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三话 百鬼夜行

现在正值黄昏时分。不过不是夏天,而是积了一片白雪的冬季御色町。

红着鼻子的老爷爷穿着铺棉短外褂走在雪地上,比刚才在记忆中看到的还年轻许多,说不定才三十来岁,他的身边果然还是跟着一大群孩子。这个年轻时的老爷爷混在一群孩子里跟他们打雪仗,玩得比孩子们还开心。再看看他朝着孩子丢雪球的模样,真的一点都不像大人。

「准备好喽,看球!」

像棒球一样丢出来的雪球没击中孩子们,飞得远远地。

年轻时的老爷爷在短外褂下穿着一身制服,那是连加古鲁都很熟悉的制服,完全不符合老爷爷的形象。

「哇呀!」

雪球刚好砸中一名路过的中学生。

中学生头戴学生帽,手上还拿着参考书。雪球就像瞄准似地正中他的脸,连眼镜都滑下来了,而中学生手上还拿着参考书,愣在原地。

「欸,你要躲开啊!」

「……你打到人还说这种话吗?」

中学生冷静地反问。

「你就是因为光会死读书才躲不开的,多锻炼一下身体嘛!」

「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天生身体虚弱。」

「天生体质虚弱?没锻炼过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

「…………」

中学生把眼镜上的雪花拨掉,双眼瞪着老爷爷。虽然他露出一脸厌恶的模样,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说起来是你们不好,为什么要在这里打雪仗呢?」

「有什么关系,要在哪里打是我的自由吧!」

这里是昧礼寺前方的广场。不但车流量少,道路也宽敞,是最适合一群人玩游戏的场所。在这边会影响到的,只有每天必定行经这里的少数人。

这时远处传来钟声,表示已经五点了。

「叔叔,我们差不多该回家了。」

孩子们挥挥手。

「欸,不要告诉爸爸妈妈说你们跟我玩哦!」

「知道!」

老爷爷知道小孩子最喜欢悄悄话和秘密。他对孩子们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也朝孩子们挥挥手,像在提醒他们要小心车子和湿滑的雪地。

中学生也准备跟着这群孩子离去。

「嘿,小子!」

「你还有什么事?」

「我说你啊,那么拼命念书要干嘛?」

「那还用说,当然是考上一所好大学,以后继承这间寺庙。」

「好认真啊……」

「因为认真而嘲笑我的,你还是第一个。」

「这个嘛~我这个人就像外表一样──」

「你为什么老爱管我的闲事呢?自从我祖父过世,你就一天到晚出现在我面前。」

中学生打断老爷爷的话,厉声追问他。

「坦白说,这让我很困扰。」

「那是因为前任住持亲自拜托我,他要我多照顾你啊。」

「你骗人!我祖父才不可能拜托你这种不良分子。像你这种每天游手好闲、一事无成的大人能照顾我什么?」

高中生应该是想故意刺激老爷爷的痛处吧?

但是这类挖苦讽刺,老爷爷每天听都听惯了,就像耳边风一样不痛不痒。

「什么都行。像你这种一本正经的小孩,看了就让人担心啊。」

「那就随你高兴,请自己去担心吧!」

中学生这次真的转身离开。

「欸!」

老爷爷虽然对他大喊,他却没停下脚步。

「如果有什么光靠念书没办法解决的问题,就来跟我说啊!」

中学生没回答。

他踩着地上的积雪,一步步走进寺庙里。

──这时,加古鲁突然醒来,发现自己不像平常那样坐在门柱上,而是在吉永家的屋顶上。周围的景致看起来和梦里一样,都是黄昏时分,身边的吉永妈妈正哼着歌收衣服。屋顶阳台可说是妈妈的个人舞台。

等到妈妈总算把所有衣服收好离开后,加古鲁才忍不住低喃:

『虽然在下觉得不太可能,但那位是昧礼寺的住持吗?』

话才讲完,佐佐尾老爷爷就从加古鲁的头顶冒出来说:

「想不到吧!那个魔鬼终结者,以前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鬼哦。」

『所谓的成长真是太惊人了。』

加古鲁不由得想着,双叶跟和己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呢?

『这么说来,你从当时就惹住持大人讨厌了呢。』

「不是的。」

老爷爷语气坚决地否定。

「他真正讨厌我,是在捡了希典之后。」

『……什么?』

加古鲁才刚反问,就听见一阵噪音接近。这个声音听了一次就记得了,那是住持的哈雷机车。没待在门柱上算是幸运,这大概是老爷爷的喜好吧?俗话不是说,笨蛋跟烟都喜欢往高处爬吗?

总之,加古鲁打算先待在屋顶上一阵子,但他却看到哈雷机车停在吉永家门前。

「……要逃吗?」

『不用,看来对方好像还没发现。』

两人持续观望,听见下方传来一阵吵杂声。

声音不是对着吉永家,而是隔壁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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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永家隔壁的佐佐尾,是设计成两代同堂的住宅,一楼是老奶奶的住处。自从老爷爷过世之后,或许儿子夫妇特别照顾母亲,因此两代之间的隔阂也消除了。老奶奶总是露出一脸亲切的笑容坐在庭院走廊边,有时候也会跟加古鲁闲聊些有的没的。

「奶奶!」

双叶边叫边冲进佐佐尾家。因为平常两家的交情就很好,双叶自己跑进佐佐尾家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打扰了。」

跟在双叶后面的,是恭敬行了一礼的住持。

「哎呀呀,是双叶啊──还有住持先生。这组合实在太少见了,怎么啦?」

老奶奶展现温柔的笑容迎接双叶和住持。自从有一次在危机时刻获得加古鲁的帮助后,老奶奶好像也有些改变;她开始学打太极拳,身体也健康许多。不过,只有闲散的个性依然不变。

「奶奶……这样问有点奇怪啦,加古鲁有来吗?」

「唉呀,你先擦擦汗吧!」

老奶奶虽然拖着一只脚,但还是一步步慢慢转过身,走到旁边的更衣室拿了毛巾、递给双叶。刚从御色川坐着机车一路奔波回来的双叶,紧张加上炎热的阳光让她满头大汗。

「谢啦,奶奶。」

双叶用毛巾擦完汗之后,老奶奶静静地接过毛巾,丢到洗衣篮里。

「好了,进来吧!我去给你们端杯麦茶。」

老奶奶说完又拖着脚步往厨房里走去,住持立刻表示:

「我来帮忙。」

他一到别人家里,态度似乎就变得谦和有礼?噢,不过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吧?但换做是住持,总觉得格格不入。

犹如跟着老奶奶一样,住持进屋之后也转向厨房。

「……打扰啦──」

双叶低声打着招呼,一面脱鞋。没听到有人回应,家里应该只有老奶奶一个人。

走向老奶奶的房间时,她在途中看到另一个房间。那是个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小和室,房里放着供奉老爷爷的佛坛。

双叶停下脚步,面向佛坛。

遗照中的老爷爷跟以往一模一样,灿烂的笑容甚至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是遗像。或许是没其他照片了吧?但这个老家伙居然连这种场合也笑成这样,真是的!

「那边是爷爷的房间哦。」

双叶的背后传来老奶奶的声音。

「这间吗?」

房间里除了衣柜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双叶还以为是葬礼之后整理过了,不过根据老奶奶的说法,生前就差不多是这样了。

「因为他老是在外面晃荡,所以房间里也没放多余的东西。我只有简单打扫过,全部都维持以前的样子。」

虽然不能这样比较,但这里和双叶房间地板不时堆满东西的状况,实在大不相同。回想起来,老爷爷以往和双叶在外头玩时,除了钓具之外没带过任何器具。基本上,所有东西都是现场废物利用DIY而成。

「爷爷都在家里干嘛?」

「什么也没做啊。?就是吃饭、洗澡,然后就睡觉了。」

「是哦……」

这倒有点意外。双叶还以为,他在家里也会干些蠢事呢。

双叶突然觉得,回到家里的老爷爷跟在外头比起来,似乎有些孤单。

既然来到他的房间,一定得到佛坛前打声招呼才行。这些基本礼貌,爸爸妈妈平常就教过。

双叶伸手拿起一炷香,发现住持递出火柴。

「也帮我点一炷。」

听住持这么说,双叶干脆连老奶奶的份也准备好,点了三炷香之后,将线香插在香炉中。接着,她敲了两下钟,趁着「叮──」的回音还没消失之际,双手合掌。住持走到双叶身边,而老奶奶则站在住持旁边。

三人默祷了一会儿。

其实,双叶现在的这些举动并不是针对老爷爷,应

该说是她对所有亡者持有的礼貌。说到底,双叶才没兴趣对那个老爷爷低声下气呢。

话虽这么说,但旁边站了个住持,不禁令双叶一颗心七上八下,深怕自己哪个步骤做错了。不过,住持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

结束默祷之后,住持转身面向老奶奶。

他那壮硕的身体忽然往下一沉,竟然双脚下跪在榻榻米上磕头:

「──那时候,真的非常抱歉。」

「住持先生!」

双叶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奶奶生气的模样,但老奶奶毫不理会吃惊的双叶,站在住持正前方低头训斥:

「当时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再这样坚持,爷爷会死不瞑目的!」

住持抬起头,看着老奶奶。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说:

「佐佐尾大人,直到现在还对当时的事……」

他这句话里的佐佐尾,指的是老爷爷吧?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双叶实在好奇得不得了,但现在的气氛实在不适合发问。

「爷爷也是……他一直很在意那件事呢。但他认为只要一说出口就会让我不舒服,所以始终一笑置之,事情过了五十年,他却连一次也没提起。不过,还是会耿耿于怀吧……唉!」

老奶奶看着自己的脚,脸上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住持抬起头,看着老爷爷的遗照喃喃自语:

「所以这位老先生才这么讨人厌啊……」

遗照中的老爷爷依旧像个傻瓜一样,痴痴地笑着。

场景转到吉永家的门柱。

哈雷机车规规矩矩地停靠在路肩。那个吓人的大光头走进佐佐尾家,暂时可以放心了。

「……他现在,正对着人家的遗照说坏话吧?」

老爷爷在加古鲁头上盘腿坐着。

『双叶好像也在同一个地方。』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合掌默祷嘛,真是啰嗦的繁文缛节。」

『你是要冒犯亡者吗?』

「欸,可是老子明明就在这里啊?」

『唔……』

老爷爷一直朝着佐佐尾家的方向望去,而且很可能是正对着老奶奶所住的房间注视。

『在下两人也前往佐佐尾家吧?』

「等……笨蛋,别乱来!」

老爷爷连忙阻止,加古鲁却说:

『为何?你是想守护夫人吧?』

「你不要随便乱讲啊!」

『在下怎是乱讲,难道你留在人世还有其他原因吗?』

「唔……!」

老爷爷到底为什么要附在加古鲁身上呢?

现在终于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了。他根本不是要利用加古鲁的身体做什么特别的事,也不是要去哪里或跟谁讲话,老爷爷有他要待在这里的理由。

那就是──因为他想待在这里。

也就是随时能看守着佐佐尾家的地方──吉永家的门柱上。

『如果你想留在在下的身体里,那就请便吧!只要你不妨碍在下执行守护者的职责就行了,虽然你这个人吊儿郎当,但能提供的资讯应该不少。况且,对待吉永家的恩人也不能怠慢──』

啪!加古鲁被打了一巴掌。

「别讲得一副自己很了解的样子!」

老爷爷甩着红肿的手掌大骂加古鲁:

「我啊──不会见她,而且也决定再也不见她了!」

『为什么?再也不见你最亲近的人,这是怎么回事?』

「我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现在还有什么脸见她?」

『是谁这样规定的?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既然你已经死去,所有的罪过不就一笔勾消了吗?以前住持也说过,不论是什么样的宗教,都认为只要人死就接受了那个世界的惩罚。已经接受过制裁的灵魂,不就代表已经得到救赎了吗?』

「有救的话,现在就不会来这里了啦!」

平常一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老爷爷,这时却急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他此刻失去以往那种潇洒的态度,只是一名真情流露的男人。

听着老爷爷的声音,竟然让加古鲁联想到「严肃、认真」等形容词。

『你到底──』

当加古鲁提出问题时,却看到吉永家门柱前坐着另一只狗。

『加古鲁大人,还有这位……是佐佐尾大人吗?』

「对不起啊,加古鲁,它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

向加古鲁道歉的,是双叶的朋友小野寺美森。美森手上拉着爱巴力中尉,看它一脸陷入苦思的表情,应该是有心事吧?

「那我先回避一下。」

美森连对待狗儿也这么客气。难耐酷暑的她,懒懒地用手扇着风、走向其他地方。反正她家也住得很近,随时可以来接中尉回家,而且跟加古鲁在一起也不会有危险。

『很抱歉,打扰两位愉快的交谈!』

中尉的态度显得战战兢兢。

『称不上是愉快的交谈吧?』

「嘿!连老子也听得见狗在讲话耶!」

老爷爷惊讶得睁大双眼。

『因为你附身于在下吧!不过希典中将的声音除了在下和你之外,其他人也听得到。』

「人活到这么老,还是能见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呢!」

『你是期待在下该有所谓的「吐槽」反应吗?』

「才不呢,一点都不好玩。」

眼看着这两人的对话越来越像在说相声,中尉大概认为该出面阻止了,于是它开口说话:

『其实……我刚才已经见过希典中将大人了。』

『你说什么?』

听它这么一说,加古鲁才想起来,之后就没看到那只土佐犬的踪影了,不知道它现在在哪?做些什么事?

「你见到希典?」

『是的,中将大人已经成为我辈之间的传奇人物了。』

『是吗?』

「对啦──」

老爷爷答道。

「光看外表就知道了吧?希典可是从小就跟其他狗打架打个不停,然后就在不知不觉中,每只狗都听它的了。虽然我在生前和死后都听过爱巴力的事,但它跟你不一样,是个严格锻炼出来的军人哦。」

说到这里,老爷爷问加古鲁:

「……它也听得见我说的话吗?」

『是的,我听得懂。』

「太酷啦!」

老爷爷兴奋得双眼闪闪发亮。

『你别扰乱中尉说话。结果,你跟希典中将碰面后怎么样?』

加古鲁把话题转回来,但爱巴力中尉却陷入短暂的沉默。

『……中尉?』

『真是抱歉,我到现在还没理清头绪。毕竟中将大人……』

『这倒是。能跟死者交谈,在下也不习惯这种事。』

『是啊,阁下说得对。不过──我边中将大人所说的意思都无法理解。』

爱巴力中尉直盯着加古鲁,转述中将的话:

『中将大人说,加古鲁大人和我有着关键性的差异。』

『唔?』

「那不是废话吗?」

『不是这个意思。』

这句话指的不是两者会不会发射光线的差别,也不是身体是否用石材制作,而是指更深层的本质,也就是身为一名守护者在观念上的差别。

『中尉,他说的差别是什么呢?在下也十分好奇。』

『中将说我是遵照命令守护家人。』

『遵照命令……?』

『我知道对中将的说法提出反驳,这种行为是得受军法处分的,不过,这反而让我想解释清楚。我并不是因为命令,而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去保护小野寺家啊!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坚持守护小野寺一家人。』

听着爱巴力中尉这番斩钉截铁的誓言,加古鲁却回应:

『在下却要同时保住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下都不打算牺牲。』

『那是因为阁下……』

『在下的身体虽然是石材所制,但只要是有形的物体,终究还是会消逝。就算如此,在下还是不能死,因为在下一死,就什么都无法守护了。』

这就是加古鲁跟爱巴力之间的差异。

爱巴力即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一家人的平安,而相对地,加古鲁是要连同自己和家人都照顾周全。

「哦~意思就是这样啦。」老爷爷突然插话:「它要你活得轻松一点。因为你的家人其实也没想过要你拼了命去保护他们啊。如果太执着于保护别人这件事,就会变得像希典一样哦。」

说到这里,老爷爷突然恍然大悟:

「哦哦~希典那家伙大概是想让你知道这一点吧──」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

爱巴力凝视着老爷爷,而加古鲁的注意力也转移到身体上方。老爷爷猛搔着头,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好啦……我说。那家伙以前跟爱巴力很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绝对坚守命令,直到它死掉为止。」

爷爷开口说起往事时,脸色因为天空中出现云层而变暗了一些。太阳渐渐西沉的现在,从早上开始折磨人的强烈阳光也温和了不少。

「结果那家伙真的做到了哦,它到死都是一只尽责的看门狗。」

『看门狗吗……』

「它生前总是在昧礼寺前守着。只要一有可疑的人出现就开始狂吠,真是只凶猛的狗啊。」

『你也被它吠过吗?』

「你看看这里。」

老爷爷拉起长裤裤管露出小腿,腿上有个很明显的齿痕。从伤痕大小看来,百分之百是被希典咬的。

「跟你们说哦,昧礼寺的住持──是指现在这个住持的爸爸啦,他可是疼希典疼得不得了。不过他很早就死了,大概离更早之前的住持过世之后十年左右而已吧?」

『这么说来,现任住持大人已经接任很久了呢。』

「是啊,不过这先不讨论,就连前任住持临死之前,那家伙还是坚持它看门狗的职责。即使躺在病榻前的前任住持说想见希典最后一面,不知叫了希典多少次,结果那家伙依旧从头到尾都守在庙前,不管谁去叫它都没用。我看那家伙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不守住门口就浑身不自在。」

老爷爷脱下草帽,搔了搔头:

「这就叫做职业病吧……希典心里一定也想见前任住持,但是又不容许自己擅离职守。」

『希典中将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爱巴力中尉低声呢喃:

『但是听了这段往事,我似乎也能了解过世的前任住持心情。然而,如果是我面对同样的状况,那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绝不认为尽心守护应该守护的人有什么不对。』

「……这倒是。」

老爷爷轻轻点了头。

加古鲁似乎了解其中深意。

『所以希典中将才会说:「不要只按照命令行事」啊!意思是告诉你,万一遇到关键时刻,你应该当场选择是要完成任务呢,还是要顺从自己的情感。』

『……是的。』

『在下也会犹豫不决。不过,希典中将现在恐怕连犹豫的机会也没有了吧!因此,还能感到烦恼的你其实是幸福的。』

加古鲁说完,爱巴力中尉立刻立正站好,轻轻摇了下尾巴:

『我已经完全了解中将的这番话,全拜阁下的指点,感激不尽!』

爱巴力说完之后,动作俐落地向后转,朝小野寺家的方向跑去。

看它边走边摇着尾巴的模样,对于顿悟伟大前辈所说的那番道理,显然感到十分开心吧!

「希典这家伙也会讲大道理了啊。」

老爷爷欣慰说着,加古鲁则问道:

『你每天在御色町里晃荡,也是职业病吧?』

「是啦──就算退休也不得闲啊,非得看到小镇平静才安心。」

加古鲁看见年轻时和孩子们开心玩在一起的老爷爷,身上穿的正是警察制服。

看到现在的老爷爷就能清楚了解,什么叫做不良警察。

「不过啊──」

虽然老爷爷感受不到暑热,但他还是拿着脱下的草帽扇个不停,并且用他一成不变的宏亮声音说着:

「我真的没能力好好保护别人。嘴上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我根本比不上希典!真是的,老子是个大笨蛋吧?」

加古鲁本来想问他这番自嘲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放弃了。

就算现在问了,老爷爷大概也不会回答。既然如此,等到他想说的时候,加古鲁再偷看他的记忆就行了。

两人就这样维持好一会儿的静默。

阵阵蝉鸣混着草丛里金铃子不耐烦的叫声,谱成了一曲不协调的合奏。

「欸,加古鲁,你倒是说话啊。发问时间还是老样子吧?你想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问吧!」

『你喜欢夏天吗?』

加古鲁突然这么问。

这问题实在太出乎意料之外,连老爷爷都不由得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没什么意思,只是看你一脸开心才想问的。』

「……是啊,我很喜欢夏天。」

『这样啊。』

简短回答之后,加古鲁没再说什么。

这时,附近人家窗户上挂的风铃传来阵阵「叮~叮~」的声响。

加古鲁和老爷爷听着这清脆的铃声,感受着夏日气息。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这阵风铃就像是宣告新一回合的战斗即将开始般。

「全围上来!」

一瞬间,从隔壁围墙看到电线杆还有吉永家的墙上,出现了一大群鬼魂。众鬼魂们全都拿着武器摆好架式、红着眼朝加古鲁和老爷爷全速冲过来。看起来一开始就助跑了不短的距离,很可能是从大老远就穿墙跑过来了吧?

「哇呀呀!真是难缠欸。」

老爷爷连忙钻进加古鲁的身体里。

『你们几位,先听他说──』

加古鲁试图说服众鬼魂,但话还没说完似乎就挨了一棍。被打下门柱之后,也有几个鬼魂在旁边,等着对倒在地上的加古鲁饱以老拳。

『呜!』

(好痛啊!)

加古鲁一被打就觉得疼痛,跟之前被住持的卒塔婆击中时一样。应该是老爷爷的痛觉和加古鲁相连。虽然加古鲁的身体没受伤,但这种全身麻痹的感觉实在太难受。况且,疼痛本来就是身体发出的一种警讯,当然是走为上策。

『可恶──!』

当加古鲁愤怒到准备发射光线时──

(住手啊!现在要是发射光线,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哦!)

『唔……!』

居然被老爷爷制止,真让人不甘心。跟平常的状况刚好相反。

众鬼魂的攻势在两人交谈之际丝毫不减,其中还有人拿着犹如柴刀的武器殴打加古鲁,或许该说是猛砍才对。

『总之先换个地方。要逃要战都再说,要是在这里引起事端,一定会惹妈妈大人生气。』

(说、说得也是……吉永太太比这些家伙恐怖多啦。)

看来,两人就这一件事早有共识。

众鬼魂瞄准了霎时消失的加古鲁,所有武器全往他身上招呼。

「看剑!」

井泽武士的剑应该把加古鲁一分为二了才对。

不过,现场留下来的只有一小块石屑。

「被他跑了……真可惜。」

维新志士榊拍拍井泽的肩膀。

「已经掌握到感觉了吧……虽然只削下他一根脚趾头。」

井泽拾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屑,果然真是加古鲁前脚的小趾头。他觉得就这么丢在地上不太好,于是把那一小块脚趾放到门柱上。

「真气人!为什么每次都让他们跑掉呢,真搞不清楚到底谁才是鬼啊!这样的话,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抓到他!」

看似大正时代摩登女郎的女子,满腹怨恨地咬着手帕。

「井泽兄,俺也快没耐性啦!」

榊也一面把玩手中的枪,对着收起佩剑的井泽抱怨。

井泽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不过看他呼出一大口气的样子,果然是气得全身发抖。

「还不到时候……我等是执法之身。如果不择手段,那就和恶鬼没有两样了。」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老爷爷成了恶鬼,不就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了吗?到时候什么手段都没用了。咱们可是在生者看不到的地方费尽千辛万苦啊……!」

「榊兄……」

井泽没再多说什么。

鬼魂之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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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着头的男孩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伞。

「啊……!」

男孩抬起头,一张爬满泪水的脸在寒风中冻得红通通。

「你干嘛在自家门口哭啊?」

男孩抱着一个纸箱,站在积雪的昧礼寺门前。这场大雪相当惊人,这把伞才撑没几秒钟,就能感受到落在伞面上的积雪重量。

「我、我才没哭!」

男孩抓起袖子擦拭眼角,但已经太迟了。然而,看着男孩这副模样的老爷爷,竟然没有大声嘲笑。

光是看到纸箱里的小狗,老爷爷就知道十之八九。

「你爸说不能养吗?」

「……对。」

「那我去跟住持那家伙讲讲看。」

「不用这么做……反正,没用的。」

「是吗?」

老爷爷揉揉鼻子,看着男孩泄气的表情,忍不住想着──这孩子可是下任住持,这么没出息怎么行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

老爷爷动了动下巴,指着纸箱。

男孩没回答。

纸箱里的小狗毛色是很漂亮的咖啡色,看起来刚出生不久吧?在动物的世界里,一出生就得独自生活是很常见的情况。但男孩没办法忍受这种事,因为这孩子很有正义感。

「你到底想拿这小家伙怎么办呢?带回家当宠物养吗?」

「我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能让它活下去就好,至少要让它增加些体力安

然过冬。」

「之后就靠小狗自己了吗?」

「我觉得那样对这小家伙也比较好。」

「好吧!」

老爷爷一把抢过男孩手上的纸箱:

「你跟我来,我告诉你一个藏它的好地方。」

「咦……」

眼看老爷爷二话不说往昧礼寺里走,男孩慌张地紧跟在后面。

「等等,再过去不就是我们家了吗?再说,谁拜托你了啊!?」

「这小家伙啊。」

老爷爷指了指纸箱。

男孩看着纸箱里冷到快冻僵的小狗,再也没出声。

一星期之后。下个不停的雪忽然就这么停了,现在则是个暖洋洋的冬日午后。老爷爷穿着警察制服,藉着巡逻之名路到昧礼寺。

「哈啰~状况如何啊?」

老爷爷来到寺庙后院,位于焚化炉旁边的一个小仓库。这里堆放着过年前后才会使用的各项器具,而现在是一月底,也就是说,接下来一整年都不会有人过来这里。连昧礼寺未来继承人都没发现的地方,老爷爷居然能熟悉的像自家一样,提出建议。

打开仓库按下手电筒照亮,就看到小狗躺在一块毯子上睡觉。

「嘘──!」

男孩走到仓库角落,比出噤声的手势。

「哦、哦,不好意思。」

老爷爷表示歉意之后在男孩身边坐下。

「它最近牛奶喝得不少,过没多久可能就会走路了哦。」

「这样啊。」

老爷爷轻抚着小狗的身体。感觉上只是个狗宝宝而已,没想到体型似乎很大,而且还一脸看起来就很滑稽的丑样,大概是土佐犬吧?

「想好名字了吗?」

「……叫它『希典(注:原文マレスケ,取自日本陆军上将乃木希典)』怎么样?」

希典。老爷爷觉得这名字听起来既强悍、又帅气。

「很不错啊!嘿,希典,我是爸爸哦。」

「不要教它乱七八糟的东西!」

就这样,老爷爷和男孩的感情因为希典而好了起来。然而这个认真严肃的男孩,有时候依旧无法打从心里信任老爷爷这个不良警察;老爷爷则试图拉着男孩做些蠢事。

如果后来没发生那件事,两人的交情应该到现在还是很好吧……

就在男孩捡到希典刚好过了十五天的那个中午。那天老爷爷也照例来到昧礼寺看看希典的状况,他当然是偷偷跑来,不让住持和同事发现。

老爷爷推开仓库大门,精神奕奕地举起手打招呼:

「哈啰~!希典今天也好……」

还没打完招呼,男孩就冲到他面前:

「糟糕了!希典它……」

老爷爷看到男孩这副模样,立刻判断出事态严重,赶紧跑到希典身边。

他看到把牛奶都吐出来的希典全身无力,尾巴也没在动,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今天早上我来看它的时候就……」

「我知道了。」

老爷爷抚摸着男孩的头,感觉到他的颤抖。

「别哭了。等一下就要考高中了吧?」

「可是……!」

「不用担心。我不是说过了吗?除了念书以外,我都能帮忙啊。」

老爷爷立刻拿起毯子把希典整个裹起来。在这寒冬之中,它的身体竟然异常暖和,这时老爷爷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冰冷。

「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希典救活!」

老爷爷再次摸摸男孩的头。

接着老爷爷就冲出仓库,怀里抱着那个珍贵的小生命快步跑着。一冲出昧礼寺,他便立刻想起兽医院的位置,朝西方──学校的方向全速飞奔。学校附近只有一家兽医院,大门上画的那些猫狗图案奇丑无比,常被孩子们拿来取笑。

「佐佐尾先生!」

老爷爷还没跑到接近学校的路上,就被同事叫住。

骑着脚踏车的同事擦着汗,吃力地踩着脚踏车。可见他应该是拼命骑到这里来的,可是这个区域并不是他的巡逻范围啊?

「怎么啦?有什么事?」

「事情不好了!太太……佐佐尾先生,你太太出车祸啦!」

「你说什么!」

老爷爷一瞬间感觉全身血液逆流。

「赶快去医院吧──」

同事指着远方,那是综合医院的方向。

但是──

「不行……我先处理这边!」

老爷爷紧紧抱着希典迈开大步,虽然后方传来同事的劝阻,但他却没慢下脚步。他已经答应男孩,一定要救活希典。

他并不是不关心妻子的安危。

但是,承诺却更重要啊!有谁会信任一个,只因为自身状况就背弃重要承诺的大人呢?他就是因为不想当这种大人,所以才选择成为一名警察啊!

妻子──佐佐尾老奶奶,平常这个时间应该在家才对。

但是,今天怎么会外出呢?她应该──

「啊!」

老爷爷突然停下脚步。

一定是为了昨天的事。他又因为跟警察勤务无关的事,也就是跟一群孩子游玩时,让其中一人受伤,结果家长气得要命。依照惯例,老奶奶一定是跑到那个人家里代替老爷爷道歉了……

如果是这样,那根本是自己害的。

但自己却──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忽然放声大喊,吓得在附近民宅松树上稍事休息的小鸟都赶紧飞走。

老爷爷跑到学校前方的路上,直奔兽医院。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望向综合医院的方向一眼。现在得先守住和男孩的约定,把希典的命放在最优先。

结果,希典捡回一条命。

老奶奶也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车祸的后遗症却让她一只脚变得行动不便。

老爷爷知道这个结果,是在他闯进兽医院以半要胁的方式要兽医为希典诊治,确实小狗没有生命危险并赶紧打电话到昧礼寺报告之后──距离最初同事通知他时,已经过了整整四个小时。

其实,车祸已经发生,就算老爷爷早点跑去医院,也不可能让老奶奶的脚变好。这可说是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只是在这四个小时里,老奶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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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也不知道……总之,结果希典得救了,而佐佐尾老奶奶则留下一辈子的后遗症。臭老头认为这些都是他害的。」

吉永家的门柱上,放着一小块加古鲁被削下来的脚趾。

拿起那一小块石屑的,是昧礼寺的现任住持。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双叶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希典之所以会生病,都是我害的。因为我看它乖乖喝牛奶的模样觉得很高兴,忍不住就让它喝太多,所以吃坏了肚子。其实只是这样。」

「不过,这些都不能怪阿伯或老爷爷吧?」

双叶从住持手中接过加古鲁的一小块脚趾,放在口袋里。

「不,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老头就会陪在夫人身边,安慰因脚伤而苦的夫人。最重要的问题不在结果,而是当妻子难过时竟然没办法抛开一切、飞奔到她身边,这算什么男人!」

住持用力地把卒塔婆插在哈雷机车后座。

他跨坐在哈雷机车上发动引擎,黄昏时分的御色町再次响起那阵独特的噪音。住持无言地对双叶招招手。

「那──要是换成阿伯,会怎么做?」

「……我也会是相同的做法。」

「你看吧!」

「但是老头却为此感到罪恶,我可不能让他这样。那根本是无法避免的意外,但他却──想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想下地狱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老头!」

其实,住持也一样有很深的罪恶感吧?

因为当初是他拜托老爷爷救希典的。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双叶才刚跨上哈雷机车后座,就觉得屁股底下有团软软的东西。

「哇呀!」

她赶紧从机车上跳下来,这才发现希典中将就坐在自己刚刚坐下的地方。

『在下受过佐佐尾大人两次救命之恩,这恩情至死仍深怀感激。这么说来有点自私,但实在不希望他后悔当时救了在下。』

「哪会这样……老奶奶也不会这样想啦。」

『是的。因此,在下的想法是,他们夫妻俩是不是从没好好谈过呢?』

一屁股跌坐在地的双叶,思索着老爷爷的个性。

「那个爱逞强的老头啊……」

『嗯,应该是夫妻俩从没谈过那件事,所以他一直苦恼到不惜跑回人世吧?』

希典这番冷静的分析让双叶重新思考:

「应该不是错失了中元节回来的机会,所以才这样偷跑回来吧……」

「不是,那家伙本来就是个怪物、是恶鬼!」

住持坚决地如此主张:

「只要那家伙一日不安宁,我也得背负佐佐尾太太脚伤的梦魇。从那天起,我

跟老头几乎每天都针锋相对……回想起来,如果我们俩没这样活动筋骨,大概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佐佐尾太太的伤势吧……」

「阿伯……」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和老头做个了断。否则,之后会换我死不瞑目的。」

住持又对双叶招招手。

双叶只好无奈地坐在住持前面──就是油箱的位置。

「对了,双叶。」

「嗯?」

「那你决定怎么办?」

双叶被住持这么一问,停下了动作。

双叶之前纯粹只是担心加古鲁而追着他跑。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老爷爷的过去,也了解加古鲁希望助老爷爷一臂之力的心情。

这么一来,双叶也决定了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

「这还用说!加古鲁是我们家的一份子,老头是我的师父,所以我当然站在他们那一边喽!如果他还啰哩啰嗦地烦恼,就让我来打醒他好啦!」

双叶两手拍得啪啪作响。

「你不怕最后可能会与我为敌?」

住持左手操纵着离合器,一面笑问。

「才不会咧──」

「是哦?为什么?」

「老伯你自己刚刚不是说了吗?那两个人天下无敌啊!」

住持看着双叶满意的微笑,一瞬间目瞪口呆。

还以为他只是暂时不说话,没想到他却说:

「不对,状况不太一样。他们俩不是天下无敌。」

「喂!你刚才明明说──」

「那是因为有你在,他们才变得无敌。因为有你这样不被任何事物困惑,有着坦率意念的人在身旁,所以才能解开他们的疑惑啊。」

住持露出满足的笑容。

双叶思考了一下话中的含意,一张脸羞得通红。她试图转移话题并拍拍油箱:

「对了,阿伯,你以前超弱哦?」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啊,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想锻炼自己,至少在紧急时可以背得动希典。」

「要背希典……就凭阿伯你……」

「它以前是只小狗。」

双叶不自觉就想像着类似忍者的修行,像是跳跃过成长飞快的杂草之类。这种修行练到最后,是不是能一跳就好几公尺呢……不知道住持是不是也经历过类似的修行?

住持没再理会双叶,轰轰地空转一次引擎。

之后,坐着「三人」的哈雷机车就开始在狭窄的住宅区内奔驰。

同一时间,甩掉众鬼魂追捕的加古鲁正在商店街的拱廊上。拱门状的屋顶上从来没人打扫过,脏得要命,不过,优点是不会有人来。

玻璃材质的天花板下方还吊着从七夕挂到现在的装饰品,之前布置时加古鲁也帮了不少忙,差不多该拆下来了。

『那不是你的责任,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

「解释了又能怎样?我也没特别要她原谅我啊。」

『但是,有些事情不说清楚,对方是不会知道的啊。要是到最后因为男人的面子和虚荣而搞砸,本来有救的也变成没救了。』

「……就算这样,现在也来不及了。」

加古鲁在逃跑过程中做了个梦,在梦中窥探到老爷爷过去的伤痕。那场意外就连加古鲁也觉得束手无策,所以他能够了解,老爷爷在老奶奶难过时没能陪伴在她身边的懊恼。

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心里到底累积了多少苦楚──真叫人难以想像。

这股心痛也感染到加古鲁,让他感到一阵不知名的不安惶恐。

『没有什么来不及。你不是回到人世,跟我讲话了吗?这不就是一次机会吗?难道要眼睁睁错过这个好机会?』

老爷爷的上半身从加古鲁的身体里冒出来,躺在拱廊的屋顶上。

他没回答加古鲁。

因为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橙色的天空转为深蓝色,不一会儿就变成一片漆黑。月亮清晰可见,点缀的繁星也开始闪烁。蝉鸣声渐渐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住在草丛里的昆虫们大合唱。

属于众鬼魂的时间即将展开。

「哟!」

加古鲁两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抹鬼魂。

原来是幕末志士榊,他微笑着对两人招手。

『哎呀……怎么又来了。』

「别摆出这么凶狠的态度啊,俺一个人单枪匹马可打不过你们。」

榊盘腿坐下,接着从怀中掏出手枪、摆在旁边,这些举动都是为了显示他没有敌意吧?

仔细一看,他连佩剑也没带。

「你是来谈判的吗?」

老爷爷为了安全起见摆了架式,以便随时钻进加古鲁身体里。

「是啊,而且这算是最后通牒了哦。」

『这是什么意思?』

榊没回答加古鲁,迳自看着拱廊下方。

「哇──!这里的风景真棒,人变得跟蚂蚁一样小耶!而且大家都穿得好鲜艳啊!商店也好漂亮!」

『……?』

「看样子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小镇可是我们打造出来的呢。」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啊。)

榊忽然双手贴着拱廊,用四肢趴着张望下方,大概是想看得清楚一些:

「从前,这里只是块鸡不生蛋的土地,只有田地和劳动的农人。多亏有了井泽和清水他们这些了不起的家伙,才建造出这个模样。」

『阁下也是其中一人吗?』

「俺嘛──什么也没做,只有写些诗罢了。其实有段时间在武市主公麾下干些暗杀的工作,不过实在与本性不合。要不是为了赎罪也不会做现在这个工作,其实做得不怎么起劲呢。」

榊苦笑一声后,直接躺了下来,他大概很喜欢拱廊上方的环境。

『武市──是土佐勤王党的武市瑞山(注:幕府末年土佐勤王党之首)吗?他另外有个名字叫半平太是吧?』

「你真清楚。」

『可是我对你却不清楚,你是要来谈判什么?』

「哎,差点忘了。」

榊忽然站起身,虽然长褂应该没弄脏,他却吐了下舌头、拍拍长褂:

「我们决定今晚逮捕你们俩,而且不择手段。」

『……你说什么?』

那群鬼魂一直不断袭击,用尽力气想逮到加古鲁。

但是听榊现在的口气,似乎已经有了计策。

「都怪你们不肯乖乖束手就缚,我们会使出这种手段也可说是情非得已。」

榊捡起脚边的手枪,还套在手指上转啊转地把玩。

然后,他冷不防把枪口抵住加古鲁的额头。

『没用的。』

加古鲁双眼的光线蓄势待发,带着轻蔑的口气低声说道。

「没用吗?好吧,后会有期。」

榊爽快地把手枪收回怀里,然后就直接往下消失。他从拱廊天花板上落进商店街的人群中,在没人察觉的情况之下离去。他那股高洁的气质,让人感到和井泽那种武士有些不同。

(欸,加古鲁,你觉得他们打算怎样啊?)

老爷爷只露出一颗头,一脸严肃地问他。

『如果你以前也是当警察的,应该能想像得到吧?想要引出目标时,你会怎么做?』

(要是我的话……)

老爷爷倒抽了口气。

『你终于发现了啊?』

如果用尽方法都不能引出对方──那就只有想办法让对方主动出现。

警方跟挟持人质的犯人僵持不下时,就会用「你母亲会哭得很伤心哦!」的说词来劝说,好打动对方的心。

当然,也可以在门前边脱衣服边跳舞。

不过,对方已经说了会不择手段。

这么说来就再简单不过了。

只要威胁就行了。

况且,老爷爷本来就已经拥有了最容易拿来威胁的材料。

「你这家伙……你说什么!」

一名年轻鬼魂站在停着红绿灯的哈雷机车前方,他正是御色町商店街的始祖──清水。在车灯照射下依然没有双腿的年轻人,看起来真的宛如发出绿白色的光芒。

而驾驶座上的住持还有坐在他前方的双叶,都瞪着清水。

「不好意思,但是你们也难辞其咎。就因为不断阻挠我等,所以最后才会演变成不择手段。佐佐尾先生迟早都会变成恶鬼吧?虽说躲在加古鲁的身体里就能安全,但也不能保证。」

『这就是阁下等人所说的手段吗?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坐在后座的希典中将,忽然探出头来如此说着。

「这么说来,你们连那老头都不如。」

住持抓起插在后座的卒塔婆,朝清水击去。

号志灯正好在这时转为绿灯,在路口等待的车子同时驶出,但清水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由于哈雷机车也没动,等在后面的车因而猛按喇叭。但住持只回头瞥了一眼,立刻就让对方安静下来。

「这算是给你们忠告过了。我等尽可能

不对佐佐尾老奶奶有任何危害,不过当作交换,得让她出面成为引老爷爷出现的诱饵。」

『这和恶鬼的行径有什么分别?』

清水没有回答希典中将的质问。

「我们已经了解你们所说的了。双叶,告诉他我们是答覆。」

双叶一听住持说完立刻点点头,然后接过住持递来的念珠朝清水扔过去。

「白痴,你再去死一次好啦!」

念珠还没打中,清水的身体就消失了。落在地上的念珠,刚好被下一瞬间驶过的汽车辗碎。

「欸,阿伯!我们赶快去奶奶家!」

「当然。」

哈雷机车在原地回转,朝刚才的来时路折返。

「老奶奶在不在家啊……」

看着紧咬指甲的双叶,住持简洁回答:

「今天这个时间她不会在家的,因为这是她去替老头扫墓的时间。」

「那就表示……」

「没错!所有跟这件事有关的人,全都会聚集在昧礼寺。」

住持握紧油门使劲猛加,双叶突然感到一阵强风迎面袭来。

双叶虽然很想相信加古鲁,但唯有这次让她感到不安。

面对一群鬼魂敌手,加古鲁能逃到哪里呢?双叶完全无法想像。

即使如此──

「谁敢对老奶奶动手,我绝对饶不了他!」

和双叶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们,穿过了黑夜的御色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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