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会回阴阳厅。」
铃鹿这宣言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惊讶与强烈反对。
「慢着,铃鹿。厅长身边有夜叉丸——你的父亲吧?这么做等于是上门送死哦。」
冬儿急忙制止,『冬儿说得没错。』天海也冷静提出自己的意见。
『以你的立场要维持现状继续留在阴阳塾确实有困难,不过回厅里这种做法实在太乱来
事实正如天海所言,就算只有表面,铃鹿也很难像京子或塾长那样过着和以往相同的生活。虽说铃鹿原本是塾生,但毕竟是特等生,早已拥有专业——而且是『阴阳一级』的资格,
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如今的她会就读阴阳塾,是为了惩罚她试图举行『泰山府君祭』。换句话说,她这数个月来的「日常生活」是出自阴阳厅高层——仓桥厅长的意图。
然而,今晚铃鹿公然与阴阳厅作对,状况也出现了巨大变化,想必无法和过去一样以惩罚的形式继续就读阴阳塾。
最重要的是,仓桥厅长身旁有夜叉丸的存在。
夜叉丸——大连寺至道在生前,把亲生女儿铃鹿的身体当成禁咒的实验品,是位兼具轻佻残酷和优雅无情,尤其是狡猾的知识与力量的人物。铃鹿不只讨厌他,更打从内心害怕他。阴阳塾在夜叉丸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即使过去他不闻不问,今后也不晓得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既然不能留在塾里,不如你也过来我这里吧。我们接下来要在暗处潜伏,有『十二神将』在也放心多了。」
天海不只无法使用咒术,也很难独自行动。有愈多可以信任的人在身旁愈有帮助,对方如果是『十二神将』更是无可挑剔。
「再说你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得警告你,你一点胜算也没有。」冬儿严正断言。实际上确实是如此,铃鹿也明白这一点。
说起来,阴阳厅是「敌人」的根据地。铃鹿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连万分之一战胜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束手就擒。
「……头巾男,你潜伏不是只为了到处乱逃吧,你不是也说过要训练自己吗?」
铃鹿接着说:「京子也是一样。」并把头转向京子。
「你是为了训练读星的能力选择留在阴阳塾的吧,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的行动不是为了逃跑或者是苟且偷生,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正确,因为要是维持现状……我们完全派不上用场,什么事情也做不到。」
铃鹿说这话像在说服自己,不过这段话也讲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今晚铃鹿他们反击了仓桥和夜叉丸,但那不过是因为有大友、天海和早乙女凉的协助,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结果产生了奇迹般的成果。今后铃鹿等人将四散各地,相较于情势危急的大友与天海,从战力上来看,仓桥等人坚若磐石的阵仗几乎没有变化。不对,倒不如说他们结束长时间的雌伏,终于要进入大胆行动的阶段。万一还有「下一次」,势必会比今晚更加危险而且艰难,其他人也有这样的预感。
「等一下,铃鹿。这样你更应该过来我和天海部长这里,眼前只有逃离对方的追捕,一边训练自己这个方法可行吧?」
「……遗憾的是我的『力量』不是靠训练就能成长,你懂我的意思吧,老头?」
铃鹿依然盘着手臂,把视线转向沙发上的天海。天海神情严肃地凝视着铃鹿,『诡蛛』始终沉默不语。
在这群人里面,铃鹿的年纪最轻,但在天海的咒力被封住之后,她的灵力比在场其他人都更加强大。不过,这不是她与生倶来的能力,也不是靠训练得来的力量,充其量只不过是大连寺至道实验的结果。让铃鹿足以当上『十二神将』的力量——讽刺的是——正是来自身为敌人的夜叉丸。
因此,铃鹿很难靠自己让这样的力量有进一步的成长,虽然说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恐怕不能用一般的方法。
「当然,也是可以学着如何更有效运用现在的力量……不过我的专长在『研究』,所以我要在『那个领域』战斗。」
铃鹿斩钉截铁地说。
听见她这么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冬儿也不得不闭上嘴。「小鹿……」京子喃喃唤着,也不再试图劝阻。
一抹笑意掠过天海的嘴角。
『——具体来说你要怎么做?』
「我打算拆穿『他们』的企图。」
铃鹿立刻回答了天海的问题。
「刚才你也说过,他们的目的是『继承夜光的遗志』,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遗志』。」
『你要调查这件事吗?』
「对,我要闯进阴阳厅,从内部展开调查。」
天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铃鹿的态度始终平静。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仓桥源司真正的企图,说不定他真的只是想扩大阴阳厅的权限——只是,『那家伙』的目的绝对不是这种事情。我不认为『他』会在乎阴阳厅变得怎么样,或是关心这种政治方面的事情。『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查出这一点,要是没搞清楚对方的目的——」
要怎么应战?
铃鹿自言自语似地说。
天海的眉间紧蹙,神情严肃。
『如果你打算深入敌营打探情报,说实话是求之不得……可是要是你自投罗网,对方自然会看穿你的意图。』
「这样的话我就随便闯一些祸,故意让他们逮捕。」
『这么做结果还是一样,那可不是会轻易上当的一群人。我就摊开来说了吧,对方比你还要狡诈,你真的有办法和他们较量吗?』
「什么?这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我一定要这么做。现在的我和『他』知道的我不一样,早就有让他们看出目的的觉悟。倒不如说,那之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吧。」
她显得有些恼怒,不过语气十分坚定。既然她说得这么义无反顾,天海也没有再表示意见。铃鹿愿意在厅里探听消息确实有很大的帮助,何况她干劲十足,让天海不好再泼她冷水。塾长也好,天海也罢,都不能断言自己的判断肯定比这些孩子更正确。
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我说过很多次了,那地方可是有夜叉丸在哦?」
冬儿说,神情始终凝重。
在场的人里面,只有冬儿亲眼见识过铃鹿与夜叉丸面对面的场面,目睹两人的「权力关系」,因此他对于铃鹿重回夜叉丸身旁这件事怀有强烈的不安。
那时候的铃鹿有如被蛇盯住的青蛙,比起彼此的力量差距,心理因素的影响似乎更大。毕竟那是她的父亲——而且是自出生以来一直支配着她的父亲,那份恐惧深入她的内心,在她心中成了有如天敌的存在。
当然,铃鹿也明白自己内心的恐惧。
不过——
不对,正因为如此——
「……总不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要是不克服『那个家伙』,我永远也没办法变强。」
2
从结论来说,刚出炉的面包果然好吃,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
「……谢谢你的面包。」
铃鹿喃喃道着谢,带面包过来的多轨子听见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多轨子坐的地方是刚才铃鹿睡觉的沙发,不巧的是室内只有一张沙发,铃鹿又不想和她坐在一起,于是她只好搬来办公桌的椅子,坐在上面。
两人面前的桌上有两个冒着红茶热气的杯子,分别是铃鹿和多轨子的茶杯。虽然没有招待对方的打算,但要是故意冷落对方又太小家子气。反正花的工夫一样,就当成面包的回礼——于是就帮她泡杯红茶作为代价。
毕竟,眼前的少女明显是铃鹿的「敌人」。
只是,「敌人」露出的笑容别无他意,这一点铃鹿也了解。
铃鹿归降阴阳厅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每次只要一有事情,多轨子就会独自造访几乎没有与外界接触的铃鹿。两人见面的机会因此增加,铃鹿也渐渐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在那间店里买面包。」
「什么嘛,你把我当实验品吗?」
「不、不是那样的!因为你不注重饮食……」
多轨子说着,把视线往垃圾桶瞥去。
垃圾桶里满到快掉出来的是从便利商店买来而且吃完的零食盒子或袋子,也是铃鹿现在的主食。铃鹿循着多轨子的视线望去,气呼呼地盘腿坐了起来,只觉得对方实在太爱多管闲事。「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用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已。」
「这么吃营养很不均衡哦,而且不只是饮食,看你这样子,你昨天也没回去吧?」
「没回去又怎样?」
「睡在这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而且洗澡要怎么办?」
「……不洗又不会死。」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这样可不行,铃鹿你是女孩子,必须保持身体清洁。」
「啊啊,真是罗嗦死了。」
铃鹿说着高吊起柳眉,瞪向坐在沙发上的多轨子。
「再
说你要是有这么多意见,不如在说教前命令你那个优秀的式神,要他差不多该停止监视,或是多给我一点自由——把人监禁起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洗澡,就算你可怜我所以带食物过来,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好感谢的。」
她平常累积了大量的怨恨与压力,尤其论毒舌功力,铃鹿在『十二神将』当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她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不论是眼神还是口气,她那刻意惹怒对方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表现得相当优秀。
和铃鹿相处了一年半,多轨子如今仍忍受不住这类的恶意。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对不起。」用细若蚊鸣的嗓音道歉,低下了头。
多轨子一被抓住弱点就会变得软弱,要是误解她还可以反驳,问题在铃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而且多轨子也很清楚这件事情。更进一步来说,她似乎为此觉得愧疚。遇上这种情形,她没办法就错就错,也没办法敷衍了事,只能任人责骂。
多轨子泫然欲泣的模样让铃鹿觉得压力更大,就像忍不住对太过激动的宠物发泄烦躁情绪的饲主。亲昵的态度让人厌烦,失落的模样又让人烦闷,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家伙。多轨子是可恨的父亲的主人,不单纯是式神夜叉丸的主人,论血缘也是他的主人。
在从天海那里听说之前,铃鹿也不知道父亲大连寺至道的旧姓是「相马」至道。换句话说,父亲也是过去帮助夜光的相马家后裔。
只是在太平洋战争后,相马家分成几个家系,父亲顶多是相马家的分支。
至于相马家的嫡系只剩下一人,那就是眼前的多轨子。
关于这方面的详细情形,是由多轨子亲自说明的。夜叉丸称呼多轨子为「公主」,这恐怕不只是外号。他们是不为人知的咒术世家,相马一族,多轨子出身自历史悠久的「地下」名门,是真正的公主。
不过要不是这样,也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这么不谙世事。
总而言之,她这么默不作声让铃鹿很困扰。铃鹿耐不住沉默,刻意哼了一声。
「啊,真是的,气氛变得这么沉重。拜托你不要跑到别人的研究室来后又不说话好吗?」
「对、对不起……」
「茶都凉了,我去重泡吧。你要再来一杯吗?」
「咦?好、好啊。」
多轨子抬起头,露出像是得救的表情,实在是个不懂得隐藏心事,想法全写在脸上的少女。关于这一点,铃鹿也没有资格说别人,不过就连这样的她也会错愕,可见多轨子表现得有多么明显。
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多轨子是个「单纯」的少女。
表里如一,老实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天真。说实话,她是铃鹿不擅长应付的类型。要是让她当班上——不过是小学——的班长,她肯定是理想的人才。
只是所谓的单纯,依立场不同,意义也会产生变化。
比方说,多轨子认为仓桥厅长和夜叉丸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并且深信不疑,因此不管什么样的牺牲她都能容许,将其视为「尊贵的牺牲」。尽管会哀伤或是同情,她也不会犹豫。如果有必要,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多轨子的单纯就是这样的单纯。
此外,这样的单纯往往与固执和排他性直接相关,多轨子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一面。要说「单纯」,疯狂信徒也一样「单纯」。
「……啊,不过实在很麻烦……」
「啊,不然我来吧。」
「不用了,你笨手笨脚的……啊,对了,蜘蛛丸你在吧?你偶尔也泡一下茶吧。」
本来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铃鹿懒洋洋地向多轨子的背后搭话,对方没有立即反应,但是在多轨子稍微转头叫了声「蜘蛛丸」后,沙发后方的灵气摇曳,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年纪看上去和多轨子同龄,是个给人刚柔并济印象的青年。乱翘的长发随意绑在背后,军衣外套搭配牛仔裤和长筒靴。目光在锐利之余显得沉稳,和方便活动的打扮相反,他散发出如学者或是僧侣的克己气氛。
那是多轨子的护法蜘蛛丸,生前的名字是六人部千寻,与夜叉丸大连寺至道相同,死后以多轨子式神的身分复活,为其中一位八濑童子。
「可以拜托你吗?」
「……遵命。」
蜘蛛丸恭敬回应后,走向厨房。
铃鹿望着他的背影。
——真是奇妙的景象。
不禁这么心想。
自己吃了原本是敌人的多轨子带来的早餐,又颐指气使地使唤她强大的护法帮忙泡茶。这光景看来悠哉,但在回阴阳厅前,她从没想像过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真要说起来,铃鹿是俘虏之身,多轨子却表现得如此谦逊,这全是因为她想成为铃鹿的朋友。本人当面向铃鹿这么表示过,不会有错。比起错愕,铃鹿更怀疑对方在耍弄自己,但是多轨子的态度非常认真。
铃鹿并非直接得知,不过她后来听说多轨子以前参观阴阳塾时,对春虎和夏目表现出的也是同样的态度。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她希望能和夏目等人相处融洽的心情始终没有改变。
关于『鸦羽』那件事也是一样。
引发与春虎觉醒相关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多轨子,要不是她多管闲事,夏目用不着死,春虎也不会变成夜光,至少在那天晚上是如此。但是多轨子本人只是「为了两人着想」而展开行动,动机单纯是出自好意。
——所谓多余的好意指的就是这种行为吧。
铃鹿真心这么认为。
不过关于『鸦羽』那件事,铃鹿觉得憎恨多轨子也没有意义,不是因为那是基于好意行动产生的结果,而是多轨子顶多只是「契机」罢了。
那个时候,准备已经逐渐完成,就算多轨子没有抢先一步,迟早也会发展出相同的结果。不对,倒不如说要是多轨子没有失控,仓桥等人的谋略将会以更完美的形式实现,甚至不可能让铃鹿等人此时有稍微抵抗的机会。因为她使得计划出现破绽的,其实是仓桥那一方。
而且……铃鹿也能理解多轨子的心情,她非常能体会。
听说多轨子自出生就被当成相马家的公主,受到周围大人的尊崇,只是另一方面,他们也从她身旁赶走所有非我族类的人。多轨子不只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认识这样的人。没有人把她当成「少女」,而是以「相马家公主」的身分把她抚养长大。
尊崇和虐待虽然是完全相反的环境,但就孤独这层意义上来说,她和铃鹿其实一样。另外,如果把相马置换成土御门,夏目也可以说是活在相同的环境。三人都是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咒术」的包袱。
只是,铃鹿有哥哥,夏目有春虎,只有多轨子没有人陪同,真的是独自一人。
那样的孤独是多么沉重而且难以忍受,铃鹿假设要是自己没有哥哥,也能轻易想像得出来。因此虽然难以认同,但她也能理解多轨子的心情。
她想要和人来往,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这只是关于公主这个人。
多轨子接近铃鹿的理由,来自执着但很单纯的动机。
不过,多轨子「能」接近铃鹿还有其他原因。
「……久等了。」
蜘蛛丸手中拿着两人的茶杯,泡好红茶回来了。「谢谢。」多轨子向他道谢,接下杯子,铃鹿发着呆没有伸出手,于是蜘蛛丸把茶杯放在桌上。
之后,蜘蛛丸轻轻一鞠躬,正打算解除实体时,「等一下。」多轨子制止了他。
「就这么待在这里吧,蜘蛛丸。」
「可是……」
「人多比较热闹嘛,铃鹿你也不反对吧?是蜘蛛丸的话就『不要紧』吧。」
多轨子说着征求铃鹿的同意,她故意表示蜘蛛丸在场不要紧,是因为知道铃鹿讨厌夜叉丸。
铃鹿的视线一瞥过去,就与蜘蛛丸四目交会。「随便你。」她没好气地说。蜘蛛丸听见后,往多轨子用眼神致意表示了解,接着绕到沙发后面,以自然的姿势进入待命状态。
其实铃鹿早就见过蜘蛛丸,正确来说是六人部千寻。六人部过去是她父亲的属下,隶属于宫内厅御灵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人没有特别亲近,除了打招呼以外没有讲过话。虽然勉强记住长相和名字,但父亲的属下和同僚实在多不胜数,她顶多只知道六人部是其中一人。
不过,在六人部看来,铃鹿是上司的千金,而且还是自己尊为师长的上司千金,因此似乎对铃鹿很有印象。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蜘蛛丸以前有一次回答了铃鹿的问题。
那时候铃鹿刚回到阴阳厅,两人碰巧有独处的机会。铃鹿对多轨子屡次造访研究室的行为感到可疑,「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她这么逼问过蜘蛛丸。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吗,那个叫多轨子的女人是你们的主人吧?为什么你们故意让她毫无防备地接近我这个『敌人』?目的是什么?」
「……不是毫无防备,有我跟在主人身旁。」
「
我不是那个意思!重点在让她接近我这件事很奇怪!」
那是铃鹿重新回到父亲的支配,正提心吊胆的时期。面对几乎是为了发泄压力而乱发脾气的铃鹿,蜘蛛丸没有显露出敌意。
不仅如此,他甚至展现出称得上和善的态度。
「让主人和你亲近是出于她个人的希望,不过——大连寺部长积极赞成这件事,也是为了在你身上加上某种制约。」
也许是生前的习惯一直改不掉,蜘蛛丸有时会以夜叉丸在世时的称号称呼他。「什么意思?」铃鹿追问,「就像乙级一样。」他这么解释。
「只要和主人变得亲密,你就不会背叛我们,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夜叉丸让主人接近铃鹿,是期待铃鹿可以对多轨子「产生感情」。听见这解释后,铃鹿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傻眼。
如同天海等人当初的担忧,铃鹿前往自首时,夜叉丸马上看出她不是真心归降,虽然说会让人看穿也不奇怪。就像铃鹿之前对天海说的话,尽管会让人看出目的,但能打探到何种程度才是关键。面对带着这种觉悟的铃鹿,利用多轨子采取怀柔的手段,实在让她觉得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这么做很有效果,非常有效。你在『脑中』以为自己的决心不会动摇,但是这种怀柔手法会束缚你的『内心』。如果你的头脑理解这件事,或许能让影响降到最低,不过绝对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的只有本来就『不会受到影响的人』,或者是受过相当训练的人。不管影响多么小,时间久了之后日积月累,影响程度也会愈来愈大。」
起先大概只有些微的变化,从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关系到偶尔打声招呼,原本只会出言讽刺,不晓得何时起发展成互相调侃对方的交情。愤怒因为某个契机转变为笑容,冷漠的防壁在日常性的接触面前逐渐瓦解,最后连不可能动摇的决心也钻进一丝迷惘,延误判断,最终走向妥协。
对实际处于监禁状态的铃鹿来说,这种做法的效果更加强烈。在必须时常承担精神负荷的环境下,很难不带情感地面对露骨地向自己展现出好意的人,至少只靠意志力不可能做得到。
人类是需要与他人接触才能存活的生物,所谓的「移情」就是根植于此种本质的现象。
「……什么嘛,真恶……不过既然有这种企图,告诉我这个当事人没关系吗?」「无所谓,部长不会在意我告诉你这种事情,何况就算本人事先知道,这一类的乙级一样会随时间发挥作用。我说过吧?『情』束缚的不是『头脑』,而是『内心』。」
蜘蛛丸说得平静,铃鹿听到一半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产生有如一边闲聊一边解剖人类心理的错觉。
那是铃鹿很清楚的父亲的恐怖之处,藏在大连寺至道深处的「非人」气息。师事父亲的六人部千寻这个男人与父亲有相同的恐怖之处,铃鹿在这时候清楚理解到这一点。
除了——
「而且……就算是部长施下的乙级,我也赞成这样的做法。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主人能交到朋友——都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蜘蛛丸说着这话时,可以窥见父亲身上见不到的「情感」。无论如何,在与他交谈之后,她变得可以「接受」蜘蛛丸。
「……铃鹿?你不喝吗?」
「咦?啊啊……」
多轨子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手伸向桌上的茶杯。她依然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茶杯,啜饮了一口红茶。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她的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
决定回到阴阳厅时,她心里也害怕过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置。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被放在这种不知道该说是钝刀慢剐,还是温水煮青蛙的环境。轻松归轻松,但由于来自外界的压力薄弱,让她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铃鹿正想着这些事情时,或许是因为在意她这副模样,多轨子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
「最近工作很忙吗?」
「什么?……啊啊,是啊,要做的事情很多。」
铃鹿回答后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板起了脸孔。
「对了,不好意思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差不多可以让我用网路了吧?没网路实在很不方便。」
「对、对不起……可是铃鹿你现在涉及的是机密性很高的案件,所以……」
「……因为安全层面的理由没办法允许吗?真受不了。」
铃鹿一脸不满,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红茶。
铃鹿目前正在进行由仓桥厅长直接委任的某个研究,那个研究就是「灵魂咒术」。铃鹿当初因为干预这个领域遭到惩罚,然而尽管只是形式上加入同一阵营,她加入后马上被交代这项秘密研究,可以说仓桥的脸皮实在非常厚。
依现今的阴阳法规定,有许多指定为禁咒的咒术存在,其中相较于其他禁咒,与灵魂相关的咒法规定格外严格,涉入者将遭受极为严厉的惩罚。而且不只是法律明令禁止,这对每一位咒术者来说都是种禁忌。
其中一个原因是道德问题。
另外一个更实际的理由则是,过去土御门夜光曾进行灵魂咒术失败,导致东京发生大灵灾——世人普遍如此认为。简单来说,这和一般禁咒的危险程度有天壤之别。
然而,仓桥处于取缔禁咒的立场,却在背地里数次施行这一类的灵魂咒术。实际上,在场的蜘蛛丸说起来也是这种灵魂咒术的产物,让一度丧命的人类灵魂以式神的形态重新复活在这世上。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他们果真是「恶党」……
仓桥交代这项研究时,一旁的父亲这么向铃鹿解释。
所谓的『泰山府君祭』,指的是与称为『泰山府君』的高等灵性存在连结,借此操纵人类灵魂的咒术系统。
他说得稀松平常,但其实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高等的灵性存在换句话说也就是「神」,是『泛式阴阳术』这咒术体系当中归类为「神」的存在。
这么说来,铃鹿等人以前到医院探视大友的时候,也谈过相同的话题。
世上万物皆充满灵气,灵气源源不绝地飘散着,整体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但不时也会出现偏离,变成瘴气,这就是「灵性灾害」,也就是所谓的灵灾。
阴阳法依偏离的程度,将灵灾分成几个等级。首先是灵气偏离转变为瘴气,无法自然消散的阶段为第一级灵灾。瘴气造成物理性损害的阶段为第二级灵灾,瘴气实体化后形成动态灵灾为第三级灵灾。动态灵灾散发出的瘴气立刻形成另一个灵灾,使灵灾连锁发生的状态为第四级灵灾。
这样的分类只是判断灵灾「状态」的标准,即使是同等级的灵灾,在「强度」上也有很大的差别,不过依然可以用来充当评估灵灾危险性的标准。
达到第四级的灵灾要是继续扩大,造成灵灾的灵气偏离将不再是局部性的「偏离」。这样的状态将变成「正常状态」,成为充满万物的新型灵气,继而普及。
这就是第五级灵灾,通称最后阶段。
关于最后阶段的说法,是从未得到证实的假说,而这不是别人,正是夜叉丸——大连寺至道生前提倡的理论。至于夜叉丸与蜘蛛丸在世时隶属的阴阳厅御灵部,也正是进行第五级灵灾相关研究的部门。
——左右「神」的咒术吗……
在现代咒术的咒术体系里,过去被当成神佛信仰的存在统一归类为灵性存在,构造上与灵灾相同,只有是否造成危害的分别。
此外,『泛式阴阳术』中没有提及,但是在『泛式』视为基础的『帝国式阴阳术』中,存在许多现在几乎全被指定为禁咒,将「神」视为一灵体并且加以利用的咒术。夜叉丸的话如果属实,『泰山府君祭』也是属于这样的例子之一。
铃鹿受到委任的就是这样的研究,也难怪监视始终相当严密,毕竟这属于犯罪的行为。实际上,她没想过出面自首后,明显怀有二心的自己会忽然接到这种触及核心的工作。也许这可以看出对方有多么小看自己,不过确实是她求之不得的工作。
——光是这道命令就可以用来当作证据,循法律途径控告仓桥源司。
只是天海也说过,负责逮捕咒术犯罪者的是咒捜部,也就是阴阳厅。
铃鹿进行的研究是否触犯法律,不是阴阳师无从判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仓桥逼得无路可逃,这对铃鹿来说仍是有待解决的课题。
——另外还得找出他们的「目的」。
夜叉丸等人早已在进行『泰山府君祭』,但是仍然需要铃鹿帮忙研究,可见他们还没有完全理解『泰山府君祭』的咒术系统。为了更深入、广泛,并且正确了解『泰山府君祭』,他们将这项研究交给铃鹿。
只是,他们的目的应该不只如此。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只是铃鹿的直觉,但她总觉得——
——另外有其他『真正的目的』。
铃鹿的研究不过是目的的其中一环,至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过去没有深入思考过,却忽而成为重要关键——那就是
有关他们的「血缘」。
也就是相马家的血脉。
「…………」
铃鹿用马克杯遮住嘴边,喝着红茶。她一边这么做,一边观察着坐在眼前的多轨子,和站在她背后的蜘蛛丸。
铃鹿以前完全不知道有关「相马家」的事情,而且不只铃鹿,大多数的阴阳师都一样。不同于土御门家和仓桥家,相马家是在咒术界背后延续的名门。太平洋战争时,相马家为支持夜光介入军部,后来因为战败溃散,家道也随之中落。如果是出生在战前,或是与他们有关系的部分人士可能还有印象,否则几乎所有阴阳师听见「相马」这名字,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如同「相马」多轨子出现在春虎等人面前的那个时候。
不过,有资料留了下来。
相马家渊源久远,虽然不为人知,但历史相当古老。尽管正统性略逊一筹,不过相马家的历史远比土御门家还要悠久。
如同土御门家的祖先是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相马家的祖先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至少历史上面如此记载。
那位人物现在被当成「神明」供奉,而且就在「东京」这个地方。
「…………」
铃鹿啜飮了一口红茶,视线始终紧盯着多轨子——还有蜘蛛丸。
蜘蛛丸与夜叉丸是多轨子手下的「八濑童子」,但这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八濑童子是用来指某个「鬼的集团」的称呼,也可以用来指隶属于集团里的鬼。在这个国家,只有某个「特定血脉」可以使役这些鬼。一生侍奉那个「血脉」而殉死的死者灵魂在死后成为护法,继续侍奉那个「血脉」,而这个护法正是八濑童子。
他们是——侍奉天皇家的鬼。
——但是这些人自称是「八濑童子」,这表示……
事实上,在日本的历史当中,仅有一位自称为「新皇」的人物。那是个图谋从朝廷中独立,引发史上著名乱事的人物。
新皇,平将门。
同时也是荒御魂,以御灵闻名的「神」。
传说中,他是相马家的祖先。
「…………」
铃鹿沉思,认真地思考。
相马是奉自称新皇的平将门为祖先的咒术集团,在继承嫡系的多轨子身旁,服侍的是夜叉丸和蜘蛛丸这些八濑童子。
此外,平将门现在以「神」的身分在东京受到祀奉,本质是过去国内三大怨灵之一,以力量强大闻名的御灵。
夜叉丸,也就是大连寺至道,和心腹蜘蛛丸也就是六人部,过去同样隶属于宫内厅御灵部,在那里研究『泰山府君祭』——也就是与「神」接触的咒法。
另外还有一点,夜叉丸和蜘蛛丸称多轨子「公主」,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会称呼她「巫女公主」。没错,正是巫女。
不消说,巫女为侍奉「神」,听取神意的人物,是自古以来负责与「神」联系的角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意义?
「…………」
一个一个。
一个一个。
原本散落各地的拼图绘起一个巨大咒纹,在接近他们之后,铃鹿终于也逐渐看出这一点。
不对,不是她自己看出来,而是他们故意让她看出这一点。他们假装露出破绽,一点一点地把「真相」放在铃鹿面前。
这是他们正逐步达成目的的证据,显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让人知道也不成问题」的阶段。
而且正如蜘蛛丸所说,也是他们企图「拉拢」铃鹿的证据。
实际上,回到阴阳厅后,铃鹿有一段时间没有察觉到一个事实。
父亲的旧姓是「相马」至道。
换句话说,铃鹿也有相马家的血统。
「……铃鹿。」
「…………」
「铃鹿?」
再三的呼唤声终于让铃鹿回过神来,她连忙恢复注意力,多轨子见状像是觉得好笑,噗啮笑了出来。
「你看起来果然很累,而且好像睡眠不足。」
「……罗嗦,我根本不觉得累。」
「是吗?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离开让你休息。」
「我哪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要回去就快回去,你们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嗅咦?这话真过分。」
多轨子对于这种程度的贬损似乎也能若无其事地做出回应,只见她蹙起眉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露出只有在面对亲昵的友人才会出现的表情。
铃鹿还不习惯这种直接的亲昵态度,说不知道如何应对也可以,尤其是疏忽大意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微笑的多轨子,「……啧。」咂了一声后逃避似地转过了头。
——『「情」束缚的不是「头脑」,而是「内心」。』
蜘蛛丸说过的话掠过脑海。这么做确实有效果,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铃鹿恼怒地回想起这些话,咬紧了唇。
与死而复生的父亲再会时,夜叉丸理所当然地把铃鹿视为和自己同一阵营的人。铃鹿——女儿的去向对他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理由的话,既然铃鹿无庸置疑是他的女儿,等于是同意让父亲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或者比起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两人「同样出身自相马家」,自古连绵的古老血脉枷锁如今也同样绑缚着铃鹿。
——蠢死了,开什么玩笑,谁要受到这个红头发的束缚啊……
铃鹿这么说服自己,接着她像是为了表现出不想再聊下去的态度,打开了一度关上的电视。
然后,她不由得僵在原地。
『接下来登场的是新春会的压轴,由塾生行使的式神使役术。请看,现场有雄壮威武的式神,也有纤细美丽的式神,各式各样的式神在场上展现英姿。』
电视里,新闻节目疑似正播出转播画面。
阴阳塾。
那是位于铃鹿过去就读的阴阳塾塾舍的地下咒练场。
「啊,糟糕,这么说来今天有阴阳塾的新春会。佐竹之前告诉过我,我居然忘记了。」
多轨子一脸像是做了错事的样子,但是她马上兴高采烈地盯着电视萤幕。
「阴阳塾地下室啊……真怀念。在那里和夏目进行咒术战都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她有些感伤地喃喃说着,过往的痛苦回忆和对之后自己引发那些事件的愧疚感,此时想必正在她心中来去吧。
不过,萤幕上一出现某个人,多轨子忍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京子!铃鹿你看,京子出现在电视上了!」
多轨子手指的地方确实照到了京子的身影。她身穿阴阳塾纯白的女生制服,宛如挺身作战般,吃立着操纵两具护法式,白樱与黑枫。时隔一年半再次见到伙伴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许多,原本就姣好的身材好像又成长了不少。什么嘛,真是太狡猾了,她身上甚至多了一份过去没有的魅力。不过,并不让人讨厌,不只如此还十分美丽。或许是因为神情严肃,让她看起来更加成熟,说不定她笑起来没有多大改变。她肯定会和以前一样跑来烦人,脸上表情一再变化。活泼开朗又贴心,喜欢把人当玩偶一样抱在怀里,偶尔又会装出一副前辈的样子,高高在上地向人说教——
电视画面滋的一声消失了。「咦?」多轨子惊讶地朝铃鹿转过头。
铃鹿依然维持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弯腰驼背低着头。她低头伸出右臂,把遥控器笔直对准了电视机。
握着遥控器的右手拇指正按在电源键上。
「铃、铃鹿?你怎么了?好不容易照到京子……?」
多轨子不明所以,惊慌失措。铃鹿缓慢放下手臂,把遥控器丢到桌上。
「……我要开始工作了。」铃鹿低着头说。
「什么?」
「……别在这里碍事。」
她的语气冷漠,而且十分微弱。多轨子难掩困惑,杵在原地。
这时,「——公主,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站在背后的蜘蛛丸委婉催促着她。
多轨子像是依依不舍,不过她还是表现出顾虑铃鹿的模样,老实点了下头。
「……铃鹿,谢谢你的红茶,我改天再来。」
说完,她和蜘蛛丸一起离开了研究室。
多轨子等人离开后,铃鹿感觉研究室忽然变得宽敞许多。她放下脚,接着在椅子上抱住膝盖,蜷缩起身体。
她没料到自己会出现这么强烈的动摇,光是相隔一年半再次见到伙伴的身影,就把铃鹿的壳——为了在敌营中保护自己的壳一击粉碎。平常铃鹿甚至对自己隐藏的心情,此刻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
寂寞、哀伤、难受,想与他们见面。
她再也按捺不住,拼命紧闭眼睛,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卯足全力咬紧牙,抑制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呜咽。太奇怪了,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这么拼了命地努力,只是看见伙伴的身影就如此心痛?对伙伴的亲昵之情化成一把利刃,一刀刀划着铃鹿,让她恨不得抛下一切,逃离这个地方。
无视监视,尽全力打倒阻碍自己的人,现在马上飞奔向京子所在的阴阳塾,这甜美又激烈的诱惑令她目眩,是幸福的剧毒,同时也是重挫那天晚上的决心,击败她的陷阱。铃鹿强忍着,她在椅子上抱紧膝盖,把脸埋在膝盖里,让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拼了命地极力忍耐。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战战兢兢地伸展起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绷的身体。
她慢慢地深呼吸。
脸上很烫,眼睛大概红了吧,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
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反应格外强烈。铃鹿把视线落在丢在桌上的电视遥控器。
犹豫不决。
现在要是打开电视,自己会因此屈服于诱惑喁?必须重新张起的壳会不会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不知道。得不到答案。铃鹿盯着遥控器,一会儿过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用左手拿起了遥控器。
她闭上眼睛,别开脸,把遥控器对准电视,伸长了拇指。
接着她再一次按下按钮,要是电视没开,她打算马上放下遥控器,重新开始工作。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试运气,不对,是占卜。
「……!」
她按下按钮,传来电源开启的声音。
正当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动的时候,听见记者慢了半拍而且莫名激动的播报声。
铃鹿忍不住惊讶,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那时候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画面有如实际的景色,既鲜明又美丽地映入铃鹿眼中。
★
在华丽但有些虚伪的气氛中,阴阳塾新春会顺利开幕。
关于虚伪这个评价,或许是因为京子戴上了有色眼镜。新春会是为提升阴阳师形象而办的对外宣传活动,但活动内容绝对没有因此降低程度。实际上,用来充当会场的咒练场里挤满了
充当观众的一、二年级塾生以及媒体,显得热闹非凡。
典礼流程依照昨天的排练,先是塾长致词,然后是鬼气祓除仪式,最后由三年级塾生进行式神的召唤与操作。
京子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昨天碰巧观测到大友星相的事情仍盘旋在她的脑海。
关于大友,冬儿和天海应该还在继续找寻他的行踪。受到监视的京子和美代没有与两人取得联络,不晓得他们目前掌握到多少线索。根据在宅里私下流传的少数谣言,大友潜入咒术界的地下社会,暗中活动。昨天看见的不祥星相总让人觉得很不放心。
另外还有一件事,昨天读星时掌握到的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今仍清楚留在京子心中。
老实说,要不是今天有新春会,她肯定会故意装病向塾里请假。她想趁还记得那种感觉的时候,再一次挑战读星。一方面是因为大友的星相让她担心,另外她对说不定能掌握读星技巧的欲望也愈来愈强烈。
如果可以靠自己的意志重现当时的感觉,代表她的能力前进了一大步。想到这里,总觉得现在实在不是配合这种活动的时候。
可是在今天的式典上,京子被分配到使役式神的团体表演,而且她不是集团演舞成员,是负责在一开始个别操纵式神。由于此时需要扮演完美的资优生,翘课或是装病都不被允许,只能老实参加式典。
——我想想,新春会上午结束,在午休的时候假装肚子痛……不,不如说一早就身体不适,是抱病参加式典……
京子在队伍里观赏肃穆的鬼气修祓仪式,送出拜托快点结束、拜托快点结束的念力。当然这种乙级咒术毫无效果可言,仪式以扎实的步调缓慢进行。
太阳该不会快下山了吧,正当京子这么怀疑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她忍不住在最后用力鼓掌,又连忙调整力道。
她既焦急又烦躁。
不过和昨天相比,她稍微有了点精神。京子自己没有察觉,终于见到训练出现成果的徵兆,光是这样就让她充满活力。
接着,轮到京子出场,她和其他选出的成员一起走出队伍。
途中,不同班的天马进入她的视线。奇怪?她不由得停下目光。
天马是集团演舞的成员,出场顺序在京子等人之后,可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脸色看来很差。这么说来他在昨天的预演好像也出过几次差错,似乎还是一样不擅长实技。
天马一如往常的模样让京子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然后,如同排练时的那样,京子召唤出自己的护法式白樱与黑枫。
那是阴阳厅制的护法式,名为『M2·夜叉』,各自装备有日本刀与长刀。京子让白樱与黑枫分别配置在自己左右,场内一放出音乐,式神们立刻配合曲调表演起剑舞。
现在的京子不只专心在读星的修行,进行其他甲级的练习态度也是前所未有地认真,操纵白樱与黑枫的技巧比以往还要纯熟。事实上,两具护法的动作明显不同于其他塾生操纵的式神,不单纯只是快速,也很俐落。
等待时间虽长,实际开始操纵后一转眼就结束了。乐声停歇,京子指挥式神收起武器,接着与式神一同向观众席鞠躬致意。较鬼气修祓仪式时更盛大的掌声在场内此起彼落,京子等成员就在热烈的掌声中离开舞台。
最后,终于轮到新春会的重头戏,由数十具人造式式神表演的集团演舞。包括天马在内共有数十名塾生,各自快步移动到自己的定位。
广播告知接下来的表演内容,一、二年级的塾生和媒体无不全神贯注地注视竞技场中央。京子回到原本的队伍后,找寻起天马的身影。找到了。他因为紧张而脸色苍白,冷静点,她忍不住在内心帮忙打气。
然后……
——啊。
又来了。
事情发生在连眨眼也来不及的短暂瞬间,意识浮现,广阔的宇宙出现在视野之中,视线前方闪耀微弱光芒,那是天马的星。
那是在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京子最先「观视」的星。
「……!」
这时候的观星如一阵风吹过,造访过后没有停留便兀自离去。京子的心脏剧烈跳动,幸好没有表现在态度上。
心脏跳个不停,如波涛汹涌。
不知不觉中,场内再度响起音乐。接着在怀有某种预感的京子面前,塾生们齐声吟诵。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新春会开始后,天马不下百次这么告诉自己。
天亮前,所有准备都已完成。幸而先前早就暗中备妥用来当成机关的式符,虽然没想过会是这种用途,但他心里有种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的感觉。只是,用一个晚上调整完全部的术式这种事情,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费力,结果他彻夜未眠,反倒更担心自己的灵力。
——不过……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藏在里面的御守。
在鬼气修祓仪式结束后,新春会的表演节目接着轮到式神使役。此时进行表演的是三年级当中最擅长操纵式神的一群塾生,其中也可以见到京子的身影。
在另外选出的成员当中,京子格外醒目。不只是操纵式神的技巧高明,最重要的是她整个人显得「光鲜亮丽」。听说今天有电视转播,说不定拍摄时画面会以京子为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京子的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也许是多心了,不过她的气色看来也比平常好一点。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这是个好预兆,一定是这样。天马暗自点头。
长达一年半的等待。
终于收到的那封信想必是等待已久的「变化」前兆,而且那变化必定是「好的变化」。
接着,京子等人的演舞结束,咒练场内响起掌声。天马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但是轮到自己表演时,紧张感又再度升高。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紧张。
京子等人走下舞台后,一声号令传来,天马等负责集团演舞的塾生急忙赶向各自的定位。移动时,天马感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剧烈。
就定位后,他深深一呼吸。
在这时候,他想起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自己在早乙女凉的指示下只身潜入阴阳厅的事情。
当时天马虽然心神专注,但也理解自己正走在一条多么危险的钢索上。事实上,他现在仍不时会梦见当时的情形。不只是早乙女,还有天海的帮助,他不过是因为各种要素交互作用,好不容易成功罢了。
不过,至少他是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过那条危险的钢索。
——和那个时候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他正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场内响起音乐。
事到如今,天马终于下定决心。
真要说起来,机关早已设置完成,等于是木已成舟,只剩最后的步骤。
然后,音乐的曲调改变,四周的塾生吸了口气后提升咒力,天马也不例外。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结果,天马壮烈失败了。
★
「哦,没想到能用这种方式确认啊。」
「就是说啊。」
天海说得愉悦,冬儿也同意他的意见,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他们目前的藏身处,水仙正好外出采买日常用品。因为只是暂时用来隐匿行迹的地方,室内几乎没有家倶,唯一放置在屋内的只有一张折叠式的小桌子,现在冬儿正在那张桌上打开笔记型电脑,和坐在轮椅上的天海一同收看电视转播。
萤幕里播出正在举行的阴阳塾新春会,画面中央照出大大的京子。京子神采飞扬地指挥白樱与黑枫,凛然而且绚丽的模样夺去了观者的目光。她一再出现在画面上,他们很能理解摄影师这么拍摄的心情。
「本来我以为就算看了美代的下一任塾长召开的式典,也只会觉得是装模作样……可是能像这样看见京子精神奕奕的模样也不坏……可恶,怎么觉得眼角热了起来……」
天海看着转播,如他所说的双眼有些湿润。这对泰然自若而且严以律己的天海来说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不过……一年半了,而且不是普通的一年半,是从未经历过的漫长又黒暗的一年半,在经历过这段期间后见到伙伴的身影,冬儿同样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昨天晚上,不过数小时前对镜的怨恨,似乎片刻间便烟消云散。
冬儿坐在轮椅旁的地上,一只脚往前伸,另一只脚立起膝盖,把手靠在上面,悠闲地看着萤幕,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
「简直像看到被迫拆散的孙女啊,对于偷偷摸摸在地下暗中行动的人来说,实在是感激涕零。」
「……我从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了。」
「什么疑问?」
「您以前该不会喜欢塾长吧?」
「哈,少胡说了。美代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清秀的美女,不过她可是受到土御门夜光一手提拔并且认证的『占星术士』。战败后,名门仓桥家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那时候我只是个初出茅芦的小人物,哪敢喜欢对方。」天海咯咯笑着,像是觉得非常怀念。
「不过……我只跟你说,京子比美代漂亮多了,身材又好……欸,听好了,你可别说出去哦?」
「——知道啦。」
冬儿暗中偷笑,答应了极为严肃地叮嘱着他的天海。
接着,京子的演舞结束,她敬了个礼后离开舞台。天海送出热烈掌声,冬儿其实也是同样的心情,只是他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因此只是目送京子退场。
「这个转播……」
「嗯?」
「也是仓桥厅长的指示吗?」
「……不,我不觉得他会插手管这种小细节。不过从业界的开放路线这层意义看来,这样的活动确实符合他期望的方向。也就是说,这可以视为用不着厅长一一指示,四周也开始配合同一个方向行动的证据。」
阴阳法修订后,业界的气氛逐渐转向与以往不同的方向。至今仍保有许多旧习而且封闭的咒术界变得愈来愈畅通,这绝非坏事,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仓桥厅长的功绩。
可是仓桥另有企图,而且是不容允许的企图。
在此同时,他促进当今业界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许多人因此获得利益,势必会使得他的势力更加壮大。与他刀剑相向,等于是和那些因为他而受惠的人作对,而且对这些人来说,冬儿他们是绝对的「恶」势力。
「……我们实在是找上了很麻烦的对手啊。」
「……你厌恶这种事了吗?」
「怎么可能,这个样子正合我意。」
他半是逞强,又半是认真地说。不论是咒术界的将来也好,阴阳师的未来也罢,冬儿都不关心。天海也许会在意这种事情,但是和冬儿没有关系。事情朝好的方面发展或许是好事一件,不过如果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牺牲——冬儿和他的伙伴们的牺牲上,他可管不了其他大多数人的幸福,只会尽全力抵抗。
萤幕另一头的京子也在奋战,绝不能输给她。
接着,会场内响起播报声,一大群塾生接替京子等人的位置开始行动,看样子应该是由这些塾生操纵式神进行集团演舞的表演。
「……京子看过了,接下来不晓得能不能看见天马,就算只照到一下也好。」
「谁知道,那家伙很不起眼。」
冬儿苦笑着说,视线却在萤幕里游移,四处找寻着友人的身影。
天马确实是低调又不起眼,冬儿姑且找了一下,果然没找到他。
没找到天马的「身影」。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萤幕另一头,塾生们同时掷出式符。
然后——
「嗯?欸欸,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转播的天海诧异地喃喃说着。
「这不是集团演舞吧?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天海惊讶地睁大眼睛,从轮椅上稍微往前探出身体。
相对的,冬儿猛然站了起来。
他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没办法继续坐在地上。睁大的两只眼睛差点裂开,双唇紧抿成一直线,握紧的拳头不住颤动,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萤幕。「冬儿?」天海惊讶地叫着他,但他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余力回应。体内的细胞彷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冬儿一时间默不吭声——
感动与喜悦让他全身发抖。
「厉害……真有一套,天马……」
冬儿的嗓音有些嘶哑,哑然仰望着他的天海听见后问道:「天马?」连忙把视线转回萤幕上。不过,他似乎找不到天马,只见他眯细双眼,蹙紧了眉间。
不过,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冬儿也没有找到天马。不过,冬儿在眼前的转播画面中发现了「天马」。
不只天马,还有另外一个人。
「……您看不出来吗?」
「看、看出来什么?」
「您看不出来啊,这样的话阴阳厅那些人也不可能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真有你的……!」
「欸,冬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冬儿终于转过头,面向愈来愈不解的天海。
他的脸上浮现欣喜若狂的笑容。
「那是天马传来的讯息,夏目回来了。」
3
盛夏白昼的气息逐渐强烈,洋馆的客厅内,坚定的决心一个接着一个成形。
京子与仓桥塾长一同回到仓桥宅邸,进行『读星』训练。
冬儿与天海一同在暗处潜伏,追逐春虎与大友的行踪。
铃鹿回到阴阳厅,从内部打探夜叉丸等人的目的。
这些决定说来简单,但其实是非常艰难,而且严峻的选择。所有人都将投入严苛的环境,而且不晓得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最难受的是,伙伴们必须各分东西。过去他们可以互相弥补彼此不成熟的地方,挺身面对各种困境,但是今后他们再也没有伙伴可以依靠,要帮助对方也有困难。
『你们最好当成以后再也没办法联络,只要一联络,肯定会走漏风声。不只是自己,也会危害到联络对象,这一点你们必须铭记在心。』
今后除了潜伏的两个人,其他人势必会遭到阴阳厅监视,轻举妄动只会引来敌人的严加戒备。
当然,一旦有状况发生的对应方式——尽管简单——也事先决定好了。比方说,要是状况出现什么变化,就由还能自由行动的冬儿与天海这边应对,其他人则是按兵不动。虽然是单方面的沟通方式,不过暂且还是以伪装成日常生活为优先。
即使孤立无援,也要各自在自己的战场上努力取得胜利,伙伴们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你们就算分开也一定不会有问题,不过小心别努力过度了。身处在逆境之中,保持内心的从容更重要。」
听见塾长衷心的建议,塾生们纷纷点头答应。
「……下次见面就是大家再集合的时候,到时候我们要聚集起来揍春虎,教训夏目一顿。」
冬儿耐人寻味地慢条斯理说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京子和铃鹿或许也是相同的想法。
只是——
「……我……」
一直没有开口的天马像是按捺不住,喃喃开了口。
伙伴们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的脸色相当凝重。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虽然我也思考过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可是……」
天马歉疚地说。
遗撼的是,天马的实力在这群人当中明显是最差的一个。他既没有『读星』的才能,也没有生灵的力量,更不是『十二神将』,只是一介平凡的塾生。这并不是需要谴责的事情,但天马就是无法停止责怪自己。他甚至想不出可以用什么方式帮助其他伙伴,内心深感愧疚。
不过,「天马,你负责『待命』。」冬儿说得干脆,「什么?」天马忍不住吃惊地回问,看向冬儿。
「以后我需要在暗处潜伏,京子回到仓桥府——搞不好就这么直接关在宅邸里面,就算没有被监禁,也会遭到贴身监视。铃鹿要是到阴阳厅自首,对方很有
可能限制她的行动。换句话说,如果春虎或夏目试图联络我们,能成为窗口的人只有你。」
「——!」
听见冬儿指出这一点,天马赫然睁大了双眼。
他说得确实没错,要是所有人不是行踪不明就是遭到监视,春虎和夏目根本无从与他们接触。虽然不知道两人会不会试图联络,但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你负责回阴阳塾,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并且装作不在意我们的存在,这就是你的任务。」
「可是大家以后那么艰辛,只有我……我、我的处境没有大家那么危险,至少让我帮忙分担。」
「怎么分担?」
「这……」
天马在一开始就明白表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后的战斗属于个人的战斗,没有可以帮助其他人的余地。
看见天马垂头丧气的样子,冬儿往他走了过去,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地说:
「听好了,天马。我们没有惨遭歼灭,现在还能像这样讨论今后的去向,都是因为有你的帮忙。在我和京子、铃鹿横冲直撞的时候,只有你采取和我们不同的行动,所以我们才能成功把春虎救出来。」
「那、那是因为早乙女学姐……」
「不,情形还是一样,天马。你是我们之间的『异数』,我们不管是『十二神将』、『占星术士』还是生灵——是土御门家出身也好,夜光转世也罢,每一个人的个性都很强硬。反过来说,是拥有『特殊』这个共通点、由相似的人聚在一起的集团。相似的人组成的集团一旦陷入败局,就会因为相似而全灭,昨天晚上就是这样的情形。」
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冬儿的忏悔。昨天晚上最先提出潜入阴阳厅这个提议的人是冬儿,虽然他没有邀其他人与自己一同前往,但就结果来看,他险些害得伙伴陷入全灭的危机。这么看来,昨天晚上是天马救了冬儿。
「我们没有全灭,是因为集团里有个『异数』,在『特殊』的一群人里面有个『平凡』的塾生。你没有必要和我们做一样的事情,假设你成为我们的负担,我们也会全力支援你。所以你就用自己的方式——我们没有一个人做得到的方式帮助我们,这才是『团队』的意义。」
「……冬儿同学……」
天马喃喃说着。冬儿说完这些话后点了下头,放开双手。
「冬儿说得没错。」接着京子也朝天马露出了微笑。
「在我们这群人里面,能成为春虎和小夏联络窗口的人确实只有天马,这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再说,什么叫做『大家以后那么艰辛』?讲得好像别人的事情一样,你以后一样会遭到阴阳厅的监视。」
接着开口的人是铃鹿。「我吗?为什么?」看见天马惊讶的反应,铃鹿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严重的事情吗?昨天那起事件中,唯一瞒过厅长他们的只有你哦?……虽然说你只是『平凡的塾生』,不会像我们一样遭到严密的监控……但他们也不可能再放着你不管。」
昨晚天马入侵阴阳塾的事情迟早会曝光,阴阳厅不会无能到放过这件事情。「我也会被捕吗?」天马困惑地说,『——不会。』这次轮到天海表达自己的意见。
『逮捕未成年塾生不算什么大功,而且如果由咒捜部主导,应该会故意放着不管,观察情形吧。』
「咦,这样要是春虎或夏目同学来找我,不是反而危险吗——」
『今后不管要做什么——或是什么也不做,都经常伴随着危险。不过对方在这件事上理应会谨慎行动,否则什么事也做不成。』
「…………」
天马再次陷入沉默。
他希望可以帮助伙伴,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派上什么用场。尤其自己也一样遭到监视,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只会危害到其他伙伴。
冬儿要他待命,他也明白需要留下联络窗口的意义。可是只有自己伺机而动,这件事还是让他心里很难受。
「天马同学——」
塾长正要开口,就被天海轻轻举起手挡了下来。
『……放手去做吧。』
也许是看出天马内心的纠葛,天海坦率地说。
天马「咦?」了一声,完全摸不着头绪。
『小子,你刚才烦恼了那么久,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既然这样就别行动,继续思考。』
天海说到这里就看向冬儿、京子和铃鹿,并说:『其他人也一样。』
『以后我们没办法联络对方,要怎么办只能靠你们自己判断,依自己的想法行动。状况瞬息万变,到时候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你们就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仔细思考过后再做出决定,所谓「独当一面」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海说这番话的语气莫名轻快,为原本沮丧的天马纾解了紧张的情绪,而且确实稳固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
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他确实也只想得到「待命」。但是绝不能就此满足,必须时常思考是不是有其他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
状况千变万化,今后要如何行动,想必天海也无从预料。到时候,孤立无援的天马等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出最佳对策,并且同时为其他伙伴设想。
天马等人如今俨然是命运共同体,其中一人的行动结果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波及到其他人。
不过,要是因为害怕产生不好的影响而畏缩不前,就失去了组成团队的意义。所以天海要他们持续思考,要他们在思考过后自行做出决定。
不只自己,也要负起对伙伴造成风险的责任,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行动。要做到这一点,「团队」才算发挥功能。
「…………」
从天马的瞳孔中,天海确认到他已经下定决心。天海咧嘴微笑,天马接着转头看向冬儿、京子和铃鹿,默默地对他们点了个头。
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时候,他们的战斗正式开始。
★
逃亡生活的基本原则是静观其变,一有事发生就异常忙碌,没事的时候基本上是过着销声匿迹的生活。懒散的秋乃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只要她想,就算是发呆数小时,她也不以为苦,而且三餐都能温饱,在她看来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环境。
不过,这仅限于她一人独处的时候。
逃亡生活的难处在于很少有一个人的时间,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懒洋洋地整天看着天空,可是只要身旁有人在,她就不能自甘堕落到这种程度。
「秋乃,今天来练习隐形术吧。」
「咦,又要练习?」
用完早餐后,她正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这个家里留下的唯一可以称作家电的电器——的时候,洗完碗盘并且结束打扫工作的夏目从厨房走出来叫着秋乃。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秋乃歪着头往斜后方转去,仰望向夏目。不满的眼神让夏目好不容易忍住苦笑,「秋乃?」如此训斥着她。
「你明白我们的立场吧?趁现在练好隐形术,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能派上用场。」
「没、没关系,万一发生事情的话我可以逃,我跑得很快……」
「不行,逃跑和隐形应付的是不同场面,必须两种都会。」
「我不会靠近危险的地方……」
「不行,危险会主动找上门。」
「不、不然,让我晒一下太阳……」
「不行。」
看见秋乃下巴皱出奇怪的纹路,夏目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一起生活之后,秋乃才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朋友是个无比认真的少女。相对于一个指示一个动作的秋乃,她不等别人指示就会接连完成所有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只要抓到一点空档,她会跑去请教鹰宽或是千鹤,磨练自己的咒术实力。别说玩乐了,要不是周围人提醒,她甚至会忘记休息。秋乃觉得不可置信,那个样子看在她眼里简直和圣人没两样。
夏目也用自己与生倶来的认真态度要求秋乃,一开始和朋友共度的时光,让秋乃觉得很新鲜,也乐于配合。只是如果是以玩乐的感觉进行也就算了,但夏目的练习相当严谨,她很快就累得受不了,厌倦了练习。可是就算这样,夏目也不可能放过她。
「天气这么好,我们在庭院练习吧。秋乃你的灵力不弱,只要掌握诀窍,马上就能学会了。」
「……好啦。」
秋乃有些不情不愿,在夏目的催促下走到庭院。
在寺里长大的秋乃虽然会闹别扭,但其实非常听话,而且和夏目在一起让她觉得非常快乐,只是如果能选择的话,她希望偶尔可以一起玩耍。
「呜呜,好冷。」
「从之前的复习开始,你还记得手印吗?」
「唔……」
秋乃交叉双手手指,接着就这么练习了一个小时。
夏目提议差不多可以休息的时候,秋乃早就累瘫了。
隐形术是很朴实的咒术,只是在还不习惯的时候必须持续集中注意力,造成精神非常大的
负担。对初学者来说,持
续练习一个小时想必相当辛苦。
秋乃还在星宿寺的时候,常目睹师父和前辈们修行的景象。由于有过去的经验可供参考,她发现夏目的练习乍看温和,实际上却相当艰苦,大概是因为夏目总是全力以赴,不曾松懈吧。她的神情温柔,做起事来却很严苛。
「累死我了……夏目你太严格了啦……」
「呵呵,不过秋乃你跟上练习进度了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已经是极限,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好像是这样呢——你的耳朵冒出来罗。」
被夏目这么一提醒,秋乃忽然涨红了脸,举起双手试图藏住头顶,可惜只是徒劳无功。高举的双手底下,从秋乃头上冒出了一对实体化的长耳朵。
白银皮毛覆盖的兔子耳朵。
臀部则是冒出一球小小圆圆的兔子尾巴。平常她会解除实体,藏起这两个部位,可是只要一慌张或一不留神,或是像现在这样疲倦不已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冒出来。
秋乃是极为罕见的「兔子」生灵,她的脚程快,灵力强,全是这个原因。
「好久没看见秋乃的耳朵了呢。」
「真讨厌,都是夏目的训练太严厉了啦。」
「对不起。不过真的很可爱呢,很适合你。」
夏目一脸天真无邪,嫣然微笑着称赞秋乃。秋乃至今还不习惯被人称赞,眼镜底下的双眸有些泛红。
虽然夏目称赞可爱,但这对耳朵正是秋乃自卑的根源。光是兔子生灵就像珍禽异兽一样了,从头顶冒出兔子耳朵看起来更有种傻呼呼的感觉,所以在一起生活之后,她还是习惯把耳朵藏起来。
不过如果对方是夏目,她最近就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在意,再说忽然藏起来也很奇怪,于是她决定先这么维持一段时间。
两人并肩在檐廊坐了下来,夏目的个子比秋乃高,不过在露出耳朵的时候,加上耳朵的高度是秋乃比较高。夏目看着摇来摇去的兔子耳朵,露出愉快的微笑。秋乃还是一样觉得难为情,不过看见夏目那么开心,她也很高兴。
秋乃久违地让双耳自由伸展。
「欸,夏目。」
「什么事?」
「你觉得这对耳朵和我的亲戚有关系吗?」
「这……」
看见夏目欲言又止的模样,秋乃心里暗呼不妙。
秋乃自小在星宿寺长大,在东京疑似有远房亲戚,而且是自古与咒术相关的传统世家。她现在受土御门家的人照料,但名义上只是在她找到亲戚前暂时帮忙照顾。
那个亲戚姓「相马」,据说秋乃的本名是相马秋乃。
自从听见相马这个名字后,土御门家的人——包括夏目在内——提到秋乃的亲戚就含糊其辞。他们是有帮她找,只是解释得很不清楚。毕竟秋乃以为自己,生孤苦伶仃,就算是远亲,知道自己有亲戚在世上也让她很在意。只是因为大家的反应是那种态度,平常她不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夏目这时候的表情也很阴郁,「对、对不起,这种事情问了你也不知道嘛。」于是她匆匆忙忙结束话题。
尽管在意,但因为从来没见过面,又是最近才相信真的存在远亲,要说秋乃认为哪一边重要,那肯定是夏目这个朋友,和受到诸多照顾的土御门家的人。
虽然她现在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泰纯往来,但是不管鹰宽还是千鹤,土御门家的人都很亲切善良。这些人会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既然这样,自己也用不着特地积极提起这个话题,秋乃这么认为。
「啊,对了,昨天真是太好了呢。」
「咦?……啊啊,你说那封信吗?」
秋乃有些强硬地转移话题后,夏目似乎也——或许是多心了——松了口气。
「那个人真的会读信吗?」
「天马同学一定会读,因为他是个亲切又很为朋友着想的人。」
「说得也是,虽然只聊了一下,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我听叔父说,你的样子很紧张,而且连眼睛都闭上了,也没好好看对方的脸……」
「没、没这回事!我是有一点紧张没错——可是我有确实看着对方的脸,也真的有讲到话,不然怎么把信交出去?」
秋乃摇着耳朵为自己辩解,夏目的眼神有些促狭,不过还是温柔地轻轻笑了出来。
帮忙交信的人是秋乃,不过那个时候鹰宽也与她同行,负责在暗处警戒周围是否有人监视。交完信后,为了谨慎起见,也确认是否有来自阴阳厅的接触,听说他也观察了天马上下学的情形。相反的,夏目没有跟去。她犹豫再三,最后被「万一让敌人发现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理由劝退,留在家里。既然想见又见不了面,至少去看一下对方的样子也好,秋乃这么心想,但是夏目的心情也很复杂。
那个少年是夏目过去的同学,也是其中一位挚友。因为秋乃只有夏目这个朋友,在要去见夏目除了自己以外的朋友前,其实她心里一直忍不住在意。不对,她现在也以样在意。夏目以前和那个少年不知道聊过什么事情,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心慌,或许自己在吃醋也说不定。
「真讨厌,难得我终于可以帮上夏目的忙。」
「没这回事,秋乃你……帮了我很多忙呢。」
「……你刚才停顿了一下哦。」
「啊,不是的,我只是想举些具体的例子。」
「……可是想不出来吗?」
「不、不是,唔,昨天你不是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摺好吗?前天也和大家一起打扫家里……」
夏目的笑容僵硬,不着痕迹地避开秋乃气呼呼地瞪着自己的视线。反正自己就算下了山,一样是个窝囊废,所以才会特别在意夏目的朋友,一定是这样。
「读了你的信后,那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想法。」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不过我更希望他不会因为收到那封信,而惹上什么麻烦。」
「又来了……用不着担心啦。鹰宽先生不是也说过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昨天回来后,他们聊了很多有关那封信的事情,可是今天的话题又回到那封信上面,可见对秋乃——尤其是对夏目——来说,这不只是「交完信就结束」的一件事。
那封信中委婉交代了夏目的现况,也在某种程度上传达了夏目的心情。
不过,这样并不能纾解夏目对伙伴的思念。
至于为什么——
「……好不容易写了封信过去,真可惜没办法收到回信。」
秋乃安慰似地说,夏目微微点头同意。虽然对秋乃露出微笑,却是个落寞的微笑。
从秋乃交出的信中虽然可以推测出写信的是夏目,但除此以外的讯息都被慎重地藏了起来。这么做是为了万一信落到其他人手上,可以避免情报泄漏出去。当然信上没有提到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对方就算想回信也没办法。
秋乃没有读过那封信,不过夏目告诉过她大致的内容。
信里几乎都在道歉。一年半前的那天晚上,抱歉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抱歉之后有很长
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联络,抱歉让大家担心了,抱歉只能像这样写信,无法和大家见面。
和自己扯上关系只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对不起。在短短的一封信中,夏目一再道歉,并且强调用不着为自己担心。
夏目说过自己一直想向对方道歉,昨天那封信姑且算是达到了道歉的目的。
不过,夏目没办法更深入地传达出自己的心意。因为事前受到鹰宽叮嘱,她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就算知道,她心里还是一样难受。
「……说不定那封信会造成天马同学的困扰。」
「困扰?」
「事情都过了一年半,忽然收到道歉信……何况天马同学也有自己的生活……」
夏目的语气一如往常沉稳,不过秋乃也听得出她在逞强。不对,与其说是逞强,不如说是故意借着否认这件事,来取得心理的平衡。
类似的事情秋乃也常做,为了忍耐预料中的疼痛,人们常在事先设下防线。借由伤害自己习惯痛楚,也算是这样的一道防线。
秋乃想说没这种事,却又说不出口,因为她不认识百枝天马这个少年,也不认识夏目的其他朋友——伙伴。秋乃什么都不知道,就算随口说些安慰人的话肯定也没有意义。
……不过,就算只是表面上的安慰,也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吧?不知道。夏目是秋乃第一个交到的朋友,朋友难过时该如何应对,这种事情她还没学到。
可是至少……
「……嗯。」
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头顶,那对伸长的兔子耳朵,接着她稍微把头转向坐在一旁的夏目,用一边耳朵轻轻摸着夏目的头。因为难为情,她始终把脸面向庭院。不过,为了确认夏目会不会受到惊吓,她瞥了一下身旁。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夏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看见红着脸望向前方、努力安慰自己的秋乃,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秋乃终于松了口
气。
当然,夏目内心的忧愁不可能因此消失——
「小夏。」家里忽然传来千鹤的声音,接着本人直接冲到檐廊,向吃惊转过头的夏目和秋乃说:「电视正在转播阴阳塾的式典!现在拍到的塾生好像是你的同学京子,仓桥家的京子。」
夏目瞠目结舌,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爬上檐廊,接着从千鹤身旁跑进家里。秋乃也急忙追上。
电视放在客厅里,秋乃赶到时,夏目正杵在电视机前,一旁是坐在榻榻米上看着电视的鹰宽。
萤幕上照出穿着和百枝天马身上的制服相同设计——不过不是黑色而是白色的制服,样貌和模特儿一样美丽的少女。少女的左右两旁分别站着黑白式神,优雅挥舞着曰本刀与长刀。
「对吧?这是京子没错吧?」随后回到客厅的千鹤说。
夏目一时间没有回应,说不出话来。她像是全身僵硬,茫然盯着电视萤幕。然后,她忽然湿了眼眶,点头回应千鹤的问题。起先只是微微点着头,接着大大点了好几下头,「……对。」最后用颤抖的嗓音这么回答。
秋乃也把眼睛睁得老大,注视电视萤幕里的少女,然后转头看向夏目。夏目的鼻子红通通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各种情感同时涌现在她的脸上。
她脸上分不出在哭在笑还是在生气,不过要是用一句话形容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必定是「感动」。秋乃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情感如此深厚又强烈的表情。
「……京子同学……看起来很有精神……」夏目泪汪汪地说。
秋乃把视线转回电视上。这个少女就是仓桥京子,她常从夏目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和百枝天马一样是夏目的朋友。她不只貌美如花,又很帅气,而且既然夏目这么重视她,她一定也是个好人。嫉妒又开始在秋乃的内心蠢动,不过看见夏目现在的表情,她也就把这种心情抛到一边去了。
「夏目,太好了,终于能看见朋友了呢。」秋乃说完后,「嗯。」夏目点头,秋乃不知道为什么也有点开心了起来。在两个孩子背后,鹰宽和千鹤也望向彼此,相视而笑。
也许是中途赶来的缘故,京子的演舞很快就结束了。少女在掌声中鞠躬退场,紧接着其他塾生成群冲上舞台。
接下来是什么表演呢?秋乃紧盯着萤幕。
「啊,夏目,昨天那个叫做百枝天马的人可能也会出现哦。虽然没办法见面,但说不定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呢!」
如果可以看见收到信的朋友,也许能稍微纾解夏目内心的哀伤。秋乃这么心想,提出了这个可能性,但是夏目噙着泪水,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苦笑。
「说得也是,不过场上有那么多塾生……而且天马同学他……他是个不太起眼的塾生。」
夏目这么回应时,电视里传来塾生们齐声吟诵咒文的声音。秋乃连忙把脸转向电视——注意到夏目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后,她停止了动作。
原本为看见朋友而感激涕零,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下来的表情忽然变得苍白,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所有情感全部消失。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秋乃吓了一跳,不过她在寺里也见过夏目此时的反应。原来人们打从内心受到强烈冲击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夏目——」秋乃唤了一声。
★
「——你不要紧吧?」
夏目觉得似乎听见秋乃担心自己的声音,但是她无法做出回应。
「哎呀?」千鹤也是一样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集团演舞吗?动作一点也不合——简直是乱七八糟嘛,该不会是同时失控了吧?」
她说得错愕又有些担心,但这些话就算进入夏目耳中也没进入她的心里,头脑无法理解。「唔。」鹰宽一边沉吟,一边摩娑下巴的胡子,看着电视的双眸异常锐利,但这一幕也只有进入夏目的视线一角,没有进入意识。
夏目的魂魄被牢牢钉在电视的影像里。
塾生们操纵式神表演集团演舞,舞台上生成的是『M1·舍人』和『M3·阿修罗』,两种都是市售的泛用式式神,数量总计将近五十具。原本预定将用这五十具式神,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表演演舞。
然而,式神的动作杂乱无章,也许是因为共用术式,动作相同,只是每个个体的动作都很生硬,其中甚至有个体出现裂核反应,负责转播的记者也很困惑而且情绪激动。
「……这是有人恶作剧吧。」注视着电视萤幕好一会儿之后,鹰宽说。
「恶作剧吗?」
「对,看起来是原本没有设定的式符混入了集体施展的术式里面,导致咒力供给追赶不上,而且因为增加多余的式神,基本术式也出现错乱。那恐怕是之后改写了术式,可是疏忽细微的调整……不过,从这种程度的恶作剧看来,犯人应该人数不多,没办法事先启动术式确认。」
鹰宽说出自己的感想,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听完他的解释后,千鹤疑惑地蹙起了眉间。
「不过……很漂亮。」秋乃看着萤幕说。
这句话传到了夏目心里,她也是相同的感想。没错,很漂亮。从那年夏天的夜晚之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光景。
也许是为了秋乃单纯的感想哑然失声,鹰宽与千鹤面面相觑,「恶作剧啊。」千鹤喃喃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谁知道。」
「是谁做出这种事情?」
「欸欸,孩子的妈,我又不是千里眼还是侦探——」像是要打断鹰宽苦着脸说出的这句话一般,「是天马同学。」夏目斩钉截铁地说。鹰宽、千鹤和秋乃全吓了一跳,看向夏目。
「那是天马同学的回信。」夏目专注地看着电视说。
电视上,『舍人』和『阿修罗』的动作生硬,毫无秩序可言。
在舞台上是如此。
不过,环顾整座竞技场会发现,宽敞的空间里,有娇小的式神正优雅自在而且轻盈地飞舞。
青蓝色的燕子群。
威契夫公司制的人造式式神,『WA1·燕鞭』。
『燕鞭』和泛用式不同,不是所有个体都以相同的动作飞行。它们各自绘出不同的轨道,时而旋转,时而俯冲,随心所欲地在空中飞翔。尽管如此,整体的动作相当协调,看似奔放,其实在飞行中也考虑到其他个体的行动。行动相异,却带有整体性,看上去宛如某种讯息。
而且,『燕鞭』的外观稍微被修改,所有燕子的尖喙上都叼着一个东西。
又细又长,随风飘扬的那个东西是——
粉红色的缎带。
夏目的表情顿时扭曲。
这样的成果有多少是按照原先的计划?说不定咒力不足和术式错乱并非计算错误。也许他现在在会场上正铁青着脸,惊慌失措,还是他干脆豁出去?
朋友真诚不造作的呼唤声彷佛从萤幕的另一头传来。
欢迎回来。
以及,我们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燕鞭』属于捕缚式。
这些式神是天马为了不让夏目试图与伙伴拉开距离,独自在夜空飞翔而使出的乙级咒术。就算不能见面也无法联络,也要把夏目和伙伴系在一起。
身处在同一会场的京子也看着相同的景象,透过电视转播,或许冬儿和铃鹿正看着这一幕,说不定春虎也一样。也许一年半前的伙伴们正看着相同的光景,收到同样的讯息。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希望他们真的看见了。
斗大的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不过夏目连眨也没眨一下眼睛,与伙伴们注视着相同的光景。
『燕鞭』盛大的乱舞没有结束的迹象,始终愉悦地在空中飞舞。
4
「……找到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铃鹿仅靠着一支小手电筒的光源,找到了那份资料。
阴阳厅厅舍里有数不清的书库,毕竟是公家机关,收藏的资料和文件数量庞大,并且藏有多不胜数的咒术书。咒术相关资料并未进行数位化,厅内恐怕没有人能确切掌握所有东西在什么地方。无数的书库中,甚至可能有至今仍不见天曰的神秘咒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沉睡。
不过,铃鹿此时找出的是和这类神秘色彩无缘的报告书,属于咒搜部的资料。
铃鹿坐在地上,嘴里叼着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快速翻阅资料。
「…………」
距离早上多轨子带着刚出炉的面包来到研究室后已经过了十七个小时,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厅舍里几乎空无一人,关掉书库的灯光是为了保险起见。铃鹿只要踏出研究室一步,就有式神随身监视,于是她使出术式作为诱饵,暂且牵制住式神。虽然不保证不会东窗事发,但总之她就是无法忍受继续待在研究室内。
促使铃鹿展开行动的是早上的电视转播画面,在阴阳塾新春会的压轴节目,式神集团演舞时,在空中飞舞的『燕鞭』肯定是阴阳塾计划之外的演出,至于是谁做出那种事情,同样没有需要怀疑的余地。
火点着了。
看见那一幕,她不可能还
有办法静下心来。
现在的铃鹿逐渐可以看见敌人描绘的蓝图,这也是敌人的目的即将达成的证据。不能再坐以待毙,那个放肆的眼镜男使出的乙级提醒了铃鹿这件事情。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过去散落的拼图正绘出巨大的咒纹,不过铃鹿之前疏忽了一个重大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在过往所有活动中规模最大的「行动」。
灵灾恐怖攻击。
『上已大祓』和『上已再祓』。在东京以人为的方式二度引起同时发生的连环灵灾,天海把这视为借由提升双角会的威胁性,图谋以扩大阴阳厅的权限作为对抗手段的谋略,也就是自导自演,而且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一面。
然而,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要扩大阴阳厅的权限有很多种做法,为什么他们特地选择引发灵灾?而且两次都在同一天,在五节中的上已。
「…………」
铃鹿埋头在书库里已经三个小时,脸上显露出疲态,不过浮现在眼中的热情始终没有冷却。她决心坚持到底,继续阅读资料。
然后,「……啧。」她咂了一声,抛开手中的资料。她从嘴里放开手电筒,身体向后倾,双手撑在地上。
「也不是这个……果然咒搜部也没有扣押到御灵部的资料吗……」
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事件发生后,咒搜部闻入当时为双角会根据地的宫内厅御灵部,将所有成员一网打尽。只是听说那个时候,御灵部的资料已经销毁得差不多,因此在强制搜查后,
双角会仍能以神秘的地下组织继续存在。
「……灵灾恐怖攻击的目的……」
两次的灵灾恐怖攻击都是借由操纵东京的灵脉,破坏都内灵性的稳定状态所引起,因此在修祓恐怖攻击发生的灵灾后,自然发生的灵灾次数有增无减。关于这一点,她已经在祓魔局的资料库确认过了。
奇怪的是,在灵脉稳定下来后,一度增加的灵灾发生次数并回到原本的平均值。虽然没有灵灾恐怖攻击刚结束时多,但也没有回到灵灾恐怖攻击之前的数字,平均值确实提升了。『上已大祓』时已往上提升一个阶段,而『上已再祓』时又再往上提升一个阶段。
「……这么说来,这几年一直在说祓魔官不足……也是在灵灾恐怖攻击发生之后的事。」由于灵灾发生次数的平均值上升,使得祓魔官整体的工作量激增。
关于灵灾恐怖攻击与之后灵灾发生次数的关系,当然祓魔局也——至少修祓司令室早就看出来了吧。但是,又有多少人看出背后的意图?就算有,双角会遭到扫荡已经过了一年半,在意他们过去为什么引起灵灾恐怖攻击的人,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了。
双角会确实遭到歼灭了。
不过,在背后操控的幕后黑手依然逍遥法外。
另外,还有一件让人在意的事情。
『上已大祓』的主谋是铃鹿的父亲,大连寺至道。他因为卷入自己引起的灵灾恐怖攻击丧命,后来以夜叉丸的身分复活。
『上已再祓』的主谋是父亲的部下,六人部千寻。他在引起灵灾恐怖攻击后自尽,后来以蜘蛛丸的身分复活。
这个事实和他们的目的不晓得有什么关联,又或者他们单纯只是死后变成式神而已?
又一年过去,『上已大跋』已是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灵脉大乱,灵灾发生次数急遽增加。在那两年后,凌乱的灵脉稳定下来之后没多久,他们引起『上已再祓』,促使灵灾发生次数再次增加。
然后,到今年又是两年过去了,两年前因为灵灾恐怖攻击而扰乱的灵脉完全恢复稳定。
另一方面,他们的目的疑似接近完成,到达「让人知道也无所谓」的阶段。
不祥的预感。
当然,这只是预感,铃鹿尚未掌握到「确切证据」,不能在这个时间点急着下结论。
话虽这么说,也不能以逸待劳。
毕竟距离下一次的上已剩没多少时间了。
「……其实只剩两个月了……」
这时——
「工作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你了,你很认真呢,铃鹿。」
书库的灯点亮了。铃鹿顿时浑身僵硬,接着毛骨悚然,有如被冰块砸中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回头,只见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青年,一个散发出精明干练气质的年轻男子,同时他也带给人佣懒颓废犹如放荡贵族的印象。他身穿衬衫搭配背心和长裤,系着领巾,手上戴着白手套,右眼的圆形镜片——单片眼镜闪烁着光芒。
那是多轨子的式神,曾是铃鹿父亲的夜叉丸。
「……」
铃鹿脸色惨白,盯着夜叉丸。夜叉丸一如往常,露出「温柔的冷笑」看着铃鹿。
「最近没什么机会见面呢,新年快乐。」
「…………」
铃鹿没有回应,猜想恐怕是对监视用式神耍的小花招被拆穿了。她早有面对风险的觉悟,只是或许自己的确待得太久了。
讽刺的是,铃鹿瞒过式神,溜出研究室,却没有得到满意的成果。找出的资料全不是足以揭穿他们计划的关键证据,夜叉丸等人在任命铃鹿的时候早知道她怀有二心,既然如此,说不定对于逃过监视但一事无成的愚蠢俘虏,他们只会稍微惩罚一下就放过她。
铃鹿正这么料想的时候——
「答对了,下一次就是正式实行。」
夜叉丸说着露出浅笑。没有任何预兆,她的心脏彷佛让人捏在掌中。
「你的研究也得认真跟上,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
夜叉丸说完这句话后便消失身影,解除实体离去。不过在他离开后,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彷佛仍触碰着铃鹿的心脏。
铃鹿一时间动弹不得,一动也不动地杵在书库。呼吸微微抖动,无法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强忍着疼痛,咬紧牙,闭上了双眼。她在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重现着那时候见到的青蓝与粉红的轨迹。
一次又一次,在触碰心脏的触感消失前,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