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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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是一个会清楚惦记著往事的人。要是跟我提起小学或中学时代发生过怎么样的事,我通常只是歪著头感到狐疑。即使如此,还是有数件明明当时不只我在场,却只有我 记得清清楚楚的事。我搞不懂总有一天会遗忘的事与永志不忘的事之间的差别。
梭巡记忆,在一片无尽延伸,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做了什么的暧昧之中,有时仍会存在鲜明的瞬间。这些瞬间几乎都是体育祭、远足或校外宿营,有时根本是我不怎么感兴趣的活动,当下虽觉无趣,事过境迁却能在记忆中占有特别地位。我一方面感到佩服,一方面却也发现那些平凡无奇,当下感觉自然而然且不值得大书特书的一日,我清清楚楚地记住某个非常渺小的细节。这与我对节庆活动那种像有头有尾的记忆不同,极为片段且缺乏前后脉络,却无法忘怀,就像老照片一样难以割舍的记忆――譬如夏天我津津有味地盯著水沟汇流形成的漩涡看,或是冬天我纵情想像图书馆中我伸手不及的架上有著惊世骇俗书名的书籍,或秋天与同学在路上书店争夺仅有一本的文库本,随后又互相礼让――这一类记忆究竟跟无数遭到遗忘的经验有何不同?
不过有时会直觉上身,感知到这一回或许将成为难以忘怀的经验。就连六月时吹著温热的风走在夜晚的城鎭中这件事,我想必也会永远记著。不过要确认预感是否命中,也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了。
事情的开端来自一通电话。
2
当天我作了炒面给自己当晚餐。
虽然白日晴朗,傍晚却出现乌云,无法透过天空散热,夕阳西下后气温也没下降多少,是有点闷热的夜晚。家人各有外务,我一人留在家里。懒得煮白米饭,打开冰箱想用剩下的食材弄点吃的,于是发现了炒面用的熟面。
我还挖出萎缩的高丽菜、乾枯的金针菇与脱水的培根,便将材料大略切一切,接著在热好的平底锅淋上油,将面条丢进锅里放著,锅子冒出阵阵白烟,我有点担心是不是乾烧了,还是耐著性子不时拌开面条再炒几分钟,我将酥脆得恰到好处的微焦面条倒到盘里,接下来换成炒配料。料一熟,我拿起料理筷将配料拨到平底锅的边缘,在空出来的地方加上伍斯特酱烧开,香味瞬间飘开,厨房笼罩在炒面的味道中。酱料淋在面上稍微搅拌,晚餐大功告成。
我将盘子从厨房拿到客厅,拿出筷子与麦茶进备用餐。桌子上丢著一封给老姊的「三年I班同学会通知」,要是酱汁滴到上头不知道又被念什么了。我将通知插入信插,就在我终于心无罣碍,合掌夹著筷子准备开动时,电话响了。
壁挂式时钟上的时间正好七点半,在这种最适合晚餐的时刻打电话实在很没礼貌。说起来现在只有我一人在家,接起电话,对方想找的人不在的 能性也很大。我本想忽视铃声朝热腾腾旳炒面下箸,然而电话就是这么烦人,想忽视反而会涌出奇妙的罪恶感。基于必要的事尽快做的信条,我轻叹一口气放下筷子,起身接起话筒。
「喂?」
「你好,请问是折木同学……」
我还以为是老爸或老姊,话筒另一端却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对方似乎透过声音与反应察觉到我,拘谨的口气转为平常的语气。
「奉太郎是你?」
「对。」
「太好啦。我就知道奉太郎你不会出门。要是接听的人是你那位老姊,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福部里志很满意这结果,但我可不满意。
「抱歉,我跟你说话的每一秒,炒面都在逐渐变冷。」
「你在吃炒面喔!也太惨了!」
没错,超惨。
「你了解我的苦衷吗?拜托快讲重点。」
另一端传来意味深远的笑声。
「奉太郎有手机就用不著这么麻烦了。啊,抱歉,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我想找你散步,你等一下有别的行程吗?」
我这个人没夜生活可言,很少在晩餐后踏出家门。说归说,倒不是从来没在晚上出门过。回想起来曾与里志在晚上散步过一次。我再次瞥一眼时钟估算时间,解决这盘炒面要十五分钟,换衣服跟其他有的没的又要花一点时间。
「我没事,八点可以出门。」
「这样啊,太好了。我去找你吧。」
我在心中想像我与里志家的位置。提出邀约的人是里志,理论上可以要求他过来,但我也没有为难他的理由。我想起了与彼此住处距离差不多的明显地标。
「……约在赤桥吧。」
「好啊。再让你的面冷下去就太对不起你了,剩下的见面再说。掰。」
通话乾脆爽快也没头没尾地中断了。大概发现再讲下去会碍到我就索性结束对话,这很有里志的风格。
回到桌上,面表层果然凉了。好在炒面并非白白在锅子里受热,上下搅拌个一
、两次,再度冒出热烟。
月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湿漉漉的风穿过住宅间的缝隙。我一度穿著羊毛衬衫跑出去,但吹著夜风仍觉热意,便折回家换上棉衬杉。
斜纹棉裤的口袋放不下对折皮夹,懒得带包包,但身无分文地出门又可能会在突发状况下被里志请客,于是我从钱包抽出两张千圆钞塞进胸前口袋。拇指插进斜纹棉裤的口袋里、在约好的八点出门,神山市的人很早就开始休息了,住宅区小径一片寂静。
不用赶路也能在十分钟内抵达集合地点赤桥。赤桥其实是俗称,另有正式称呼,但由于整座桥涂得通红而出现的绰号太好用,我都忘了原名。这附近有银行、信用金库与邮局,白天颇为拥挤,没想过到晚上如此冷清,街灯照耀的赤桥上没有任何人影。我原以为里志先到,正奇怪地四处张望时,突然有人从后方拍我的肩。
「……晚安。」
我不是没被吓到,但也没到大吃一惊的地步。在桥附近未见里志时,潜意识中大概早已预期会被里志突袭了。我头也不回,只说了:
「嗨。」
「眞无趣。你这人眞不可爱。」
绕到我面前的里志嘻皮笑脸,表情却带点苦涩。他正眼也不看我,将视线转移到桥上,开口说道。
「我们找个地方待吧。」
「地点你决定。」
我没什么夜间散步的经验,不熟悉固定行程。里志歪了歪头。
「再往市中心过去是比较热闹……但我们也不能去居酒屋街。我不想被辅导。」
「这还用说,总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大人。」
「沿著外环道走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式餐厅。」
但外环道太远了。至少脚踏车才去得了。里志的建议看来也非出自真心,他迈开脚步,跟我这么说。
「我们就随便晃晃吧。」
我对这方案完全没意见。
里志走过赤桥,踏上河边小径朝上游移动。或许经过梅雨时节的雨水滋润,河川的水量变多,轰隆隆水声传入耳中。这一带没街灯,仅能靠从民宅窗户透出的灯光及时而隐没的月光观看。不过我的眼也习惯起黑暗,侧眼陆续瞥见老旧木围墙上的破洞,在古色古香的酒商屋檐下吊著的杉玉(注),倒闭澡堂的歇业告示,缓缓漫游在夜晚的城鎭。
(注:利用柳杉针叶制成的大型球状吊饰,日本的酒厂传统上会在新酒酿成时在门前悬挂杉玉通知顾客,而顾客也能透过杉叶的枯萎状态判断酒的熟成状况。现代一般酒商也会挂上杉玉当作招牌。)
河川两岸进行护岸工程,人工坡面就像石墙。河岸那侧密密麻麻地种植著行道树,里头几棵对阳光太过饥渴,整棵树奋不顾身地倾到河面上,我不经意停下脚步,将手搁在一棵行道树上。树皮粗糙凹凸有致,叶片跟紫苏差不多大。这是棵樱树。这一带是赏樱景点,这条走起来特别舒服的小径,在花季想必十分热闹。然而现在只有我跟里志两人步行过此,要是没留心,也不会注意到花谢过后的树木便是樱树。尽管令人感伤却也莫可奈何,毕竟花季过了。
手抽离树干,我询问里志。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当然不认为里志只是纯粹想找我体会夜间散步的乐趣。
我们的交情算得上长久,却不深厚。几乎没在假日约出来玩过,上学放学也只有在碰巧遇上时才同行。里志突然找我散步必有不好的隐情,还是不能等到明天再说的急件,或者不能在隔墙有耳的学校谈论的秘密。
平常里志说话爱兜圈子,今晚却没这么做。
「我遇上麻烦了。」
我再次迈开步伐并且开口。「我可不想被牵扯进麻烦里。」
「这还很难说……至少立场很麻烦是事实。但最麻烦的是,现在我面临的问题跟奉太郎没半点瓜葛。」
我皱起眉头,不懂里志这话想表达什么。里志耸肩。
「就是我得找没利害关系的奉太郎求救,这点很麻烦啦。」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陪你谈这件事,对我来说……」
「会抵触你『没必
要的事不做,必要的事尽快做』的信条。」
单论原理,里志的担心有凭有据,但现在我连吃完炒面都没好好收拾就跑来夜晚的街上了。要是我会因为事不关己就听也不听地拒绝求助,我老早就窝在家里清洗被酱汁弄出焦痕的平底锅了。
「你先说说看。」
里志点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不是选了学生会长吗?」
「……是啊」
是几小时前的事,在里志提起前我都忘了。所有课程与导师时间结束后,由于前任会长陆山宗芳任期届满,学校举办了学生会长选举投票。
神山高中学生会长竞选活动固定为期一周。这段期间内候选人会在校内张贴海报,在全校集会发表政论,午休时出席广播社的主持研讨会诉说各种观点。这些竞选活动已于昨日结束,今天只剩投票。
「你还记得候选人有谁吗?」
在里志询问下,我搜寻起记忆。
「有两个人……不对,三个人吧。」
里志回我一个苦笑。
「我是在问你名字,没想到你居然回答人数。有两个人。不过大家记得的大概也就这样吧。本校社团活动虽然异常兴盛,学生会却挺不起眼的。」
「是啊。两名候选人都是二年级吧?」
「这你倒是记得啊。当然是二年级,四月刚入学的一年级与接下来就要大考的三年级,根本不会参选吧。」
原来如此,里志说得有理。
「这次选举是D班的小幡春人与E班的常光清一郎单挑。奉太郎大概投完票就结束了,但我还参与了开票过程。」
我对神山高中学生会选举的运作方式没有兴趣,听到这却也好奇,兴趣多样的福部里志为了玩乐而置身数个团体。具体来说有古籍研究社、手工艺社,而目前他在一年级时便加入的总务委员会中,还不知天高地厚地担任起副委员长。而我再怎么不熟悉组织架构,也还记得神高有选举管理委员会。
「选管会怎么了?」
里志似乎觉得我问得很好,露出笑容道。
「不用说,管理投票箱与开票是选举管理委员的工作。我负责监票。校规里规定的选举规则中写著开票时须有两名以上的学生监票。不是选管也不是候选人的神高学生即具有监票资格,因此过去会让志愿者来监票,但在我入学时已经形成由正副总务委员来监票的惯例,想想也对,一个个找人多麻烦。」
里志的说明很流畅,但坚定的语气反而可疑。谁教这些话是从里志口中说出来的……怀疑之际,里志彷佛接收到内心的电波,向我重申道:
「是眞的啦!我里志为人诚恳,不会说谎!」
「好啦。然后呢?」
「开票出问题了。」
这样啊。
「神山高中现在学生总数,也就是符合投票资格的人,共一千○四十九名。」
我入学时一年级学生总数是八班共三百五十人,三学年合计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数字。
里志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但统计完票数……我们发现一共投了一千○八十六票。」
「……怎么会?」
我忍不住回问。票数减少合理,就是有人弃权了。但增加是怎么一回事?里志脸色凝重地点头。
「这就不知道了。要是票比人少,考虑到选民缺席、早退或弃权,少再多张票我们都不会挂心,然而票数比有投票权的选民人数还多,这下可不能解释为出错或发生意外。」
里志稍事停顿,又补上一句话。
「这是不怀好意的人从中作便。」
我什么也没说。
就跟里志说的一样,光是听他叙述,很难想像单纯出错。说对方不怀好意是有些夸张,说不定对方一时兴起想恶作剧,不过的确有人透过某种手段灌票。
「实际上双方得票差了近百票,若恶意灌票的票是废票就不用说了,不管票是灌给哪名候选人,当选人都不会改变。但当舞弊成为事实,选举管理委员会认为只能重办一次选举……至于是谁恶意灌票――我想就直接称呼这个人为犯吧――我对犯人是谁并不感兴趣。我们连关系人士都不知道有谁,根本不用妄想能找出犯人。我们需要知道犯人到底用什么手段灌票。」
「……」
「伤脑筋的是选票用纸管理松散,谁都能仿制正式的选票……因为选票只是在裁好的纸张上盖章,图章一直丢在会议室没动过。没人知道犯人怎么把假票在计票时混进去。神山高中学生会长选举的流程某处有漏洞。要是不填补这个漏洞,未来恐怕还会重蹈没辙,而就算补选看似风平浪静地落幕了,我们也很难不怀疑里头有几票是恶意灌票。」
「说得也是。」
「我也思考很久,但每个方向都触礁,不解其中奥妙。所以才在晚上冒昧打电话联络你。」
里志说完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我差不多都明白了。我抓抓头,仰望月亮从云间露脸的天空,接著将视线投往脚边,开口说道。
「我还是回去吧。」
小径沿著河流直直延伸,一路经过两座桥。我们朝著上游前进,不知道能走到多上游。不过若要踏上追寻这条河流第一滴水的冒险,现在时刻太晚了。
里志看起来不大意外。
「你要回去啦。」他说。「我果然太依赖你了吗?」
我不觉得这算依赖,但我也没义务。这点里志应该心知肚明,他大概是要我自己开口拒绝吧。
「光叙述给别人听也可以整理自己的想法,跟我讲倒是不打紧。不过既然如此你明天再来找我吧。我还得洗锅子,再放下去我家都是炒面酱料味。」
「来不及了吧。」
或许。回家以后我要把每个地方的窗户都打开通风。
前方光亮逐渐逼近 是朝我们方向行驶的脚踏车灯。在与脚踏车擦身而过前,我们没有人出声。
最后,里志开口了。
「等到明天再处理更麻烦。明天早上前必须有点头绪。」
「我能理解这件事的急迫性,毕竟最晚在放学前必须公布选举结果。但那是选管会的工作吧?」我轻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在与我大相径庭的幽默感下加入了手工艺社与总务委员会,听到你成为副委员长时我确实有点惊讶。我以为你是抱著玩乐的心态执行委员会工作,压根没想过你居然接下干部。有什么事令你改变心意了吗?」
「算是有吧。」
「这样啊。该恭喜你吗?反正就算你隶属委员会身负重任,出了问题找我商量,我也很为难。还是说你要告诉我:身为神高生的一员,我也有义务需维持选举制度?」
里志回我一个苦笑。
「我不会说那么极权的话啦。比起来我这个人的个性还比较倾向官僚。」
「是吧?晚上陪陪福部里志出来散步也满有趣的,不过要是副委员长想找人谈工作的话,请你回委员会谈吧。」
里志似乎也没被我的话惹怒,却也没有跟我笑闹,有点落寞地说:
「你还眞严厉。」
我的说话方式可能不够体贴,但那也是里志自找的。他自己只肯说表面理由,我也只能故作见外,告诉他我没这个义务。
见外的应酬告一段落,我瞥旁人一眼说道。
「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著我?」
「什么瞒不瞒的,你是什么意思?」
撇开凭空冒出的问题选票,里志的话还有两个疑点。一个我刚才也说过,为什么要找我来商量这件事?另一个疑点则是更基本的问题。
「少给我装傻。选举事务是选管会的问题吧?打从一开始就跟你无关不是吗,福部副委员长大人。」
根据里志的说法,正副总务委员长仅是以监票员身分出席。选举舞弊确实是问题,但里志这家伙却对想解决这个问题的理由三缄其口。
宣称自己的个性比较倾向官僚的里志,不可能是纯粹为了伸张选举公正性而越俎代庖。若是牵制选举管理委员会的权力,想以总务委员会的身分介入问题……这种假设并非站不住脚,不过这种妄想可以乾脆拋诸脑后。尽管里志本人也承认自己升上二年级后心境产生变化,但我实在不觉得他内心深处跟著改变,平常再不正经也不会示弱的里志在晚上打来求助,表示这件事还有内情。
「你隐瞒了你自己想解开这谜团的理由。」
里志露出难以察觉的苦笑。
「眞是难逃奉太郎的法眼。」
我也笑了。
「这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一听就知道其中必有诈。」
「也是。我本来还以为骗过你了,果然行不通。」
里志踩著某种特殊的步伐,飞快地向前走几步,转身面向我后倒退走了起来。
「找你商量却没坦白一切,是我不好。奉太郎会生气也有道理。我其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是心情有点那个。」
我很想告诉他光讲「那个」谁听得懂,但毕竟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仅管令人火大,但我能懂他的意思。
「说得委婉些,选管的委
员长是我没什么好感的类型。」
里志将手架在后脑勺娓娓道来。
「这人就是爱虚张声势,明明只是个高中里头的委员长。该怎么说,他是非得告诉按普通步调做事的人『少给我拖拖拉拉』才肯罢休的类型言口头禅是『少给我擅作主张』、『你自己判断』,光今天开票就听到五次了。」
我也不是没见过这种个性的人,但还是第一次听说同年龄层里头有。如果里志的分析正确,这家伙堪称我最头疼的类型。然而里志又道。
「即便如此,就跟奉太郎说的一样,那也跟我没关系。
「这么说来……感觉还有另一名登场人物了。」
「你眞敏锐。」里志竖起拇指。
「是一年E班的选举管理委员,名字我不知道。我可能听过但忘了。是个做事乾净俐落的学生,答话时总恭谨地说『好的』。虽然人概跟我不对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会妥善完成分内事,或至少努力完成分内事的学生。忘了说,他是男生。个子很矮,跟中学生一样。」
「我差不多了解状况了。」
「是吗?你还是听我说完吧。不知道是这个一年级效率很高,还是他的班级态度非常配合,他是第一个来会议室开票所的人。接著我自己是觉得委员长宣导不力,这位一年E班的学弟弄错流程了。」
里志在自己的身体前方,作出彷佛抱著一个看不见的箱子的手势。
「我想奉太郎投票过也知道,神高选举是将票投进专用票匦。再把这个箱子拿到会议室……重点来了……要在监票人面前打开票匦。谁知道E班的学弟在我们这些监票人抵达前就打开箱子,把内容物摊在桌上。」
我略为思考后开口。
「我觉得这听起来也不太严重。」
「我也这么想。监票人的工作主要是在票匦拿到每班教室前,以及从每班教室收回打开以后,确认箱子里头是空的。我也确认过E班学弟打开的箱子是空的,其实还算按流程进行。可是选管委员会长却主张既然都在监票人缺席时拿出内容物了,我们无法断言这箱的票没被灌水。」
这样啊
「先不管流程,说E班的男学生是犯人仍有许多疑点。」
「每个人都这么想吧,我也是。然而委员长不这么想。他认定其他步骤全都按照流程,没有混入假票的时机,选举出错只可能是他害的。委员长痛骂无法回嘴的学弟那语气,眞是极其恶毒啊。」
里志的话告一段落,又精简地补述一句。
「一年级都哭了。」
「……原来如此。」
明明既没有人拜托也不属于自己的职责,里志却想为了那名被选举管理委员会长痛骂、硬是被推卸远超过自己失误责任的一年E班学弟,为了那位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学弟,想证明还有别的时机能混入假票。
我实在目瞪口呆,仅说得出这句话。
「你……真是本性难移。就想在背后逞英雄。」
他回我一个苦笑。
「别这么说,我没想这么多,有点不爽罢了。然后让我辩解一下,我原本也不觉得这件事非得仰赖奉太郎的智慧。这问题还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结果我错了。我们学校的选举意外地滴水不漏。」
「上次我跟你晚上出来散步时,好像也是类似的状况。」
「啊……那次是国三时吧。好怀念。」
我望著福部里志。里志就跟平常一样,身材瘦小有点不可靠的感觉,然而表情却很不可一世。
这家伙才不是什么好人也不亲切,也不重情义。但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他对不公不义与不讲理的厌恶却是高人一等。有些事我可能觉得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不会放在心上,里志却会不满,尽自己所能导正。他的态度彷佛表示,正因为一切全都按照伦理运行,我才能继续胡闹下去。
先不管这个,我总算了解状况。里志不是因为要使委员会顺利运作以及神高选举步上正轨必须面对这个课题才拖我下水,而要我助他一臂之力,给那个弄哭一年级的选举管理委员长一点颜色瞧瞧。
里志怎么不一开始就跟我坦白,我莫名恼火。一阵夜风吹袭而过。
3
紧贴著河流的小径碰上民宅的木围墙而九十度大转弯,沿路走来的我们便来到T字路口。朝左右延展的道路与我们先前的步道不同,是有中央分隔线的双向单线道,一旁有明亮的街灯照射。我平常不会到这一带,但根据我的地理知识,右边的路在经过住宅区后会来到我们的母校镝矢中学,左边的路一直走会通往闹区。
里志停下脚步,用表情询问我该往哪个方向。往闹区走很可能因为夜间在外游荡被惩处,但我不想接近中学母校。此时乾脆往左转,到市中心前再改变方向就好。我一跨出步伐,里志默默跟在我身边同行。
「所以,」我继续话题。「在你想得到的范围内,你找不出可以混进假票的时机。」
里志突然露出微笑,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呢喃「眞是抱歉」,接著用平常那种悠哉的口吻在夜晚的街头大叫。
「没错!我想了很多,但这套选举系统再怎么说也运作多年了,实在找不出漏洞。硬要说的话……我也不是没想到一些可能性,但就是有点牵强。」
我很想听听牵强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连学生会长选举具体怎么运行都不清楚,听了也未必能听懂,现在还是从头听听里志有什么想法比较正确。
「请你从头说起。」
「OK。我想想该怎么开头。」里志抱住手臂,装模作样地歪著头。「就从这里开始吧。票匦原则上都上锁了,跟我刚才说的一样,投票前把票从箱子拿出来以后,都曾请第三者确认箱子是不是空的。」
「箱子锁上时,也可以投票进去吧。」
「这是当然。其实奉太郎你投票的时候,箱子应该就是锁上的状态。」
我当然也这么觉得,以防万一还是确认一下。
「选举管理委员会昨天放学后就从一楼的仓库拿出票匦,搬到会议室。票匦放在特别大楼一楼的仓库,奉太郎应该知道,就是里头还放著拖把或地板蜡的那个仓库 选票用纸昨天就按照班别用橡皮筋捆好了。一到放学,所有选举管理委员与监票人就到会议室集合,发放票匦的选管公员把票匦与选票用纸分发给各班的选管。我想你也知道,选举管理委员每班各有一男一女,会议室里头有八班,乘以三学年再乘以两人,共四十八人,加上监票员两人,一共塞了五十人。」
「好挤。」
「是吧。接过箱子的委员给监票员确认过箱子里空无一物,再给保管钥匙的选管委员上锁,在会议室内等候,等到所有班级的票匦都发放完毕,委员就在委员长一声令下回到各自班级。」
我当然也见到票匦与选票用纸了。木制箱子很老旧,呈现琥珀色泽,外表看上去相当坚固,侧面用雄健的毛笔字写著「票匦」。选票用纸似乎单纯是裁开影印纸制成,我拿到的选票还有一边稍微裁歪。虽然上头的确盖著选举管理委员会的章,印象中没流水号。
「选举管理委员在教室是怎么做的,你也知道吧。」
「知道。」
在教室里的选举委员将投票箱置于讲台,在黑板用粉笔写下候选人,发下选票。选民在选票上写完候选人名字后,或是决定好要投废票后各自将票投入箱子中,每有一人投票,选管委员就在手边的纸上以正字划记。
我不太想打断话题,以防万一还是开口问。
「选举管理委员的工作,包括确认出席人数吧?」
里志摇头古定。
「听说不会要他们算这个。重要的是学生总数与投票总数。」
也是。经他这么一说,有多少人缺席,的确也与选举管理委员的工作无关。
「规定要求选举委员等到三十分钟的投票时间结束,最后投入自己的票再把票匦拿到会议室,实际上在此之前就回来的委员也不少。毕竟确定班上所有人都投过票以后,也没什么好等的。这部分没有严格按照规定执行,但要是委员抗议这是惯例,也无法反驳。」
也有道理,所有班级的投票箱同时送回会挤在一起。
「于是委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会议室,首先在记录某年某班的箱子已收回的表单上登记。保管钥匙的人用票匦的钥匙打开箱子,选管委员再将箱子里的选票全倒到桌子上。这桌子是拚起好几张桌子上头再盖桌布,拿来当工作台。监票员确认过箱子里头没有东西,就将箱子集中放置在会议室的角落。那些箱子等到隔天才会放回仓库,反正不急著归位。等桌子上的选票累积到一定程度,为了隐瞒各班的投票走向要先将选票混匀一次,再均分给十名左右的开票员。以这次选举为例,开票员会一一将选票分别置于『小幡春人』、『常光清一郎』、『废票』三个公文盒里头。票没多少张,转眼间就结束了。各种类的选票每二十张一束,用夹子夹起,同时将选票夹好的开票员彼此交换选票,互相确认过一束确实是二十张票后,再将选票出示给监票员。」
「还真是严
谨。」
「我就说吧?」
你现在是在自豪什么?刚才你不是才再三声明选举跟总务委员没什么关系?
「之后计票员在白板上陆续计下票数。到开票结束为止大概花了四十分钟。就在大家心想当选者诞生了,不知道谁说总票数不对劲,之后则一团混乱。」
我突然听见低沉的引擎声,交通流量不怎么大的道路随即出现一台跑车,用猛烈的速度飞驰而过。我冷眼目送轮胎发出摩擦声,转了一个弯远去的跑车,里志叹了口气。
「刚才跟你说的程序,我都亲眼见证了。摊在桌上的票总是有复数委员盯著,我实在不觉得有机会下手。也就是说在开票作业中不可能混入假票……这么一来,只能猜测假票在一开始便已加进投票箱里。」
「是啊。然而……」
「没错。就是这个然而。如你所知,神山高中一班大概有四十三、四名学生。增加的假票约四十票。要是将假票集中投进某班的票匦里,就会出现将近其他箱子两倍的票。虽然票从箱子拿出来的瞬间不算引人注意,要是票多一倍难免有人察觉。」
那如果没多达一倍呢?
里志好歹放学后也持续思考许久,这种情形也他设想了。
「把假票集中放进某一班的票匦是行不通的。那如果分两班放进去呢?我想应该也会有人察觉到异状吧。如果分成三班灌票呢?还是乾脆分成十班,一班只多灌水四张票,这样大概就不会被看穿了。」
「或许,但这么一来还剩一个问题:那十个班级的票匦,又是谁在什么时间点放进假票的?」
「是啊。」
里志点头同意,接著一脸若无其事地夸口:「老实说,我认为犯人是选举
管理委员会里的某个人。」
「喂,你不是想帮助1年E班的学弟吗?」
「犯人不是那个一年级就对了。你想想看,只有这个可能性吧?毕竟会接触票匦的人只有选管了。」
他没说错,选管的确能轻而易举地在运送箱子时偷偷灌票。
「依照你的逻辑,事情就变成是有数名选举管理委员互相勾结,在各自的箱子里灌假票。理论上确实可行,但实际上真的会发生这种事吗?」
「所以我刚刚也说很牵强了。一两个人就算了,九个、十个人共谋这种事,怎么想都很不切实际。」
说到这里,里志啪地一声拍一下手。
「所以我束手无策了。虽然我也想到灌假票的方式,但若假设这个方法是事实,就必须承认选管内部存在著秘密组织,我若假设秘密组织不存在,就不知道票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靠什么方式灌进去的,时间限制是到明天早上,考虑到还要四处打点,我希望能在今晚对犯人的身分有个眉目,我进退两难,不禁就打给奉太郎了。」
4
在夜间城鎭里行走的我们眼前,有盏红色的灯光。我与里志同时停下脚步,暂时遗忘方才的话题,目光被温暖的光芒所吸引。或许是我多心了,风中彷佛混杂著某种异样的动静。里志直挺挺地盯著那盏灯,文丝不动,只动嘴询问我。
「你会不会饿?」
我紧盯著红灯笼上头黝黑的「拉面」二字,默不作声。
我未曾预料到离闹区这么遥远的地方,竟然有这种陷阱。夜间的神山市危机四伏,乖宝宝眞应该把头蒙在棉被里赶紧进入甜蜜梦乡。
「还是别做亏心事吧。」
「……你说的对。不可以做亏心事。」
三分钟后,我们在狭窄的吧台两个人肩并著肩坐在一起。这家店品项很单纯:拉面、叉烧面、馄饨面,以及煎饺与啤酒。我点了拉面,里志拿自己没吃晚餐当藉口,点了馄饨面配饭。老板有著厚实的胸膛与古铜色的脸庞,头上捆著白色毛巾.,客人一点菜就会用发自丹田的响亮声音大喊「好喔!」
店里到处都沾染著油烟,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壁纸也泛著黄光,但尽管模样老旧却绝不骯脏 原本还有其他客人,却跟我们正好错开,现在店里只有我们两名客人。我喝了一口倒进杯子里的冷开水,轻轻吐了一口气。我明明是在湿度高的季节,在湿度高的场所散步过来,喉咙却比想像中来得渴。
「奉太郎来过这家店吗?」手边闲来没事把玩起胡椒罐的里志对我提问。
「没有。倒是你来过吧?」
「啥,没有喔。我第一次来,完全不知道这里有店。奉太郎踏进店里的模样很大方,我还以为你是熟客。」
「是你说要进来的,我一时之间还以为你常来。」
老板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用浑厚的声音大喊:「别担心,你们不会后悔。」
我把手臂搁在吧台上,听著巨大抽风扇的运作声发起呆来的时候,里志碎碎念起来。
「我对犯人的庐山眞面目没兴趣……但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事?」
「谁知道。」
学生会长根本没多少职权,顶多就是在有活动时出面代表全体学生致词。要是有人想推动校规改革,是可想像在选会长时会引发纠纷,但在这次选举搅局又有什么用?」
这理由不问当事人也无从得知。不过我有些想法。
「你如果愿意听的话,我有几个随意的想法。」
「告诉我。」
「像是犯人非常喜欢选举,想再选一次。」
「哦。」
「或是他非常讨厌选举,想要让委员会难堪。」
「这样啊。」
「他觉得学生自治根本是儿戏,想向全校学生提出质疑:世上还有比学生会长选举更没意义的事吗?」
「这是恐怖份子吧。」
「他来不及推举候选人,想透过补选来争取时间。」
「候选人报名已经截止了,这招行不通。」
「他看选举委员长不爽,想搞砸选举见到他的丑态。」
里志轻声笑道。「眞是可怕,我无法乾脆否认……我还是不知道动机,不过恐怖分子说很吸引人。」
「搞不好是恋爱的魔咒。」
老板从在狭窄店面中显得巨大的冰箱中,拿出用绳子绑住的叉烧.,他切起叉烧,告诉我们学生有特别招待。说不定能多几片叉烧,我就好好期待吧。
我突然在意起一件事,径向里志确认。
「你说选举管理委员共四十八人是吧?」
里志将胡椒罐归回架子,托著腮帮子回答我。
「是啊。三个年级各有八班,每班各两人。」
「但你也说有十个人左右负责开票。」
里志在旋转圆凳上兜圈子,将身体微微面向我。
「就算只有十个人,一人大概分到一百多票,也足够应付了。再说开票本来就需要空间。若要动员所有人,就得使用体育馆了。」
「你们怎么分工?」
「我想想……」里志抱住手臂呻吟。「四十八个人里头有一半负责箱子。他们负责把票匦拿到教室,等票投完回来,他们的工作只到票从箱子拿出来的那刻,等票清光以后,大多数都离开会议室了。」
「他们不会留下来看到最后吗?」
「也有委员会这么做。一年E班的学弟就是这一类,应该没有人强迫他们留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听到有负责发放票匦的人与保管钥匙的人。」
「负责发放票匦的人有两名。刚才我也提过,他们还要负责发放选票。」
「每一班有规定要使用特定的票匦吗?」
「没有,就是随手把附近的箱子交给排队的委员。但选票就不一样了。他们会请委员报上学年与班级,再发配那班使用的选票。」
里志说过,神山高中一班大概四十三、四十四名学生,当然多少会有些出入。要是选票不够可是个大问题,因此才会事先清点数量吧。尽管缺席与早退者的选票会多出来,但这些多余的选票与这次选举舞弊无关。
「制作选丰的人也是发放票匦的人吗?」
里志歪起头。
「我的参与程度也仅限于当天去监票……但也不可能只靠一个人做出一千多个人的选票吧。想必是靠好几个人分别制作。作法是裁纸以后盖上选举管理委员会的印章。」
「问题就出在这个印章。假票上也有这个章吧?」
「没错。就像我一开始说的,伪造票很简单。」
正是因为所有选票上都有选管的印记,这次事件才会演变成选举舞弊。要是灌票部分的票没有印记,就能以单纯的混入异物结案。混入假票的犯人须事先伪造选票,要是里志打算揪出犯人,这件事说不定能成为突破口。
但里志盼望得知,能够为一年E班无名氏洗刷冤屈的情报不是犯人的姓名,仅是假票混进来的管道,当然能揪出元凶是最好,但我们手上没有名单,没有人马,也没有权限。不采取能力范围外的行动,才是理性的态度。
「保管钥匙的人呢?」我换个问题,里志马上回应我答案。
「钥匙就一把,所以只有一个人,他负责在投票前给二十四个班级的箱子上锁,等投票结束以后再打开二
十四个班级的锁。」
「听起来很闲……」
「实际上看起来也很闲。搞不好满适合奉太郎来做。」
这倒未必。这差事几乎不用工作,等候时间却特别漫长,再加上责任重大,感觉在别的层面上令人疲倦,我敬谢不敏。
「四十八人里二十四人管箱子,两人递箱子,一人保管钥匙,十人是开票员啊。」
「还有一名委员长,两名副委员长。在白板上记录各种内容的计票员则有两名。」
「有六个人没工作。」
「好几个人负责打杂与整理会议室,应该就是这六人吧。」
里志探出身子。
「这下我们差不多都弄清四十八人当天的工作了。这算是好的切入点吗?」
「这……我也不知道,至少刚才的对话深具意义。」
「哦,怎么说?」
我的面前放上了弥漫酱油芬芳的拉面。面条是细卷面,清澈的酱油色汤底放了叉烧与笋乾各两片,碗公中央堆著满满的鲜绿烫菠菜。
「拉面好了!」
我拿起卫生筷一口气掰开,将俐落地从尾端一直线分开的筷子举到眼前说道。
「刚才的对话感觉让等待时间变短了。」
「……你先吃吧,免得面泡胀了。」
「那当然。」
我开动了。
老板说我们不会后悔,真的没说错。中规中矩的酱油拉面没有怪味,虽然感觉咸度略高,这点反倒是给人一种吃了拉面的满足感。我从来没在拉面里头加过菠菜,这么一吃惊觉两者非常合拍,合拍到我都疑惑起自己过去怎么没这么做。此外还有一点很难判断是好是坏,就是老板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汤头特别滚烫里志的馄饨面要不了多久也上菜了,我们小声惨叫:「啊!」「眞的好烫!」一边将面送进口中。埋头猛吃到一半,里志看我也吃到一个段落了,握著筷子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话说还有一件毫无关联的事。」
面真好吃……我不曾觉得拉面美味过。不对,问题应该是在口感,而非滋味。
「你在听吗?」
「我在听。」
「馄饨很好吃喔。」
「给我。」
「才不要咧。你知道曾经有人要推千反田出来选吗?」
我的筷子在瞬间停止动作,又立刻恢复。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里志大口将馄饨吹凉,咕噜一声吞下肚。
「她原本在印地中学就是名人,在阵出那带是眞正的大家闺秀。成绩优秀又待人亲切,听说校长还试探她想不想出来选。透过文化祭一连串骚动奠基的知名度,又藉由眞人雏偶祭的报导直飙。她欠缺的就只有执行社团活动的实绩。」
担任古籍研究社社长,的确不是傲视全校的实绩。
「我也算不上多了解她……」我夹起浸在温热汤汁里的面,等待面条自然冷却。「但我觉得她不是擅长实务的类型。」
「主导社刊作业的,也大多是摩耶花在出力。不过社团与学生会是同一个道理。也有人认为会长只要有人望就够了,执行面靠底下的人打点就好。」
虚位领袖吗。在普通的高中学生会长身上寻找象徵性意义听起来简直像笑话,但既然都有虚张声势选举管理委员长了,我们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
「但实际上千反田并没有出来参选。」
「是啊。听说就跟奉太郎讲的一样,她觉得自己个性不适合……不过她好像很在意学生会长的经验是否能在将来派上用场。」
「派上用场……是指推甄时?」
我听说过若有担任学生会长的经验,比较容易得到大学的推荐资格。不过我很难想像千反田会为了大考而考虑参选学生会长。
里志露出苦笑,摇头否定。
「怎么可能。」
「说得也是。」
「听说她的意思是……哪天继承千反田家以后,代表神高的经验或许能派上用场。」
面吃完了。我很想举起碗公以口就碗喝汤,但汤汁还热得很。我漫不经心地望著正在清洗用具的老板,与烧著滚水的大锅子。
继承人吗。我们身处的世界与常识相隔太远,即使我实际见证了与千反田相关的诸多状况,仍无法产生实感,我很惊讶这年头还眞存在这种情形。然而对千反田来说,继承人这句话才是现实世界。
「真是的……」里志呼噜呼噜地呑下馄饨,茫然地说道。
「我以后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在我重新将手靠上碗公,再次为了它的重量与温度放弃捧起时,我发现在胡椒罐旁边有客用的汤匙。我立刻拿起汤匙舀起一口汤。
「律师怎么样?」
「律师?」里志彷佛听见珍禽异兽的名称,突然叫了出来。「哈哈,你从哪里冒出这个点子来的!」
我很喜欢这间店的拉面。下次来试试看馄饨面吧,里志的馄饨面看起来很好吃。要是舀起太多汤汁,汤可能会溢出汤匙溅到身上,因此我一瓢一瓢地缓缓动作。
「因为律师是正义的一方。」
「不,逞英雄这件事都是奉太郎你在讲。」
「我只是第一个想到的是律师,至于其他的选项,你看大侠怎么样?趁著夜黑风高将恶棍一刀两断。」
「哈哈……」
里志发出乾笑,回去吃起他的馄饨面。我们进食速度差不多,但里志还有配饭,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仅有我们这组客人的拉面店,有对穿著西装满脸通红的双人组进入。店主向他们招呼「欢迎光临!」双人组似乎醉了,扯开嗓门大喊。
「拉面两碗!」
「还有中杯啤酒。老板,有没有什么下酒菜?」
在一口气热闹起来的店里,我似乎听见里志喃喃自语。
「我从来没想过……也不错。」
我难不成就这么造就了一名大侠?
5
出了拉面店,六月温热的夜风扑面而来,吹动了红灯笼,里志想帮我出拉面钱当成谘商费,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什么谘商费!眞是没礼貌,里志就是这一点不好。幸好我早有准备,随身携带了千圆大钞。
每当我身子一动,胸前口袋里头的找零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里志观望四周,接著看了一下手表。
「没想到这么晚了。差不多该打道回府了。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还找你出来。」
「我无所谓,反正待办事项也只有洗东西跟打扫浴室。」
「……你该不会还是生气了吧?」
「不,一点也没。要回去的话你陪我吧,我一个人会怕。」
没想到里志出乎意料地听信我告别前的玩笑。
今年四月在意外的事态之下,里志前来拜访我家。虽然他没有三番两次造访,精确的走法都忘了,但我家大致方位应该还记得。
「OK,那我们走吧。」里志说完率先迈开步伐。
从拉面店回到我家,走人行道宽敞的道路比较容易辨认方位。街灯的光辉迷迷蒙蒙,一想起冬季街灯清晰的光辉,更是令人领悟到季节正朝夏季推移。车流量冷清的道路上驶过一辆警车,我心头一惊,不过警车并没有停下来斥责我们夜游。
「我稍微想了一下。」我这么开头。「再怎么思考选票是从何时混入票匦里头一定会触礁。既然投票前都验过箱子了,选票也不可能事先混入。何况一箱要是多了四十票也太引人耳目,而要是分别在十箱混入四票,又需要大量的帮凶。」
我只不过是把里志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却换来他诚恳的肯定。
「没错,我也是在那边卡关。」
「这么一来我们只能改变思路。」
超出选民人口的票数是从哪里混进来的?
这些票被混入哪个地方?
「对了。」里志猛然大叫。「我刚刚想到,有没有可能假票一开始就放在桌上?」
「你觉得这有可能吗?」我仅仅一句反驳,就让里志的气势烟消云散。
「不,怎么想都不可能。只要在众目睽睽的桌子上,没有隐形的假票就不可能。」
「哪会有什么隐形的票。不过说不定的确有隐形的委员。」
里志皱起眉头。「……我可以询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那当然。」
人行道经过倒闭的加油站前,宽敞的水泥建筑袒头空荡荡,莫名令人感到不安。
我开口说明。
「光听你说选举的程序,我发现两个大漏洞。只要利用这些漏洞,连我也能灌票。」
里志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他大概不想打岔,因此我接著说下去。
「第一个是没确认从教室运送票匦回来的选举管理委员身分。在其他项目上,委员会会请好几个人来检查箱子是不是空的,检查票数是不是一束二十票,但委员会不会主动确认『某年某班的箱子回来了』的情报是否属实。如果你说的话是事实,这部分是给委员自报名号。」
里志刚才说:委员们三三两两地回到会议室,首先在记
录某年某班的箱子已收回的表单上登记。
「这个手续大概只是在班级列表上画圈或打叉吧,尽管同是选举管理委员,很难想像所有人都能记住每个人的长相。我打个比方,要是由我拿著二年A班的箱子去会议室在表单上登记,也不太会有人起疑吧?」
里志打从喉头发出闷哼。
「……这部分或许正如同奉太郎的批评。委员会的确没有确认过拿著箱子离开会议室的学生,跟拿箱子回来的学生是否是同一个人。」
「因为票比较重要。说极端一点,不管箱子是谁送回来的,对选举本身都无足轻重。会制作那张班级列表,他只是方便之后确认是否每一班的箱子都送回来了。」
「没错。」里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续说道。
「票比较重要。然而奉太郎指出的漏洞虽然不小,依然无法解答假票是在哪个时间点灌进去的。」
「在这点上,另一个漏洞则是关键。」
我想像起今天放学后,选举管理委员们在选举前接收票匦的景象。古色古香的琥珀色坚固票匦。
「你说过并没有每一班要使用特定的票匦。」
「对,我说过。」
刚才里志也说:随手把附近的箱子交给排队的委员。
「这是问题所在吗?」
「箱子随机发放这点本身不是问题。交由选举委员自行报告哪班的箱子送回来了,也不能算是问题所在,但要是这两点结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
里志架起手臂仰望阴郁的天空,不发一语地走著。眼见他就要撞上电线杆,我赶紧拉住他的袖子。
「……奉太郎的意思是,拿著箱子回到会议室的学生,可能不是选管委员是吧。但是这跟箱子是随机发送这点又有什么关系……」
「论点有点偏离正轨了,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无意出题考倒里志,拐弯抹角没有意义。会这样反覆提问,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思路打结,想按部就班拆解谜团。
「我想表达的是,即使有不是选管的人物送了不属于任何一班的箱子过来,体制上也无法确认是否确有其事。」
历经了短暂的困惑后,里志瞪大了双眼。
「奉太郎,这种事哪能轻轻松松就办到啊?」
光听里志说明,神山高中的学生会长选举流程对计票错误与漏票有万全的防范措施。然而若有冒牌选举管理委员送冒牌的票匦上门,却没有像样的对策。
「你先等一下。」里志伸出手心制止我。「这不大对吧。虽然选管连个臂章也没有,可以轻易假冒,可是箱子呢?虽然我也不知道那些票匦是从多久以前开始使用的,但它们的确是有年份的器具,不是一朝一夕能变出来的东西。要是有学生捧著白色的新木箱过来,再怎么说也应该会有人注意到。」里志稍微停顿,又接著说下去。「偷偷把取出票的票匦带出会议室,再若无其事地灌进假票回来也是行不通的。内容物清空的箱子会被选管会回收,堆在会议室里头。只要没有箱子,就无法透过这种手法舞弊。」
「这个嘛…….也就是说除了选举用上的二十四个箱子以外,还有一个用毛笔字写著『票匦』,泛著琥珀色泽的上锁箱子就行了吧。」
「哪来这种箱子?」
这哪需要问,当然就是……
「特别栋一楼的仓库啰。」
毕竟据说票匦平常就放在那里。
里志一副著急的模样,彷佛都要跳脚起来。
「那里放的是这次选举使用的箱子。不是放奉太郎口中拿了舞弊的箱子的地方。」
连我也跟著著急起来了。那间仓库里的票匦才不只有二十四箱。为什么里志听不懂我的意思……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中突然闪现了理由。原来如此。这不能怪里志。这都要怪家庭成员不同。
「我姊收到了明信片。」
「咦?」
话题突然转变,里志愣了一会。
「啊,这样啊。你姊还好吗?」
「托你的福。她回去大学那边,现在不在家。谁知道现在收到一张寄给我姊的明信片,有够麻烦。在她回来以前只能先放在她会看到的地方了。」
「……你为什么不转寄给她?」
我浑身受到了震撼。原来如此。原来还有这个办法。只要转寄给她就好了。我怎么都没想到?
「奉太郎?」
「抱歉。我受到了一点惊吓。回到正题,那张明信片是同学会的通知函。」
里志的脸上写著:这是哪门子的正题?他不服气地出声。
「我说啊――」
「三年I班的同学会。」
一辆重型露营车大声播放著激昂的嘻哈乐飞奔而去。里志伸出十指,一根一根屈指计算。A、B、C、 D……
「原来如此,有九班!」
我点头肯定。
「神山高中一学年有八班,仅是目前的编制。过去曾有九班,说不定还有过十班的年代。明年也可能变成七班,有一天也可能变成六班。」
「没错,这很自然。因为学生……出生率也在变动。但学校仍会继续存在。」
我们对神山高中的认知,是透过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我的认知并没有错,然而不管我们是否在学,神高一直存在著。过去一学年有九班的时期自然也有学生会长选举,从票匦的老旧程度来看,那段年代应该也是使用相同的箱子。
学校不可能因为班级数减少而废弃票匦。毕竟说不定哪天又会来到一学年有九班的时代。
「特别栋一楼的仓库里,还闲置著学生人数比现在多的年代的票匦。犯人知道这点把箱子带出来,放进假票,假冒选管把票匦送进会议室。」
「清点送还票匦班级的清单上头什么都没写。而就算箱子上了锁,也能靠保管钥匙的人拥有的钥匙打开。」
「因为钥匙就只有一把。票匦上挂著的锁头应该全都能用那把钥匙打开。明天一大早潜入会议室清点票匦数量,要是真有二十五箱就是证据了。犯人没时间将票匦归位。只要够早过去,说不定还能碰上意图掩灭证据的犯人。」
要是注意到过去也存在于学校,在校内使用的票匦现在多了出来,想要看穿选举舞弊的伎俩应该不难。我因为有个毕业于神山高中的老姊,才会查觉到学校也是置身于时间洪流中的一物,但里志只有妹妹,因此比我晚领悟到这点。事情不过就是这么简单,却有种讨人厌的感觉。我们明明都很清楚时光正不断前进,这件事却彷佛告诉了我们:「不,你其实根本不明白时光流动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顾著关注箱子里头……遗漏了什么东西。」
里志如此低喃。听见他这句寓意莫名深远的话语,我耸耸肩,胸前口袋的零钱互相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
6
后来里志告诉我,当晚他就告诉总务委员长我们的推论,再由总务委员长转告给选举管理委员长。据说选举管理委员长直到最后都坚持一年E班的学弟有嫌疑,然而留在会议室的票匦的确有二十五箱,他才撤销他的主张。
在填补选举制度的漏洞后,选管会重新举办学生会长选举投票,最后由常光清一郎荣获新学生会长宝座。新会长在午休时对全校播放的就职演说中,对于选举的风波只字未提。
灌假票的犯人在早上前去收回第二十五箱时被逮个正著。我没问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动机。里志表示后续处理是选管的工作,才不是他的分内事。我完全赞同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