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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忽然来信。
抱歉之前没捎过一封信,这个时候能像这样提笔写信,怀念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久疏问候。
对不起,也非常感谢。
不需要担心我。
1
假寐中,外面传来潮汐般的蝉声。
温暖暧昧的梦境间,她回到了孩提时代。
乡下老家位于深山中,四周围绕着树林,每到夏天总响起阵阵蝉鸣。要是遇上大热天,屋里会打开纸门通风,世界便变得有如溢满蝉声。
在年幼的她看来,世界原本就是这副模样。如同空气、光线、时间以及灵气,蝉声本来就在那里,同样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事物之一。
古老而且宽敞,但是死气沉沉的宅邸。
夏日明亮的阳光洒满檐廊,盎然绿意的气味乘风飘来。与令人汗水直流的酷热空气相反,地板的触感清凉,吸走了热气。受到这种舒适的感觉吸引,她横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潮汐般的蝉声。
声音与光线,灵气与时间皆融为一体,她将自己委身于世界,感受着这样的存在。
年幼的她既无力又弱小,区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也很模糊。因此偶尔她会失去自我,险些与世界融合。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支配尚未发达的自我的通常是感觉。这个阶段的自我如同无壳的蛋,尽管保有形体,但是脆弱又易变,尤其拥有「视」得灵气!可以「视」出灵气的见鬼才能者,更容易受到感觉的支配。自我宛如随风翻飞的蝴蝶,轻易便跨越与世界之间的界线。
自我消融,与世界混同,和声音、光线、灵气与时间融为一体。
灵魂在彼岸徘徊。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人们在人一出生就下了「咒」。
「夏目。」
名字。
听见自己名字的她急忙起身,让差点与世界融为一体的自我回到自己体内。
「夏目。」
沉稳又温柔的嗓音,那声音听来彷佛对自己带有特殊的情感。被人用深情的语气唤着别人为自己取的名字,她终于取回自我。在此同时,年幼的她远去——假寐中,意识逐渐清醒。
自漫长的假寐中醒来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睑。
★
「……夏目?」
被呼唤声唤醒的土御门夏目微微张开双眼,在朦胧的视野里,她发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那正是声音的主人。
沉稳又温柔的嗓音、凝视着自己的坚定视线。
「……春虎……」
喃喃吐出梦呓般的话语之后,她才察觉那人并非春虎,头脑一下子变得清晰。她睁大双眼,身体在棉被里面动了起来。
「父、父亲……?」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男性,他戴着金属框的眼镜,是个整体散发出知性气质,但气氛有些阴沉的男人。
他正是夏目的父亲,现任土御门家当家的土御门泰纯。
夏目连忙想坐起,身体却使不上力。
泰纯见状,简短地说:「这样就行了。」
「你暂时必须静养。你现在应该很混乱,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缓慢而且平静,但是绝不显得冷漠的语气。
泰纯的表情感受不出平常的冷淡,不仅如此,甚至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疲惫感。然而,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挺得笔直,眼镜后方的瞳孔里看得出透彻且深入的思虑。
夏目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泰纯。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再说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棉被、陌生的枕头。
……不。
她其实知道。没错,春虎他直到刚才都在——泰纯现在坐的位子,春虎先前就坐在那里。
春虎的左眼缠着一条布,十分温柔地握住自己的手。
另外还有北斗的事情。
操纵北斗的人是夏目这件事,被春虎知道了,夏目向他倾诉心意,他也对夏目笑了——
——是梦?
不对。她记得这个房间的景象,握住自己的手和双唇贴合的触感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父、父亲,春虎他人在哪里……?」听见夏目这个问题,泰纯的神情出现动摇。不过,为了不让夏目过于惊慌,他回答的嗓音极为沉着。
「他——托我照顾你之后就走了。」
「……走了?」
「他刚离开没多久。我们正在找你们的时候,式神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式神马上变回式符,上面写了一些字,是春虎写来的信。信中写了对现状的几项解释和这个地点,并拜托我们照顾你。」
夏目睁大双眼听着泰纯的回答,听完后,她回想起春虎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对不起,夏目。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记起来了,记起春虎最后向自己「告别」。
但是——
「离、离开是什么意思?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为什么留下我——」
自己也不明白的焦躁揪住心脏,那个时候意识暧昧,无法掌握事态。春虎离开了?他不在这里了?为什么?不对,真要说起来,那时候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春虎的左眼为什么用布缠了起来?在两人独处的陌生场所,出了什么事才演变成那样的状况——
『去吧,「鸦羽」,回到主人身边。』
「……啊。」
她想起来了。她全身紧绷,呼吸困难。
记忆在脑中接连涌现,同时爆发。红发少女手中的鸟笼、三只脚的乌鸦式神、纷飞的漆黑羽翼、黄金的光粉、遭到附身而失控的春虎。在天空飞翔的春虎,以及乘着雪风追逐的自己。
空气里飘散着轻微的火药味,烟火在黑暗的夜空中闪耀光芒。高空中风声呼啸,吹乱了发丝,撕裂盛夏的热气。跨坐在雪风身上的跃动感、焦急的心跳、被逼入绝境时的苦闷,她全清楚记了起来。
还有那个时候自己做出的决定。
贯穿胸口的激烈痛楚瞬间超过忍耐极限,变成麻痹。恶寒笼罩全身,不久之后存在消失于虚无,孤立与断绝感让自己宛如堕入空无一物的黑暗,只有春虎抱着自己的双臂勉强支撑着意识。凭着希望能告诉他的心意,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话说出口。
然后——
「我……」
死了。
照理来说是如此。
之后获救——她不这么认为。可是如果是这样,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和春虎离开的理由有关系吗?把自己托付给父亲——不对,那样的话父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情形?那之后——在自己制止春虎失控之后,到底——
「夏目。」
泰纯喊着,立刻将夏目迷惘的思绪拉回床上。
「用不着担心,冷静点。」
他的语气既不激动,也不强势,却是很「强力」的一句话,有如甲级言灵。
「首先,你所在的这间房是东京都内某间商务旅馆,鹰宽和千鹤也来了,只是他们现在正好外出。」
「……叔父和……婶婶吗?」
泰纯对虚弱问着的夏目点头,又继续说:
「夏目,我们也没有掌握全部的状况,不如说我们知道的不过是现状的其中一小部分。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在知道的范围内向你解释,事态恐怕远超乎你的想像。」
「可是我刚才也说过,目前暂且不需要担心,所以你先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接受我接下来要说出的事实。」
泰纯凝视着夏目的双眼说。
他的口吻听不出要温柔保护夏目、让她安心的意思,而是明确地给予现在的夏目必要的指示,让她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而且不是强制,始终秉持着在一旁协助的形式。
夏目目不转睛地看着泰纯。
她怀疑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与父亲交谈了。许久没听见父亲的说话声,父亲似乎比印象中还要苍老一些。长相也是一样,她以为父亲的样貌更年轻一点。换句话说,这正证明她有许久没有认真注视泰纯的脸。
泰纯的视线笔直注视着夏目,夏目一直很不擅长应付父亲这样的目光。不只是眼神,还有父亲的存在本身。她绝不是讨厌父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来往,这一点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
不过,直盯着泰纯的夏目忽而惊觉一件事情。
他的眼角附近——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她没有立刻发现,可是那和某人极为神似。会是谁呢?她正疑惑的时候,那个人的脸庞马上浮现脑海。
——春虎……
没错,就是最后见到的春虎。虽然左眼被布缠住,但她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春虎。
两人极为神似。
不过这
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
——『春虎,你其实是本家的人……土御门泰纯的亲生儿子。』
「…………」
夏目忍不住别开脸,「夏目?」泰纯开口,但是夏目没能回应他的关心。
那个时候,她——相马多轨子这么说。春虎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夏目是泰纯准备的「替身」。事实上,『鸦羽』选择了春虎,附在他身上,也就是说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春虎与泰纯是真正的父子,土御门家的嫡系。
那么——自己又是什么人?
「…………」
问不出口。知道答案的人物近在眼前,她却问不出口。夏目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紧抓住沉默。
沉默维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而且这阵沉默彷佛责备着自己,让夏目不禁微微发抖。
泰纯要自己接受事实,可是……
没人打破沉默,夏目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有很多事……」泰纯开了口。夏目没有出声,反射性地往他看了过去。「必须告诉你。」他的神情沉稳,不愤怒也不哀伤,也没有笑容,和平时一样。他总是这个样子,不知道脑中在思考什么,让夏目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然而,此时他沉着稳重的态度一点一点化解了夏目的紧张。
「不用急,你只要慢慢听我说就行了。」
夏目没有回答,不过这次她没有再移开视线。
两人独处的房里,再一次笼罩沉默。
过没多久,夏目慢吞吞地轻轻点了下头。
窗外射进的阳光指向中午的角度,喧嚣的蝉声唧唧作响,彷佛重新回到耳中。
2
新年到来时,东京的人口分布容易出现短暂的巨大变化。
商业区和闹区大多杳无人烟,住宅区的人口比平常还要稠密,神社及佛寺周边人潮络绎不绝,显得热闹非凡。和平常不同的地方还有人口的流动,由于是大都市,移动的总数本身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路线和时间带与平常有极大的差异。
人们所在的场所和行动的变化,与东京这座都市的灵层息息相关,因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有灵气,人群的大量流动势必会——尽管只是暂时——影响到流经大地的灵脉,人们动向的「变化」将「扰乱」灵脉。
灵脉的混乱使灵气偏离正常轨道,一旦灵气过度偏离,则会发生灵灾。由于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倾向,阴阳厅也有事前的因应对策,那就是每年除夕举行的鬼气修袯以稳定都内灵气为目的,实施大规模的咒术仪式。
鬼气修祓举行的时期为一年四次的节分和除夕,其中又以除夕举行的仪式最为盛大。仪式持续至新年到来的前一刻,直到隔天元旦的中午过后仍在忙着后续处理。之后紧接着是新年假期,换句话说,阴阳厅的日常业务——除了负责灵灾修祓的祓魔局——在年末到年初的这段期间将大幅停摆。
「说来阴阳厅也算是『公家机关』。」
如此评论的人,是过去隶属于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的土御门鹰宽。
对逃亡中的土御门一家而言,阴阳厅动员所有资源投入鬼气修祓的年末年始是绝佳的机会,于是他们慎重地隐藏行踪,成功潜入东京都内。
一行人有土御门家当家土御门泰纯、分家的鹰宽和他的妻子千鹤,再加上夏目以及人称暗寺的星宿寺遇袭遭到歼灭后,与他们共同行动的相马秋乃等共五名。
他们选择的据点不在都心的二十三区内,而是位于西边的吉祥寺区域,而且是离车站距离相当遥远的一栋老旧民宅。
「这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屋子,听说重建的计划暂停之后,这里已经长达一年的时间没人居住。改建的日期决定后我们得马上搬出去,我用这条件轻松借到了这个地方。」
「……话虽然这么说,反正那两个『朋友』也有难言之隐吧?」
「这世上没人没有隐情。」
鹰宽一边随口敷衍妻子指出的事情,一边介绍接下来的潜伏场所。
夏目对这房子的第一印象是很有「昭和」的气氛。
这是一栋木造的双层建筑物,据说屋龄高达五十年以上,外观搞不好会让人误以为是废墟,难怪决定重建。屋子后面有个小庭院,只是那里同样荒废了很久,很难相信这地方居然有水有电。
千鹤不禁错愕地摇摇头。
「看来得先大扫除了。」
因此新的一年刚开始,土御门家便举族投入大扫除的工作。
这一类的工作交给式神最省事,不过毕竟他们正在逃亡,所以尽可能不使用隐形以外的甲级咒术。当然,他们不可能请清洁业者进屋里打扫,也要尽量避免吸引周围居民的关心,如此一来他们只能避开他人的耳目,偷偷摸摸地由自己亲自打扫。
结果在入住后,光清扫就花了他们整整两天的时间。
「要是得马上移动到别的地方,这下就白忙了。」
千鹤这么发着牢骚,不过会特地整理居住环境,可见他们料想这次将会是长期潜伏——至少不会数天就结束。
新的一年到来,所以那已经成了前年发生的事情——土御门家遭到企图夺取『鸦羽』的阴阳厅高层攻击,结果F鸦羽』遭夺,本家宅邸烧毁。自那之后,泰纯等人在各地辗转过着逃亡生活。春虎失控时,他们一度到东京接回夏目,后来便一直潜伏在地方乡镇,因为他们认为远离东京较不容易受到阴阳厅的注意。
然而,今年他们选择潜入阴阳厅脚下的东京,这是基于泰纯观星后做出的决定。他读出东京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巨大变动,为了因应接下来的事态,他们冒险来到东京。换句话说,他们预定会在这个地方住下来,直到泰纯读出的「巨大变动」发生。
当然,要是被阴阳厅发现,他们又得立刻变换场所。
「今天就先到这里,来吃饭吧。因为还没有瓦斯,我们就在院子里用火炉烤东西吃。」
即使是在潜伏中的逃亡生活,三餐务求温饱仍是千鹤唯一的坚持。今天的晚餐是烤肉,夏目等人拿出纸箱充当椅子,鹰宽坐在檐廊,千鹤则是往炉里添炭。
这季节太阳下山得早,四周早已是一片漆黑。在院子里用餐反而容易引来邻居注意,所幸庭院面向邻接的仓库墙壁,虽然因此感觉空间格外狭小,但这样的情形不容易让人看见,对他们来说反倒有利。
「泰纯呢?」
「他在二楼查一些东西,反正就算过去叫他,他也会查完才肯过来。」
「真任性,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啊,小夏还有小秋,麻烦你们拿筷子和碗盘过来。」
「好。」
「是是、是。」
接到千鹤的指示,夏目和秋乃也帮忙为晚餐进行准备。
听见要吃饭了,秋乃显得很开心。看见秋乃这个样子,夏目忍不住噗啮笑了出来。这名去年冬天开始和他们一起行动的新同居人非常贪吃,虽然本人否认,但现在甚至连鹰宽和千鹤也会调侃她用餐时的幸福模样。
夏目现年十八岁,秋乃的实际年龄不明,因为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星宿寺收养,年纪「大约是十二、三岁」。和夏目相比,她的个子矮了点,样貌也很稚嫩。夏目用粉红缎带将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马尾,秋乃绑着双马尾,戴着一副大眼镜,是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的少女。
不对,不只是看起来,她确实很软弱。她总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她怕生又对自己没有多大自信,不知不觉间变得自卑。尤其她自小成长的环境极为独特,本身又有特殊的灵性。就这层意义上看来,她会如此内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最近她在日常生活中的态度不再那么拘谨,这或许得归功于鹰宽与千鹤的沟通技巧高明。实际上,面对沉默寡言的泰纯,她光是寒暄都很难办到,说不定泰纯没有在晚餐时露面,是不想让秋乃太紧张的贴心表现。
「今天晚餐的概念是『烧烤』,你们就尽量烤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尽情大吃吧。」
「这可是孩子他妈的拿手料理呢。」
「哎呀,老公,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你在拿捏炭火的火侯上还是一样精准。」
面对若无其事微笑着的鹰宽,「我也这么觉得呢。」千鹤微笑着警告他。鹰宽是个身材有如摔角选手的壮汉,却带有让人联想到巨大草食兽的温柔气氛。相对之下,千鹤娇小活泼,宛如擅长狩猎的猫科肉食兽,两人是对反差强烈但是感情融洽的夫妻。
「好啦,小秋,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我、我想吃肉!」
「呵呵,小秋只要一提到食物就很爽快呢。」
「什么?」
「因为秋乃的注意力有八成集中在食物上嘛。」
「没、没有这回事,我还关心其他很多事情……不、不然先从蔬菜开始……」
秋乃这么说着,因为她的神情实在太过哀伤,坐在她旁边的夏目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用不着那么在意,秋乃。
婶婶都说尽量吃了吧?给你。」
夏目说着,把牛肉放到火炉的网子上,秋乃的表情立刻变得开朗。这种单纯的活力与闲适的个性,正是秋乃惹人喜爱的地方。
秋乃的注意力集中在网上的肉时,千鹤一边为了她那认真的态度苦笑,一边神情愉悦地烤起切好的食材。「小夏你也要尽量吃哦。」千鹤提醒。「好。」夏目回应。鹰宽似乎打算让小孩子们先吃,依然坐在檐廊上。他悠哉地喝着茶,观望围在火炉旁的女性们。
这幅景象犹如真正的家族,但是实际上这家里的五个人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泰纯和鹰宽勉强算是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家的人,可是据传土御门家分家已久,虽然可以称为亲戚,但血缘关系并不相近。
阴阳道前宗家——拥有古老历史的名门土御门家。
不过,实态却是这副模样,令人感到不胜唏嘘——应该说极不寻常。
秋乃浮现出嘴馋的笑容,用筷子仔细地一再翻烤网子上的牛肉。千鹤斥责她吃相难看,但还是接着把鸡肉摆上网子。户外寒冷刺骨,然而燃烧的炭火和围绕在炉火旁的这些亲爱的人们暖和了身心。
夏目抬起头,仰望二楼。二楼的玻璃窗透出灯光,应该是泰纯开的灯吧。
忽然间,她忆起了往事。
夏目作为现任当家土御门泰纯的嫡长子,被栽培为土御门家的下一任当家,不过泰纯的亲生子不是夏目,而是春虎。那么夏目是什么样的身世,真正的双亲又是什么人?
春虎离开,泰纯前来接夏目时,这位养父在她提出这个问题前,自行告知了答案。
「夏目,你还记得若杉家吗?」
泰纯用这样的方式讲了起来,口吻平静,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情感。夏目在被窝里点头。
他口中的若杉家指的是夏目的亡母——正确来说是养母——土御门优子的娘家。
若杉家和仓桥家同样自古以来便是土御门的分家,也和仓桥家一样为实力坚强的名门,并且在时代进入明治后,保有较势力衰落的主家更壮大的权势。只是在之后与土御门夜光一同成功复兴土御门家时,和从旁辅佐、竭力重组咒术界的仓桥家不同,若杉家选择留在地方,与中央的权力保持距离,谨守传统的道路。结果若杉家因此得以避免卷入太平洋战争时的混乱,却不敌时代的潮流,势力逐渐衰弱。
旧姓若杉优子的土御门优子,便是出身自这样的家族。
产下春虎之后,优子年仅二十来岁就香消玉殡。产后她的恢复状况一直很不理想,不过其实她原本身体就很虚弱。当然夏目——恐怕春虎也是一样——对她没有印象。从留在宅邸里的照片看来,那是个人如其名、温柔优雅的女性。夏目在孩提时曾不厌其烦地看着仅存的几张照片。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但是提到「若杉家」,夏目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土御门优子,而是优子的母亲。
优子与泰纯结婚时,她的父亲已经亡逝。在女儿死后,家里只剩下独自一人的老母亲,为了帮忙不懂如何照顾小孩的泰纯而经常造访宅邸。儿时的夏目总叫她「若杉外婆」,很仰慕她。夏目上小学前,她因病离开人世,不过从她那里听来的关于母亲的事情,夏目始终记忆犹新。
可是……
「现在的你不想听敷衍的谎言,或是暧昧的解释吧,所以我就摊开来说了。夏目,你出生后没多久,就被人放在若杉家的门口。现在很少见到这种事情……不过以前确实有这种情形,因为若杉家是阴阳道世家,在那一带很有名。」
如果说内心没有动摇是骗人的,换句话说,自己是弃婴。
或许秋乃也可以视为相同的例子,幼年时便表现出灵性才能的人,遭到父母忌讳的情形并不罕见。如果出生在代代与咒术相关的家系还不要紧,万一不是,这种倾向会特别明显。一般认为咒术者的资质与血缘有很大的关系,当然也有例外存在。在过去的历史当中,像是秋乃所在的星宿寺——以及咒术名门的世家,常用来作为无处可去的咒术者「收容处」。
「你是在优子过世没几天后出现在若杉家门前的,岳母发现放在门边的婴儿时,似乎把你当成了优子转世。当时她年事已高,很难亲自抚养,不过又不想把你交给孤儿院,于是来找我商量……看见和出生不久的春虎一样是婴儿的你,我顿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夏目,让你和春虎交换。」
泰纯说的话大致不出夏目的预料,但是她依然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
过去自认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世界,因为单纯的话语而陆续崩毁。如果这不是咒术的话,该如何解释?对夏目来说,泰纯道出的实情等于重新建构了自己的世界,在她所有的体验里面,这是最残酷也最不留情的乙级咒术。
泰纯又继续解释。
「我这么做有复杂的理由,很难马上在这里解释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说的是,当时的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让我受挫的不是因为一个大男人独自扶养小孩长大的困难,而是那孩子背负的特殊命运……因为窥见将有巨大的变动发生,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身为土御门家的当家和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泰纯说这话时还是一样镇定,或许他早就明白,总有一天需要向夏目坦白这些事实。
「我把看见你之后闪过脑中的想法当成神谕,幸好——也许不该用这种说法,鹰宽和千鹤长年来膝下无子,我也知道他们很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我把春虎托付给鹰宽他们……由我自己抚养你长大。」
泰纯笔直看着夏目的双眼——说起这话的眼神却很飘渺。
如果——
夏目和泰纯的关系亲昵的话,她受到的打击说不定会更大,甚至大到让她无法重新振作的地步。毕竟这是她自出生后便深信为「父亲」的男子的告白,作为至亲的「情感」恐怕会遭到无可挽回的伤害,这与重新建构自己的世界是不同层面的事情。
讽刺的是,自夏目懂事以来,两人就是疏远而且义务性的关系,夏目因此可以将听见的实情当成单纯的事实加以接受。说不定泰纯就是算到这一点,所以始终以那样的态度对待夏目。泰纯是优秀的『占星术士』,单凭夏目的本领不可能推测出他的真意。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遭到打击,只是之后与泰纯的交谈,拯救了她的「内心」。
那时,夏目抬起躺在床上的身体,坐了起来。泰纯这次没有强行阻止她。
「……有一件事。」
夏目说,眼神没有看向泰纯。
「请告诉我一件事……您打算把我当成『春虎的替身』吗?」用不着转头,她也感觉得出泰纯身上微微颤抖的气息。
一会儿过后,「……不能说我没有那样想过。」泰纯这么回答。回答前那段短暂的停顿,或许反而可以视为泰纯诚实应答的证据。
「不过让你成为春虎的替身并非首要目的……老实说,不是只有岳母感觉你就像优子转世,我也一样。当没出息的我茫然杵在命运面前时,她带着笑容来帮助我了。在岳母带你过来的时候,我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听见这番话、这不同于以往风格的语气,夏目把头往泰纯转了过去。
泰纯脸上浮现苦涩的自嘲,这是夏目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样的表情不是来自土御门家当家或是一位父亲,而是男人吐露心声时露出的表情。
「夏目。」泰纯用最诚挚的嗓音说,「我抚养你长大……是希望你可以与春虎共同承担土御门家的重担,在春虎面对自己宿命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这句话——这样的心愿平静而且迅速渗入夏目的心里。在夏目心中崩毁、重新建构的扭曲世界里,这些话语填满了无数道缝隙与漏洞,充实并且支撑起整个世界。
泰纯的心愿确实只是单方面强加在别人身上,不过听见他这番告白时,夏目感觉自己以个人的身分获得了「认同」。自己并非只是为了发挥某个作用而制造出来的替身,而是怀着对将来的期望,受到期许而被扶养成人的一个人。
土御门夏目一度死亡。
在甚至记不得名字的那间商务旅馆里,再度于尘世——在双重意义上——重生。自己不是土御门家的人,但无庸置疑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虽然不是泰纯的亲生女儿,却是他唯一的直属弟子。
「…………」
回过神时,夏目发现自己注视着二楼窗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夏,你不饿吗?」
千鹤的声音将夏目从回忆中唤回,这一瞧,她才注意到网子上又换上新的食材。
秋乃独占火炉,将烤熟的食物全部沾上盐巴、酱油或是味噌后送进嘴里。夏目一边笑着,一边也伸出自己的筷子,其实她的肚子也饿了。
炉火温暖着脸庞和双手,秋乃的嘴一张一合地呼呼吹着,接着一口咬下刚烤好的麻糯。从猪肉滴下来的脂肪和从香菇上滴下的酱油香气四溢,刺激着鼻腔。
不论多么冲击性的事实摆在眼前,随着时间流逝还是会肚子饿,吃下食物还是会觉得美味,这肯定是很幸福的一
件事吧。
★
「……啊啊!真好吃!」
秋乃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露出了欢愉的满面笑容。这么坦率地表现出内心的喜悦实在是难得一见,准备晚餐的千鹤也很满足。
鹰宽像是判断她们差不多吃饱了,为了换位子而从檐廊上起身。
忽然间——
「对了,夏目,该重新焚香了。」
「啊,说得也是,我马上就去。」
听见鹰宽这么提醒后,快要用完餐的夏目点头应道。秋乃见状转头看向夏目,别无他意地朝她投去同情。
「夏目真辛苦呢,那个香不能断吗?」
「也不是不行……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反正也不费事。」
夏目在脸上挂起微笑,回答了秋乃的问题。
夏目在身上薰的是一种称为「返魂香」的香,以唤回死者魂魄的灵药闻名。如今阴阳法将与「灵魂」相关的咒术全部指定为禁咒,因此极少有人使用,这是用于古老咒术的咒药。
春虎遭『鸦羽』附身时,夏目牺牲自己的性命,制止青梅竹马继续作乱。当时,夏目曾一度丧命。
不过在那之后,作为夜光觉醒后的——是不是真的觉醒至今依然成谜——春虎对死去的夏目施行『泰山府君祭』,以土御门家代代相传的灵魂秘术,让夏目于现世死而复生。
只是她疑似没有真正复活。
详细情形不清楚,只知道夏目的肉体与灵魂处于极不稳定的连结状态。夏目受到『鸦羽』伤害的肉体因为春虎的咒术得以痊愈,想必即使是医生也诊断不出夏目有任何异状。
然而,「灵性」方面没有完全痊愈。
由于现今的咒术体系无法解释灵魂的存在,尽管知道肉体与灵魂的连结不稳定,但夏目也无法理解具体来说是什么情形。不过从夏目的灵体状态「视」来,她的「肉体与灵魂的连结不稳定」这样的说明确实符合实情。
夏目没有真正复活一事,施行『泰山府君祭』的春虎本人似乎也知道。为了将夏目的魂魄强行留在现世,他使出了特殊咒术。他利用夏目的式神北斗——作为土御门家守护兽的龙,用咒系住夏目的灵魂与肉体,借由北斗让夏目的魂魄得以停留在肉体内。因此在灵性方面,现在的她等于是让北斗「附身」的状态,也就是处于「龙的生灵」这样的状态。
这道利用北斗的咒术为春虎自创,土御门家的众人对术式的结构有如雾里看花,只是他们也看得出这咒术太乱来,所以用返魂香试图帮助夏目的灵性稳定下来。
「不过现在这样确实很不方便,如果可以简化做法……」
「叔父您用不着在意,其实也没有很不方便。这就像常用药,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自己能活到现在等于奇迹,如果是为了维持这样的奇迹,让香火不能中断一事完全算不上辛苦。
何况她更在意的其实是春虎的本意。
「那孩子做事还是一样草率,虎头蛇尾。反正都用上禁咒了,怎么不让人确实复活过来?」
千鹤发着牢騒,内容相当激烈而且豪迈。「孩子的妈。」鹰宽苦笑着安抚她的情绪,就连夏目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春虎帮助夏目复活,但并非是完全复活的状态。春虎究竟是不是有意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将这种状态的夏目托付给泰纯,就此销声匿迹?夏目现在处于这样的状态……那么春虎呢?春虎真的还是「春虎」吗?至少如果是夏目熟知的「春虎」,不论是用『泰山府君祭』唤回灵魂,还是利用龙系住肉体,都不可能做到。这么一想,现在的「春虎」岂不是成了夏目不认识的「春虎」吗?
反正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唯一的办法是直接与本人见面,当面确认,因此夏目不停追逐着春虎。
不管需要花上多少时间,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赶上。比起这件事,让香火持续燃烧根本不是大问题。
「对了,叔父,有塾里其他人的消息吗?」
夏目让出火炉旁的位子,向鹰宽询问。实际上,今天鹰宽没有帮忙扫除,而是单独行动,另外前往其他地方收集情报。
鹰宽过去是咒捜官,对咒捜官来说——尤其是优秀的咒捜官,拥有个人的情报网和管道属于必要的技能。鹰宽辞去阴阳厅的工作将近二十年,其中有几个管道如今依然持续发挥作用,而且他们也是靠这样的关系安排住进了这间房子。
「这我也调查过了,只是和来到东京前的调查相比,没有明显的进展。」
鹰宽说得很过意不去,「这样啊……」夏目听见后难掩失落。
来到东京时,鹰宽当然尽可能收集了所有事前能得到的情报,其中也包括阴阳塾的现状,以及夏目过去那些同学的消息。其实打从潜伏在地方乡镇的时候起,鹰宽就受到夏目的恳求,在知道的范围内打听那些同学现在的状况。
夏目丧命的那一晚,阴阳厅出了大事。以『D』为代号闻名的阴阳师——芦屋道满袭击厅舍,因为『鸦羽』失控一事遭拘留在厅舍的春虎也趁乱脱逃。春虎用『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则是随后发生的事。
整起事件的谜团重重,即使是相关人士也鲜少有人掌握全貌。大小不同的事件复杂交错,阴阳厅的官方声明也有诸多疑点,使得内外皆处于各种臆测四起的状态。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据说这件事不只春虎,也有其他同学牵扯在内。
「那件事发生后,冬儿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仓桥家的千金休学了一阵子,在仓桥塾长宣布退休后复学。百枝天马还留在塾里,比他小一届的『神童』大连寺铃鹿则是在那之后退学,回到阴阳厅。」
鹰宽坐到火炉前,特地再一次提及夏目那些朋友的现状。
「除了冬儿以外,其他人表面上『一如往常』。可是比方说像是仓桥家的——我记得是叫做京子吧,她受到了相当明显的监视。仓桥塾长——正确来说是前塾长——也不能离开仓桥家的宅邸,处于实际上遭到软禁的状态。至于『神童』之所以忽然回到阴阳厅,是来自高层的要求,听说她现在是厅长的直属部下,负责进行研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出现在媒体面前,外界也无法与她接触。」
这些发生在夏目同学身上的一连串「变化」或许可以视为「情况证据」。他们很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或是帮助遭到拘留的春虎逃脱,虽然最后春虎成功逃脱,但之后除了逃亡的冬儿,其他人想必是全部遭到阴阳厅捕缚,将他们置于监视范围内。仓桥塾长突如其来的退休,和这件事必定也脱离不了关系。
无论如何,总算是确认了京子、天马、铃鹿和仓桥塾长目前的状况,他们暂且算是平安无事。
不过,让人在意的是冬儿。
「……冬儿他和春虎一起行动吗……?」
「这很难判断。」鹰宽慎重回答了夏目的疑问。「他的头脑聪明,年纪轻但是处事老练,只是他应该不可能独自避开阴阳厅的耳目长达一年以上的时间。说不定他待在某个组织、集团,或者是熟悉『这类事情』的人物身边……可是如果说那个人是春虎,又很难不让人起疑。从他的行动看来,冬儿不像和他在一起。」
那起事件后,春虎对阴阳厅掀起反旗,在都内各地引起事件,与阴阳厅爆发冲突。如今,他甚至被当成咒术界的恐怖份子。
当然鹰宽也积极收集这一类的情报,只是就他看来,没有迹象显示冬儿在春虎身边。这单纯只是臆测——正确来说是接近「直觉」的分析。
「……所以就像之前提到的,他和大友老师在一起吗?」
那起事件发生后,除了冬儿外还有另一个人也下落不明,就是夏目他们的导师大友阵。
当时大友因为与芦屋道满的咒术战负伤,向塾里请假休养。夏目丧命的前一天,他溜出医院,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候正和京子闹得不愉快的夏目接受大友的建议,成功修复两人的关系。是大友的建议将自己往前推,夏目至今仍印象深刻。
之后,大友便不知去向。
听说他在提供夏目建议的那一天,向仓桥塾长提出辞呈,这恐怕是他决定正式展开「行动」的表现。塾长收下大友的辞呈,可见她肯定也同意这样的行动,也有可能其实是她要求大友行动。
这么看来,他不可能和之后发生在阴阳厅厅舍的騒动没有关联。和其他同学一样,他同样参与了帮助春虎逃脱一事。那么在同一时间失踪的冬儿与大友,现在或许一起行动,潜伏于暗处——鹰宽分析得来的情报之后,提出了这样的推测。
不过,「关于这件事……」鹰宽忽然露出一副伤脑筋的样子,搔了搔绑着头巾的头。
「我实在太粗心了……那位大友老师的确一只脚是义肢,拄着拐杖对吧?」
「咦?是啊,确实是这样没错。」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夏目不禁困惑,这么应道。
千鹤以前在家长面谈的时候见过大友,但是鹰宽没有直接见过面,只听说过几次他的外貌和为人。为什么事到如今需要再确认一次,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
「叔父?您有大友老师的消息吗?」
「……嗯,我听到一些不好的谣言……其实之前我就听说过这件事……」
鹰宽的语气严肃,说得含糊其辞。
他的脸庞像在瞪视着天空般,陷入沉默。「——老公。」千鹤的提醒让他注意到夏目不安的眼神,慌张地浮现出苦笑。
「啊啊,抱歉、抱歉……总之现在还不确定,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后,我会再把这件事讲清楚。」
鹰宽恢复平常的态度,开始把虾子放到网子上,不动声色地躲避夏目的追问。
接着,这次是千鹤叹了口气。
「事情都过了一年多还是搞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恐怕不管收集再多情报,也只有当事人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搞不好就连当事人也没有完全掌握状况。」
「当事人啊……那孩子如果能解释清楚一点,我们也省事多了……」千鹤不满地说,她口中的那孩子指的当然是春虎。
春虎在托付夏目的时候,派式神带信去找泰纯。信上写到的主要是关于夏目的事情,说不定春虎当时也没有多少时间,只是还是希望他可以提供更详细一点的情报。
「啊,对了,老公,你刚才提到百枝天马这个孩子,他现在和平常一样在阴阳塾上学吧?可以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轻举妄动。」
对于千鹤的提议,鹰宽同样采取慎重其事的态度。
「从夏目的话里听来,那个叫百枝的同学好像不太擅长实技。就算是朋友,他有没有加入对抗阴阳厅的行动也很难说……再说如果他也在现场,而且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照理来说阴阳厅会严厉禁止他谈论这件事。要是他不顾禁令,泄漏情报,势必会遭受惩罚,假设事态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们也保护不了他。」
「你怕给百枝添麻烦吗?只要这件事不曝光就没问题了吧?」
「确实,事情要是没曝光,他也不会遭到惩罚……不过也得考虑到他同样遭到监视的可能性。百枝和春虎的交情不错这种事,对方一定也调查到了,他们很有可能觉得春虎或是追查春虎下落的人会前去与他接触,锁定他的一举一动。」
「就算已经过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吗?」
「事实上京子到现在也一直遭到监视,而且正如刚才所说的,非常明显。她身边遭到严密监视,让百枝那边乍看之下毫无戒备,这么一来就能布下以他为诱饵的圈套。」
「不管是不是圈套,只要事情不曝光就没问题了吧。」
「别说得那么简单,我可是早就退休罗。」
丈夫对着强势的妻子苦笑,在火炉前面蜷缩着庞大的身躯。其实鹰宽的回答相当谦虚,尽管他引退已久是事实,但他身为咒搜官的实力可谓一流。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土御门一家始终没有落入阴阳厅手中。不管泰纯的『观星』能力再怎么优秀,观星实际上接近占卜,本质暧昧而且无法完全准确。他们能持续过着逃亡生活,最重要的理由除了鹰宽的能力优秀不做他想。
「……谢谢。」
夏目谦卑地加入交换意见的两人之间。
「感谢你们的费心……不过没关系,不管天马同学处于什么样的状况,现在的我接近他只会让他卷入纠纷,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天马是个善良而且为朋友着想的少年,就算自身难保,只要是朋友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即使有可能危害自己也不在意。
由于双亲早逝,天马与外祖父母同住。夏目以前听说他立志成为专业阴阳师,希望能回应外祖父母的期待,万一天马也和这件事有关,阴阳厅想必不会轻易放过他。若是让他的立场更危险,断绝了他通往专业阴阳师的道路,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天马如今是阴阳塾三年级的塾生,正是面临春天毕业的最重要时期,夏目不想拿自己的事情去烦他。
再说……自那之后,事情都过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
「这样好吗?」
秋乃忽然问道,因为她一直没开口,不只是夏目,鹰宽和千鹤也吓了一跳。
「夏目不去见你的朋友吗?难得你隔了这么久又回到这里。」
这只是个将内心单纯的疑问抛出来的简单问题,却让夏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无言以对。
她想找个适当的回答,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秋乃笔直凝视的视线融化夏目的表层武装,融解她的铁石心肠。
到了最后,夏目落寞地摇着头,「我想见他。」坦率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很想见他,因为我们是朋友嘛。虽然不知道天马同学现在是不是还把我当朋友,不过在我心中,天马同学是我少数几个重要的朋友。关于春虎和其他人的事情,我当然想问,也希望他能告诉我,更重要的是我想当面向他道歉,而且如果他担心我……我想告诉他不用担心……」
夏目这番独白让秋乃对她的同情更是强烈,因为秋乃身边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只有夏目,对于她想见挚友的心情有深刻的同感。
「……老公?」
千鹤欲言又止,斜眼看向一旁的丈夫。鹰宽又一次伤脑筋地搔了搔头。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我还是反对你们见面……我提出这点只是可能性的问题……要是夏目你亲自过去接触,就算这件事情没有直接曝光,百枝也有可能『主动』通报。我的意思不是百枝对你怀恨在心,而是他很可能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鹰宽表现得很冷静,让人不禁赞叹不愧是前咒搜官。而且他的视野深远,特地将之前没有提及的天马背叛的可能性说出口,或许也是为了让夏目再一次从客观的角度思考。
夏目也没有小看这一年半的意思,她现在依然信赖天马,但是假使老同学在心境上出现什么变化,她也无可奈何。
「……不、不然打电话呢?打电话也不行吗?」
「秋乃,谢谢你。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知道没办法见面,你也用不着那么介意。」
「可是……至少写封信也好……」
秋乃似乎还不死心,夏目伤脑筋地苦笑着,正打算安抚秋乃的时候——
「……对啊,还有写信这个方法。」
「什么?」
听见鹰宽这一声嘟囔,夏目不由自主把头转了过去。原本他一直持反对意见,这时候忽然转变态度,让夏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过,鹰宽只是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直接见面的风险太大,但是如果是信——而且是曝光也没关系的内容,应该不会有问题。阴阳厅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做的事情只有『递出书信』,是由我们单方面和对方沟通——」
这样也无所谓吗?听见鹰宽这个问题,夏目二话不说,立刻点头。
「可、可是真的不要紧吗?如果因为这样出什么差错……比如说形迹败露……」
夏目刻意说出内心的担忧,脸上表情却是忽然开朗了起来。「不可能犯那种错的。」鹰宽笑着向她保证。
「可是信的内容要经过我检查,另外信件也有可能被人在途中拦截下来,最确实的方式是直接把信交给对方。」
「咦?等一下,老公,这样不是会和百枝见到面吗?」
「交信的人当然不是夏目,是第三者。」
「你要拜托和这件事情无关的人吗?可是有谁可以拜托?」
「没错,本来这是最麻烦的地方,幸好有适当的人选。」
鹰宽露出莫名不怀好意的笑容。
「……虽然那个叫山城的咒搜官认得这位适当人选的长相,但很难想像他们会派出『十二神将』监视百枝。尤其没有照片,咒搜部手中几乎没有相关的情报,再说万一发生什么事情,那人逃跑的速度飞快,应该没有问题。」
鹰宽摩娑长着短胡须的下巴,一边点头。而且不只是鹰宽,夏目和千鹤听见他这话,也敏锐地转换视线方向。
「……咦?」
忽然受到关注的秋乃还没理解话里的意思,只是愣愣地偏头纳闷。
3
「哇啊,好冷……」
一走出玄关,室外的冷空气冻得百枝天马浑身发抖。
吐出的气息微微泛白,天马把下巴埋在围巾里,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快步走出家门。
天马家位于护国寺,是狭窄巷弄复杂交错的老旧城区。前往位于涩谷的阴阳塾时可以在池袋或是永田町换车,不过天马总是徒步到杂司谷站,搭乘地铁副都心线直达涩谷。虽然因此需要走上较长一段距离,但是天马喜欢穿梭在巷弄内,所以特地选择这样的路线。只是在寒风刺骨的早上,他不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他拿的是通学月票,也不能拿寒冷当借口改变通学路线。
总之这种时候只要活动身体,很快就能暖和起来,于是他用比平常还要快的速度走向车站。
头顶是沉闷的阴天,四周也是枯燥的冬日景色。说不定是因为耶诞节和过年这些「欢庆」的节日过后,使得风景在平淡又平凡的日
常生活中更显得黯淡。对天马来说,短暂的寒假也在前些日子结束了。
这种日常生活的感觉肯定很快就会习惯,天马瞥了下手表确认时间后,又更加快了脚步。
过没多久,眼前出现荒川线的铁轨,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见大楼林立的池袋。沿着铁道弯过转角后,马上能看见地下铁的车站入口,只是强风也在同时刮起,呼啸的寒风让天马缩起身子,板起了脸孔。
这个时候——
「对、对对对、对不起!」
一旁忽然有人高声致歉,天马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向他道歉的是一位疑似是国中生的女孩子,她穿着水手服般的制服,外面套着一件大衣,头上绑着辫子,和天马一样戴着眼镜,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只是天马不认识她,而且她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天马忍不住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在。换句话说,这位少女正是对着天马道歉。可是为什么?他摸不着头绪,眼前的突发状况更是让他的思绪跟不上事态发展。「呃……」他愣愣地说着,杵在原地。
「请、请问你是百枝天马吧?」
「——啊,是我没错……」
他迅速回应,而且这次不再是反射性感到惊讶。
毕竟那是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是在哪里见过面吗?不过如果自己和其他学校的女生见过面,理应不会忘记才是,难不成是在对方穿着便服的时候吗?不,可是……
天马的脑子里一团混乱,拼了死命翻找记忆。
然而,就在天马惊慌失措的时候——
「对、对不起!这、这封信!请收下这封信!」
女孩子没有看向天马的脸,她把双手并拢,笔直往前伸了出来。
她递出了一封信。不管天马再怎么迟钝,看见这封信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只是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
「咦?咦、咦咦?」
他没来由地再次往左右确认,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状况,尤其地点又在车站旁边。这时间通勤与通学的人潮络绎不绝,路过的行人没有一个特地停下脚步,但是每一个都把视线投向天马与女孩子。其中一位——貌似上班族的女性喜形于色,「哎呀哎呀呵呵呵」地嘻笑着。先前的寒意有如幻觉,天马的脸颊霎时发烫。
「拜、拜托你!请你——请你一定要收下这封信!」
「好、好——?」
女孩子把信推到天马面前,他就这么顺势把信收了下来。
信递出后,女孩子立刻转身跑走。
「那、那个——」
天马急忙叫住她,却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把信交给他的女孩子一溜烟冲进巷弄里,身影也随即消失。这冲刺让人不禁哑然,天马也确实因此哑然失声。
「……怎、怎么一回事?」
他有好一阵子只是动也不动,感觉有如晴天霹雳,心情谈不上欣喜或是害臊,只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天马面红耳赤,视线落向留在手中的信。
粉红色的信封上面没有名字,不过只是拿在手里就让他紧张不已。他决定暂且把信收进书包。就在他随手把信翻过来,看见信封背面的时候,他脸上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与先前不同的紧张感窜过眼镜后方的瞳孔。
交到他手里的信封从背面封住,上面有个小记号。那是个很简单的记号,不过不是情书上常见的爱心。
星形。那是一气呵成绘出的五芒星。
对于那个印记——五芒星,天马非常熟悉。
「…………」
他直接把信收进书包里,接着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路走进地下铁的车站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