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七月底,我沿着熟悉的道路踩着脚踏车前往神高。这段路徒步需二十分钟,骑脚踏车则要不了多久。我一如往常在途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黑咖啡,小歇片刻,然后循着河畔前行一段路,一弯进医院旁的巷道,神高便出现在正前方,下一秒,我不禁愣在当场。
现在还是暑假耶。
操场上到处是身穿夏季制服的学生在组装大型道具,听得见管乐器、电吉他、尺八(注一)的演奏旋律,专科大楼里的学生多到我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都看得出来,至于他们的目的,不用说,当然是KANYA祭。看着眼前的生气蓬勃,我也感受得到,神高到了暑假,的确更活泼了,校舍里蚁群钻动般的情景有如宣告着:「来准备吧!文化祭快到了!趁没有课业干扰的时候,一鼓作气地做足准备吧!」
我望着那些精力充沛的学生们好一阵子,才看见有个人从校门口小跑步过来。那是福部里志。一身便服的他,短袖短裤配小登山包,打扮相当休闲。
「哟。」
「不好意思啦——,你等很久了吗?」
在中庭练习发声的学生都被里志恶心的语气吓得转头望过来,一时之间我真想当场骑着脚踏车逃走,还是勉强忍住,朝着跑近的里志抬脚一踹。
「哇!奉太郎,你干嘛啦?突然来这一下,太危险了吧。」
「少废话,难道你没有羞耻心和维持善良风俗的意识吗?」
里志耸耸肩。
想必他真的没有。
「对不起嘛,手工艺社开会拖太久了。」
「你们要搞什么活动?」
「今年的KANYA祭呀,我们手工艺社要制作曼荼罗(注二)绣帐,但出了一点状况,所以刚刚在召开会议讨论对策。」
还真辛苦。不止里志,也包括之前遇到的远垣内,以及此刻在这儿的上百位神高学生。
「然后呢?你的资料准备好了吗?」我泼冷水似地说。
里志把问题原封不动地丢回来。
「你自己又如何?你很少参与这种事,有办法做出贡献吗?」
我不满地想着明明是我先问的,同时回答:
「嗯,多少准备了一些资料啦。」
「喔?真稀奇,我还以为你一定会想办法蒙混过去呢……。我去牵脚踏车,等我一下。」
里志丢下这句失礼的话,便往停车场跑去。
为什么我在宝贵的暑假里除了睡大头觉还得做别的事?而且还是来等里志这种苦差事?要解释来龙去脉,得把时间倒转到一周前,也就是我们拿到《冰果》、发现有关关谷纯的讯息,却找不到关键的创刊号的那一天。没有创刊号,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我想抽手也已经来不及,我早已不自觉地跨越无法回头的界线。
我知道自己一定说服不了激进派千反田,所以提出妥协方案——真要调查过去,只靠我们两人绝对不够,古人也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至少得找里志和伊原来帮忙,否则调查行动恐怕很难有所斩获。
千反田很干脆地点头赞同。
「也只能这样了。」
她在「凤梨三明治」的时候明明那么反对人海战术,现在却爽快地答应了,真令人摸不着头绪。是因为她很清楚寻求援助的重要性?还是眼睁睁看着线索摆在眼前,她也顾不得颜面了?又或者只是出于大小姐反覆无常的个性?我没有结论,总之古籍研究社隔天立刻召开了紧急会议。
在会议中,千反田简明扼要地说了一次我听过的那些事,然后表明:
「我很好奇,我舅舅在三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原马上同意协助调查,还附和说:
「我对社刊的封面很感兴趣,要是我们解读出那幅画的意义,或许也能用在漫研社的社刊上呢。」
里志也说:
「让我们这些三十三年后的学弟妹来破解捏造的英雄事迹吗……?刚好,我最近正在调查那个年代的事。」
所有人都举双手赞成。我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否决权而懒得发言,不过既然有这机会,还是试着说了:
「反正这期社刊的主题还没决定,要是调查有了结果,我们就删去当中有关千反田的私事部分之后,直接把这段事迹拿来当题材吧,这样多省事……不,是一石二鸟……呃,不,是能够做出一本精采的社刊。」
这个积极、进取又符合节能精神的提议得到全场一致认同,所以调查三十三年前的古籍研究社和神山高中便成了我们古籍研究社全体社员的首要课题。
里志的脚踏车是越野车款。他一穿上短裤,看得出双腿都是肌肉,不太符合他纤瘦矮小的整体形象。我非常清楚,里志在学识方面很多元,但在运动方面却独钟骑脚踏车。
顺带一提,我的脚踏车是所谓的淑女车,不需多加着墨。
我们沿着河边道路朝上游骑去,穿越住宅区,来到住宅之间的农田地带暂时停车,到烟摊屋檐下躲避火辣的阳光。我拿出背包里的毛巾擦汗,稍事休息。
——啊啊,这汗流得真畅快!
我才不会有这种想法。我只觉得,搞不懂人类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就无法达到目的。正所谓「线索革命俞未成功,同志仍须为我努力」吗?
「里志,还很远吗?」
里志把手帕塞回口袋,答道:
「嗯,大概还要十分钟。当然是以你的速度而书喽。」然后他笑着说:「你看了一定会吓一大跳哦,富农千反田的宅第在整个神山可是数一数二的。」
那真教人期待呢,我一定要问问打扫起来有多辛苦。我再次擦汗之后,把毛巾丢进篮子,跨上车。
出发后,负责带路的里志立刻抄到前面,后来又过了几个路口,接下来大概只要直走吧,只见里志放慢速度,和我并肩骑了好一阵子。道路两旁都是田地。
里志轻轻松松踩着踏板:心情好到哼起歌来。他平日的一号表情就是微笑,不过今天似乎更愉悦。看到他这样子,我突然很想问个明白。
「里志。」
「嗯?」
「你好像很开心嘛。」
里志没转头看我,快活地回答:
「当然开心,骑车是我的兴趣呀。蓝天!白云!这么说虽然老套,却没有更贴切的说法足以形容在这样的天空底下,凭藉着自己的脚力向前奔驰的那无可比拟的快感——」
我硬是打断里志的话。
「不,我是指你的高中生活。」
里志顿时露出一脸扫兴。
「喔……,你要聊『玫瑰色』的事啊?」
亏他还记得,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里志骑车的速度仿佛放慢了些,但他仍面向前方,继续说:
「奉太郎,我啊,不管外在环境怎样,我的基本属性都是玫瑰色的哟。」
「我看是艳桃红吧。」
「哈哈,那颜色不错。至于你嘛,应该是灰色吧。」
「这你早就说过了。」
我的语气冷淡且平板。
里志却是神情自若,看来没放在心上。
「有吗?那我应该没说过这句吧——我说你灰色,并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
「好比说我的基本属性是艳桃红好了,那么谁都没办法把我染成玫瑰色。我不会允许别人把我染色的。」
我对着他的笑脸调侃道:
「是吗?该不会已经被染色了吧?」
「才没有咧!」里志以惊人的强烈语气反驳,「什么嘛,奉太郎,是因为我身兼总务委员和手工艺社社员而大为活跃你才这样说吗?别开玩笑了,帮忙订立KANYA祭日程表和制作曼茶罗绣帐我都有兴趣,否则谁会在暑假的星期天放弃骑车的快感跑来学校啊?」
「没兴趣的话,你会跷掉吗?」
「如果是社交上的必要,我还是会现身竭尽一己的技能和劳力啦。是说你也差不了多少吧?就算有人举着旗子指挥说『全体变成玫瑰色!』你一样是那副灰色模样,不可能变成玫瑰色的。」他顿了一顿,接着以十分平静的语气说:「我若真要话中带刺瞧不起你,我会说你是无色的。」
里志说完便闭口不语了。我全身沐浴在阳光下,脑中消化着里志说的话。
「……」然后我板起了脸,「我又不在乎你瞧不瞧得起我。」
「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里志又笑了起来,接着说道:「奉太郎,看见了!那就是千反田家!」
建于辽阔农地之间的千反田家确实配得上宅第之称,日式平房围着树篱,庭院传来潺潺水声,应该是设有水池吧,不过从外面只看得见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松树,敞开的大门前方地上洒了水。
「如何?很气派吧?」
里志挺起胸膛,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东西。很不巧,我没有监赏日式建筑的品味,说不出这宅第气派到什么程度,只觉得它没有刻意营造出富丽高雅这点十分可取。
欣赏建筑庭园也该适可而止,我看了看手表,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不,我们已经迟到一些了。
「走吧,千反
田他们在等了。」
「啊,对了。……奉太郎。」
「怎么了?」
「你不觉得应该有佣人出来迎接吗?」
我没理睬他,自顾自地走进大门,踩着踏脚石,摁了玄关外的门铃。
「……来了!」
稍待片刻,开门走出来的正是千反田爱瑠。她的夏季感冒已完全康复,声音如往常清亮,头发随兴披垂,嫩绿色的洋装也颇适合她。
「让你们久等了。」
我听到里志小声地咂了个嘴,八成很不满没有佣人出门相迎。
我们在铺石的玄关口脱了鞋子,千反田领我们走进铺木地板的走廊。
「你们的脚踏车停在哪里?」
「该停在哪里?」
「停哪都行呀。」
那你何必问?
我们跟着她来到两侧纸门敞开通风的凉爽房间,挑高的天花板更是令人感到凉快,面积……大概有五坪吧。
「你们很慢耶!」
伊原先到了,只有她穿着制服,可能是去了趟学校处理公务。屋内微微散发着光泽的焦褐色桌面上早已摆了一些资料,大概是伊原带来的,没想到她挺有干劲的嘛。
「请随便找地方坐。」
千反田催促着,于是我在伊原的对面坐下,而千反田坐过去下座(注三),里志只好坐了唯一空着的上座(注四),像他这么不适合坐在壁宠前的男生还真少见。里志从自己的束口袋里拿出几张影印纸,我也拉开斜背包的拉链,拿出消耗掉我好些体力影印来的资料。伊原已经准备完毕,正把玩着笔杆,千反田则是将装着一叠纸张的盒子放到桌上。
「那么……」千反田说:「会议开始吧。」
我们一同欠身鞠躬。
主持人自然是千反田,毕竟她身为社长,也没人提出异议。
「首先我们来确认一下这次开会的目标。整件事原先只是我个人的回忆,后来因为找到了《冰果》,得知我的回忆可能与古籍研究社三十三年前的事件有关。今天会议的目标就是推论出三十三年前的那桩事件。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来当作今年古籍研究社社刊的题材。」
伊原主要是对封面那幅画感兴趣,而非事件本身,但她似乎没有任何不满。是因为那奇怪的封面可能是从该事件衍生而出的?还是她和千反田做了什么协议?
「在这一星期里,我们分头找了很多资料,今天想请大家报告各自的调查结果,然后把大家假设的『三十三年前事件』的样貌拼凑起来,尽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论。」
咦?是这样吗?我之前只听千反田说要带资料来,没听到还得推论……。可是我偷偷观察里志和伊原的表情,都不见异样,所以显然是我自己听漏了,真糟糕。算了,总有办法杀出一条血路的,就硬着头皮上阵吧。
千反田的手上并没有类似会议流程表的东西,她直接依次望向每个人,流利地说明:
「关于讨论的流程,我想采取的方式是,先分发资料,然后由提出资料者做报告,让大家针对报告提问,接着报告者提出假设,再由大家一起检讨这个假设。报告时禁止发问,以免场面混乱。那么,就请第一位开始报告吧。」
她这主持人当得挺像一回事的嘛,这算是意外的才能吗?
不,千反田自己说过,她习惯以系统化思维处理事情,怪不得她如此擅长制定规则。
「那么第一位报告的是……呃?」
「小千,从谁开始啊?」
「唔……,从谁开始比较好呢……」
……她却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出纰漏。该说她个性单纯呢?还是该说她连行动都系统化了?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我忍不住开口:
「谁起头都好啦。千反田,就你吧。」
一般来说主持人不须报告,但千反田绝不可能不报告,而且由她先示范也能让会议进行得更顺畅。于是千反田点点头。
「嗯,就这么办吧。那么……由我开始,大家以顺时针的顺序轮流报告。」
她说完,开始分发盒子里的影印资料。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这整起调查的源头,也就是古籍研究社社刊《冰果第二期》的序文。原来如此,她打算踏实地从原点出发,的确很像她的风格。我早已看过这篇文章,此时又重看了一次。
序
又到了文化祭。
关谷学长离开至今已有一年。
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
然而,在传说传得沸沸扬扬的校舍一角,我却想着—十年后,还有谁记得那位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最后会不会只留下学长命名的这本《冰果》呢?
争执、牺牲,连学长当时的微笑,都将被冲向时间的另一头。
不,这样才好,无须记住,因为那绝不是英雄事迹。
一切都将不再主观,在悠长历史的远方化为古籍的一页。
而有朝一日,现在的我们也将成为未来某人手中古籍的一页吧。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三日
郡山养子
千反田清清喉咙,开始说明。
「我准备的资料来自《冰果》,除了因为我们必须了解《冰果》历年题材有何倾向,我觉得这篇序文提及的事也可能出现在社刊的其他部分。但是很遗憾地,我看完内容后,发现只有这篇序文提到三十三年前那件事。既然如此,我们只能全力解读这篇文章了,虽说找到创刊号才是最理想的……。总之,我把我从这篇文章整理出来的要点都列在这张纸上了。」
她发下第二张纸。
一、「学长」离开了。(离开哪里?)
二、「学长」在三十三年前是英雄,在三十二年前成了传说。
三、「学长」是「安静的斗士」、「温和的英雄」。
四、《冰果》是「学长」命名的。
五、有过争执和牺牲。(牺牲=「学长」?)
「哇……」
还真简明扼要。我忍不住发出赞叹,不过仔细想想,千反田不只是好奇心的化身,也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想必很擅长抓重点,才能够在考试中得高分吧。
她停顿了一会儿,待所有人粗略读过一递资料,才继续说下去。
「首先,第一点提到『学长』,也就是我的舅舅,他没读完神山高中,最终学历是高中肄业。所以关于第一点,大家没问题吧?」
关谷纯高中退学——千反田提供的新情报没让我太惊讶,因为我看到序文里那句「关谷学长离开」时也猜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千反田难道不能向亲戚问出她舅舅退学的原因吗?……不对,一定没办法,可以问的话她早就去问了。对了,她在「凤梨三明治」时也说过关谷家和千反田家渐行渐远。
「再来是第二点,我认为这点只是显示了一个普遍现象——事件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变愈夸张。第三点挺有趣的,先不管安静、温和这些形容,总之我们知道『学长』是个『斗士、英雄』,也就是说他会经跟某个对象奋战。这也符合第五点,当时发生过争执,而『学长』成了斗士、英雄,然后壮烈牺牲。至于第四点……,这只是我个人感到好奇,不是急需解决的事项。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有人想发问吗?」
我不觉得有哪一点特别奇怪的,所以没发问。
平时会在课堂上发问的只有怪人(也就是里志)吧,但像这样寥寥几个熟人开会,用不着顾忌,于是伊原立刻发言了:
「小千,你完全没提到这句『那绝不是英雄事迹』,为什么?」
里志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想说「那还用问吗?」不过他在这种时候特别守礼貌,并没有干扰千反田的报告。
而千反田显然心里早有答案,她立刻回答:
「因为这关系到书写者的个人观感。算不算英雄事迹,答案会因人而异。」
「而且……」等千反田陈述完毕后,里志也做了补充:「这句话也可能在暗示『那是场苦不堪言的战斗,并不像英雄事迹那般帅气』。我觉得把个人感觉摒除在讨论之外,是很正确的作法。」
伊原似乎满意了。
接着没有人提问。
「那么接下来,我说说自己的假设吧。」
千反田的语气并非自信满满,也没有踌躇犹豫,和平时没两样。她的手上连张草稿都没有。
「舅舅和某个对象争执,然后高中退学。我无法肯定他是否因为这场争执才离开学校,但这么假设应该很合情理吧。因为在刚刚那五点之外,我还想到一点可能可以佐证,那就是『至今已有一年』这句话。
「这表示舅舅在KANYA祭的一年前退学,同样是在KANYA祭期间。我曾经听一个神山高商的朋友说过,去年他们神商的文化祭发生过一些事。」
里志朗声说道:
「你是说破坏文化祭的事吗?听说有人私下恐吓设摊的学生,还抢走了营收呀。」
千反田点头。
「我听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而且确实常有人
刻意破坏文化祭、运动会、毕业典礼这些所谓的例行活动吧?此外还有一点,请你们看一下神高学生手册第二十四页。」
她说完,在座却没有一个人拿出学生手册。这是当然的,谁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啊?
「……怎么了?」
「很不巧,我的学生手册放在家里。所以呢?上面写了什么?」
「……你们都不随身带着学生手册吗?算了,没关系啦。上面写了『严禁暴力行为』,所以,我的假设是这样……」千反田的语气依然平稳,继续说:「那年的KANYA祭很不幸地成了滋事分子的目标,舅舅以物理性的力量对抗他们,结果成了英雄,但他得为使用暴力负起责任,于是被学校开除了,学弟妹为此感到悲愤。以上就是我透过这篇文章所做的推论。还算合理吧?」
唔……
我和里志几乎同时开口:
「驳回。」
「抱歉啦,千反田。」
伊原则是一脸若有所思,她没看向千反田,一迳望着我和里志。
千反田遭到两个人提出反对意见,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我察觉她不并打算坚守自己的论点,提出的假设被轰成炮灰也毫不在意,这态度真教人佩服。
「不对吗?请告诉我理由。」
平静发问的千反田和我四目交会,我耸耸肩回答:
「你提到组织与反抗者,但若得不到实际利益,没人会没事跑来破坏文化祭吧。千反田,你还记得你之前提议来做社刊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反对意见吗?」
千反田的视线飘向空中。
「你说太费工夫了。」
「我说过这种话啊……。还有呢?」
「还有?呃……,你还说只靠三个人搞不出像样的东西。不过我们明明有四个人耶。」
……该说她记性过人吗?我真的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千反田,我承认你记得住这些事确实了不起,不过,我说那句话的时候,社员只有三人哦。
「然后呢?」
「……你说想在文化祭亮相还有其他方法,像是……」千反田终于想到了,双手在胸前一拍,「设摊对吧?你说要设摊,我回答说……」
「你回答说神高文化祭一向禁止设摊,这句话连我也记得。所以KANYA祭完全没有金钱交易,不是值得破坏的活动。」
千反田好像不太信服我的反驳,她歪着脑袋说:
「我认为重点在于可能性。」
「什么意思?」
「大多数的人没钱可赚就不行动,但我觉得,一定有人想法不同。」
呃。
……说的也是啦。她都这样讲了,我也无话可说。
里志笑了。
「真丢脸呢,奉太郎。光凭你这利盆论,是不可能说服千反田同学的。」
「是吗?那讲你的理由来听听啊。」
「你不问我也会讲。」
里志说完之后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
「千反田同学说凡是组织必有反抗者,这点很有趣,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反抗也讲究所谓的『潮流』哦。
「确实,破坏庆典活动这种事很常见,而且近来的反抗风格倾向功利主义,不在乎实际利益的滋事分子固然不多,并非绝对没有。可是啊,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所以千反田同学你这个推论不仅奇怪,甚至可说完全不可能。」
潮流?风格?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我听得一头雾水,伊原和千反田也呆掉了。
「……为什么完全不可能?」
里志闭起嘴卖着关子,直到听到伊原的发问,他才满意地点头继续说:
「嗯,光提三十三年前可能不容易理解,我说一九六〇年代,你们就该知道了吧?」
里志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和里志较量知识必定徒劳无功,因此我平时绝不轻易挑战,虽然我看到他这副神气的模样很想让他出出糗,只可惜我不熟悉历史。
「摩耶花,如何?想到什么了吗?」
伊原想不出来,举起双手摆出投降姿势。
「抱歉,阿福,我不知道。」
「是吗?东京、国会议事堂……,还没想到吗?布告栏、示威……。唔,你真的不明白啊?是学生运动啦。」
「呃?」
我傻眼了。
我以为里志在开玩笑,但他迟迟不揭开谜底,我就直接插话了:
「里志,你在玩什么愚蠢的日本现代史复习啊?要玩的话,等解决了眼前的事再玩好吗?」
里志的表情却是认真至极。
「我就是在解决眼前的事情啊。听好了,千反田在假设中提到的暴力行为,也就是高中生的校内暴力,在一九六〇年代几乎没发生过。想当然耳,在体制者和反体制者都不缺斗争对象的时期,何必可悲地做出这种乱找理由发泄不满的举动,又不符合潮流。」
「……讲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我早说过了,我最近刚好在调查那时期的事嘛。」
里志的笑容比平日还灿烂。
嗯……。先不管现代史,我能够理解里志想说的话,他的意思是,破坏文化祭的行为不符合三十三年前的风气。我没办法(其实是没意愿)确认是真是假,但里志既然在开玩笑以外的场合这么说,可信度应该满高的。
「喔,这样啊……。我确实没考虑到时代背景……」
千反田因里志的突袭受到相当大的冲击,看来她的假设已是风中残烛。
始终闭口不语的伊原这时突然合掌向千反田致歉。
「小千,对不起。」
「……为什么突然道歉?」
「照我的资料来看,你的假设是绝对不可能成立的。接下来要轮到我了,所以我想尽量把我的想法留到报告时再讲……」
坦白说,我挺不高兴的。都怪伊原这家伙,害我刚才白费唇舌,但千反田笑了。
「不会啦,讨论得深入一点绝对不会白费的。」
真是伟大的胸襟。
「好,那先把我的假设放一边,来听听伊原同学的报告吧。大家同意吧?」
众人皆无异议,让千反田打头阵果然是对的。第一弹已经爽快地放弃自己的假设,接下来的伊原想必不会坚持自己的假设,这能让行事惯重的伊原讨论起来更没负担。
「那么,伊原同学,请你开始吧。」
伊原分发的资料,该怎么说呢……,这算性质不同或者次元不同?这篇文章的出发点显然很特异,连字体都与众不同,B5纸面上写满了彻底精简过的难读文字,整段文章有几行画了线,应该是要我们看的重点吧。
即吾等常怀广大民意,故秉持反官僚主义之方针坚决维持自主权,绝不屈服于保守势力之蛮横暴行。
援引去年六月斗争为例,吾等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施行果敢的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慌乱失色,其丑态吾等至今仍历历在目。
「这份刊物是我四处蒐集漫研社的旧社刊时发现的,刊名叫《团结与礼炮一号》,二号以后的旧刊都找不到,发行时间和小千的资料一样在三十二年前。因为我想既然《冰果》记载了那件事,其他社团的社刊应该也有,就去图书室找,但延续三、四十年的社团实在不多。漫研社当时也还没成立,我却在书堆和书架的缝隙间捡到这本刊物。……很惊人吧?」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找到这篇文章比较惊人,还是这篇文章本身比较惊人。团结与礼炮……,这标题取得还真怪,不知道与时代背景有没有关系。而且这文绉绉的仿古语法是怎么回事!相它比起来,古典文学还好懂多了。
但同时我也明白了伊原何以否定千反田的假设。很简单,因为神山高中文化祭在十月举办,但这份资料显示事件发生于六月。没错,这的确是有力的反证。
伊原从胸前口袋拿出类似大学笔记本的记事簿。
「不好意思,我不像小千准备了清单,只把注意到的地方挑出来。首先是『吾等』遭受保守势力施压,再来,前一年的六月发生过『斗争』,『吾等』在关谷纯的指挥之下施行了实践主义,这件事让威权主义之辈很头大。其他部分虽然有趣,但看来没多大关系。」
关于她摘录的要点我没有疑问,不过,「斗争」是什么?我搜寻了我的「脑内辞典」,怎么也找不出这个词汇,虽说我知道的辞汇原本就多不到哪里去。
正当我为「斗争」烦恼不已时,千反田仍继续主持会议。
「你的报告结束了吗?」
「嗯。」
「那么,接下来是发问时间。」
我即刻问道:
「『斗争』是什么?」
里志随即问我:
「哪来的『斗争』?」
你这家伙,简直明知故问嘛。我拿起那张《团结与礼炮》资料指给他看。
「就是这里啊,这个『斗争』。」
里志绝对早知道我讲的是哪里,但他看都不看我手上的影印纸,直接回答:
「那个读做『斗争』啦,奋斗的斗,
这个漏斗的斗是简写。」
其实里志并非讲给我听的,他的双眼确实看着我,但他若要指责我读错,应该会更煞有介事地长篇大论。我知道里志是拿我当幌子藉以指正伊原,他这种体贴乍看之下很周到,实际上却很笨拙。我虽不想帮腔,仍补了一句:
「我好歹也看了十五年的国字,从没看过这种简写。」
「当然啊,因为这只是一时的潮流嘛,在三十年前这类文风盛行的时候,『斗』字是常见的简写。现在偶尔也看得到,但会这样写的似乎只有流氓就是了。」
的确……,有流氓些会把「尽管指教」写成「世露死苦」(注五)。该说复古吗?的确有点古早味,但又不太像。
里志自言自语般地附加一句:
「……不过这本刊物……好像是假的。」
伊原有反应了,她高声问道:
「假的?什么意思?」
遭到质问的里志嘴角抿成了へ字形,低声沉吟。平时一向自信到近乎嚣张的里志难得露出这么烦恼的表情。
「呃,我不是说这份资料是仿冒品啦。」
「废话,何况谁要仿冒这种东西呀!」
「我指的不是资料本身,唔,该怎么说呢……,我是指写这篇文章的人并非正牌的革命分子,只是因为憧憬大学或哪里的学生运动才写了这篇文章。我觉得这东西是刻意掰出来的……」
我问道:
「那又怎样?」
「没什么,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吧。千反田,不好意思,请继续。」
主持人点点头,望向所有人。
「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家都没再提出疑问,接下来伊原就得发表假设了,只见她神情紧张,慌乱地翻起记事簿。
「呃,那我要报告了。首先是反驳小千的假设,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吧?」
众人的沉默就表示同意了。毕竟六月和十月实在相隔太远。
「再来,这篇文章的作者与同伙施行了实践主义,令威权主义之辈感到惊慌,结果就像《冰果》所写的,古籍研究社社长离开了。
「那么,是什么样的『实践』会让人退学呢?……我对这点的想法和小千一样,最有可能的是暴力行为。近年或许有砸破教室窗户之类的事,但阿福多半又会拿不合潮流什么的反驳吧。那次的『实践』,受害的即是威权主义之辈,也就是保守势力。我也知道所谓的保守势力指的通常是政府之类的组织,所以接下来就简单了,古籍研究社社长率领的人们对『保守势力』——也就是对老师们这样……」
伊原挥舞拳头,做出殴打的动作。
「他们动手了,究竟有没有真的打人很难说,但事态一定很严重。当然,他们并非为了施暴而施暴。被我画线画了这么长的第一段,重点只在『自主权』一词。三十三年前,由于自主权受到了某种形式的侵犯,古籍研究社社长等一干人于是对此产生反弹。」
伊原说完「啪」地阖起记事簿,逐一望向众人。
「唔……,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担任主持人的千反田说道,我也点头同意。
「不太对?什么地方不太对?」
千反田回答:
「伊原同学的假设前提是校方侵犯了学生的利益,所以学生藉由暴力行为回以反抗,是吧?」
伊原想了一下才回答:
「嗯,对啊。」
「可是,这种说法好像让人有些明白又不太明白。」
你的说法一样让人似懂非懂啊。——但我并非完全不明白,简单讲就是,这个假设的说服力不够。我帮千反田补充道:
「伊原,你的推论太抽象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是真的很难从这篇文章解读出更多东西啦。」
「嗯,确实称不上具体……」伊原承认这点,但她不打算全盘放弃,「可是,这个假设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看来伊原比千反田更想坚守自己的论点。
但很遗憾,我已经找到破绽了。
「有啊。」
我端正坐姿,并非承受不了反驳别人时的紧张感,而是脚有些麻。
「很简单,你拿『动乱发生在六月,而非十月的文化祭期间』这一点否定了千反田的假设,可是啊,如果《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记载都属实,动乱在六月,『学长』退学是在文化祭举办的十月,这么一来,你也没有立场否定千反田的假设了。因为『学长』要是因为暴力行为遭到退学,校方还会拖上四个月才处分,太不自然了。」
我在心底补上一句:有缓刑观察期则另当别论。
「可是……」伊原立刻提出反驳,她可能也想到了。「我想《冰果》的记载应该可信,但《团结与礼炮》清楚写出六月,而《冰果》只概略提到『已有一年』,所以说不定事件发生在六月,退学也在六月,文化祭则是同年的十月。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
四个月耶……。总觉得这种牵强的说法不太符合伊原的作风……
我还在犹豫时,千反田和里志都下了判断。
「我觉得这个时间差距不容忽视。」千反田说。
「我也这么认为。既然《冰果》的序文内容暗示『到了文化祭时期就退学届一年』,我想退学应该是发生在十月吧。」里志说。
我默默点头,含蓄地对他们两人表示赞许。
三对一。伊原噘起了嘴。
「哼,你们都太死脑筋了啦。」
这种反应可爱得不像伊原,我感觉现场气氛为之一缓。里志小小舒展了一下筋骨,懒洋洋地说:
「不过我觉得这个讨论方向没错哦。」
依然正襟危坐的千反田也面露微笑表示同意。
「是啊,没必要回到起点重新思考。」
我也这么想。该怎么说呢,这犹如坠入五里雾中,浓雾还没散去,但至少已找到地图;又如隔靴搔痒,至少知道是脚在痒。单凭《冰果》和《团结与礼炮》的资料,确实顶多能得出伊原所做的推论。我也觉得接下来只要透过里志和我的资料试图推出细节即可,到时若出现严重的矛盾再重头开始就得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资料该怎么办啊?我原本以为今天只要蒐集资料,所以压根没认真解读……
「那我的报告可以结束了吗?」
伊原问道,千反田点头。
依照顺时针的顺序,接下来发言的是里志。他应千反田的要求发下资料,途中突然停了手,轻描淡写地说:
「啊,对了,我刚才忘了提,我的资料会否定摩耶花的部分假设。」
里志分发的影印资料是壁报社的《神高月报》。对耶,远垣内说过《神高月报》发行了将近四百期,以每年平均十期往回推算,至少有四十年历史,当然存在三十三年前的旧刊,我竟然没想到这点……。这份资料上有一处专栏被圈了起来。
派得上用场的内容仅只一小部分,这点文字即能推翻伊原的假设,真亏里志有办法说「忘了提」,他还真有耐性,大概是为遵守发言顺序吧……。我偷偷瞄了伊原一眼,见她神情复杂,看不出愉快不愉快。对伊原而言,里志等于把她对千反田做的事回敬给她,她的内心当然五味杂陈。里志说自己「忘了提」八成只是效法前例,而且当然,是基于开无聊玩笑的心态。
▲上周在专科大楼发生的动乱导致两人停学,五人被记警告,对神山高中学艺类社团的声名造成严重损伤。「常言道,窃盗亦有三分理,受到各方批评的电影研究社之所作所为并非全然不合情理,小编也不认为摄影社的主张百分之百正确。▲错只错在用拳头解决。不先试着努力沟通,只凭成见与偏见轻易诉诸暴力,这种态度令人难以苟同。▲尤其希望殴打了劝架学生幸村由希子(话剧社,一年D班)的电影研究社之高三众人彻底反省,幸村同学至今仍得每天就医。▲前年那场传奇般的学运绝无暴力行为,即便全学年皆怒不可遏,我们仍不失团结,贯彻无暴力抗争到最后。▲该事件让我们引以为傲,这份精神理应传承下去。
里志一派轻松地进行说明:
「我所找到的资料是壁报社发行的《神高月报》旧刊,我在图书室的架上找到这份沉睡的资料,本来只是拿来打发放学后的无聊时间用的。不过里面没有正面提到三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只是点到为止,坦白说,不算命中目标。而且这份旧刊物虽然还在,却只剩一半,另一半被麦克笔的涂鸦盖住了,保存状态很差,这也没办法。然后重点在这……」
〇该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
〇此事影响了全学年。
〇「我们」在事件中团结一致。
〇事件从头到尾皆贯彻无暴力抗争。
「第一点和最后一点不是要搞前后呼应,不过指的是同一回事。那起事件不合暴力行为,所以摩耶花的假设要做若干修改。中间的两点也算同一件事,这个『我们』是否指全学年还有待商榷,但或许这部分根本无关紧要吧。」
……是吗?
里志仿佛看出我无法释怀,又补充道:
「如
果『我们』就等同全学年,表示全体学生都与该事件有关;假使不等,『我们』也是在全学年这个后盾之下和事件扯上关系,两者差异不大。」
嗯,说的也是。
「我的报告到此为止,想发问就请说吧。」
现场沉默着。千反田周到地重申一次:
「……没有人要发问吗?」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举起手来。
「里志,上头写到『传奇般的学运』,就是我们想追查的事件吗?光凭这份资料,似乎无法确定。」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没想到里志却当场投降。
「我也不知道,没有证据显示这就是那起事件。」
「竟然说不知道……」
里志的语气很理性,发言却带有敷衍的味道。他知识渊博、情报丰富,但又懒得运用,这点我也很清楚……
「那你的资料根本没屁用嘛。」
「喔?对耶。」
「对你个头啦。」
这时伊原插嘴了:
「可是,有旁证哦。」
「喔?」
「我们正在调查的事件确实是一起极受瞩目的事件,甚至有两个社团写进自己的社刊里,如果我们在追查的那件事不等于『传奇般的学运』,记载中应该会提到『当年有两件大事,而这件才是传奇般的学运』。」
里志敲了一下掌心。
「对对对,我正想这么说。摩耶花,真有你的。」
你根本没想到吧?不管这个了,伊原所书确实有些道理。即使没有确切的证据,反正我们本来也没打算找确切证据,所以无伤大雅。千反田说过,目标是做出矛盾不多的推论,何况我才懒得浪费能量吵着要证据。于是我扇扇手表示接受。
没人提问。
「那么,你的假设呢?」
里志听了却露出苦笑。
「唔……,假设啊……」
「怎么了?」
「千反田同学,违反议程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有准备假设。虽然该自己事先想好再来开会,但我准备的资料只有这一小栏记述,顶多能用来修正摩耶花的假设,而且……」
我知道里志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家伙一定会提到资料库……
「区区一介资料库又做不出结论。」
里志终究是没提出假设。没办法,本来我对他也不抱期待。
不过我自己更不妙。惨了,真后悔没有细读资料,我做得出假设吗?会议不顾我的慌乱继续进行。
「折木同学,轮到你了。」
我点头,随即发下资料,分发之中还赶紧再瞥过一次。与事件有关的部分几乎和里志那份一样少,而且只是枯燥无味的条列事项。以下是我找到的资料:
昭和四十二年(一九六七)
这一年的日本与世界
国民生产毛额(GNP)超过四十五兆圆,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名列第三。昭和四十三年超越西德成为第二名。
八月,松本深志高中的学生在攀登西穗高岳时遭雷殛,十一人死亡。
这一年早大斗争发起大规模罢课,促使学生运动更趋激进。
这一年的神山高中
〇四月,校长英田助指出:「本校不该只甘于定位为一所小地方的私垫,培养优秀人才乃是教育之本分,培育出能够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素质,正是今后中等教育的课题。」表示将修改教育方针。
〇六月三十日,放学后举办「文化祭讨论会」。
〇七月,前往美国视察。(万人桥阳老师)
□十月十三~十七日,文化祭。
□十月三十日,运动会。
□十一月十五~十八日,二年级举办校外教学。前往高松、宫岛、秋吉台。
〇十二月二日,交通事故频传,于全校集会时呼吁师生注意。
〇一月十二日,积雪导致体育器材室部分损坏。
□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一年级举办滑雪研习营。
「奉太郎,这该不会……」
我板着脸答道:
「对,这就是《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本来我想官方纪录可能会有那起事件的相关记载,结果一如各位所看到的……」
我回想着另外三人的报告方式。要模仿前例的话,首先得抓出这份资料的重点。
唔……
……这种内容好像也抓不出重点。
我并不是怀着随便应付的心态拿来这些资料的,只不过仔细一看,这些情报确实没多大意义。
我苦思着该怎么办,突然浮现一个念头:干脆放弃吧。整件事不过是出自一名女高中生的请求,说穿了这也只是高中的社团活动,没必要烦恼伤神或死撑到底,说一句「不好意思,看样子这些资料实在派不上用场」即可,反正剩下的千反田和伊原会自己去想办法,而且这样也比较像我的作风。
不过,这个作法会不会太灰色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说道:
「抱歉,在报告之前,可以先借个洗手间吗?」
千反田哑然失笑。
「嗯,好啊。」
里志揶揄我说:「太紧张啦?」但我没理他。千反田为我带路,在走出房间之前,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把开会至此的所有资料顺手塞进口袋。
进到了大得莫名其妙的厕所内,我立即展开思考。
四张影印纸,四份资料。
以及刚才的对话。
整体来看能得到什么推论?三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思考着……
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不好意思,我好像搞错了,今天没有准备假设,所以我的报告能不能就到这里结束,我们直接来统整资料?」
听到我的提议,里志露出的笑容掺杂了一丝狡诈。
「奉太郎,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啦?」
「你不要施展读心术好不好!……算了,我确实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我……」千反田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会这样。若说有谁做得出毫无矛盾又具说服力的假设,那肯定是折木同学了。」
这、这我可不敢保证。
「折木同学,请说出你的想法吧。」
「是啊,快说快说。」
「从以前的经验来看,很值得期待呢。」
你们少说风凉话啦。我并不是感觉到压力,但这么受瞩目真让人不好开口。好吧,我该从哪里说起呢?我想了一下,说道:
「对了,用五W一H(注六)来说明好了。何时、何处、何人、何故、如何、何事……。我没说错吧?」
千反田点头。
「好,首先是『何时』。我们知道那件事发生在三十三年前,关键是,到底是在六月还是十月。照《团结与礼炮》来看在六月,而《冰果》的叙述解读起来应该是在十月,不过我两者都采纳,也就是事件发生在六月,『学长离开』在十月。」
伊原不满地皱起眉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我明明自己才刚批评过这说法有矛盾。先不管了。
「再来是『何处』,这点没有疑问,就是在神山高中里。接着是『何人』,根据《团结与礼炮》可知,事件主角为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此外附加一点,根据《神高月报》可知,全体学生也在事件中插了一脚。」
我说话时再三瞥向资料,确认自己的讲解内容没有出错。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大问题,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至于『何故』,如果全体学生一起站出来,对抗的一定是校方。借用伊原的说法,原因在于『自主权受到侵犯』,而起因,则是文化祭。」
听到我如此断定,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问号。我心脏的负荷好大。
「……资料上头有哪部分是这样写的吗?」
「记载只提到学长在文化祭时期退学,并没提到那起事件与文化祭有关啊。」
我摇摇头。
「不,大大有关。让我直接从结论说起吧。我认为是由于发生这起事件,才促使校方和学生双方在六月进行了协商,确保了十月的文化祭得以顺利举行。」
里志仔细看向我影印的《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资料,提出异议:
「你是指这项『文化祭讨论会』吗?但你怎么确定这是该起事件造成的?如今神高虽然没有这种讨论会,在三十三年前搞不好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啊。」
「不会的。《五十年的轨迹》就在你的手上,再看仔细一点吧。」
除了里志,千反田和伊原也一样端详起影印纸,然后……
「句首的符号有圆的和方的两种呢。」
「……我知道了!方的是每年例行公事,圆的是只限那年发生的事!」
「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这校史真不贴心,连个使用说明都没附上,不过搭配其他年份一起看就知道了,多半错不了。」
我换了一张资料,接下来讨论重心从《神山高中五十年的轨迹》换成了《冰果》。
「那么,为什么只有三十三年前举行了『文化祭讨论会』呢?这是因为
学生强硬要求,严重到甚至演变成事件。然而学生们为何要求与校方进行协商?从《冰果》里面即可找到提示。」
我拿原子笔在某处画线。
「就是这里:『经过这一年,学长由英雄变成了传说,而今年的文化祭依然盛大地举办了五天。』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没人吭声,于是我继续说下去。
「文化祭本来就是神高每年必办的活动,没必要特地写出来,所以我觉得这一段话的重点不在于『举办』,而在于『五天』。」
「……折木,我不懂你想说什么耶。虽然我对你截至目前的推测持保留态度,但若真的如你所说,那又怎样?」
「文化祭连办五天,正可说是一起英雄事迹呀。你们再回头看看久五十年的轨迹》,四月的部分记载了校长的发言,从字面上来看是提升本校升学力的宣言,不过大家姑且听听看我的推论吧。
「我们学校的文化祭向来在平日举办,而且长达五天,远比其他高中要久;再者,这也相当于本校社团活动尤其活跃的象征。这样的状况下,如果校长要对学生宣导学业比课余活动重要,最有效的方法当然就是缩短文化祭时间了。但是学生相当不满,导致『全学年皆怒不可遏』。事件起因就在于此,也就是『何故』。」
讲得口好渴,真想来杯麦茶……,但得先说完结论才行。我咽了口口水继续。
「再来说明『如何』,就是『在古籍研究社社长关谷纯的英雄式指挥下』做出了『果敢的实践主义』。最后一项『何事』,即学生们对校方的作法感到愤怒,但仍秉持着『无暴力抗争』的原则,没有使用暴力。但事实显示,校方召开了『文化祭讨论会』,文化祭也照旧举办了五天,可见学生显然给予校方相当的压力,就算没有施加狭义的暴力,也免不了广义的暴力,譬如说发动无暴力抗议运动……。接下来的事情可以想见,里志你应该也很清楚吧,我想得到的是绝食抗议、示威游行、罢课运动,诸如此类的。校方受到这些压力,只好与学生进行协商,放弃缩短文化祭,但交换条件却是『英雄』关谷纯必须退学。」
我最后再补充道:
「还有,为什么事件和退学的时间错开了?因为关谷纯在六月时仍是学运的中心人物,要是当下开除他的学藉,动乱一定会愈演愈烈,因此校方把退学一事延后,延到热情消退的时期,也就是文化祭结束之后。」
说明完毕了,我轻吐了一口气。夏天的暑气仿佛再度袭来。
事情大致上都有了解释。
没劲的掌声传来,里志拍着手说:
「哇塞,太精采了,奉太郎。嗯,这下豁然开朗啦。」
伊原默默地收起资料,似乎不太高兴,但她平时几乎都是这副调调。
至于千反田……
这位大小姐兴奋得像是看见马戏团的天真孩子,连珠炮似地嚷着:
「好厉害!折木同学,你太厉害了!只靠这点资料,竟然解读得出这么多事情……。我头一个找你帮忙果然没错!」
听到夸奖我当然开心,还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这么一来,千反田的烦恼获得解决,社刊主题也有了方向。我打从四月底认识了千反田就不断招惹麻烦事,这下总算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千反田以主持人的身分继续进行议程。
「各位还有想问的事吗?」
没人提问。于是千反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做出结论:
「那我们就以折木同学刚刚的推论为主轴来制作本年度的社刊,详细内容我们日后再讨论,现在先解散吧。……大家辛苦了。」
众人再度一同欠身施礼。
临走时,千反田送我到玄关,那灿烂的笑容显示出她很满意今天的成果。
「真的很谢谢你。」
千反田深深鞠躬。
「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啦。」
我简短地回应后穿上鞋子。早一步走出去的里志催促着我,可惜我不会认路,回程还是得靠里志带路。
「那我们走喽,学校见。」
「嗯,再见……」
我轻轻挥手,离开了千反田家。
我既然走了,当然不知道千反田后来的反应。
我不晓得自己离开以后,站在玄关的千反田一脸恍惚,也无从得知她当时的喃喃自语。
她嗫嚅着: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当时我为什么要哭呢?」
注一:一尺八寸长的直笛。
注二:表现佛教世界宇宙秩序的几何图形。
注三:给主人或晚辈坐的位置为下座。
注四:给客人或长辈坐的位置为上座。
注五:「世露死苦」日语读做「yo、ro、shi、ku」,音同「上ろしく」(请多指教)。
注六:即When、Where、Who、Why、How、Wh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