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低矮的云层笼罩,封闭了整片天空。
绵延至遥远彼方的云层,宛如另一座大地飘浮在头顶上方。封闭的天空底下,蔓延着沐浴灰色阳光的东京街道。
从阴阳厅厅舍徒步可至的范围内,一间饭店屋顶的直升机停机坪。
一位未经许可闯入屋顶的少女擅自搬来房间里的椅子,坐在停机坪中央。她稍微交叉双腿,把手肘放在椅子扶手上,一手支着脸颊,乍看之下给人的印象有如一名少年。如火焰燃烧的一头红发随风飘摇,少女茫然眺望着眼前的景色。
过没多久,停机坪角落出现一名青年,他穿着整洁的衬衫与长裤,戴着与时代不符的单片眼镜。他慢条斯理地往少女走了过去,皮鞋在地上叩叩作响。彷佛为了迎接青年的到来,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后方忽然出现另一位穿着军装外套、气质粗犷的青年。
戴着单片眼镜的青年嘴角漾起微笑,以眼神向后来出现的青年致意。接着,他直接走到少女的斜后方,在那里停住脚步。
「您又到这里来了啊,小心感冒。」
相马多轨子没有理会护法的关心,佣懒的瞳孔呈现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夜叉丸悄悄把头转向蜘蛛丸,蜘蛛丸没有开口,只是摇了下头。依蜘蛛丸的个性,想必已经为了请她回房而催促不下几次。
「…………」
夜叉丸没有继续劝说,他往后退了几步,与蜘蛛丸并肩站在一起。「她在那里多久了?」他低声问道,「快两个小时了。」蜘蛛丸回应。夜叉丸听见后轻叹一口气,「看来上一次留下的影响比原先料想的还要强烈,虽然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望着主人的背影喃喃说道。
两天前的那一晚,多轨子使出相马的秘术。虽然非常简易,就像今年开始进行的训练延伸——顶多只能算是「试行」的程度。
然而,展现出来的威力十分强大,光是术式的余波就足以扰乱附近一带的灵脉,造成多起灵灾同时发生,引发连锁灵灾——第四级灵灾。当时经由灵脉向外扩散的「混乱」至今仍未完全平息,事实上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都内就频繁发生灵灾。
只是一次,而且只有一瞬间的「显现」就能展现出如此威力,这事实同样超乎夜叉丸的想像。一般咒术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效果,实在是极「不寻常」的现象。
正因为威力强大,行使咒术的多轨子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在多轨子恢复意识后,夜叉丸苦口婆心地再三规劝。关于护法未经主人多轨子的许可擅自行动这点,夜叉丸他们承认自己有错在先,自愿遭受谴责。然而让主人为了式神冒上生命危险,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式神说起来只是术者的「道具」,是术者的「剑」与「盾」,有时候甚至得成为术者的「仆人」。但其中绝对不变的是,式神是「为了主人」而存在。虽然没有瞧不起式神的意思,不过疏于划清主仆界线的人绝对无法成为高明的阴阳师。主人为了式神孤身赶赴战场,甚至从直升机上面跳下来,简直是荒唐的举动。尤其多轨子贵为相马家的巫女公主,相马一族千年来的夙愿可以说全托付在她身上,因此她绝不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不过,就算夜叉丸殷切规劝,也不晓得多轨子听进去多少。从多轨子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实在没有自信能劝服她。依照仓桥的描述,多轨子前往战场时就已经处于半降神的状态,她的行动如果超脱夜叉丸等人——超脱现世的常理,说不定夜叉丸的规劝也只是马耳东风。
多轨子此时也像是完全没把护法间的对话放在心上,只是漠然眺望着屋顶上的景观。她现在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感觉,身为她式神的夜叉丸等人也无从得知。
除了一点,多轨子的状况改变后,他们可以感觉到她的灵气有显着的増长。不只是她,夜叉丸等护法也一口气增强了力量,而且或许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上巳预做准备,力量仍持续增强。
不管是不是有意,或许多轨子已经进入了那个阶段。
「……老实说,我很羡慕。」
「羡慕?」
「你不这么认为吗?那时候她究竟『视』见什么……」
夜叉丸说着,眯起了望向主人的眼睛。他的眼神有如望着女儿的父亲、望着君王的臣子,也像是看见难解算式的数学家。
夜叉丸望着多轨子时,蜘蛛丸则是静静凝视着他。
「对了……你们还真是下了一着险棋。」
「嗯?你是指预告那件事吗?」
昨天,阴阳厅声称收到来自土御门春虎的恐怖攻击预告,表示身为双角会的首领,他以北辰王之名预告将在下一次的上巳发动灵灾恐怖攻击。
当然,这件事是夜叉丸与仓桥捏造出来的,但是效果绝佳,现在东京混乱得有如把蜂窝打了下来。前年『上巳再祓』的灵灾恐怖攻击虽然只造成最低程度的损害,不过四年前『上巳大祓』的惨痛记忆至今仍鲜明地留在人们心里。
「恕我直言,要说这是一记妙招,又显得太过挑衅,特地诬蔑北辰王名号这种事情……」
「你认为不妥吗?」
「……对。」
蜘蛛丸坦承。
蜘蛛丸生前的名字是六人部千寻,是位热忱的夜光信徒。遗憾的是,前几天那场与春虎的会面,几乎断绝了双方合作的可能性。虽说不可能合作,但他也绝不愿意逼人太甚。
同样身为景仰夜光的咒术者,夜叉丸——大连寺至道也能理解他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贸然刺激他没有好处,当然我也懂你们的目的……」
阴阳厅捏造灵灾恐怖攻击预告,将自己的罪行嫁祸给春虎,这么做在战略上有重大意义。比方说,恐怖攻击的预告使外界——尤其是阴阳厅里阴阳师的注意力「向外」集中,这么一来,在「内部」动手脚就更容易了。
此外,如此既有名目可以对其他省厅行使强制力,在外部制造出明确的「敌人」也能团结厅内的力量,其中以后者最为有效。而以春虎方的立场来说,最有效率的战略是策反阴阳厅内的有力人士,借此削弱对方战力,不过因为夜叉丸先下手为强,他们要渗透入厅内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只是……
「他还没完全下定决心。」
夜叉丸优雅笑说。
「既然确定目标,自然要全力以赴,这下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吧。全面对决的时刻终于来临,这次算是正式向对方宣战。」
这么做主要是战略上的考量,不只夜叉丸,仓桥也同意这一点。
不过,夜叉丸内心认为比起战略上的种种价值,他其实更想透过捏造的预告传递讯息给春虎。
挑战北辰王。
这考验让夜叉丸雀跃不已,期盼能见识到春虎真正的实力。
「我很期待呢。」
夜叉丸说着,从容地笑了出来。
蜘蛛丸的神情凝重,然而……不久后,他吁了口气,吁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接着,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而且是蕴藏着斗志与凶猛、充満狂热的微笑。
蜘蛛丸是热忱的夜光信徒,但论到希望能知道、接触与挑战对方真正的实力,他的想法与夜叉丸大同小异。他不只是夜光信徒,基本上更是一位将自己奉献给咒术的求道者。
「——不过在决战之前,为了预防万一,差不多是时候该制止他的行动了。」
夜叉丸说得模糊,但蜘蛛丸非常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虽然他用「差不多是时候」这种说法,不过实际上,发布恐怖攻击预告,某方面来说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蜘蛛丸半眯着眼,「是。」简短应和。
「另外……还有一件小事,公主身边的人是不是也该处理掉了?」
「啊啊,那件事啊。好,就交给你来处理。」
「我立刻去办。」
「最好尽可能私下解决这些事情,不管我还是你都一样。」
夜叉丸说得平静,若有所思地盘起手臂。为了不妨碍他思考,蜘蛛丸不发一语,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候。
忽然间——
「——夜叉丸。」
多轨子喃喃唤了一声,两位护法赫然一惊,提高警觉,面朝主人挺直了身体。
「春虎他——他还没有走进这场风波——」
茫然的视线始终望着眼前开间的景色,她没有转头看向他们,只是自顾自地低声呢喃。
夜叉丸的眼里闪现锋利的光芒,「公主?」战战兢兢地唤着多轨子,嗓音里的意思却是原本就不期待对方会有回应。
「难道他有其他事情要忙吗……说不定这次是没办法与他合作了——」
「…………」
多轨子的语气听来有些落寞,夜叉丸一声不吭,没有提出多余的解释,只是将巫女所说的一字一句深深地刻进心里。
2
「……为防范灵灾恐怖攻击,祓魔局即刻进入戒备状态。」
听见上司这么宣布,弓削无声点了下头。
沉着的噪音、冷静的指示。弓削知道自己不自觉绷紧了脸。朝突如其来的威
胁挺身而出的紧张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次大概是『D』的袭击预告。
祓魔局本部的会议室。
出席人员以修祓司令室室长宫地磐夫为首,另外还有情报课课长渡边宪一、独立祓魔官镜伶路,与同为独立祓魔官的弓削麻里等四人。
此时祓魔局陷入了混乱,光是这样坐在会让室里面,都能感觉到局里的惊慌,可见双角会的灵灾恐怖攻击预告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冲击。前年的扫荡行动之后,双角会沉寂了好一阵子,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次作战行动成功了。
——不对,双角会说不定真的因为那次的行动一度灭迹。
这次预告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的人自称来自双角会,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提出声明的不是组织,而是个人。
土御门春虎。
他是自前年夏天之后便与阴阳厅作对的少年,也是弓削去年冬天在星宿寺亲眼目睹的那名少年。起先接到情报时,弓削一时间只觉得难以置信,不过她转念一想,那名少年一手摧毁了星宿寺,而且就当着她的面前。
更重要的是,前几天在荻漥一带发生了第四级灵灾。
那时候土御门春虎在现场一事已经获得确认,而且从第四级灵灾的规模与扩大速度来看,实在很难相信是自然发生的灵灾。
然后是这次的恐怖攻击预告。
前些日子的事情是恐怖攻击预告的前兆——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高层想必是这么认定的。当然弓削也是如此判断。
土御门春虎——转世后的夜光终于露出真面目。
——这么说来……
前几天从阴阳厅失踪的『神童』大连寺铃鹿,她后来和土御门夏目以及其他与她亲近的友人会合,滋岳独立官提出的报告证实了这一点。
她和这件事情有关系吗?如果有,身为公职人员,当初没能成功阻止她离开的弓削需要负起相当大的责任。此外在私人方面,眼睁睁看着未成年人走上犯罪的道路,她认为这件事情自己也有责任,因此必须想办法挽回,或是弥补先前的过失。
「……虽然进入戒备状态,但灵灾修祓部队不会有大幅度的调动。灵灾现在已经处于频繁发生的状态,再说阻止恐怖攻击也不是祓魔官的工作。在预告的日子到来前,没有办法让你们休假,咒搜部那里的人更是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抱歉,这一阵子要请你们忍耐一下——另外我们必须派灵视官过去咒捜部帮忙,主要任务是找出土御门春虎与他的同党,还有和灵灾恐怖攻击有关的咒术机关——渡边,大约可以调动多少人?」
「我想想,幸好——虽然这么说有语病——离预告的日子剩没几天时间,要调动整体三分之一的人员应该不成问题。」
回答宫地的是情报课的渡边。负责直接观「视」、侦测灵灾并提出报告的灵视官,隶属于祓魔局情报课的灵视系,过去由『十二神将』的三善十悟担任系长,管理这个部门。在他调离开之后,便由情报课课长渡边直接指挥灵视官。
听见渡边的答案,「嗯。」宫地摸了摸下颚的胡须。
「如果启动全部的探测网,能再多调派一些人手过去吗?」
「咦?……这、这个嘛,得等实际执行后才知道。不过……目前探测网运作正常,没出过什么严重状况,幸德井特视官也逐渐习惯运用探测网,我想是不成问题……」
阴阳厅设置的早期灵灾探测网遍及都内各地,只是目前还在测试阶段,采取与以往的灵视官监视系统并行的形式。预定在今后取得足够的资料并且进行检证后,渐渐用来取代部分的监视工作。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如果探测网可以完全启动,负责灵灾监视工作,就能调派更多的灵视官前往预防恐怖攻击。
「虽然现在常有灵灾发生,这么做有点不太放心……但毕竟事态危急,我会往这方向进行调整。」
「嗯,拜托你了,这件事必须尽速处理。」
土御门春虎长期潜逃,总是有办法逃过咒搜部锲而不舍的追捕。
但是如果他真的策画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绝不可能只是在暗处潜伏,还必须积极地主动采取行动,到时候那些行动将成为找出他行踪的线索。转世后的夜光一旦隐形,一般灵视官或许无法发现他的行踪,但是他再厉害也不可能彻底清除自己留下的踪迹。
此外,只要有众多灵视官随时监控春虎的举动,或许能发挥遏止他展开行动的效果。因此就算多少有些为难,将灵视官调派前往搜查也确实有重要意义。
——在那之后过了两年……距离第一次恐怖攻击已经过了四年……
过去两次灵灾恐怖攻击,弓削都亲身经历过。第一次的身分是祓魔官,等到第二次灵灾恐怖攻击的时候,她的身分已经是一位独立祓魔官。
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上巳大祓』发生的时候,她没能全力奋战,祓魔局也是一样。面对史上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所有应对都慢了半拍,结果使东京蒙受极大的损害。
第二次恐怖攻击『上巳再祓』时,弓削以及祓魔局虽然没来得及防患于未然,至少将可能的损害降到了最低。
接下来将是第三次,这次必定得阻止恐怖攻击发生,向外界证明灵灾恐怖攻击这种手段今后再也不可能成功。
「弓削和镜各自前往本部与目黑分局,由我驻守本厅,滋岳是新宿。相信用不着提醒,这次也有可能遇上与人对战的情形。」
听见宫地的吩咐,镜没有吭声,弓削点头应了声:「是。」
就这情形看来,木暮如今隶属于咒搜部,可以自由行动,阴阳厅想必很欢迎这样的状况。虽说是为了防范恐怖攻击,但弓削等人顶多只能算是「盾」,现在的木暮则是「剑」,而且在他身旁,有阴阳厅——不对,恐怕是全日本最锐利的一双「眼睛」紧跟着他。
祓魔局过去的明日之星,这次将成为阴阳厅最后的王牌。
——这么说来,两年前击退『D』的也是木暮前辈。
既是专业阴阳师,就不能只知道依赖他人杰出的表现,弓削和木暮同样是『十二神将』,只是——「木暮一定没问题」,她心中总不免有这样的期待。
另外,阴阳厅里还有其他『十二神将』。
「室长,滋岳独立官今天去哪里了?」
听见弓削提出这个问题,「他啊。」宫地笑了出来。
「他现在在八王子。」
「八王子?仓库那里吗?」
八王子那里有座属于阴阳厅的仓库,也是过去保存夜光留下的军用式式神『装甲鬼兵』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遭人夺取。
「接到这次的预告后,高层要求对方把东西提前完成,他现在已经过去验收了。」
「难不成是富士川的吗?不过我记得那预计是后年……」
「当然不是全部,虽然没办法事先进行实地测试……毕竟之前发生了星宿寺那件事。」
宫地指出的这件事听得弓削赫然一惊。
「……您认为土御门春虎会在都内使用『装甲鬼兵』吗?」
「不能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
弓削无言以对。她一直以为就隐密性看来,那么庞大的一具机甲式很难运用在市中心。不过这次面对的是试图发动灵灾恐怖攻击的对手,一旦真的发动攻击,对方根本不会在乎隐密性这种小问题。
「会不会实际运用在现场很难说,上层可能是希望以备不时之需,毕竟没人知道这次的恐怖攻击预告接下来会演变成什么情形。」
宫地咧嘴笑说,弓削不明白上司话里的意思,神情显得有些讶异。
这时,渡边轻咳了一声。
「……有一点千万不能忘记,那就是土御门春虎这次是以『北辰王』的名义预告将发动恐怖攻击,换句话说,他承认自己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而且对外这么宣告。」
听见渡边这么提醒,弓削再度浑身一颤,全身僵硬。
自从土御门春虎潜逃后,咒捜部便将他列为优先追缉对象。最重要的理由除了他本身的危险性,也是考虑到他的「可能性」。
这里的「可能性」是指他很有可能成为反阴阳厅势力的领袖,凭借土御门夜光的威名,整合所有反抗阴阳厅的势力。
他自称北辰王,并且借由双角会的名义提出声明,说不定正是咒捜部害怕的可能性化为现实的第一歩。
「……事情就是这样。这次我们得因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形』进行准备,虽然麻烦,不过阴阳师本来就是麻烦的工作,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宫地摸着胡子说,和会让开始时一样,沉着的噪音、冷静的指示,但是弓削再一次挺直背脊,感觉全身扬起了高昂的斗志。
这时——
「……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原本默不吭声、纹风不动的镜忽然说了起来。弓削不由自主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后辈。
在这么重要的会让中,镜一如往常戴着墨镜,藏起脸上表情。他盘着手臂,慢条斯理地抬起原本低垂的脸庞,双眼直盯着宫地。
「……这样的话,室长,可以允许我使用雪佛吧?」
听见他一贯的傲慢语气与放肆的说话方式,渡边反射性地板起脸孔,「哎呀?」弓削却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从此时的镜身上,感觉不到他往常最爱的那种瞧不起人的挑衅态度。虽然话里不是没有挑衅的意味,但真要说起来,那更接近从正面挑战对方的顽强语气。
当然,这只是弓削个人的印象……
「『各种事态』都有可能发生吧?」
「…………」
宫地没有立即回应,而是以专注的目光凝视着镜戴着墨镜的脸庞。
弓削想起了一件事。
在场这些人里面,最后与土御门春虎接触的人正是镜。当时他带着状态不佳的雪佛挡住春虎的去路,结果最后还是让对方成功逃亡。
「……好,没问题,我允许你使用雪佛。」
宫地答应镜的要求,那张胡子脸上浮现出笑容。
镜脸上表情连动也没动一下,只是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草草道了声谢。
★
「这就是……」
不消说,滋岳早将设计书反覆看得滚瓜烂熟,只要找到一点时间就和工程师开会讨论。不过一旦亲眼见识到实物,他竟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阴阳厅开发研究部位于八王子的咒物保管仓库,在类似飞机棚厂的仓库里面,排列在眼前的大量形代令滋岳看得目眩神迷。
形代正面给人的印象有如公车或卡车,整体大小和小型挖土机差不多,但是外型比挖土机更机械化而且精致。收纳无数的感应器、呈现有机线条的胴体,以及设置在四个边角的多关节四肢,四肢各自具备收纳式的车轮,并且装备轻量硬质的盾牌。不过,内部齿盘几乎显露在外,组装尚未正式完成。没有经过涂装的盾牌看上去与性能不相符,质感有些粗糙。每一个个体上都有模板印刷出来的数字,展现出工业制品特有的冷冰冰气息。
数字从「01」到「08」,共有八具。
这些看起来像是用于特殊用途的最新型重机械,也像是科幻电影里面出现的未来车体,而且这样的印象并没有错得太离谱。在滋岳面前的物体是用于极特殊用途,预定将在不远的将来实用化的机械。
这东西尚未有正式名称,开发代号为『FAR·Ver7』。
由重工业大厂富士川重工,与阴阳厅开发研究部共同制作的多脚步行型泛用机甲式,这些便是原型机。
只是……
这听似响亮的名称也可以说是隐瞒实情的障眼法,这具式神——严格来说是「机甲式的形代」——开发的背后,除了富士川重工和开发研究部,还有其他组织牵涉其中。
滋岳慎重地从形代上移开视线,缓缓朝背后转过身去。
此时现场聚集了大量人士,阴阳厅方面除了派滋岳过来,还有身着正式束带的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以及披上白袍代替西装外套的开发研究部部长家原忠士。另外,在仓桥旁边的那群人里面,站在最前面穿着西装的是富士川重工高层,在他背后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则是开发『FAR』的工程团队负责人。
他们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虽然没想到厅长会亲临现场,但还不至于到不自然的程度。
问题在于其他那些人。
「真是壮观啊,看看这优雅又强焊的外型,正适合用来当成守卫日本国首都的式神。」
说这话的是身穿亮色西装,给人精明又有些轻浮印象的男人,佐竹益观。尽管外表看不出来,但他是一位政治家,而且是现执政党新民党的让员,听说与仓桥关系密切。
在他背后,始终保持沉默的是穿着西装的男人与一群穿着制服的男人。这些人是防卫省的官员,以及陆上自卫队成员。
「制作中的『FAR』共有十二具,现在能提供的只有这八具,而且——每个个体的状况不一,实际完成度大约只有八成。操纵器还没完成,可动部位的调整也还没结束,另外还有……泛用装置也……」
「动作的调整可以由阴阳厅在运用的时候进行,况且在现场使用得到的数据应该更有参考价值,发生一定程度的状况也都在料想范围内。总之目前最重要的是能够行动,感谢各位配合阴阳厅的紧急要求。」
仓桥向富士川重工的工程师致谢,听见阴阳厅厅长向自己道谢,工程师惶恐地低头致意。
「你别客气了,仓桥厅长说得没错。现在东京正面临第三次的威胁,『FAR』及时派上用场,说不定能为拯救东京的伟业助一臂之力,各位真的是帮了很大的忙。」
佐竹再次吊儿郎当地加入话题,实在是位缺乏政治家风范,矫揉造作又轻佻的男人。坦白说,滋岳正讨厌这种类型,也认为他的话没有可信度。
不过说到帮了大忙,恐怕是他——以及与他串通的防卫省的真心话。
多脚步行型泛用机甲式。
实际上,『FAR』是军用式。严格来说,是将来可能作为军用机运用而制作出来的形代。
运用者自然是自卫队,表面上以灾害救助为主要目的,工程师含糊其辞的「泛用装置」,也是为了组装可对应各种灾害现场的机器——这是对外的解释。
『FAR』的泛用装置在设计上可搭配重型军火,因此也准备了——虽然尚未组装——用来控制的操纵系统。虽然没有对外公开,『FAR』的开发概念为『泛式』的『装甲鬼兵』,眼前这些形代正是「新型『装甲鬼兵』」。
关于『FAR』的运用,即使解释是用于灾害,恐怕还是免不了遭到部分有心人士与团体抗议。阴阳厅的前身阴阳寮为旧日本军创设的军方组织,认为阴阳厅与防卫省的关系不应太过密切的人绝不在少数。两者一旦共同开发式神,那些人不可能坐视不管,说不定还会引来舆论抨击。毕竟事实上,『FAR』确实拥有转为军用式用途的潜质。
——可是……
如果是在灵灾频频发生、恐怖攻击预告造成世人恐慌的现在,比起对将来的莫名不安,在巨大而且明确的威胁逼近眼前的这个时候,反对采用『FAR』的声浪也很难升高。只要打着「阻止灵灾恐怖攻击」的名号,他们将无法拿舆论来当后盾,所以就算多少勉强了一些,让『FAR』投入阻止恐怖攻击的行动,并且处于能够应战的状态,对佐竹他们有很大的意义。当然,对与他们有密切关系的仓桥也一样。
滋岳瞥向站在身旁的仓桥。
假设自卫队采用『FAR』,光凭他们绝对不可能懂得怎么运用机甲式,届时势必得配备操纵者,也就是式神主人的阴阳师。『FAR』将是阴阳厅向防卫省……更准确来说,是拿下防卫省内国防预算的重要关键。因此这不只是军用式,还是充满「政治算计」的式神。
——不行……
滋岳警慑自己,让视线从厅长身上移开。
自己不过是一介祓魔官,不论厅长的目的为何,自己只需要忠于执行上层交代的任务。
而且『FAR』可以有效应用在灵灾修祓这一点绝不夸张。具耐咒性与物质强度的机甲式不只适合用来应付咒术者,对付灵灾也能发挥极大的用处。此外,情报显示,预告将发动恐怖攻击的土御门春虎拥有三具『装甲鬼兵』,作为与其对抗的战力,『FAR』受到高度期待。——还有那辆悍马也一样。
机甲式对祓魔局来说无疑是宝贵的战力,在战斗现场证明这一点正是滋岳的任务。
在这次的行动中,可运用于现场的八具『FAR』全部交由滋岳使役。先前在悍马追击战中,他正好损失大量式神。就个人立场来说,他很庆幸能在恐怖攻击发生前使役强大的式神,接下来就看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自己能将『FAR』活用到什么程度。
「厅长,需要在什么时候开始进行调整?」
「我要你立即着手进行。时间紧迫,我想宫地也向你交代过了,你暂时不需要负责修祓工作,全力投入到使役『FAR』这件事上。」
滋岳终究是一名祓魔官,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对于要懈怠灵灾修祓工作这种事,他心里总是有不小的抵抗——不过遇上这次的状况也是无可奈何。
因此他只是简短应了一声:「明白。」
★
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如今俨然成了战场。
叫喊声此起彼落,来电铃声响个不停,人潮来来去去,络绎不绝。摆在墙边的白板瞬间就填满情报,列印出来的资料在桌上堆积如山。
所有咒搜官都是既着急又烦躁,而这样的着急与烦躁化为动力,驱使他们奋力向前。
灵灾恐怖攻击预告这种事情前所未闻,能不能在事前阻止攻击行动,得视咒捜部的表现而定。阴阳厅全力支援咒搜部,与警视厅展开共同搜查的准备马上就要完成。咒搜部可说是动员全部资源,投入捜索、捕缚土御门春虎的行动。
当然,身为咒搜官的山城也是一样。
山城将这次的事件视为大好机会。与木暮和三善组成小队已经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至今仍未有显着功绩,
其中最让他惋惜的是前些日子关于土御门夏目那件事。高层大概是打算把她当成诱饵,故意放她逃走,不过山城他们甚至连出现在现场的土御门春虎与大友阵也没遇上。
虽然就时间看来,他们本来就很难来得及赶到现场,但这样的表现仍属于严重失态。
不过,如果能趁这次机会成功捕缚土御门春虎,不但能洗刷污名,更可以立下显赫的战功。
所有国家一级阴阳师当中,山城的资历最浅,功绩因此也最少。为了能与其他『十二神将』平起平坐,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期望自己能早一步找出土御门春虎的下落,展现自己的实力。
虽然他这么心想……
「……三善先生,木暮先生真的完全没有联络吗?」
「我可没说谎。」
「可是……为什么?木暮先生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
「同样的问题你已经问了第四遍,答案当然也是一样,我不知道。」
人仰马翻的咒搜部一角,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盯着书本的三善这么回答。山城差点反射性啐出声音,好不容易忍了下来。接着他像是迁怒一样,瞪向部内忙得不可开交的其他同僚。
身边所有人都在忙着搜查的时候,山城他们却从一大早就闲得发慌。至于原因则是木暮下达的命令。留在厅舍待命,等我的联络——一早传来的简讯里只简单写了这么一句话,理由和目的都没有解释。后来木暮没有再与他们联络,连手机也打不通。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山城、木暮与三善等三人为同一小组的成员,不过三人并非总是共同行动。三善姑且不论,不管山城还是木暮,单独行动的次数绝不少于对方。
但是命令他们在这里待命,只有自己单独行动这种事情,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而且因为无法与他取得联络,山城他们也无从应对,只能选择服从他的指示。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吗?」
「你说木暮吗?不能否认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过可能性还没高到需要让人担心的地歩。凭他的实力,万一真的有状况发生,他至少可以做到马上通知我们这种程度的事,就算遭到土御门春虎攻击也一样。」
三善若无其事地说,态度十分从容。
「木暮的意图我也不了解,不过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如果要展开行动,再等一会儿也不运。」
「再过不久就是上巳,哪来时间让我们这么悠哉。」
「这种事情想必木暮也很清楚。」
三善的态度始终平静,话说回来,现在也绝对不是悠闲读书的时候。
——可恶,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只希望别把我们也牵扯进去。
山城再次忍住没啐出声音。
小组的队长木暮既然命令他们在这里待命,除非有紧急事态发生,否则他们基本上不许擅自行动。他不得不承认木暮作为队长的表现十分可靠,但是这种秘密行事的作风实在令他反感。
其实山城自己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向木暮报告,不过至少关于捜查的想法与情报方面,基本上他是采取公开透明的态度。他认为大家既然是同一个小组的成员,当然得这么做,只是木暮在这一方面常有所隐瞒。
——他总不可能现在才同情起土御门春虎……难道是大友阵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吗?
这种事情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但是既然接到待命的指令,这时候也无事可做,顶多只能注意送进咒搜部的各种报告。三善坐着读书时,山城就在他面前烦躁地走来走去。
——对了,说到报告……
「三善先生,你知道从遭到逮捕的土御门家当家他们那里有获得什么情报吗?」
「详情我没听说,不过据说他们也在找土御门春虎的下落。这么看来,土御门家手上说不定也没有土御门春虎现在的情报。」
三善一边翻着书,一边说。
「况且他们目前由厅长负责,轮不到我们烦恼。」
三善毫不隐藏漠不关心的态度,山城第三次差点啐出声音。
遭到逮捕的土御门泰纯、鹰宽与千鹤等三人在咒力遭到封印后接受调查,目前拘禁在厅舍里。他们属于咒搜部的管辖范围,不过实际上是由兼任咒捜部部长的仓桥厅长全权负责处理。在预告将发生灵灾恐怖攻击的现今,对于可能与事件相关的嫌犯做出这样的处置显然有些不太自然。
不过,虽说遭到通缉,土御门家毕竟是阴阳道首屈一指的名门,也是仓桥家的主家,或许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对外公开——这是所有咒捜官一致的共识。
对土御门家三人采取这种处置,一方面也可以视为高层判断没办法再从他们身上得到关于春虎情报的证据,另外也证明了高层不打算利用他们引诱敌人出面——或是判断这样的作战计划无效。
山城个人认为这个判断太过草率,不管有没有办法获得情报,都应该彻底盘查。而且就算无法成为有效的诱饵,也该在可利用范围内尽可能利用——这是山城的意见。
他承认土御门家确实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不过现在高居咒术界顶端的,是以仓桥源司为首的仓桥家,尤其仓桥家手中握有土御门家在漫长的历史中也达不到的巨大权势,事到如今根本没有必要顾虑过去的主家。
——确实,要是没有土御门夜光,就没有现在的阴阳师,可是导致东京发生灵灾的同样也是土御门家。
时至今日,土御门家不只对咒术界没有重要贡献,一般视为夜光转世的春虎甚至打算发动第三次灵灾恐怖攻击。真要说起来,过去两次灵灾恐怖攻击也是由夜光的信徒引起,至少在现代的咒术界,土御门家的存在只造成了祸害。
——其实也无所谓。
土御门家当家遭到逮捕后,只要阻止春虎的暴行,便能彻底削弱土御门家的势力,正式迎来仓桥家的时代。
山城是仓桥家的门生,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攀关系这种事。不如说正因为是仓桥家的门生,他认为自己更需要展现出一目了然的高强实力。有些喜欢嚼舌根的厅员总爱煞有其事地说山城能取得『阴阳一级』,都是多亏仓桥厅长的帮助。
虽说不需要在乎周围嫉妒的目光,不过这种说法确实惹恼了他。他发誓要成为让众人心服口服、真正的『十二神将』,而且以成为顶尖的『十二神将』为自己的目标。遗憾的是,山城没有像独立官那样与生倶来的灵力,只能靠建立功绩、累积功劳,证明自己的实力。
尤其——
——从目前的状况看来,镜伶路位于前线,立功的可能性非常高……
镜是年纪与山城最接近的『十二神将』,而且如果不把专事研究的大连寺铃鹿算在内,镜的资历也只比山城高一点而已。两人的性格特质完全迥异,但也正因如此,更让他产生竞争意识。要是不先立下超越镜的功绩,一切都是空谈。
虽然不甘心,但山城和镜不一样,很难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捕缚土御门春虎。至少两人要是正面对决,山城认为自己完全没有胜算。所以能和木暮共同行动,对他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只是在这关键时刻,木暮的举动让他既不安,又极为不满。
这时——「山城。」三善说着,忽然合上书本。
难不成是「视」见灵气了吗?山城顿时提高警觉。
「午休时间到了,去吃饭吧。」
三善这话一说完,墙上的时针随即指向中午十二点整。他动作俐落地站了起来,山城还来不及阻止,他就已经踏着轻快的脚步走向门口。
这一次,山城啐出了声音。
3
「被他们摆了一道。」
转述阴阳厅的发表后,天海在夏目等人面前愤恨地骂着。
「居然使出这么狡猾的一招,最不妙的是这种做法确实会对我们造成严重打击。这下我们要拉拢其他人加入势必会变得更难,而且厅内很有可能因为这样团结一致。再加上灵灾恐怖攻击之后,可以把所有罪行嫁祸到春虎身上,要是打倒他,又能归功给自己……可恶。」
天海难得把内心的想法骂出来,可见事态相当危急。实际上,夏目等人也能轻易想像出情况的危急程度。以同样带有明确的意图这点来说,所谓的「冤狱」也算是诅咒的一种。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以前就利用过双角会自导自演,早该料到他们会故技重施。我居然这么粗心大意,实在丢睑。」
天海这么说,像是对自己犯下的失误深感懊悔。说到阴阳厅高层与双角会之间的关系,夏目等人也知道,不过就算事先提高警觉,他们也不认为可以找到有效的因应对策。敌人的强大不只表现在咒术战的战力上——这次的手段让夏目他们明白,社会上的影响力也是对方拥有的巨大武器。
「不过这次的发表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木暮。」
木暮认识春虎。春虎策画灵灾恐怖攻击并且大肆宣扬,这种行为理应会让他觉得可疑。毕竟在上一次的恐怖攻击时,春虎与夏目等人协力修祓了鹤。
「只是另一方面,木暮并不认识『现在的
春虎』。」
春虎依然是过去那个春虎,虽然有变化,本质并没有改变。如果能将这件事情告诉木暮,相信这次阴阳厅的发表能引起其怀疑,进而用来当成说服木暮的材料。
只是——天海苦笑着说。
「春虎的本质有没有改变,我们这里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他们唯一能举出的大概只有秋乃的证词。所有伙伴里面,与现在的春虎见过面的只有秋乃。从她口中描述的春虎这个人,仍留有夏目他们熟识的春虎当初的影子。
话虽如此,秋乃与春虎之间只有极为短暂的交谈,实在不足以拿来当作根据。春虎现在依然是以前那个春虎——其实最希望能获得这种证据的反而是夏目他们。
「无论如何,捏造预告这种做法虽然让人气恼,凭我们现在的实力也无能为力。既然这样,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那就是赶紧说服木暮那个笨蛋,把他拉进我们的阵营,而且是越快越好。」
得到这个结论后,夏目等人立即展开行动。
只是与木暮接触这件事进行得很不顺利。京子的占星术非常精准,可惜很难隔着遥远的距离找到特定的星辰。而且京子这几天只要一有灵力就尝试读星,疲劳已经累积到了极限,最后在读星时险些失去意识。这是非常危险的情况,稍有差错说不定会再也无法恢复意识。
之后,京子被迫休息,夏目与冬儿、天马、铃鹿自当晚便兵分两路寻找木暮,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总之要是无法与对方接触,这件事情也别想有所进展。他们清楚咒搜部如今正全力动员,因此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厅舍与祓魔局附近,并且在木暮的宿舍前面监视。可惜结果只是白忙一场,天海把所有人叫回来时,已经是早上九点过后。
夏目等人后来得到小睡片刻的机会,改由京子进入读星状态,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进展。
时间无情地一点一点流逝。
★
醒来时,夏目首先感到的是后悔。
身体轻盈,头脑清晰,思绪灵敏。换句话说,这是取得充分睡眠的结果,也意味着她睡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急忙确认时间,忍不住低声哀鸣。时间是下午四点多,她欲哭无泪地赶紧从床上跳起来。
夏目等女生小睡的地方,是仓库里一个用帘子隔起来的角落,原本一起小睡的铃鹿不见人影,夏目连忙走到帘子外面。
「啊,夏目。」
「啊啊,你醒了吗?」
秋乃与天马发现夏目,纷纷向她搭话。接着铃鹿也从悍马的车窗旁探出了头。
「你总算醒啦?在这种危急的时候,真亏你能睡那么熟。」
「对、对不起……」
「铃鹿。」天马斥责着奚落夏目的铃鹿,夏目则是满脸通红。不过铃鹿其实没有恶意,只是不怀好意地笑着。
「有什么动静吗?」
「用不着摆出那种脸,夏目,有事我们会叫你起来的。」
也许是夏目露出了可怜兮兮的神情,天马的口气不像开玩笑,而是认真安慰起夏目。他似乎正在整理咒符,只见他停下手边的工作,站了起来。
「京子刚才读星好像还没找到木暮先生,其他地方没有明显的动静,大家现在也都还在这里。」
夏目一问才知道,天海禁止大家在白天行动。昨晩的行动徒劳无功,而且他判断白天更需要对咒搜部的行动提高警觉,冬儿这时候也在一楼夹层办公室里,与天海待在一起。
「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夏目不安地说,「嗯。」天马听见后点了个头。
「老实说,这种情形真的很让人心急——不过要是被咒搜部的人发现我们的行踪,一切就全完了。天海先生判断等到晚上比较安全,我认为最好是相信他的判断。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充分的休息,一旦发生事情恐怕没有灵力可以应付。」
恢复灵力最基本的方法是让身心取得足够的休息,专业咒术者平时总是随时一点一点恢复灵力,但这需要长年的意识训练,像夏目这些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做得到。越是面临紧急状况,越需要注意保持自己的灵力。
「尤其夏目你不管是使出北斗的龙气还是雷法,都会消耗大量咒力,所以天海先生特地交代别吵醒你。」
「对啊,夏目你最近缺乏睡眠,既然找不到那个叫木暮的人,至少在那之前要有足够的睡眠!」
秋乃的耳朵一抖一抖跳。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她自然而然地连待在这间仓库,面对其他人的时候也会露出耳朵。由于兔子耳朵的动作实在太可爱,斜后方的天马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我们其实也是刚睡醒,你用不着那么在意。遗憾的是,现在没有我们能做的事。」
「这样让人很着急,实在烦死人了。」
铃鹿接着说,语气听来真的非常烦躁。
铃鹿一有空就调查羽马,还有天马现在专注地整理咒符,恐怕都是因为一闲下来就容易感到心浮气躁。
到头来,与木暮接触最实际的做法还是得依靠京子的占星术。大家头毛里面虽然理解这一点,闲着没事做还是会感到焦急。让京子一个人背负起这沉重的负担,他们心里也很难受,尤其看见她在读星的过程中差点昏厥的模样,更让他们过意不去。
不过——
——天海先生说得没错……
昨天在放弃与木暮接触的时候,夏目下了一个决定。时间越是紧迫,越需要谨慎行事。正确来说,遇上紧急状况的时候更需要严谨的判断。
——『听好了,夏目。人们在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容易反射性地「试图采取行动」。这样的反应没错,但重要的是采取「正确」的行动。为了不让自己停留在险境,采取行动是最轻松的做法。可是啊,为了「摆脱」困境,比起行动更重要的是正确理解自己当下所处的状况。』
夏目脑中记起鹰宽在潜伏时的教诲,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要保持平常心,该行动的的时候必须如电光石火般行动,这正是所谓「常在战场」的精神。行动没有意义时,不采取无谓的行动。实际上,一旦真正遇上危险,要将这样的理念付诸实行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要是不采取行动,总有一天会变成「困兽之斗」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这种矛盾的情形恐怕就是所谓的困境。
「……京子的身体状况恢复了吗?」
「本人是说不要紧,不过我想她应该还是很不舒服,只是她也明白能打破目前僵局的只有自己……」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啊,谁叫我们不是万能的嘛,何况我们只有各别就自己的能力尽最大的努力,所有人一起合作才能做出一点成果来。所以说,现在也只能相信京子了。」
听见铃鹿故作冷漠说出这些话,夏目也点头同意。比起那些『十二神将』,夏目他们不过是一群不成熟的人聚在一起,因此他们只能各自竭尽全力,通力合作对抗敌人。
夏目相信他们一定能做到。事实上,之前他们就合力成功甩开了『大佐』滋岳独立官的追击。
这时,「……吓死我了。」天马惊讶地睁大眼睛,脸上表情却很欣喜。「没想到铃鹿也会讲出这种话来。」
「什么?你又想找碴啦,眼镜男。」
「因为以前的铃鹿绝对不可能讲出像是『不是万能的』还有『所有人一起合作』这种话,你好像讲话变得成熟多了……」
「是、是,我早就厌倦那种说话方式了,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你要讽刺人,至少也找个有趣一点的说词吧。」
铃鹿哼了哼,从悍马往下俯视。天马惭愧地搔着头,夏目也轻声笑了出来,不过她也认同天马的说法。
铃鹿变了很多,而且是往好的方向转变,这方面天马和其他伙伴也一样。大家变得更可靠,也变得更坚强,让夏目不禁期望自己也能和他们一样有好的转变。
「秋乃?」
夏目察觉秋乃露出无所适从的模样,忽然叫了她一声。「啊,什么?」秋乃急忙把头抬起来。
「怎么了?」
「没有啊?没什么……」
秋乃笑着答道,只是看上去很没精神。「啊啊。」天马微笑着,显得有些过意不去。
「对不起喔,秋乃,我们老聊这些过去的事情。」
「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有不懂的事情随时问没关系,我们也希望秋乃可以加入我们的话题。」
「我、我知道了,不过真的不要紧,用不着在意我的事……」
天马原本的用意是要秋乃放松心情,结果反而让她越来越不好意思。见到天马一脸愧疚,秋乃又更是无地自容。
天马自认是个擅于交流的人,不过秋乃的个性好像比较难捉摸。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她和不擅长与人来往的夏目才会这么投合。
为了缓颊,夏目正要开口的时候——「我说啊……」铃鹿抢先一歩开了口。她让身体倚靠在悍马拉下车窗的车门边,加入他们的对话。
「你也多说点话吧?我看你只和夏目说话…
…不过要是你不想理我们,那就算了。」
「铃、铃鹿。」
夏目急忙制止语气漫不经心的铃鹿。秋乃听见后,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秋乃一直住在寺院里……她只是个性比较怕生,完全没有不想和大家来往的意思!」
夏目拼了命帮忙辩解,然而当事人秋乃早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着头,兔子耳朵也垂了下去。
铃鹿其实没有生气也没有气恼,更没有觉得不耐烦。她只是轮流看向夏目与秋乃,眼里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目光。
「别放在心上,秋乃,铃鹿她这个人就是刁钻了点——」天马笑说。
「你又想找我麻烦了!劝你不要再乱说话,死眼镜男!小心我杀了你!」
「奇怪?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杀意和年龄是两码子事!」
『大连寺铃鹿,如果你试图做出危害主人的行为——』
「罗嗦死了,这个大块头!」
随后响起铿的一声,疑似是铃鹿从内侧往车门踹了一脚的声音,只是接踵而来的是铃鹿强忍住哀号声的模样,看上去真的很痛。
「反、反正!我要说的是用不着那么畏畏缩缩的,让人看了就烦!这里不会有人勉强你!既然是兔子,你只要闪到一边凉快去就行了。」
铃鹿面红耳赤地说。她噘起嘴,把头甩到另一边去。
夏目心里又是一惊。铃鹿不只没有责备秋乃的意思,甚至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关心对方。表现虽然笨拙,她还是试图消除秋乃内心的疏离与自卑感。铃鹿真的变了不少。
「铃鹿……」
夏目用眼神表达内心的谢意,看得铃鹿既尴尬又心慌。接着夏目转头看向秋乃,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秋乃?」温柔唤着她。
兔子耳朵抬了起来,透过眼镜战战兢兢地往上望着夏目。
就在这个时候——
「呵呵,打扰了。」
在场所有人顿时浑身一颤。
羽马启动引擎,让引擎高速回转。
『出现不明灵体,无法确认安全性。主人,建议立即撤退。』
羽马在仓库里几乎无法行动,不过这声警告马上让夏目回过神,天马开始隐形,铃鹿举起咒符,一楼夹层的办公室内窗向外粉碎。
从破碎的玻璃窗一跃而出的冬儿身上缠绕着鬼气,他着地后露出锐利的眼神看向头顶。「咦、咦?」秋乃惊慌失措,头上的一对兔子耳朵激烈摆动。
设置在仓库两侧的大型立柜,一个娇小的少年就坐在其中一边的柜子上。
那是个看上去顶多只有小学年纪,身穿黑西装搭配黑色背心,穿着黑色七分裤的少年。
少年戴着鲜红色墨镜,俯视夏目等人,「呵。」再一次发出独具特色的笑声。
「一阵子不见,你们又变得更强啦。气魄十足,非常好,看来你们确实有所精进。」
芦屋道满。
过去袭击阴阳塾的阴阳师『D』。「身体」虽然和以前不同,但众人从他曾让自己尝尽苦头的那股灵气「视」来不会有错。
秋乃两只眼睛睁得都快裂开了,晃动着头上的耳朵躲进纸箱后面。
尽管众人提高警觉,现场却没有一个人立即展开攻击。因为芦屋道满现在与「谁」合作,他们早已从天海和冬儿那里听说了。
忽然间——
「法师,胡闹就到这里为止吧,我们没什么时间。」
怀念的嗓音从紧闭的铁门外面传了进来。
墙边忽有灵气摇曳,铁门的开关打开了。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铁门拉了起来。
铁门外出现一只脚与两根木棍,分别是左脚与拐杖,以及一只义肢。铁门在腰间左右的高度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懒懒地唤了声:「哟。」从铁门底下钻进仓库里面。
那是位戴着眼镜,穿着朴素大衣,白发苍苍的男子。
男人的视线在仓库里游移,在发现夏目后停了下来。看见那张平凡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夏目顿时眼眶一热。
「……大友老师……!」
「太好哩,夏目同学——真是太好哩。」
大友发自内心如此说道,唇边堆起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