎后,轻轻点了下头。千暗自佩服,认为她果真有胆识,也很聪颖。在掌握命运时,她的内心没有一点犹豫。

见到夏目朝自己点头,秋乃发着抖,也点头做出回应。「我要跟你们走。」她告诉千鹤。

千鹤露出赞赏的笑容,但鹰宽似乎还是不愿意屈从。这表现出他正视现实层面的问题,不过事到如今,这样的表现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土御门家自古至今,看来都是女人比男人还要有器量。

插图295

千接着解开最后的咒。

「鹰宽先生,秋乃有远房亲戚在东京,对方是代代与咒术相关的世家。如果各位方便的话,也可以请他们帮忙照顾秋乃。」

「咦?千、千爷爷,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秋乃大吃一惊,凝视着千。鹰宽则是似乎稍微松了口气,把秋乃这样的小孩子卷入逃亡生活使他良心备受谴责,而且星宿寺变成那种样子,把秋乃留在这里他也不放心,可是如果要他把家属找出来,说服他们教养秋乃,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秋乃,你以为亲戚的事情是骗你的吗?」

「因为……」

「之前我告诉过你的姓氏,再向鹰宽先生说一次吧。」

「啊,唔……」

在千的催促下,秋乃回答得支支吾吾。在寺里,用到的只有名字,没有机会报上姓氏,所以她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来。

秋乃皱着额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啊,是『阿马』。」

千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是『阿』,是『相』。」

「……咦,是这样吗?对不起,因为很久没人问我了。」

秋乃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鹰宽原本松懈下来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再次板起脸孔。发现丈夫顿时变了脸色后,千鹤讶异地望了过去,而夏目尚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秋乃,正式向对方打个招呼吧。」

千——有如一个顽皮的小孩——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催促秋乃。秋乃的神色紧张,她端正姿势,向鹰宽和千鹤深深一鞠躬。

「我、我的名字是相马秋乃。那个、这个,请、请多多、多多指教……!」

千释放出的咒,霎时间束缚住三位土御门家的人。

他眺望着三位土御门家的人,在心中思索。

夜光大人——春虎大人不知道何时会注意到今天的失策。没想到除了将棋,自己还有赢过那个天才的时候,看来活久了也是会有好事发生。

千心旷神怡,仰望夜空。

皎洁明月高挂夜空,月光静静洒落在千一行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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