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雪景、两人

网译版 翻译 渦巻く伽藍(悠)@轻之国度

二十坪左右,铺有地板的房间,冷得冻人。

外面正在下雪,连庭木的枝干上都已积有白雪。凉气无声地渗入室内,眼看即将落霜。

土御门本家宅邸。

「桔梗之间」。

房间深处设有祭坛。

几条并排摆于祭坛上的,是青翠的杨桐树树枝与币帛。

另外,供奉于中央的大一圈币帛,由表示五行木、火、土、金、水的五色——青、赤、黄、白、黑的纸垂制成。

载有陶器的方木盘与盛于单脚瓷杯里的盐、米、饼。斟入瓶子里的水和清酒。也有鲷鱼和数种蔬菜。

以及,描绘有家纹「晴明桔梗印」,墨迹鲜明的灵符。

点缀于祭坛的数根蜡烛的火焰,朦胧地微照着这些。

「桔梗之间」里有着三人。

土御门家下任当家,土御门夏目。

既是分家嫡男,又为夏目式神的土御门春虎。

余下的一人,是土御门家的现当家——亦即夏目的父亲。

夏目的父亲身着束带,手上握有由退魔灵木桃木制成的弓。

面向祭坛咏唱祝词,并不时,「呯——」,弹拨未搭箭的桃弓弓弦。

呯、呯——

弓声反响于屋内,震动凉气,逐渐消溶。

被咏唱的祝词混杂于回音中得以扩散。

由指甲弹奏的弓声,有节拍,有抑扬,就如同古代乐器一样。配合那朴实的音色,夏目缓缓起舞。

夏目身穿巫女服。

手上举拿着的,是一支弓箭。由芦苇茎制成的芦苇箭。

呯,配合响起的弓声——

沙,夏目轻快地舞着。

摩擦衣物的轻微声响。

踩踏地板,些许的吱嘎音。

就像被弓声追赶,黑发摇荡,衣袂翩飘。

那动态宛若细雪随弓声的振动而散落。

春虎正座于屋内一角,凝神注视着此巫女之舞——神乐。

鼻尖因凉气泛红,呼,从嘴唇里略漏出的气息显白。

但他挺直后背,身体纹丝不动地看着夏目。

春虎的周围,有着被数支蜡烛落下的几处模糊阴影。

每当夏目起舞,巫女的影子就无声摇曳,如泡沫般消散,如烟霭般产生。

阴至阳。

阳至阴。

春虎默然凝视着舞蹈。

夏目则静静地持续起舞。

不曾间断的祝词,与发出「呯」声响的弓弦的回音。

充斥屋内,溢出室外,向天上升的灵气流动。

就仿佛永不会终结般。

祭仪肃穆地进行。

从远方传来的郑重除夕钟声,听来庄严无比。

翌晨为与元旦相称,清爽的冬日晴天。

听着麻雀啾啾的鸣啼声,春虎与夏目走于县道上。

率先的是夏目。春虎以数步之差跟于其后。

化为雪原的水田展现于周边,前方被披有银装的众山所围绕。基本上未再有其余之物。间或看见的民家,就好似浮于白色大海之上的孤岛。

与新年相称,仿佛纯白帆布般的风景。

「……果然这里,空气很清新啊。」

春虎深深吸了口气,呼出白色的气息。

一深呼吸,就似觉山间的清澄空气连身体内部都给予净化。与将纯净的泉水掬于口边类似,具有清爽之感。

但是,不管春虎的低语是否有传达到,夏目直直地面向前方,既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默默而淡然地走着。

在笔直延伸的县道上,积雪表面残存有微浅的轮胎痕迹。

于其上留下新的足迹,春虎与夏目走着雪路。

春虎悠哉,夏目则走得略快。

「不过,是晴天真好啊。」

「…………」

「像昨天那样,即使乘上出租车,不也够受?司机中途还装上防滑链。」

「……确实这样呢。」

嘎吱,嘎吱,让脚下的雪发出声响,夏目总算回复了春虎。

春虎在厚毛衣外套了件刺绣夹克,颈边卷有围巾。两手插于刺绣夹克的口袋里。运动包就像悬在手把上一样挂于肘部。

与之相对,夏目身着阴阳塾的制服。

虽披有类似于长披风,阴阳塾指定的大衣,但穿于其下的制服却是男生用之物。长发亦用发带系起。是与昨晚的巫女服截然相反的男装。

两人正在返回东京的宿舍。

夏目因本家的『家规』而在他人面前作为「男人」度日。虽说有在只余亲人的场合担任巫女的职务,但回到东京的话,就必须再次以男子的身份生活。

「…………」

「…………」

尽管答复了春虎,不过夏目依旧未缓下步伐。向前进的后背冷淡且未有自觉的样子。

但夏目并非生着气,何止如此,连心情糟糕都算不上。

淡然地,没有感情交流地,仅是行走着。事实上,从昨天开始就一直为这样的情形。

春虎再度呼出白色的气息。

以若无其事的口吻问:

「……我说,夏目。」

「是?」

「至少在公交到来的时间为止,等着也行吧?」

「再稍微走会的话,就有另外路线的公交停靠点。那里即便从目前的时间算起,也应该运作着。」

「啊啊,唔。……这我也知道……」

春虎含混不清地答道。

随之,夏目终于止步,向后边的春虎回过头。

以一副刚注意到的样子,和尴尬、万分抱歉似的表情说道。

「对不起,春虎君。让你陪我……」

春虎则「啊,没什么」慌忙摇头。

「我无所谓啦,反正回到家,也是谁都不在。」 

如此回答后,「不过」,春虎窥探夏目的脸色。

「一直,那个……这种感觉吗?你家?」

「……是。」

夏目苦笑着点头。

她的苦笑里并未含有自嘲之意。若硬要形容的话,看起来似是干脆。

春虎未能立即作答,但稍稍隔了段时间后,

「——是吗。」 

仅回了这么一句。

然后,两人再度开始行走。这次春虎与夏目一起并肩成排。

就像春虎带着运动包,夏目也用始于肩膀的吊带,提着旅行包。

两人在昨天、大晦日离开东京返回故里。

返家的理由,是昨晚的祭仪。夏目于每年的大晦日,在本家宅邸施行「大祓」仪式,以祓除那一年的污秽。

和父亲一起。

而且,今年——不,已是去年了——与例年相同,为了准备仪式而回到老家。式神的春虎以顺便的形式跟随。

但这回的返家仅为短短一宿。昨天傍晚一到达,就顺势着手准备工作,随后休息时间也没有直接进行仪式。结束后立即就寝,翌晨只用完早餐即离开宅邸来到这里。若去除移动的时间,实质返家仅有不足半日。

「就像是工薪族的出差啊。」

这是春虎的愕然之语。

然而,实际上比这更过分也说不定。毕竟,明明年末年初独生女返家,但父亲与女儿之间,却基本没有会话。

形式上的寒暄以外,尽是有关仪式流程的对话。而且,仅就两人的样子来看,那似乎是平常的状态。多操心的,只有跟着一起来的春虎。

只不过,对春虎那为难的想法,夏目似乎也有所察觉。夏目刚才的道歉,即是为此。

春虎斟酌用词。

「实在是好久不见……但一如既往的奇怪啊,你的父亲。」

对青梅竹马率直的感想,夏目如喃喃细语般回应。

「……因为是讨厌人类之人。」

即便是那一刻的表情,也未有怒气抑或羞耻的样子。像是仅将想到的,原原本本地说出口而已。也就是说,对于夏目,将父亲当作肉亲的感情很稀薄。

与不关心稍有不同。

在看开的终末,硬装成不关心。对父亲,恐怕——也对自己。

身为别家之人的春虎,难以轻易提意见。说到底,春虎只能做到从外侧观看。

「……春虎君的。」

「诶?」 

「春虎君的家——看到姑父与姑母之后哦?我觉得我『家』有点奇怪。」

「对」,夏目好笑似地说道。春虎不禁想回「不是有点吧」,连忙自我克制住。

夏目没有母亲。

能称为家人的只有父亲一个,而那父亲对女儿极其冷淡。一般而言的「家庭」,夏目从最初就不知道。正因为如此,不气愤,也不心情糟糕,只是理所当然地淡然处之而已。

当然,夏目的父亲并未作出任何虐待女儿之事。不仅如此,还毫无怨言地尽着作为家长的社会性责任,特别在咒术方面,自夏目极其年幼之时起就热心地加以辅导。似乎承认并高度评价她的才能。

只不过,那里感情微薄罢了。

并非全无,但很稀薄。

春虎闭口偷瞧并排走于身旁的青梅竹马。

虽然如今有在慢慢改善,但基本上夏目极端认生,且缺乏社交性。这恐怕必与其父亲——进而养育她的环境有着莫大关系。

已是相当长久的时间,对夏目来说可以称得上「亲近」的人,只有青梅竹马的春虎一个。

「……夏目啊。」

「是?」

「讨厌,父亲吗?」

「……到底怎样。」

虚幻地笑了下,夏目倾过头。

「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从如此回答的夏目那,感受不到热度。大概,这确实就为真心话。

春虎瞧了一眼确认夏目的侧脸后,

「——是吗。」

再度回了这么一句,悄悄地将视线岔向周边的风景。 

沐浴于朝阳的积雪,表面融化,如吹起光之粉末般熠熠生辉。许是风止的缘故,空气虽凉,却不怎么寒冷。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然后,夏目像是要改变气氛般,以明快的语气询问道。

「春虎君才是,可以吗?」 

「诶?说可以,什么?」

「难得回到这里,却得这么快就返京。」

「啊啊,这事啊。无所谓啦。反正我爸我妈也不在,这不没办法嘛?」

说完,春虎一脸不满地耸了耸肩。 

「真是无忧无虑。明明独生子正艰苦着,却只有他们自己于年末年初去夏威夷什么的。」

「关系和睦岂不是很好?」

「话虽如此,但我刚离家诶?到去年为止,明明都只在家过年吃荞麦面……。横竖都要去的话,当我还在的时候,把我也带上啊。」

「春虎君,想要去夏威夷?」

「那当然想去——咦?夏目有去过吗?夏威夷?」

「不,海外还未。」

「那么想要去看看吧,一般来说?一次也好吶?」

连带对双亲的怨恨,春虎进行热情的演说。对此,夏目「唔——」眼神变得像是在看自己的额头一样。

「……不太能想象得出来。」

「怎么这样,绝对必定快乐。夏威夷喔夏威夷!可恶~至少土特产也会寄到东京来吧?」

「我喜欢日本的正月哦?春虎君不同?」

「那倒,嘛,我也并不讨厌……但是,每年不都一样?偶尔度过不同的正月,不更新鲜与兴奋?」

「我……」

——夏目正准备接着说下去,但中途脸颊却急速染上绯色。

并用心神不宁的目光侧瞄走于邻旁的春虎,边一会儿注视一会儿岔开视线,

「今年的正月,与往年的不同……那个,新鲜且兴——开、开心哦?春虎君没有这样?」

边用似要传达某层言外之意的眼神诉说。就仿佛是饱含期待,祈愿着什么般的表情。 

然后,春虎面向前方,

「是那样吗?」

不满似地应答后,夏目旋即「是这样啊……」变得无精打采,意志消沉。

然而—— 

「啊,不过,对了。虽说让夏威夷蒙蔽了双眼,但我,在老家以外过正月还是初次呐。」

现在才注意到此的春虎说道。夏目立马「噢噢」抬起了脸。

「昨日也是,睡在了夏目家的客厅里。」

对春虎的话,夏目频频全力点头。

「就、就是这样哦。姑且是一、一个房檐下哦?……啊,那个,在宿舍也一样……」

「话说我没在你家住宿,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吧?究竟隔了几年——」

「——最后过夜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所以隔了四年零四个月。」

「喂,好快!?厉害。真能记住啊,你?」

「诶?——啊,不。那个,碰巧……」

瞬间即答的夏目,佯装不知地撇开脸去。春虎觉得不可思议地说了句「是吗」。 

「……不过,这样啊。自小六以来吗。孩提时代常常借宿呢,我。」

「……顺带一提,昨天春虎君所使用的被子,是春虎君专用的被子哦?」

「哈?我专用?为什么会留着这种东西啊?」

「这也是碰巧。以前,春虎君来过夜的时候使用……但是,那家里鲜有客人来访,所以不知何时起就变成春虎君专用的了。……啊,说起来,筷子与茶碗也是如此。」 

「哇,是这样吗。这么一说,觉得有些怀念啊……」

春虎不由笑说。

孩提时代,春虎与夏目时常一起玩耍,因为春虎的双亲会每月一、两次拜访本家的宅邸。这时大抵都预定住一宿,对小时候的春虎来说,去夏目家算是一次小小的活动。

也曾在休息日骑自行车独自去玩过。从春虎老家到夏目的宅邸,决非很近。现在想来,连自己也觉得毅力惊人。

对,正是如今所走的这条道路。使劲全身力气踩蹬踏板,通过这条长长的县道。也就是说,当时的春虎就是如此愉快吧,在那宅邸与夏目一起玩。 

「……嗯。果然很怀念啊,总觉得。」

远眺被雪覆盖的县道,春虎微笑着低语。 

随之夏目,略微不满地呢喃道。

「怀念……吗?」 

「果然没有新鲜感?兴、兴奋之类……」

未察觉春虎的感慨,夏目询问稍稍离题之事。不过,试探似地望着春虎的视线里,渗出方才显示的期待之色。

然后,对青梅竹马的说法,春虎掠过苦笑。 

「新鲜感呢……」 

「唔……也是呐。说来夏目,在东京的时候,你不一直都是男性口吻吗?试着考虑的话,与『原本』的你像这样交谈相当少见,或许很新鲜。」

春虎说完,将孩子气的笑脸朝向夏目。夏目则是一副如同面临难办裁定的裁判员的表情。

以勉勉强强合格的样子,略微撅嘴。 

「就那么少见吗?我,和春虎君两人相处的时候,一直普通地……」

这么说至一半的时候,夏目猛然惊觉。

「是、是这样呢。现在,我们是两人独处呢。仅两人如此长时间地交谈,在东京并不怎么有呢……」

虽这么接了下去,但中途开始心已不在这里的样子。

嘀嘀咕咕,为何察觉不了——不,还不迟——还能挽回——小声地细说着不太懂的事。就像激励自己一样,单手用力摆出了个胜利姿势。

另一方面,春虎以仅听就觉得悠闲的声音说:

「啊啊,还有,昨天的祭仪说新鲜也算新鲜吧?我家,基本不举行那种『真正的仪式』。」

接着,面向走于邻旁的夏目。

「看到你的巫女打扮,也是自夏天,那时以来呐。」

「啊啊,那时候的……」

夏目一脸回忆过往的表情。正确来说,并非过往,而是短短四个月前的事情,但夏目显出那样的神情,春虎也能够共鸣。 

「从那时起实际还未经过半年什么的,难以相信啊。」

「是。确实如此呢。」 

「我在去年的正月,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进入阴阳塾,并以阴阳师为目标。」

「那是因为春虎君懒散不负责任。」

「啊,真过分。因为不是没办法吗?我,又不是见鬼,父母也完全没提过要我成为阴阳师……。啊,对了,『家规』——说来,毁了过去的约定……那个……抱歉啊。」

春虎难为情地用食指搔脸补充道。 

夏目看着这般春虎的态度,噗哧一声嘴角浅浅绽笑。

「不要紧哦。因为已像现在这样成为了我的式神。」

「噢、噢。」

「……但稍稍,让人等了下呢。」

「不,所以……」

「……成绩,也还要努力呢。」

「那、那没办法吧?」

「没关系。阴阳术也好——懒散不负责任的地方也罢,我会好好教育你的。这是主人的责任嘛。」

「……切,就因为这个。」

春虎愁眉苦脸地歪了歪口。夏目则开心地盈盈而笑。

就在此时,强风呼呼吹起,周边的细雪微微飘落。

「呜,好冷。」

春虎缩起脖子,夏目也不由自主地紧闭双眼。

因为是开阔的场所,吹起风来没有遮挡之物。虽然那之后风立即平息下来,但若注意的话,会发现太阳因云层稍显黯淡。 

「啊,果然这件刺绣夹克,受不住严冬啊。不买些冬装的话。」

「我也……要是再套一件衣服就好了。」

「没事吧?这围巾要是可以的话,借给你喔。」

「啊,没事。把大衣的领子竖起的话,能少许——」

「是吗。」

「是……………………」

啊。

夏目瞬间僵直,并掠过不敢相信自己的痛恨表情。

随之慌忙向春虎——春虎的围巾投去视线

「…………」

纠结。

春虎察觉到那视线,发问:

「嗯?怎么了?」

「没、没什么……」

夏目含糊其辞。

虽想说出口,但由于一度中断,所以难以再次开口。会不会明白这边的意思呢,虽抱有一抹期待……但终究为春虎。

不久,夏目叹了口气。

「……什么都没有。」

然后依旧恋恋不舍地多次瞟看围巾。 

中途,「如果那样的话」,以如同想到一举逆转形势的点子的神情,目测围巾的长度,以及自己与春虎肩膀位置的落差,但结果——

「……不成吗。」

低声细语断了念头。

因夏目可疑的举止,春虎表现出呆然的样子。

不过,好似忽然忆起一般,凝视起夏目。

「……或许是黑长发吧?」

「是、是?」

「夏目你啊,与昨天的巫女服之类的那种打扮,异常相配呢。」

「诶?是这样吗?」

被说的夏目霎时一副意外的表情。

但立即紧追不舍。

「非、非常感谢。顺便一问,那是……何、何种模样?」

表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实际仿佛猎人接近猎物般慎重地反问。

于是,春虎干脆地,

「很漂亮。」

「漂——!」

夏目不禁睁大双眼。

「也有清秀的感觉。」

「清——!」

「亦很神秘。」

「神——!」 

「也为优雅,真切的娴淑风?正可谓大和抚子——像是这样的感觉?」

「大和!?」

夏目脸色染成通红,紧接着,好似目眩了般,脚底摇晃不稳。

对远超期待的成果,似乎比起喜悦首先受到冲击。就像狩猎小兔子之类,忍耐饥饿的时候,突然收到烤全牛一样。因欢喜过于巨大,而未能当场接受吧。

然而,当少女理解事态,冲击向欢喜转变之际,持有「笨蛋虎」这别名的男人,坏心眼地咧嘴笑说:

「啊啊,没错。看了那个的话,即便是塾中的家伙,也不会认为是夏目哦。不管怎么说,即自视甚高全身冒刺,又『真是屈辱!』什么的动不动发脾气之处,从那巫女打扮里到底想象……咦,哎、哎呀?夏目!等下,是玩笑啦玩笑!」

夏目脸色从红至白,再变回红色,接着一口气快速迈出脚步,春虎慌张地从后追赶。

将雪踢散的夏目的后背,屈辱地簌簌发抖——但春虎也并未发怵,「抱歉抱歉」笑着低头。

「是我不好,但是,别那么生气。这不是新年第一回的小小玩笑嘛。」

「……今年一整年请不要与我搭话……」

「所以说道歉啦,呐?而且,与巫女打扮相配是真的喔?昨天的舞蹈也是,该怎么说呢,非常登堂入室哟。样子很美,我都不由看入迷了。」

春虎双手相合垂低下头,诉说率直的感想。 

夏目边将臼齿咬得嘎吱作响,边斜眼瞪着春虎。那视线像是「虽怎么也达不到合格分,但该怎么办」如此思考般的视线。

另一方面,春虎依旧未察觉自己拿了不及格的分数,说: 

「不,但是,说真的啦?看到那时的夏目的话,任谁都想不到你平常穿男装扮男人的喔?绝对。」

「……反正我是只要穿上男生制服,就不会被周围任何人注意的女孩子。」

「好了好了,别这么说。暴露会困扰,没察觉到不是好事吗?」

「这……话是这么说……」

「是吧?不过,看了那个的话,大家都会吃惊吧~特别是京子与天马,会大吃一惊喔?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浮于眼前呐。」

没有吸取教训的春虎,好笑地说道。

夏目仍然斜眼瞪着春虎,「……笨蛋虎」,嘴中嘟哝了一句后,唉地叹了口气。

只好无奈地顺着春虎的话: 

「……如今大家,在干什么呢?」

「没什么特别,普通吧?大概是吃吃烩年糕,看看电视。」

「初诣之类?」

「啊啊,也有进行那个的家伙存在吧。不过,虽说是新闻里在说,但东京超拥挤的吧?」

「有名之地的话,似是如此呢。」

「真讨厌从正月开始的人群——啊啊但是,尝试这么经历一回也不错?」

对鸡毛蒜皮的事情,春虎认真地烦恼着。

夏目再度,这次是哎呀哎呀地叹了口气。

唇瓣浮现些许苦笑说:

「明天大概也会拥挤,想要体验的话我会陪你哦。……另外,我认为仓桥同学今天应该很忙。」

「诶?啊,对了。说来仓桥家也是名门啊。与土御门相同,像是会做些仪式样的事情。」

「那确实有,毕竟她的父亲是阴阳厅的长官,年初的问候一定很繁多。天马君家也为历史悠久的家系——」

「诶,天马也?」

「咦?不知晓吗?说到百枝家,也有着其相应的……不如说,不止天马君,阴阳塾的塾生有很多为世家名门的子女哦。」

「是、是这样啊?嘛,即便是我,也姑且算作土御门的分家。」

「果然——即使说这说那,也只是狭小古老的世界之故罢了,咒术界。」

「哼。……那么,冬儿这种实为十足的异端。……那家伙,应该有好好去母亲那打照面儿吧……」

「这么说来,冬儿君家的事,并未怎么听说过。老家是东京吧?」

「诶?……啊啊,嗯。嘛……」

于此春虎突然含糊其辞,露骨地岔开了视线。

夏目转过「哎呀」的眼神。不过,注视春虎片刻后,并未准备再硬问下去。

春虎像是要重整阵势般说:

「唔—嘛,在塾里碰到之时询问正月干了什么也是种乐趣。那才真可能有去夏威夷等海外的家伙存在。」

「即便在假期期间,认真学习的人也——呢。」

「那种家伙才不是朋友。」

「断言!……真是的。事实上,春虎君才必须那样做呢?毫无疑问,是班上最滞后的?」

「有、有所自觉……」

春虎表情发僵说道。夏目这回则率直地噗哧一笑。

「但是……」

「嗯?」

「……稍微有点怪。像这样,介意别人在假期里干什么。」

「诶,这样吗?那并不—— 」

想这么反驳的春虎,却在中途想到什么而闭口不语。

随后,用故作豁达的语调说:

「说来你的朋友很少啊。即便于阴阳塾,在我与冬儿转入之前,你与其他家伙们的会话大体没有吧?」

「……是。」

对恶作剧般揶揄的春虎,夏目却率直地——少许害羞地——点了点头。

侧瞧春虎,樱唇吐出娇小的舌尖。

对青梅竹马的反应,春虎略吃一惊。若是从前的夏目,应该连刚才的指摘也绝不会承认。

就像自身事一样,他高兴地笑说:

「……不坏吧?」

「诶?」

「与之交谈愉快的家伙,遍地都是——像这样的也?」

笑嘻嘻地询问道。

夏目呒地将反驳似的视线,投向其式神表情得意的脸上。

但是,不一会儿就认输肩膀放松。

「……是呢。」

然后,自己也笑了出来。春虎则开心地哼了下鼻子。

「嘛,多亏了我呐。」

「是。多亏了春虎君。……这份责任你不负起的话。」

「诶?那是啥?什么意思?」

「那还请自己思考。」

夏目一脸清爽地答道。春虎感受到某种危险,但明白不了它的真面目。 

只是,夏目这么说完后,忽然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不过——」

并伏下脸去。

「冬儿君姑且不论,我欺骗着其他的大伙。最初没这情形……但最近,总觉得内心难受……」

因夏目出乎意料的告白,春虎啊了一声后便哑口无言。 

夏目在阴阳塾里,作为男生生活着。知道其「真实面目」的,目前只有春虎与冬儿两人。其他的同班同学自不必说,连关系亲密的京子与天马也认为夏目是「男人」。

这确实是在「欺骗」京子与天马,以及其他的同学们。

夏目告白后陷入沉默,春虎也未能立马说出些什么。

啪嚓——

从旁侧街灯的顶部滑落下积雪。

春虎于不知不觉中咬住嘴唇。

夏目的复杂心情,至今为止都未曾体谅过。这令自己羞愧,且悔恨。

两人就这样暂且一言不发,默默地持续走在雪路上。

等注意到时,止住的雪,又开始稀稀落落地降了下来。

细雪。

从风止的静谧天空,轻缓落下。止于春虎的肩膀,止于夏目的秀发,就

这样静止片刻,再悄悄地消失。

两人无言地,持续行走。

不久——

「呐,夏目。」

春虎看着脚下,喃喃细语。

夏目依旧不出声,向春虎的侧脸投去视线。

春虎他,

「……也许是奇怪的说法,但我觉得实际上,隐藏女儿身时的你,比起女孩子时的你,要『没有隐藏』得多。」

「…………」

「当然,你的心情我理解……觉得能够理解。但是……」

春虎抬起脸扭了下头后,直直地盯着夏目。 

竭尽全力、饱含感情地说:

「先前也说过吧?夏目就是夏目。男装也好,不男装也罢,与这没关系。不男装时的夏目为夏目,与此相同程度,男装时的夏目果然也是夏目。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

夏目没有任何回答。 

不过,并未从春虎的视线处,移开眼眸。

接着,忽然笑起来,改变口吻,兴奋似地说道。

「也是呢。我(boku)也并非打算说谎的嘛。那什么,虽有在隐藏着事情……但这应该任谁都一样。」

或许这是在逞强,也可能在硬撑。

不过,对现在的春虎来说,

「是、是吧?」

只能做到强力地给予同意,并支撑那份逞强。 

春虎含着心意说:

「这也是事出有因,当改日能说的时刻到来,便好好地说。当然,他们可能也会生气,但最后一定会笑着原谅的。……啊,不。只有对京子,稍有些糟糕……」

「诶?为什么?」

「什、什么都没有!那个——总之,如果他们生气了,那时候我会一起——当然冬儿也一起被怒责。接着,大家一起道歉赔不是,这样去获得原谅喔?」

「是呢。……话虽如此,若那样就能得到原谅就好了。」

「那种事情,到时候就懂了!到那时为止,我与你是——」

「我与春虎是?」

「是同犯。」

呐?——春虎再度笑了。

这回稍稍厚脸皮地。

正可谓同犯挂的那般,共享秘密的笑容。

夏目她,

「——嗯……」

以钟意那词的模样,落落大方地点头。

接着忽然盈盈一笑。

「回到东京的话,我们是罪犯吗。感觉具有暗示性呢。与现在的场景恰好一致。」

「场景?」

「因为。」

夏目单目眨眼。 

「仅有两人于无人所知的雪中行走——什么的哦?不有种逃离人世的氛围?」

「啊啊……确实。冷酷的感觉呐。」

「既然为冷酷,说谎也无可奈何。」

「啊啊,无可奈何。……目前我们是胫部持伤(注:指有前科)的男女吗。杀手与情妇之类——啊,不对,我们的情况是名门大小姐与其恋人吧。」

春虎得意忘形地说完,自觉荒谬地笑看夏目。 

但是夏目睁圆双眸,脸颊发烧地紧紧凝视着春虎。

看到夏目神情的春虎回顾自己的台词,「啊」,也红了脸。

两人暂时脸泛红互相注视着彼此。

然后,两人同时回过神,慌慌张张地各自别过脸。

春虎与夏目再次陷入沉默,俯首走在县道上。

脚下被用力踩踏的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离公交停靠站,还剩一会儿。

片刻后,夏目就像对冻僵的手吹拂温暖的气息般,呼地叹了口气。

然后,

「……春虎。」

「嗯?」

「谢谢。」

幸好,回程的新干线空着。

施行祭仪至深夜,翌晨起早的两人,拜此所赐几乎没怎么睡觉。坐于位上不久,便不分先后地开始发出鼻息声。 

两人坐着的地方,是三列座位的窗边与其邻旁。周围的座位上,还未有乘客。

两人亲密地发出鼻息声,呼呼而睡。

然后。

不知何时起,三并排座位的过道侧上,正坐有娇小的孩子。 

小孩子——虽这么说,却非人类。其证据为富有光泽的娃娃头上竖着三角形的尖耳,且举止端庄正坐着的屁股处长有木叶型的尾巴。

并非人类,式神。

是春虎的护法式,空。

咣当——咣当——正坐于摇晃的座位上,空年幼的脸上不知为何浮现出不高兴的表情。

盯——向坐于窗边的夏目送去视线。

「两人独处?」

以如同登场于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戳穿犯人不在场证明时的口吻说道。 

接着,用无言的,冷冷的,闹别扭似的眼神瞪着自己的主人——春虎。

「……结果,想出也出不来。」

像是实在不得已地嘀咕道。

坐于旁边的春虎与夏目,似是要靠向彼此的肩膀般,倾着脑袋。半闭眼望着这情景的空,噼噗噼噗,耳朵前端神经质地摇动了下。

最终,挤进两人之间,将主人与夏目的头向相反方向倾斜拉开。

之后,空回到座位,面向春虎重新正坐。

以最大程度的夸张举止低下头,庄重地问候: 

「……春虎大人。问候甚晚,万分抱歉。恭贺新禧。今年还请多多关照……」

咣当——咣当——如此摇晃的座位。

与出现时相同,等再注意到时,空的身影已然消失。

东京,正一点一点地接近。

当春虎将完全忘记的自己的护法式,叫出来进行新年问候时,正月头三日已即将结束。

而空心情转好,则是又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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