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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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很清楚自己的喜好为何,却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
回想我的成长背景,并无特殊之处。父亲虽然不常在家,倒是确保我们一家子过着衣食无缺的日子;姊姊供惠是个离亲叛道、目中无人、一上大学便立刻存钱出国长期旅行去的怪人,却不是什么长着六条手臂或三颗头的怪物;然后是我,折木奉太郎,活到现在从不曾经历过惊天动地的大事。
真要说起来,我在中学时确实曾被牵连进一起「可能谁都不曾体验过」的麻烦里,因而莫名其妙地结识了福部里志,两人成了交往至今的好友。当时姊姊的反应只是一句:「常有的事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为此忿忿不已,这么大条的事哪里常有了?但在我蹙着眉嫌这麻烦嫌那难搞之间,迎向了毕业。后来回想才发觉,嗯,的确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在校的成绩不算差,虽然不是杰出的天才儿童,念书对我而言并不痛苦。一如神山市这一带所有「成绩不算差」的中学生,我同样没想太多就选择了报考神山高中。准备入学考很辛苦,但这应该只是一般程度的辛苦。
拥有完整中学直升制度的神山高中是本地最热门的升学高中,但招生录取率仍高达百分之九十,扣掉同时报考私立学校的录取生,录取率几乎百分之百,我也就顺势地考上。
搞不好,开学典礼时坐在座位上,我暗自思索着。搞不好,我在这间神山高中的日子,也将遇上许多事情;三年的时间,肯定会遇上晕头转向的事件。
但说不定也是此刻在场所有人,不,是和我同世代的所有人都将体验的「晕头转向的事件」,因此不会是让我惊艳地感叹「噢,这难得一遇」的特殊体验。想当年在镝矢中学度过了荒唐岁月,离开时也只是仰望校舍嘀咕:「到头来也没遇上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啊。」三年后离开神山高中,或许依旧会兀自嘀咕这句话。
原因出在,我个人有个坚定不移的信条。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开始怀抱这个信条,既不是有谁教我,也不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可以确定的是,一路走来始终奉行着这一信条。
那就是——
没必要的事不做。
必要的事尽快做。
2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但这害我落到现在的下场——放学后仍留在教室,面对桌上两张稿纸。第一张上头写了标题「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另一张则是一片空白。学生毕业出路辅导处的老师一定好心认为:「要新生写下将来的抱负,两张稿纸应该够写吧。」真是太感谢了。
这原本是回家作业,昨天也在家写完了,虽然现在完全想不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但确实写好了。那为什么我还得在放学后留下来,面对这不知如何下笔的作文题目呢?这称得上是个令人万分惊愕的谜团,简言之就是——「老师,我把作业忘在家里了。」
别说是区区两张草稿纸了,看到只写了三行就怎么都继续不下去的我,里志笑着说:「这就是『没必要的事不做』的奉太郎啊。要你写下日后的抱负,你一定很伤脑筋吧,不过这种东西随便写一写交差就好了嘛。」
讲得好像很了解我,其实他根本不明白。我以两指拎起自动铅笔晃呀晃,一边反驳:「我已经随便写一写了。昨晚就是这样做的。」
「那为什么再写一次会挤不出来?」
「正是再写一次反而难啊。」
里志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
我开始转笔,不,是打算开始转笔,却没控制好,手上的自动铅笔猛地边转边飞出去,擦过里志的脸庞,落到教室的角落。我冷静地站起,走过去捡起来,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神情回到座位,里志也摆出一脸没事的表情。
「再写一次是难在哪里?」
「第一次只要随便写写就生得出来,可是一旦要再写一次,总忍不住想照着第一次的内容写,反而没办法随便写了。」
昨晚随便写写,但便出来的「抱负」还颇像回事,要我完全抛掉之前的构思从零开始,反而困难。里志似乎很乐,嘻嘻一笑说: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那种感觉,所以只要你想得起来昨天写了什么就搞定喽。」
「可是毕竟是随便写写的东西,我想不起来了。」
我把自动铅笔反过来戳着桌面,于是这话题到此完美画下句点,里志耸耸肩,没再多说什么。
四月就快结束。虽说已是放学后,时间并不晚,教室里除了我还有几人留着,正聚在一块开心地聊着可有可无的事。外头下着小雨,这两、三天一直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今天傍晚雨势会转大,因此我很想赶快回家。
里志坐到桌角上,探向我手边的稿纸,总是拎着的束口袋一甩挂上了肩头。
「看来你还有得磨的,这样今天能去社办吗?」
一听到「社办」两字,我不由得垮下了脸。
基于信条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想也知道我一点也不想玩社团,追求悠哉高中生活的我,怎么可能自找麻烦去追求青春活力?
然而计划却被一封信完全打乱。那是从印度的贝拿勒斯寄来的信,上头写着:「加入古籍研究社吧。」然后基于些许倒楣与误解,我最终还是依照信上的指示,成了古籍研究社的一员。
眼前的福部里志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但同时是手工艺社社员与学生会的总务委员,兴趣是骑脚踏车。这小子,到底有多闲啊。
里志说了:「千反田同学问起你哦,说你怎么都不来社团。」
我没吭声,埋头装出忙着写稿子的模样。
千反田也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员,全名叫千反田爱琉。
根据重要的事一概不知的杂学王里志所言,千反田家是富农家族,在我们神山市的东北边拥有广大农地,但从她的外表却感觉不到家世背景的光环,留着一头长发的她五官细致,气质清新,和我们一样是一年级生。千反田。我不由得想装作没听见这名字,里志可能也察觉了,我对那位大小姐没辙。
本来想不会有任何人加入古籍研究社才申请入社,都怪千反田也入了社,古籍研究社开始有了社团活动。这就算了,让我疲于应付的是另一方面。
千反田不是我讨厌的类型,节能主义者是没有强烈好恶的,只不过千反田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便抓着我说:「为什么我会被反锁呢?我很好奇。」
那天,千反田待在上了锁的教室,她一直都没发现自己被反锁在里头,门锁虽然是我打开的,但当然不是我把她锁在教室里。我能明白她为什么觉得奇怪,但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拜托我解谜,还非常强势地拜托,我只好被赶鸭子上架地绞尽脑汁。
还好那天运气好,解开谜团了,但事情真相大白后的放学路上,一股奇妙的预感袭来。我奉行的节能主义并未动摇,毕竟,一般来讲,没人会吃饱没事干地跑去撼动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信条,千反田应该是同样心态。可是,千反田一双大眼睛伴随着「我很好奇」一起凑上前,如此景象深深烙印在记忆深处,化为奇妙预感。
「千反田同学现在正在社办填写申请许可的申请单。要麻烦她处理那些书面资料,我也很过意不去,但没办法,这是身为总务委员的职责所在。」
「是喔,辛苦你们了。嗳,『勤学不ㄔㄨㄛˋ』的『ㄔㄨㄛˋ』要怎么写?」
「如果忘了怎么写又另当别论,干么特地挑不会写的字咧?你写『我会用功念书』不就好了?」里志这人基本上有话想说、心情又对时就会直言不讳,但绝不是迟钝。他轻叹口气继续:「……嗯,不过社团活动这种东西,不想参加的时候也没道理勉强自己去就是了。」
我不至于不想去,只不过这放学后的时间,比起泡在古籍研究社,当务之急显然是「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我将不负神山高中之名,加倍努力精进学业,所以里志,还是要用「勤学不ㄔㄨㄛˋ」表达才传神啊。
里志俯视桌上那两张仍有大片空白的稿纸,强忍下呵欠,接着瞥向窗外,我以为他在看下个不停的春雨,却突然笑嘻嘻地转向我说:
「对了,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谣言,虽然很老哏,你也听说了吗?」
「老哏?」我抬头看他。这么轻易就让我转移注意力,可见我不想再思考「抱负」了。里志一脸得意地点点头,突地竖起一根食指。
「老哏归老哏,却很有趣。你想想,神山高中既是神山市最热门的升学高中,更是一堆奇奇怪怪社团的大本营,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境哇?每次我走进校门时都不由得心跳加速。但如此独树一格的神山高中,居然也有这么老哏的谣言传出来哦。」
「你那根指头是什么意思?」
「啊,抱歉,这个没意思啦。」
里志很干脆地缩回食指,但脸上依旧笑咪咪。
「奇谈,怪谈,校园的诡异传说。
我真的很想说给你听啊。」他说到这,突然装神弄鬼地压低声音:「传闻,在夜深人静的放学后,音乐教室里的钢琴竟然兀自传出乐曲演奏……」
「不用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了。」
一点也不有趣,我挥了挥手不让里志继续讲下去。
确实是老哏。小学就听过类似的,中学当然也有,全都是乍听前所未闻、其实架构大同小异的「校园传说」,我不至于听腻,只是没兴趣,我比较讶异的是向来以趣味至上的里志竟会讲起这么无聊的事。
然而里志一脸遗憾,大大地摇摇头说:
「你不懂,奉太郎。你觉得本大爷会觉得这种到处都有的『校园怪谈』有趣吗?」
很难讲,因为之前他才在说简易寿险的机制很有趣。
「你误会啦,想也知道我觉得有趣的是『居然有这类传说开始流传』这件事本身呀。」
「是哦。」
「身处叫人分不清左右的新环境里,我们这些宛如迷途小羔羊的一年级生总共三百二十人,刚入学不到三星期,就开始传出:『其实这间学校里啊……』的谣言,这是多么优秀的成长啊!」里志展开双臂表现他的喜悦。
原来如此,我明白他的重点了。我将右肘抵着桌面,以右拳撑着下巴,「你这么说也是。忙着摸索新环境时,的确没心思散播谣言,换句话说,奇怪的传说冒出来的时候,就代表已经一定程度熟悉环境了。」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你一点就通,太好了。」
「这让我想到血型占卜啊。」
我想到什么就随口说出,开心点着头的里志一听,倏地停下动作。
「……怎么说?」
「不就是初次见面时会出现的话题吗?双方对彼此稍微有一点认识之后,一开始的话题差不多就是这一类,通常也的确能够炒热场子气氛,让大家聊开来;但其实很多人心里一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
里志猛地倒抽一口气,双眼睁得大大。看到他夸张的反应,反而我有些吓到。
「干么啦?」
「哇,真是吓坏我了!」里志一边碰碰地拍我的背,「奉太郎竟然会评论起人际关系的方法论!我一直以为你总是闭起眼,不去正视『人类乃是社会性动物』这一点呢。」
真没礼貌。
「我又没有讨厌人类。而且要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着对方说话,我也是办得到的。」我故意死命盯着里志的双眼说这段话,当然里志不喜欢这样,当场别开脸。
「好啦,我知道,你只是单纯地奉行节能主义罢了。」到底怎样?这小子真怪。「那,如何?想不想听听这个象征我们一年级新生成长的音乐教室奇谈?」
我不会由于里志的大力鼓吹而对这事感兴趣,可是坚持要拒绝,很可能又会被他调侃:「看吧,你根本就不愿意去面对社会性的状况嘛。奉太郎,要拥有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一步就是不管无聊还是有趣的话题都要听听看哦。」好吧,反正不至于干扰我写抱负。我重新握好自动铅笔,一边把注意力拉回稿纸上,说道:「总之你很想讲吧?那我姑且听之。」
「很好。」里志刻意清清喉咙,「事情发生在昨天。一名一年级的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
「那位女同学,不是千反田吧?」
我没打算认真听,但里志才开始讲,我的耳朵就不由得竖了起来。
专科大楼四楼有音乐教室和地科教室,后者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办。
我们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位在普通大楼四楼,要前往专科大楼四楼,必须先下到三楼,穿过两栋大楼连接通道的天台进入专科大楼,再走上四楼。像今天这种下雨日子,由于无法走天台,就得下到二楼直接走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这是远到我不愿意耗费能量的距离了。
专科大楼四楼等于是神山高中的边缘地带,跑到这么远的好事女生,我只想得到千反田。
才开始讲就被打断的里志一瞬间露出扫兴的表情,「不是啊。」
「那就好。」
「好好听人家讲话嘛。」
被骂了。我闭嘴。
「放学后,女同学前往专科大楼四楼,时间已经过傍晚六点。因为校门六点关,学校里几乎不见人影。
她来到三楼,正朝四楼走上楼梯时,听到钢琴旋律流泻。不知幸还是不幸,这位女同学对音乐颇有研究,她听出这琴声的绝妙之处,无论运指技巧、浑厚的表现力,都是无以伦比地精湛,这首曲子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月光奏鸣曲〉。女同学是为了拿回忘在教室的东西才特地跑这一趟,然而美妙的琴声让她不由得伫立原地倾耳聆听好一会儿。
从走廊到楼梯,连同这名女同学,全被夕阳染上艳红,世界仿佛开始燃烧,不断绵延,秀丽的琴声宛如献给末日的镇魂曲,令人感动到几乎要颤抖的激动情绪逐渐涌上胸口,这名女同学——」
我有意见。「昨天也是下雨天,没有夕阳。」
「是的,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迎来了薄暮,雨声仿佛随着湿气黏上肌肤,还稍稍混入乐音扰乱了旋律,听着雨声,一丝无以名状的不安逐渐渗入这名女同学的心头。」
这样也能掰……
里志的能言善道威力丝毫不减。
「神山高中的学生艺文活动本来就远近驰名,校内有这么优秀的钢琴天才不奇怪。女同学想当面称赞一下弹奏钢琴的人,于是来到音乐教室门前,琴声确实从里头传出来的,而且你说,除了音乐教室,校园哪还找得到钢琴呢?」
体育馆里就摆了一架典礼用的钢琴啊,不过怕里志觉得我在泼他冷水,我决定别戳破。
「然而,在她打算打开教室门的那一瞬间,琴声唐突地消失了。这怎么回事呢?女同学满腹狐疑,缓缓地打开了门。」
里志刻意压低声音,一边模拟开门的动作,看他这副模样就晓得快讲到故事高潮了。
「门一开,她发现音乐教室里气氛相当诡异。
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教室内一片阴暗。女同学猛地朝钢琴看去,那儿空无一人。钢琴琴盖打开,却不见弹琴者,为什么呢?女同学开始觉得不对劲,动弹不得的她移动视线扫视教室,然后,她看到了……一身高中水手服的女学生正幽幽地待在教室角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披散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一双充血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女同学!」里志双手握拳,表现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模样,「啊啊……怎么会让我遇到这种事?」
真的很爱演。
「女学生吓得全身寒毛直竖,一个转身头也不回拔腿就跑。后来她才听说,昨天是钢琴社的人申请放学使用音乐教室,而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是三年级的前辈,可是那位前辈遇上意外手指受了伤,根本无法弹琴!
哎呀呀,可是奉太郎呀,那架钢琴竟然会自动演奏,其实说怪也不怪哟,因为这间神山高中呢,从前在全国钢琴大赛前,曾经有一名钢琴社社员不幸出意外而——」
「死了吗?」
里志直到这时才恢复一脸正经。这次的戏演得还真久。
「天晓得,可能死了吧,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可思议的是,一边听着里志闲扯淡一边写稿子,竟然顺得不得了,或许决定「随便听听」的心态引出了「随便写写」的效果吧。我抬起眼对里志说:「昨天那个时段申请使用音乐教室的是钢琴社,而且钢琴社只有一名社员,这两点都是你加进去的,是吧?」
我知道里志露出苦笑。
「不愧是明眼人,奉太郎。没错,钢琴社社长多丸润子,指关节受伤治疗中。」
我不晓得那位目击事件的女同学是谁,不过一般学生不太可能得知这么详细的社团消息,里志却有办法知道,因为他是学生会的总务委员,神高所有社团的动静他都了若指掌。
里志一改装模作样的演戏语气,兴致盎然地对我说:「可是那个披头散发跟鬼一样的水手服女学生真的出现了哦。目击的一年级女同学不知道是太害怕还是吓到了,今天午休的时候,A班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呢。」
「不用特地强调水手服吧。」
神山高中的服装规定男生是立领制服,女生是水手服,要是学校里冒出穿着学院西装外套或小学长罩衫的女学生,我才会讶异。
「接下来就等着看这个奇谈会不会传出去了,又会传得多快呢?要是把谣言的传播路径记录下来,说不定可以成为民俗学研究的资料,名称就叫做『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二怪谈』。照现在这个状况,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哦?」
里志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看得出来他相当感兴趣。谣言的传播路径的确很像这小子会埋头钻研的话题。
但我没心思照顾里志的研究,因为他这番话有我无法充耳不闻的关键。
「等一下。你刚说什么?」
「咦?我说『民俗学』啊,不过可能称做『都会传说』比较接近吧,讲『民俗学』听起来总觉得好像是有关民间传说的……」
「不是,那部分无所谓。」
见我脸色突然一变,里志也不由得讶异。
「怎么啦?『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那么有趣吗?真没想到,奉太郎会这么捧场。」
怪谈本身根本不重要,麻烦的是,如果里志所言不假……
那就棘手了,必须想好对策才行。
「再跟我多讲一些吧。不过,我觉得先把这搞定才行。」
我专心写起眼前「入学一个月的感谢与抱负」,先搞定这个就没有问题了。
然而愈急着想完成,愈无法下笔,脑中想不出半点内容。必要的事尽快做,确实有时候一切事情都能尽快完成,可是也有想快也快不了的时候。
3
雨下个不停。
我一边听着里志述说详情,一边埋首于稿纸。
好不容易编完我第二次的抱负,正松了口气想说终于可以回家了,有个人甩着一头飘逸黑发走进教室。
「啊,你还在呀!折木同学。」
嘴角与眼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位正是古籍研究社的社长,千反田爱琉。虽然她的外表不招摇,但突然有个漂亮女生笔直朝我走来,也难怪还留在教室里的其他同学频频射来意味深长的视线。
我指着黑板的方向说:「你的教室在隔壁。」
我是一年B班,千反田则是A班。但她只是面露微笑回我:「是呀,我晓得。」原本就已经靠得太近了,她又踏进大约半公尺才站定,接着从手上的档案夹抽出一张影印纸。
「福部同学,我写好了。」
「噢,辛苦你了。还要填这种东西,真的很多此一举哦。」
我这才想起,刚才里志提过千反田在社办填资料,因为他说是什么「申请许可的申请单」,我以为他肯定在瞎扯,但看样子千反田真的填了一份资料。我瞄了一眼,只看得到标题写着「社费申请确认单」。
里志从他的束口袋拿出一个皮质封套的笔记本,把那张影印纸对摺之后夹了进去。千反田确认里志收好东西,头一转便看向我。她五官当中,唯一与一身清纯可人气质不符的就是一双大眼睛。当千反田露出热切眼神,甚至让人觉得她的瞳孔放得更大了。
我对那双眼睛、那双瞳孔的印象相当深。能够逼得奉行节能主义的本人折木奉太郎四处奔走解谜的,正是那道直勾勾的视线。放学后在古籍研究社社办与千反田初次见面是不久前的事,后来也没什么机会深谈,但直觉告诉我——她又要发作了。
于是抢在她双唇微张就要开口的前一刻,硬盖过她要说的话。
「你来得正好。」
「咦?」千反田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惊讶得连连眨眼。终于搞定麻烦作业的我松了一大口气,打从心底快活地笑了。
「刚刚里志跟我说了件怪事,是关于一则诡异的谣言。」
「喔,我正想讲那件事。」
……被我料中了。
「你也晓得吗?『秘密俱乐部的招生纸条』,里志说这是什么『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
千反田再度眨着那双大眼睛。
她很讶异,还抿起唇,但旋即十指交扣于胸前,脸上恢复了先前的微笑。「咦?那是什么呀?真的有所谓的秘密俱乐部存在吗?」
「我刚听到的时候也不相信。唔,不如……」我回头看向里志,「里志,你来讲吧。」
「呃,喔……好。」
或许一时没进入状况,里志有些困惑,瞟了我一眼,但我依旧堆着笑脸,挥手催他快讲。
然后,不愧是福部里志,被我催促也丝毫没有不耐,一直坐在课桌上的他端正姿势,语调开朗地开口了:
「那么,这回开讲的是『秘密俱乐部』,客官且听我道来……由于总务委员也负责管理校内各社团招募新社员的事宜,我是透过这管道听来的。」
开场白之后,里志继续说:
「毕竟神山高中有太多社团了,而社团愈多,招募新社员的宣传海报当然也愈多,估计一学期下来就能够把全校的公布栏全掩盖了吧。当然,要贴到校内公布栏上头,必须得到总务委员会的许可,盖过章之后才能贴上。
话虽如此,贴海报不过是一张纸加一个图钉就搞定,因此常冒出未经许可的海报,我们总务委员只得不时去巡视公告栏,一旦发现便立刻撤掉,这也是总务委员的职责之一哦,而且如果校内的正式社团擅自贴上未经许可的海报,是有罚则的,最严重甚至会被砍掉社团经费。」
「……没想到管理起来也很辛苦呢。」
「客官说的没错!没想到管理起来这么辛苦啊!」
里志的滔滔不绝很快钓到了千反田,她专注地边听边点头。
「但是呢,据说每年都会有一张出处不明的招募海报闯关。嗯,与其说是海报,应该算是纸条吧。去年发现的那一张,听说真的只是从记事本撕下一角,上头写了集合时间与地点,如此而已。这招募纸条不仅未经许可,社团也是私设的。据总务委员长田名边学长说,我们神山高中里,存在一个连总务委员会也掌控不到的秘密俱乐部,而那个私设社团的人始终都在暗中招募新社员。
那个社团真的存在,只是社团活动目的不明,也不知道他们招募什么样的社员,知道的只有社团名称。」
里志说到这,故意吊人胃口地停了下来;千反田则彻底上钩,立刻追问:「名称是什么?」
里志戏谑一笑回:「『女郎蜘蛛会』。」
「女郎蜘蛛……」千反田细细咀嚼似反复嘀咕数次,突然冒出一句:「我家的院子里,常看到它们的蜘蛛网。」
你光看蜘蛛网就能看出蜘蛛的种类?
「田名边学长去年尝试透过没收的招募纸条揪出『女郎蜘蛛会』,但扑了空,纸条上写的集合地点是一间空教室,而且上了锁。千反田同学你也知道,没有正当理由,校方不会借出教室钥匙的。所以学长得出的结论是,『女郎蜘蛛会』是有名无实的空壳社团,至于有人把招募纸条贴到公布栏上头,不过是某个幼稚家伙的恶作剧。然而……」
里志为了强调故事重点在此,刻意加重了语气:
「毕业典礼当天,一名毕业生对学长说了。
——我是『女郎蜘蛛会』的前任会长,我们家的下任会长也请多多关照了。当然,前提是你们要找得出那家伙才行喽……
田名边学长身为总务委员长,绝对不允许未经校方许可的海报贴上公布栏,所以特地叮咛我们,今年肯定会再出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要多加注意,但截至目前,还没任何人找到。」
里志说完,一个耸肩,结束了说书。
刚才他在讲音乐教室怪谈也是如此,夸张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却不会不自然。我认识里志很久了,今天才晓得他这么会说书,看来这小子可以考虑将来当辩士(注)。
※注:无声电影的说书人。
千反田轻吁一口气。「也是呢,学校的社团活动多采多姿到有点不可思议的地步,说不定真的存在谜一般的社团。」
的确,神山高中在一般全天制的普通高中里头,社团艺文活动实在多采多姿得过头,甚至包括人声音乐社、魔术社等共五十多个社团,秋初还固定举办长达三天的文化祭,如此活跃的校园,要是没有一、两个秘密俱乐部就太寂寞了。我开口了:
「『女郎蜘蛛会』啊。社团活动目的不明这一点,倒和古籍研究社一样呢。」
「怎么会?古籍研究社——」千反田说到这,突然默默思索数秒,然后不得不承认:
「嗯,可能可以这么说。」
我想起千反田说过她加入古籍研究社是有目的,但她也表示这是「个人因素」,因此我没继续追问。
「多如繁星的招募海报当中,藏着唯一的招募纸条,是吗……」千反田的手贴上脸颊,陷入沉思好一会,接着动也不动地一迳眯细着眼,像是气质高雅的深闺大小姐。
然后她终于大大地点头,神情瞬间亮起来,合掌于胸前,说道:
「嗯,我很好奇。」
等到了。
我拿起完工的稿纸,站起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会说你来得正好。」
「咦?你的意思是?」千反田不解地偏起头。
「当然是要去找出那张纸条呀。」
首先得问问里志,本校上上下下归总务委员会管理的公布栏共有几处。
但即使是杂学王福部里志,之前也没数过这部分。
「等等哦。」里志开始扳指头,「普通大楼从二楼到四楼,每层楼各有两处;一楼包括保健室和教职员室的前面也有,所以共四处。位于二楼的连接通道里头也有设置,靠普通大楼这侧有一处,靠专科大楼那侧也有一处。然后是专科大楼,每层楼各设置一处,这样总共是十六处了。
再来,校内所有楼梯的平台都设有公布栏,这么算来,一栋楼有两道楼梯,又都是四层楼,两栋加起来就有十六处了。」
我只在意结论,里志在计数时都左耳进右耳处,但
千反田不是,她看着十根指头都扳完了、愣愣地望着双拳不知自己数到哪里的里志,稳重开口了:「不对哦,福部同学,两栋四层楼大楼各有两道楼梯的话,平台只有十二处。因为四层楼的楼梯只会有三处平台。」
「咦?呃,是喔?」
里志又扳起手指,数到后来手比成一副怪样,看上去简直像诡异的饶舌歌手。
「所以总共是?」我问。
「二十八处耶?」里志也被数量之多吓了一跳,「每处公布栏贴了各种尺寸至少十张的海报,这么算来,这所小小的高中里头就贴着三百张的海报了啊。」
「我记得体育馆里好像也有公布栏?」
「对耶,那里有一处,还有武术道场里也有,这样总共就是三十处了。真是太伟大了!总务委员会!我们怎么这么奋力工作啊!」里志仰望天花板兀自深深感叹着。
令人惊讶的是,千反田居然无视一旁感慨到无以复加的里志,既没述说感想也没拨冷水,自顾自地望着他处。没想到我们还没聚过几次,她就抓到对待里志的诀窍了,而且是正确不过的方式。
但千反田视线的彼端,却是在下。
「总共有三十个公布栏啊,要全部找过一遍吗?」
怎么可能。要是那么做,我会基于违反个人信条遭报应而死。
「应该先思考可能性比较高的公布栏,锁定几个可疑的点再去调查。」
「之前摩耶花也说过。」回过神的里志语带调侃地说:「奉太郎都先动脑才动身体。」
「那不是很好吗?」
「摩耶花说,结果就是几乎都没动到身体啦。」
我无法反驳。
摩耶花指的是伊原摩耶花,不知什么孽缘,我和她从小学一直同班到中学毕业。这时我才惊觉原来我们直到上了高中才第一次被分到不同的班级。伊原和我交情没特别深,和里志却情谊匪浅,有句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伊原对里志始终一往情深。
「摩耶花同学是谁呢?」
「唔,嗯,你们应该迟早会认识吧。」
伊原向里志告白过好几次,里志却一味闪躲,原因不明,我也没兴趣知道,总之现在该做的事就如伊原的毒舌评语——先动脑再说。
「要锁定可疑的点呀。也就是说,要推敲出秘密俱乐部的社员觉得最适合贴招募纸条的公布栏是哪几个,对吧?」
「嗯,就大方向来看,你觉得怎样的地点比较适合?」我问。
千反田想了一下,抬眼瞅着我说:「要是被总务委员看到,当场就会被撕掉了。如果是我……嗯,我还是会希望尽可能贴在比较不显眼、位于校园角落的公布栏里。比方地科教室旁边那一带就没什么人过去。」
「也对,还有武术道场那边也很有可能,那个公布栏除了会用到道场的社团和总务委员以外,应该没人会注意到。」里志也应和。
我可不想去那么偏远的地方调查,于是我尽可能自信满满地断言:「我觉得不是哦。」
果然不该随便做不习惯的事。可能我演得太假,眼角余光瞥见里志的嘴撇成了ヘ字形,只不过,里志怎么想不重要,重点是千反田,还好她不觉有异。
「不是吗?」
「我可以肯定的是,」我顿了一顿才继续,「如果『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已经贴出来,要不就是贴在这栋楼一楼正面出入口前方的公布栏,要不就是靠我们教室这边三、四楼之间的楼梯平台上方。」
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你的意思是,只可能贴在从一楼正面出入口到一年级教室,也就是我们一年级生最常经过的路线上头,是吗?可是这么一来……」她嘟囔着,又陷入沉思。
这时要是有办法说服千反田,事情就好解决了,可惜我没有里志的舌粲莲花,迟迟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于是里志插嘴了:
「哎呀,不用想太多啦,奉太郎会这么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千反田同学认为是在校园的偏僻处,奉太郎认为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总之双方下好离手,直接去确认最快喽。」
「嗯,说的也是喔。」里志才刚提议,千反田便旋即一个转身说:「好,那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背起学校规定的侧背包。
顺便偷瞥了里志一眼,只见他望着他处,尖着嘴仿佛就要吹起口哨。
4
「嗳,你中学是念哪一间?」
入学至今我被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但主动问人还是头一遭。千反田想必也被一再问过,却毫无不悦的脸色,她回道:
「我是印地中学的。福部同学和折木同学你们中学是同校,对吧?」
「对对对。」身后传来里志的声音,「说到福部里志与折木奉太郎,可是镝矢中学有名的『Earth,Wind & Fire』(注)呀!」
说谁?在哪里?现在是在讲哪桩?
想也知道,中学时代的我在校一样没没无闻,里志却不同,他当时是学生会的会计。我和千反田并肩走下楼梯,里志则跟在后头。放学后,天刚开始暗的这段时间,使用这道楼梯的人数大增,我们边走边留意不要挡到他人通行。
来到三、四楼之间的平台,此处的公布栏贴着各式五彩缤纷的海报,争奇斗艳,每个社团各有其主打重点,反而使得整面公布栏乍看显得杂乱无章。千反田指向当中一张海报说:「我喜欢这个。」
注:地球风与火乐团,流行乐男子组合,一九六九年结成于芝加哥,团员人数维持七至九人的编制,曾获六次葛莱美奖及二十次提名,拥有超过五十张金唱片及白金唱片,唱片全球销量超过九千万张,被视为七〇年代流行节奏蓝调的首席代表乐团。
那是张圆形的海报,换句话说,他们毫不客气地占去了一大块空间,海报上写着简单的宣传文案:「要不要加入手工艺社呀?」下方贴了一只正在编织东西的猫熊,却非手绘图样,而是刺绣而成,绣好的布贴到厚纸板上,就成了一张招募海报。我光是想象那要花费多少心力就快晕了过去,究竟有什么必要如此拼命……
见我一直愣在公布栏前,里志把手放上我的肩头。
「如何呀?奉太郎,看到与节能主义完全背道而驰的精致手工艺,深深感到作者惊人的毅力与对作品完成度的坚持,此刻你难道没有一丁点感想?」
「接触异文化总能让我得到巨大的刺激。」
「非常诚实的感想,很好。」里志用力点了头,接着转向千反田,得意地说:「我也很喜欢这张海报哦,所以入社了。手工艺社。」
「咦?」千反田惊愕地说不出话,看样子她不晓得里志也是手工艺社。
千反田要是多和里志相处一些时日,可能将不断对这小子广泛的兴趣与过人的行动力感到讶异,慢慢她就会觉得:「莫非福部里志只是单纯没节操吧?」
继续检视公布栏,只见其中一张海报掀了角,整张都歪了。
「哎呀,图钉掉了吗?」千反田立刻蹲下查看地面,却没找到图钉。
「……好了,看样子没贴在这个公布栏,我们去看别的吧。」
接下来我们接连检查了二、三楼与一、二楼之间的平台公告栏。
花哨的字体、动人的文集、细腻的制作、从写生到漫画风格的各类插画,各式各样为吸引新生而花招尽出的招募海报展示在眼前,社团的种类之多也不遑多让,水墨画社贴出水墨画、漫画研究社画的是四格漫画、将棋社与围棋社贴出诘棋(注)题目、乐旗队社贴出精彩演出的纪录照片,此外还有运动类社团,在艺文类当道的神山高中里虽属弱势,种类却一点也不少,篮球社、田径社和棒球社,多到甚至让人有错觉,仿佛这所学校包下了所有适合高中生倾注活力的社团活动。
「哎呀呀,这样看一遍下来还是不得不承认,神山高中真的很惊人。」
「真的呢,海报多到公布栏的背板都看不见了。」
「啊,这张海报好棒哦。」、「这张做得很用心呢。」冷眼看着兴奋不已的两人,我不知为何有种挫败感。
每天必经这道楼梯,海报也明明见过几十次,但一旦正面迎向公布栏,自己始终敬而远之的活力就这么迎面袭来,总觉得头开始有点昏。
折腾好一会,我们一行人总算是下到一楼。
注:出于实战或刻意安排的棋局,含有一些巧妙的获胜手法,可用以训练计算力及测试棋力,饶富趣味。
来到一楼的正面出入口前,这是我们调查至目前的公布栏当中,贴得最满、最混乱的。
里志笑着说了:
「这是新生会看到的第一个公布栏,正是所谓的一级战区哦。」
我的天,总务委员会真的认真在管理这里吗?整个公布栏没有一张海报的规格是正统的,明信片尺寸的招募小卡贴满到公布栏边上。因为是一级战区,很多社团都跑来想分一杯羹吧。我每天上下学经过这应该都瞄过,但这板子本来就这么热闹吗?
面对眼前的混乱,千反田似乎得出了什么结论。
「噢,
原来如此,是这个意思呀。」
我回头看她,她回我一个微笑:
「我本来不明白折木同学为什么觉得愈多人看得到的公布栏愈可疑。这里贴了这么多海报,没经过委员会许可的招募纸条也就不那么显眼了吧。」
她是想说「藏木于林」吗?
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光明正大骄傲地说:「没错,就是这个原因。」但要是真说了,那不是光明正大,而是打肿脸充胖子,所以我决定说实话。
「……不是耶,抱歉,我没想到那去,我根本忘了这块公布栏会热门成这样。」
「咦?那你的判断点是什么?」
「如果东西真的在这里再告诉你吧,没找到就糗了。」
千反田将手指抵上嘴唇下方,一脸含笑站在公告栏正前方。
「那就非得找出来不可喔。因为刚才折木同学你不知怎的,对自己的推论异常地有自信,我无论如何都想听听你的说法呢。」
又没有那么夸张……不过,看样子千反田已经认识到,自信满满的态度一点也不适合我。真怪,明明我和她根本没讲过几次话。
千反田原本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大,直盯着公布栏。看到她那宛如想穿透纸背的视线,我不禁坐立不安了起来。这家伙的直觉应该不算敏锐,但她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却是超人一等。犹记得初次面对面时,我完全对她没印象,她却清楚记得我和我的全名,正是那惊人观察力加上记忆力得出的结果。要是她把这整块公布栏上贴的海报全记下来的话……该怎么说呢?对我而言,不太妙。
「连全球行动社、辩论社、百人一首(注)社都有呢。啊,占卜研究社!我的朋友就是加入这个社团。」
面对宛如社团名册的公布栏,千反田的视线从右上往左移动,稍微下移后又往右审视过去。
注:「百人一首」原指日本镰仓时代歌人藤原定家的私撰和歌集,汇集日本王朝文化七百年的一百首名歌,代代传颂,家喻户晓。今日多指印有百人一首和歌的纸牌,或是用这种纸牌来玩耍的「歌留多(カルタ)」游戏。
「如何?真的会有吗?」里志问千反田,但千反田专注在眼前一张张海报,没察觉里志话中的挖苦意味。
「古筝社、桌球社、美术社……嗯嗯。」弯腰凑上前的千反田兀自嘀咕,接着终于直起身子,一脸遗憾地面带苦笑说:「看来没有『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啊。」
看她那表情,我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罪恶感的情绪。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我们一开始也不确定那个秘密俱乐部的招募纸条是不是到现在还贴出来,不见得是折木同学你推测错了哦。」
看,她甚至出言安慰我。
突然一股情绪袭来,我很想当场向千反田道歉。她个性不乡愿,却一根肠子通到底;相对地,我还有里志,即使非出于本心,看待事物的角度总不自觉有些偏颇。千反田应该和这种扭曲个性完全沾不上边吧,我很想对她说:「你能不能再多怀疑这世界一点!」事情是不是有内幕呢?别人是不是在骗我呢?她应该从没想过这些事。不,她怎么可能没怀疑过,我相信她不笨,那为什么她丝毫不显露对我的怀疑?这样反而显得我跟小丑没两样。
但计划已顺利进行至此,既然无法收手,只能做到底了,幸好此时站在千反田身后的里志及时出声:
「很难讲吧,我觉得应该有啦,只不过是不是贴在一眼就看得到的地方就不确定了。」
「怎么说呢?」千反田回头问里志。
「我想,他们要逃过总务委员的眼睛,应该会做点手脚吧。不过都好,反正真的有贴出来,迟早找到的。」里志说着微微耸耸肩,「我比较好奇的是,奉太郎,为什么你觉得如果真的贴出来,就会出现在一年级生的动线上头?」
「……喔,你问这个呀。」虽然在我的计划之中,我的声音却有气无力。嗯,或许听起来像因为推论落空而失望吧。我摇摇手,开口了:「对了,里志,如果你要藏东西在这间学校,会藏在哪里?」
可能问题来得太唐突,里志想了好一会才回答:
「藏东西?嗯,要看东西多大吧,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普通大楼的一楼教职员专用厕所再过去那一带应该不赖,那里是整排空教室,根本没人会过去。」
「还有其他地方吗?」
「……和室教室……吧,那里只有茶道社的人会去。」
「OK。那么,如果要把东西藏在镝矢中学里呢?」
里志这回想得更久了,「那当然就藏在……」他才说到这,突然冲着我一笑,「哦——我懂了。」
「就是这么回事喽。」
我们一副共犯的语气说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奉太郎,你的考虑确实有理。」
「咦?你们在说什么?镝矢中学里有那么适合藏东西的地点吗?」完全被当成局外人的千反田开口了,语气夹杂着巨大的好奇与些许的不满。
「也不算适合啦,不过我第一个想到的是配膳室。那里每天有大量学生出入,反而谁都不会注意到。」
千反田似乎还没弄懂和室教室与配膳室的差别在哪,于是我明说了:
「要藏在神山高中里,就会想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但如果要藏在镝矢中学里,反而会想藏在人进人出的地点。你呢?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假使要藏东西在印地中学里的话,难道你不会想藏到『众人视野的盲点』吗?」
「啊……」千反田倒抽一口气,手掌掩上嘴边,「的确如你所说。为什么哦?不会想把东西藏到隐密的角落耶。」
「简单讲就是习惯的问题。」我说得很肯定,「神山高中对我们而言都是还没习惯的新环境,因为不习惯,不想被察觉的事就会倾向偷偷做;相对地,中学我们都待了三年,校园每个角落都摸透了,既然如此,与其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反而会想尝试大胆突破盲点。
要是把东西藏在平常没什么人去的和室教室或空教室,万一哪天有人闯进去,那个人一定会仔细观察四下。老鸟正因为晓得很少人去的地点终究还是有人去,东西被看到风险更大,自然不会想把东西藏在那。」
「原来如此呀。」里志说,「所以你才会觉得一楼正面出入口可能性最高。的确,学生的足迹遍布校园的每个角落,不可能有完全没人进出的地点。而且贴在这处公布栏,也能发挥刚才千反田同学说『藏尸于战场』的效果哦,对吧?」
什么尸体不尸体的?不过,总结就是这么回事。
「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女郎蜘蛛会』里没有一年级生,正因为是老鸟群集的秘密俱乐部,我猜他们反而会倾向大剌剌地直接闯关。」
千反田供乎大为感动,神情认真地做了深呼吸,接着像在反刍刚才的话语似缓缓点着头。
「确实,奉太良同学说的有理,我太天真了,只想到要藏在校园角落。听了这番解释,我现在反而觉得,要是这处公布栏找不到『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才奇怪呢。」
「嗯,不过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看来奉太郎的自信也不太可靠啊。」里志边亏我两句,边凑近公布栏一看,突然间停下动作,「……唔?」
只见他倏地敛起笑容,手伸向栏上的某张明信片,在一片尺寸大同小异的宣传明信片当中,唯独那张像想强调自我主张似地,硬比其他的大上一倍。
「那是棒球社的吧。」
「嗯,是啊,不过这里怎么好像有点翘起来?」里志心不在焉地应道,一边掀起明信片。
下一秒,千反田「啊!」了一声。
明信片的后方贴着一张从稿纸撕下的小纸条,上头写着一行字,一笔一画全是以黑色签字笔贴着尺描下:
「女郎蜘蛛会 招募会员两名 05021722LL」
「找到了耶……真是不可思议,刚才听了二位的说明,我只觉得一定找得到,所以现在一点都不讶异呢。」千反田的反应与其说讶异,更像傻住了。
另一方面里志则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盯着纸条上的文字。
接着刻意语气郑重地缓缓说:
「嗯,没盖总务委员会的许可印章。那我就善尽职责喽。」
当下撕去了那张纸条。
我们在公布栏前搅和的这段时间,出入口仍不断有一年级经过,大家都到鞋柜前换上鞋子,踏上雨中的归途。
我开口了:
「嗯,这下了结一桩心事。那我去一下教职员室交报告,然后直接回家喽。」
「OK,我也该回去了。」
千反田似乎有些意外,但旋即露出微笑。
「好的,那我们就此告别喽。『新手才会想要出奇招』,我记下了。」
她向我和里志道别后,手在胸前轻挥了挥。
5
和天气预报唱反调,雨势正逐渐减小。我和里志撑伞走在回家路上。经过拱顶商店街时,里志收起伞,这时才终于打破沉默。
「一开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他的语气带有苦笑、讽刺与半
开玩笑的轻佻,以及几分责备。「听我讲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你居然主动问我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是什么,我还在想节能主义者奉太郎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呢。」
「多谢帮忙。」
我只简短回了这句,其实这次要不是里志在每个重要关头及时察觉我的意图、跳出来掩护,计划可能不会如此顺利。
里志握着伞把转着伞,那是一把有时髦格子花纹的灰色雨伞,我的塑胶伞完全不能比。附着伞上的雨滴纷飞至前方人行道路面上。
「这招『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太精彩了。」
没错。
我之所以主动取起「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让千反田提起「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怪谈。
据里志所说,昨天一年A班的女同学听到音乐教室传出钢琴声,而在A班传得沸沸扬扬是今天午休时间,也就是说,传闻还没到里志所属的D班里。
在里志的述说中,有一句我不能充耳不闻的关键。他说:「谣言传到我们D班不知道需要几天?」他会在意D班何时才听到谣言,表示他的消息来源不是来自班上。
那里志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了谁说起这件事呢?
答案很简单。里志来教室找我之前,人在古籍研究社的社办,也就是地科教室;地科教室有在填写申请许可申请单的千反田,而千反田是一年A班的。
想也知道,里志的消息其实来自千反田。
另一方面,又听里志说千反田希望我偶尔去社办露脸,至此我有了预感,姑且不论是好是坏,我想到的是——
千反田会不会因为我之前解开「不知不觉被反锁在密室的千反田」之谜,因而期待我也帮忙解开「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的谜团呢?
但也可能是我想太多,毕竟我和千反田没见过几次面,她不大可能只因为那次的事件就觉得我是可靠的人,再说她怎么会为了解决这个谜题而特地来找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做好万全准备以防千反田突然跑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赶在千反田出现之前滚回家,偏偏我又必须留在教室重写一遍作业,短时间离不开,于是我开始思考对策。
然后千反田真的来了。
虽然她的主要目的是把申请许可申请单交给里志,总之她真的出现了。
我一点也不想牵扯进音乐教室的怪谈,于是得找另一件怪谈来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想到的就是「七大不可思议的第一怪谈」,也就是里志说的「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我的计谋见效了,千反田明显想找我谈音乐教室的事,却被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吸引住。
里志说:「只不过,我虽然知道你想干么,却不明白你为什么想那么做。不想谈到『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却抓了『女郎蜘蛛会』的怪谈出来讲,你到底在想什么?不要跟我说你是因为钢琴的谜团解不开才想溜掉哦。」
当然不是。
而且我的动机不是出于「想做」某件事,反而出于「不想做」。
「钢琴那个谜团,我一听完就有答案了,只要跑一趟音乐教室就能证实我的推理。」
「那你的症结是?」
真的需要讲个理由的话,就以一句话解决。
「音乐教室太远了。」
小雨打在拱顶商店街的塑胶屋顶,发出淅淅飒飒的声响。小货车小心翼翼地驶过狭窄的通路,溅起的水花飞向我的鞋子。
里志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懂了。不愧是奉太郎。」
音乐教室位在专科大楼四楼,下雨天从我的教室过去,必须下到二楼,穿过连接通道再爬上四楼,相当远。
天气预报说傍晚雨势会变大,加上我的作业一直写不顺,我真的很想赶快回家,一点也不想跑去音乐教室那么远的地方。
之所以主动提起秘密俱乐部的怪谈,只是出于这个原因。
为了转移千反田的好奇心,我向里志问起的「神山高中也有的七大不可思议第一怪谈」是绝佳的话题。我很快计划好整个计谋,只要对千反田提议「我们去找出那张招募纸条吧」,一起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之后就可以直接回家。
至于音乐教室那架钢琴之谜怎么回事,本来就不关我的事,没必要的事我不做。但万一千反田睁大她那双大眼凑上来说:「我很好奇!」的话……
「没错,必要的事就尽快做。」
我的速战速决计划成功了。
但里志不这么认为。
「奉太郎,你这样不太好哦。」
「……」
「宣告自己的信条就该堂堂正正地大声说出来。可是你刚才的讲法,在我听来只觉得你在找借口。」
我无以反驳。
不止如此,我甚至无法直视里志。平静的春雨声中,我只能垂眼望向自己濡湿的脚。
……我打从心底喜欢自己的信条。
然而今天我基于这个信条,想出以疑问制疑问的手法搞定麻烦事,但此刻内心却毫无满足感,唯有「这么做真的好吗?」的内疚,湿湿地黏在心上挥之不去。
我的诡计得逞,千反田和我们一同来到一楼正面出入口,我有点像谬论的推理也让她佩服不已,而且趁着里志帮忙转移她注意力时,我也成功把「女郎蜘蛛会」的招募纸条贴上了公布栏。
那张纸条是我撕下稿纸的一角写的。学校要我们写下「入学一个月的感想与抱负」,发给每个意气飞扬的新生两张稿纸,不用说,我脑中当然没有足够写到第二张的内容,所以我便有效地再利用第二张稿纸。
图钉则是在楼梯平台处的公布栏弄到手。那时千反田看到一张掀了角的海报,以为图钉掉在地上,其实图钉正握在我手里。
计划一切顺利,千反田没再提起钢琴的怪谈,我也如愿踏上归途。
明明一切顺利,但此刻我说出口的信条,连自己听起来都像在辩解什么。我无法反驳里志。其实在执行计划的过程中,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该收手。想赶快回家,不想去遥远的音乐教室,非常好,目的再正当不过,但手段呢?
穿过拱顶商店街,来到斑马线前方,到这就必须撑伞了。里志停下脚步,探头看了看我,露出奇妙的笑容。
「奉太郎,你今天犯了一个根本上的谬误,知道是什么吗?」
我隐约知道,又不是那么确定。要是里志断言我犯了谬误,我会觉得他说的没错,但一方面也多少觉得自己采取的对策是正确的。总之我无言以对。
里志刻意夸张地耸起肩。
「以不可思议制不可思议,嗯,是个优秀的变化球,很像我的作风。」接着,里志模仿我先前死命盯着他的双眼般凑近我说:「可是啊奉太郎,那不是你的作风哦。」
我轻轻别开视线。
「如果你决意死守你的信条,该采取的行动只有一个。虽然把作业忘在家里,不得不留校重写一遍,这是没办法的事;而千反田同学跑来教室,也不是你的错。可是呢,为什么你没有丢给她一句『那种事我哪知道』就挡回去呢?这就是你犯的谬误。
不管千反田同学提起任何事件或谜团,你都没有义务认真帮她解谜,只要大概听听随口敷衍过去就好了,何况事实上你一直以来不都这么干吗?」
……里志说的对。
为什么我会想采取「以疑问制疑问」的对策?虽然我免去了跑一趟音乐教室的耗能,但不可否认这是相当费事的手法。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里志这番话多少有些刺耳,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甚是。真心想摆脱千反田的攻势,只要一句「我哪知道」就搞定了,不是吗?
总觉得里志那奇妙的笑容更加地意有所指。
「哇,没想到我还能够教你杂学以外的东西,真开心。听好了,奉太郎,我很清楚你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哦。」
「……」
「那是啊,愈是新手愈想要出奇招呀。」
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明白为什么老朋友里志熟悉的笑容看起来那么陌生,这小子此时的笑容根本皮笑肉不笑。
「讲白了就是,奉太郎压根还没习惯自己是有千反田同学在的古籍研究社的一员,才挑了这种绕远路的费事手法。或许你觉得自己今天拒绝了千反田同学,但是啊,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拒绝哦。」
「我没有要拒绝她。」
我确实觉得千反田很麻烦,却从没想过要和她划清界线、这辈子再也不见到这个人。
「你当然没有拒绝她,你只是对现状采保留态度罢了。」
保留。
这个词莫名说进心坎。我好像懂了。千反田发挥她无以伦比的好奇心冲进我的生活圈、让时间变得多采多姿这件事,我的处理方式是持保留态度。这话真是太贴切了。
我当然也预想得到,保留的前方是什么在等着我。
见我始终沉默不语,里志放弃等待回应。他看向天空,格子花纹的伞「磅!」
一声打开,划破了寂静。他将伞柄靠在肩上迎向雨中。里志的家直走就到了,我家则在弯过马路的方向,号志依然是红灯。
临别前,里志回头对我说:
「对了,『自动演奏〈月光奏鸣曲〉的钢琴』是怎么回事呀?我不会要你跑一趟音乐教室啦。」
「喔。」笼罩在小雨的湿气,嘴唇不可能干涩,我却不由得舔了舔唇。视线一迳望着里志的脚边。「真相是,校门即将关闭的傍晚六点前,那名手受伤的女学生独自待在音乐教室里,头发凌乱、双眼充血,是吧?就是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啊,原来。」
「那位钢琴社社员因为困了而在音乐教室小睡一觉,入睡前她把闹钟时间设定在接近六点,她使用的闹钟,应该就是放进播放机的〈月光奏鸣曲〉CD吧。」
里志噗哧笑了。
「原来如此啊,毕竟是以社团活动蓬勃闻名的神山高中,音乐教室里有一台CD播放机也不奇怪。的确,只要去看看就能证实你的推理了,因为播放机会留有闹铃设定的纪录,对吧?哎呀呀,说穿了根本不值一文,真不好玩,早知道不问了。
……不过,奉太郎!」
号志灯转绿,仿佛告知行人「可以过马路了」的乐音随之响起。里志边踏出脚步边对我说的话,听起来也像预言。
「我觉得啊,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跑一趟音乐教室把谜团解决掉,才是符合你信条的作法哦。今天这个纠结的局是成功了,但说不定日后得付出更大的代价。这次的事我不会跟你讨人情,不过千反田同学就难讲喽。好啦,我先走了,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