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现在位置:17.0km处。剩余距离:3.0km
接下来好一段路,我什么都没想地一迳跑着。
我让千反田早几分钟回赛道,现在赶着追上去也没意义,接下来等着堵大日向即可。虽然待在原地等就好了,但我还是回赛道上跑了起来。脚踝仍隐隐作痛,但我不断跑着,跑过五月风吹拂过的河岸,跑过空气湿冷、杉树夹道的山间道路,跑过车辆废气迎面扑来的外环道路。
我的眼前出现了红绿灯。行人号志的绿灯闪烁起来,一名总务委员站在号志前方负责维持秩序,脸上带有一年级生的青涩,只见他迟疑着此时是否该拦下陆续冲过号志的跑者。我毫不犹豫地跑过他身边,一口气越过了斑马线,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市区。外环道路上自用车与货车川流不息,抬头可见数栋外观朴素的公寓。
跑步很恐怖,会让人脑袋变得一片空白。这一路上我回忆起来的记忆与整理出的推论似乎都逐渐融化流出脑海,虽然进入无我的状态很畅快,但此刻我必须牢牢记住这些事。然而,我的双脚仍不停歇地向前跑,会不会跑着跑着就像水从杯口溢出似地忘了什么细节呢?我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却无法停止跑步。我一如长跑跑者,呼吸变得短促,规律快速地挥动手臂。
说来奇怪,我明明已在去年一度经历过一对一的谈判场面,包括在暑假期间协肋学长姊制作电影时和入须学姊交过手;文化祭则在脚踏车停车场和某人对上;其他应该还有几次经验,但愈来愈喘,我想不起来了。
不过凭良心说,我的心情无比沉重,因为之前都比不上如今即将来临的摊牌。
市郊的外环道路笔直向前延伸,或许是为了避开前方的大十字路口,赛道弯进了路幅狭窄的住宅区内,这儿是神山市内的旧街区,随处可见建筑物醒目的焦糖色梁柱与锈红色铁皮,我经过油漆斑驳的红色邮筒和贴着褪色反光膜的电线杆,来到一道架在小水道上头、长约数公尺的桥前方。
这儿应该很适合等大日向,不仅离水近比较凉快,桥旁还有一小块空地,停在那儿也不会挡到其他人。我决定之后便停下脚步,装出突然察觉「啊,鞋带松了」似地蹲下来。运动鞋沾着尘泥,我演着重系鞋带的戏码,暗自觉得自己还真聪明。
水道的流水潺潺,身穿白上衣与胭脂色运动裤的学生逐一从我身旁跑过。
跑了十多公里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很难露出笑容。
一名男同学大概是累到没办法跑,前进速度比正常走路还慢,但手臂仍规律地挥动宛如在跑步;两名女同学可能事先前约好一起跑完全程,即使两人跑到这儿都已累得低垂着脸,依然并肩向前跑;有人有气无力地跑着,有人面露忍耐痛楚的神情跑着。当中完全看不到一张笑脸。
二年级生几乎都跑去前方了,此刻映入眼帘的全是一年级生。他们都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才到终点,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我不由得想告诉他们:再加油撑一下吧,都跑到这儿了,终点也不远了哦。但是,若我真的这么开口,先不论对方想不想听,能够确定的是我当场便成了唯一不折不扣的「前辈」。
右脚的鞋带绑完换绑左脚,左脚的鞋带绑完换绑右脚,我就这么演着戏等待时间过去。目送几十张疲累的面容远去,究竟过了几分钟的时间呢?
大日向出现了。
一如我预测,她没有和谁相约同行,只是独自跑着。她夹紧腋下,嘴微张,脚步很难说是轻快。
我缓缓站起身,朝大日向轻举了一下手,她马上就看到我了。
我也想过她或许会当作没看到。如果真是那样也没办法,对方不想跟我谈,我也会爽快地放弃。
但大日向却是睁圆了眼,垂下手臂慢慢减速,到我跟前停了下来。她调整微促的呼吸之后,猛地抬起脸说:
「怎么出现在奇怪的地方啊?学长。」
跑了十多公里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很难露出笑容。
然而大日向却一如赢新祭上初次见面时,冲着我调皮一笑。
「友子!怎么了?那是谁呀!」
见到大日向停在路旁,某个同学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喊了她,她对着同学的侧脸回道:
「社团学长啦!」
「哦哦。」那位同学随口应了声,很快便跑开了,大概是她班上同学。
「真是的,那些人只对八卦敏感。」大日向抱怨了一下,接着蹙起眉头对我说:「不过我说学长,说真的,你在这里干么啊?你们不是老早之前就出发了吗?」
「哦,我……」
「等等!」大日向高声阻止我说下去,接着把手贴上下巴,「让我猜。那里站了个总务委员,可是折木学长不是总务委员,可是福部学长是总务委员,而你们两个是好朋友。我知道了。」她抬起脸,「你觉得我猜的是什么?」
你没发现自己将脑子想的事都讲出来了吗?
「里志托我代班。」
「答对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和昨天放学后的她有着天壤之别,非常自然的笑容,是「runner's high」(注)吗?还是因为决定退社,卸下了肩上重担的关系?
注:「跑者的愉悦感」,指当运动量超过某一阶段时,体内便会分泌脑内啡(endorphin),亦称安多酚或内啡肽,是一种类吗啡生物化学合成物激素,能与吗啡受体结合产生与吗啡、鸦片剂一样的止痛和快感,等同天然的镇痛剂。一般来说运动超过两小时较有可能分泌大量的脑内啡,因此与其他运动选手相比,马拉松选手比较常体验跑者的愉悦感。
「如何?我猜对了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脚边。
「我的鞋子沾着灰尘和泥土,而总务委员都在赛道上各就各位,鞋子不可能搞成这样。所以,我是一路跑过来才弄脏鞋子的。」
大日向看向我的运动鞋,一脸不满地噘起嘴说:
「那可能是因为折木学长你是可以毫不在意把脏鞋子穿出门的人啊。」
「当事人都说是跑过来了,有什么意见吗?」
「可是……那你到底在这里干什么?」
「有件事想说,所以在这边等着。」
「跟谁说?」大日向说到这,一惊似地指着自己说:「咦?我吗?哇——」
看来她并没有因为得知我在路边等着堵她而不开心,反而是讶异不已,「那还真是有劳您费心了。」说着猛地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摸着一头短发说:「老实说我也在猜你们应该会有人来找我谈,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折木学长在马拉松大赛当中跑来找我呢。」
接着她直直望着我,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说:「不过,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古籍研究社的社团活动很好玩,一定还会有新人入社。」
想也知道不可能。
然而,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想拦住大日向了。
「我要找你说的不是这个。」我微微吸了口气,「有件事一定要让你知道。」
「呃,不要在这种地方告白吧?」
我没理会她开的玩笑,一字不改地直接抛出思考许久才整理出的话语:
「关于你朋友的事,千反田一无所知。」
「咦?」
「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大日向浅褐色脸庞上的表情瞬间消失。
千反田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等于表明我知道内情,大日向马上就察觉了这一点。不知经过多久的沉默,一名持久力惊人的跑者迅速跑过我们身边,甚至还卷起了风,大日向这才回过神来地说道:
「如果千反田学姊原本不知道,那她是跟谁问来的?」
「没问任何人。」
「这里不好讲话呢。」
我也这么觉得,两个人杵在赛道旁毕竟太显眼,所以我事先想了腹案。我的视线指向不远处的旧民宅之间,一条被木围篱围绕出来的小巷。
「有另一条路可走。」
「什么?」大日向相当错愕:「另一条路?这可是马拉松大赛耶?」
「是星之谷杯。当然,如果你打算留下长跑纪录,我不会勉强你。」
大日向看了看我指出的小巷,再看了看延伸至桥另一侧的赛道,最后看了看路上的跑者,稍微思考一下,很快便得出结论。
「好哇,走吧。有点兴奋呢。」
总不好让其他人发现我们远离赛道,我和大日向逮住前后不见神山高中跑者的一瞬间,悄悄地钻进了小巷里。
2现在位置:18.6km处。剩余距离:1.4km
「所以咧?这条路会通到学校吗?」
大日向被带进不熟悉的巷子,理所当然会感到不安。
「这条路会通到荒楠神社,然后在那边接上赛道,算是捷径哦。」
「捷径啊……」大日向悄声嘀咕着,看来她还是很在意离开了赛道,「折木学长是个不受拘束的人。」
没那回事,要不是情势所逼,我也会规规矩矩地沿着赛道跑完全程,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才出此下策。
我和大日向慢慢走着,现在已经没必要赶着跑步了。
这巷子是一条很窄的柏油路面,无法让两人并肩行走,阳光也照不进来,一旁的水沟流过了水。
「啊,有猫。」大日向低喃。我应声一看,的确有只猫窝在木围篱上,是一只很瘦的橘色虎班,我才心想:「是猫呢。」猫儿便一个翻身,消失在围篱的另一侧。
「学长你不喜欢小动物吧?」
「没想过这问题。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小动物很麻烦,而学长你不是很怕麻烦吗?」
后面这一点倒是说对了。不过我从不觉得自己讨厌小动物,虽然也不是特别喜欢就是了。
「这是你单方面下的结论吧。」
「……是啊。」大日向微微压低声音,「我就是这种个性,对很多事都会忍不住单方面下结论。」
「比方说?」
「比方说,我觉得你说千反田学姊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掩护学姊而撒的谎。因为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件事,学长你也不可能知道吧?」
在这场星之谷杯,我思考了许许多多关于大日向的事,虽然不敢说认识她多深,但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一如她所说,这位一年级女生看待事情时有些习惯一厢情愿地下结论。
「不,仔细思考,很多事情意外地都能看出端倪哦。」
「真的吗?」大日向如此回应之后,幽幽地说:「可是我啊,应该没说过我之所以决定退社是千反田学姊的错哦。」
「你是没有直接讲,可是你跟伊原说了什么『外表宛如菩萨』吧?」
「那不是赞美吗?」
如果真的是赞美,你现在就没必要低着头讲话了。
「外表宛如菩萨,就是说内心宛如夜叉,是吧?」
大日向落寞地抬起脸,苦笑道:「人家故意不明讲,你就配合一下装作没听出来嘛。」
「二年级生是晓得很多事情的。你要是不想让别人听出来,就应该用更难听懂的方式讲。」
「譬如用俄罗斯语?」
「譬如用俄罗斯语。」
脚边有颗小石子,大日向一脚踢飞石子,轻叹了口气,「被听出来了啊。如果真的不是千反田学姊跟你说,学长,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对了?」
「我没说你不对吧?」
「你只是绕了个圈子讲啊。」
我会知道大日向那件事,不是从千反田那儿听来,而是透过回想大日向的言行举止而整理出来。但要是不说明整个推理过程,大日向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明白这一点,可是难就难在不知该从何讲起。
「好吧,我们从哪里开始讲呢?」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如何?」
那的确是最容易切入的点。
「可是那样会说很久,我想简短地把事情讲清楚。」
「慢慢聊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大日向思索了数秒之后,露出带着自嘲的复杂笑容说:「……都已经偏离正道了。」
干么讲成这样,就说等一下一定会回到赛道上啊。
不过,中途跷掉学校的活动也是事实。上午的小巷子里不见任何人影,连方才猫儿在的地方都没传出丝毫声响,唯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与谈话声回荡在木围篱间。
「好吧,那我就从头开始讲,也就是赢新祭那一天。」
大日向一听,转头直勾勾盯着我的侧脸等我说下去。我心里嘀咕着干么一直盯着我地开口了:
「赢新祭那天我和千反田聊着没什么意义的事,你却跑来一旁听着。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在那么不起眼的摊位停下脚步。」
「那才不是没意义的事呢,说不定还救人一命了,不是吗?」
她这么说也不无道理。说不定我和千反田在中庭的对话意义深远,毕竟那次食物中毒事件听说还满严重。不过就现在要谈的正事来看,那部分怎样都无所谓。
「在那次事件当中,我得到的最大提示来自你说的一句话。」
「咦?我吗?」大日向指着自己,「我说了什么了?」
「我不记得确切的用词,但大意是『背后有鬼的家伙是不敢报上名的』之类,当时因为你这句话,我才留意到制果研没摆出看板。」
大日向眼中露出些许欣喜,「我想起来了,的确有那么一段呢。」
确实感觉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明明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当时的千反田和大日向都笑得好灿烂。我差点陷入回忆之中,连忙硬把思绪拉回现在。
「可是我更在意的是你当时的开场白。你是这么说的——」我做了个呼吸才继续:「『我朋友说』。」
「……你记忆力真好。」
「因为我听到的当下,还在想这是你的意见吧。」
在星之谷杯的途中,我曾问里志,假使我说:「我朋友说,总务委员可以不用跑星之谷杯,实在太不公平了。」他听在耳里作何感想?里志的回答是:「好意外,没想到奉太郎你会这么想。」非常标准的回答。
「当要说出难以启齿的事时,人们常会做一个小动作,就是拉出虚构的第三者做缓冲再说出真心话,譬如『人家跟我说的』、『外头都在传』、『我偶然间听来的』,一方面是希望给别人一种印象:『这话不是我说的哦,我是不这么觉得啦』……嗯,也就是有点耍小聪明的说话方式。」
「什么耍小聪明?讲得那么迂回,」大日向露出苦笑,「你就直接说是卑劣就好啦。」
「我自己也没有行事光明正大到有资格讲别人怎样呀。」
我们走在巷子里,而眼前道路依然漫长。这时,我的眼角瞥到什么东西一闪,仔细一看,原来是晒在木造民房阳台上的衣物随风翻飞。
那么,大日向是否也用上了耍小聪明的说话方式?我一直以为是的,但是——
「但是,你的说法却不属于这一类。」
大日向没吭声。
「你口中的『我朋友说』,这位『朋友』并非虚构的第三者,而是实际上存在的人。虽然不见得你每次用『我朋友说』当挡箭牌时的状况都是这样,但至少几次的发言,都是你那位实际存在的『朋友』说过的话。」
大日向用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极为冷静地看着我说: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的行为和你『朋友』的意见相互矛盾。如果你只是借着你『朋友』的名义表达自己的主张,不会发生这种状况。」
「曾经有过……什么矛盾吗?」她低着头,虚弱地嗫嚅。
「四月最后的星期六,下午两点以后。」
「我不记得了,不过把日期时间讲得这么精准,是学长你庆生会那天吧?」
「是的。再次感谢各位那天帮我庆生。」
「没听过比这更不带感情的致谢了。」
即使双方以开玩笑的语气对话,刺探彼此的紧绷气氛丝毫没有减缓。虽然我的语气不到冷漠无情的地步,然而接下来的话,我说得非常慎重:
「我记得那一天我提议叫披萨来吃,毕竟五个人当零食分着吃刚好,但后来却不了了之。你记得为什么吗?」
「嗯,我记得。」大日向抬起脸,很快回道:「因为伊原学姊不喜欢吃起司。」
我点点头。
「没错。对了,那家伙说什么起司她完全吞不下去,但起司蛋糕还不是照吃。」
「是哦?」大日向调皮一笑,「原来你们一起吃过呀。」
无须回应无聊的探问。仅管我和伊原之间不熟归不熟,但认识了十年以上,总会遇到很多共同的状况,像学校营养午餐也会出现起司蛋糕什么的。
「那时候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大日向轻轻点了头。
「我一听说伊原学姊也不喜欢吃起司,就说了:『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
我能理解每个人对于食物各有好恶,但好好的食物被讲成这样,这意见也太偏激了。因此我对这段对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大日向当时的发言不止如此。
「你在这句话之前也加了『我朋友说』。」
「有吗?」大日向应该想起来了,却装傻说:「我不太记得了耶。学长,没想到你相当注意小地方嘛。」
「你不是也记住了伊原不爱吃起司吗?别看我这样,人家不爱吃什么我还是会记下来的,要是应该知道还拿给人家吃很失礼啊。」
「……那倒是。」大日向搔了搔脸颊,有些害臊地笑了。
我们走到了巷子底,接着绕过铁皮墙的民宅继续前进。路边的水沟里奔流着大量的水,淙淙声响听起来倍感凉爽。
「所以那时候我以为是你不喜欢吃起司,因为一直认为你口里的『我朋友说』都是你自己的意见。因此后来到了你亲戚那家开张前的咖啡店时,我才觉得有件事很不可思议。」
讲到这,大日向似乎也心里有数了。
「原来如此,是那时露馅了啊。我真够笨的。」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会点原味生乳酪。
没想到预测错了,我还满讶异的。」
当时,大日向表哥的咖啡店里现有的食物只有司康饼,而搭配的涂酱是果酱和生乳酪。果酱有两种口味,生乳酪则是有原味和马士卡彭生乳酪两种。
我不记得每个人各点了什么,但印象最深的事有两件:一是四种可能的排列组合我们全点了,真是给老板添了麻烦;二是,曾经说出「腐败的橘子和牛奶都该直接扔掉」如此严厉意见的大日向,却点了起司风味的马士卡彭生乳酪。
「我就是那时发现了矛盾。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我一开始就坦率地相信字面上的意思,也就没什么矛不矛盾的问题了。」
既然大日向一开始便明白表示话是「我朋友说」的,我就该坦率相信这是出自她朋友之口。是我自以为是地加以解释才会出现矛盾,说穿了根本是想太多。
「你有个『朋友』在,而且那个人和你不一样,是讨厌吃起司的人。」
大日向咬着唇,一声不吭。
连这种时候一般该有的反应:「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朋友的。怎么?有朋友不行吗?」她也没说出口。
她的沉默正清楚说明了一切——大日向不希望别人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存在。
巷子分成几条错综的支线,我们甚至得穿过仅容许一人通过的窄巷。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窄巷的墙上仍贴有标示街名的牌子,代表如此狭窄的地方也是市街的一部分。我正大感佩服时,身后的大日向开口了:
「这出去真的会到大路上吗?有点怪怪的耶。」
她努力装出谈笑的语气,但声音里依然听不见平日的开朗。
「我骗你干么?」
「就是问你想干么呀。」
「哪知道啊,我又没骗你。」
总之这么窄的巷子里没办法好好谈话,我和大日向穿越窄巷,又闪又跨地通过摆在巷里的盆栽,终于来到一条比较像样的大路上。我们两人都松了口气。
走到缓坡的途中,大日向左右张望之后嘀咕道:
「这里是哪里?」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地图上的相关位置,只粗略地回她:
「等一下就知道了。」
进入下坡路之后,大日向跟上前与我并肩走着。
方才的谈话只讲到两个结论:大日向有个朋友,以及大日向数度引用她朋友讲过的话。可是关于她那位朋友,我还知道其他的事。
「话说你那位『朋友』,是中学时代的朋友吧?而且交情非比寻常,可能是你在补习班认识的,或是二年级才转来镝矢中学的转学生,而且那个人现在不是就读神山高中。」我突如其来说出推论,让大日向紧紧蹙起了眉头,眼神透露出强烈的怀疑。我不得不再次重申:
「不是千反田告诉我的哦。」
「可是你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么深入啊。」
「进了神山高中之后还没交到朋友,不是你自己说的吗?有一次我跟你跟里志三人放学之后一起走回家,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既然高中还没朋友,你那位『朋友』肯定就是中学时代认识的了。」
某个放学后的下雨天,我和里志正要走回家,偶然在校门附近和大日向对上眼,而她说:「还没交到朋友呢。」于是变成三人同行。我清楚记得当时自己还暗忖:「没交到朋友?可是这学妹看上去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啊?」
「那是因为——」
我盖过她的话:
「但你那句话的意思,不是说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而是你在班上有交情很不错的同学,但你不认为那些同学称得上『朋友』罢了。」
我顿了顿想等她的反应,但是大日向仅是沉默。
要是我此刻受她影响也闭嘴不说下去,之后再开口需要相当的勇气。而且实际上,光像现在这样对她说明,就让我心情变得沉重不已。
直到昨天还能够和睦聊天的社团学妹,现在却不得不去深入人家的所思所感并予以分析,我不由得强烈质疑自己是否伟大到够资格这么做,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然而此时我只能继续下去。
「接下来的部分昨天才发生过,我们彼此应该都记得很清楚。我在通往社办的走廊上遇到你,那时候我们聊了一下,是吧?虽然讲话内容也另有含意,不过我当时注意到的是里志的妹妹和你同班。」
大日向知道里志和伊原在交往,就算不清楚详情,她也晓得里志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伊原的事,告诉她的正是里志的妹妹。
「我觉得里志的妹妹是个相当怪的人,你却觉得还好,但我怎么都想不透正常人会对不熟的人聊起自己哥哥的恋爱八卦。
你从里志妹妹的口中听说了里志的八卦,表示你和里志妹妹是能够聊到这种深入话题的交情,加上你还说你们会一起吃便当,对吧?然而你连她都称不上是『朋友』,从头到尾只说是『班上同学』,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了。」
身后一辆小卡车朝我们所在的下坡方向驶来。虽然路幅是宽的,但我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走到大日向的前方,排成前后一列等车子过去。阳光迎面射来,我之前偶尔会走这条捷径,却一直没发现这道坡面向南方。
感受着车子排出的废气气味,我们再度并肩前行。我语气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一些阴错阳差,我去年陆陆续续被卷入几起麻烦事里。期间我做了一些思考,发现了一些事;也有几次到最后是由我负责让事情圆满落幕。而那种时候,里志有时会喊我『大侦探』,我却很讨厌这个叫法,总觉得有点丢脸,一点也不想被那样叫。
出于个人的坚持而不使用某些词汇,这一点你应该和我是一样的脾气。对你而言,『朋友』不是能够轻易冠上的称呼。入学还不到两个月,即使是聊到深入话题的同伴、即使是一起吃午餐的交情,你却不肯把这个称呼冠在里志妹妹头上,因为你觉得这种程度还算不上『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我应该再早一点察觉这个词对大日向而言具有特别意义。那个下雨天的放学路上,大日向明明很清楚地说过,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朋友」。这点再度证明我又犯了不坦率相信人家说话的毛病,最后害自己绕了一大圈。
大日向开口了,悄声嗫嚅:「我……」
但她终究没说下去。
我拼命压抑想叹气的冲动,重点还在后面。
「那么,具有这项坚持的你口中的那位『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并没有就读神山高中。
不过这也没办法。从中学升上高中时,我和几个交情不错的朋友也都各奔东西,继续相处的大概只有里志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一时也想不起除了里志之外,我还有哪些交情不错的朋友。真是无情的家伙。
一旦分隔两地,人们只会渐行渐远吧?又或者我真的比较冷漠也说不定。
不知何处飘来味噌汤的味道。柏油路上留着水痕,可能是附近住户为降温洒的水,而被初夏的太阳一照,已经蒸发得差不多了。我没想到上午时分这一带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原本做好了可能会被邻居撞见的觉悟,甚至连借口都想好了,却没遇到半个人,唯有日常生活的痕迹映入眼帘,感觉有些奇妙。毕竟要不是这次的事,我在平常的上课日子根本没机会到外头的街上闲晃。
「我从千反田口中听到的只有昨天你们在社办聊了什么,如此而已。」
我宛如自言自语一般地娓娓道来:
「你们聊到了伊原退出漫研社,对吧?千反田支持伊原退社,可能还鼓励她退社;至于我因为不清楚漫研社内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不过我看得出来伊原退社后心情好多了,这一点应该算是好事吧。
然而昨天放学后,你明显抱着做个了断的心情前往社办。你下定决心要摆脱始终悬在半空的心情,前去找千反田试图确认事情,是想确认伊原的事吗?因为你觉得伊原应该继续留在漫研社,所以打算和赞成伊原退社的千反田划清界线?」
这当然是反话,连大日向也立刻有了回应:「不是的。」
「如果是让你必须下那么大的决心才能做出了断的事,我怎么都不认为你会突然兴起,在昨天放学后的短短时间内当场摊牌,我想你在之前就旁敲侧击过,或者至少有些前兆才是。
于是,我试着回想你是否曾经唐突地对千反田提过什么没头没脑的问题,我发现答案是肯定的。上次我们去你表哥的咖啡店时,你说千反田人面广,还问她认不认识某某人,千反田则知道她是神山高中一年级的学生。」
「我问的是阿川,一年A班的阿川佐知。」
「我不认识她。不过你当时会这么问,只是因为你想确认千反田究竟人面广到什么程度,对吧?」
大日向一听,露出有点悲哀的神情看着我:
「折木学长你应该也认识呀,那位阿川。」
「千反田也这么跟我说。那位阿川是今年入学典礼负责新生宣誓的女生代表吧?我只知道这一点,算不上认识吧。」
「不止这一点吧?」
我停下脚步看向大日向。
「若说还有我该知道的理由,就表示她也是镝矢中学毕业的?」
「没错。」
因为是大日向认识的同年级学生,所以极可能是镝矢中学的人。但我和千反田不一样,没事不会去记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弟妹名字。或许是因为我的根据只有这一点,大日向语带责备地说:
「她是保健委员长。学长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有过这号人物啊……」
我中学三下时,曾经被班上同学推出去当保健委员。不过由于三年级生大考在即,不会被分配到什么实质的工作,而且委员长一向是由二年级生担任。原来我那届的委员长是叫这名字啊?
不过这么一来,我又确定了一件事。
「我可以讲得更精准一点,你想确认的是,印地中学出身的千反田广阔的交友范围,是否连镝矢中学的学生都包括在内。我记得当千反田旋即回说认识的时候,你似乎受到很大的打击。」
那个时候,大日向可能预测千反田会回说「不认识」吧,却得到完全相反的回答,因而惊愕得说不出话。不,或许那算不上是预测,而是期待;大日向期待即使是人面广的千反田,也不至于认识到关系那么远的人。
「这就要怪里志的讲话方式不对了,那小子讲得好像千反田认识神山市的所有住民似的。我必须再次强调,关于那位阿川,千反田只知道她是入学典礼时上台负责新生宣誓的代表而已。」
我当然很习惯里志那小子夸张的说话方式,所以总会先打个折扣再听进耳里,但今年开学才初次接触福部里志的大日向,会将听到的内容全盘接受也是无可厚非。
然而大日向轻轻摇头。
「很难说吧?而且不是福部学长怎么说话的关系。实际上,千反田学姊就认识折木学长你的朋友不是吗?她说过自己去借了镝矢中学的毕业纪念册来看;而且她还晓得福部学长中学时曾经在广播室里唱歌的事。」
「你在害怕的是,千反田可能连你那位『朋友』的事都晓得吧?」
没有回应。
换句话说大日向还不打算把所有的事告诉我。
那位朋友对大日向而言很特别,特别到她三不五时会引用对方说过的话,但她却不希望别人知道那位「朋友」的存在。这时却冒出了一位千反田,熟知我和里志的过去,而且透过里志夸张的言词表现,千反田在大日向的印象里成了一个人面广到不行、心机深不可测的学姊。
「那时候,我就察觉你对千反田心怀恐惧了。」
「那时候?」
「你不记得了吗?」不过我说归说,其实连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件事发生在哪时,不过内容我记得很清楚:「那次我们聊到伊原讲话很毒,但从没对千反田讲过一句重话,你居然问说是不是因为千反田手中握有伊原的弱点。当时你的臆测太离谱,我和里志连否认都懒得讲出口。那时我很讶异你哪来这种怪想法,但现在我有答案了。」
因为大日向恐惧千反田手中不仅握有伊原的弱点,还有她的。
「唯独对千反田,你始终怀有戒心。可是正常来讲,有可能认得你『朋友』的不是千反田,而是我、里志和伊原才对,毕竟是同一所中学出身的。」
「嗯,所以……」从语气听来,大日向似乎放弃挣扎了,「所以,你刚刚才会说,要不是在补习班认识,就是三年级才转来镝矢的转学生?」
「没错。要不是你在镝矢中学以外的地方认识的,要不就是我们毕业之后才转学过来的。总之你很乐观地觉得我们几个镝矢中学的前辈都不认得你『朋友』,唯一要小心的就是千反田。」
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无意识间轻叹了口气,而似乎连这声叹气都令大日向恐惧,只见她微微缩起身子,我的眼前已不见那个好强活泼的学妹。
「确定这一点之后,我再回头去想昨天放学后你们的对话,真相的轮廓就出来了。千反田当时会讲到伊原,不是出于算计或另有意图,只是单纯地聊起伊原的事。
然而话听在你耳里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因为不晓得千反田究竟知道得多深入,所以恐惧不已,一颗心悬在空中,而当你不着痕迹地切入一问,得到的回答却直指千反田完全掌握了内幕。你抱着摊牌的决心冲进社办出了一道测试性的问题给千反田,而她的回答在你听来却相当于某种暗喻。」
疑心有可能生暗鬼。
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也可能让千反田宛如夜叉。
这就是她们两人之间误会的全貌。
「你们昨天那段谈话,千反田想讲的重点很单纯,她觉得漫研社对伊原而言有害无益,就算是教伊原保护自己也好,她认为退社是正确的抉择。但你的反应却是:『可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抛弃好朋友呀!』怪就怪在你用了『抛弃』两字。真要说起来,伊原等于是被漫研社赶出门的,那么你怎么会用上这个字眼呢?」
我叹了口气。
「如果我讲错了,你再纠正我。」讲完开场白,我说:「是因为你把千反田的那番话,解读成她劝你还是抛弃你那个『朋友』比较好,是吧?」
大日向虚弱地抬眼看向我说:
「你为什么能够肯定,千反田学姊那番话不是这个意思呢?」
大日向的话声沙哑,感觉她也对自己说出的话没了把握。
「……我问你啊,你知道千反田觉得你是为了什么而退社吗?」
看大日向的眼神,她似乎心里有答案,却没说出口。
「那家伙一直以为是因为她擅自动了你的手机,你一气之下当场决定退社的。」
「咦?」
「很难相信吧?都已经是念高二的人了,还哭丧着脸、认真地讲出这种话。那家伙打算今天跑完马拉松之后就去找你道歉,说昨天很对不起你,擅自动了你的手机。」
大日向双眼睁得大大的,试图摆出笑容,喉头发出的却是呜咽般的闷响。
她转过身,肩头颤抖着。
我很希望那是因为发笑而起的颤抖。
3现在位置:18·9km处。剩余距离:1·1km
视野开阔了起来。
我们走出住宅区的小巷弄,来到荒楠神社的参道前,大路两侧商店一家接一家。正月和春秋祭典时想必是人山人海的这条路,此刻却一片静寂,唯有旗帜鲜明地映入眼帘。
「原来通到这里啊。」
大日向低喃。似乎这时才终于相信我的话。
「这条路没有岔路,直走就会回到赛道上了。这下安心了吧?」
「哎哟,人家又没有怀疑你。」
是吗?
接近正午的太阳照着我们,投落在柏油路上的影子异常清晰,夏天就快到了。
「学长。」大日向举起手指着一家店,店门前设有铺着毛毡的坐台和一把大型和式纸伞,「我想吃糯米丸子。」
「你在讲什么?」
「因为累了,我要吃丸子。」
大日向自顾自说完便朝店门走去,我连忙追上。
「等一下,再怎么说现在还是上课时间耶。」
她头也不回地说:
「反正课都跷了,还讲这种话,横竖是死就死得痛快一点!」
「你身上有钱吗?」
大日向这才转过头看向我。
「学长你不是有带吗?」说着笑了,「口袋里的零钱一直发出声响哦。」
我为了跑步途中可以买饮料补充水份,确实带了点零钱在身上。
「你的单方面下结论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耶。钱要是不够怎么办?」
「啊,对哦,我没想过。不够吗?」我伸手进口袋拿出零钱一看,只有百圆和十圆硬币,加起来共两百四十圆。
大日向挑的这家糯米丸子店很有良心,处于观光区内却没有拉高定价,墙上张贴的和纸写着「一串八十圆」。
「……够耶。」
「搞定。」大日向小跑步到店头喊道:「老板娘,我要三串丸子。」
把钱全用光啊!是说,怎么最后变成是我请客?我脑中不断冒出问号,不过算了,点都点了,就有点学长的样子慷慨一下吧,虽然只是一串八十圆的小请客。
老板娘是个感觉人很好的老婆婆,一身运动服的我们怎么看都是跷课的学生,老板娘却只是瞥了一眼没多问,对大日向说:「有御手洗(注)和艾草两种口味哦。」
「艾草的三串。」
「我想要御手洗的。」
「甜酱沾到衣服的话很难弄掉哦。」
这么说也是。这人怎么在奇怪的点上特别细心。
后来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副景象——我和大日向一同在店前坐台上吃着艾草丸子串。我不喜欢艾草浓厚的草味才说想吃御手洗丸子,没想到咬了口,草香透进胸口,淡淡甜味渗入全身。
「啊……活过来了……」
大日向低喃着,我也不禁点头赞同,确实有活过来的感觉,虽然这一路下来的长跑我压根是随便跑一跑做做样子,但看样子会累的事情做
了就是会累。
一串共有五颗丸子,大日向吃了两颗之后,抬头望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啊——畅快多了。好久没这种感觉了。」没想到她接着说:「学长,你还有故意不提的事吧?」
「你说关于丸子吗?」
「想也知道不是吧?」
嗯,想也知道不是。先前的推理确实缺了一大段没解释,我没打算提,大日向却自己开口了:
「我有个不想让人知道的『朋友』,而我一直觉得千反田学姊知道我和那个人的事而恐惧不已。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个『朋友』的存在呢?」
「想不透呢。」
「又骗人——不,应该说,如果要讲善意的谎言,也麻烦你编得漂亮一点。」
我没吭声,默默望着自己手中的丸子串。
被大日向看穿了。我的确已经大致发现问题真正的症结点,或者该说正因为察觉了这一点,才有了之后一连串的推理。
但我不打算去碰那个症结点,因为那是大日向极力想隐瞒的事,我也没必要特别告诉她我知情。
注:糯米丸子串的经典口味,将糯米丸子刷上甜酱油烤过。
「唉,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大日向嘟囔着,又咬下一颗丸子。
接着她开始述说:
「她呀……那个人,是个好孩子哦。学长你猜对了,那个人是三年级才转来的,个性很特别,在班上没朋友,感觉也没打算交朋友,总之是个自我意识非常强的人。
那个人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可能也是我在这镇上唯一的朋友吧,那个人也是这么说的。然后我们约好了永远不分开。」
「很难做到的约定啊。」
「那时候不这么觉得呀,因为我脑子不好。」大日向调皮一笑,「再怎么说不过是中学生嘛,那个年纪真的很傻。」
真敢讲,明明自己两个月前还是中学生。
「在学校里,别人都看不出我们感情很好,有点类似秘密交往的感觉吧?所以我想和我同班的同学也没人知道我们的事。而且那个人在校外很吃得开哦,玩得很疯,也在玩团,我们一起去听演唱会、她还教我打撞球,而我会知道学长庆生会上拿出的『Mille Fleur』是高级果酱,也是那个人教我的。之前我说我的黑皮肤是去滑雪晒出来的吧?一开始带我去体验滑雪旅行的也是那个人,那时真的玩得很开心。」
「不是玩单板吗?」
「就说是双雪板啦!」
我因为奉行节能主义,对玩乐一无所知。
但我很清楚一件事——玩乐需要钱。
大日向是跑去岩手县滑雪,演唱会则是从仙台一路追到福冈,之前每当听到她说去哪儿玩乐,我都很好奇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我的姊姊虽然随心所欲地跑去世界各地玩,但她都是在自己赚到旅费之后才出发,但我不觉得身为一介中学生的大日向负担得起这些花费,本来我想可能是她家境还不错,不愁没零用钱,但后来在「步恋兔」听到她的抱怨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这样……钱就一直烧一直烧。」大日向勉强扬起嘴角笑了。
「记得你家里不准你打工吧?」
「就是说啊,还是严格禁止哦。」
「但是却准你去旅行?」
「有人陪就可以,简单来讲就是不信任我啦。」接着大日向像是此时才突然察觉似地嘀咕着:「不过就算家里准我打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了享受那样的玩乐而打工……」
我想大日向说「玩得很开心」也不是谎话,只不过为了玩乐摆阔,似乎无法让她打从心底觉得高兴。
「就算我跟那个人说:『抱歉,我现在手边没钱。』那个人也听不进去,说什么因为朋友是特别的存在,钱想办法弄到就好,朋友之间的玩乐一定要在一起才行。可是我没钱就是没钱,一方面升学考又快到了,我正烦恼着,那个人却说了:『交给我吧。』还说:『因为我们是朋友呀。』」
即便只是中学生,要弄到钱还是有很多方法,问题只在于做或不做。
大日向说到这后迟迟接不下去,想必是因为很难下定决心把之后发生的事说出口吧,这种时候我似乎推她一把比较好。
「……有某个话题不想被提起的时候,眼前偏偏又有让人联想到那个话题的东西在,这时该怎么处置那样东西,的确是很伤脑筋。」
大日向似乎不明白我想说什么,一脸纳闷地偏起头。
「若让那个东西继续摆在原处,难保不会有人因为看到它,联想起自己不想提起的话题;可是如果把东西藏起来,又可能因为东西突然不见而引起别人的注意,察觉到那个东西曾经存在。」
好比我庆生会的那天,直指「千反田来过我家」这项事实的招财猫就曾经让我不知如何处置。若继续摆在茶几上,难保话题不会聊到那件事上头;但若刻意移走又更显得此处无银三百两。
「后来千反田来的时候,有个东西被蓄意藏起来了。我在发现这一点后就多少猜到是怎么回事。」
「千反田学姊来?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去咖啡店的时候。」
大日向当时也许真的是下意识把东西藏起来,所以一时想不起来我在说什么,但没多久,她睁大双眼,用力地盯着我。
「啊!对哦。学长,你连那种小地方都察觉了?」
在那家咖啡店里,大日向曾藏起一样东西——
杂志《深层》。
记得是里志吧,瞄到杂志架上有一本《深层》,便请大日向拿给他,但因为杂志架塞得满满的,所以她不得不伸出另一手压住其他杂志才得以将《深层》抽出来。
而在千反田到店里会合之前,我们几个聊起了天气预报。我忘记当时究竟在争论什么,但在离开咖啡店时,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抽出了杂志架里的报纸查看天气预报栏,然而那时我仅是伸出两指夹住报纸就轻轻松松地将之抽出来了,因为那里多出了原本放《深层》的空间。
换句话说,杂志架里的《深层》消失了,而且当然不是谁摆在吧台上没收起来,我会感到奇怪的原因也并非是东西消失到哪儿去,毕竟要藏总会有办法;我感到奇怪的是东西为什么会消失。我不觉得这是巧合,肯定是谁刻意藏起来,那么为什么要刻意藏起来呢?我思考的就是这一点。
「水壶社事件……里志之所以提起那起诈财,是因为发现杂志架里有那本《深层》,然而千反田过来会合时,《深层》已经不见了。」
「是我做的,我想起来了,我趁着去洗手间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把杂志收起来了。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小地方露了馅。」大日向故意叹了口气,「看来我该防的不是千反田学姊,而是折木学长你才对。」
「讲这什么话,我不是请你吃丸子了吗?」
「这个真的很好吃呢。」大日向又吃掉一颗丸子,她那串烤丸子只剩最后一颗了。
「我真是有够蠢的。就算让那本杂志放在原处,大家的话题也不一定会聊到那上头去。」
「是啊。」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连自己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了……」大日向咕哝着,接着朝我轻轻点了头说:「既然折木学长你已经知道大概了,我就直说了哦。那个人的祖父非常有钱,是大户人家。如果千反田学姊只是单纯人面广,我还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学姊不是名门出身吗?那些名门之间都有长年的往来什么的,说不定学姊会微笑着说:『哦,前几天我才去那户人家打过招呼呢。』」
确实有可能。
「学长你猜对了。我那个『朋友』骗了自己的祖父,弄到一笔钱。」
「很大一笔吗?」
「很大一笔。」大日向望着手上只剩一颗的烤丸子串,「我真的很害怕。不是说怕警察,就算事迹败露而警察找上门,抓也是抓那个人,跟我无关;我怕的是那个人。那个人只要能跟『朋友』在一起,可以不择手段,就算犯了罪也一样笑嘻嘻地不当一回事,而对方所认定的『朋友』就是我。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真的是对的吗?我们对于彼此距离的认知似乎出了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明明温暖的太阳高挂天空,大日向却身子陡地一颤。
「那个人知道我考上神山高中后,讲了很多话酸我,『哎哟?原来你是那种人啊。』或是『所以你一开始就是骗我的吗?』之类的,因为那个人考神山高中时差了一点分数落榜了。后来我们再次约定,就算高中不同校也依然是永远的朋友,然后就毕业了。我进了高中后才察觉到自己真的松了一大口气。」
大日向稍稍提高了声音。
「不过,这种事真的很夸张吧?即使是扭曲的情感,那个人始终认定我是唯一的『朋友』。如果那个人走偏了、做了不对的事,我不是应该好好纠正那个人才对吗?我无法抛弃那个人,也不可以那么做,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不断这么告诉自己。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害怕着那人所犯下的罪会不
会曝光?我和那个人是『朋友』一事会不会被人知道?一想到哪天会从千反田学姊口中听到:『你和那个人是朋友吧?』我一定连学姊的脸都不敢看了。」
说到这,大日向低头看着柏油路,然后用力地大喊:
「我……我真是大笨蛋!」
「请用茶。」丸子店的老板娘送茶过来,我们道谢后接下,但不能再坐下去了。如今心里畅快了,捷径也抄了,终究要跑回终点才行。
我站起身,看着仍坐着的大日向说:
「你如果能回社团,千反田会很开心,当然伊原和里志也是。」
然而大日向只是抬起脸,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说:
「我妄想着自己是被害者,还牵拖到千反田学姊的头上,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你觉得我还有脸面对她吗?」
「只是一时的小骚动,大家很快就忘了,千反田那个人不会放在心上的。而且我们说不定能帮上你一点忙。」
我也知道她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到社团。我的推理或许解开了大日向和千反田之间的误会,但这仅是证明了大日向的烦恼与千反田无关;我所做的无非只是告诉大日向:「你心里可能受了伤,但那不是我们的错。」
不出所料,大日向再次摇头。
「我总有一天得向千反田学姊道歉才行,不过现在我还没办法和她待在一起。」
「这样啊。好吧,那我先走了。」
我才转过身,大日向就叫住我:
「学长,你记得吗?之前古籍研究社在学校中庭招生时,我说了什么之后才入社的?」
我没回头,应了声:「不记得了。」
看不见大日向的脸,但我知道她笑了。
「又骗人。」
她为什么知道呢?我就那么藏不住内心的想法吗?
「我最喜欢看到要好的朋友了。这是真的,学长……这两个月来,我真的从你们身上得到了非常多的救赎。」
我这时或许该回头对她说:「你哪时想回来的话,随时欢迎。」可是我没能说出口,因为大日向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多谢请我吃烤丸子……非常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