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在位置:5.2km处。剩余距离:14.8km
我的脑袋无法在下坡路段运转。
辛辛苦苦才爬到现在的高度,却得转眼间就在眼前的险降坡消耗掉这些努力,我不禁在内心强烈反省着,虽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但横竖最终得冲下坡,我当初又何必要爬坡呢?
先前的上坡路段仅是缓升坡,接下来的下坡路段却不然。这段恐怕可媲美鹎越(注1)的险坡要一直绵延到山麓之处,之后的路段两侧则会再度出现杉树林,视野将变得无比狭隘,坡度则是极端陆峭,要是冲得太急容易摔跟头。我每踩下一步,脚步声听起来都不太一样;如果漫不经心地踏出步子,运动鞋踩上柏油路面甚至会发出明显的声响,这样毫无警觉地走下去,膝盖背定撑不了多久,于是我很自然地缩小步幅,谨慎地朝下坡方向跑去。
这段路当然要用跑的。虽然跑得太快腿会疼,但以常理来判断,下坡路段有利于加速,如果全程二〇公里当中没有在几个路段认真拼一下,天黑前到不了终点。
于是我决定在这段下坡暂时专注在跑步上。
然而,我的脑海却不断打转着伊原刚刚提起的奇怪话语——那句她从大日向口中听到的话。
宛如菩萨。宛如菩萨。
这吉利的词汇奇妙地令我感到一丝寒意,可是由于坡实在太陡,我无法深入思考这话背后的意义。
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弯道,一名轻松超越我的男学生因为冲得太猛,明显地跑出了跑道,我稍微原地踏步了一会儿,发现前后的神高学生踏着柏油路面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我下意识地使出Out-In-Out(注2)的过弯技巧,过了大弯后,正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远远就看得见仍披着白雪的神垣内连峰,虽然冬日寒风不是从那儿吹来,我却不知怎地感到凉意。
里志骑着越野脚踏车先一步巡视去了,伊原也超过我而去;在千反田追上来之前,我还有些想法得先整理好才行。
下坡一结束便来到平坦的道路上,我旋即放慢了脚步。
印象中我和大日向几乎不曾面对面长谈过,但在她入社之后的这段日子当中发生了一件我们从没料到会发生的事。而假设大日向决定退社的症结点出在她与千反田的关系,说不定那件事正是最大的导火线。
注1:鹎越,今神户市以北铁拐山一带,地形为崖壁陡峭之天险。日本平安时代知名武士源义经曾率领七十精骑冲下鹎越,成功突袭平家本阵,史称「鹎越之逆袭」(鹎越ぇの逆落とし)。
注2:即「外进外出」。从外侧进弯,过弯时贴弯道内侧,再向外侧出弯。
我不太想回想那天的事。该怎么说呢?虽然不至于让我背脊冒冷汗,但我到现在一想起来,心头还是隐隐浮上一丝焦虑。
我清楚记得那天的日期与星期。
那天是星期六。
2过去:二十七天前
懒洋洋的早晨。
前一天弄到很晚才睡,也没特别干什么,只因为是假日的前一天,读读书、看看电视,时间就过去了。
我摸到快中午才慢吞吞地走出房间。客厅里没半个人,我晓得爸爸出门去工作,至于姊姊人去哪儿就不清楚了,有可能在家,也有可能不在日本。我毫无顾忌地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之后,重重地坐到沙发上。
矮茶几上摆着电视遥控器,我先按开电视,转了转频道,没发现有趣的节目,加上本来就还有点困,又觉得电视似乎太吵了,于是回房间拿出读到一半的文库本,深深地窝回沙发上翻开了书。
但一行没看完,我便抬起头来自言自语:
「好暗呐。」
窗帘是拉上的。虽说走过去打开就成了,但舒适地窝在沙发上之后连站起来都嫌麻烦。我盖上书,再度抓起电视遥控器。茶几上除了烟灰缸,还摆着一座招财猫。
这只招财猫很妙,不知道是设计不良还是刻意为之,总觉得猫的嘴角露出奸笑,其他则一如标准的招财猫模样,一手拿着小判(注)。不过通常小判上会写着气势十足的「招福」、「大大吉」或「千万两」等字样,这只猫的钱币上却只写了单独一个「吉」字。买了这个感觉招财能力不上不下的招财猫回来的人,想也知道是我姊姊,到底哪里在卖这种东西呢?
招财猫的内里是空心的,没拿小判的那只手臂内部装有弹簧,好让猫做出招手的动作,而姊姊在里面动了点手脚,现在成了一只会发射红外线的招财猫,而且反正是肉眼看不见的光线,姊姊刻意设计成让光线从猫眼发射出来。
「那只猫会发射光束哦。」
姊姊得意地告诉我时,我一时还想不通她在讲什么,接着冷静想想,电视遥控器的原理也是透过红外线,所以简单讲就是姊姊把某样东西的遥控器装进招财猫的肚子里。
接收器被装到天花板的日光灯上头,只要压下招财猫装了弹簧的那只手,就能透过猫眼射出的红外线控制日光灯的明灭。这么一来,原本垂挂在日光灯下方的控制拉绳便可撤掉了,客厅显得更为清爽。不过喜悦的感觉只有一瞬间,虽然拉绳消失了,相对地却必须从此在茶几上摆上一座招财猫,怎么想都是后者比较占空间,要不至少也摆一只可爱一点的招财猫啊。
注:日本江户时代通用古钱币的一种,呈椭圆形。
此刻招财猫摆在茶几的另一头,我伸手构不到,所以我拿起电视遥控器并将之当成长棒,试图压下招财猫的手,却差那么一点老是构不到,虽然只要屁股稍微离开沙发就构得到了,但屁股离开沙发跟站起来是一样意思,都做到这地步,我当然说什么也想继续窝在沙发上又同时压下猫的手,就在我伸长了手臂努力着的时候,身后传来声音。
「我说你啊,是想追求怠惰的最高境界吗?」
节能之途永无尽日,最高境界总在前方。我回头一看,是姊姊,看样子她大白天就冲了个澡,整个头以浴巾包住。她边走进厨房边问我:
「要喝咖啡吗?」
「要。」
「那顺便泡我的份。」
你不是要自己泡咖啡来喝?那干么进厨房?
遗憾的是我满脑子只想喝咖啡,方才明明打定主意说什么都不让屁股离开沙发,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没办法,我砰地一拍膝盖,让自己振作精神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烧开水。姊姊则是背对我打开冰箱探头找食物,她发现了三明治,塞进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冰箱里会有那种东西,不过我家冰箱里有时会出现黑雀蜂幼虫佃煮(注)或是袋鼠肉汉堡排,相较之下出现三明治就没什么好惊奇的了。
「看是要吹干头发还是要吃东西,一次做一件事啊。」
我故意叨念头上缠着浴巾的姊姊,但她只当是耳边风,从冰箱拿出一颗蛋,立在水槽里像是转陀螺似地转了蛋,结果蛋很快失衡倒下,根本转不起来。
「搞什么,是生的啊。」
听到她如此嘀咕。看来她这举动是在辨认生蛋和熟蛋。我昨晚的确煮了白煮蛋,但是半夜里自己吃掉了,我比较好奇的是为什么姊姊知道冰箱里有白煮蛋?嗯,可能是我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吧。
姊姊似乎挖不出其他想吃的东西了,臀部一顶关上冰箱门,站在忙着准备咖啡杯的我的身后问道:
「对了,你感冒好了吗?」
「感冒?」
「不是很严重吗?」
我想了一下回道:
「你在讲什么时候的事?」
我这个月稍早确实曾经感了冒。
注:细煮即日式煮物,以酱油和味淋煮干小鱼或是贝类海藻等食品,味道重咸有利保存。
有天,千反田打了电话来,说春天的祭典缺人手,想请我帮忙,我踌躇了一番,后来还是出门去帮忙。结果那是相当奇妙的一天,连我都不太相信那天当中的所有事都真实地发生过,即便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幅映在提早绽放的樱花当中的景象是多么美仑美奂。
那天很冷,太阳下山后温度更低,我在喊冷,千反田却说什么已经是春天了不冷呀。我不是想埋怨这一点,但我隔天昏睡了一整天,而且家里没半个人,姊姊还直到深夜才回来,那之前只有我独自悲惨地待在被窝里嘀咕着:好冷啊我好像发烧了啊肚子好饿啊……姊姊就是在讲那时候的事吧?不过那时是春假,我大概休息两天就复原了,也很平常地去参加了开学典礼。
「那已经是将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是哦?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小孩子真的长大得好快呀。」
姊姊胡扯带过,碰地拍了一下我的头,紧接着顺手抓乱我的头发,丢了一句:「去把睡翘的头发弄直哦。」
晚一点再弄。
指使人家帮她泡咖啡,泡好却一口也没喝,只说了句:「啊,来不及了。」就回自己房间。我又窝回沙发看我的文库本,大概三十分钟之后,姊姊又出现了。
「嗳,你今天也不会出门吧?」
我虽然没有出门的计划,可是什么叫做「今天也」?我盯着书回道:
「没想过
要不要出门。」
「你的生涯移动距离究竟是多少呢?」
「姊弟两人刚好取得平衡啊。」
姊姊一副就是把我看扁了的语气回道:
「你的意思是你没移动的份都送给了我吗?还真贴心。」
姊姊浪费掉的汽油、飞机燃料等等移动所需的耗能,就由我窝在家里不出门做为平衡补偿;我的节能主义正是代替不成熟的姊姊向人类文明做出赔罪。
「你这可怜的孩子。」姊姊说完过分的评语,又说:「也好,不过今天两点半之前你都别出门哦。」
「是叫我看家吗?」
「对。要是没半个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便你要出门还是干么。」
我没有出门的计划,但被强制不准出门,总觉得不自由。我依然把视线钉在书上回道:
「那你带东西给我。」
姊姊似乎已经在穿鞋了,玄关那边传来声响。
「好啊,我买蜡烛回来。你很喜欢吧?」
你在讲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姊姊提到了蜡烛,表示她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看样子她并没打算庆祝。小时候,我很喜欢吹熄蛋糕上的烛火。
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家看到两点半是什么意思?我盖上看到一半的文库本,翻过身趴在沙发上思考。下这个指令的是姊姊,她肯定在打鬼主意。要我在家等着就代表有什么会上门,究竟是什么?
碰上这个日子,合理推测是送礼,然后正因为合情合理,这个肯定不是答案,因为折木供惠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就算是她送的礼物,指定两点半这个时间也太不上不下了。
姊姊的说法是「要是没半个人来的话,之后就随便你要出门还是干么」,这表示上门的应该是客人而不是礼物。生日当天上门的客人……不,说不定我把这个指令跟生日扯上关系本身就是错误的推测方向,搞不好是单纯地收费员上门还是邻居送社区传阅板来,错就错在我先入为主地觉得她这指令有鬼,再怎么说怀疑亲姊姊也太过分了。
我如此说服自己,但还是抹不去心上不好的预感,频频在意起时间,更觉得时针移动得缓慢无比。
不知怎的没有食欲,我决定中午不吃了。没多久,我看完了手上的文库本,想要再拿下一本来看,但剩下的时间又说长不长,于是我打开电视,正在播旅游节目。我看着和我毫无关联的人住进高级旅馆大啖美食,消磨时间。
然后过了两点。
仔细想想,所谓「要是过了两点半没半个人来的话」,这说法不代表事情会发生在两点半,而是明确指出等待的终止时间点。比方对里志说:「要是两点半我还没到的话你就别等了。」意思是:「我可能会晚点到,要是两点三十分还没看到我,就当作我不会出现吧。」
因此,两点五分左右,玄关门铃响起时,我心里早已认定来者就是姊姊说会上门的客人。好了,究竟会出现鬼还是蛇呢?我站起身,穿上拖鞋,踩进玄关地面,凑到门上猫眼窥看外头。
站在门前的不是鬼也不是蛇,不是收费员也不是送传阅板的邻居。
「可恶。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不禁嘀咕出声。
门外站着四人:里志、千反田、伊原、大日向。
里志似乎察觉门的另一侧有人,也凑近猫眼回望,带着一脸狡诈的笑容举起单手打招呼。姑且不论万般问题点,唯独一件事,我得感谢姊姊。
多亏她的叮咛,我稍早把睡翘的头发梳直了。
人都来了也没办法,总不能赶他们回去。
总之先把人带进客厅,让大家围着茶几坐下来。千反田和大日向坐沙发,里志和伊原则是坐上我拿出来的和式坐垫。
里志身穿马球衫搭工作裤,伊原则是灰色帽T搭短裤,千反田穿着浅桃色针织衫搭及膝裙,大日向穿的是印有图案的T恤搭牛仔裤。他们都穿了平日少有机会看到的便服,我睥睨着四人嘟囔道:
「诸君,这究竟是什么怪鹅咧?(注)」
「你在讲什么啊?」
伊原很有气质端正正座着,却突然爆出很没气质的话。大日向说:「啊,是朔太郎!」里志没理会大日向,迳自笑着回我:
「你是想说:『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对吧?」
我默默地点了头。
毫无疑问,这四人是来帮我庆生的,因为大日向带了一个绑着缎带的盒子。盒子侧面印着我也晓得的蛋糕店店名,里头显然装的是完整未切的蛋糕,所以我没问他们来干么。
只不过,里志和我是从中学二年级就认识至今的交情,我们从没想过要帮对方庆生;就算这小子临时起意想闹我一下,也不可能把社团全员都拉来,因为古籍研究社不是那样的团体。
我们总是怀抱各自的心思去到社办,制作社刊时虽然一定程度出了自己的一份力,不过我们感情没有好到会相约一起去谁家玩、把相互之间的关系牵扯到自家的家里。我一直是这样的态度,而我相信他们几个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现在像这样突然拉近距离,我不由得有些困惑。
「我们突然跑来,一定给你添麻烦了……」千反田担心地说道。
我是不觉得麻烦,只是,「你们吓到我了。」
「我想也是。」里志耸了耸肩说:「我也吓了一跳呢,虽然是聊到后来临时起意,没想到还真的成行了。」
我想问的有两点。
「为什么你们知道今天是我生日,还有,是谁提议要来的?」
「这说来话长……」千反田微微偏起头,似乎在思考该从何说起,「一开始是大日向同学问我们有没有办过聚会之类的活动,我回说文化祭那时候办过庆功宴,大日向同学又问说还有其他的吗?我回说印象中没有了,然后……」
听来的确话很长,伊原接口,两句话解决:
「我们聊到你生日快到了,小向就提议来办庆生会喽。」
「你知道我的生日?」
「我只知道是在四月。同班那么多年,正常人都会有印象吧。」
「我就不记得你的生日。」
「那是因为你是很没礼貌的人。」
被这么一说,我确实有很多机会知道伊原是几月出生的,因为我们小学和中学都同班,尤其是小学的时候教室公布栏都会贴出「本月生日的好朋友」,只要记得我是四月出生,去翻一下从前的班刊就查得到日期了。
注:出自「日本近代诗之父」萩原朔太郎(一八八六~一九四二)的代表作诗集《吠月》(月を吠える)当中的〈死〉。《吠月》被誉为口语自由诗的纪念碑。
只不过没有动机的话是不会特地去查这东西的,换句话说,主谋是大日向。
「是你策画的?」我直视大日向。
她转着眼珠看了看客厅,和我对上眼之后,一副大剌剌的态度笑着说:
「是朋友就得庆祝才行呀。」
先不论她这信条的正确与否,也有人宁愿选择静静地独自庆生的。
「而且,没有人得到朋友庆生还不开心的。」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得斩钉截铁,让我也不禁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嗯,有开心。
遗憾的是,到现在还没半个人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
「话说回来,真亏你们有办法约齐所有人。」
就算大日向提议办庆生会,我也很难相信其他几个会想参加。千反田还可能出于照顾新社员的心意而附议,但说到伊原,我怎么想她都不可能答应。她或许是察觉我的疑惑,冷冷地说:
「我傍晚要去看电影,只是顺路来露个脸,两小时之后就要闪人了。」
这样啊。
「我们带了喝的,拿纸杯出来吧。」
那为什么不顺便买纸杯来呢?仔细一看,里志还拎了一盒点心来。光是打开盒子就直接吃也太寂寞了,感觉排放到点心盘上比较有气氛,我记得餐具柜里好象有个木盘子。而大日向拎着的盒子里装的是蛋糕,那么等一下还需要小碟子和蛋糕刀了。碟子应该够五人份,当然需要小汤匙,还是用小叉子比较好呢?
我起身到厨房翻找餐具,无意间,一个疑问浮上脑海。
既然这是庆生会,表示主角是我。
为什么只有我得忙进忙出?
我捧着餐具回到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读完的书和电视遥控器都被收到一旁的矮柜上,唯独那个招财猫仍稳坐茶几一隅,面露奸笑。
里志买来的点心是颇有气氛的西式饼干,千反田说:「感觉很适合配果酱来吃呢。」于是我摆好点心盘和小碟子之后,从冰箱拿出夏橙果酱。大日向一看到果酱瓶身便开心地说道:
「哗!这是的『米卢·弗露鲁』的果酱耶!」
我看了看标签,印着「Mille Fleur」(注),要不是她先说出口,我搞不好会念成「麦卢·胡立鸟」,但我当然不能让她看穿心思,死要面子地应了句:
「识货哦。」
注:法文「千朵花」之意。
「居然若无其事地就
拿出『米卢·弗露鲁』,学长真是不能小看啊。」
就是有像大日向这种坦率的好孩子,但在场也有不坦率的人。伊原一副怀疑的态度问道:
「你真的听过?」
「没听过。」
「那干么装出一副很了的样子啊」
「想虚荣一下嘛。抱歉,是我的错。」
道歉后,我转头老实地问大日向:
「那是什么?」
查觉到我幼稚的虚荣,大日向回给我极度冷漠的视线,但旋即重整心情,拿起果酱瓶说:
「这是一家果酱专卖店,人气很高哦。我也买过他们的果酱,虽然很贵,但贵得很值得,真的好吃。」
「很贵啊……」我望着瓶身,不由得嘟囔。
「哎哟,只是以果酱的一般价位来说啦。」
虽然不该以貌取人,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晒出健康的浅褐色皮肤、一身轻盈的大日向跑去果酱专卖店消费的模样。
「这么高档的果酱,拿来配饼干吃好像有点浪费耶。」里志不禁在意起来。
千反田微笑道:「不会啦,吃吃看喽。」
于是我们决定享用这瓶果酱。
大日向说:「我带了打火机来。」她说的应该是点蛋糕蜡烛专用的打火机吧,虽然万事具备,蛋糕却没那么快登场。
伊原带来的饮料是装在宛如香槟的瓶内、味道也宛如香槟的气泡白葡萄果汁。我拿了咖啡杯出来,里志却说:
「欸,奉太郎,做就不能拿有气氛一点的杯子出来吗?」
我把一直收在餐具柜里从没用过的客用玻璃杯拿了出来。这些是没有杯脚的矮玻璃杯,杯壁俐落的刻纹花样宛如水晶般闪闪发亮。
「这叫什么来着?」伊原偏起头。
「杯子。」人家一片好心告诉她,她却当耳边风。
「不是平底杯,也不是高脚杯……」
「是切子(注)吗?」大日向说了个答案,但似乎也没猜对。
「那是装饰工艺的种类名称,我想不起来这种形状的杯子叫什么去了。」
「盒子上写着威士忌杯哦。」
伊原脸上露出些许不甘。
注:「切り子」,日本传统在玻璃器皿表面切割磨刻花纹图样的工艺手法。
其实应该用有脚的玻璃杯比较有气氛,但家里没有也没办法,就算有,我也不知道收在哪里,不过更令人泄气的是威士忌杯只挖出了四个。
「咦?只有折木同学用一般的杯子吗?」
最后变成这个下场,怎么想都觉得他们对待寿星太过分了。
每个人的杯里都斟上果汁后,大日向说:
「好啦,那么由谁来举杯呢?」
里志和伊原交换一个眼神之后,像是讲好了似地同时看向千反田,而千反田似乎也早料到自己会被拱出来,顺从地举起了玻璃杯。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似乎不确定该说什么才得体,但还是正经八百地开口了:
「嗯,今天是折木同学的生日,就让我们举杯庆祝喽。虽然应该送上礼物的,但因为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准备,不好意思了。」
「人来就好了啦。」
接口的不是我,而是里志。麻烦不要随便捏造别人的感想好吗?
「有这句话,我们就宽心了。」
也麻烦不要听到这捏造的感想还擅自感到宽心好吗?
「折木同学是我们当中最早满十七岁的,对吧?那么就……祝你生日快乐!大家干杯!」
四只威士忌杯与一只普通杯在空中轻碰,笑得尤其开心的不是身为寿星的在下,反而是大日向。
在这个时间点,我所担心的事情消去了一项。
虽然我并没有期待他们对我说生日快乐,但我刚才真的有点担心这几个人会不会只是吃吃喝喝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直到干了杯,我终于收到了他们的祝福。
但是,还有一件事仍多少悬在心上。
就是那个招财猫。
为什么那东西还端坐在茶几上没移走?我去厨房拿餐具的时候,他们帮忙清出空间,把茶几上的东西全都移到矮柜上去,唯独留下了招财猫。
只是凑巧没收走吗?不,那东西是茶几上所有物品当中最占位置的,要清出空间摆食物,照理说第一个就会想移开那东西。而此刻那东西之所以仍端坐在茶几上所代表的意义,晚点会不会有谁察觉到?
方才我已经犯下了一个失误——我没料到那个夏橙果酱那么高档,没想太多就端了出来,幸好话题没继续下去……
不能再大意了。
里志带来的饼干是仅带点微咸的咸饼干,沾上果酱一起吃的确非常美味。本来以为果酱比较适合搭配甜的食物,但不知怎的,那罐叫火奴鲁鲁还是什么的夏橙果酱,酸味确实相当绝妙。
「福部学长,你来过折木学长家玩吧?」
被大日向这么一问,里志看向我说:
「……没有吧?」
「没有啊。」
「只有到过附近,那时好像是约在公园碰头,来找你借什么东西哦?」
我偏起头回想。我确实曾经要里志在附近公园等我,可是,
「是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是要我拿东西还给你?」
是两年前左右的事,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印象模糊就表示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记忆分歧却让人不由得在意了起来。这时大日向说:
「会不会是借的时候来一次,还的时候又来一次,总共来过附近两次呢?」
原来如此,有道理。
「不过都没有登门吗?」
「我记得应该是不用到上门拜访的小事呀。」
大日向仍沉吟着,拿起威士忌杯以口就杯。
「那还真是随兴呢,要是我就会很想顺便上门叨扰一番了,因为是男生吗?」
里志偏起头,「或许吧,不过本来就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为前提相处,可能不是所有男生都这样。」
「是福部学长还是折木学长的前提?」
「两人都是啊。」
嗯,没错。
「是哦。原来也有这种相处模式……」
大日向不知在沉思什么。要说男生之间的交情比较随兴,我并不觉得我和里志特别坚持君子之交,应该就是一般程度。真要说起来,大日向还比较男孩子气,不过我想男孩子应该没人有办法大剌剌地问出这种问题。
大日向把一片饼干放进口中,抬起头来又发问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学长你的房间是什么样子?」
我的房间?我内心不由得稍稍提高警戒。
「很平常啊,就摆了床、书桌和书架。」
「装饰呢?」
我想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顶多墙上贴了点东西。我没吭声,正试着回想,一旁摸着招财猫的头的伊原突然多嘴说道:
「别问啦,小向,这家伙也有隐私权的。」接着瞥了我一眼,露出冷笑,「再说,男生的房间里会有什么东西,用小指头想也知道吧。」
我不知道她的小指头想的是什么,不过我房里又没有收着必须遭受她那轻蔑笑法攻击的东西。唔,只有一点点啦。
「我想象不出来。」大日向嘀咕着。
里志笑着说:「像是教科书啊。」
我也接口:「还有参考书。」
「也有字典吧?」
「那当然喽。」
伊原毫不掩饰地露出受够了的表情,「你们是白痴吗?」
点心盘内的饼干一点一点地变少,我不觉得可以全部吃完,但要是吃光,就是蛋糕登场的时候了。我发现自己的手不自觉地一直伸向点心盘,才想起是因为我没吃午餐,于是我突然想到——
「对了,你们吃过饭才来的吗?」
回答不一。
千反田说:「吃了一点。」大日向:「吃饱了才来的。」伊原:「我早餐很晚才吃,还没吃午餐。」里志:「没吃。」
那么此刻就是身为寿星兼主人的我该有所表现的时候了。
「那我们叫披萨来吃如何?」「咦?不行啦,怎么能让寿星请客。」
千反田多虑了,想也知道没那种事。
「当然是各出各的啊。」
「啊……也、也对。」
然而里志却持反对意见。
「不要啦,我本来也想说买披萨来,人多的时候最适合吃了,可是啊,我忘了。」
「披萨店没开吗?」
「星期六还不开店怎么做披萨生意?不是啦,是那个……」
里志瞄了伊原一眼,相较于里志的吞吞吐吐,伊原倒是一如平日地心直口快:
「因为我不吃起司,抱歉啦。」
「……是喔?我都不晓得。」
「要是你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才会吓到咧。」
学校的营养午餐应该有时候会出现起司,所以我是有机会晓得伊原不敢吃起司的,但我却不知道这件事。虽然刚刚才被她戳过,但我可能真的是有点没礼貌的人。
「学姊你也不敢吃起司哦?
」拿起饼干豪爽地沾上果酱、豪爽地扔进嘴里的大日向,猛地探出上身问道。
「嗯,不是很喜欢,也不是说完全不能吃啦,只是实在吞不太下去。」
「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口味吗?」
「是气味。如果是切成薄片或是冰的起司,没有散发那股气味就可以,但如果是加热的起司,就怎么都吞不下去……小向你也不喜欢起司?」
大日向嘻嘻一笑说:
「我朋友说啊,『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
大日向在遇到难以启齿的事时,似乎会习惯性地拉出「我朋友说」来当挡箭牌。伊原听了这说法,也不禁露出苦笑:
「如果能够那么明快地做出结论就好了。我只觉得这有点像是自己的弱点,很不甘心呢,成人之前一定要克服!」
伊原一定会跑去庇里牛斯山脉一带关进山中隐居,一天吃三次起司训练自己,出山时搞不好还开悟了,然后说不定,日后席卷起司界的伊原乳业便是由此而生。
不喜欢起司的口味,不吃就好了;但伊原受不了的是气味,要是叫了披萨来就太委屈她了。虽然仔细看披萨店的传单上头可能也找得到不加起司的披萨,不过又不是非点披萨来吃不可,而且里志的饼干意外地还满容易饱的。
「话说回来折木学长,你真的对于伊原学姊的事一无所知耶,你们不是从小学时代就一直同班到中学毕业吗?」
「是啊。」
「你那是什么得意语气?」
我没有得意啊。
大日向不断伸向点心盘的手突然停下,一脸讶异地看向伊原说:
「也就是说,莫非伊原学姊你也没来过这里?」
「我怎么可能来这?我跟这家伙虽然是同一个学区,但我家又不在这附近。」
「咦?可是……」
大日向看向身旁和她一同坐在沙发上的千反田,然后依序看向里志和伊原,偏起了头一脸纳闷地说:
「我们来的时候完全没有迷路吧?我一直以为是学长还是学姊你们谁来过耶?」
我觉得时间似乎停止了数秒。
我担心的事居然在此刻登场。
本来以为话题转到我的房间上头,就不会有人聊到那个招财猫了。是我掉以轻心了,没料到从叫披萨的话题会一路聊到这一点。
我不清楚伊原对于食物的好恶,代表我和伊原的交情真的很浅,也进一步指出伊原不曾来过我家。原来如此,这样也能扯过来。也就是说,我根本是自掘坟墓。
事到如今还可能转移话题吗?
我看已经太迟了。问题点已经被拉上台面,要是此刻硬是扯开话题,他们反而会怀疑为什么我避谈那一点。大日向的提问几乎致命,恐怕将直指茶几上那个招财猫所诉说的真相,不过这还算是近距弹,不是直击弹。
我强忍着忧心,祈祷话题快快转开,总之现在只能先别吭声等风头过去。
不知道那家伙是否也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伊原看向里志说:「喔,不会迷路呀。阿福,刚才是你带路的吧?」
里志语带困惑地说:「我只是照着地图走。虽然这一带的住宅分布有点小复杂,但我还满会看地图找路的哦。地图是……」
「是我准备的。」千反田接口道。
「嗯,我是跟千反田同学拿的地图。」
里志说着从口袋拿出一张地图影本,那不是详细记载了各户姓氏的昂贵住宅区地图,而是神山市所制作的町内地图,影本上以红笔圈出我家的位置。
「啊,对了,小千你之前来过一次嘛。」
千反田一听,登时僵住。
「你忘了吗?就是去年那件事啊,暑假的时候入须学姊请我们去帮忙看片,你不是来叫折木出席吗?」
「喔,呃,没有啦……」
真亏伊原记得,的确有过这么一回事,那时千反田听里志说我跷掉不想去,特地跑来找我,不过那时候——
「我按照福部同学告诉我的位置来到这附近,可是没找到折木同学的家。」
她当时拨了电话给我:「我是来接你的,可是我迷路了,能请你来接我吗?」虽然她人就在我家附近,并没有来到我家门前。
「不过我们手上有地址,再加上这一区的地图就没问题了。」
「喔,原来如此……」大日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调皮地一笑说:「地址的话不难弄到手哦,譬如说,呃……只要有个什么就可以……」
她边说边皱起眉头,「要有什么来着?咦?有什么可以查到地址的东西吗?有吗?」这个一年级新生还真爱纠结在一些奇怪的点上头。我望着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大日向和千反田,这两人乍看外表完全是天差地远,但说不定她们的个性深处其实有着相同的执着。
「对了!贺年卡啦!」大日向整个表情都亮了起来。
里志却多嘴讲了一句:
「可是奉太郎不是会干那种麻烦事的人哦。」
别这么说,我心里是想寄的,只是我也遇到同样的困境,也就是——我不知道这几个家伙的住址啊。
「真假的?」大日向似乎惊讶到忘了自己是在和学长姊讲话而非平辈,一脸狐疑地看向我说:「寄贺年卡给朋友不是最基本的交流吗?」
「无所谓啊,一开春就会碰到面了。而且贺年卡不是……那个吗?无法当面拜年的人在寄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今年能向折木同学你当面拜到年,是因为我打电话找你出来的,不是吗?」千反田带着笑意说道。
里志放下咬了一口的饼干,也笑着接口:
「对呀,说到今年的正月真是太有意思了,一想到摩耶花——」
话才说到这,里志察觉伊原冷冷的视线,当场闭了嘴。明明不是谁逼她去打那份工的,伊原似乎对于自己正月时去神社打工担任巫女(注)一事一直觉得很丢脸。当然大日向不晓得曾经发生这件事。
「伊原学姊怎么了?」
「没什么啦。我们在讲怎么弄到折木地址的,是吧?」
伊原硬是拉回到先前的话题。要是能够继续聊今年正月发生的事,一定能够彻底远离招财猫的事;但相对地却会招来伊原的怨恨,那也不是乐见的事。
就在我迷惘之际,伊原露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像是在说「这么简单的原因干么想那么久」,直截了当地说:
「不是有毕业纪念册吗?上头都会写啊。」
「喔,对耶对耶。」大日向点了点头,又旋即偏起头:「可是,千反田学姊不是镝矢中学毕业的吧?」
「不,摩耶花同学说对了哦。」千反田终于开口了,「折木同学中学的朋友当中,有一位姓总多的同学,因为我家和他家有些交情,彼此见过几次面。我就是向他借毕业纪念册来看的。」
伊原和里志同时讶异地问道
「何必那么麻烦?你说一声我就拿来借你啦?」
「是喔?小千你跟我借不就好了?」
千反田同时被两人责备,难得见她缩起肩膀,一脸愧疚地说:
「我本来也是想拜托你们的,可是那阵子大家都忙,凑不到一起,而在社办遇到时我又忘了提……后来刚好有事去了总多同学家一趟……」
「我想起来了,以前班上的确有一位叫总多的男生,可是我记得他好像跟折木没什么交集啊。」
确实没什么交集,那人老爱发呆,足球很强,我曾经和他交换过几本书看。
「他家里是有背景的哦?」
「总多同学的父亲是市议员,是个完全没架子的人呢。」
里志刻意鼓起脸颊,夸张地摇着头说:
「哎呀呀,不愧是千反田同学。虽然我知道你人脉非常广,但是连奉太郎的中学同学都认识,太吓人了。」
「不是的,真的是事出凑巧……」
「这么看来,莫非你也从哪儿听说了我从前的事迹?」里志根本没在听千反田讲话。千反田不知是否想回里志一枪,只见她刻意高雅地将双手手掌交叠在腿上,露出微笑说:
注:日本神社的女性神职人员,通常身着白上衣及红绯袴,具有清新、神圣、无垢之传统形象,年龄限制一般在二十五岁以下,但依神社不同各异。
「我想想哦……比方说,以为麦克风没开,然后在广播室里唱起歌来,这一类的事迹我是不曾听说啦。」
瞬间的沉默之后,伊原笑了出来。
「啊哈哈!有有有!的确发生过那种事!」
那是我们中学三年级那年秋天发生的一起可笑又可悲的事件。
「小千,你居然连这都知道,太强了!你没提起,我都忘了有过这档事耶。」
至于自作孽的里志,脸上仍挂着方才闹千反田时所露出的笑容,然而表情就这么定格似地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里志面对所有事几乎都有办法开玩笑带过,唯独那事,他似乎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在心里向里志道歉,因为告诉千反田这个往事的,正是我。
顺带一提,当时里志唱的是
嘻哈,唱得七零八落的。不过念在男人之间的友谊,我毕竟没跟千反田讲到这么深入。
相较于千反田谦虚地回伊原说:「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啦。」怪的是大日向,只见她睁圆了双眼,张开的嘴也惊讶得阖不拢,不知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终于轮到蛋糕登场了,我往来客厅和厨房,收拾掉点心盘和盛果酱用的小碟子之后,茶几上只剩招财猫了。无论再怎么细心吃饼干,还是会掉饼干屑。我拿来抹布,边擦桌面边不着痕迹地嘀咕:「这很占位啊。」接着把招财猫移到矮柜上去了。
大功告成之后,我有种很想叹气的心情。把这东西拿离茶几就能高枕无忧了,危机终于解除。
盛蛋糕的小碟子、切蛋糕用的刀子、小叉子。然后,配蛋糕的话,葡萄汁可能太甜,我问大家要不要喝咖啡或欧蕾,大家也觉得不赖,于是我便暂时待在厨房里等水煮沸。
我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所以不知道我摆出的扑克脸骗不骗得过人,应该没有被识破吧?在聊到我家地址的时候,里志、伊原和大日向不晓得有没有察觉我内心如履薄冰的紧张心情?
咖啡杯已经拿出来摆在一旁待命了,虽然拿即溶咖啡出来招待客人有点没诚意,但是他们突然上门,只能请他们多包涵了。我凝视着炉子上沉默的笛音壶,就经验归纳,我发现人的视线会阻碍水温的上升。错不了的,像这样盯着笛音壶看,水绝对不会沸;但每次只要稍微移开一下视线的瞬间,水就滚了。所以就节能角度来看,望向别处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但现在没办法,因为四下没有其他适合盯着瞧的东西。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后有人喊了我。
「折木同学,抹布用完了哦。」
回头一看,千反田拿了抹布过来。
「喔,挂在水槽边上就好。」
我把视线拉回笛音壶上。
确定千反田还在之后,我开口了:
「你没提那件事啊。」
过了几秒的沉默,她悄声地回答,话声几乎被抽风机运转的声响掩盖。
「嗯……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了。」
方才千反田说,这里的住址是向我的朋友总多借来中学毕业纪念册而查到的。我中学班上的确有个同学叫总多,不知道后来去念哪一所高中了,只确定不是神山高中。千反田向总多借毕业纪念册,应该是真有其事,因为若是她当场编的,这借口也太完整,何况她不是擅长即席编谎的人。
只不过,这不是真相的全貌。
里志没来过我家,伊原当然也没来过。
去年暑假千反田来找我时,只到我家附近而没有登门拜访,她说的也不是谎话。
但是,她不是从没来过我家。
之前她曾经来过一次。今天她虽然拿了地图给里志,让古籍研究社一行人顺利找到我家,但不必这么做,她也晓得路怎么走。
她语带些许抱怨说:
「可是折木同学你也没提起啊。」
「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了。」
那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千反田参与的祭典由于人手不足,加上祭典服装尺寸的限制,于是找了我去帮忙。祭典顺利结束了,但那天很冷,我因此感冒。
千反田当然无法坐视自己找来的帮手隔天卧病在床却毫不关心。她原本想上午拨个电话来道谢,但接电话的是我姊姊。千反田得知我生病后,向姊姊问了我家住址说想来探病,当时带来的慰问礼就是夏橙果酱。她说加进红茶里喝下去可以纡缓感冒症状,但因为我不太喝红茶,后来是以茶匙挖果酱放进小钵子里直接舔着吃。
那时不好让她进我房间,我忍着发烧到客厅见她,但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还要招呼客人真的很难受,千反田当然明白这一点,放下果酱慰问过后,没待几分钟就回去了。虽然只是短暂的拜访,她来过我家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也很犹豫……虽然对摩耶花同学他们很抱歉,不过,我想说不提的话,他们就不会知道吧。」
我仍盯着笛音壶没吭声。
我会紧张成那样,就是因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能瞒过去的。
虽然千反田说不提他们就不会知道,但她露出的马脚根本不言自明,比话语还清楚地诉说着她曾经到过我家客厅。
接下来庆生会将随着蛋糕登场迎向高潮,插上蜡烛之后,大日向会拿出带来的打火机点上了火。
我想千反田应该是考虑到了这个步骤。如果点上蜡烛,为了气氛要好当然得关灯。她是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吗?
所以才把招财猫留在茶几上。
烟灰缸、文库本和电视遥控器都被收到矮柜上去了,唯独招财猫留在茶几上,而只有知情的人会这么做,因为那个人知道招财猫内装有发射红外线的发射器,那正是用来控制客厅照明的遥控器。换句话说,留下招财猫没收走,明显地指出他们四人当中有人来过我家。
实际上,那次千反田来我家客厅的时候,因为太暗,我按下招财猫的手打开了客厅的照明,千反田当然不可能忘了这件事。
如果点上蜡烛后,真用那个招财猫关掉客厅照明,伊原或大日向恐怕会这么说吧:「咦?那个招财猫居然是电灯的遥控器耶,难怪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摆在茶几上不收走。不对,等等,为什么有人知道那个是电灯的遥控器?这么说来,千反田爱琉,你曾经来过这里,进了人家客厅,而且还看到人家用这个招财猫开关电灯,是吧!」
千反田,你当初跟他们一行人找路来我家的时候既然没吭声,为什么不把招财猫移到矮柜上去呢?
不过我不打算在此刻责怪她,因为等一下就要点蜡烛了,也就是招财猫上场的时刻,要是千反田因为受到我的指责而做出什么更难解释的举动就不妙了。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发现刚才自己的解释是「不知怎地就错过讲的时机」,真是蠢得可以,明明又不是做了什么恶心事。
想到这我不禁笑了出来,千反田看到了,问我: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正想说「没事」,突然想到一点,「说不定啊,大日向压根不相信你刚才的说法哦。」
「咦?」
我回头看她,努力摆出坏心眼的笑容,但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不知道演得好不好。「你说我家住址是『向总多问来的』,很没说服力啊。」
苦着脸的千反田试着对我露出微笑。
这时,笛音壶发出高亢的笛声。
3现在位置:6.9km处。剩余距离:13.1km
这段路几乎毫无起伏而笔直朝前方延伸,遥远的彼方则有一座小山丘。我因为事前就掌握了赛道全程,所以晓得等一下即将爬上那座小丘。我看着眼前仿佛无止境延伸的平路,不禁顿失跑步的意愿。
方才的下坡路段,我的脑袋几乎是放空的,因为我打算下完坡之后再边走边仔细回想,但实际踏上平路才发现还是有障碍。因为直线道路视野辽阔,我的前后全是跑步的神山高中学生,要是唯独我一人慢吞吞地散步,一眼就会被看出来,于是我忍着丢脸放慢速度,在脑袋能够运转的限度里,尽量装出认真跑步的样子隐人耳目。
只不过托视野辽阔的福,我很快便看到前方停着一辆熟悉的越野脚踏车。好像有跑者出了状况,总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福部里志正站在路边处理。
我夹紧腋下,跨大步幅地跑了起来,想赶在里志跳上脚踏车前跟他聊两句。
在前方的路肩,里志好像已经把状况处理得告一段落,正和另一名总务委员相视而笑,而我离他还有几十公尺。见他跨上脚踏车,我还在担心可能赶不上了,然而他一回头看到了我,似乎也不急着离开,一迳留在原地等我。
「哟,奉太郎,虽然本来就知道你今天会慢慢跑完全程,也太慢了吧。」
我在里志身旁停下脚步,大大地深呼吸了两、三次,接着等一旁的总务委员离开后,我开口了:
「我以为你在更后段的地方呢。」
牵着越野脚踏车的里志耸了耸肩说:
「我要是认真起来骑,现在早就到终点喽。」
「你速度有那么快?」
「没有,抱歉,小虚荣了一下。应该会骑到阵出一带吧。」
感觉还是有点虚荣,但我决定不戳破。里志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不觉得今天的大赛会一路平安无事落幕啦……」
「出了什么意外吗?」
「广义来说,算是意外吧。有个人说脚疼没办法跑,我们找了医生来看,已经把他捡走了。」接着里志偏起头,压低声音说:「可是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吧?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脚痛。」
我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地说道:
「怎么?别跟我说你其实暗自期待全校学生都会老老实实、不耍手段地跑完全程哦。」里志一听,难得挑眉微愠地说:
「我是那种人吗?」
「别讲得这么理直气壮。」
「要是有人躲过总务委员的视线偷偷跑
捷径,我才想拍手叫好呢。可是刚才那个家伙,摆明就是『被我顺利逃掉了』的态度嬉皮笑脸的,然后医生的车子一到,就露出一副痛得走不动的模样。可能他是真的有点脚痛,但就演技来说实在太憋脚了,很想叫他要演就演得敬业一点嘛。」
神山高中全校共有一千多名学生,看来今天大赛的插曲恐怕不止这一件,只能叫里志敬请期待了。
里志瞥了手表一眼。
「说老实话,进度比预计要落后太多,我得出发去下一个点了,不过奉太郎,你有事要跟我说吗?」
我已经整理好等一下要问千反田的问题了,不过在这儿遇到里志是我运气好,他在很多方面的知识都远远多于我,就算派不上用场,我也希望有第三者的观点帮忙检视我的推论。
我想对里志说的事……嗯,想问的事有两件。
「呃,我只是打比方哦,你听听看。」
「哇,开场白耶。好啊,请说。」
我边走边在脑中理出适当的语汇。对了,比方说——
「假使我跟你说:『我朋友说,总务委员可以不用跑星之谷杯,实在太不公平了。』你听了做何感想?」
里志笔直地盯着我瞧,接着露出平日不曾见过的认真神情回道:
「好意外,没想到奉太郎你会这么想。」
「我明白你的委员会职责所在,只是一时想不到其他的例子。」
「我当然知道你明白,我们现在不是在打比方吗?」
可能是因为我没吭声,里志以为我问完了,跨上越野脚踏车,配合我的步行速度缓缓踩着踏板,继续说:「我话说在前头,奉太郎,我还满喜欢大日向那种女生的哦。不是因为怕摩耶花听见我才私下跟你这么说的。」
「我知道。」
里志说完想交代的话,旋即用力踩下踏板往前骑去。
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里志!」
「嗯?」里志煞了车回过头,「还有事吗?」
「呃……」我支吾了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里志,却很犹豫。
不过也不能一直拖着忙碌的里志,于是我叹了口气之后开口了:
「问你一个日语的问题。我们说某人外表看上去宛如菩萨,意思是内心怎么样?」里志一听,兀自嘀咕了什么,我听不太清楚,大概是「怎么跟摩耶花和我说的不一样」,但其实不能责怪伊原,我想她并没有义务把大日向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里志听。
里志果然晓得这个日语说法,比起只有模糊印象的我,他的正确度要高得多了。
「若说外表宛如菩萨,等于是说内心宛如……夜叉(注)了。」
注:夜叉原本是印度神话里的神族,本义「以鬼为食的神」,传至佛教后,创造出许多以夜叉为原型的神佛,当中著名的包括鬼子母神。鬼子母神乃是保护幼儿和保佑安产的神,原是鬼神之妻,生了五百个子女,她是个极其邪恶残忍的夜叉,专以他人的幼儿为食。佛陀为了惩戒她,故意把她的一个孩子藏起来,鬼子母神痛失一子,哀叹不已。佛陀告诫她,不过是五百个孩子当中的一个,你就悲哀至此,那些被你吃掉了孩子的父母又如何呢?鬼子母登时醒悟,从此成为善神。其神像大多左手抱婴儿,右手持石榴,传说是因为石榴的酸味与幼儿的肉味相近,而佛陀曾告诉鬼子母神,想吃幼儿的时候,就吃石榴吧。
接着里志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不过就我所见,我不确定千反田同学爱不爱吃石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