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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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困在车窗中的大海,现在整片在眼前辽阔地拓展开来。
上原苍站在车站月台,凝视夏日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大海。
单线铁路旁是顺着铁路延伸的国道,国道那头就是大海。毫无遮蔽视线之物,天空连一片云也没有。大海太辽阔了,和这个小镇相差甚远。
走下同班电车的中年女性走过他身边,她手上有束小花束。大概视手拿蛋糕店纸袋的他为同类吧,她稍微点头打招呼,但他没回应。
凝视一段时间,大海的苍蓝刺痛他的眼。他摘下眼镜点了眼药水。用掌心擦去溢出的眼药水,一转眼就被海风吹干了。
穿过无人的验票口,在国道上前进。人行道狭窄,感觉快要与呼啸而过的车辆擦撞。没看见其他行人,只有他一人承受着正午热烫的日晒。
对开车的人来说,仅仅只是路过这里罢了,但对他来说,这块土地是生活的中心也是目的地。此处虽是寂寥之地,不过与他居住的城市与高中附近那样庆典般浮躁的气氛相较,他更喜欢这里。
医院被包围在防风林中,建筑物仍旧破烂。原本的白色外墙因海风吹拂而泛黄,因日晒龟裂。
门口的警卫看到他朝他微笑,他以眼神回礼。
医院的大厅与外观正好相反,相当新颖。接待柜台的木纹也很鲜艳,感觉都能闻到护木漆的味道。
行政人员在柜台那头朝他挥手。
「小苍,要我帮你广播叫遥夏下来吗?」
「不用啦,等一下她就会来了。」
他在大型软糖般的方形沙发坐下。刚刚在车站擦肩而过的女性就坐在大厅另一头。她双手在腿上交握,握着花束。差点要对上眼时,他转过头去。
大概是刚刚待在艳阳下的关系,自己的皮肤看起来有点黑,似乎是短短没多久就晒黑了。他摸了一下汗水开始干燥的手臂。T恤和牛仔裤又冷又湿。
他凝视地板,地板上画着白线,指示前往住院大楼及看诊科别的方向,似乎在催促他这里只是中继点,不可在此久留。
白色拖鞋滚到脚边。白皙的脚趾勾起鞋底朝天的拖鞋,将其翻正。
他抬起头,见到初鹿野遥夏在对面坐下,沙发发出泄气声音。类似洋装的水蓝色病人服,绑绳在身侧固定。绑绳打出的蝴蝶结,是素色衣服上唯一的装饰。印著名字和条码的手环,是饰品的替代品。她把黑发往耳后勾时,从宽大的袖口隐约看见她的腋下。
「唷!」
他微微一笑,遥夏没回应,只是翘起脚,趾尖勾住拖鞋晃呀晃的。
「那什么?」
整齐修剪成一直线的刘海下,细长的眼睛一亮。她的视线聚集在他腿上的纸袋。
「这是泡芙。」
「欸,不错嘛。」
「烧卖口味的泡芙。」
「什么?你在耍冷吗(注)?」
注:烧卖日文为「Shuumai」,泡芙日文为「Shuukuriimu」,两者皆为「Shu」开头。
被她怒瞪,他笑了。
「真的耶,发音好接近。」
「你为什么买那种东西啦,收银员也吓到了吧。」
「每周都买,已经买到只剩这种可以买了。」
「怎么可能?你可别小看甜点业界啊。」
遥夏从口袋拿出手机滑了一下,喃喃说着:「哇……还真的有烧卖口味……」皱起脸。
「身体怎样?有发烧吗?」
他问完后,她把手机收进口袋。
「今天没有。」
「平常呢?」
「有时有,有时没有。」
她别开视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窗外的松林闪耀着深绿。
「世间众生正享受着夏日吧。」
「欸?」
他转向正面,和她对上眼。
「怎么样?你有在准备考试吗?」
「有啦,可以的话希望能推甄时就确定。」
他回答,她轻轻点头后开始玩指甲。他觉得自己说出无趣的话而低下头,往纸袋里看。
前往住院大楼的走廊上,两个并排的脚步声响起。
黑暗中,遥夏的肌肤衬得更白,露出病人服衣领外的脖子纤细。
苍觉得自己汗湿的T恤有臭味,稍微与她拉开距离。
从对面走来的熟识医生发现他,轻轻抬手致意。
「身体怎样?」
「普普通通。」
遥夏也在停下脚步的他身边止步,但视线看着走廊深处。
这个喜欢打网球的医生晒得很黑。
「感觉你稍微长肉了耶。」
「是这样吗?我最近没去跑步。」
「跑步时可别太勉强自己。」
「我知道。」
和医生分别后走了几步,遥夏靠过来。
「那个医生,和新来的护士外遇。」
「真假?」
他转过头,看着逐渐远去的白衣背影。
「他太太现在怀孕中耶,超烂,绝对会下地狱。」
遥夏这样说着,加快脚步。
爬上楼梯时,穿着病人服的男人从上面走下来。
因为没见过这个人,苍盯着男人看。现在还有新患者还真罕见,年纪应该过三十了吧。大概是胡碴与黑白发交杂的平头影响,给人邋遢的印象。
「大槻先生,上哪去啊?」
遥夏开口问男人。
「去买个咖啡。」
名为大槻的男人看着苍问:
「这位,该不会就是那个上原小弟吧?」
「没错,就是抛下我们自己出院的人。」
遥夏转头看苍,用拇指指着男人说:
「这是新来的大槻先生,上周进来的。」
「初次见面,我从遥夏口中听过你的事情,听说你的病治愈了。」
苍慢慢步上楼梯,和大槻站在同一阶,正面看着对方。
「我的情况是缓解,虽然已经没有症状,但没有治愈。这个病没办法痊愈。」
大槻发出胸口要被压扁似的沙哑声音说:
「太计较了吧,你是国语辞典啊。」
遥夏走上阶梯抢过苍手中的纸袋问:「大槻先生,你要吃泡芙吗?」
这句话让大槻展露笑容。
「嗯,那我就不客气了。」
「那么待会儿来沙也的房间。」
「我也买你的饮料吧,咖啡好吗?」
「我要奶多无糖的喔,苍要奶茶。」
大槻点点头后走下楼梯,苍一脸严肃地目送他离去。
「你在生什么气?」
遥夏递出纸袋,苍接下后改回手提。
「你刚刚所说『新来的』外遇对象,不会就是他吧?」
「要真那么乱七八糟就好笑了。」
遥夏表情不改地说,追着他走上楼梯。
闻到弥漫住院大楼的气味,苍有种回来了的错觉。这里有着食物的残香,没有消毒水臭味,甜腻又有一点腐败味的生活气味骚动鼻尖。
病房则是大得在一般医院里肯定会塞进好几张病床。
苍走近房内唯一一张病床,弯下腰。
「沙也,身体怎样?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呢。」
驹木沙也微微睁眼没有回应,掩住口鼻的氧气罩规律地染上雾气。她身体上布满管线,连接管线的监视仪器发出令人烦躁的从容电子音——沙也带给外界的影响仅此而已。
遥夏拉开窗帘,炫目日光毫不客气地照进房内。
「我上次打开窗帘后,感觉她的眼睛动了一下。」
苍点点头,盯着沙也的脸。她双颊消瘦到令人心疼,杂乱生长的茂盛黑眉,仿佛是以她的身体当苗圃生长的植物。手腕像被雕凿挖空,骨头形状清晰可见,手环大到几乎要脱落。
「如果想吃泡芙就跟我说一声喔。」
他说着轻碰沙也的手,她的手背又干又冷。
病床旁摆着两张单人沙发,挂在墙上的电视比苍家里的还大。为了能看见病房内的状况,走廊侧的墙壁是整片玻璃。有通往屋外的阳台,但这个季节太热了。
遥夏坐在靠走廊这一侧的板凳上,拿起床边桌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出现高尔夫球赛。
「我偶尔会来这里看电视,一个人看太无聊了。」
苍点头回应。
明明是自己打开的,遥夏却没看电视,只是静静盯着沙也的监视仪器,仿佛上面显示的数字与曲线图有着什么答案。
苍看着地板。日照晒暖的空气开始对流,影子在绿色油毡地板上卷起漩涡。
他发现自己很失望。因为他期待着一周过去,沙也的病况可以稍微好转。他这周背了英文单字、交出日本史报告,也把化学实验结果画成图表。他的校园生活稍微往前进,所以也希望沙也的病况可以稍有进步。
虽然失望了无数次,即使如此,每周日他仍然怀抱相同期待来到这里。
对遥夏也是
如此。感觉能对她说出与上周日不同的重要事情,但实际见面后就什么也说不出口。
「让你们久等了~」
大槻用手肘推开玻璃拉门走进房内,托盘上有三个纸杯,遥夏站起身走过去。
「谢谢。」
「上原小弟,你也请用。」
大槻在苍旁边的沙发坐下,朝他递出纸杯。苍接过后,打开泡芙盒子。遥夏拿起两个,一个递给大槻。
「这个,听说是烧卖口味。」
「真的啊,还真罕见。」
大槻拿起泡芙朝苍致谢,苍用眼神回礼。
遥夏咬下一口泡芙后,捂着肚子折弯身体。
「喔喔恶恶噫!好难吃!」
被她的反应惹笑,苍也吃了一口。里面的奶油确实完美重现鲜虾烧卖的味道,就泡芙来说是异类。
「但是,如果把这个当成奶油可乐饼之类的来吃,还挺好吃的耶。」
大槻一脸平静地一口接一口,苍睁大眼睛。
「欸……啊,对,我就是这样想才买的。」
「骗人,你刚刚吓了一跳对吧。」
遥夏一脸不悦地啜饮咖啡。
结果,她虽抱怨,但也把泡芙全吃光了。
大槻把空纸杯放在沙发间的桌子上。
「我听遥夏妹妹说,你在疾病刚出现时就住在那个镇上啊。」
苍看向遥夏,她很刻意地双手抱胸看高尔夫球赛。
大槻朝苍探出身体。
「可以告诉我那个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电视和新闻完全没说详情,连网路上也找不到消息。我想,知道真正发生什么事的人,只有当时在那里的你而已。」
苍别开眼,即使如此,大槻的视线还是没有移开。
「我想要更了解这个病。我想知道这个病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我非得生这个病不可。」
「讲那件事也会提到我吧?那我也想听。」
遥夏盯着电视说道。
苍看着手上的纸杯,用力压皱纸杯后,奶茶表面起波纹。
「可以喔。」
这件事已经说过好几次。对象每次都不同,想要的东西也不同,但这件事的结局从没变过——战役结束,大家都死了,一切全变样。
沙也身体上的监视仪器发出电子音,仿佛催促着他,但沙也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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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景缠着车窗不放。
苍靠在电车车门上看着窗外。
满山枫红的山脉围绕着津久见湖,湖上倒映着阴天,呈现青黑。这个供应都市用水的湖泊,是将水填满山谷、朝东西细长延伸的人工湖。
这是从小看惯的景色,但苍一点也不喜欢,在什么都没有的山谷填满水超不自然。沿着铁路延伸的国道是很古老的交通干道,过去经过那里的旅人,应该可见眼下的山谷聚落吧,可是那个聚落现在已沉在湖底。
苍的视线拉回车内。面对面的四人座位被老人占据,每个人的厚底靴都沾满泥泞,大概是刚爬完山。这条铁路沿线有许多适合当天来回的矮山,所以有许多东京来的登山客。现在正值枫叶季,平日也人潮众多。与苍同样在放学回家路上的高中生坐在长椅上滑手机。
抵达富士谷站时,苍站直身体按下按键,车门应声而开。
走出验票口,穿着私立制服的小学生跑过他身边,小学生的母亲开车来车站接他。这附近很多地方没有人行道,小孩单独步行相当危险。苍念的小学会用校车接送学生。
经过平交道后,有一间红十字会的诊所。苍从小就是健康宝宝,除了接种疫苗外从未进去过诊所。
走进长长隧道,这里只有黯淡的橘色灯光。他小时候非常害怕走隧道,冬天傍晚时,只要对向有人影接近,他都祈祷着别是鬼怪。
穿过隧道后,进入山谷聚落,两旁山脉往中间挤过来。
道路旁有条小河,部分河床为了治水而用水泥固定,但几乎全维持自然状态。涌上人工阶梯激起白色水花落下时露出恐怖表情的河川,穿过青草茂盛的河岸时,又露出了温和表情。
苍跳过落在地上烂掉的柿子继续往前走,偶尔会有车辆经过,但完全看不见行人。
在道路从河川右岸移往河川左岸时,他到家了。因为父亲喜好,他家有木造风情的外观。虽然和背后的山脉相当协调,却与周遭房屋格格不入。邻居家的笨狗仍然记不住苍的脸,朝他狂吠。
苍在自己二楼的房间脱掉制服,换上慢跑装。虽然现在气温在穿着衬衫与制服西装外套时稍凉,但跑步时穿T恤就够了。为了因应气温骤降,他把风衣卷起来塞进短裤口袋,并把补充能量用的果冻饮放进腰包。水瓶上有固定用的绑带,让他可以抓着跑步。在大门前检查慢跑鞋鞋底时,他发现鞋底磨损,几乎没凹凸了。半年前才刚买的,已经快寿终正寝了。
走出家门后,往山谷深处跑去。民宅身影消失,道路外侧是陡峭山崖。远处眼下的河川,粗暴地冲刷溪底。
穿过民宅庭院进入山路后,是已经荒废的作业用道路,登山客绝不可能进来。
苍加快速度。道路两旁是杉木林,没有树枝的笔直树干将风景变为几何模样。
掉落地面的杉叶看起来像一大群红色蜈蚣,苍踩过它们,连泥泞也照踩不误。但外露的树根、岩石及沙袋易滑要避开,山脊处则要小心别偏离道路,要是滑下山坡,就算是矮山也会受重伤。
在铺设好的道路上跑步,是个摆动手臂、移动脚步的运动;但在山路上的越野跑,则得要思考该怎样踩下脚步才行。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踩在不知道会有什么的道路上,每一步都不能轻忽。
从身体深处热起来,寒冷只剩肌肤表面薄薄一层。短裤腰间的松紧带因汗湿紧紧绑在肚子上。小腿骨和小腿肚有点紧绷,大腿沉重。水在手中的水瓶中暴动。虽然想喝水,但要忍耐。铁桶里的防火用水呈现混浊绿色,他连这种水也想喝,想要从头淋下。
木制阶梯出现,就快到山顶了。抬脚跑阶梯很痛苦,而且步伐宽度也被限制。这是最后难关。呼吸好痛苦,身体大声尖叫着想要氧气。他反而更加意识到吐气而非吸气。只要吐出混浊气息,山上的清新空气自然会进入肺部。
车驾山山顶的树木已被伐光,所以有三百六十度的广阔视野。他站在山顶,接受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吹拂。夕阳开始西下的天空底下,山脉仿佛火烧般艳红。看着周遭山脉的棱线,想着自己一路跑来的山路,他不禁想笑。真亏自己想跑那种山路登顶啊。
越野跑的每一步都有意义,只要持续累积,肯定能攻顶,所以他很喜欢。学校里的课业是被强迫去做的,没人告诉他做了会有什么结果,他也不觉得学到什么,也没有和他人竞争的感觉,只有日常生活的烦躁纠缠感。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摆脱这些才跑步。
他因为汗流不止而脱下T恤。虽然没想要成为健美选手,但他希望自己能再有多一点肌肉。喝下水瓶中的水,从嘴边溢出的水流过胸口,与汗水合而为一。
山顶上有几间茶屋,几个登山客坐在长椅上。他们大概是从附近最受欢迎的高天山纵走而来的。
「你好。」
一对高龄男女对他打招呼,大概是夫妻,看起来比苍的祖父母还大。两人手上都拿着单手登山杖。
「你们好。」
苍点头致意。虽然不擅长和他人打招呼,但这是山上的礼仪,得好好遵守。
「你住在这附近吗?」
见他空手而来,女性开口问他。
「对。」
「随时都可以爬山,真不错呢。」
「我每天都会爬。」
苍的话惹笑夫妻,似乎以为他在开玩笑。
「今天天气不太好,真可惜。」
男性环视周遭风景。
苍凝视西南方天空。他对自己的视力有自信,但再怎样都看不见云朵的另一端。
「天气好时,那边可以看见富士山喔。」
「啊,那还真想瞧瞧呢。」
「下次再来就好了啊。」
两人面对面说道。
「请再来吧,这座山不管是哪个季节都很棒。」
说完,苍穿上湿透的T恤。
喝掉甜到麻痹喉咙的橘子口味果冻饮后,他准备下山。
虽然下山时的山脊道路是热门登山路线,不过这时间已经没有人上山,所以就算跑步也不怕撞到人。
苍跳跃般下山。视线要比上山时拉得更远,得以早点处理视觉获得的资讯以决定踩踏位置。
看见树木间有东西发光,他缓下脚步。
白布般的东西勾在枹栎树枝上,在变暗的树林里随风摇曳,如果是孩提时代,他肯定会以为是鬼怪。
看起来像户外紧急求生毯,是遭遇山难时使用的保暖毯。但那上面会有一层锡箔,应该会更闪闪发亮才对。
他分开草丛走近,白布的大小约长两公尺、宽一点五公尺,一摸如毛毯般毛绒绒的,柔软到像要在手中融化。
「这什么啊……」
这块布是透明的。
确实是布料触感,却可见在布料另一端的手。用力按压后,只有按压处微微染红。
是新材质吗?户外运动的世界不断开发出新产品,他也常确认发表这些新产品讯息的网站,但没见过这种东西。
远处传来鸟鸣,鸟儿振翅飞走。他环视四周,没有人影。
他想要这块布。虽然不知道能有什么用途,但想要摆在身边。
当他想从树枝上扯下布时,突然想到:虽然没人看见,但可以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吗?
虽然不是深信鬼神之人,但他有进入山里得谨言慎行的想法。虽然是靠近人类聚落的矮山,还是和平地的氛围不同。就算是整顿好的山路也会有危险,感觉不是凭他一己之力才能避开危险走到这里。
他放开手,走回登山步道。转头一看,布仍随风摆荡。
迈出脚步奔跑后,布料柔软、几乎可说挑动情欲的触感仍留在手中。
回到家时,见到母亲的车停在外头。
苍看了手表,回程似乎太过悠闲了。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餐。她在距家十公里远,津久见市坂本的家庭用品卖场内工作。
苍居住的富士谷町在他小学时和津久见市合并。只不过,市镇中心离这里很远,他反而更熟悉就在旁边的山梨县暮野泽市与不用转车即可抵达的东京都横山台市。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及肩的整齐短发染成了咖啡色。
「你又去跑步啊?」
只要看这身打扮也知道,所以苍没有回答,直接上二楼,拿哑铃锻炼肌肉。今天是锻炼手臂肌肉的日子。
扎实训练后又流汗了,他接着下楼喝乳清蛋白。
当他在厨房里把牛奶往摇摇杯里倒时,母亲跑过来偷看。
「要是喝那种东西,晚餐不是吃不下了吗?」
「刚练完就喝最有效嘛。」
苍用力摇晃摇摇杯,乳清蛋白粉末溶开后一口气喝完。这牌子在网路上的评价是「便宜但难喝」,不过他不怎么在意,反而觉得好喝。他喜欢纯粹的蛋白质聚合物,衣服也相同,喜欢没有多余装饰,满是透气、速干等机能的衣服。
父亲在晚餐时回到家,他是搭电车来回东京的公司。
苍从头咬下端上餐桌的盐烤秋刀鱼。似乎在哪读过鱼头很有营养。
「苍,三方面谈是什么时候啊?」
「忘了。」
苍连秋刀鱼骨也咬碎。
「你也帮帮忙啊,我得要请假才行耶。」母亲皱起眉头说着,「而且,你决定要去哪间大学了吗?」
「哪里都好啦。」
苍如是回答。他没办法想象后年春天成为大学生的自己,也无法想象在那四年后从大学毕业、成为社会人士的自己。
「你怎么这样说?高中也是因为离家近才随便决定的。大学可别这样决定啊,明明不是田径队,每天光是跑步……你到底想要干嘛啊?」
母亲语调愤怒,国三时也曾因为升学的事情大吵一架。
「你没什么想做的事或将来的梦想之类的吗?」
父亲边打开第二瓶啤酒边问,晒得黝黑的肌肤染上不同的红。苍摇摇头。
「没有。」
「身边的人呢?不会和朋友聊这些吗?」
「大家都只说升大学后想要去玩,或是想要自己住之类的。」
苍看了餐桌一圈,从棉裤口袋里拿出药盒,母亲看到后念他:
「那什么?」
「综合维他命,今天蔬菜有点不够。」
他的回答让母亲敲桌。
「你总是这样!要抱怨就别吃了!」
「没有啊,我又没有抱怨,要抱怨就不会吃了。」
他离开座位,朝楼梯走去。
「你也不用去上大学了啦!浪费学费!」
爬上楼梯途中听见母亲的怒吼,她从以前就很没耐性。
走进房里,坐在书桌前,他从书包里拿出英文课本与笔记本,原本打算写作业却提不起劲来。他想要随时保持冷静,但被母亲那般怒吼后也无法冷静。
他相当瞧不起轻易说出想做的事情或梦想之类的人,对「每个人理所当然都有梦想」的风潮感到厌烦。小学、国中的毕业纪念册里也得写上这种东西,他每次都胡乱回答。
他对于念大学毫无憧憬,对同班同学口中的「想玩」、「想一个人住」也没兴趣。只要能跑步就好了。
他站起身,倒向床铺。
他了解拥有梦想并非坏事。那肯定与他在山路奔跑,双脚疲惫、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已经到达极限时,在脑海中描绘出的山顶风景类似吧。自己有一天能找到这类东西吗?
疲惫转为热度,在体内轻轻燃烧,他也没打算与之对抗,闭上眼睛。
苍因为寒冷而醒来。
房里灯没关,窗外些微泛蓝,墙上时钟指着五点。
全身疼痛,和肌肉酸痛不同,骨肉间如针刺般疼痛。
明明很冷,脸颊却很热,吐出的气息似乎也很烫,鼻子深处又干又痛。
一摸颈后,有种沙沙的触感。
掌心拿到眼前一看,上面有像黑沙的东西。
苍吓了一跳坐起身。床单上散落沙子,把T恤和棉裤脱掉时,还听见沙子落地的声音,背上全是沙子。
他努力回想昨天的事。晚餐后,他躺上床直接睡着了,没有洗澡。傍晚时在山间奔跑,是那时沾上的沙子吗?但他既没中途跌倒,也没坐在地上。
他脱到只剩一件平口四角内裤,拍落身上的沙子,离开房间走下楼梯。头好痛,身体好沉重。
从洗脸台的架子上拿出体温计夹在腋下,测量结果——三十七点一度。
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没发烧过,这种时候该怎么办才好?
翻找急救箱后,发现电视上广告的头痛药。看包装上的说明,似乎有退烧作用。一次两颗,他配水龙头的水吃掉。冰冷的水好好喝,他又喝了第二杯。
他去冲澡把汗水冲掉。洗身体时,还有沙子残留在身上的感觉。
回房间后,把床单上的沙子扫到窗外。
课本仍摊开在书桌上,还有时间,那来写作业吧。感觉比平常要专注,不知是因为早起还是发烧出现好效果。药似乎生效了,身体也变得轻松。
楼下传来双亲醒来的气息,苍想象着早餐,但完全没食欲。
他下楼走进客厅说:
「我不吃早餐了。」
朝厨房喊完后,没听见回应,母亲似乎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
父亲坐在餐桌旁看电视新闻。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有点发烧。」
苍在父亲身边坐下。
「感冒了吗?还真少见耶,要去医院吗?」
「没关系,不用,我刚刚有吃药。」
「学校呢?」
「应该可以去。」
苍撕开能量果冻饮的包装,凑近嘴巴吸食。一个三十八克有九十大卡。他也啃了能量棒,是草莓口味。这个是五十五公克有两百一十五大卡。黏稠的口感,感觉相当有饱足感,虽然肚子吃不饱,但应该可以撑到中午。
「喂,苍,你看这个。」
父亲手指电视,字幕上写着「蜱虫造成的传染病正在蔓延」。
是东京近郊也出现于西日本发现的蜱虫传染病的新闻。听说有人在受欢迎的高天山上被蜱虫叮咬而被感染。昨天,住在东京都内的七十岁与六十七岁夫妻,因为发热伴血小板减少综合症而住院。
苍想起昨天在车驾山顶遇见的男女。
父亲看着苍的脸。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发烧吧?」
「但新闻说这有潜伏期啊……」
「你每天都跑去山上,得多注意才行。」
「似乎别走进草丛就没关系啦,我又不会跑出登山道。」
苍说完,才想起昨天的事情。
勾在树枝上的布——要接近那东西时,他有走过草丛。和平常不同的只有这件事。
是那时被蜱虫咬到了吗?床单上那些像沙子的东西,该不会是蜱虫尸体吧?光想象就全身起鸡皮疙瘩。
虽然微微发烧,但也不到需要请假的程度。他没坚持想拿全勤奖,可是一直延续至今的事情突然中断,感觉很恶心。
外面气温很低,风吹在发热的脸上很舒服。
苍就读位于富士谷站下一站——暮野泽站附近的惠成学园高中。
早上班会时间开始前,和同学们聊天的时候,口齿开始变得不清楚。脑袋昏昏沉沉,又烧起来了吗?
苍双肘撑在桌上,用手捂住脸。
「还好吗?」
耳边传来声音,他抬起头。
同班的若宫美森弯腰探看他的脸。
「啊,没事……只是有点烧……」
因为她的脸太近了,苍连忙坐正身体。
美森个性开朗,有着和她的童颜不符的大胸脯,很受全校男生欢迎。因为她担任篮球队经理的关系,新入队人数是历年的三倍。
「让我看一下。」
她伸手探向他的脖子,纤细手指分开衣领,柔软掌心贴在喉结上。苍觉得有点窒息,因为不好意思对上眼,只能看着她脑后摇晃的马尾。
「有点烧耶,有咳嗽流鼻水吗?」
「没有。」
「想吐或有拉肚子吗?」
「也没有。」
「关节会发痛吗?」
「与其说关节,感觉比较像肌肉酸痛。」
「嗯~」美森皱起眉头,嘟起嘴,「大概是一般的感冒吧。如果是流感,应该会更烫一点。」
「我有吃药了,退烧药。」
「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左右。」
「那再来要间隔六小时喔,尽量避免空腹,午餐后再吃比较好。」
「真不愧是护士。」
苍说完,美森微微一笑,离开他的桌边。
她的梦想是念完大学后当护士,当篮球队经理也是为了这个做准备。
苍贴上美森刚刚碰过的脖子,她冰冷的手似乎抚去了身体的不适感。
朋友们停下闲聊,不怀好意地笑着看他。
「干嘛啦。」苍瞪着他们,「没办法啊,我是病人。」
他说完后扭曲脸孔,摆出更加苦涩的表情。
白天觉得退烧了,一到晚上又难受起来。
苍比平常早上床睡觉。
半夜又醒过来,他梦见一个灰暗又沉重的梦。
全身剧烈颤抖,无法咬紧牙根就是这么回事吧。
超级冷的同时又超级热,头痛到像要裂开。
他离开床铺,摇摇晃晃走出房间下楼。
白天吃的药完全没效,别管一次两颗那种半吊子的规定,干脆一次吞四颗吧——他这么想着,打算走到洗脸台时,胸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往上涌。
他立刻冲进厕所,连掀开马桶盖子都嫌不够快,跪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掏空,还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直到吐不出东西来后才冲水,接着又立刻想吐,这次只能吐出酸水。
「苍,你还好吗?」
母亲站在厕所门口。
「……嗯,应该。」
苍靠着墙壁坐在地上,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杯子喝下水。因为从胃逆流的东西灼伤的食道,多少被冷水抚平了。
冰冷的手碰上他的脖子。
「喂……这什么啊?」
母亲表情阴沉,她的掌心上沾着黑沙。
「不知道,昨天开始出现的。」
苍用剩下的水漱口,吐进马桶中,母亲也把掌心的沙拨进马桶后冲水。
母亲替他从二楼拿来毛毯,苍包着毛毯睡在客厅沙发上。
止不住颤抖,呕吐时流出的汗水沾湿T恤,冰冷贴在肌肤上。
「已经空了,要再买新的才行。」
母亲把退烧药盒子摆在桌上,让苍吃掉最后两颗。大概是空腹的关系,感觉马上会生效。
「明天请假吧。」母亲说着转过头,看向墙上时钟:「啊,已经是今天了。」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没事。」
苍边把脸埋进抱枕里边说,母亲不停揉眼睛。
他拜托走出客厅的母亲「别关灯」。虽然跟个孩子一样,但要是变暗,感觉又会被呕吐感与颤抖袭击,令他非常恐惧。
客厅和寝室及厕所不同,有种飘散着健康氛围的感觉,所以能稍微安心一点入睡。
天亮后,双亲都起床了。苍躺着看两人做上班准备。
「苍,量一下体温。」
父亲拿来体温计,苍坐起身,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咦?这已经没了啊?」
父亲拿起桌上的药盒,翻找盒内。
「对不起,我全部吃完了。」
苍把头靠在沙发椅背上说。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问:
「你也不舒服吗?」
「嗯,有点懒懒累累的,可能被苍传染了吧。」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他踩到毛毯了。
「你小婴儿时,我常常被你传染感冒。把咳个不停的你抱起来后,想着该不会被传染吧,然后隔天就发烧了。」
苍静静听着。那是他没记忆的事情,道歉好像也很怪。
体温计响了,从腋下抽出来,显示三十八点五度。
「几度?」
父亲问完后,苍递上体温计,父亲看见液晶萤幕上的数字,皱起眉头。
「这……很高耶。应该是流行性感冒吧?」
苍回想起美森问他的问题。他没有咳嗽、流鼻水也没拉肚子。昨天身体还会痛,今天不痛了,现在只有发烧和头痛。虽然没得过流感,但觉得不太一样。
味噌汤的气味飘散,感觉又要吐出来了,苍盖上毛毯躺下来。
双亲出门上班后他才出门,站前的诊所九点开始看诊。
他只换掉当睡衣的T恤,外面披上大衣。
身体好沉重。路上只有苍一个人走着,要是症状突然恶化倒下,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山脉被常绿树种的绿与杂木的红染色,红色这刺激性的颜色占风景大部分这个事实,仔细想想真是异常。苍想着,如果自己是现在第一次到地球来的人,大概会以为是高烧让自己看见幻觉了吧。
隧道比平常还长,跟昨天作的恶梦一样。渗出的泪水把橘色照明裂成碎片。
诊所腹地里人满为患。
苍过于惊讶,站在入口前不知所措。
从拉门缝隙往内看,里面也是人山人海。
诊所只是个小小的平房,根本无法容纳如此多人,即使如此,患者还是没有进不去的想法。
护士从里面走出来,好几个人涌上去,攀住浮木般诉说着什么。除此之外的人连站也站不住,坐在地上。
苍还以为附近发生重大事故。
「上原同学?」
背后有人呼唤,他转过头去。
中年女性拉着高中男生的手,他看过这男生的脸,是国中同班的青田。青田戴着口罩,眼神涣散看着诊所。
「上原同学也是吗?」
女性提问后,苍根本不知道「也是」什么,但跟着点头。
「听说诊所上午的诊已经满了,我儿子说在外面等很难受,所以就先回家。」
「这是怎么一回事?」
苍转过头去看诊所。
「不知道,大家似乎都是突然发烧。听护士说,似乎和流行性感冒不太一样。」
青田母亲拉着儿子往对面停车场走去。苍想不起青田的名字,两人国中时没说过几句话,他隐约记得青田去念东京的高中。
苍看着靠坐在诊所外墙的人,高龄者居多,他们仰起下颚喘气呼吸。他半夜起床跑去厕所呕吐时也是这种感觉吧。
现在,他不一样,还能稳稳站着。一呼吸,冰冷空气就沁入鼻子深处。
他转身离开,越过平交道,前往车站前。
富士谷车站正对面有一家药房,那里也人潮拥挤,但苍买的不是处方药,所以能先结账。苍买完退烧药就回家了。
回到家后打开电视,没看见疾病蔓延的新闻。在诊所看到的光景带给苍极大冲击,但对社会来说,仅仅只是小乡镇内的小话题吧。
吃完优格后,他吞下买来的药。
虽然没什么兴趣,还是开着电视没关,太安静会让人心情低落。
他想起手机摆在房里,肯定收到许多同学传来的LYNE讯息吧,但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去看。
窗外天气很好,好想去跑步。想要划开早晨空气,沉浸在舒服的汗水中,一口气跑过无人的山路。最后一次跑步时,根本没想象过自己这般卧病在床的模样。
那或许会是最后一次跑步——难得生病的苍,不自觉涌现这种悲观想法。
在睡睡醒醒中,时近傍晚,母亲回家了,煮了白粥给苍吃。
父亲也比平常早到家。
「似乎烧得更严重了。」
「其实我也觉得很疲倦。」
双亲这番对话让苍觉得是自己的错,所以吃几口粥就回房去了。
害怕入睡。
因为感觉会和前两晚相同,半夜突然不舒服。
预感成真了。
醒来最先发现,自己的右手没有感觉。
不是因为压在身下发麻了,正确来说,右手压在左手上,而左手超痛。
黑暗中,在眼睛适应前,右手有着不可思议的存在感。
左手一摸,明明该摸到休闲服袖子,却没碰到。
摸到的是坚硬物品,表面有点粗糙。
苍跳起身。闷在被窝里的汗水味立刻冲出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红、蓝光芒如脉搏般闪烁。
他以为是哪里的光线反射,试着找光源却找不到。手机只显示充电完毕的绿灯,外头的光线也不可能穿过拉上的窗帘照进房里。
他抓住自己右肩,顺着摸下去。上手臂没事,是从手肘开始变怪。手感和人体完全不同,很硬,用指甲压也压不下去,手臂完全被盖住了,一点缝隙也没
有。
越往手腕处就变得越细,而且那并非人体自然的轮廓。手腕前端更细,甚至超越原本手指该有的长度,且相当尖锐。
他爬下床。一动,头也无比疼痛,耳朵相当烫。
开灯后,总算清楚看见那是什么。
他的手肘以下被黑色金属包裹,如同欧洲骑士骑马作战时拿的长枪。里面仿佛装有LED灯泡,红、蓝光芒并排,让他想起以前在电视上看见的发光水母。
他不知道这东西为什么装在手上,还找不到接缝之类的东西。
他抓住手腕附近,试着拉拉看,但不管多用力也拉不下来。
放开手,试着甩甩看。很奇妙,没有丝毫重量。前端撞到椅背,没什么手感却斜削掉一大块。他拿起掉在地板上的半截椅背察看,切面平滑到仿佛一开始就是这样。
苍拿起椅背敲敲右手,明明金属内侧是自己的手却毫无感觉,不管敲几次,表面也没出现任何损伤。
「可恶……这是什么?」
苍丢掉椅背,把金属压在墙上,握拳全力揍下去。
「消失消失消失!」
冲击直接撞上腹部。
他被弹飞倒在床上。
黑沙从天而降,和这两天出现在他身上的黑沙相同。
他把右手举到眼前,那个金属已经消失了。是因为揍了而爆炸吗?
他坐起身,刚刚手臂压住的那面墙大为凹陷。
走出房间下楼梯时,呕吐感突然袭来,他趴在地上全吐出来。白天明明没吃什么却吐得一干二净,秽物在地板上扩散,也沾到他的手和膝盖。
苍用手背擦拭嘴角,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梯。他呛出了泪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妈妈,你来看一下。」
敲敲父母寝室房门,却没回应。
苍打开门。
醒来后的事情仿佛一场恶梦。
那个红、蓝光芒又出现在眼前,不如他手上那般整齐,仿佛散落夜空的星辰。
黑暗中闪烁的光线让他闭上眼,手摸上墙壁,按下开关。不管眼前会出现什么,他都想等自己准备好才看。
光线穿透眼睑照入眼里,他深呼吸之后张开眼。
母亲躺在床上。没有入睡,眼睛大大睁着,眼神没有焦距。
脸上没有血色的苍白,白色T恤下透出红、蓝光芒。
母亲的身体在发光。
「妈妈……?」
苍想走近床边却停下脚步。
母亲身体上有什么,发间可见与杉树枯叶相同颜色的东西。
也像长在海边岩石上的藤壶,或是长在树干上的菇类。
有什么黑色东西覆盖在母亲身上,床单上散落黑沙。
苍伸长手,摆在母亲眼前,母亲的眼睛没有移动,掌心也没有感觉到吐息,连应该要有的温度亦感受不到。
碰触她脖子上的东西,很硬,粗糙部分和苍手上长出来的东西很像,但没那么光滑,有小小的突起,粗糙不平。
呕吐感涌上来,苍努力忍下去——还没,还太早,不可以在这里发出声音。
他的视线移往里面那张床,没看见父亲。
棉被和毛毯掉下床的另一边。
他绕过床铺,把所有东西一起拉上床。
花上一段时间,苍才认出从被毯下方现身的东西是父亲。
登山晒黑的粗壮手臂确实是父亲的手,只不过上面长出无数金属,像鳞片一般。父亲应是穿着绘有富士山的红色T恤当居家服,但因双手搔抓拉起而看不见。自裂开的地方看见红、蓝光芒。扭曲挣扎的身体看起来像要把床铺和墙壁间的空间挤开。
父亲脸上覆盖黑色金属。并排的突起裂开,跟松果相似,张大的嘴巴是黑暗的洞穴。
苍举手擦脸,泪水沾湿脸颊。
他离开房间到走廊上,虽然有东西往上冲,但那不是呕吐感,也非喊叫,只是低声呜噎。
客厅里有看惯的沙发、看惯的桌子、看惯的电视。干脆全变了个样不是更好吗?这样一来,就能以为那不是母亲、不是父亲,自己也不是平常的自己,即将来临的早晨也不是延续自日常的早晨。可以把这恶梦般的光景全关进夜里。
他气息混乱地在沙发上坐下,拉起T恤衣摆擦拭泪水和鼻水。
看时钟——凌晨两点。
喉咙好干,他到厨房拿起矿泉水喝,流理台里还有谁用完没洗的餐盘。
他想要稍微拖延下一步行动。要是动作,事情就会传出家门。外来者会看见家里的状况,就不能当成是他看错、是他的错觉。
水龙头落下一滴水滴,没人催促他,但是他得自己决定。
苍拿起家用电话话筒,按下一一九。
花了一段时间才接通。
『消防局,请问是火灾还是救护?』
电话那头似乎相当混乱。
「救护。」
『请问地点在哪?』
苍说完地址后,接线生重复着「富士谷町……」。
『请问是哪位发生什么状况?』
「我爸和我妈……虽然在睡觉,但他们身体上有像金属的东西——」
『我明白了,现在请救护车出动。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和现在使用的电话号码。』
苍回答完后,电话就挂断了。
明明未详细传达症状,对方却像全部理解的回应让他很在意。但话说回来,要他说得更详细,他也说不出来吧。因为他根本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
满身大汗,T恤冰冷,头也好痛。
他走上二楼,避开呕吐物走回房间换一件T恤,把手机塞进棉裤口袋里,接着走回一楼吞头痛药。他嫌和水吞太麻烦,直接咬碎,苦涩的味道让舌根发疼。
听见救护车鸣笛声,他跑到玄关。
他穿上拖鞋步出家门,红色灯光从湖那端过来,直接经过他们家,往山谷深处前进,隔壁的笨狗吠个不停。
感觉和常见的救护车不同,那不是红、白颜色,而是融入黑暗中的颜色。
苍呆站在原地一会儿,街灯稀少,所以星星清晰可见。无庸置疑,星空相当美。
过一阵子,红色灯光及鸣笛声从山谷深处回来,这一次停在他家前面。
那是一辆卡车般的救护车。车头上、箱型货斗上各有一个红灯闪烁,货斗侧面绘有红十字会的标志。
从车头和货斗走下三人,身穿迷彩服、头戴安全帽,手臂缠有红十字会的臂章,脸上戴着口罩,看不见他们的表情。
「患者在哪里?」
从副驾驶座走下来的男人问道。
「这边。」
苍引领他们走进家中,男人们在靴子套上迷彩鞋套,直接走进家里。
苍在双亲房门前等待,男人也没要他进房间。
父母分别被担架搬出家门,苍低着头努力不看。
「你的手——」刚刚的男人指着苍的左手,「你受伤了。」
低头一看,手背渗血,大概是刚刚揍右手长枪时造成的。
「你的身体没有异状吗?」
「有发烧,头也很痛,刚刚还吐了……」苍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说:「手上有金属般的东西,虽然已经消失了。」
男人抓住苍的肩膀,他的手掌好大。
「你也上救护车。」
仿佛融于夜色中的救护车涂成橄榄绿,货斗内部是更浅的绿色,左右各有一个折叠式双层床架。
苍上车时,父母已经分别被摆进上下铺。另一侧躺着另一个人,苍侧眼看他,那人脖子后方长出和苍右手上出现的尖锐金属一样的东西,所以没办法仰躺,只能趴卧。
救护车开动,苍坐在床铺间的地板上。比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更年轻的男人问苍双亲的名字,苍连自己的名字一并回答后,男人写下笔记。
车子不一会儿就停下来,苍走出车外时,立刻知道这里是哪里。是令人怀念的地方。
说起人潮聚集在市立富士谷国中操场的机会,大概就是秋天的运动会吧,那时,两百公尺的跑道和跑道中央空间都会空出来。
现在,操场上满是帐篷,人们在帐篷间来来去去,设置的照明设备照亮夜空,上方有直升机,仿佛不合时宜的祭典般热闹。
男人把父母放上担架,摆在蓝色塑胶布上。
另一个男人走近,他的服装与救护车的男人们相同,但没戴安全帽。
他跪下来,拿灯光照射母亲眼睛。因为父亲脸上覆盖金属,所以他只把手指抵在父亲脖子上。
「两点四十六分,确认死亡。」
他对着苍的父母双手合十,救护车的男人们也站着合掌。
应该是医师的男人,拿出类似德国国旗配色的卡片,把松紧带套上父母的手腕,只留下黑色,把下半部撕掉。
他也把相同东西套上苍的右手,但没撕掉任何东西。
「你的双亲已经过世了,非常遗憾。」
就算他不说,苍也明白。在寝室里看见他们时,他们已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
泪水落下,不知道
是何时开始哭泣。
医师的眼睛充血通红,在附近的探照灯白光照射下,脸上皱纹更显深邃。唾液白泡的干燥痕迹挂在他的嘴角。
他今晚肯定检查过好几次尸体的瞳孔、脉搏,宣告过无数次死亡吧。放眼一看,发现蓝色塑胶布上全是尸体。一看就知道已经死亡,身上覆盖金属鳞片、脸因金属变形的人根本不可能还活着。
虽然并非特别期望父母亲长命百岁,但对苍来说,仍希望他们能以符合累积至今的平稳样子结束一生。
父母被担架运走,虽然有人要苍到校舍接受治疗,但他想陪在双亲身边。
卡车型救护车不断送人过来、放在地上,接着医师进行检分。有人被送去校舍,但没人和苍一样可以自行步行。沙尘四起,白光夸大了景象,看起来好冷。
父母的担架被送到体育馆里,跟在后面走进去的苍,脚因眼前的景象而生根。
地面摆满遗体,地板上为了篮球场地与排球场地画的鲜艳线条,只能从缝隙间窥见。天花板灯光昏暗,仿佛在服丧。
苍的双手自然在胸前合十。
他对神、佛没有虔诚的信仰,这个合掌是献给死者,发誓绝不会在此做出轻率行为的动作。
搬运父母的人走过尸体的头、脚间,苍也追在后面而去。
横躺的遗体中,有身体巨大的人,也有小孩子,有男、有女。有保留人体形状的人,也有被黑色金属侵蚀的人。
除了沉默、无息、头朝同一个方向摆放外,没一点相同。
父母一同躺在舞台前的空间,搬运他们过来的男人鞠个躬后就离开了。
苍在父母脚边坐下,哪个是谁的脚,看大小就立刻分辨得出来。
虽然两人身上的红、蓝光芒已经消失,但那还清楚留在苍的眼中。
双亲和自己得了相同疾病而死亡。双亲死了,自己活了下来。
好想对母亲道歉,没想到最后竟是以升学的事情吵架作结。母亲会生气,是因为担心他啊。应该要更加细心品尝她平常做的菜才对,不该喝乳清蛋白也不该吃维他命。
好想感谢父亲。父亲放假时常带他去爬山。虽然对父亲抱着自己而被传染感冒的事情没记忆,但父亲在自己不记得、没发现时,仍不断支持着他。
苍伸手摸两人的脚,抚摸粗糙的脚底,画过脚背轮廓,用掌心包裹。触感好硬、好冷。
至今从未这般好好摸双亲的脚,所以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双亲的脚和自己的脚很像。由于去买越野跑鞋时试穿过好几次,所以他精准掌握自己脚的特征。在足弓相对高的日本人中,他的足弓偏低,这与父亲相同,拇趾和食趾等长这点则与母亲相同。
他的身体是父母给予的。只是碰触身体末端就能明白这点。
苍站起身,低头看地板上的尸体。
无罪的人死了。
他不知道每一个人的本性,或许也有坏人,苍无从得知。
可是,就这样莫名其妙过世,被丢在这种地方,连目送他们的人都没有,苍可以肯定他们没犯下这般重罪。世界根本不存在这种重罪,这种事情不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苍迈出脚步,好多双脚对着他,好多张脸看着他,每张脸应该都和哪个人相似。
走出体育馆后,苍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还会留在这里持续死亡吧。白色气息令他厌烦。
操场上更热闹了,有更多尸体送进来。根本没人在意行走的苍。
走出校地后,苍拆掉手上的卡片,揉成一团丢掉。街灯很少,道路阴暗,他隐身黑暗中蹲下身,又再次哭泣。
▲ ▼ ▲ ▼ ▲ ▼
护士走进病房,确认沙也的点滴和监视萤幕后,写下数字。
「小苍,你在说什么啊?」
护士问苍,苍微微一笑。
「说点往事。」
苍目送她走出病房,想着:「她是什么时候决定当护士,又是花了多少时间才成为独当一面的护士呢?」
旁边沙发上的大槻哑口无言。
苍已经习惯这种反应,他说过好几次这段往事了。
遥夏双肘撑在窗台上,看着窗外。
阳光照在她的手臂上,感觉一会儿就会晒黑,苍一直盯着看。
沙也的监视萤幕发出规律声响,她的生命刻划着时光。
遥夏把没人看的电视关掉。
▲ ▼ ▲ ▼ ▲ ▼
苍以泪洗面好几天。
房里没开灯,床边摆着能量果冻饮和跑步用的水瓶,肚子饿、口渴时便拿起来就口。他记得一天起码需要一千五百大卡。大概因为没动吧,靠几个果冻饮就足以活下去。
待在床上就会想起双亲,他又因而落泪。回忆不局限于双亲,甚至扩展到整个镇上。那晚,他不只失去双亲,甚至失去整个小镇。
镇公所的广播喇叭,不断重复播送这个镇已经被指定为避难区域,他只是躺在床上听着。
有人来按门铃,苍没应门后,接着就会敲门喊着:「请问有人在家吗?」但苍还是一动也不动。
他觉得自己会因病死亡。现在一到晚上还是会发烧。虽然不再出现金属长枪,但身体上有黑沙,何时变成双亲那般也不足为奇。
但他还活着,身体说着不会死。
某天他下楼上厕所,尿液呈现深黄色,似乎是水分不足了。
走往厨房找水喝时,感觉听到什么声音。
苍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又有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在大门前换穿运动鞋,走出屋外,脚步一时不稳。夕阳天空衬着连绵山脉的巨大影子。又听见声音了。
是狗,隔壁的笨狗在叫。
他小时候,隔壁的和田夫妻很照顾他,母亲晚归时总让他到家里,给他点心吃。自他小学毕业后,双方开始疏远。他听母亲说过,和田家的儿子上班后离家了,他们也是从那之后开始养狗。
苍从前门进去,庭院停着两辆车,还有个宽广的家庭菜园,一只褐色柴犬从旁边的狗屋跑出来。它看着苍吠叫,但声音比平常无力。
「你一直待在这边吗?」
苍对它说话。狗被链子拴着,地上的盘子空了。
「等我一下,我去拿水和食物过来。」
苍捡起盘子,正打算朝房屋走去时,又停下脚步。
「你还是跟我一起来吧。」
他解开狗炼。与其独自擅闯别人家,有这家人同行会比较好。
大门没有上锁,苍说声「打扰了」,脱掉鞋子进屋。虽然是别人家,却有股怀念的气味。
好一段时间没来了,但他还记得屋内格局,没有迷路就找到厨房。
他记得流理台下收着很多东西,打开柜门,里面有罐头,还找到杯面。突然好想吃,已经好久没吃到温热、固态的食物。
狗粮有两种,两种都开封了。
「喂,你要吃哪一个?」
问了也没回应,苍又走回走廊。
狗用前脚抓着厕所门。
「干嘛啦,里面有什么吗?」
苍一拉门,感觉莫名沉重,有什么东西倒下来,敲击地板。
「哇!」
他惊叫,逃跑时撞到墙壁跌倒。
和田伯伯倒在地上,脸颊贴地,嘴巴随意张开,眼睛流出不同于泪水的褐色清澈液体,苦闷扭曲的表情仿佛在责备苍。
苍记忆中的他是黑发,现在已经全白了。发际头皮似乎水肿,抚摸后感觉很有弹力。
不合时节的肥胖苍蝇振翅飞着。
「啊,可恶……可恶可恶!」
苍握拳敲地,讨厌的记忆又复苏——那晚的体育馆。
他光是背负父母的死已经用尽全力,其他尸体对他来说负担太大了。
苍仰躺着,双手捂脸。呕吐感和泪水再度袭来,贴背的地板疏离地冰冷。
听见狗哼气,苍抬起头。
狗的鼻子贴近饲主脸颊,舔了从眼头流出的液体。
「喂,你干嘛啊,别这样。」苍站起身,抓住它的项圈。「有规矩点。」
他直接拉着狗朝厨房走去,狗一看见狗粮袋,立刻飞扑上去想吃,所以苍抢了过来。稍微思考一下后,苍拿起杯面,并随意拿几个罐头塞进棉裤的口袋里,把狗粮夹在腋下。
狭窄的走廊被尸体挡住,他只好跨过尸体。
「伯伯,我把这家伙带走啰。」他低头看在脚边摇尾巴的狗,「然后,我拿点食物走,这家伙和我的份。」
小时候,他在这里碰到伯伯下班回家总会有点紧张。明明不是恐怖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觉得呢?现在回想起来真不可思议。
他把食物放在大门前,接着朝寝室走去,拉开壁橱门。他抱着会发现伯母尸体的觉悟走进房里,好险没有尸体。
他拉出毛毯回到走廊,盖在伯伯尸体上。可以窥见他身穿毛绒外套的脖子上有黑色金属,背上突起如瘤。
「伯伯,对不起,我什么也做不到。」
用毛毯盖住脸后,苍走出家门。外头的河川带着些
微青草的气味,傍晚这时间,小镇总会飘散这个气味。
跑到他家的狗又跑回来,催促他。
虽是邻居养在庭院的狗,但他让狗进家门,把盘子放在厨房地板,倒狗粮给它。
「嗯?是不是太多了?」
正当他要看袋上注明的分量时,狗已扑上来狼吞虎咽。气势太惊人了,他无法把多的份倒回袋子里,接着又在另一个盘子里装水给它。
苍用电热水瓶煮水,把沸腾热水倒进杯面里,美味香气飘散。盖子上写着要等三分钟,但苍等不了,直接拿起筷子插进去。
面还没有吸饱水,口感像在吃用水沾湿的纸条,但很好吃,温热又有咸味,和最近喝的果冻饮完全不同。苍用力吹了一口气,吹散热气。
他毫不在意烫嘴,只是狂吃,打开一半的盖子很碍事,他全撕掉丢到一旁。他拿杯就口,连细碎面条也吃掉,并喝掉剩下的汤。还以为大部分都冷了,但不如他预期,流进喉咙深处之物热烫,让他呛到。
一转眼,狗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什么啊,你吃完了吗?」
不知是否多心,狗的表情似乎比方才平稳许多。苍喝完汤后,用杯子盛水喝。那和放在房里水瓶中的水不同,很冰冷。感觉冲净留在嘴巴与喉咙里的泡面余韵,全收进肚子里。
苍刷完牙爬上二楼,跟在他身后的狗想要去闻干掉的呕吐物,他把狗拉开。
倒在床上闻到汗水味。趴卧让苍想起刚才的尸体,所以翻个身闭上眼。狗睡在地板上。房间里有另外一个呼吸声感觉很奇妙,但把意识集中在那上面后,这一阵子盘据脑海的冰冷双脚与紧绷的张张脸庞也不再出现。
他移到床边,伸手触摸微湿的狗毛。
隔天早晨,苍还没天亮就醒来,拆掉床单往浴室走去,连身上穿的衣服一起丢进洗衣机里。整套运动服完全没换洗,都有点汗臭味了。
他冲了澡。几天没洗澡了啊?脖子上有沙。狗抓着浴室门,他以为狗想进来而开门,但讨厌水花的狗逃走了。
洗完澡后,穿上毛衣、牛仔裤。
走到厨房,淘米、放进电子锅里。
衣服洗完后拿到二楼阳台晒。
想开手机发现没电了,所以接上充电器。
拿抹布擦掉走廊上的呕吐物后,饭也煮好了。配菜是鲭鱼罐头,倒一点酱油,放在饭上扒进口中。想要养回躺着不动时流失的肌肉,身体渴求着食物。再盛一碗饭,拿蒲烧沙丁鱼配着吃完第二碗饭。狗也边喷气边猛吃狗粮。
洗完餐盘后走出家门。
他没绑上牵绳,让狗自由跑跳。
苍从来没想过要养宠物,对狗、猫、仓鼠、金鱼都没兴趣,平常光自己的事情就忙不完。
即使如此,狗摇着卷成一团的尾巴走动的模样很可爱,偶尔还会转过头来吸引他的注意。
苍微笑着抬了下颚,狗看到后开心地往前跑。
他追在狗身后跑下河堤,来到河岸上。枫叶随清澈的河水流动,深色叶子沉在河底,河面波纹的淡色影子落在河川砂地上。
狗凑过去喝水,苍也用手掬水啜饮,冰冷的河水让他大吐一口气。
他小时候常在河边玩,如今已几年没碰触河水了?双手并拢掬水洗脸,感觉能冲掉晚上流出的汗水与热度。
他脱鞋赤脚,卷起裤管走进河里。冻到快没感觉了,混杂河沙间的小石头刺上脚掌,狗看着他的眼神像在说「这人做起奇怪事情了耶」。
水位只到脚踝上方,夺走他的体温后,往前方的湖泊流去。
他心血来潮,脱掉毛衣和底下的T恤丢到岸上,接着脱掉脚上牛仔裤,连平口四角内裤也一并脱掉,就这样全裸走进河水中。
水位最深的地方也只到膝盖。风吹拂河面,令人起鸡皮疙瘩。他抚摸肌肤,大概是这几天没好好吃饭,感觉身体缩水了。
他蹲下身,让水泡过腰。面对上游,冷水流过双脚间,抚摸他的大腿内侧,玩弄他缩起的性器,搔弄肛门后流去。
好安静。他就在镇上底处响起的声音中。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待在家中,这个声音应该都有传入耳中,但他从没意识过。现在空无一人,空旷的地方充斥着这个声音。
他掬起水拍脸、用力搓揉,弯下腰把头泡进水里,全身都湿透了。
想把身上所有坏东西全洗掉。那个没见过的疾病是外来物,可以借此清洗干净,不让它留在身上。
他泡在水中环视周遭,山上枫红相当美,感觉凝视后能看清楚每片叶子,但若不细看,便是覆盖整片山脉的锦缎。
他小时候也常这样蹲在河川正中央,感觉在这里度过了漫长岁月。
这个镇到底会变成怎样呢?失去了居民,完全变了个样。
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住在这里。他的梦想就是这样度过一生。
父亲问他梦想、想做的事情时,他答不出来。现在就能答出来——虽然已经没人听他说了。
这个镇已经死亡了。
有土地、有房屋、有河川也有山脉,但是,已经成不了一个镇。他现在,就活在梦想的残骸中。
他已经决定不哭了。梦想就快结束,没有时间流泪。
失去所有后,这个小镇仍旧很美,所以还能活下去。
他把手伸进河底,以伏地挺身的姿势让全身泡进河里,抓住沙子以抵抗要把他冲走的力量。碰触肌肤的冰冷交杂砂粒,留下鲜明的触感。
苍吃掉家里的泡面,下午往湖泊方向走去。
原本就是不见步行者的小镇,所以没什么怪异感。只不过一想到沿着道路、河川兴建的房里没有人,就觉得冷清。连在山中奔跑时,他都不曾感受过这等孤独。
老鹰在空中盘旋,从它的高度看,这个镇长怎样呢?
长长隧道的人行道狭窄,平常都要注意来车,现在可以大大方方走在正中央。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车站里确实没有人,显示电车时刻的电子看板也没亮,通过自动验票闸门也没反应。苍坐在月台椅子上,狗也越过黄线探看轨道。
下午这个时段,平常上、下行应该三十分钟各有一辆列车进站,但现在不管等多久都没看见车。转头一看可见国道,路上也没有任何车辆。经过隧道上方的高速公路又是如何?如果连结东京和关西的东海道还能用,该怎么到山梨或长野去呢?
苍稍微思考后,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到现在,他都不去看「外面」世界的资讯,因为那样只会让他想起讨厌的记忆。
打开新闻网站,果然看见「死者已超过一千人」、「仍未有解除避难指示的眉目」、「世界大受冲击」等等标题。
他深呼吸后才继续看内容。根据报导,自卫队已经出动封锁了高天山的大莲实峠与山梨的笹尾峡的道路。被指定为避难区域的地方有津久见市葵区、暮野泽市和远月市——也就是津久见湖周边。因为山脉围绕,也容易阻断交通吧。
世间大为骚动,这也是当然。但同时,他想着「关我屁事」。
苍目击双亲的死、非常多人的死。与这个冲击相较,死者的数量又怎样?世界又怎样?那只是待在安全之处,什么也没看见的家伙的空虚话语。
住同县洲坂市的祖父母传讯给他,问他们一家人是否平安,但苍没有回讯。
LYNE上也累积许多讯息,同班同学的讯息在那个晚上就中断了。其中,只有若宫美森还继续传送讯息,问着有没有生还者。最新日期是昨天,苍接着回讯。
若宫,你没事吗?
狗跑过来找他玩,他把自己的脚当玩具逗弄它。讯息未转为已读,苍把手机收回口袋。
离开车站往湖泊方向走去,他在穿越国道时停下脚步。站在总是车潮汹涌的道路中央让他感觉相当新鲜。
这一条国道是古代连接江户与诹访的道路,往东走一段路就可以看见将保留下来的旅社本馆改建而成的资料馆。
这附近的乡镇,也曾有受来往道路的旅人依赖的时代。不只提供住宿、餐饮,也帮忙搬运行李、寄送信件。铁道铺设、汽车普及后,这个镇就落没了。
这是小学社会课上听到的事情,听说富士谷的乡镇盛行养蚕,但那也输给其他区域与外国制品而消失。
政治及经济这类巨大的东西,轻易就能毁灭人类经营起来的东西。只是碰巧住在某块土地上,可能繁荣,也可能毁灭;有些衰败,有些沉入水底。个人的意志与努力根本微不足道。
那一天,在体育馆内的死者也相同。他们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住在这块土地上,没有其他理由。
就算平常再三小心活着,人随随便便就会因巨大之物的心血来潮而死,根本无从对抗。
苍步下长长坡道,走到月选大桥的桥头。
架在津久见湖上的这座桥有着壮观的弧线,小学写生课时总会到这里画这座桥。在山脉的平缓棱线、湖面轻柔荡漾的波浪、薄云扰乱的青空包围下,桥的弧度有着清楚的轮廓,确实就在此处。苍很喜欢这点。
他走到桥的正中央躺在车道
上,阳光照射下的柏油看似温暖,实际碰触后却很冰冷。仰躺其上,轮廓清晰的钢筋圆弧一如往常一板一眼地划分天空。
平常要是躺在这种地方,不是被按喇叭,就是被车撞,但现在,没有任何违反苍意志之人。
不管谁说什么,他都没打算就此退散,也绝不让任何人夺走这具身体、这个生命,以及这片土地。
在这里活着就是他的抵抗。
狗跑来探看他的脸,他把狗抓过来抱在怀中,狗喷着气,乖乖任他抱。脸被舔,让他笑了。笑声在圆弧下特别响亮,仿佛众人一同欢笑。
隔天在床上醒来时,天色还很暗。
因为尿意醒来的苍,走出房间按下电灯开关,但没亮。
「咦?」
不管按几次都没反应,狗也醒来,一脸担心地看着他。
「灯泡坏了吗……不对。」
苍走到一楼,穿上拖鞋步出屋外。
原本就不多的街灯全部熄灭,山谷小镇笼罩在黑暗中。
「真的假的……」
看来,这一带的电力已经被切断。
吹过道路的冷风令苍颤抖,大概因为昏暗,气温也感觉特别低。
他回到家里,走进厕所。关上门会太暗,所以他开着门上厕所。
上完厕所冲马桶,却没反应。
「骗人的吧……」
不管压几次都没水,自来水似乎也停了。
苍抱着头,在这个镇上生存的难度一口气提高了。
突然,他想起国中学过的事情。
在地震相关影片中,断水时该怎么冲洗冲水马桶的方法——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苍跑进浴室。
洗脸台有水桶,他拿起水桶冲出屋外。
横越道路跑下斜坡到河岸上,装了三分之二桶河水后,手提水桶爬上斜坡时,不小心漏出了一些。
回到家后,跑进厕所里冲水。随着「波咕波咕」的声响,水被吸进排水口里,只剩下底部一点水。
「什么嘛,很轻松啊。」
苍对着在走廊看的狗微笑。
走到厨房转开瓦斯炉旋钮,火也点不起来。这样一来,生命线全断了。
苍打开冰箱。再这样下去,冰箱里的东西就要坏了,得趁现在吃掉才行。
他吃掉优格和纳豆,感觉这样蛋白质摄取太多,所以又吞了综合维他命,也喂狗吃狗粮。
他走到河旁清洗汤匙、筷子,泡进河水时,河川像要夺走他手中的东西。他想起因为有筷子从上游流下来,才知道上游有住人的故事。他也顺便刷牙。和在狭窄的洗脸台刷牙不同,有种开放感,很棒。天空开始泛白。
正当他想要回家拿水桶来汲水时,脚边的狗冲出去,冲上斜坡大声吠叫。
「喂,怎么了?」
发现它的声音不寻常,苍压低身体爬上斜坡,探头到道路上。
狗占据家门前吠叫,那头有车开来,车灯亮着。两辆SUV界老大般的大型车,颜色是橄榄绿,令苍想起那天的救护车。
车子在他们家前面停下,看着从车上下来的人,他还以为外星人入侵了。
「外星人」脸上戴着防毒面具,穿着灰色雨衣般的衣服。因为戴上雨衣帽子,剪影看起来不太像人类,总共有八个人。
他们手上有小型枪,枪身下装有手电筒,这非同小可的景色,让苍胸口一闷。
走过吠叫的狗面前,他们往苍家的大门前进,明明家里没人却摆好拿枪姿势,仿佛电影中特殊部队攻坚时的模样。
苍慢慢往后退,爬下斜坡回到河岸,悄声往上游跑,跑一段距离后再爬上斜坡,藏在旁边的树丛中。探出脸偷看时,拿枪的人正好走进他家,狗仍旧吠个不停。
苍闯进隔壁两间的泽井家,爬上二楼从窗户看自己家,家外面有两个人留守,监视四周。
那应该不可能是外国军队,所以是自卫队。但为什么自卫队要闯进他家呢?那天参加救护工作的自卫队员没有拿枪啊。
有两辆车从湖泊方向直直朝苍的家而来。他们在找什么?到底是要找什么才会拿枪来呢?他完全不知道。
他现在人在寝室,房内有两张床,中间摆着床边桌,苍看着桌上的时钟。十五分钟后,持枪者搭上车离开了。
苍仍旧没有动,从窗户持续观察外头情况,狗在房屋四周到处走动,还可以听见它不安的低吼。
到正午,苍放下手心紧握的汤匙和筷子,走出房间。
走出房子后,狗看见他而跑过来,苍让狗跟在脚边,走进自己家门。
因为无法开灯,走廊昏暗,即使如此,还是可见地板明显脏污,入侵者似乎穿着鞋子直接进屋。
苍在玄关脱掉鞋子,走进当仓库的房间,拿出父亲的登山背包。里面装有头灯、煤油暖炉、睡袋和帐篷。他到厨房,把水和食物往背包塞,狗用的盘子则拿在手上。
接着爬上二楼拿换洗衣服。原本也打算拿手机走,但找不到。他总是把手机摆床边睡,今天早上发现停电后跑到外面,接着为了冲马桶去汲水,然后吃早餐——根本没碰过手机。
他看地板,地上有好几个宽大足迹。
看来,似乎是入侵者拿走了。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觉得有点不舒服。
整理好行李后移往泽井家,狗在门前坐下不愿进门,他便抱起它。
「你好棒喔,你是打算从那些人手中保护我们家吧?」
说完,不知是否多心,感觉狗露出很骄傲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睡在睡袋里,不想要睡床铺。
苍认识泽井家的人,泽井家的女儿大苍三、四岁,两人小学念同一间学校。他还记得泽井爸爸曾是企业田径队的成员,在运动会上家长参加的接力赛跑得非常快。
早上,苍醒来后,从寝室窗户观察自己家里的状况。自卫队没有再来。
午后,他带着狗走出家门,总之想要离开这里。因为怕撞见自卫队,所以他避开湖泊的方向,朝山谷深处走去。为了遇到突发状况时可以迅速行动,他换上越野跑的衣服。
沿着街道建设的房屋越来越稀少,为了发生土石坍方时不会掩埋道路,山谷斜坡用水泥固定,而树木伸长树枝越过水泥,影子和叶子掉在道路上。
道路两侧和路面都被枫叶染红,锐利、不解风情的光线射进眼里。
派出所入口的红色警示灯转啊转,朝建筑物里窥探,里面空无一人。后方是住宅,警察的家人应该住在那边才对。
再往前走,可以看见苍就读的小学,那是全校只有约四十个学生的迷你学校。
正当他们要经过学校时,狗开始低吼,察觉此事的苍也连忙压低身体。
转过头看来时路,没看见车子,山谷深处也没有异状。
狗四肢抓地,露出獠牙,眼睛看着小学里。
苍压低身体朝道路另一侧走,藏身在树木阴影后。他看着狗,狗正嗅闻在小学里的什么人物。又是自卫队吗?但没看见车。怎么会有人进入这个避难区域呢?这个镇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他突然想起手机被拿走的事,想着「该不会是要找我吧」。
这块土地上有什么人试图做些什么。在他傲慢地以为这个小镇是仅属于自己的世界时,有什么存在泼了他一头冷水。
狗开始朝校门内吠叫,声音尖锐,明显感觉到什么威胁。
苍看见「那个」了。根本不需要狗的鼻子。
从校门口脱鞋处出现的「那个」,伸直弯曲的腰,身高足够碰到二楼窗户。
鼻子尖尖,大大裂开的嘴里可窥见牙齿,奶油色的肌肤和人类不同,覆盖一层光滑鳞片般的东西,一对小小眼睛看着吠叫的狗。
巨大的头连着肩膀,没有脖子,剪影就像个箭头符号,四肢和人类类似。整体看起来很像蜥蜴,但没有尾巴。
「那个」穿着类似黑色铠甲的东西,苍感觉似曾相似。
他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想。
又有另外两个从门口脱鞋处现身,一个手上拿着好几本书。朝另外两个递出书的「那个」,铠甲上有光芒闪烁。好些红、蓝光芒出现在「那个」胸前闪烁着。
苍看见「那个」,清楚看见了。那天晚上他也看过相同东西。
那与覆盖父母身体的金属散发的光芒、覆盖苍手上的金属光芒相同。
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神明还是妖怪吗?苍虽然不知道,但那明显与这个镇上的灾害有关。父亲、母亲与镇上的居民,都变成类似他们的模样后去世了。
苍紧压胸口,呼吸窘迫,感觉体温也上升。
三个「那个」的胸口都闪烁着炫目光芒,但发现狗的存在后,便把光熄灭。
狗穿过操场朝「那个」跑去。从它的背脊弧度和竖起尾巴的样子,明显看出它不是想去找他们玩。
第一个走出校舍的「那个」,拿起挂在腰上的棒状物,朝狗走去。
闪光划过,突然的刺眼光线让苍闭上眼睛。
掌心碰上树干。表面粗糙,有
真实的手感。苍把额头靠在树干上,深深吐一口气后张开眼睛。
操场中央,细细白烟冉冉上升,没看见狗。风吹来,烧焦臭味冲进苍的鼻腔。
三个「那个」聚集在操场中央,头凑在一起紧盯地面,胸口发着光。
维持这姿势一段时间后,「那个」往山谷深处离开。
苍因为恐惧与愤怒无法动弹。
从没看过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这个城镇会发生奇怪事情?为什么只有自己碰到这种事情?
他一直等到周遭全暗下来才走进操场。
地上留有焚火后的烧焦痕迹。
狗的身体消失无踪,只剩下两条后腿。
这么说来,他还不知道狗的名字。该怎么喊只剩两条后腿的狗才行呢?只留在记忆中的那张脸、声音、动作,他该喊它什么才行?
苍咬紧牙根。觉得难过是因为想起狗的生前,别想这种事,只看着现在眼前的东西吧。
乌鸦聚集在围绕操场的树木上,发出刺耳叫声想赶走碍事的人类。
苍一手抓起狗的后腿,切面流出黏稠的黑色血液。
提在手上走,血液点点滴落地面。
快哭出来了。
他朝湖泊走去时,想起在河中的誓言。
已经不哭了,没有闲暇哭泣。
想尽早将心中想法成形。
杀死那些家伙,那些蜥蜴家伙。
他们就是疾病的元凶——红、蓝光芒与黑色金属,绝对没错。
要让他们偿命,拔开金属,撕裂他们的肚子,用他们的血液洗净这块被他们弄脏的土地。
紧咬的下唇开始渗血,他舔掉血液。连平常厌恶的铁锈味,现在也像在祝福自己的决心。
苍把狗的后腿埋在和田家庭院后,走下河岸。
水就在暮色底部流动,他定睛观看,想连底部也看穿。
想要杀死那些蜥蜴家伙就需要武器。
可以找到菜刀、小刀,但那些不够长。
他不认为那种刀子可以顺利刺向身高将近三公尺的怪物身体。
那么,装上长柄、类似长枪的武器又如何?如此一来,就算从远处也可以——
「长枪」这关键字唤醒他的记忆。
那晚睁开眼时,他的手上覆盖了金属,仿佛长枪般尖端锐利,只是轻触就将椅背砍成两截。
若是那东西就能杀死那些家伙,但是,该怎么变出来呢?
他举起右手,看着紧握的拳头,心想「出来」。
但没出现任何变化。
与那时有何不同呢?他思考着——当时发烧、头痛,他在生病。
这能重现吗?
他想起那晚的事。
睁着眼咽气的母亲、外表变得不知是谁的父亲、成为临时医护所的操场、排放遗体的体育馆、空荡的双眼、无声的嘴、动弹不得的脚、回家路上的泪水、绝望、愤怒。
身体好热,从里朝外燃烧。
全身颤栗。
手肘内侧有股紧缩感。
柔软肌肤上冒出黑痣般的东西。
那如荨麻疹般,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一个个黑点渐渐膨胀,和旁边的黑点交融后变得更大。
完全覆盖手肘、朝手腕蔓延,看不见右手了。
金属不断往前延伸,又尖又锐利。他就是想要这个。
盼望着,更长些吧——长到可以夺取他们的生命。
祈祷着,更尖锐吧——尖到可以撕裂他们的肌肤。
金属停止伸长了。从手肘以下慢慢变细,黑色金属漂亮地覆盖到尖端,仿佛凝结了他的意志而成。
红、蓝光闪烁,仿佛呼应他的呼吸。
往虚空挥砍,细小飞沫甚至飞到对岸。
他慢慢刺向水泥砖堆砌起来的护岸,一用力,手肘以下全部没入,抽出一看,长枪毫发无伤。
苍闭上眼,默念「消失吧」。
右手窜过一股冲击,「咚」一声震响腹部,强风撞在胸口。他踏稳脚步以免被冲击往后方吹走,暴风重压身体,尖锐沙粒刺脸。
长枪无影踪,回应他「消失吧」的想法四散。
张开眼,眼前是平常的右手。
苍忍不住发笑。
这样一来就能办到,能杀死那些家伙。
已经迫不及待了,仿佛等待圣诞老公公前来的孩童。
他醒悟了,这是真正的梦想。
想快一点尝试这份力量,想快点杀了那些家伙,期待得坐立难安。
自己会有什么下场都无所谓,失去什么都没关系。
这就是梦想。全身涌上力量,梦想带给他力量。
他蹲下身,掬起河水洗脸。要是不降低这股热度,就快要疯狂了。肌肤因冰冷紧缩,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压抑不断涌出的笑意。
出现与那时相同的热度。
苍从睡袋起身,吞下退烧药。这阵子症状已经好转,但似乎又恶化了。
看起来,只要变出长枪就会让病症加重。
他想着「这点代价要就拿去」,觉得自己过去因为这点小发烧而倒下很丢脸。虽然他讨厌什么事都讲求「毅力」,但只要心志坚定、只要有目标、只要有梦想及想做的事,一点小病也能克服。
他从泽井家回自己家,开始准备,从置物间拿出父亲的斗篷。穿上深绿色斗篷就能隐身树林避免被敌人发现。
斗篷下穿上毛绒外套和雨裤,他把水瓶、食物、药物放进腰包后走出家门。
天色灰暗,平常绝对会因此心情消沉,今天却脚步轻松。
苍走下河岸,用水瓶汲水。盖上盖子前喝了一口,感觉可以当成护身符。
往山谷深处前进,河水沿着道路流动,水声听起来像为他喝采的加油声。
看见派出所后走进树林。河川远离道路,变成被狭小树林包夹的景色。
他坐在树木阴影处,只是稍微压低脸而已,土地的气味就变得浓郁,地面湿气近在身旁。
活动时还没感觉,一静下来后,头开始阵阵发痛,他决定吞药。因为拿水瓶麻烦,他把药丸丢进嘴里直接咬碎,脸孔因苦涩的味道扭曲。
冷空气从地面往上窜,仿佛与其对抗,他的身体热烫,嘴巴干燥。
河水声从意识中消失,取而代之进入耳中的是头上的树叶摩擦声、风吹过树干间的声音,以及昆虫飞舞的拍翅声。
一只绿色小虫停在他盘坐的脚上,虫融入斗篷颜色,四片翅膀像浮在半空中。
他一动也不动,在心中问虫:「你站哪边啊?」是这边吗?还是那边呢?
感觉自己一直居住在这片树林底部,与树木、石头是相同存在。只有吐出温热气息的嘴巴在动。
他把药丸塞进嘴里,咬碎后苦涩药粉在嘴巴扩散。这才发现,他来到这里之后已经吃掉一整片铝箔包装十颗药了。大概是吃药吃饱了,他不想要食物也不想喝水。
感觉有东西踏过地面落叶。
一只大蛇爬过苍的脚边。进出嘴巴前端的细细蛇信,圆滚滚、可爱得令人意外的眼睛,他清楚看见每一片闪耀光辉的鳞片。
他在心中问:「你站哪边啊?」是站在自己这边?还是站在那些蜥蜴那边?
大概发现他的心思,蛇停下动作,静止一段时间后,才朝着草丛爬去。
「那个」来到这里时,苍远远就看见了。山脉、天空、树林及小镇是「这边」,大蜥蜴是「那边」。「那边」的家伙不可能融入「这边」的世界。
「那个」堂堂正正走在道路中央,似乎没有警戒心。沿路的房屋看起来好小,尺寸的规格完全不同。
苍没有隐身也没有屏息,他待在「这边」的树林里,不需要多做其他事。
随着「那个」越走越近,也更清楚看见许多东西。
手上有五根手指,脚趾看不见,似乎穿着与肤色接近的鞋子。
手上、脚上缠着几个像皮带的东西。
有点驼背,可以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喉咙上多余的皮肤扩张,如喉结般上下滑动。
「那个」站在派出所前,看着旋转的红色警示灯歪着头,然后弯下腰,一头钻进建筑物门口。里头传来翻找物品的声音。
他背对自己,现在有机可乘——苍起身。
苍手撑在地面,慢慢往前爬。仿佛野兽般,不发出声响,拨开落叶、分开草丛。
「那个」直起身体,从派出所走出来。苍压低身体。
「那个」手中拿着时钟。因为他手太大,时钟看起来跟手表没两样。
「那个」的腰部突出,他一摸,上面打开,他把时钟收进去。大概是类似腰包的东西。
「那个」开始朝湖泊方向走去。
苍在树林中慢慢前进。红色灯光的红从他眼中消失,山脉的枫红和杉树的常绿也消失。所有空间变成与天空相同的灰,只有视线中心的「那个」有颜色。
「那个」停下脚步,弯曲身体低头看河川。
苍走到道路上,强烈希望「那个」死掉。他拖着右手,斗篷下,手肘以下被
金属覆盖,比过去更为尖锐。
「那个」紧盯着河川,仿佛生平第一次看见河川。
苍奔跑起来,已经不打算隐身。
「那个」朝这边看,苍清楚看见他睁大细小的眼睛。
苍夹紧手臂,举起长枪尖端飞奔上去,斗篷因风而鼓起膨胀。
肩膀先撞上去,双脚在空中摆动。
苍因为刺在「那个」身上的长枪支撑而吊在半空中。
空着的左手试着抓住「那个」的身体,覆盖鳞片的皮肤光滑冰冷,长出长枪的手肘因为「那个」的血染得温湿。
身子不稳倒下,和「那个」的身体一起抛向空中。苍倒在斜坡上,又被甩出去,河面近在眼前。
水花喷到身上,对方的身体垫在下方往下沉。
「那个」的脸因水流扭曲,吐出的气息让水面沸腾。长枪刺穿处流出的血染红河川,与斗篷泡在水中的绿重叠。
苍坐在「那个」上方,用脚紧紧缠住对方,努力撑着不被水流冲走。移动刺穿的长枪撑开伤口后,新流出的血又染红河川。
大掌抓住苍的后颈,力量大到觉得肉要被扯下来了。
另一只手从水中伸过来,苍想用空着的手压制,却被挥开。
脸被抓住,尖爪刺在他脸上。
被「那个」扭住脖子,苍觉得脖子快断了。
「那个」转而将苍压在身下,苍沉入水底。
苍被压在河底,吸入河水。因河水鼓涨的斗篷遮掩视线。
沉重身体压在他身上,就算想要踢开,脚也被夹住而动弹不得。
无法呼吸。金属摩擦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接着越变越大声,让他什么也无法思考。
要死了吗?
好想逃,至少能把长枪抽离那家伙的身体就好了。
苍祈祷着「消失吧」。
枪、蜥蜴、连脑中的声音也全消失,快消失啊。
有什么东西打上水面。
水变得鲜红混浊。
右手获得自由,也简单挣脱抓住他脸的手。苍从对方身下挣脱,脸露出水面,把喝下的水和胃中的东西全吐出来。温热东西流到胸口后,随水流而逝。
「那个」的身体浮在水面,差点被河水冲走时苍抓住了,抓住有他大腿粗的手腕拉上岸。
「那个」的胸口空了一个大洞,不管多么强大的生物绝对都会死的大洞。铠甲破碎,肌肤裂开,肌肉露出模糊切面,骨头碎裂,内脏破裂不断冒血。
那是苍所期待的大洞。
他看看自己的右手。长枪不只能刺击、挥砍,还能利用爆炸带给对方伤害,可以彻底破坏「那个」的身体。
疾病赐予他这股力量。
他觉得自己是因为想生这个病而得病。
想杀死那些蜥蜴家伙的梦想,是这个疾病送给自己的礼物。
虽然因果颠倒,但他如此深信。
他低头看「那个」。半睁的眼看起来像在笑,口中排列着尖锐的小牙齿,尖鼻前端两个洞中流出血,胸口已不再闪烁红、蓝光芒。
他抓住「那个」的肩膀翻身,离水后变得相当沉重。
他伸手探向「那个」的腰包,盖子一拉就打开了。他翻找里面,除了刚刚看过的时钟,还有蓝色液体瓶,上面印着没见过的文字,以及类似即食汤品的袋子。
苍撕开来看,里面有折叠成小块的布。虽然没厚度,摊开后却无比宽大,最后变成和他身上的斗篷差不多大小。
这块布是透明的,清楚可见放在布下的手,只是稍微施力,施力处就染红了。
他抓住那块布,明明很薄却有如毛毯的绒毛,柔软得像要在手中融化。
「啊啊,可恶……怎么这样……」
他仰头朝天。
这就是那个布——他从车驾山下山时发现的布。
那是那些蜥蜴的东西吗?
第一个接触他们的人或许就是自己,疾病或许就是透过自己传播出去的。
杀死父亲、母亲以及镇上居民的人,或许就是自己。
苍把布丢到岸边,用手捂住脸。浸湿的身体在风中变得冰冷,他感觉身体深处燃起至今未曾有过的热度。
▲ ▼ ▲ ▼ ▲ ▼
「喂,还没轮到我出场吗?」
双脚跨在窗台上的遥夏转过头,转暗的日光让她的肤色变暗。
苍看着身旁的大槻。
「再说下去就要剧透了,先别说好了。」
闻言,遥夏把视线拉回窗外。
大槻清清喉咙,拿起桌上的纸杯,发现已经空了而皱起脸。
「我也知道那个镇上的死亡人数,但在听你说之前,从没仔细思考过每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又是怎么过世的。」
苍点点头。
他感觉刚刚说出口的愤怒、憎恨和悲伤,已经从心中逐渐淡去。在那之后已经过半年了,伤口愈合,疾病也用药物控制住。
他正在逐步远离那个场所、那段时光。
他看向遥夏。因为抬脚的关系,病人服衣摆往上卷,连大腿根部都露出来。她的肌肤白净无瑕。
她的身体很美,根本无法想象体内正遭受病魔侵蚀。
床上的沙也对他说出口的话毫无反应。战役结束后,她一直是这样。
苍觉得自己变得孤单,只是因为活着、变得健康,就被遥夏、沙也和那个镇上的居民排挤。
「我要回去了。」
苍站起身,拉好衣摆的遥夏也跟着起身。
「一直坐着,屁股好痛。」
说着,他用拳头敲敲臀部。
「喂~我要回去了喔,改天再来。」
苍摸摸沙也的肩膀,她微微睁开的眼睛毫无焦距。
大槻收好他和遥夏的纸杯,一起拿走,苍站在大槻面前说:
「我下周再来,接下来等那时再说吧。」
「嗯,下周见。」
苍走出病房,遥夏跟在他身后。
走廊充满为了住院病患准备的晚餐香气。和无言的遥夏一起走着,苍想起小学时从朋友家回家所感受到的寂寞与不舍。比起在外面游玩时说再见,闻到朋友母亲傍晚在厨房煮晚餐的气味后才离开朋友家更令人寂寞。朋友有自己不知道的生活,和自己分别后,朋友就会立刻回去那边,感觉相当不可思议,让他觉得遭到背叛而闷闷不乐。
现在,和遥夏面对面站在医院大厅的他,心中没有寂寞,而是不安。
真的可以把她丢在这种地方吗?
这间医院很舒适。他也曾住过,所以很清楚。这是将原为结核病患疗养所的旧医院改装而成,里头全是最新设备。工作人员人数众多,对病患照顾得无微不至。规矩也不多,可以自由生活,食物很美味。
即使如此,也不能久留。
这里该是为了离开的地方。
好想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这里。
「拜拜。」
她把手插在病人服口袋里道别,他把掌心往牛仔裤上擦。
「我下周会再来。」
「你下次带正常一点的甜点来啊。」
细长的眼睛直直看着他,他没办法好好承受她的视线,总是会胡闹。
「啊,我努力啦。」
他笑着,朝大门走去。转过头,只见遥夏仍用怒视的眼神瞪着他。
走出医院,他的梦想又再次启动。
下周日,想要再来这里。
想见她。
总有一天想对她诉说心意,接续那时没能说出口的话。
不管在家中、电车上还是学校里,都因这个梦想而坐立不安。
他走在沿海铺设的道路上,急忙朝车站走去。仿佛只要加快速度,下周日就能早一点到来。
车辆在国道上交错,车子不看他、不看大海也不看医院,奔驰而去。大海一脸无所谓地让夕阳沉入西边的小岛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