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映会结束,回到地科教室后,里志随即说:
「入须冬实很有名耶。」
「喔?难道她上过社会版?」
「唔……我没听过这种事,若真的有我也不意外。我早说过了,入须是能和进位四名门相提并论的名家。」
所谓的进位四名门,是指十文字、百日红、千反田、万人桥这四个家族,全是种山市赫赫有名的世家。附带一提,这品味诡异的称呼出自里志之口,据我所知只有他用过这个词汇。
里志指着窗户,外面就是市区。
「入须是恋合医院的经营者。」
看来他是在指着市区里的恋合医院,那在种山市是号称规模仅次于日本红十字医院的综合医院,距离神山高中只要走路五分钟,所以本校有人受伤都会先送去那里。照这样看来,入须冬实的确是个名人。
里志见我露出赞同的表情,又继续说:
「入须冬实有名的地方不只如此,还有她的外号。」
「喔?」
「怎样啊,奉太郎,要不要猜猜看?」
我没兴趣挑战猜谜游戏,但他既然问了,我也很自然地开始思考。里志特地问我这个问题,一定不像伊原的风格那么简单,只叫「小入」之类的。看她那冷峻的气质、傲然的态度、高洁的品行,还为了同学鞠躬尽瘁……唔……
「……德蕾莎。」(※长年服务贫苦大众的修女,曾获诺贝尔和平奖。)
里志大笑。
「说得好,你抓到重点了。其实是『女帝』,我好几次听人说过『这件事得去拜托女帝』之类的话。」
女帝……这外号也太夸张了。没想到那个人如此受尊崇,那么她……
「她是虐待狂吗?」
正在教室另一边和千反田说话的伊原突然转过来。
「那是SM女王吧?」
说完又转回去。我真佩服她的吐嘈本能。
「是喔……那『女帝』是什么意思?」
「除了她的美貌之外,也是因为她用人的手段非常高明,她身边的人随时都会变成她手下的棋子。」
「喔?」
「我先前提到的总务委员会那件事也是一个例子,入须学姐从所有委员之中挑出三个各自有些真知灼见的人,依次让他们发言,事情就解决了。」
这个人真了不得,即使里志的话只能听信一半,入须也该是个指挥官类型的人。但这可不是我所乐见的情况,因为我无意为别人抛头颅洒热血,却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环抱双臂,里志在我面前轻敲桌子,他敲得很有节奏感的手指遽然停止,然后对着我笑。
「说到这个……」
「怎样?」
「既然『女帝』都上场了,我们干脆也来取个代号吧。」
「代号?」
里志盯着半空好一阵子,才以一句「对了」开头。
「首先,摩耶花是『正义』。」
听到「女帝」和「正义」,即使我是个毫不迷信的百分之百理性分子也知道他讲的是塔罗牌。里志的音量大到伊原也听得见,我静待着后绩发展。
伊原如我所料转过头来,在教室的另一头远远地问:
「为什么我要当正义的一方?」
里志也转过身去。
「我又没说『的一方』。其实我不太确定该选『正义』或『审判』,你们想,不是常有人说正义是严苛的吗?」
我差点忍俊不住。我不知道塔罗牌中的「正义」涵义为何,但就里志的论点来看,伊原的确很适合「正义」。我这么想着,就被伊原白了一眼。
「笑什么?」
「喂,你应该向里志抗议吧?」
「向小福抱怨也没用,所以干脆找你。」
……你太随兴了吧?
伊原很有兴致地站起,千反田也跟着起身,两人一起走过来。伊原在里志身边挺起扁平的胸部。
「小福,你自己又是什么?」
「我?这个嘛……愚者,不,应该是魔术师。愚者就献给千反田同学吧。」
真敢讲啊,竟然叫人家愚者,但千反田好像不介意。里志多半也有点担心,所以补充一句:
「这句话没有负面意义,千反田同学应该懂吧?」
千反田听了微笑着说:
「我了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愚者』,虽然这也符合我的缺点。福部同学一样很符合『魔术师』的形象呢。」
这一次看来多半跟塔罗牌的牌意有关。里志和千反田聊起塔罗牌名称毫无窒碍,我却完全不理解,看伊原鼓着脸颊的模样,大概也听不懂。
「那折木同学呢?」
里志马上回答:
「毫无疑问,一定是『力量』。」
「为什么?我觉得应该是『星星』耶……」
「不,无论怎么说都是『力量』,这个再适合不过了。」
里志笑了出来,那表情仿佛想到一则精采的笑话。千反田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始终想不出来,我和伊原当然更不用说。
「究竟是为什么呢?」
「唔,其实『星星』也不错啦。」
里志避重就轻地说。千反田又把左倾的脑袋往右倾,还好她没再说「我很好奇」。我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不悦地说:
「喔……我想大概不是赞美。」
「不会啦。」
里志又自顾自地笑了。可恶的家伙。
后来话题又偏向其他地方了,虽然没什么建设性,反正不会消耗能源,也用不着在意。我们还有明天呢。
隔天。
古籍研究社的成员三三两两来到社办……其实我们只有四人,也称不上三三两两。目的是打发时间……不对,是要讨论凶杀案。我不禁自嘲,竟然在神圣悠哉的暑假专程来学校做这种事,原来我也很积极嘛,虽说这次又是千反田害的。事实上我向里志表达过自己没有意愿参加,结果那位大小姐竟然亲自跑来我家接我,真是精力旺盛。
千反田不知为何笑嘻嘻的,我不由得叹气,里志和伊原在一旁谈起今天的计划。
「现场探勘是最基本的吧?」
「说是这样说,但现场在古丘町耶,要跑那么远吗?巴士虽然能到,搭电车就得走很久了。」
「侦探当然得勤于走动嘛。话说回来,即使骑脚踏车,二十公里还是很远。」
「该勤于走动的不是侦探,而是刑警吧?」
饶了我吧,二十公里?我们不是只要坐着听二年F班的侦探自愿者报告吗?
可是实际的情况又会如何?我们在二年F班没认识多少人,总不能大刺刺地板进去说「学长,有事商量一下」吧?再说我们也不知道能找谁。我思考着该怎么做,突然发现千反田异常沉着。
「千反田,你计划好今天该做什么事了?」
她一听就点头。
「喔?要做什么?」
「等入须姐派的人来了,再去见企画成员。」
她知道对方会派人来?原来她们早就谈过了。其实这也是应该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讨论的?」
千反田像在泄漏机密似地悄声说:
「其实我用的是浏览器。」
浏览器……
「干嘛说得这么迂回?不就是网际网路嘛,在这年代又不稀奇。」
「奉太郎,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全球资讯网。」
里志强烈抗议,但我装作没听见。
「跟网际网路有什么关系?」
「神山高中的首页有提供学生使用的聊天室。」
「千反田同学,你的讲法不太对,应该说学校网站的网页。」
千反田也漠视里志的发言。
「我用聊天室和入须姐谈过,她说她可能不来,但会先找好场地,还会派人来帮我们带路。」
唔,准备得很周到嘛。话说回来,如果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我们才头大呢。她被大家誉为女帝,但也不会只想高傲地坐在宝座上。
千反田看着黑板上方的时钟,我也跟着望去。时间正好是一点。
「我们约在一点钟,差不多该来了。」
门仿佛等着她这句话,静静地打开。
一个女学生走进地科教室,她的身高介于千反田和伊原之间,也就是普通,整体而言挺瘦的,最大的特征是头发剪齐至后发根。我对时尚认识不多,但也深知当今很少人会剪这么中规中矩的发型,再加上她的薄唇,更给人一种品行端正的印象。
她先朝我们深深一鞠躬。
「请问这里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吗?」
千反田立刻回答:
「是的。你是二年F班的人吧?」
「我叫江波仓子,请多指教。」
说着又是一鞠躬。她明知我们是高一生,这态度也太谦卑了。叫做江波的女生抬头看看我们,以公事化的语气说:
「入须把事情托付给我了,等一下我会为各位介绍这企画的摄影小组成员。如果准备好了,请让我来带路。」
就算想准备,也没有需要准
备的东西。我起身表示可以立刻出发,其他人也纷纷站起。江波点头说:
「那我们走吧。」
我们依言走出地科教室。想到等一下要听人报告,我的心情不知怎么地突然变差。事已至此,我也无力回天。
走廊上听得见铜管乐社开始叭叭叭地试奏,我似乎听过这个旋律,然后发现那是鲁邦三世的主题曲,就跟着哼起来。这时里志靠过来,在嘈杂声音的掩盖下说:
「简直像个仆人。」
什么?江波吗?这么一说的确很像。
下楼以后,乐声渐渐变小。江波脚不停步地回头说:
「如果有事想问,请尽管开口。」
对这件事很积极的伊原马上若无其事地问:
「要跟我们见面的是什么人呢?」
「你问名字吗?他叫中城顺哉。」
我朝里志便了个眼色,问他认不认识,里志摇摇头。看来多半不是名人。
「负责做什么的?」
「摄影小组的副导演,最了解摄影整体情况的人就是他。」
千反田听了也问:
「既然有摄影小组,应该还有其他小组吧?」
江波点头。
「这企画分为三个小组,包括实际前往楢洼地区的摄影小组,以及待在学校的道具小组和宣传小组。」
「那么演员……」
「算在摄影小组里,所以摄影小组人数最多,总共十二人。此外,道具小组有七人,宣传小组有五人。」
真亏他们能召集到这么多人。我由衷地感到佩服。
千反田又提了一个很合理的问题。
「江波学姐负责做什么呢?」
江波的态度跟刚刚一样毫不迟疑。
「我没有参加企画,因为没兴趣。」
我微微一笑。这是个好答案,很合我的睥胃。
言谈之间,我们走过贯通专科大楼和普通大楼的走廊。普通大楼正如字面所示,是普通教室所在的建筑物,种山高中文化祭的活力到这一区就变得比较沉寂了。此处和专科大楼不同,有很多教室空着。
江波停在一间疑似无人的教室前,我看到班级牌写着二年C班,入须不是二年F班吗?江波看到我的眼神,便说明道:
「安静的地方比较好,所以挑这个地点。二年C班不做班展,应该没有人在。」
她拉开门。
里面是一般的教室,只见桌椅、讲台、黑板这些标准配备,没有其他东西。
有位环抱双臂的男生坐在最前排,体格粗壮,看来孔武有力。他的眉毛和胡子都很浓密,平常大概都会剃吧。不问也知道,他一定是副导演中城顺哉。他看到我们就雄纠纠地站起,以超乎必要的巨大音量说:
「你们是很懂Mystery的人吧?」
我突然有股冲动,想回答我不太懂,但又没兴趣费力搞这种恶作剧,所以保持沉默。江波帮我们回话:
「对,这几位是入须特地找来的人才,要客气一点。」
然后她指着中城对我们说:
「他是中城顺哉。」
中城稍微抬抬下巴,大概是打招呼的意思。
千反田往前一步,自我介绍说:
「我是古籍研究社的千反田爱瑠。」
其他人也轮流自介,我是最后一个,很简单地说一句「我是折木奉太郎,请多指教」就算了事。江波领我们面对中城而坐,所有人坐好以后,江波说「接下来拜托你们了,我先告辞」即走出教室。
她不参与吗?看来她真的只是入须的仆人。
留在教室里的我们和中城面对面。差不多要开始了。
中城慢慢放下环抱的双手。
「找你们做这么麻烦的事真抱歉。虽然一开始计划得很完美,做下去还是出了问题。算了,你们就帮个忙吧。」
是吗?很完美吗?
「入须应该都讲过了,总之就是这样。」
喔,这人很洒脱嘛。我本来很担心,二年F班那些学长姐是否很不乐意接受我们这些高一生的审判,不过江波和中城都不像这样,不用操这个心真是太好了。
我身旁的里志把手伸进束口袋,拿出皮制封面的手册和钢笔,有如宣告自己负责记录似地打开手册,握好钢笔。
要直接进入主题也行,但我们还没掌握全面情况,所以伊原先用不痛不痒的寒喧打开话匣子。
「学长你们真辛苦呢,我听到剧本还没写完都吓了一大跳。」
中城夸张地大大点头。
「就是啊,真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才碰上这种麻烦。」
「拍摄过程也很不简单吧?」
「演戏和场务都可以即兴发挥,很轻松啦,最麻烦的是交通,电车加上巴士要花一个小时,而且只有周日能去,真不晓得干嘛选那种地方拍戏。」
伊原好像眯起了眼睛。
「为什么?」
「啊?你说拍摄地点?有人推荐那里的景色很不错,我们确实拍到了难得的画面,这点是很好,不过还是太远了。」
入须评论二年F班的企画「简陋」,说得一点也没错,换成是我绝对不会选择来回要花上两小时的地方。
里志似乎对主题以外的话题很感兴趣,抬头问道:
「听说楢洼地区是个废村,那里有巴士吗?」
「喔,是小巴士啦,家里开旅馆的人借用了接送客人的车。」
「话说回来,真亏学长你们进得去呢。」
「这也是靠关系啦。那个地方现在还归矿山管理,有人跟他们谈好了,就是建议去槽洼拍摄的人。」
「为什么只有周日能去?」
「槽洼已经是个废村,但是矿山的设备还在运作,平日去会干扰人家工作,还会有车子开来开去,他们说不能保证安全,所以叫我们不要平日去……这些跟我们的事有关吗?」
里志笑着说:
「谢谢学长,让我上了一课。」
中城学长,别在意,这家伙一向如此。我在心里说。
接着千反田问:
「写剧本的足本乡学姐吧?她的情况怎么了?」
「本乡喔?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听说挺糟的。算了,我也不能怪她。」
中城皱眉说。如果入须之言句句属实,本乡都是被二年F班这群人逼到生病的,别说责怪了,他们甚至该道歉吧?虽然我这样想,当事人一定很难想开,中城的态度也显得有些埋怨。
不知千反田有没有察觉这气氛?我想多半没有。她的态度始终很温和。
「本乡学姐的个性是不是很敏感?」
中城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低声沉吟。
「我觉得不像。她的个性怎样我不清楚,身体倒是看得出来。」
「本乡学姐的身体很敏感吗?」
这是哪门子的话?我忍不住插嘴:
「她的身体不好吗?」
「对啊,她请假过好几次,也没参加拍摄。」
中城说到她没参加拍摄时,语气似乎怀着很深的怨气。照理来说,剧作家不一定要陪同拍摄,何况剧本也还没写完,不难想像本乡没跟去拍摄时都在做什么……当然是写剧本。
我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本乡学姐的剧本在班上的评价是不是很差?」
中城听了却一脸愤慨。
「没人批评过她,也没人怪过她啊。」
「大家只是默默在心里批评吗?」
「说什么傻话?大家都明白本乡的工作很重要,当然我也是。」
但本乡还没完成剧本就先搞坏了身子,所以千反田说得没错,她的个性或许真的太敏感了。
伊原轻咳两声,可能想扭转现场尴尬的气氛。
「对了,学长……」
「什么?」
「剧本里完全没提到谁演凶手吗?诡计没写清楚就算了,但至少要写出凶手角色吧?」
好个单刀直入的大胆提问。若能知道这点,事情就简单多了,我们也无须当什么顾问。中城再次盘起手臂,回忆似地看着半空。
「唔……」
「怎样?」
「就我所知,应该没有。不,等一下……对了,她好像对鸿巢说过『加油吧』之类的话。」
她对谁都可以说「加油」吧?伊原大概也这么想,顿时露出失望的脸色,但她仍锲而不舍地追问:
「那我们可以去问演员吗?看看她还跟谁说过类似的话。」
「我们早就问过了,没有人听她说过要演凶手。」
我简洁地问一句:
「侦探角色呢?」
「也没有。」
唔……
伊原很努力地继续问:
「那诡计呢?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不料中城讶异地反问:
「有什么差别?」
我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便望向伊原,她露出分不清是焦躁还是死心的表情暗自摇头。要是中城不在面前,她绝对会毫不掩饰地尽情长吁短叹。
后来我们又提了几个问题,可是中城始终没能提供关键资讯。想想其实很合理,若有这种资讯,也不至于演变成此般局面。除此之外,我们的准备也不太周全,来这里之前完全没整理重点,因此提不出切中要害的问题,这根本违背了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必要的事应该尽快做,先揪出关键问题才是最妥当的顺序。
中城露出满足的神情说:
「你们就这样了?」
伊原挂出很不像她的愉快笑容回答:
「这是在问我们还有没有其他提问吧?是啊,就这样。」
我感觉到两人的话中都带着刺。
掌握情资的准备工作到此为止。里志灵活地转动手指间的钢笔,千反田如收到信号一般,沉稳地问:
「中城学长,你认为本乡真由学姐是怎么看待这部录影带电影的?」
中城发现讲到正题,嘻嘻一笑。
「好,我就讲给你们听,请你们手下留情。」
「麻烦学长了。」
我想中城可能一直在等这一刻。他舔舔嘴唇,滔滔不绝地说了。
「大家都吵着说不先写好结局没办法拍摄,可是在我看来,观众才不管什么诡计咧,最要紧的是剧情。『凶手就是你』这句话,还有凶手哭着说出动机才是重点。我做不来本乡的工作,不过要我评论的话,我会说她的剧情没有高潮,连谁是主角都看不出来。
让海藤演死者倒是很好,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海藤的个性很豪迈,人面也很广,道具小组自豪的作品让他死得很有看头,这真的很棒,受欢迎的演员就该好好重用嘛。其实让他演凶手或主角更好,反正都拍下去了。照这点来看,凶手最好是山西,因为她的朋友也很多。」
这……
「我们班上个性龟毛的人太多了,Mystery必须这样,Mystery不能那样,他们根本没搞清楚嘛,电影再怎么长也只有一小时,所有要素都加进去,哪有时间拍完啊?拍出来的东西你们也看过了,在银幕上播放时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所以该重视的还是戏剧性,标题最好简单俐落地取作『古丘废村凶杀案』,要能吸引观众才行。本乡应该也很明白这一点。」
该怎么说呢……中城的话简直让我听呆了。我不是推理小说的爱好者,只是经常买便宜的文库本来打发时间,其中不乏号称Mystery的作品,如此而已。可是连我都觉得中城那句「观众不管诡计」很诡异。
不过仔细想想,事实又是如何?二年F班拍好电影之后,会有怎样的人来看?
里面一定有侦探小说研究社的人,也有从来不看推理小说的人。这并非凭空猜想,壁报社发行的神山月报根据全校问卷调查写过一篇标题叫「神高学生识字率」的幽默报导,当时里志读得很开心,所以我还记得。在过去一年内至少读过一本小说的学生只占全校的四成,其中读过推理小说,甚至会注重诡计的读者就不知还剩下几成了。
考虑到这件事,也不能说中城的主张没有道理。
中城除了交叠手臂以外又跷起腿。
「可是在剧情上又不能不拍出凶手用什么手段杀了海藤,否则会缺少戏剧张力,所以入须才得专程去拜托你们帮忙……啊,对了,你们就是喜欢Mystery的人嘛。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我只想努力完成作品。」
中城的语气更武断了。
「简单说,那个剧本是密室杀人。海藤死掉的房间没有其他出口,要解决的问题是凶手要怎么杀掉海藤。
答案很简单,凶手是从唯一的路出去的。」
伊原皱着眉问:
「从哪里?」
中城笑了。
「真迟钝,当然是窗户嘛。」
……窗户?
我想起昨天看的录影带,虽然还留下片段画面的记忆,不过很讽刺地,我的回忆只剩中城提到的戏剧性部分,现场配置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没办法了,我只好说:
「里志,平面图呢?」
里志愉快地做出敬礼姿势。
「Yes,Sir!稍等一下。」
他从束口袋拿出一张影印纸,那是他简略画下的剧场平面图。
根据这张图所示,海藤死亡的地点是上手翼,剧中其他人物从右侧走廊进入。我还记得当时门锁住了,有人回头去拿万能钥匙,因此上手翼对右侧走廊的人而言是个密室。
之后的情况是:胜田穿过舞台走向下手翼,因为走左侧走廊也可经由舞台到达上手翼。他到了下手翼,赫然发现有堆木材塞住了门,我记得是这样。
唔……
从根本来看,中城那句「这是密室杀人」很不可信。
我的理由不是「不可能有完全的密室,真是密室就没办法杀人了」。电影画面很难看出来,但平面图画得很清楚,除了窗户以外还有一个出口。
我指着剧场大厅大门说:
「这里呢?」
中城爽快地回答:
「打不开。」
「啊?」
「门被封住了,关得密不通风,你可以当作没有这个门。」
我哑口无言,同时瞥见伊原摆出受不了的表情,我想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差不多。我怎么都没听过这件事?
昨天入须向我们保证,本乡这个编剧的出题绝对公平。其实她没有说错,她又没保证过摄影小组拍出来的画面也一样公平。我不禁感到脱力,里志面带微笑在剧场大厅出口打叉。
总之,剧场大厅的大门不能用,密室还是有四个出口,包括上手翼的门和窗,还有下手翼的门和窗,但两扇门都堵住了,只剩两面窗户。
「窗户啊……会是哪一边的窗户呢?」
伊原问,中城哼了一声,答道:
「当然是这边。」
「上手翼?为什么学长这么肯定?」
「这是一定的,下手翼的窗户前面有衣柜挡着,打不开。」
是吗?里志依然微笑,又在下手翼窗户打叉。
用这种步调简直是在白费力气,我最讨厌无意义地耗费能源,也就是白费力气。我干脆一次问个清楚。
「学长,可能是银幕放映的效果不好,那部电影有很多画面看不清楚,能不能请你先告诉我们,除了这两个出口以外还有哪里不能用?暂时别管这是不是密室,总之你先全部告诉我们。」
「喔喔,还有其他的吗……」
中城想了一下。
「……对了,左侧走廊的第二间准备室打不开,因为门锁坏了,钥匙插不进去。还有建筑物朝北的一面……就是这张平面图左侧的所有窗户,为了防雪都钉死了,不过想拆还是拆得掉啦。」
「真的只有这些?」
「是啊,就这些了。」
中城一口咬定。
我多少还是有些怀疑,不过信用即是财富,姑且相信他吧。一直保持沉默的千反田说:
「本乡学姐也知道这些事吗?毕竟她没有参与拍摄……」
对耶,这点很重要。本乡如果不清楚剧场实际情况,纯粹看平面图来写剧本,很可能写出无法实现的情节。
中城的回答消除了我们的疑虑。
「本乡决定选楢洼当舞台后,还亲自去视察过。」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想想,六月……不,五月底。」
「中途打岔真是抱歉,请学长继续说吧。」
中城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地继续道:
「所以我觉得凶手是从上手翼的窗户进去再出来,这样一来,凶手不用走这扇门也能杀死海藤。怎样?」
还「怎样」咧。
凶手是爬窗进出,而不是门……他的答案是这样吗?
「喔喔,原来如此!」
千反田拍了一下腿。
我实在不想对兴高采烈的中城泼冷水,真正泼他冷水的是在这种时候特别管用的伊原。
「中城学长,这种Mystery太平淡了。」
中城受她抢白,脸上顿时浮现怒色,但语气依然沉稳。
「就算你们这样想,难道还有其他手段吗?而且……对了,你们也知道本乡的情况,她又不是Mystery专家,我不觉得她想得出多精采的诡计。」
他说我们不了解本乡,事实确是如此。不过这么一来……
我本来只想静静地旁听就好,却忍不住投入这种气氛。
「学长,这么一来还有办法锁定凶手吗?」
「锁定?」
「我是在问,如果本乡学姐设计了这种诡计,那凶手会是谁?」
中城似乎没想过这一点,又环抱手臂陷入沉思。伊原自信满满地追问:
「还有一点,所有人走进案件现场时,镜头不是拍了窗外吗?」
「是啊。」
「从影片看来,窗外明明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所以中城学长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案件现场的窗外……
我想起来了,那一幕拍到长得和人一样高的茂盛夏草。伊原说得对,如果曾有人经过,不可
能没有夏草折断的痕迹。
中城好像还没想通,所以伊原重新说明一番,他听了却依然坚持:
「那又有什么关系?」
没有吗?
我帮伊原顶了回去。
「为什么没关系?我觉得明明就有。」
「本乡可能忘了写清楚指示吧。」
「要这样讲的话,根本没得谈了嘛。伊原说的是没有凶手的足迹耶,本乡学姐有可能脱线到忘了写出这点吗?难道剧本的其他部分也缺了很多应有的指示?」
中城沉吟着。
他的顽固还真令人惊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大声地说:
「对了,是夏草!」
「……夏草怎样了?」
中城一副重拾自信的模样,振振有词地说:
「你们不想选窗户这条路,是因为外面的夏草没有折断,对吧?」
伊原慎重地点头。
「你们就是这点搞错了。我刚刚也说过,本乡去楢洼视察是五月底,那时夏草还没长出来,所以本乡误以为窗户这条路行得通。」
里志惊叹地「哇」了一声,如果不用顾虑中城,他一定会说「总算有一句像样的发言了」。伊原好像想反驳,但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偷偷觉得好笑,心想中城真有一套,竟然想得到本乡视察时拟定的逃脱路线不能用于实际摄影。
的确有一套,不过……
中城八成把我们的沉默当作认同,便乘胜追击。
「只要在下次摄影之前先把草割一割,从发现尸体那一幕开始拍,就没问题了。对耶,我怎么现在才想到?这样行得通,搞定了!」
我看中城乐得手舞足蹈,决定放弃反驳,因为现在再说什么都是白费工夫。
千反田见话题告一段落,便微笑着对中城说:
「谢谢学长告诉我们这些事,应该可以给入须姐一个好交代了。」
中城满意地点头,看他那副兴奋喘息的模样,说不定等一下就会自己动手写剧本了。
几分钟后的地科教室。
伊原「呣」地呻吟。写是这样写,其实那种声音很难形容。
「那样可以吗?真的行得通吗?」
中城出人意料的反击让伊原乱了阵脚,她认为那种诡计太不入流,却不得不承认他关于夏草的发言有其道理。对任何小破绽都会猛烈攻击的伊原想必相当郁闷。
「就物理上而言,的确有充分的可能性。」
里志喃喃回答,语气也带着一丝不满。
至于千反田……
「……」
她一再地瞥向我,我终于按捺不住,主动问她:
「干嘛啊,千反田?」
「呃,嗯……」
千反田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折木同学,你觉得中城学长的推论真的符合本乡学姐的想法吗?」
「在问我之前,先说你怎么想吧。」
我问了之后,千反田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么容易把心境表现在态度上的人应该不多。千反田的表情变化不大,但眼神和嘴巴的动作已说明了一切。我说:
「你看不顺眼吗?」
「我哪有看不顺眼!我只是……有点不能接受。」
这不就等于看不顺眼吗?
就某种角度而言,中城的性格还真杰出,他讲起自己的主张如此铿锵有力、毫不退让,甚至说得出一番道理推翻我们的否定。不过,无论他再怎么有信心,我们不能接受的地方还是不能接受,看不顺眼的地方依旧看不顺眼。
我盘起手臂,这可不是在模仿中城。
「算了,也难怪你这么觉得,中城的说法难以成立,所以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不协调的感觉。」
回话的不是千反田,而是伊原。她不甘心地说:
「难以成立?根本矛盾极了嘛,折木!」
她这么想要驳倒中城吗?
我朝里志招招手,他看出我的意图,便将平面图拿过来。我把图摊在桌上,转到千反田和伊原看得清楚的角度。
我尽可能以寻常的语气说:
「中城的提案很简单,简单到若用欣赏Mystery的眼光去看都觉得愚蠢。正因这么单纯,更不容易靠物理手法推翻。伊原,你想说那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反驳不了。」
她沉默的不悦脸色等于承认。
千反田兴致盎然地靠过来,我悄悄把椅子往后移。
「还能从哪一方面判断出不可能吗?」
「是没有到『不可能』的程度啦……你们记得伊原问中城的问题吗?本乡有没有说过那出Mystery用了什么诡计的那一句。」
千反田果断地点头。
「我记得,『她说过这出Mystery用的是物理诡计或心理诡计吗』。」
「没错。我要说的是,这个简单至极的物理手法可以用简单至极的人类心理推翻。」
我才说完,里志突然爆出笑声。
「哈哈哈,奉太郎,好个迂回的说法,完全像个『侦探角色』。」
这家伙明知我不想当侦探还这样说,个性真差。不过我的说法真的太迂回了。我坦然地反省,改口道:
「换句话说,依照凶手的心理,应该不会爬窗进去。」
我指着平面图上的凶杀现场,讲得更明白点则是窗户。
「这个角色如果要爬窗入侵,一定得从剧场外面进来,可是……
大白天里要在同学分散于剧场各处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想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房间移动到犯案地点,一定会被别人看见,不然就是脚步声给人听见,换成是我绝对不会冒这种险。」
「唔。」
里志摸摸下巴。
「说得也是。如果我要在那里杀人,也不会采取中城学长那种容易曝露行踪的方法。若是晚上还能考虑,但那时是白天,他太偏重物理上的可能性了。」
「嗯,就是这样。」
我下了结论,千反田「唉」地叹了一声。
「我懂了。我之所以不能接受,一定是想像了中城学长的提案实际进行的情况。当凶手悄悄逼近海藤时,楼上还有其他人呢,这太奇怪了。」
也有人露出难以释怀的表情,那是伊原。
「我觉得折木说的有道理,但又不能确定本乡学姐会不会注意到这点。」
说得也是。若能去问本乡,所有事情都可以立刻解决……算了,就是因为不能问,那些人才会找上我们。但也不能因此丢下这桩问题。
「我们虽然不了解本乡细心到什么程度,但那些人不也是间接得知吗?」
谈到这里时,地科教室来了个客人,即是帮我们带路的江波。她站在教室门口,好像不打算进来。
「成果如何?」
里志讽刺地笑着回答:
「有初步结论了。」
「是什么?」
「中城学长的提案不能采纳。」
江波喃喃说着「这样啊」,可是脸上没有半点遗憾。千反田深深低头。
「对不起。」
「不会,这不是你们的错……明天我会为你们介绍第二个人。」
明天?连明天也要来?我的暑假啊……
江波听完想听的事,说完想说的话便爽快离开。我叫住江波,她停下脚步,讶异地回头。
「干嘛?」
态度真冷淡,我尽量叫自己别在意。
「可以给我们看看剧本吗?拍摄中实际用过的。」
江波打量似地看着我。
「你们已经看过录影带了,有这个必要吗?」
「呃,这个嘛……我们想知道本乡学姐的细心程度。」
江波微微点头,答应帮忙准备。
接下来我们仍拿中城当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早已偏离了他那件解决方案。不论结果好坏,中城的强硬性格都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随口漫谈这类的事。
要用一句话形容我对中城的印象嘛,最适合的应该是入须那句「缺乏必要技术的人做不出好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