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就是晚上十一点。
大概是昏昏欲睡了吧,女孩子的脑袋瓜从刚才起就不停地左摇右晃。从外表看来,她还没上小学,天真的睡相十分可爱。在深夜的家庭餐厅这种枯燥的空间里,只要看见她就让人感觉安详。
幸福的一刻。
可惜这样的时光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坏,吸烟区里有个年轻男子正在高声怒吼。
那里似乎有一群人吵了起来,往那里瞧去,将近十名少年站了起来,现场弥漫剑拔弩张的气氛,分站成两边相互对峙。从位置关系看来,后来进到店里的那群人和先坐下的那群人之间疑似产生冲突,不对,他们似乎彼此认识,或许早就结下梁子。
大夜班的店员惊慌失措时,两组人马彼此叫嚣,火爆气氛一触即发。女孩子的母亲连忙走去柜台结帐,打瞌睡的小女孩也醒了过来,泫然欲泣的脸庞浮现出不安的表情。
接着,双方终于动起手脚。他们踹飞椅子、掀倒桌子。碗盘摔落地面,破裂响起巨大声响。店里充斥着怒吼声与惨叫声——她不由自主睁大眼睛,那该不会是式神吧?
小女孩哇哇大哭了起来,急忙回到桌边的母亲赶紧带着她逃到店外避难。逃走的女孩子脸上,见不到先前如天使般的纯真,圆滚滚的脸颊流下泪水,刺痛胸口。
无法饶恕。
必须尽快向这些破坏幸福时刻的愚蠢家伙挥下制裁的铁锤。
★
国内屈指可数的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塾舍位于东京涩谷,虽然在从宿舍徒步可到的距离内,但由于地点的关系,即使是平日也是人潮汹涌。搬到东京已经过了三个月,唯有这拥挤的人群实在让人难以适应。
木暮禅次朗的脸色阴郁,沿着一如往常的道路走向塾舍。
梅雨季结束后十天,洒落在大地的阳光逐渐强烈,夏日的气息日渐浓厚。怕热的木暮早已把制服袖子卷了起来,不过因为阴阳塾制服是仿似狩衣的设计,袖口异常宽大,再怎么往上卷也会马上掉下来,让木暮伤透了脑筋。尤其男生制服的颜色是乌羽色,东京已经够热了,想到接下来的季节就让他忍不住烦躁。
这套制服会让木暮这么厌烦,不只是因为暑热的关系,也是因为这套黑色制服象征了自己目前身处的状况。
不久,在前往塾舍的路上,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涌来同样的制服身影。相对于男生的乌羽色制服,女生是纯白色制服。黑与白,初夏的日照底下,黑白色调的塾生们各自跨着庄严的脚步走向塾舍。
阴阳塾是所名校,在那里就读的是未来的阴阳师,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的优秀人才。
然而,木暮眺望着同学们的目光散漫,入塾时的英气与紧张感,尤其是对未来的那种莫名慷慨激昂的亢奋情绪几乎早已消失无踪。
再往前走,视线前方出现一栋老旧的塾舍,外观沉着稳重,感觉得出来年代相当久远。沿着外墙种植的行道树、褪色的朱红窗框,这些全使得这栋建筑物有如神社,其中门口两侧镇坐着两只狛犬,更是助长这样的气氛。
木暮一走过去——
「唔,木暮禅次朗,你的衣着未免过于凌乱。」
「正是,快把袖子放下。」
坐镇在左右的狛犬不约而同开口。
它们是式神,依木暮现在学习的『泛式阴阳术』当中的定义,它们属于高等人造机甲式,侍奉的是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为塾舍的看门犬。
「吵死了。」木暮懒洋洋地说。「天气这么热,别计较这种小细节。」
「然而这个样子过于邋遢,目标成为阴阳师者怎能衣衫如此不整。」
「尤其这样岂不是毁了难得如此典雅的设计。」
什么典雅的设计嘛,木暮摆起了臭脸。
「校规没有禁止卷袖子吧,这样根本是故意找麻烦。」
「吾等绝对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你还是一样心情这么差啊,难不成是有什么烦恼?」
「没有啦。」
「有烦恼可以随时与吾等商量。」
「我就说没有啦。」
让鸡婆的式神闭嘴后,木暮挥了下手,从门口走了进去。「随时欢迎你来。」背后传来式神的呼唤声,木暮故意假装没听见,沿着走廊走去。
两只狛犬的名字分别是阿尔法和欧米加,谣传自阴阳塾建立以来,两只狛犬在这里送走了无数塾生。它们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很有老一辈的气氛,从刚才的对话也听得出来,实际上它们的个性十分随和。虽然木暮觉得烦人,但他们在其他塾生之间似乎是大受好评,这时候走进塾舍的塾生们也一个个亲昵地与式神寒暄。
插图199
「……哼。」
木暮沿着走廊直接走向教室。
他打开门,进入教室里面,教室里的交谈声顿时消失,视线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接着,班上同学马上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除了神情有些僵硬——急忙聊回原本的话题。木暮也没向其他同学搭话,沉着脸走向教室后面。
阴阳塾里没有指定座位,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最后一排的窗边成了木暮专属的位子,没有人坐在他旁边,正好合他的心意。
在他坐在位子上环顾教室时,塾生们接连走进教室。
陆续聚集在巢穴的黑鸦与白鸦。
满怀着希望的雏鸦。
不过,至少在目前的木暮看来,阴阳塾这里不是他的巢,只是个拘束又不自在,令人厌恶的鸟笼。
★
这一天第一堂课是在教室上课。阴阳塾为三年制的学校,一年级的课程以在教室里面上课为主,鲜少有以咒术——经阴阳厅认定其实际效果的甲级咒术为主的实技课程。老实说,实在非常无聊。
老师在讲台上教课,木暮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手抵在桌上支着脸颊。他的视线飘向窗外,虽然外面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瞧,只有狭窄又拥挤的都市风景。
木暮从小在山里长大,理应早已厌倦枯燥乏味的乡下地方,但来到东京,不到一个月就让他厌恶起都市里的喧嚣。或许是因为人多,灵气也很丰富,只是和山里相比显得混浊许多。要是持续待在这种地方,该不会连自己的灵气也变得混浊吧,他不禁如此怀疑。
不过说到木暮对东京的印象会这么差,最主要的原因果然还是这所阴阳塾。
阴阳塾算是专业阴阳师的登龙门,拥有阴阳师素质的人极为稀少,这里又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拥有优秀才能的年轻人。事实上,在进入阴阳塾前,木暮不曾见过与自己同龄的见鬼——可以「视」得灵气的人,因此深信在这里学习的同学们,必定都是未来优秀的阴阳师。
但在亲自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有很多过去想像不到的事情。
比方说,阴阳师、咒术者的才能大多是由天生资质决定。当然要成为专业阴阳师,必须经过训练提升这样的才能,但是真要说起来,没有才能的人,尤其是没有见鬼才能的人,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成为阴阳师。
至于阴阳师才能的有无与优劣,其实与血缘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是代代与咒术相关的血脉或家族,拥有阴阳师才能的可能性特别高……实际上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的血脉,才能自古便与咒术建立起密不可分的关系吧。因此,就读阴阳塾的塾生大多出身自以咒术维生的家族,更准确来说是名门世家出身。尽管不至于到全部,但从小亲近咒术的塾生占绝大部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阴阳塾有种与「外界」不同的独特气氛。说好听点,是彼此互通的共同意识,说难听点,是种排外的封闭感。咒术界是个封闭的世界这一点众所皆知,看来培育机构的阴阳塾也不例外,甚至与「学校」这种小型社会特有的感觉相乘,酝酿出更扭曲的气氛。
实际上就是阶级,或者说某种种姓制度。
各自的家族等级直接形成塾生在教室里的地位,最麻烦的是在咒术的世界里,这样的阶级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一般认为,咒术者的才能受血统的左右,因此家族等级便自然而然成了评量塾生个人力量的标准。
在咒术名门世家子弟聚集的阴阳塾里,木暮家是极为平凡的一般家庭。他的双亲和再上一代都与咒术无缘。或许过去的祖先里面出过咒术者,只是没有厉害到可以留下名号。木暮开始显现出咒术者的资质时,困惑的双亲透过各种管道,甚至找上名声显赫的修验者商量。后来,这位修验者成为木暮第一位师事的师父,劝木暮进入阴阳塾的人也是他。在他表示自己将以成为专业阴阳师为目标时,双亲虽然支持,却也不禁瞠目结舌。
由于这样的经历,木暮当初入塾时,根本没有同学把他看在眼里。其实班上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同学,但有几位塾生因为家族的关系早已认识对方,简单来说,从入塾的那一天起,木暮在阴阳塾里就是个被排除在外的人物。
然而在经过三个月后的现在,木暮对这个地方生厌的主要原因并不在此。
入塾后,得知自己在班上属于最底下的那一层时,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原本他打
定主意进入阴阳塾,为的就是磨练、钻研自己的能力。如果前途因为血缘的关系不被看好,他会彻底锻炼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的能力发展到极限,给那些的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一点颜色瞧瞧,这么做来到东京才有意义,而且这种想法不是逞强。
这样的想法受挫,是在入塾一个月后进行的甲级咒术实技课。面对得知班上同学实力的宝贵机会,木暮内心雀跃不已。可是在实技课结束后,他心中只有纳闷。
世家子弟的实力如果超乎想像,木暮的内心大概会轻松不少吧,可惜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课程内容让提高警觉的木暮大失所望,只是用来骗小孩的简易甲级咒术,可是大多数同学都为了这种程度的咒术手忙脚乱。他们不只不懂得控制咒力,灵力也很薄弱,让木暮感觉自己像个误闯入小学的大学生,甚至觉得无所适从。
当然,班上不是所有同学都是正统世家子弟,也不一定名门出身的每一个技巧都很高明,其中或许也有人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木暮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但是随着每次上完鲜少进行的实技课,他心中的怀疑也就愈发肯定。
木暮自知自己的实力不足,但是和自己相比,其他同学的程度实在过于低下、拙劣,木暮深感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技巧上面的问题。
而是天生才能与资质的差距。
木暮这时候终于发现,过去身边没有比较的对象,所以没有察觉,血统的好坏顶多只是一般的评量标准。「事实上」与这种暧味的标准无关,自己的实力确实「压倒性高强」。
木暮不禁困窘。
至于其他同学似乎也是一样窘迫。完全没有身分地位,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展现出远比自己高强的实力。今后不能再像过去一样以出身卑微为由瞧不起对方,而尊严又不允许他们忽然改变态度。
如果双方的「差距」在只要努力就追赶得上的范围内,或许他们还有办法燃起斗志。然而双方的实力有天壤之别,木暮的才能完全夺走了他们涌起对抗意识的气魄。
到头来,那些同学——尤其是位居上位的名门世家子弟将木暮当成「异类」,选择不着痕迹地无视他的存在。全班普遍接受他们的方针,木暮自己也消极地与这些同学保持距离。
就这样,入塾三个月后的现在,木暮完全成了班上的毒瘤,众人无不「避而远之」。
「…………」
木暮漫不经心地听着老师上课,眺望窗外的模样像是觉得穷极无聊。
他也考虑过回到山里,但是师父年事已高,他不忍心再增加师父的负担。何况回去后只能独自埋头苦练」还不如待在设备齐全的阴阳塾。至于塾里的讲师,虽然现在没有可以与师父匹敌的人物,但升上二年级或是三年级之后,应该会遇上更厉害的实技讲师,而且要学的东西一定还有很多……
他就像这样找出各种理由,压抑随时可能爆发的不满情绪。说不定这也可以算是修行的一种,虽然是以始料未及的方式进行。
——真受不了。
今天同样也是处在都市混浊的灵气里,在烦闷的心情中浪费时间吧。待在这里真的是正确选择吗?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如泡沫浮起,迸裂并且消失,向周围洒落郁闷的情绪。
干脆在教室里使出甲级咒术,大闹一场,这样的话有可能打破现在的僵局吗?
如果自己拿出真本事,不只是塾生,一般的讲师也不是对手。二三年级的实技讲师肯定会冲来这里,这么一来就能立刻搞清楚阴阳塾的真正实力。万一打不过对方,到时候自己会低头道歉,甘于接受惩罚。如果惩罚是退塾,那就明年再接受一次入塾考试。反过来说,如果结果是没有继续待在这个地方的必要,最好趁早退塾,找寻其他出路……嗯?等一下,虽然半是胡思乱想,说不定这意外是个好方法?
——不成、不成……
木暮叹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为了转换心情,他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教室。
班上同学听着老师上课,或是低头抄着笔记,或是翻着课本,课堂风景与一般学校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阴阳塾里面资优生类型的塾生特别多。看在中小学都属于「不良」类型的木暮眼中,这一点也让他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还真是认真向学啊。
因为坐在最后一排,从木暮的位子可以俯瞰整间教室。他没有看向讲台上的讲师,而是望着同学们的背影,涌起阵阵睡意。
这时——
忽然间,他注意到附近坐在前一排的那个家伙。
基本上,没有同学选择坐在木暮的座位附近,因此前一排在他的座位正前方是空位,只有那个座位旁边,也就是他的斜前方有人坐,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个男同学。
「…………」
木暮会在意那个塾生,是因为他刻意避人耳目,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不知道翻着什么东西。于是木暮稍微把身体往前探,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太过明显,偷看着男同学手边的东西。
——报纸?
男同学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而且仔细一瞧那居然是份马报。他用单手灵巧地翻开并且折起报纸,不时偷瞄着确认上面的消息。
木暮很久没有这么惊讶了。
——这家伙怎么搞的?居然在上课中研究马报?
关于上课个专心这一点,木暮其实没有资格批评别人,不过读马报这种行为未免太夸张了点。错愕的木暮前倾着身体,抬起视线,从男同学手边转向他的侧脸。
那当然是看过的长相,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是个在班上不太显眼的塾生。不过他确实和自己一样住在宿舍,两人在宿舍餐厅碰见过几次。
「…………」
男同学没发现木暮正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只是自顾自地确认马报上面的情报。木暮也没有告状的意思,眼神却莫名离不开对方。
——奇怪的家伙。
后来在课堂结束的前五分钟,男同学似乎大致确认过一遍马报上的消息,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折起报纸,夹在两本课本中间。下课后,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席,走出教室,下一堂课又挑了其他位子坐下。木暮没有特地开口搭话。
——他叫什么名字?
下一堂课时,木暮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只是从没动过查出他名字的念头。他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和这个家伙会有什么瓜葛。
至少这个时候的他是如此认为。
★
在这个渺小的发现过后没多久。
「……木暮同学,麻烦过来一下。」
把他叫出去的是年轻的女导师若宫。那个时候是午休时间。
木暮满腹狐疑地跟着老师的脚步,没想到两人一路走到了塾长室。自入塾典礼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塾长仓桥美代——当代首屈一指的名门,仓桥家的前当家——于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
「——打扰了。」
若宫敲门后打了一声招呼,接着走进塾长室。木暮默不吭声,跟在老师后面走了进去。
室内装潢的气氛意外沉静并且怀旧,视线焦点自然而然集中在房间后方,坐在办公桌后面那位身材娇小的女性。那是位气质高雅、穿着和服的老妇人。她正是阴阳塾的塾长仓桥美代。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她其实是咒术界的大人物。
接着,木暮的视线马上转向旁边。
办公桌旁——稍微隔着一点距离,站着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子。在「视」见他的瞬间,木暮立刻明白他的「实力高强」,带着塾里讲师身上感觉不到的锐利灵性。这家伙是什么人?他在起了疑心之后赫然惊觉,这个人是专业阴阳师,而且恐怕是站在第一线的现任阴阳师。
「你好,禅次朗同学,抱歉忽然把你叫来这里。」
塾长说,态度非常客气。「……不会。」木暮简短应道。
尽管面对的是咒术界的大人物,但木暮最在意的其实是站在一旁的专业阴阳师。身穿西装出现在这里,可见他不是祓魔官。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咒术犯罪搜查官。咒搜官为什么会出现在阴阳塾,而且为什么待在自己被叫来的这个场合?
导师的表现僵硬,现场弥漫着不安的气氛。木暮不只没有因此消沉,反倒是情绪激昂。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忽然出现剌激。有意思。嘴角差点往上扬起,他急忙让自己全神贯注。
现在不是装模作样的时候。
「——找我有什么事?」
他刻意挑衅,口气显得肆无忌惮。「木暮同学。」若宫出声警告,但是塾长似乎不以为意,脸上堆起了和善的微笑。
「这位是——」她用手示意站在自己身旁的西装男,「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派来的人,好像是出了一点小状况。」
他果然是咒搜官。男人向木暮轻轻点头致意,脸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友好。
——状况……是吗……
木暮瞥了一眼咒搜官,接着视线转回塾长身上。塾长再一次露出和蔼的微笑,她的笑容和蔼但绝不虚假,感觉得出在高雅的气质与端正的礼仪背后,隐藏着深远的
思虑。
不过,率先开口的不是塾长也不是咒搜官,而是若宫。
「……事情发生在昨天,这附近的家庭餐厅发生斗殴事件。」
在涩谷这地方,斗殴有如家常便饭,不过从话里听来,木暮大致猜到是什么情形了。
「……这种事情确实很常见,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问题在于发现当时使用过甲级咒术的痕迹。」
果然不出所料,木暮慎重敛去脸上表情。
在现在这个时代,阴阳厅制定的阴阳法规定,只有取得资格的人可以使用甲级咒术,关于使用方式也设下了严格而且详细的规定,不能任意使用,更别说是用在打群架。
真要说起来,实在很难想像专业阴阳师出现在打架这种老套的场合,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是没有取得资格的人无照使用甲级咒术。
想到这里,木暮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咒搜官正如其名,为咒术者犯罪时负责搜查的阴阳师。这位咒搜官造访阴阳塾,表示他们怀疑,在斗殴中使用甲级咒术的可能是阴阳塾的塾生。
至于自己被叫来塾长室……
「……木暮同学,你对这张式符有印象吗?」
若宫说,指向放在塾长桌上的咒符。那是在生成简易式式神时,常用来当成形代的式符。符籙疑似一开始就放在桌上,他一时疏忽,竟完全没注意到那张式符。
他迅速眯细了双眼。
「……有,这是我的式符。」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这是我自创的术式,老师您——」木暮朝若宫投去冰冷的视线,「您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把我叫来这里的吧?」
若宫的脸色有些铁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这张咒符掉在昨天斗殴的现场,也看得出使用过的痕迹。咒搜部的人发现后,来向阴阳塾确认。」
若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相当紧张。她向木暮露出复杂的眼神。
「你心里有底吗?」
「没有。」
「现场为什么会找到这张式符?」
「我不知道。」
「木暮同学,我——」
若宫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时,原本在一旁默默观察木暮的咒搜官稍微举起手,「老师。」介入两人的对话。
他的语气平稳,这么告诉木暮:
「木暮禅次朗同学,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人受伤……正确来说是『被害者没有主动出面』,也同样没有人出面控告损毁器物。本来这根本算不上『事件』,可是一旦事情牵涉到甲级咒术又另当别论。既然是这里的塾生,你应该清楚理由吧?」
「……就像无照驾驶一样吧。」
「没错,只是『假设』昨晚使用甲级咒术的是阴阳塾的塾生……虽然是特例,但一样不至于构成犯罪行为。」
「什么?」
「你不知道吗?阴阳塾是阴阳厅正式认可的阴阳师培育机构,因此特别给予这里的塾生『阴阳三级』的资格,也就是接近准阴阳师的权利。由机构的最高负责人——现在这个情形指的也就是仓桥塾长,由她负起责任,准许塾生使用甲级咒术。」
不知道。话说回来,自己这些塾生虽然名为上课,确实在实技课上使用了甲级咒术。虽然不是没有怀疑过,不过严格来说这样的行为违反了阴阳法,因此会采取特别措施相当合理。
咒搜官既然表示「不构成犯罪行为」,如果昨天行使甲级咒术的犯人是塾生,大概会由仓桥塾长自己负起责任,免除塾生的罪刑吧。这么做不晓得是为了保护塾生,还是阴阳塾的明哲保身之道。
「所以说,你用不着那么紧张。」
「……我本来就不紧张,因为我不是犯人。」
「木暮同学,这是真的——」
「真的,虽然我没办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木暮说得泰然自若,回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若宫。
对方的意思大概是这次的事情不会问罪,如果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最好立刻认罪,并且道歉。遗憾的是木暮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如果真的是自己犯的错,他也不一定会承认,只是他一点也不想因为不会受罚就帮别人顶罪。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的式符会掉在现场?」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我不知道。」
「别闹了,虽然不会问罪,但说不定会有人因此受伤哦?」
「我很认真,老师。再说我也很惊讶啊,简直是晴天霹雳。」
木暮回答得的确很认真,他为此深感惊讶也是事实。
他让思绪全速运转,几乎将这三个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咒搜官接着再次开口。
「如果你不是犯人,行使甲级咒术的有可能是塾生以外的人,我们也必须继续进行搜查。」
「……那是你们的工作吧?」
「没错。」
咒搜官苦笑,「木暮同学。」若宫严厉地警告了一声。
这时,「好。」塾长以平稳的语气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全被她拉了过去。
「禅次朗同学,如果你心里没有底,这件事就讨论到这里。不过因为对方使用的是你的式符,不管你本人的意思如何,和这件事情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我想也是。」
「今后这位咒搜官会针对你身边的情形进行调查,请你配合提供协助,没问题吧?」
木暮立即瞥向咒搜官。对方不愧是专业阴阳师,依木暮的眼力完全读不出他脸上表情的意思。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我会在放学后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老实回答,目前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木暮坦率地点头答应,「很好。」塾长微笑说。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抱歉打扰到你的午休。」
★
木暮离开塾长室后,若宫深深吁了口气,显然是终于能放松紧张的心情。年轻的菜鸟老师显露出同龄的——未成熟的——女性私下的一面。
咒搜官噗哧笑了出来,「原来如此,那就是木暮禅次朗啊……」喃喃说着。若宫忍不住把头转过去。
「您知道木暮同学的事情吗?」
「听说以『天狗使』闻名的银鹫行者直属弟子,在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这件事在阴阳厅也传了开来。老实说,本来我不怎么注意这件事情,没想到居然到那种程度……」
咒搜官说着,脸上浮现出苦笑。他这时候的表情不是出自搜查咒术犯罪行为的立场,而是一介阴阳师。
「既可靠又危险,我终于明白大家关注他的理由了。这么说也许很没礼貌,不过要栽培那样的旷世逸才,不只是仓桥塾长,其他讲师也很辛苦吧。」
「是啊,身为讲师实在不该讲这种话,不过……在甲级咒术方面,现在他的实力或许已经超越了大多数的实技讲师。当然他的技巧还不纯熟,但总之灵力深不见底,真的非常可怕。」
若宫忍不住露出微笑,接着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正因为如此,不能小看这次的事件。要是那样的才能误入歧途,那将是阴阳塾!不对,是咒术界的严重损失。我个人是想相信木暮同学,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有必要严加戒备。」
「这话说得没错,遗憾的是,这世上存在不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老实说,这次的事情在现阶段还不需要出动咒搜部,可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会再稍微进行搜查。」
听见咒搜官这么说,「谢谢。」若宫神情真挚,低头向对方致谢。
这时,两人之间传出了咯咯的笑声。若宫大吃一惊,「塾长?」把头转过去,咒搜官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你们未免太夸张了,这下真搞不懂到底是禅次朗同学还是你们紧张了。」仓桥塾长快活地说。
「可、可是,塾长——」
「啊啊,抱歉,我没有嘲笑若宫老师这份心意的意思,只是——请你们别忘了,那个孩子确实拥有稀世的才能,不过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如果你们眼里只注意到他的才能,可是会忽略最重要的地方哦。」
听见塾长这么说,若宫和咒搜官都是一脸困惑,朝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过,塾长像是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总之,天海——不对,我从咒搜部的天海部长那里获得许可,很抱歉,请暂时避免不必要的个人接触,麻烦你们了。」
★
离开塾长室后,木暮找到一个冷清的角落,在楼梯间停下脚步。
他拿下挂在腰间的咒符盒,确认里面的咒符。一确认,「——可恶!」他马上骂了出来。
式符不见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原本放在盒里的咒符刚才就放在塾长的办公桌上。
消失的式符不只那一张,还有一张也不见了,也就是说总共不见两张式符。
遗失——不可能,是让人「拿」走,某个人偷走了咒符。其实也不是某个人,就是昨天与人斗殴的犯人。「可恶。」木暮又咒骂了一声。
师父过去
再三提醒,要妥善管理自己的咒具,结果自己居然惹出这种纰漏。自己的咒符让人拿走也没发现,是咒术者不该出现的失态,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在山上发生这种事情,恐怕师父一发现就会将自己逐出师门。懊悔与悔恨交加,木暮忍不住咬紧了牙。
这么看来,自己实在太疏忽大意。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粗心。
——不过,对方是在什么时候拿走的?
就和现在一样,基本上木暮随时将咒符盒带在身上,如果要拿下来,顶多只有换上便服的时候。
——是在宿舍吗?那么犯人会是……不,等一下。
还有其他拿下咒符盒的时候,比方说在训练场。阴阳塾在塾舍里设有甲级咒术的训练场,木暮偶尔会利用那里宣泄情绪,离开时也常用那里的淋浴间冲掉身上的汗水。
宿舍房间可以上锁,木暮在外出时一定会锁上房门。当然他没有设下咒术封印,只要有心随时可以闯空门进去。至于在训练场淋浴的时候,衣物毫无防备,时机虽然不多,却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这绝对不是『碰巧』发生的事情。
犯人将偷走的式符用在打架上,而且刻意留在现场。『碰巧』发现咒符盒,拿走里面的咒符,『碰巧』用来和人打架,『碰巧』忘记收回,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不可能发生。再说,放在咒符盒里的咒符不只有式符,里面还有五行符和护符,可是犯人特地挑选了式符。
其他咒符多是只要使用一次咒术,术式便会自动消失。但是式符作为式神的形代,以可以重复使用为前提,即使生成式神并且解除实体化,术式仍会留在符上。如果术式是术者自创,便能从式符追踪到术者,犯人大概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
犯人是刻意偷走「木暮的」式符,为的是陷害他。
「…………」
——是谁?
首先浮上脑海的是班上的那些同学,而且还是「阶级地位」较高的那些人。还记得某一次的实技课上,那些同学操纵的简易式被木暮的简易式打得落花流水。主动挑衅的是对方,而且又是一群人同时进攻,因此木暮也没有手下留情。那个时候使用的和刚才被偷的式符一样,都是木暮自创术式的简易式。
这么回想起来,决定班上同学态度的说不定就是那次的实技课。不过他们应该原本就看他不顺眼,才会故意趁实技课来找碴吧。知道咒术胜不过对方后,他们于是改用其他方式排挤木暮。这么一想,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只可惜缺乏确切证据……
——难不成犯人不只一个吗?也有可能「群架」这件事本身就是造假的事实……
因为没有证据,再怎么猜疑也只是原地踏步。假设找到最有嫌疑的嫌犯,大概也无法取得对方的证词。
不过——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遭窃的式符有两张。
一张收了回来,还有另外一张。犯人或者该说犯人们很有可能再设下一次陷阱。下一次万一犯人使用式符引发更致命的事件,木暮的立场将变得更不利。
反过来说,那张式符可以用来作为证实对方就是犯人——至少是事件关系者的证据。木暮的式符一方面是将他逼进绝路的陷阱,同时也是锁定嫌犯的关键。
要是主张式符遭窃,他不认为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再说他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丢这个脸。
这么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另一张式符使用前,把犯人揪出来。
——可是要怎么找?监视班上的同学吗?就我一个人?在还没找出可疑家伙的状态下?
如果是在实技课上对打过的同学,他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可是要将目标锁定在他们身上未免言之过早。假设他们是犯人,打算陷害木暮,那么应该早已料想到木暮会进行反击,搞不好反而可能中对方的计。
如果在涩谷街头布下天罗地网,能逮到他们使用式符的瞬间吗?要是采取这种做法,等于一个人要监控整个涩谷,实在太劳神费力。何况他们也不一定会在涩谷引起第二起事件。
「……可恶……」
他握紧拳头,第三次咒骂出声,只是这次的咒骂声中多了几分焦躁。
他仰望虚空,咬紧了唇。
就在这个时候……
「你好像遇到了什么烦恼。」
他吓了一跳。
这一声来得出其不意。木暮哑然失声,转过头,看见楼梯上有个塾生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那个塾生把下巴埋在膝盖间,俯视着站在楼梯间的木暮。
纯白的制服,那是个女塾生。她留着一头短发,身材和小孩子一样娇小,散发出透明感的精致容貌有如芭比娃娃端正,只是看起来没有任何感情浮现在脸上。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直盯着自己,木暮感觉到里面蕴藏着自己从未遇过的神秘知性。
「你……」
熟识的脸庞——那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和独具特征的外表相反,那是个让人印象十分薄弱的同学。遗憾的是想不起名字,不对,那确实是个念法特殊的——
「凯萨琳。」
「少骗人了!」
「不然法兰丝。」
「我、我说啊,我又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正在努力回想吧,亏我们还是同班同学。」
女同学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说。
她说得没错,不过问题不在那个地方。
——她隐形了吗?不、不对——
自己太过专心思考,导致疏于注意周围的情形,所以单纯只是让对方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有机会接近罢了吧。简直是蠢上加蠢,可见这次的事情让自己惊慌失措的程度超乎想像。
不过像这样让人杀个措手不及,至少还是来到东京后的第一次。保持平常心对咒术者而言是基本技巧,木暮立刻调整呼吸。
相对的,这位女同学的态度和木暮相反,「我是早乙女凉。」自顾自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对,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写成「凉」,但读音是「SUZU」。木暮极力重整架势,从下方凶狠地瞪向坐在楼梯上的早乙女。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事情,不过他对自己的锐利目光相当有自信。小时候只消往对方瞪一眼,就能让年长的混混吓得屁滚尿流。
「有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好像为了什么事情烦恼,所以开口关心一下,木暮禅太郎同学。」
「……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我的名字是禅『次』朗。」
不耐烦地顶撞了回去之后,他反省起自己不该理会对方。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导致步调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握。
另一方面,早乙女没有受到木暮的目光震慑,她面无表情,「是吗?」好整以暇地说。
「所以呢,禅次朗同学你在烦恼什么事情?」
「……别叫得那么亲昵,再说这不关你的事。」
「真冷淡啊,我们不是同学吗?」
「我们连一句话也没讲过吧。」
「不管是好朋友还是情侣,一开始都是没说过话的陌生人呢。」
「……废话少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烦恼,开口关心你呢。」
早乙女说话的口气相当严肃,只是因为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禅次朗同学,你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很辛苦吧?」
「……用不着多管闲事。」「有事可以找我商量没关系。」
「……我再说一次。用不着多管闲事。」
为了慎重起见,木暮打算把她视为和犯人是同一伙人。
不过,他马上认为这个想法实在太愚蠢,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认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干涉方式背后有什么阴谋,不如想成她是个奇怪的家伙还比较合理。
「懒得理你,总之我的事轮不到你管。」木暮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要离开时,「光靠你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件事情。」
早乙女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疑似正中木暮的心声,只见他停下了正要下楼的脚步。他转头瞥去,早乙女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两眼直盯着木暮。
「什么意思?」
「自己一个人闷着头烦恼也解决不了事情。」
难不成她知道那起事件吗?木暮露出更加凶悍的目光,仰望早乙女的双眸如刀刃细眯。
「……别偷看人家的小裤裤。」
「谁偷看啦。」
「……我是幼女所以是小裤裤。」
「我就说没看啦!再说谁是幼女了!『所以』又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喊出「幼女」这个字眼,木暮心想。早乙女微微蹙起眉间,难不成是在抗议偷看还敢找借口吗?如果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女生,自己也会立刻冲上楼梯一拳揍下去。
在木暮的情绪就要爆发的前一刻,早乙女恢复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孔,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纸来。
她照样坐在
楼梯上,把纸放在脚下。
「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位是现在颇受好评的算命师。」
「算命?」
「有烦恼最好是找算命师商量。」
说完,她毫无预警地轻松站了起来。接着她像是忽然对木暮失去兴趣,背对他沿着走廊慢步走了出去。由于事情来得出其不意,木暮只能愣愣地目送她离开。
「…………」
真要说起来,那实在是前未见过的怪女人,感觉就像在大都市里撞到鬼。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木暮的脑袋一团混乱,轻轻摇了摇头。为了转换思绪,他打算走下楼梯。
但是……他做不到。他心里忍不住在意。
「——啧。」
于是他咂了一声,走上楼梯,捡起早乙女留在地上的纸张。纸上有一幅手绘的地图,地点似乎在涩谷。地图上面有个地方圈了起来,大概是指示自己到那个地方。不只如此,上面还有一行字,而且是一行莫名其妙的文字。
『把空罐丢向这个转角的电线杆。』
木暮皱起鼻头,两眼直盯着那张地图。
接着,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上课钟声响起,枯燥地回荡在整栋塾舍。
★
放学后,咒捜官出乎意料没有提出什么特别刁钻的问题,最后木暮始终没有提到咒符遭窃的事,咒搜官轻易地放走了他。
后来他没回到宿舍,而是在傍晚的涩谷放出多个简易式,这么做是为了当偷走式符的犯人使用甲级咒术时能立即察觉。只是假使犯人真的付诸行动,也很难逮到使用的那一瞬间,这一点木暮心里很明白。
涩谷幅员广大,人口出入复杂。万一在室内使用,很有可能就算在附近也察觉不出来。再说,犯人们使用甲级咒术的地方不一定在涩谷,这么做实在是情势不利——过于不利的豪赌。
——可恶……果然太难了吗……
到了最后,只有焦躁徒然往上攀升。木暮眼见事情没有解决的希望,在晚上十点左右终于放弃搜索。
剩下的手段只有派出简易式监视全班同学,不过对方再怎么不济也是阴阳塾的塾生,要监视而且不让对方察觉,必须加上最低限度的伪装。依班上人数生成这样的简易式并且加以操纵,实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可以限定其中某几个人或许还有可能,只是这样到头来还是得靠运气。
「…………」
操纵大量简易式之后,他连咒骂的力气也没剩下,找不到解决方法的徒劳感拖着脚步,木暮在夜晚的街上一路走回宿舍。
真要说起来,正确做法或许是老实将事情告诉导师或是咒捜官,只是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不对,与其说是自尊,其实是他对自己的愤怒不允许他这么做。
咒符遭窃已经让他无法原谅自己,还要他讲出这件事请求谅解,他实在做不到。如果要他这么做,他宁愿让人抓去问罪。
实际上,咒符遭窃这事实对咒术者来说确实是一种「罪」,木暮这么认为。为了赎「罪」,到头来这件事还是得由自己解决。
只是他想不出解决的方法,看不见的敌人该如何追捕?
至少孤军奋战难以解决这个问题,木暮不得不如此判断。
话虽然这么说,又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解决。
「这下……该怎么办……」
木暮有气无力地咕哝着,忍不住自嘲。
然后,他猛然惊觉一件事。
——这么说来,那个地方就在这附近。
早乙女留下的那张地图上面的场所,地图上圈了起来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只有徒步几分钟的距离。
老实说,这么做虽然愚蠢,但他也累得不想再动脑思考了。他从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边喝边走向地图上面的那个场所。
从居酒屋和连锁餐厅栉比鳞次的闹区往后面一条巷子绕去,只能说这地方不愧是涩谷,在这时间也是人潮络绎不绝。木暮漫步走着,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吗?」
木暮再一次拿出地图确认地点,就是这里没错,前面确实有一根电线杆。
不过那只是一根寻常无奇的电线杆,木暮筋疲力尽,漠然盯着那根电线杆,把手中的咖啡喝完。
他用手指抓起罐子摇了几下,确认罐子里面真的空了之后——
「……我看我是头脑坏掉了吧……」
他不满地说,接着把空罐丢向电线杆。
效果绝佳。
「哇啊!」
他一时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维持着丢出空罐的姿势瞠目结舌,全身僵直。
「搞什么鬼哩,就算看穿也不需要把罐子丢过来吧。」
这么抗议的人是个为了闪避空罐,结果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年轻算命师。乍看之下像是常见的用手相或是易经占卜的算命师,但是放在路旁的小桌子上面没有特地写上「手相」或是「卦」这类的文字,上面只有写着「一次千圆」的价目表。
不过,这并不是让木暮如此愕然的原因。
那位算命师在电线杆旁放着一张桌子,坐在椅子上做生意。可是在他出声摔下去之前,木暮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就算把空罐往那里丢过去的时候也一样浑然不觉。
——隐形?
肯定没错,而且那不是单纯的隐形,连桌椅也彻底藏了起来。不管再怎么松懈,那可是让见鬼——自己这种程度的见鬼——从正面凝视,也无法看穿的高明隐形术,完全是专业级的甲级咒术。
那人头上故意戴着一条类似算命师的头巾,身上穿的却是阴阳塾的制服。木暮认得戴着眼镜的那张脸,那是同班的男同学,而且和木暮一样住在宿舍。
其实他就是今天早上上课时,在课堂上读马报的那位同学。
插图231
「……你是早上那个……」
「什么?早上怎么哩?」
「呃,没事……」
「真是饶了我吧,我只是因为发现木暮同学所以藏了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哩,要是你看不过去哩,出个声就行了吧。」
「……抱、抱歉。」
同学唠唠叨叨抱怨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搬了起来。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同时忍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做得到像他刚刚这样的隐形吗?
恐怕是不可能。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嗯?当然知道哩,毕竟我们同班又住在同一间宿舍嘛。」
「话、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啊,我懂哩。木暮同学不记得我的名字吧?不过看你就不像会记住班上同学名字的类型哩,何况你和大家都不熟哩。」
嘿咻,算命师像个老头子喊了出来,坐回椅子上。
然后,他终于让自己正对着木暮。
「大友,我的名字是大友阵哩。」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看了就知道吧,我在帮人算命,打打零工哩。」
「打零工?」
「收入很不错的哩,虽然跟实力好坏无关,但都是多亏了这套制服哩。」
算命师——大友晃了晃木暮卷起的制服袖子。
「阴阳塾在这附近很有名哩,这套制服又很有特色,很容易记住哩。只要说阴阳师的优秀候补生便宜帮忙算命~自然会有客人上门哩。」
「……你也懂得占卜吗?」
「基础之后在阴阳塾应该也会教到哩,像是八卦或是泛式六壬,因为占卜是阴阳术的基础哩,虽然我做的其实应该归类为乙级咒术。」
「……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问题?」
「像这样擅自打工……」
「所以我才会藏起来,虽然还是让人看穿哩。」
大友说着,整个人显得闷闷不乐,看来应该是私下打工,利用阴阳塾的招牌非法赚些零用钱,这种行为确实是不会想让塾里的人发现。
「其实我才有问题想问你哩,我看你不像碰巧经过,特地来这里找我有事吗?」
「呃,这个……」
这下该怎么解释,说实话,头脑还不是很能够运转。木暮一反平常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盯着大友。
这时,大友不知为何「——唉。」忽然大叹一口气,接着无可奈何似地说:「……难不成是为了式符的事情吗?」
大友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听得木暮浑身紧绷。
——这家伙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难道犯人是他吗?木暮反射性地出现这样的想法,下一瞬间又比当初出现这个想法时更肯定地认为没有这个可能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犯人不是眼前这个家伙。
接着,他心里又浮现出几个理由,像是大友刚才那副惊讶的模样不像演出来的,而且如果自己要陷害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看穿自己的隐形,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反应,之后的问答也不合理。
尤其是在设下陷阱的隔天早上,他不可能还坐在当事人的斜前方读马报
,木暮如此断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知道式符的事?
「难不成你知道群架那件事吗?」
「什么?群架?」
「昨天——有塾生使用甲级咒术,在外面和人打架。」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啊,白天你被老师叫出去哩,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没错,你不是因为这样知道式符的事情吗?」
木暮这么一追问,大友立刻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把视线移开。
「呃……对不起哩,是我……误会哩……」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为什么知道式符的事!」
「那个……靠算命……」
「你说过那其实是乙级咒术吧!快把你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早乙女也是一样,这个班上充满一堆态度暧昧的人,而木暮绝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见木暮怒气腾腾,大友似乎终于死心,「好啦、好啦。」他一脸不满地挥着双手。
「总之先把事情整理一遍哩。昨天的群架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被老师叫出去?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而且时间都这么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哩?」
木暮使出擅长的凶狠目光,瞪向低姿态的大友。奇怪的是,对方的反应不怎么害怕。早乙女也是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自己的凶狠目光愈来愈温和了吗?
要说大友值不值得信任,其实木暮不认为他值得全盘信任。不管是街头算命的打工,还是早上的马报,他明显是个怪异的家伙。尤其是那一口奇怪的关西腔,总让人觉得十分可疑。
不过从先前的隐形看来,他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的隐形技巧这么高明,在塾里却是深藏不露。实际上,班上大概没有一个同学注意大友。他这么做是韬光养晦,这种家伙实在不值得信任。
可是……
——算了。
木暮早已经是心力交瘁。
占卜确实是阴阳术的基本,那么目标成为专业阴阳师的自己用占卜推算自己的将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论结果是凶是吉都是自己的运气,只要这么想,感觉倒也没那么糟。
木暮自暴自弃地笑着,吁了口气。
然后,他平心静气地交代起来龙去脉。
大友听着他的话,不时在某些关键的地方做出反应,神情僵硬。
「……原来如此,你的式符掉在斗殴现场哩……然后咒搜官来塾里……原、原来如此……」
他一脸严肃,交叉着双臂不住沉吟。没想到他会听得这么认真,不过这样依然无法扫清大友给人的疑惑。
「接下来轮到你讲了。」
「好啦,别那样瞪我哩……我想想,式符的事先摆到一边哩,从打架的事情开始讲吧。」
大友先这么说道,神情像是陷入沉思,似乎正在犹豫该从哪里讲起。
「……唔,说得也是……其实塾生在『校外』使用甲级咒术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哩,毕竟很方便嘛,偷偷瞒着塾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事哩。」
「是吗?」
「嗯,大致上都只是用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偶尔也会有人用来做生意哩。」
「……像是学人当起算命师?」
「我早就说过自己这是乙级咒术哩。总之咒术的应用范围广,像刚才那样的隐形术视用途也可以用来赚钱,虽然能赚到钱的大多都是不法的场合哩。」
事实上,阴阳师使用的甲级咒术如果用在非法用途,可以产生绝大的效果。阴阳厅让咒搜部拥有庞大的权限,也是因为取缔咒术犯罪者是项极为重大的职务。
「不过要是做得太过火哩,恐怕会引来咒搜部的注意,大家是聪明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哩。塾里没有人和『成人』做生意,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哩。所以说,大家做生意的对象大多都是『小孩子』哩。」
「小孩子?」
「真要说起来是像我这种年纪的小鬼头,比方说帮忙在学校的考试作弊,或是在表演的舞台上使用简易式或是幻术哩。另外像是联谊的时候让女孩子迷上自己,有很多种需求哩。」
「……用这种方式赚钱吗?」
「没错,不过阴阳塾的塾生基本上都很自重哩,很少会做出犯罪行为。因为对方是小鬼头,赚到的钱不多,顶多只能算是玩玩而已哩。只是也有些家伙游走在犯罪边缘,那就是跑去当小混混的保镖哩。」
「保镖?」
还真是个老套而且过气的字眼,「说是『佣兵』也可以哩。」不过大友极为认真地点着头说。
「涩谷这地方不良少年横行哩,当然,大人——比方说和黑道比起来,虽然是温和多了,但其中也有不少坏得不输给大人哩。这些小混混各自形成帮派,常常爆发冲突哩。」
「……像是昨天那场斗殴吗?」
「我看那肯定是小混混的帮派斗争,之前也听说过类似的风声哩。」
「类似的风声是什么意思?」
「据说最近有人在帮派斗争的时候用上咒术哩。小鬼头有小鬼头独自的消息管道,只是在这种地方算命也能听说到那一类的消息哩。本来我以为只是谣言,既然你的式符让人用了,可见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哩。」
尽管木暮的式符遭窃,但一般人不可能懂得如何使用。基本上不管是咒符还是咒具,除非是懂得使用甲级咒术的咒术者,否则无法发挥原本的效果。其中也有例外——例如在紧急时使用的治疗符,上面有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术式。虽然也有这一类的咒物存在,不过木暮的式符本身没有那样的术式,因此可以断定这件事必定有咒术者介入其中。
木暮把双手咚地敲在桌上,往大友探出身子。盘着手臂点头低吟的大友一脸无奈,回望着木暮。
「……那个保镖是谁?」
「我也不知道哩。」
「真的吗?」
「真的哩,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木暮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友从眼镜镜片后方看向自己的双眼。
他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而且那个保镖应该是秘密行动,避免让塾里发现。如果不是身边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然,昨天打架的是哪两组人——」
「这我也不知道哩,何况我也是从你这里听说有人打架的事情。再说你心里没有底吗?你的式符不只被偷还被用哩,这种事情不可能是碰巧吧?」
大友说得一针见血,木暮听了之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站了起来。他吁了口气,甩开头,忍住没咂出声音。
虽然庆幸能得到详细情报,但结果还是一样缺乏最重要的线索。事到如今,看来只能等对方主动出招。当然,等到犯人展开下一步行动,对木暮造成致命性伤害的可能性非常高。
「……打扰了。」
他简短地抛下这么一句话,接着转过身。
这时,「……木暮同学,你身上有一千圆吗?」大友叫住他。木暮越过肩膀转头望去,有好一会儿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着泰然自若的同学。贴在桌上的那张纸映入眼帘,算命一次千圆。
「……你那不是乙级咒术吗?」
「乙级也是正统的『咒』哩。」
「…………」
——难道他还知道什么事情吗?
大友很有可能为了赚钱隐瞒情报,不管是什么情报,只要用一千圆就能买到绝不算贵。而且如果他胆敢招摇撞骗,别以为可以全身而退。
木暮再一次转向大友,眼里散发出蛮横的目光,一边掏出钱包。
他像是用力一砸,把千圆大钞放到桌上。
大友有如野猫看见柴鱼干,「谢啦。」咧嘴笑了起来。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收拾起算命用的工具。「欸。」木暮高吊起单边的眉毛。
「你不是要算命吗?」
「是啊,钱拿到了当然要认真算哩,你要算的是擅自使用自己式符的犯人吧?」
大友说着,取下戴在头上的头巾。
「正所谓相逢就是有缘哩,我就帮你这个忙吧。」
★
之后,木暮跟着大友,在涩谷夜晚的街头上徘徊。真要说起来,木暮比起徘徊更像是不明所以地跟在大友背后,大友则像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到处行走,在每个停下脚步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人搭话。
漫不经心走进去的便利商店店员、街角的小吃摊、卡拉OK负责招揽客人的店员、碰巧撞见的醉汉,甚至是派出所员警。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人他似乎全部认识。他有礼又随和地和对方搭话,从他们那里探听消息。走在路上时,他也不时操作手机,用电话或是简讯与他人联络。
大友疑似在调查昨天双方人马爆发冲突的事情,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他丰富的情报来源。
「……既然你住宿舍,表示你是今年春天才来到东京的吧?」
「是啊。」
「为什么你的人脉那么广?」
「哈哈,这是算命的额外收获哩。就算不是客人,也可以靠关系和很多人连上线哩。」
话虽如此,但这样的情形实在
非比寻常,简直像算过命后,和所有来算命的客人都继续保持联系。从没听过世上有这种街头算命师。
「只要有心而且积极行动,自然可以拓展人际关系哩。在现在这个世界,最厉害的是掌控情报的人……不过我的情形算是天性使然哩。」
「天性?」
「该说是求知欲还是好奇哩……其实就是爱凑热闹哩。」
大友嘻嘻笑说。果然是个怪人。
不过,同样来到东京度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同于只是觉得不耐烦的木暮,大友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地盘」。这么一想,木暮觉得有些不甘心。
「木暮同学在来到阴阳塾前哩,好像跟着一位很有名的修验者修行吧?」
「……你怎么知道?」
「班上同学都知道哩,毕竟你之前在实技课上展现过高超的实力哩。」
大友提到的话题让木暮不禁沉下脸。
现在回想起来,当木暮在第一次的实技课上意气风发地大显身手时,这个男人却是不动声色地隐藏起自己的实力。当然,那堂课教导的不是隐形术,不过隐形技巧这么高明的家伙,其他甲级咒术想必也不会差到那里去。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但是看在遇上挫折的木暮眼里,实在不由得认为这样的行为太过「狡诈」。
「你也有师父吗?还是你家代代都是阴阳师?」
「我的祖父是专业阴阳师,也有取得阴阳厅的正式资格哩。」
「所以你刚才的隐形术是祖父教的?」
「算是吧,因为双亲没有才能,打从知道我是见鬼之后,祖父简直是干劲十足哩。他在前年过世了,不过从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教了我很多哩。」
大友笑说。木暮第一次听说同学的过去和家里的事情,听得兴致盎然,「哦。」应了一声。
「祖父说过哩,所谓的咒术终究是用在人身上,所以咒术要使得好哩,必须确实了解人心。人心怎么有办法了解哩……听来很像老人家乱说话吧?何况目前的阴阳师都是以对付灵灾为主哩。」
「……换句话说,建立人脉,像刚才那些打工算命,也算是为了理解人心的修行吗?」
「说修行太夸张哩,打工就是打工,和人来往又是另外一回事哩。」
大友的语气轻佻,实际上他做的事情和木暮在山里的「修行」差异极大。
现在的咒术——广为人知的『泛式阴阳术』名为阴阳术,其实里面结合了密教、修验道和神道等各种日本自古传承至今的咒术。范围广泛,内容深奥,因此没有什么「最适合的修行方式」。
两人交谈时,大友的手机仍定时响起,他也逐封确认简讯,或是接起电话交换情报。木暮在一旁看着大友这个样子,脑中忽而掠过「式神」这个字眼。
在专业阴阳师成为公务员,『泛式』成为官方咒术的现在,提到「式神」指的就是人造式——至少是灵性、咒性的存在。
不过,「式神」原本的定义更加暧味。广义来说,成为术者的手足,受到使役并且服侍术者的存在都可以统称为「式神」。这么说来,在这一瞬间,大友让手中的式神全体出动,和刚才木暮派出简易式是一样的。
「……很好,总之是搞清楚状况哩。」
挂断不晓得是第几通电话,大友忽然这么宣告。木暮赫然一惊,全身紧绷。
「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不不,没办法知道得那么详细哩。而且搞清楚状况后,反而更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哩。」
「什、什么意思?」
大友没理会向自己逼问的木暮,伤脑筋地搔着头。
嗯,他垂下嘴角。
「首先是昨天的争执,那果然是『杰铎帮』在闹事。」
「那又是什么?」
「刚才我提过有人在帮派间的争执使用咒术吧?那就是『杰铎帮』哩。『杰铎帮』里有阴阳师,这一点似乎没错哩。」
「所以说是他们吗?」
「那可不一定哩,至少我认为不是。」
「为什么?」
「那位阴阳师不是受到雇用的保镖,疑似是正式成员哩,据说整天和那些小混混厮混在一起,不像是阴阳塾的塾生哩。而且假设是塾生,应该可以得到更详细一点的情报哩。」
这么说来确实有理,塾生白天需要上课,可是如果不是塾生,也很难想像外界人士特地偷走木暮的式符。不消说,木暮和这个『杰铎帮』完全扯不上关系。
「不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不知道哩。」
「欸。」
「不知道——不过可能性有很多哩。『杰铎帮』最近的活动很活跃哩,和其他帮派的冲突也多,说不定是敌对帮派雇用保镳,和那个阴阳师对抗哩……」
大友这么回答,不过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推论。他又盘起手臂低吟,烦恼了起来。木暮同样咬紧牙,陷入沉思。
不良少年的帮派斗争。对抗时使用的咒术。阴阳师。
事件的背景愈来愈清楚,除了最关键的地方至今仍是一无所知。
犯人为什么偷取「木暮的」式符?
「……这……」
「嗯?」
「……这是因为班上同学看我不顺眼,故意设下陷阱要把我赶出塾里吧?说不定那个家伙是从旁利用帮派斗争,把斗殴当成使用咒符的时机……」
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毕竟犯人的目标是木暮,如果只着眼于帮派斗争,根本找不出犯人。
可是大友听见这个推论后,不同于阴郁的木暮,他愣愣地眨了下眼睛。
「什么?不不,你在胡说什么哩,木暮同学?至少『使用』你的式符的不是班上同学哩。」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没想到你这么迟钝哩。」
「你说什么?」
面对木暮穷凶恶极的模样,大友微微苦笑了出来。
「这种事动一下脑筋想就知道哩。你想一想实技课的情形,我们班上有同学的实力强到可以使用你的式符吗?」
「——」
木暮忍不住瞠目结舌,这确实是个盲点。
木暮自创的简易式使用的是由师父那里学来的独门术式,简单来说不是自排车而是手排车。虽然不容易使用,不过方便自由运用,提升马力也很简单,换句话说就是适合本事高强的人使用的术式。
可是班上同学连市售的简易式也操纵得乱七八糟,因此不只是操纵木暮的简易式,说不定连能不能顺利生成也有问题。
「在『校外』使用甲级咒术需要经过两到三年——大约是三年的训练哩。因为需要在塾里磨练实技技巧,才能加以运用哩,要是没有足够的能力,要使用也没办法哩。」
这说法十分有道理,让人说自己迟钝也只能认了。木暮顿时羞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大友斜眼瞥向木暮,目光有些冰冷,又带着一点错愕,但是感觉不出厌恶。
「你以为自己在班上不受欢迎吧?」
「…………」
「你误会哩。」
「误会?」
「大家不是讨厌,单纯只是害怕哩。这不是废话吗?同一间教室里有个比讲师还要厉害的家伙,而且老是臭着一张脸,脾气又不好哩,这种人有谁会想和他扯上关系哩,不可能嘛,对吧?」
「…………」
大友的口气冷淡,听来反倒冷静而且客观。
先和自己保持距离的是班上同学,木暮轻易接受周围这样的态度也是事实。然而他却因此火冒三丈,独自宣泄不满的情绪,压根没有想过要主动改善这样的状况。
班上的确依家族地位出现等级上的差异,不过重新想想,情形真的只是如此吗?班上的气氛是只依等级构成的阶级社会散发出来的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在等级之外,还有其他无数的人际关系并存。应该说,真正拘泥等级高低的,不正是极力否定的木暮本人?
「…………」
各种想法在木暮的心中来去,不过他现在特地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合上双眼,集中精神,让心情沉稳得有如平静的湖面。
当务之急是解决这起事件。
「……总而言之哩。」
大友把话题拉了回来,时机抓得像是在静待木暮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木暮不发一语,轻轻点头,听大友继续往下说。
「这只是我的猜测哩——」大友事先提醒,「首先是咒捜部的动作太快哩。你的式符被人使用是在昨天晚上,可是隔天白天你就被叫出去哩,咒搜部再怎么优秀,这样的效率都太惊人哩。何况这是和未成年人有关的事件,根本轮不到咒搜部管,一般来说应该会更费事哩。」
「……也就是说?」
「咒搜部早就锁定目标哩,所以动作才能这么快。」
木暮听见板起了脸孔。
「咒搜部锁定我?为什么?」
「不是你,是阴阳塾哩。犯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让咒搜部盯上吧?所以急着要把罪推到你身上哩。」
「慢着,『杰铎帮』那
里的阴阳师不是塾生吧?为什么咒捜部不是锁定帮派,而是阴阳塾?」
「就是这样我才说『搞不懂』哩。从状况来看哩,使用你的式符的很有可能是『杰铎帮』的阴阳师,可是那家伙不是塾生哩。他不只不可能把罪推给你,也没有机会知道你的存在哩……换句话说。」
「……有另一个塾生牵扯在里面?」
「这种情形非常有可能哩。」
大友也同意木暮的推测,可惜两人目前完全没有关于另一人的情报。
「……大友,拜托你。如果你知道『杰铎帮』的巢穴,快告诉我。」
「『巢穴』这说法还真老旧哩,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
「我要冲进去。」
也许是早就料想到木暮的回答,大友的神情不显得惊讶,而是无奈。
「犯人可是想把罪推给你身上哩,你冲进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何况我也没时间慢慢等了。」
「什么意思?」
「我说过吧,犯人偷走两张式符,所以还有一张。」
这同时也是攸关尊严的问题,而且万一遭窃的式符因为不当使用导致有人受伤,自己必然无脸面对师父。如果发生这种事情,还不如因为大闹而被阴阳塾退学。
听见木暮的主张后,「啊……这……这样啊……」大友脸色难看地说。接着他在额头挤出皱纹,「嗯……!」沉吟着不停苦恼。
「……没办法哩,干脆来进行『反噬』哩。」
「反噬?」
大友一副像是豁然开朗的模样,朝诧异的木暮咧嘴一笑。
「就是设下陷阱反击哩,反正这么做也不麻烦,值得试一试哩。」
★
涩谷是个不夜城,太阳下山后,街上始终灯火通明。人们也不在乎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人工的光芒照耀中,各自依从自己的时间行动。
光同时也会产生黑暗。在永不消失的光亮与保持清醒的人们身旁,涩谷这地方怀抱着无数的黑暗面。
黑暗里,有个男人融入其中。
距离公园稍远的高架桥下,飘散着冷清而不像涩谷这地方该有的寂寥气氛。不时可以听见男人用打火机点火的声音,烟嘴在幽暗中悠悠闪烁着亮光。
那是个年轻男人,年纪不到二十,一头棕发搭配皮衣外套和工作裤,全身穿戴着金制或是银制的装饰品,左右腰间挂着咒符盒。
男人用手机确认时间,接着咂了一声,把手中的香烟丢在地上。他用鞋底把火踩熄,又点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随即听见幽暗的高架桥底下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昌、昌人?」
「啧!慢死了,昌治!居然敢让我等这么久!」
「对、对不起。」
从高架桥下跑过来的一样是个少年,大概只比男人年轻一、两岁。他急忙跑到男人身旁,交出手上的运动包。
「……给你。」
男人粗鲁地抢过包包,确认里面的东西后又咂了一声。
「什么嘛,这样根本不够。」
「这、这么短的时间里面没办法拿太多,老师会发现的。」
「怎么可能发现,塾里的咒符多到满出来了吧。」
「一、一年级的实技课很少……要是进出仓库太频繁会被怀疑的。」
「这种事情可以想办法解决吧,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对不起。」
看见凶狠瞪着自己的眼神,少年吓得把身体缩成一团,向对方道歉。
「……所以呢?那个式符拿来了吗?」男人冷冷地说。
「啊,在这边的口袋——」
少年伸出手,从包包口袋里掏出一张式符。
「听说昨天有咒搜官来塾里,只要再用一次这张式符,肯定能成为决定性的关键。」
听见少年这么说,男人哼了一声,接过式符,眯细了双眼凝「视」。
然后他「啊?」了一声,皱起了脸。
「这个术式是怎么回事……跟之前的不一样啊。」
「咦?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什么鬼?幻觉?背面……欸!这该不会是什么记号——!」
「挺敏锐的嘛。」
男人和少年吓了一跳转过头,像是整个人跳了起来。
「看来你这家伙的『视』力还不错。」
「木、木暮同学?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木暮出现在高架桥下面的入口,少年顿时脸色惨白。
少年是木暮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古屋昌治,家族地位在班上属于较高的等级,但是因为是在某次实技课上前来挑衅的人里面没有看见的脸孔,木暮平常也没有多注意他。
一旦真正见到犯人,木暮心里没有涌起多大的感慨,他的名字也是问了大友才知道。自己平时和班上同学有多么疏远,这时候他终于无奈地感受到这一点。
木暮手里提着一把木刀,他把刀锋背在肩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昌治。
「……我懂了,原来你是把塾里的器材偷出来啊。毕竟咒符不是不用钱的嘛,这下我终于明白咒搜部为什么锁定阴阳塾的理由,然后你们打算把我推出去当代罪羔羊……」
昌治听见他这番平静的话语,忍不住颤抖,而且从没有反驳这点看来,应该是说中了。背后的男人咂舌,「蠢蛋。」把昌治踢飞出去。少年发出可怜兮兮的惨叫声,摔在柏油路面上。
「你完全上当啦,白痴。还敢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中了对方用式符设下的陷阱,连偷个东西也偷不好,废物。」
男人——昌人露出充满愤怒与轻蔑的目光,俯视着昌治。接着,他把视线转向木暮,鄙夷地哼了一声。
「你就是木暮啊。」
「……你是『杰铎帮』的阴阳师吧。」
「哼,消息满灵通的嘛,听说你是个蠢乡巴佬。」
「你和古屋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他的『前辈』罢了,很照顾他呢。」
「骗人,你不是塾生。」
「呵呵,那可不一定。」
昌人狞笑着与木暮对峙,木暮则是冷冷地盯着昌人。
这时——
「哦,我懂哩,原来是中辍组。」
听见这个声音,昌人与昌治再度提高警觉。不同于他们的反应,大友的态度悠然,出现在木暮背后。昌治目瞪口呆,「大友?」喊了出来。大友朝昌治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木暮始终盯着前方。
「中辍组?」
「也就是『前』塾生哩。据说阴阳塾的实技课内容相当困难,有很多塾生跟不上进度所以选择退塾哩。不过我看他很有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品行不良遭到退塾,另外——」
大友看向昌人与昌治两人。
「这两个人的关系说不定是『亲戚』哩。从他们对话的语气听来哩,昌人是主家,昌治是分家,所以昌治在昌人面前抬不起头哩,只能让他尽情使唤吧?」
大友指出这一点时,两人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大友不可能事前获得这些情报,自信十足的语气大概是在诱导对方开口吧。「是这样吗?」木暮向昌治确认,昌治没有回答,不过看来大友说得没错。
木暮露出自己最擅长的可怕神情,「无聊死了。」唾骂道。
「……啧,你们别以为可以平安离开这个地方。昌治,来帮我的忙,我要痛他们一顿。」
「昌、昌人?」
昌治的脸上没了血色,相对的,大友在木暮的背后问:
「……需要帮忙吗?」
「不用。」
「这样啊。」
大友轻松笑着,踩着悠哉的脚步拉开距离。不过大友一跨出脚步,昌人把这行动看成了逃亡的徵兆。
「休想逃——急急如律令!」
他迅速从咒符盒取出咒符,不是朝木暮而是朝大友掷去。木行符。咒符注入咒力后变幻成藤蔓,往打算退到后面的大友展开攻击。「咦咦?」大友发出了窝囊的惨叫声。
不过,在咒符经过身旁的瞬间,「咻。」木暮一手挥下肩上的木刀。
紧接着,木暮附在木刀上的灵力以灵压轰飞了咒符的咒力。
咒术崩坏,化成纸片的咒符落在地面。「什么!」昌人不由自主瞠目,连大友也吓了一跳。昌治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那是什么咒具?」
「——咒具?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刀而已。」
「少跟我开玩笑!不然为什么——」
昌人怒吼到一半停了下来,神情愈来愈难看,因为他终于明白木暮「做了什么事情」。不只是他,「视」着木暮的大友也是面色僵硬,「欸、欸——」语气紧张地说。
「木、木暮同学?别搞出人命哩。」
他的口气听来不像开玩笑,「我知道。」木暮的回应非常冷酷。
「我不会杀了他们,只是……难得有这个机会,好久没有尽情伸展身手了。」
木暮说,灵力猛然膨胀,拿出了「真本
事」。大友倒抽一口气,昌人和昌治不禁哑然失声。三人里面,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识过如此强大的灵力。
「可、可恶!急急如律令!急、急急如律令!」
昌人大叫,接连掷出咒符。连续使出的符术证明了他确实有两把刷子,不过木暮完全没看在眼里。他不发一语,木刀每一挥下,昌人符术上面的咒力便遭到轰飞。
木暮没有使出甲级咒术,他只是以压倒性的灵压轰散昌人的咒力。就算在专业阴阳师里面,也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木暮一步又一步逼近,双方的距离逐渐缩短,昌人的符术依然无法攻击到木暮。到了最后,昌人疲累地垂下双臂,愕然站在原地。
他气喘吁吁,木暮的模样却是十分平静。他判断昌人已经到达极限,冷冷地将木刀指向他。
「——哞。」
他以低沉的嗓音吟诵,沉重的咒力以木暮为中心向外涌出。
「——毗悉毗悉。」
咒力指向昌人的方向,后方的大友忍不住看得出神。
「——伽罗伽罗。」
咒力缠上昌人,不过昌人完全没有行动的意思。在被咒力压倒之前,他早就被木暮的魄力震慑。
「——悉摩利。」
术式成形,昌人浑身一颤。接着他维持颤抖的姿势,全身动弹不得。他惊呼一声「呃!」之后,甚至连呼吸也停了下来。双眼睁得极大,视线焦点雾散。
「婆娑诃!」
咒力齐声低吟,束缚住遭咒术攻击的昌人。昌人无计可施,昏倒在地。他倒在柏油路上,接着一动也不动。一旁跌坐在地上的昌治宛如浑身冻结,屏住了气息。使出甲级咒术的木暮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平静地放下木刀。
不动金缚术。不过,大友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强力的金缚。
「……他、他还活着吧?」
「啊啊,只是可能得昏迷个两、三天。」
「……你这家伙真是厉害哩。」
「会吗?我倒觉得你也是个狠角色。」
听见木暮这么说,大友像是出乎意料,盯着同学的背影。
紧接着,正当他脸上难得出现悔恨的神情时,他赫然转过了头。
「啊,糟糕哩。」
两只鸟划过风,从高架桥下飞了过来。木暮也吓了跳,赶紧摆起防御架势。
那是燕子,不过是蓝色的燕子。是式神,而且是由咒搜官使用、类型为捕缚式的式神。
「不许动!这里是阴阳厅咒捜部。」
从木暮和大友背后,身穿西装的三名男子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跑了过来。他们是咒搜官,木暮马上确认起他们的长相。塾长室里的那位咒搜官不在,这下事情可能会有点棘手。
「木暮同学?」
「……知道啦。」
用不着大友提醒,他没有蠢到在这种时候做无谓的抵抗。木暮把木刀抛到脚下,老实举起了双手,大友也是一样。然而,赶到现场的咒搜官们始终一脸严肃,不敢稍有松懈。
恐怕他们是从远处「视」得木暮刚才散发出的咒力吧,会赶来这种地方,这肯定是最直接的原因。他们包围明显没有抵抗之意的未成年人,随时保持备战状态,丝毫不敢大意,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确实将木暮的咒术认定是一种「威胁」。
万一被逮捕,不管事实如何都会留下前科。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对不起被卷入的大友。大友说得没错,这时候哪怕只是表现出一点抵抗的意思,都不是好主意,可是再这么下去……
「请等一下!」
声音从高架桥下面的另一头,通往公园的方向传来。包括咒捜官在内,木暮、大友和昌治也惊讶地往那里看了过去。
「……老师?」
那是他们的导师若宫。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木暮难掩困惑,接着看见和老师一起跑来的娇小人影时,他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早、早乙女?」
错不了,那个人就是早乙女凉。她脸上照样是面无表情,理所当然似地站在若宫身旁。「呃。」大友发出了轻微的哀号声。
「那个女人怎么会来这里?」
「你们认识吗?」
「因为是同学嘛——木暮同学你也认识她吗?你不是对班上同学没兴趣……」
「不,我本来不认识……是她建议我丢空罐……」
「什么?你到我这里来是受到那个家伙指使吗?」
两人窃窃私语时,若宫和早乙女赶到了咒搜官身旁。
若宫朝加倍提高警觉的咒搜官们表示:
「我、我是阴阳塾的讲师,这些孩子是阴阳塾的塾生。由我和他们同行,麻烦告诉我事情经过。」
说完,若宫深深地低头致意。
★
最后,木暮和大友遭判处停学一周的处分。
「真是飞来横祸哩。」
「我道歉过很多次了吧,你这家伙未免太固执了。」
木暮不耐烦,念着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的大友。
两人此时正在男生宿舍餐厅,时间是下午一点。宿舍管理员好心帮他们准备了午餐,他们吃完午餐,无所事事地闲聊着。今天终于熬到停学第三天,反正不能到塾舍上课,不如溜出去玩,可惜停学期间不得外出,连离开宿舍也不行。原本往返宿舍与塾舍的无聊路途,实际上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木暮时时都有深切的感受。
后来木暮等人被带回阴阳厅时,不只导师,仓桥塾长也赶了过来。她和咒搜部部长交涉,天亮前顺利让对方答应由阴阳塾把人带回。据说塾长不只和咒搜部部长有深厚的交情,儿子也在厅里担任要职。
虽然知道塾长在咒术界占有一席之地,不过这次总算亲眼见识到她的影响力。今后不能再对她的式神阿尔法和欧米加没大没小,木暮暗自发誓。
『杰铎帮』的阴阳师古屋昌人遭到逮捕,现在还躺在医院接受阴阳医的治疗。如同木暮当初的宣言,他好像在今天早上才清醒过来。
另一方面,古屋昌治和木暮等人一样遭到停学处分。只是除了停学,包括他还有他的双亲在内,也和塾长以及若宫进行了面谈。
昌治对昌人唯命是从的理由和大友猜想的一样,受到家族关系很大的影响。为了解决根本问题,由塾长亲自出面前往训诫古屋家。
「在咒术界蔓延的旧习不符合现在的时代……不过毕竟已经是根深蒂固哩。塾长过去说服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说不定就这么直接退塾,不申请复学——也是有可能的哩。」
「……看他怎么决定吧。」
「嗯?」
「接下来要怎么做,是古屋自己的问题。」
「……说得也是哩。」
昌治打算把偷符的罪行推到班上同学头上,追根究柢似乎是昌人下的命令。会选择木暮做为目标,不是因为个人恩怨,单纯只是因为他在班上形单影只,当成犯人很有说服力。木暮自己从客观的角度思考,也觉得相当合理。
他没有支持昌治的意思,但事到如今对他也没有敌意,反倒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教训。只要稍有不慎,就连那种家伙也可以轻易偷走自己的咒符。他将这个教训铭记在心,警告自己需要时时保持紧张感。
他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像这样整个人懒洋洋的。
「阴阳师被抓走之后,听说『杰铎帮』马上被其他帮派灭掉哩。这件事里面没有一个人得利哩,真受不了。」
大友嘀咕抱怨着,然而木暮的意见与他相反。
「……我倒不这么认为。」
「嗯?你说什么哩?」
大友睁着一双死鱼眼,习惯性地抛出问题。木暮苦笑,「没什么。」敷衍了过去。
如果是事件发生前的自己,即使遭到停学处分,也找不到像这样和自己一起消磨时间的人,遑论一边发牢骚,一边用午餐的对象。
尤其在现在的自己心中,干脆退塾算了的这个念头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么看来,这次的事件并非没有任何人得到好处,甚至决定了木暮一部分的人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吧。」
「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难不成是闲到脑袋坏掉了吗?」
「……欸,阵。」
「啊?你别突然叫得那么亲昵哩。」
「以后你那个打工也算我一份。」
「什么?开什么玩笑哩。要是像你这种家伙站在旁边,客人都不敢靠过来哩。」
「老实说,我正愁没钱可以玩。」
「谁管你哩,你可以去图书馆读免费的书哩。」
「仔细想想,难得来到涩谷,怎么可能不出去玩。」
「……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大友阴沉地瞪着木暮,木暮莫名觉得好笑,呵呵呵低声笑了起来。说不定他真的闲到脑子坏掉了。
然后,他稍微正经了一点。
「对了,有一件事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
「什么事哩?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对……关于那张拿来当作诱饵的式符
。实际上古屋真的上钩,又来偷式符,可是……他们偷走的两张式符只用了一张,为什么需要冒险再来偷一张式符?」
木暮一提出这个问题,原本责备他的大友忽然「这、这个……」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模样。
木暮没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其实我根本不在意那些家伙为什么来偷式符,我想不通的是你认为他们会再来偷符的理由。正常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掉入陷阱吧?可是你那时候表现得胸有成竹,为什么?」
起先听见大友的提议时,木暮也提出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因为大友坚持——结果这个方法也成功了,可是疑问依然留在心里。
「也没什么大不了……是直觉,直觉哩。」
「少骗人了,你有可能只靠直觉设下陷阱吗?」
「没这回事,我也是碰运气哩。」
「……搞什么,为什么不说清楚?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说出来吗?」
木暮的目光愈来愈凶狠,大友的举止也跟着愈来愈慌乱。接着,大友一副像是试着找借口搪塞过去,「不是那样的哩。」正要否认时——
「——我知道了,一开始偷走式符的是大友吧。」
木暮和大友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另一方面,突如其来插入两人对话的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餐厅的少女,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两人所在的桌边,拉开椅子,擅自坐了下来。
哑然的两人异口同声大叫。
「早、早乙女?」
「——叫我凉就可以了,禅次朗同学。」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塾里上课吗?再说这里是男生宿舍哩!」
「别在意这种小细节,阵同学。」
「这不是什么小细节!啊啊,对了,刚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不,等一下,早乙女,你刚才说什么?一开始是谁偷走——」
「就是阵——」
「啊!我想起来哩!是你把我的事情告诉木暮同学的吧,早乙女?还要他朝我丢空罐子哩,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嘛,阵同学,叫我们凉和禅次朗就可以了。」
「别擅自帮我决定称呼!阵,难不成我的式符真的是你偷走——」
「事情不是这样的哩。之前有一次上实技课的时候哩,因为你用上奇怪的术式,我觉得有点在意哩,那不是偷,只是借一下哩——」
「窃盗犯真让人看不下去。」
「吵死哩!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哩!」
忽然出现的早乙女面不改色,完全没理会惊慌失措的两位男同学。
在将近十分钟声嘶力竭的质问后,木暮终于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友想到可以用式符设下陷阱也就是知道昌治手边没有式符,是因为另一张式符就在他手上。木暮在某次的实技课上将同学打得落花流水,大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原创术式的式符产生了兴趣。后来因为想确认式符上面的术式,他偷偷借走了一张结果就这么忘记归还。
「搞什么鬼啊!」木暮扯开喉咙大叫。
「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哩!……啊,给你,式符还你。」
「不用了!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要是我说哩,木暮同学你会生气的吧?」
「废话!」
原本以为他居然这么不遗余力提供协助,原来背后还有这一层原因。真相曝光后,大友一再道歉,最后哈哈笑了起来,企图掩饰自己的过错,实在令人傻眼。
接着,道歉的大友恶狠狠地斜眼瞪向早乙女。
「早乙女!先不管我为什么帮忙的理由,你怎么会插手管这件事哩?还故意把我打工的地方告诉木暮同学。」
「没、没错,这件事我也想问。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来找我?」
不知不觉中,早乙女帮自己倒了杯热茶,平心静气地喝了起来。她疑似是趁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擅自使用宿舍里的东西。她脸上照样是面无表情,冷静一想其实是很厚脸皮的行为。
她啜饮着茶说:「我只是好心而已。」
「骗人,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好心,就不会指使别人朝我丢空罐子哩。」
「尤其是你为什么要我去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也不知道有人打群架。」
「我知道。」
「你、你知道?」
「我人刚好在场,又看见熟悉的式神。」
「……居然有这种事。」
木暮认为这话听来不像真的,可是如果实际上人在现场,又看见式神,在木暮午休时被老师叫去的时间点,她或许就已经联想到可能与这起事件有关。实技课上,早乙女也见过木暮的简易式式神。
「木暮同学,你差点被当成犯人对吧?因为当替死鬼太可怜了,我只是稍微帮一点忙。」
「……可是为什么要找阵?」
「他很清楚附近发生的事情。」
「怎么回事,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木暮轮流看着大友和早乙女,「怎么可能哩。」大友不悦地抱怨说。
「只是之前有一次打工的时候让她发现哩。」
「所以早乙女看穿你的隐形——」
「不是哩,我还来不及隐形就让她发现哩,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
大友气呼呼的,木暮忍不住点头同意他的意见。大友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论奇怪程度,早乙女远胜过他。真要说起来,这个时候像这样——在上课中——坐在男生宿舍餐厅的椅子上喝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
「什么叫做『当替死鬼太可怜』哩,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怎么不当场提供证词,表示操纵式神的不是木暮同学哩。」
「…………」
「啊,这家伙忽然不说话哩。果然好心只是表面上的哩,实际上打的是其他主意。」
「有什么关系嘛,事情都解决了。」
「别想一个人置身事外哩。」
「什么嘛,大男人的嫉妒心真难看。」
「不是那个问题哩。」
木暮有些傻眼地看着两人对话,然后他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起事件当中,自己是最直接相关的当事人,但是……其实自己只是让两人随心所欲「使役」的小丑——「式神」吗?然后,他又这么想:他们不是专业的阴阳师,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塾生,是自己的同学。这种家伙若无其事地潜藏在阴阳塾里,说不定这里其实是个和自己以为的完全不同,是个「不容小觑」的场所。
「——总之。」
早乙女干脆地无视大友执拗的追究,转头看向木暮。
「你让我的心情畅快多了,谢谢。」
「什么意思?」
「铁锤。」
「…………」
早乙女一样是面无表情,但是只有在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稍微闪现出愉悦的光芒木暮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也已经懒得再问任何问题。
另一方面,早乙女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难得有这个缘分,大家以后也好好相处吧。」
「呃,这个……」
「什么嘛,太好哩,木暮同学,你交到朋友哩。」
「等、等一下,别把这种人推给我!再说和她有缘的是你吧。」
「别开玩笑哩,奇怪的女人不能碰,这是我祖父留下的遗言哩。」
「少乱说话了。」
「……哎呀,难不成这是两个男生争夺一个女生的场——」
「这不是争夺,是推来推去!你还是快回塾舍去吧!现在再问这个问题可能太迟了,但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男生宿舍?」
「为什么呢,不如先来喝杯茶吧?」
「不需要哩。」
不知不觉中,餐厅里慵懒的气氛变得热闹非凡。
那一天,直到住宿生们放学回到宿舍,三人始终不厌其烦,天南地北地闲扯着无聊的话题。
当然,那个时候的木暮不知道,比起留在阴阳塾这个选择,今后这两人更是左右自己人生的重要存在。
他们和她开始被称为『三六的三黑鸦』,则是在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