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镜不能鉴

出自《野性时代》vol.105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zegao

1.

起因是在星期天。

那天我出门买了趟东西——在一段时日的小心使用之后,我那笔尖将折的G笔终于还是迎来了大限。一方面打算着补充些网点纸,另一方面我又心血来潮地起了购置新云规的念头。在常去的杂货店里购置完毕后,我又顺脚去到了电器店——因为近来开始想用电脑作画,我就打算去探探价格。虽然父亲那姑且有台闲置的,但那台电脑存储空间太小,不适合用来画画。

虽然人们都说电脑一直在降价,但光靠我的零花钱还是不太够。要是再加上触控板凑出完整的一套,怎么想都是我无法高攀的价格。阿福可能知道点什么便宜入手的方法,但就算降到半价我还是买不起。希望有朝一日能迈入数字化——树立梦想的我正打算走出店门,一张熟脸浮现眼前。

“这不是伊原嘛!好久不见!”

虽然对方一眼认出了我,但我辨认对方却花了点时间。说话者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池平。因为她染了头发画着妆,所以我一下没认出来。

初中时池平一直都很努力地和班里打成一片,并不是这么花哨的人。我觉得她印象有所改变,并不只是因为发色和化妆的问题。

“啊,好久不见。”

说着我招了招手。我和她关系并不算特别好,也说不上坏。就算只是初中三年间有着一年缘分的普通同学,久别重逢果然还是会令人感到怀念。

“你干什么呢?”

“在想要不要买台电脑。”

“哎~?想买哪种?”

“这个嘛,都太贵了,下次再说吧。”

“是啊,都太贵啦!”

池平夸张地应和着,看向了我的购物袋。

“都买什么了?”

“呃,怎么说呢……”

听到预料之外的提问,一时我不禁语塞。我画漫画的事是向初中同学保密的,知情的也就阿福、折木和几个同好而已。虽然没做什么坏事,但要让别人知道,十有八九得被请求说“让我看看”,那可太丢人了。

“文具。”

这不算谎话。

我的回答明明很无趣,池平却面色微秒地点了点头。

“啊,也对。毕竟伊原你很聪明啊。”

如果换到初中时代,这句话里肯定隐藏着诸多情绪。对好成绩的羡慕和对差成绩的自卑交织在一起,势必会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愁来。

可现在池平的语气平平淡淡,我也就不必再多做顾虑了。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多聪明,但我进的高中比池平那所难进一些,此时谦虚只会招来厌恶。初中毕业已经一年有余。能够自自然然地进行这种对话,或许也是我们都成长了一些吧。

只不过我购物袋里装的并不是学习用具,而是特殊的“文具”就是了。因为感觉像是撒了谎,所以我略为心虚地问:

“池平你也是来买东西的?”

“嗯。本想来找个便宜的摄像机,可价格比我预算高了一千日元。”

“摄像机?”

“嗯!”

音调瞬间扬起。

“跟你说啊,我现在在玩乐队,不过我技术太差,所以打算练练摄像。怎么样,很努力吧我?”

哈哈,我应声笑道。就漫画而言,光说“我想画”却不去练习的人比比皆是。和那些人比起来,池平的确算是很努力了。

“你用什么乐器?”

“贝司,不过现在主唱走了……”

说到这里,池平的表情一下明快起来——

“对了!伊原你很会唱歌吧,现在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话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很会唱歌?这是哪儿来的误会啊。能想到的也就是自己当过合唱团的声部首席,那还是因为没别人愿意干。我赶忙说道:

“嗯,参加了参加了。放学后真是忙得要死啊,在家也没法闲着。另外我并不是很会唱歌。”

“哼?是吗。运动系?”

“不,文化系。也有池平认识的人在。”

“喔?谁?”

“比如福部……还有折木之类的。”

我随口道出了名字。

说着说着,只见池平的眉角眼瞧着吊了上去。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折木!那家伙也在?”

池平唾弃道。

接着她像是误会了什么似地担心的说:

“原来如此……折木也在啊。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呃,嗯。”

池平进一步压低声音轻语道: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社团……不过要是太那个的话,你就把他轰出去。虽然我做不到什么,但感觉应该有人可以帮忙的。”

吞回溜到嗓子眼儿的话,我只能默然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们又聊了两三句便互相道别,但在回程路上,我的思绪还是不由得飘到了折木身上。

池平并没有过度反应。只要是那年镝矢中学三年五班的学生,都有蔑视折木奉太郎的理由。不,真要较真儿的话,可以说那年的所有毕业生都有理由蔑视他。

那事我倒没忘,只是……

我感受着河畔的凉风缓缓前行。那件事应该是在毕业临近时发生的,但印象中并不是一月二月。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好像是十一月下旬吧。

2.

镝矢中学有个习俗,每年的毕业生都要全体完成一个毕业作品。

因为每年都要不同,几十年下来各种点子自然都被用过了。比我们高一级的前辈们是“植树”。一颗树苗在二百多个毕业生中逐个传递,然后由最后一个人栽到土里。他们的“全体完成的毕业作品”就是这个,只能说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

决定做什么的过程我并不了解。因为需要花钱,所以我猜是职员会议上决定的吧。不知是不是对前一年进行了反省,总之我们年级决定要做一个更像是“作品”的东西出来。

“我们讨论的结果是,大镜子如何呢?”

当班委细岛同学如是宣布时,全班都笼上了一层茫然的气氛。谁都没想过要自己做镜子,估计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做。

细岛同学很容易脸红,那时他应该也是红着脸又解释了一遍:

“我是说,咱们要给一面大镜子做镜框。”

闻言我们才明白过来。

给一面纵长近两米的大镜子配木制装饰边框,由各班分担进行雕刻。一旦完成,那面浮雕饰边的镜子就会永远留在镝矢中学映照后生。

镜子这个选择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虽然有总比没有方便,但感觉几年之内那玩意儿恐怕会变成怪谈的舞台。

实际作业的头一步是整体进行设计。

“设计由二班的鹰栖同学负责。”

闻言我便心领神会。鹰栖亚美同学在市绘画比赛中拿过银奖,运动会的吉祥物就出自她笔下。在我们年级最擅长画画的人里,她想必能算上一号。

鹰栖同学的设计被分成了几十个部分,平均分给五个班级,每个班再各自分配、雕刻。

最后将所有部分拼接起来,大功告成。

好像也不是那么费时费力的活。毕竟我们还要准备中考,到十二月基本就是临战状态了。太麻烦的事肯定做不来——这应该是大家最直率的想法。在没有任何反对声音的情况下,毕业作品的制作开始了。

鹰栖同学的设计是正统派:蔓生的葡萄藤将镜面围在中间,藤蔓各处茎叶繁茂,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有几部分点缀以瓢虫蝴蝶,还有地方则飞着几只小鸟。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获知整体设计已经是完成之后的事了。一开始,我们拿到的只有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和负责部分的设计图。

我们组被分到的是镜子左侧的浮雕。据细岛同学说,镜子上下两部分设计很细,左右则不然。因此经由讨论决定,接到上下部分的组各只需要刻出一块浮雕,接到左右部分的组则需要雕两块。

我们接到的两张设计图中,其一是藤蔓微微蜷曲,枝叶蓬勃生长的构图,这部分相对比较轻松。然而另一部分则绘有小鸟啄食藤上葡萄的画面。

组里的男生抱怨道:

“凭啥只有咱们得雕小鸟啊?”

“那帮人好像光雕藤蔓就行吧?这活怎么干啊!”

虽然话不中听,但他们说的的确在理。我组分到的设计图明显比其他组的更棘手。他们主张的“工作量分配不公”完全就是事实。

然而——

“一开始也没人说要公平分配吧?”

这条反对意见同样成立。老实说这话就是我说的。

“反正也轮不到你们雕,所以别抱怨了。”

听到这句话,男生们安静了下来。意识到不用自己动手,他们心里想必都很雀跃吧。复杂的设计、紧迫的工期、迫近的考试,结合这几个条件来考虑,把任务交给不擅雕刻的男生风险太大。

前阵子阿福曾经说我最为重视的并非“公平

”。因为不喜欢讨论自己,当时我只把那些话当成了耳旁风,不过回头这么一想,阿福果然很了解我。对于毕业作品工作分担不均这件事,我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

所幸我对雕刻还算拿手,而且组里还有个名叫三岛、隶属美术社的女生。她的专长其实是蚀刻,可要论雕刻她也比我熟练。两块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在我们两个看来完全是小菜一碟——虽然工期中学习进度难免会耽误一点就是了。

此前我和三岛并没怎么攀谈过。可能轮不到我来说,不过三岛是那种把自己保护得很严密的人。话虽如此,在合作完成毕业作品的十几天里,感觉我俩互道了不少秘密。至少我把自己想当漫画家的梦想告诉了她。三岛并没嘲笑我的梦想,却也没有随便肯定。她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句“想必会很辛苦吧”。

小鸟几乎都是三岛雕的。不过话说回来,那究竟是种什么鸟呢?我提问道:

“这是麻雀?”

“应该是吧。”

“那就是了。”

经过这段直截了当的对话,我们就都管它叫麻雀了。现在想来,那也说不准是蜂鸟。

至少对我而言,那个毕业算品是个不错的回忆。

也有个不值一提的问题。在雕刻即将完成时,一直都没来找过我们的一位男生突然抱怨道:

“我说啊,这种活动不是给拿手的人垄断的吧。毕竟是在创造回忆,要让不拿手的人也参加进去,否则还有什么意义啊。”

记得他是这么说的。

那你早说啊?还指望完成后再来分一杯羹?我想说的话有很多。可那时的我比现在说话还直——

“你傻啊?”

所以我当时应该只说了这么一句。

就这样,我们顺利雕完了两块木板。我雕的部分虽然看着不如三岛雕的好,但对设计图十分还原,还算令人满意。

其他组也陆陆续续完成了各自的雕刻。弯弯曲曲的葡萄藤、占了板子过半面积的硕大葡萄,一块块碎片逐渐集到了一起。

终于,提交成果的日子到了。

发现问题也是在那一天。……一直拖拉到最后一刻的某组,交出了一份令人目瞪口呆的成果。

那组负责的是镜子下方的装饰部分。在鹰栖同学的设计图中,藤蔓先是陡然垂下,然后又向上弯回了一些,最后是一根木枝横插在藤条开始下垂的地方。虽然要把垂落的藤条刻得自然并不容易,但和我们那个“麻雀”比起来就轻松太多了。

然而在他们交出的板子上,仅仅横刻着一条笔直的藤——不,甚至看不出来是藤。木板中间只刻着一根寒酸至极的木棒。

完全无视设计图,做工极为偷懒的雕刻。印象中,接过它时细岛同学面色通红,声音当然也透着愤怒:

“你们到底想干嘛?且不说擅长不擅长,干嘛无视设计图啊!”

另一方面,交上木板的男生则是满脸的不耐烦。

“因为弯弯曲曲的很麻烦啊。”

他说。

这就是折木的毕业作品。

已经没时间重新雕了,镜框必须在购置镜子前组装完毕。折木刻的部分也只能就这么用上去了。

我也参加了浮雕的拼接。地点是体育馆。工作由往地上铺报纸开始,铺好足够的面积后,再在上面将各班送来的雕片摆到一起。因为每块雕刻板都有统一编号,所以我们只需照着数字拼便可。

待所有部分完全拼好,再由粘着剂将它们粘到一起。粘着剂效力很强所以有危险性——以此为由,这一工程由老师接了下来。老师戴着手套拿着刷子,弯下身子一点点粘着木板,而我们参加了初步拼接工作的学生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冬季里白天很短。记得那时外面天已全黑,好像还飘着雪。

终于,老师涂完了粘着剂。只见他缓缓挺直背脊说:

“好,完成了。”

因为胶干之前不能随便动,所以我们又站在原地打量起了报纸上的镜框来。之前我就略微觉得,拼接工作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人。

不过我认为,在场的所有同学肯定都有着无以言表的成就感。只听隔壁班的几个男生互相叨念道:

“不赖嘛。”

“是啊。”

老实说,就初中生的作品而言,这镜框的确相当不错。

在成品镜框中,我和三岛负责的部分尤其出色,就算拿来自我表扬也无不可。见状我心里十分满足。与周围比起来,我们的部分甚至可以说鹤立鸡群,完成度绝佳。

另一方面,几十个雕刻板中也有一些部分做得不好,甚至很粗糙。有的部分将藤蔓雕得过浅以致十分扎眼,有的部分藤和叶连不到一起,叶子就好象漂在空中一样。然而谁也无法否定,折木刻出那“木棒”就是在偷工减料。

不过我也稍稍放下了心。的确,在让人联想到新艺术运动的曲线群中,只有折木那条藤笔直一条,毫无修饰,可这部分整体看来却并不算大瑕疵。折木的木板位在镜子下方,所幸不是显眼的位置,而且藤蔓本身也确实连着左右。如此的话,大概就没人会说说“只有五班偷懒”了吧。

因为粘着剂干燥需要花上两三天,所以我们当日能做的都已做完。后来收拾完报纸,即将解散的时候,鹰栖同学进入了体育馆。

鹰栖同学的大名我自然听过,不过因为三年间我们从未同班,所以我当时没法把她的名字和长相对上号。我本想象鹰栖同学是个线条纤细的艺术家形象,不想她却是个面容棱角分明的人。“啊,是鹰栖同学。”听到一位参与拼接的同学如是低语,我才头一次知道那就是鹰栖。

她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和三个像是朋友的女生一起出现的。只听她叫住一个拼接成员问:

“如何?完成了?”

她语气里那种无法言喻的轻佻,让我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别扭。主题是葡萄藤的稳重设计和她的笑声,我还是不太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她们一行四人谈笑着朝镜框走了过来。

我本以为成品肯定能让鹰栖同学满足。虽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集体协同作业本来就不可能十全十美。虽然没有百分百地实现鹰栖同学的设计,但我觉得结果应该属于能够妥协的范围。其余参与拼接工作的人也都十分平静。

然而鹰栖同学一看到浮雕,脸上的笑容便瞬间冻僵。

“咦……”

她的表情剧变让我背后一凉。看到那张发青的脸,我明白了什么叫做“血气尽失”。而后她甚至突然踉跄了一下。

只见鹰栖同学抬起胳膊,指着浮雕的一点说:

“这是…怎么回事?”

位在她指尖正前方的正是折木敷衍那部分。鹰栖同学以响彻冬日体育馆的音量悲鸣道:

“怎么回事?怎么成这样了!?过分,别开玩笑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看她失去理智,同行的女生三人组赶忙上来安慰,说了半天像是“出什么事了”或者“冷静点嘛”之类的话。

然而鹰栖同学终归还是哭了出来。只见她捂着脸,转眼间已经泣不成声。无计可施的三人组反过来咬上了我们拼接的人:

“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干的这种事啊!”

“这是人家在初中最后的回忆,你们想想办法啊!”

“快道歉,快向亚美道歉!”

就算她们这么说,雕刻这部分的人也并不在场。谁都无法收拾事态,唯有鹰栖同学独自嚎啕大哭。虽然老师也劝了劝她,但并没有奏效。

终于,老师看了看拼接成员,这么说道:

“这部分是哪班负责雕的?”

鹰栖同学以外的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在如此情景中,我需要一点调集勇气的时间。

话虽如此,我应该连十秒都没用到——

“五班。”

听我报上班号,三人组自然将矛头指向了我。

她们一句接一句地丢出“我揍死你”或是“以死谢罪吧你”之类的难听话来,直到老师解围说“那块不是伊原雕的吧”,才算作罢。

三年五班在毕业作品制作中偷懒,惹哭了设计者鹰栖亚美。

这个消息第二天就在全年级传开了。五班蒙上了污名。所有人都知道,“犯人”就是折木。

班里有几个人谴责起折木来:

“负点责任啊。”

“快去道歉吧。”

“你让整个五班都蒙羞了。”

那家伙完全把这些话当成了耳旁风。

没人打算为折木辩护。课间折木经常不在教室,因为我是图书委员,所以知道他是去图书室了。去到图书室的他并不从那里借书,而是拿着自己的书读——如此情景我已经见到好几次了。

我认为,这次的事并不完全错在折木身上。负责那一部分的并非只有折木一人,而是整整一个组。三年五班是以六人为一组工作的,所以不光是折木,其余五人应该也对毕业作品承担着均等的责任。明明如此,责任却都被推到了折木身上,这样很不公平。说老实话,每当看到折木组里的人都向折木发难起来,我就会感到十分反

胃。

话虽如此,我也不是觉得折木就一点错误都没有。对于独自在图书室里读书的他,我连眼神都没与之对上过。

折木备受同学责难的日子并没持续多久。事件过后,镝矢中学进入了为期数天的寒假之中。等寒假结束,进入第三学期后,就再没有谁还有余裕在意毕业作品的事了。

因为中考已然近在眼前。

与池平会面当晚,我对着自己房间里的桌子,静静想起了如上往事。

升入高中,参加古籍研究社、开始与折木交谈的时候,我心中仍然挂念着毕业作品那件事。虽然始终觉得错误并不只在折木一人,但那时的我仍然认为,折木因为嫌麻烦而对自己的任务敷衍了事,可以说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我加入古籍研究社只是为了接近阿福,折木根本就没被我当回事儿。不过,在见到他为了几个事件而作出的努力后,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了解他。说是这么说,我倒也没想要了解就是了。

他与我们一起思考儿时小千悲伤的缘由。

虽然过程曲折,但他又帮非亲非故的高年级某班完成了烂尾的录像电影。

类似的事情还有不少。对于折木参与其中解决了数个难题这一点,我的确十分惊讶。区区折木也敢这么嚣张——当时我还这么想过。不过现在想来,最令我意外的其实另有其事。

“……我记得就在这儿来着……”

我边自言自语边翻着书架。整理书架要靠平日留心。很快,我就发现了目标。

文集《冰果》。连要写些什么都没定好的奇怪文集。去年,我实际上是独自一人完成了编辑。因为在印刷册数上出了难以置信的疏失,所以我就眼不见心不烦地把它塞进了书架里,至今未动。

没必要翻开,内容我大致还记得。

令我意外的是,折木为这本文集兢兢业业地撰了稿。

要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要振奋精神的确不难。比如在运动会里拼搏,抑或在亲戚的结婚典礼中抖擞精神,这些要做到都很简单。听到“密室里死人了哎!”,人会心跳加速地跑过去看,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撰写文集用稿件却和前述的节庆心态相去甚远。这种情况下,那种起哄的劲儿是发不出来的。

比方说阿福,他可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写出了《冰果》的原稿。因为喜欢阿福,所以我让他正坐在社办里骂了他一顿。

“我说阿福,一开始我就说过吧,你好好听了吗?我说过仅仅‘写出有趣的东西’是不能算完成的吧?这是计划性的问题吧。有趣固然重要,但光是有趣也不行。我跟你说,这种东西,无论是有趣的地方还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你都得认真对待,否则就没法完成。就因为你不会好好听人说话,所以才会把时间弄得这么紧张。给我反省去。反省了吗?反省过了吧。那我陪你一起想,坐到边上来!”

如上所述。

不是说阿福有多无药可救,不如说我觉得这些都很正常。比起这边来,漫画研究会的文集要更……不,还是别深究那个了。

总之,折木带着满脸的不耐烦,说着“给你”将《冰果》的稿子递给了我。那时我还在跟印刷所交涉,甚至连截稿日都还没决定好。虽然接过稿子的我一脸淡漠,但我的内心其实非常惊讶。那家伙时常挂在嘴边装帅的台词——好像是“必要之事从简”来着——我本以为只是懒人的场面话,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折木姑且也会遵守自己的口头禅。那家伙不会对必要之事置之不理,大概吧。

想着在古籍研究社渡过的,也是折木的所作所为悄然进入我视野的这一年,我再次思考了起来。

毕业作品事关整个初三。折木是那种会在如此大事中偷懒至斯,懒到骨子里的人吗?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呢喃道:

“总觉得很蹊跷啊。”

感觉背后有所隐藏。那时的他是否有着某种打算呢?应该说他绝对有自己的目的。时至现在我就敢说。那个简单至极的雕刻背后,肯定隐藏着折木风格的无聊理由。

那家伙倒无关紧要。但如果鹰栖同学的眼泪和三年五班的污名背后另有隐情的话……

那就算已经时至今日,我还是很想了解。

3.

我的小小调查,在第一天就遭遇了令人气愤的暗礁。

星期一,一等放学后我就来到了地学讲义室。既然是折木的问题,那直接问他就真相大白了——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社办里只有折木一人。换成平时这得算是倒霉,可在今天这可谓正中下怀。一如往常,折木坐在倒数第三排的桌子旁,单手拿着平装书没精打采地看着。我进入教室时,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马上钻回到了书本里。这也与往常基本无异。

所以当我把书包放下接近折木时,他也没有什么反应。话说回来,这家伙看的是什么书呢。我歪了歪头想要窥探封面,可就像被齿轮带动一样,折木也歪了歪书本藏住了标题。我把头正回来后,折木也把书正回了原位。想折木应该不会带什么见不得人的书来学校,那他又在藏什么呢。如是想着,我的语气也强硬了些:

“我有点事想问你。”

听着简直就跟取证官说出的话一样。“问我?”多少有些云里雾里的折木愣愣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问道。就算对方是折木,这次也得算我不对。

“啊,抱歉。我不是要发牢骚,只是想问你点儿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啊。”

说着,折木将书扣到桌上——同时还不忘了把封面盖住。

“历史问题的话,里志比较了解啊。”

我可没工夫陪他插科打诨。从附近拉来一把椅子后,我坐在了折木的正对面。

“是初中的事啦。”

“初中的事也是里志比较了解。”

“毕业作品的事。”

折木瞬间正色看了看我的眼睛,然后缓缓地说:

“毕业作品的话,里志不是更比我了解吗?”

的确,阿福是毕业作品制作的管理成员之一。因此,折木在此提到阿福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不过总感觉他是在敷衍我,是我多虑了吗?我指向折木说道:

“是你的事。你可别再说阿福比较了解了。”

“行了行了你快问吧。”

我把伸出的手指握进拳头,放到桌子上说:

“你还记得吧。那面大镜子,镜框上的雕刻。……你偷懒来着吧。”

“那件事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昨天我见到池平了。当时我们聊到了你。”

说着,我想到这家伙说不准真的会忘掉同班同学的名字,于是便添了一句道:

“池平是三年五班的女生。”

“嗯,我知道。”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折木撇开了视线:

“真的啊。中等身高,不胖不瘦……眼睛和头发都是黑的。”

“你当我傻啊?”

闻言折木稍稍皱眉,又把手放到了扣放的书上:

“我刚刚正看到精彩的地方。”

“哎?啊,对不起!那就一会儿再说吧。”

“没事。”

折木把书拉到桌边,然后将双手放到桌上这么说道:

“那件事是我给班里添麻烦了。虽然觉得时效已过,但那么敷衍确实不妥。再次道个歉:对不起了。”

说罢他低下了头。

看到他那良好的态度,我感觉更加扫兴了。真没想到他会耍这种小聪明来应付我。我和折木认识已久,就算不想,他的那点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这家伙会低下头,无非就是想早点结束对话,这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的。

“我没想让你道歉啊。那我就问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啊……”

折木停顿了一会儿,

“人各不同,不是每个人的手都有你那么巧。”

“我知道你手笨。你是说,你是因为手笨才雕成那样的?”

如果他要这么说,我就打算以“胡说”回敬。折木雕刻的异常之处并不在做工多差,而是他偷懒完全无视设计。

“也有那方面的原因,细节我已经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中考的事吧。一个毕业作品而已,反正你认真做也不会有人去看,随便做做不就行了嘛……虽说记不清了,当时我大概是这么想的?”

“喔?”

我略微向前探出身子,仔细打量着折木说:

“你的意思是,你是忙于备考才偷懒的吧。没有其他理由了,是吧。”

很可惜,我的眼力不足以光靠对视就判断出对方是否说谎。不过从表情中我还是可以读出些什么的。一脸不耐烦的折木,似乎稍微有了一点动摇。

“……”

折木的表情确实发生了变化。

被从正面盯着看,任谁都会觉得难受。估计也有点不好意思的成分吧。

就算刨去这些因素,此时折

木的脸还是有点红。

“折木。”

“干嘛?”

虽说姑且叫了他一声,但我却没想好要说什么。你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了?生气了?

那之后,我又是试着套话,又是试着动摇他,可折木却始终重复说自己“忘了”、“不记得了”,口风完全没有松动。

那就采取迂回战术吧。

如果能查出当时的状况来,无路可逃的折木或许会打开那张嘴。为此我该怎么办呢?夜里,我对着自己屋里的写字台思考了很多。最后,我认为去问折木当时的同组同学是最好的。

折木组里还有谁,时至今日我自然不会记得。这种时候就轮到毕业相册登场了。相册里除了各班合影之外,还有三五成群一起拍的照片。虽然不知道其他班怎样,但我们五班每组都有合影。说是这么说,我也没想到它能在这时派上用场就是了。

我从书架中取出毕业相册,将其摊开在桌上,翻到了五班那页。虽然摄影师说要微笑,可折木依旧是往常那副不情不愿不耐烦的嘴脸。与他一起的还有五位同班同学,其中要是有升入神高的就算中大奖了。

“嗯……搞定!”

找到了。我用食指点了点那位同学的照片。

芝野惠。虽说为人有点随便,但印象中她对苦恼的人很是温柔。口头禅是“我一定要减肥”的她的确稍有点胖,但我觉得还没胖到需要本人那么担心的程度。

不用说,我在神山高中也经常能看见她,去年的体育课我们就是一起上的。太好了,芝野还是很好说话的。虽说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班,不过这连问题都算不上。接下来就看明天了。暂时忘掉折木的事吧。

难得拿出毕业相册一次,自然没有不看阿福的道理。于是我翻动页面。

找到初中三年级的“福部里志”,我得意地笑了出来。

“哎呀呀……小不点儿!”

现在的阿福五官也像女孩子,看不太出是高二的学生。不过比之以前的照片就能看出来,果然他也有变化。我肯定也一样。

好,眼睛保养完毕。接下来就是作业的时间了。

第二天。打听芝野现在的班级,比我预想的还要简单。通过向朋友打听,我问了两个人就获知了她是在D班。虽然第三节课后就得到了消息,但具体提问还是留到午休吧。

到了午休时间,缺什么不能缺了便当。话虽如此,中午我一般不会怎么饿。阿福说过“这是早饭吃多了”,我一面觉得在理一面踹了他几脚。就这样,我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午饭。到D班打探时虽然一下就找到了芝野,可她还在吃饭。我在走廊中晃了一会儿,算计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走进了D班。按说学生我也当了不少年了,可进入别班时我还是无可避免地会感到紧张。

芝野正和朋友聊得兴起。减肥好像没怎么见效。发现我走过去,她马上微笑以对:

“咦,伊原?真稀罕啊,怎么了?找谁有事吗?”

“嗯。有点事。”

“找谁?用我帮你叫一声吗?”

“那个,我就是有点事情想问你。现在能不能稍微借我点时间?”

芝野丝毫不觉意外,她爽快应允道:

“可以啊。那去那边吧。”

我和芝野站到了D班教室的窗边。不知是谁打开了窗户,凉风不时吹进教室。总感觉初中时我也这么说过话——这一奇怪的记忆刺得我心头直痒。

“什么事?”

“星期日那天,我见到池平了。”

“哎,池平?真怀念啊。听说她在玩儿音乐。”

我稍有些惊讶:

“你竟然知道啊。听说她正苦于找不到主唱呢。”

“哦~?”

芝野皱起眉头,

“于是伊原你要唱?啊,还是说你在帮她找主唱?”

看来她是想要帮忙,却对唱歌有些忌惮。我赶忙摆摆手说:

“不是不是。不是那个,当时我们聊到了毕业作品,就是镜框雕刻。”

“……啊,原来如此。”

像是理解了什么一样,芝野说着移开了视线。

“现在还会谈起那件事啊。也对,想来也是。”

问题该怎么提,我想了几种方案。不过想到最后,只有直接和盘托出比较靠谱。我不喜欢假惺惺地糊弄半天然后再问“那个是怎么回事?”,更不喜欢使用亏心的办法。于是我说道:

“我现在加入了古籍研究社,折木也在。提起他的时候,池平显得非常厌恶。这倒也是自然。”

“啊,折木啊。嗯,也是,可能有的人就是记仇。”

“不过现在想来,我总觉得有蹊跷。”

不知不觉间,我的声音也逐渐振奋了起来,

“说起折木,感觉就是特呆还特怕麻烦吧?”

“虽然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不过是有点这种印象。”

“但我并不就此觉得他是那种会偷懒的人。……你还记得运动会时,长田还是谁说自己肚子疼,翘掉接力的事吗?”

芝野稍有些厌恶地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啦。代她跑的就是我嘛。”

“是吗?长田那帮人真是随心所欲啊。合唱比赛那时也是。”

哎呀呀,要变成回忆的话题了。午休很短,于是我就此结束回忆,硬是将话题引了回来:

“先不说这些。”

轻轻叹了口气后,我提问道: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雕刻是折木一个人做的呢?那应该是以组为单位的工作吧。可在我的记忆里,上交的只有折木一人,错也都被归到了他头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折木手笨这点,他本人不说我也很清楚。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雕那块木板的会是折木呢?我们组的雕刻是我和三岛两人完成的。如果折木在我们组,他甚至连摸雕刻刀的必要都没有。

虽然早有预想,但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芝野的痛处。她一时语塞,表情冷了下来。我本无意责备芝野等其他组员,但这提问方式难免会有点像是如此。

即便如此,芝野还是告诉我说:

“你说那个啊。那是折木自己提出来的。”

“……唉?”

“他说有人可以帮忙,很简单就能弄好,然后就把设计图和木板带走了。因为相信他……这么说可能有点假,总之听折木的话后,大家就求之不得地把任务交给他了。”

估计跟我们组的情况差不多。说过一句“轮不到男生雕”之后,他们就散得不见踪影了。

“所以啊……”

一声叹息传来。

说句题外话,如果我们还是初中生的话,芝野应该是不会发出如此疲惫的叹息的吧。

“说实话,或许我们应该给折木道个歉。”

“……嗯。”

虽然点了点头,但我的意思并不是“芝野应该道歉”。这点有没有传达出去呢?光看表情果然还是完全搞不懂。

前年的冬天,折木一人接下了毕业作品的任务——那个一人根本刻不完的浮雕。被我猜对了,他果然有着某种目的。

问题只有一点。

“折木所谓‘可以帮忙的人’是谁呢?”

虽然问出了口,但我并没有期待答案。我不觉得芝野与折木会有怎么亲切攀谈过。估计她不知道吧。

迷一般的第三者。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不如说,能说是折木朋友的男生,我就只知道那么一个。阿福。……不过,以阿福能帮忙为由就接下全部的工作,这不可能吧。

就在我想着这些的当儿,芝野好像显得有些犹豫。本打算得到“不知道”的回答的我,却突然听见芝野这么说道:

“鸟羽麻美。”

“唉?”

“一个叫鸟羽麻美的女孩,折木要找的人是。”

陌生的名字。看来是初中三年间与我全无接点的人。还是说我也在哪听过?

“好像是他女朋友。”

唔……果然还是没听说过。虽说镝矢中学的学生要比神山高中少,但那里也有二百人以上。有个不认识的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想到这里,我终于真正理解了某个耳熟能详的词。

“唉,你说什么?”

“女朋友。”

我并不喜欢有关自己的话题。但此时此刻,请让我深刻思考一下自己的性格问题。

听到可谓是荒唐无稽回答,自己竟然会以响彻全班的声音“咦!!?”地大叫出来,这我真是完全没想到。

所有留在D班的人都将视线投来,我赶忙用手捂住了嘴。不妙,吵到别人了吧。不,可是,怎么会呢。咱说的是折木啊?

看我无法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芝野压低了声音说:

“就有一次。当时我问他毕业作品何时能完成,他回答说‘那要看麻美了’。我随口又问了句‘麻美是指鸟羽麻美吗?’,他听了之后好像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出来了。估计是没想到我和麻美认识吧。估计他还以为没人知道呢。”

“唉,但是,怎么说呢……你记得真清楚啊。”

心里话明明不是这句。

“毕竟听到麻美的名字我就很惊讶,知道折木有女朋友我又吓了一跳。不过说到底……”

芝野苦笑道:

“没你现在这么惊讶就是了。”

接着,芝野与我稍微拉开了一点距离。这就是想要结束对话的信号吧。我看了眼墙上的表,的确,午休就只剩五分钟了。

“想见麻美的话,去摄影社找她就行了。虽然升上高中以来并没和她说过话,但KANYA祭时我看到过照片。”

说到这里,芝野又恶作剧似地加了一句:

“啊,不过,麻美具体在哪,折木应该就知道吧。”

想要了解毕业作品的缺陷,鸟羽麻美的名字和所在是至关重要的情报。

虽然直觉是这么说的,但在放学后我并没直冲摄影社社办,而是跑向了地学讲义室。自己上楼时脚步声之大,我自己也有所意识。混帐折木,看我怎么修理你。虽然脑中一隅也有“去了社办折木也不一定在吧”或是“修理他,修理什么?”这类冷静的声音存在,但我还是无视它们上到专科楼四层,唰啦一声拉开了地学讲义室的大门。

折木在里面,坐在和昨天相同的椅子上。

要是就他一个人,我倒还能锁住他的脖子可劲儿地摇。可现状并非如此。折木的斜对面处,小千正在笑着。发现我后,她稍稍扬起手说:

“啊,伊原同学,你来得正好。我刚听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先不提那个,小千你听说,那个啊,这家伙啊……!

我的精神还没错乱到会让这些脱口而出。我做了个深呼吸。冷静,伊原摩耶花。你还没找到确切证据呢。

“哎?什么事?”

折木回答我说:

“我姐姐的旅行见闻。该叫它英勇事迹还是什么呢……大概算是没头没脑的故事吧。”

亏你平时都那副臭脸,竟然还能露出这么温和的表情。

小千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好的主意一般,把双手合十在胸前说:

“折木同学,你也讲给摩耶花同学听听吧。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

折木十分头疼地说道。而小千则用兴奋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是的,从头开始。毕竟一打头就很有意思嘛!而且……”

“而且什么?”

“其实故事里有些地方我比较好奇。”

折木无力地垂下了肩膀。

“从头开始吗,这要怎么说啊……”

“还请不要因为这是第二次,就在内容上有所省略。”

明显是有省略的打算,折木向小千透出了幽怨的视线。

笑容能回到小千脸上是件好事。升上二年级经历过一些事后,我就更这么想了。

……在小千面前,我果然还是说不出折木“女朋友”的事。

而且,那十有八九是芝野的误会。要说折木有多迟钝,打个比方,就算有人站到他面前,指着自己说“我”,指着胸口说“喜欢”,再指着折木说“你”,他都得就其中意义思考一番。折木会瞒着别人谈恋爱,这要我怎么相信?

4.

当晚,我给阿福打了个电话。

折木的故事有趣得没天理,这这那那的意外地说了很久,可阿福始终没来地学讲义室。上次见他是在星期六,所以我已经整三天没有看到他了,我的天啊!

我选了手机里去电记录的最顶上一个。还没等嘟嘟的提示音响,阿福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哟。”

“啊。……你电话接得真快啊。”

我能听见对面在偷笑。

“我正摆弄着手机,打算给摩耶花你打电话呢。刚要按键拨通,你就打过来了。”

“这样啊。”

我跳上床,俯身趴了下去,说:

“我跟你说,今天我知道了件奇怪的事。”

“喔?怎么回事?”

我舔了舔嘴唇:

“鸟羽麻美,你知道吗?”

些许停顿。我仿佛可以看到电话对面阿福困惑的神情。

“嗯,知道。摄影社的吧。社长还抱怨过,说是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她无论如何都不参加学生竞赛。”

“阿福和摄影社社长也认识?”

“因为委员会嘛。”

“哎……”

我不认识的人阿福却认识,总觉得心里有些沉重。真是不爽。叹了口气将沉重的情绪吹散后,我问道:

“听我说,那位鸟羽同学好像是镝矢中毕业的。”

“据说是。”

“对她你了解什么吗?”

有人说她是折木的女朋友。万一这真就是真的,阿福肯定也会动摇吧?

老实说,套阿福的话很有意思。先问些不疼不痒的话题试探,再按部就班地深入。就像游戏一样。

然而阿福的回答直接就跳出了平常的套路。虽然只有我能听出来,但他的声音确实稍稍沉重了一些:

“姑且算是了解一些。摩耶花,你有事要找鸟羽同学吗?”

“嗯,算是吧。你还挺明白的嘛。”

“那当然。……这样的话,你可能还是注意点比较好。”

因为阿福的声音中掺入了认真的味道,所以我也从床上坐起了身子。

“鸟羽同学对镝矢中学的同年级同学心存芥蒂。要想保持对话融洽的话,最好别提初中的事。”

为什么?我想问。

可阿福却像是防着我这么说一般,语调一下明快了起来:

“罢了,比起那些事,你听我说。星期天的时候,我真服了……”

因为阿福滔滔不绝起来,我就没能再插上话。虽然开始有些无法释怀,但我很快就想开放弃了。

电话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即便是我,与阿福还是想多聊些开心的话题。

我入学神山高中已经一年有余,但知道学校里有暗室还是头一回。据说暗室是和化学准备室设在一起的,而摄影社的社办就位于化学准备室中。

昨夜跟阿福打完电话后,我在毕业相册里确认了一下鸟羽麻美的长相。除了戴眼镜外没什么特征,非要说的话,也就是给人感觉比较瘦了。但是,这是只看鸟羽同学一人时的状况。对比相册里的合影看时,我发现她有一点有些奇怪……照片里的她,脸上几乎没有笑容。

总而言之,知道长相就好办了。放学后拜访化学准备室的我,看出了在场的女生并非鸟羽麻美。社办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位自然卷的男生。从领口的徽章能看出,他是一位三年级学长。我向他说明了自己想见鸟羽麻美。

“鸟羽同学啊。”

说罢,他挠了挠头问道:

“很急吗?”

倒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理由。不管折木的毕业作品中有什么故事,那也是前年的事了。虽然我想知道其中缘由,而且是越早越好,但也不急在这一两天。

“不急。打扰的话我就回头再来。”

我以为鸟羽同学在暗室里。可三年级的男生却低声嘟囔了句“哎,无所谓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她的话,现在在楼顶。”

“楼顶?”

我不禁像鹦鹉学舌一样反问道。

虽说不知道暗室的存在,但我知道这所学校里没有通往楼顶的楼梯。毕竟古籍研究社的社办就位在顶层。要想去楼顶,就要从墙上的铁梯子处爬上去。梯子顶上有扇重重的铁门,虽说没试过,但我觉得那门肯定锁着。

“没错,楼顶。别跟别人说啊,其实她有楼顶的备用钥匙。”

那是摄影社代代相传的东西,还是鸟羽麻美的个人物品呢?虽然感到疑惑,但答案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道谢之后我便离开化学准备室,爬起了早已熟悉的专科楼楼梯。与鸟羽同学见面不算什么要紧事,但是上到楼顶的机会可没那么多。倒不是说笨蛋、烟和伊原摩耶花都喜欢高处,但我还是想上去看看。

上到四楼,我发现地学讲义室的门关着。有没有人在呢?连续两天折木都在,今天或许他不在了吧。阿福也该来露个面了。一会儿去看一下吧。

上到楼梯最上面,白色的墙面上设有一副梯子。虽然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从没想过要上去。抬头一看我便发现,梯子尽头处的铁门现在微微开着。的确,楼顶上有人在。

“……好。”

我轻轻握拳鼓足干劲,然后用手扶住梯子。

虽然没有明文禁止通行,但就普通想来来,屋顶应该是不欢迎学生上取得。另一方面,虽然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我记得神山高中的楼顶是没有围栏的。要是被老师看见,估计得被骂得很凶,摄影社的钥匙恐怕也会被没收。想着这些,我爬梯子的动作也不觉急了起来。

爬垂直的梯子出乎意料地需要臂力,细细的横把硌进了手心里。先行上去的人并没在梯子上留下热度,每上一级都要体验一次体温被夺走的感觉,着实令人不爽。

虽然不会发出声音,但在爬的时候,我还是在心中默念着“嘿咻、嘿咻”。说是这么说,梯子总共连十

级都不到。虽然很费力气,但几乎不怎么花时间。我稍微推了推,楼顶的铁门便简简单单地打开了。本以为会有点风的阻力,真是扫兴。

我爬上楼顶。

因为无人打扫,校舍楼顶上到处是斑驳的黑色污渍。前方有一位架着三脚架的女生。她既没有看着取景窗,也没在调整相机的朝向——女生只是在站着而已。

“……鸟羽同学?”

因为铁门开关无声,女生自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只见她慢慢转过头,用乌黑的眼睛笔直地盯着我问:

“谁?”

我是头一次知道,一个字就能带出如此强烈的拒绝感。

毫无疑问,她就是鸟羽麻美。那面容和毕业相册上一样。

但我还是不由得扪心自问:她真的是鸟羽同学吗?相册中的她,一言以概便是“毫无个性”。就算在走廊中遇到过可能也会忘记——看到被埋没在相册里的她,我想。

可现在,站在屋顶上的她并不一样。她全身都散发着拒绝闯入者——也就是我——的气场。别说“毫无个性”了,估计我做梦都能梦到她。她脸上并没戴着眼镜,我是后来才发现的。

我后悔自己带着看新鲜的心情进入她的空间了。不过为时已晚,我向腹部猛地的使出一股力,壮了壮胆子。

然后说道:

“我是二年C班的伊原摩耶花。你就是鸟羽麻美同学吧。”

被称呼名字,对方不快地移开了视线:

“是社长告诉你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社长,总之告诉我这里的是个天然卷的男生。”

“那家伙……”

她厌恶地说道。

“……那,既然你认识我,是找我有事吗?”

“嗯。”

在露天环境下说话,我和鸟羽同学的距离稍显远了点。于是我向她走近了几步。

“我有点事情想问。现在方便吗?”

她嘴角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都找到这种地方了,也就无所谓什么方便不方便了吧。”

说得倒也是。

“无所谓了。想问什么?”

我想起了阿福的忠告——最好不要提初中的事。但是没有办法:

“毕业作品的事。”

“……你指什么?”

“镝矢中学的毕业作品。就是那面大镜子的镜框。”

可以看出,她的身子僵住了。听到“毕业作品”这个词,鸟羽同学明显有了反应。我的眼力不足以光凭表情窥探内心,但一看便能看出,鸟羽同学的戒心眼瞧着强了起来。看来在她完全拒绝我之前,我只能把所有的牌都打出来了。我加大音量:

“不知鸟羽同学你知不知道,毕业作品制作中,有个男生独自招了不少人记恨——就是五班的折木奉太郎。因为他交上偷工严重的雕刻,负责设计的鹰栖同学哭了个稀里哗啦。

“但我直到如今才觉得不可思议。折木虽然是个懒人,但对全体毕业生创造回忆的东西,他应该是不会去糟蹋的——他没有自我中心到那个地步。所以我才感觉,他的偷工减料背后或许另有隐情。随着调查,鸟羽同学,你的名字就出现了。折木、鸟羽同学与毕业作品,这三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抑或是说,这些果然都是无关的?”

随着我的提问,鸟羽同学笑了。那笑容没有丝毫亲切与热意。鸟羽同学冰脸的笑容仿佛在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会提出这种奇怪的问题也是在所难免。虽然楼顶无风,空气温暖,天气也很晴朗,但我仍然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鸟羽同学说道:

“知道了又能怎样?”

鸟羽同学的言外之意是:这已经是陈年旧事,早就结束了吧?不,还没有结束。

“我会去道歉。”

鸟羽同学皱起眉头,重复道:

“去道歉?”

“对,道歉。”

“向谁道歉?”

“这还用说吗……向折木啊。”

班里所有人都怪罪折木偷工减料,指责他只因为嫌麻烦,就给大家最后的初中回忆蒙上了污点。那之后直到毕业,折木经常会离开教室。

他会去到图书室,在那里看书。……即便在图书室,我也没正眼看过他。

初中毕业,升上高中。当我再度看到他现身图书室时,心里有些不痛快。折木是个随随便便、不能信任的人,根本不配当阿福的朋友——虽说并非明确的意识,但我当时的想法恐怕就是如此。

一切的原因,都是浮雕中那条笔直的藤。如果那只是单纯的偷懒,那当年所有的毕业生就都有正当理由鄙视折木。

但如果另有隐情呢?

鸟羽同学再度嘲笑我说:

“结果会如何呢。他会原谅你吗?我有点想象不出。”

看来,她果然认识折木。见我猛然抬起头,鸟羽同学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不过嘛…也是。你一直在记恨折木同学,这也是个问题。”

提到折木的名字时,鸟羽同学的声音中带入了一些明亮而怀念的色彩。我想起了自己几乎没能相信的“女朋友”这个词:

“鸟羽同学。对你来说,折木同学是……”

“大概是英雄吧。可以归到那一类里。”

英雄?折木?

此时的鸟羽同学甚至露出了微笑。

解词一会儿再说就好。趁着她拒绝的氛围消失,我得再钓出点消息来。于是我再度问道:

“那毕业作品呢?”

“这个嘛……或许该说是‘已经解开的诅咒’吧。”

“折木对毕业作品做了什么?”

鸟羽同学笑着说道:

“谁知道呢?我又没理由全都告诉你。要是你前年问我,我大概会开心地给你回答一番吧。……但有一点我可以断言,你竟然说自己记恨折木,简直无可救药。”

因为已经太迟,所以提都懒得提了吗。

一阵微风吹来。在没有栏杆的楼顶上,即便是微风也会招来恐惧。我的表情大概很僵吧。鸟羽同学兴味索然地耸了耸肩,说:

“想知道的话,你就去看看那面镜子吧?虽然我觉得你不倒立是看不明白的。好了,我正在社团活动中,你会打扰到我,所以能不能请你离开楼顶?”

接着她打算转回身子。

我想起了小千的笑容。想起了昨天,听折木讲故事听得入神的那张侧脸。

“等等,还有一件事。”

“……真够啰嗦的。”

看鸟羽同学皱起眉头,我抱着不再重复问第二次的打算开口道:

“那之后,升入高中以来,你又和折木见过面吗?”

所幸,鸟羽同学并没就我的问题联想太多:

“我想把折木同学当做英雄。”

“……”

“见了面说过话之后,就会感到厌恶了吧?”

说罢她便转过身,弯腰看向了取景窗。我很清楚,她不会再回答我的提问了。

5.

到头来,问题果然是那面镜子。

从楼顶下来的我,并没去地学讲义室。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虽然心有不甘,但鸟羽同学这句话恐怕是对的。提出鸟羽同学的名字,或许可以撬开折木的嘴,但勒着对方的脖子逼问,只为求一个道歉的理由,总感觉有些不妥。

阿福在的话我倒是想见见。但毕业作品这件事上,阿福与折木和鸟羽并不同班。折木想要隐瞒的事,由我去挑明和里志谈未免有些卑劣。现在要忍耐,忍耐。

离镝矢中学静校,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很多地方高中生都不能去。比如法律禁止的地方、条例禁止的地方、校规禁止的地方……禁止踏足的地方到处都是。

另一方面,也有些地方虽然没人禁止,但也没人想去。比如说初中母校。起码我是这样的。

来到镝矢中学校门前的我,一边眺望着出入口前花坛中盛开的金盏花与杜鹃,一边感受着涌上脸颊的热气。操场上田径社与棒球社正在训练,管乐队的合奏依稀可闻。明明每个要素都与神山高中差不多,为何镝矢中就这么难以进入呢。

原因很明了。带着欢笑与泪水,我已经从这里毕业了。我们回不到毕业前,也不能回到毕业前。

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这条街上人人都知道,这是神山高中的校服。要不要先回趟家,换上镝矢中学的校服呢?所幸,或者说遗憾的是,我的身高几乎没长。虽然未来还长得很,但现下的数字我也不得不承认。就算穿上初中校服,估计也会很自然吧。

想到这里我摇了摇头。想什么呢,我。那不就跟cosplay一样了嘛。与其琢磨这些馊主意,还不如正面突破。再说就算心情上如何不适,实际也就是进个初中而已,根本没恐怖到需要勇气的程度。

好,上吧。

跨过校门时我发现,自己走顺拐了。

出入口分学生用、来宾用和职工用三个。走来宾出入口未免有点夸张,所以我考虑从学生出入口偷偷溜进去。不过仔细想想,那样就没法在校内行走了——因

为学生出入口没有外部人员用的室内鞋。不是“来宾”的我,最终还是只得抱着歉意绕到了来宾出入口。

要是有个传达室就好了。“我是毕业生伊原,请问能稍微进学校一下吗?”“可以啊。”如是的话,我就能坦然地进去了。可镝矢中学的来宾出入口大门敞开,四下无人,仿佛在说“不心虚的人才敢进来”。身处用地内部,精神会一直紧绷也是在所难免。我快步走进楼里,脱下鞋子,从鞋柜里随便拿了双写有金字“镝矢中学”的茶色室内鞋。

那面镜子被命名成了“回忆之镜”。虽然略显直白,但总比绕那些奇奇怪怪的弯子强。镜子被挂上墙时,我们还没有毕业。因此,地点我是知道的:两处楼梯之一底下,正对面的墙上。虽然也怕被人抓住,但我还是毅然地开始了前进。

距离静校还有三十分钟。虽然校内尚有人声,但我在走廊上没有遇到任何人。要是能看到个身穿水手服的女生,我还能回忆起前年的自己,让心里温暖一下。可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在思考鸟羽同学的话。……已经解开的诅咒。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说诅咒的镜子的话,白雪公主?那是魔镜来着。深夜里对照的双镜可能算是诅咒的镜子?可“回忆之镜”只有一面。再者说,“已经解开的”诅咒又是什么呢。

想着这些,没有遇到任何人的我来到了“回忆之镜”面前。

“……原来这么小啊。”

这是我首先冒出的想法。

现在回到小学,我会惊讶于一切都那么袖珍。那大概只是因为我长高了。可距离上次看到“回忆之镜”,我的身高并没怎么长。明明如此,我却觉得墙上的镜子小得扫兴。

不,这面镜子照出我的全身还绰绰有余,高度应该有两米以上吧。一般想来已经够大了。换句话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只是我印象中的镜子变大了吗。

“果然还是很怀念啊。”

我伸出手去。

全体毕业生——至少名义上是全体毕业生——雕出的镜子。这个“全体”给我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虽然组装相框时我去了现场,可实际工作有老师帮忙,我的心中并没多少自己完成的实感。话虽如此,镜子左侧“啄食果实的小鸟”,毫无疑问是我和三岛雕的。现在看来,当时我们所谓的“麻雀”,果然应该是蜂鸟。要是初中的我们知道这点,应该再往蜂鸟那边下下工夫的。

镜子侧面贴着一块塑料名牌,上面写着“回忆之镜(设计者:鹰栖亚美)”。此外,还写有我们的毕业年份。

“鹰栖同学的名字留下来了啊。”

毕业前我没发现这个牌子。一方面羡慕着鹰栖同学能将名字留在永远学校里,一方面我也觉得,还好不是我的名字。

除了大小之外,还有一点与我印象不同——围在镜子周围的藤条很细。在我记忆中,藤条几乎占满了十厘米见方的木板,可实际的藤条最粗也就两厘米宽。与之相对,空间都是被藤条的蜷曲占掉的。

没来由地,我低声呢喃道:

“大概六十分吧。”

初中时,我觉得这是无懈可击的设计。

可坦白来说,现在再看,这设计总会给我错综过头的印象。

尤其是镜子下方,装饰有点太过繁复。果实累累的藤蔓有来有回,时上时下,偶尔再绕个圈,本已颇为纷繁,此上又有树枝与飞虫点缀,显得十分杂乱。

话虽如此,虽说下方设计比较复杂,但观感还没那么坏。总比上方的吵闹感好多了。

接下来……

我退后一步,将整面镜子收入视野。

刚才光顾着看镜框的我,忽略了镜中的自己。镜子里我双眉紧锁,抱着胳膊。

“……诅咒的镜子…吗。”

镜子本身只是某位老师买来的普通样式。阿福或许可以说明镜子的成像原理,但我不觉得那之中会有什么诅咒的成分。

真被诅咒的话,果然还得是我们雕出的镜框吧。

“可那也‘已经解开’了啊。”

所谓“解开诅咒”的过程,恐怕是折木做的。

这么说……?镜面四周的曲线中,唯有一处直线。我的视线被吸引了过去。笔直的一条横藤。折木雕的部分。

诅咒。

“唔……”

鸟羽麻美还说什么来着?折木是英雄。见面就会感到厌恶,所以不会和英雄见面。还有——

看不明白。你是看不明白的,她说。你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的。

“哎,好像不对。”

不对不对。当时我就感到了一丝奇怪。

鸟羽麻美说的不是“你无论如何都看不明白”,而是“你不倒立就看不明白”(译注:日语中“无论如何”与“不倒立就……”说法相似)。

倒立。

“……会走光啊……”

要是阿福也在,我还可以让他帮忙扶着裙子。

倒立。倒过来。

“啊,莫非……”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打开相机功能,将镜头对准镜子。镜中的我也端起了手机。

快门声被我设成了单调的“咔嚓”。

照片显示在屏幕上,我将手机上下颠倒过来。

“……原来是这样吗。”

暮色渐近的初中里,我独自呢喃道。

6.

地学讲义室。

今天小千不在。社办里有折木、阿福和我。

阿福的话,听到了也就听到了。折木坐在固定位置上,我无言地将打印出的照片摆到了他面前。

折木吓了一大跳。想想也是。要是有人突然在我面前摆上一大堆照片,我也会很费解。然而,直到我把照片全部摆出来,他也没有开口。阿福也是。

照片上照的是“回忆之镜”的下侧镜框。包含折木“偷懒”的部分在内,总共十五张。因为印了十五张,打印机的墨水都用完了。下个星期天拉上阿福一起去买吧。

见我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折木问道:

“这是什么?”

都到这地步了还要装傻。

“毕业作品啊。”

“哦,是吗。”

“真窝火,你语气太生硬了。”

折木挠了挠脸颊。

“昨天,我去见鸟羽麻美同学了。折木,你知道鸟羽同学升上咱们学校了吗?”

虽然姑且问了这么一嘴,但我却的其实根本没必要问。毕竟在同一所校舍里共处了一年,很难想象他们没见过面。

然而折木却是个难以捉摸的人——

“不,头一次听说。”

“哎?”

“她还好吗?”

那样能不能叫“好”呢?不容任何人接近的拒绝气场。不过也罢,我也的确能感到她的原则。

“应该挺好的。”

“是吗,那就好。”

“她让我在镜子前面倒立。”

我着手把十五张照片都倒了过来。折木旁边,阿福始终未发一语。这沉默就等于在声明:福部里志知道折木、鸟羽麻美与毕业作品这个三角形。

乍一看,照片上只是歪扭得有些凌乱的藤条。但只要将照片一倒过来,眼前就是另一番风景了。

绕圈的藤条,倒过来就变成了“e”。

有起有落的藤条,倒过来有些像“W”。

这里是“h”,这里是“A”。因为都是些书本上没有的手写体,所以解读花了我一段时间。

十五张照片,拼出了一个句子:

“We hate A ami T。”

“我们讨厌亚美(译注:日语的“亚美”读音为ami)。真过分啊。毕业作品里竟然藏着这种话。”

折木已经不再刻意装傻了。他微微点了点头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

“但是,这语法有问题吧。”

“没错。”

“固有名词前面不加不定冠词。”

“是啊。”

“话说回来,你雕的就是这部分吧。”

我指向“A”和“a”之间的部分。折木默然颔首。

后面的话已经无需再向折木确认了。对于我发现了什么,他应该已经有了充分的领会。

蜷曲的藤蔓所隐藏的句子,本来估计是“We hate Asami T”吧(译注:鸟羽麻美日文读音为“Toba Asami”,可简写为Asami T)。但是折木去掉了一个字母,句子就变了。

本应加在鸟羽麻美身上的诅咒解开了。

这时,我又看向了阿福。

“我说阿福,昨天我去了趟镝矢中学。”

“哎~大家都还好吗?”

“不知道。我谁也没见到。不过我看到镜子旁边的名牌了,就是写着鹰栖亚美同学设计的那个。”

“这样啊。”

“那是阿福你让人做的吧。”

阿福与折木面面相觑起来。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要是告诉我的话,本来我也能猜到这背后有事的。男生真是见外。不,应该说

“男生真是矫情”?

鹰栖亚美与她的小团体想要恶整鸟羽麻美。要是事情闹得够大,其他班里应该也能听到风声,可我不记得自己有这方面的印象。这么说来,阴谋的舞台大概是在水面下吧,比如校外的补习班之类的。

负责毕业作品设计的鹰栖亚美,在作品中加入了最后的节目。全体毕业生赠与鸟羽麻美的信息,能够在镝矢中学流传下去的信息——“我们讨厌鸟羽麻美”。

不巧,这都被折木发现了。折木所负责的部分中,应该暗藏着倒写的“s”。仅凭这个,即便是他也无法把握全文,因为每组拿到的只有自己组负责的设计图。如是,感到怀疑的折木大概去找阿福了吧。阿福是负责管理毕业作品制作进程的人,应该持有整体的设计。

看过整体设计后,折木和阿福察发现了信息全文。当时已经无法全面停工,所以只能改变文面。

组装镜框那天,鹰栖亚美同学当然会在寒冷的体育馆里大哭。因为本应是嘲弄“Asami T”的信息,不知为何变成了嘲弄“ami T”的(译注:鹰栖亚美日文读音为“Takasu Ami”,可简写为Ami T)。

我对折木说道:

“鸟羽同学说她当你是英雄。”

仔细观察。

果然。折木脸红了。了解到隐藏信息的同时,我也明白了折木隐瞒此事的理由。他的行为拯救了鸟羽同学。折木在为此而害羞。天天把“节能”挂在嘴边的自己,竟然心血来潮地靠偷懒解救了一名女生。估计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吧。

笨死了。

“没想到时至今日还能暴露。看来我还是小看摩耶花了啊?”

阿福轻松打趣道。

叹了口气之后,折木对阿福说道:

“那时我还想,要不要把笔直的藤改成‘t’的形状。”

“是吗?我觉得这主意不错啊。”

如果折木的部分是“t”的话……“We hate Atami T”。

“不过,怎么说呢,我又不恨热海(译注:Atami即热海,日本地名)。”

真没想到他们会耍这种小聪明来应付我。我和他俩认识已久,他们那点小花招也早就被我摸透了。通过你一言我一语的玩笑话,折木与阿福想将这件事归到“已经了结”的一边,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不想让二人得逞,我朗声说道:

“折木,抱歉。因为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我鄙视过你。真的很对不起。”

折木慌忙东张西望起来,找到扣在桌上的平装书后,放心似地将其抽了过去。他像拿着驱魔的符咒一般按着书本,然后把脸瞥到一边说:

“行行行行行,你快把这些照片收起来。……我正看得入迷呢。”

要是有面镜子就好了,真想让折木看看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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