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到一鼻子灰尘,被呛得好难受,和己忍不住后悔,刚才应该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个口罩才对,不过多亏他的努力,兔转舍店内看来焕然一新。
「再来只要把商品整理一下……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嘛。」
和己看着店中央放置的记忆挖掘卧铺,轻轻点了点头。
当双叶和大姊姊为了找寻加古鲁回到过去的这段时间,和己则在店里进行大扫除,大姊姊并没特别要求他,只是因为闲着没事就顺手做了。
「和己,来喝杯茶吧。」
东宫天弥从店后方探出头来。就跟加古鲁和凯鲁普水火不容的立场一样,两者的制作者——大姊姊和东宫天弥表面上看来交情很差,然而,一旦出现这样的危机,他也会率先跑来帮忙。两人果然还是属于良性竞争的对手。
「哦,好的。谢谢。」
和己脱掉莫名奇妙出现在店里的围裙,拿起放在柜台上的茶杯。大姊姊红茶、绿茶都爱喝,不过东宫奸像只喜欢红茶,至少和己就从来没看过东宫喝绿茶。
「高原那家伙,平常也该打扫一下店里嘛,真是的。」
东宫在柜台前排放两张椅子,一面咒骂着。
「也不是啦……不过,每次只要有什么事就会由我和双叶打扫,算是处罚吧。说不定大姊姊心存期待呢。」
和己坐下来,慢慢啜了口红茶,顿时疲劳稍解。
双叶跟大姊姊至今还没有清醒的样子。
上次在大姊姊的记忆中体验了将近一个星期,不过现实世界才过了十五分钟。
但是,这次却已经过了一小时都还没回来。
「没办法啊,脑内的时间有个人差异,会因当事人的心境而不同。你看,大家不是都说发生意外之前,整个世界的运转会变成慢动作吗?」
东宫大概是发现和己一直盯着卧铺,赶紧向他说明。
「是这样吗……」
「况且这次不只是去找加古鲁,还得治好他心里的创伤才行吧?难度跟上次差太多了。」
「小加的创伤……」
加古鲁在那个时代到底是没能保护哪个人呢?
和己看着东宫。他的祖父东宫雅臣就是加古鲁的制作者之一,而孙子现在也是炼金术师,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请问,东宫先生——」
就在和己开口时——
『不好了!』
大声呼喊的是现身坐在记忆挖掘卧铺上的凯鲁普。
他和加古鲁一样是石像,所以不会出现表情变化,但所有人还是明显感受到他的焦急。
「凯鲁普不是去探望上次那位伤者了吗?」
和己出言确认,东宫代替凯鲁普点点头。加古鲁跟双叶都身陷非常状况,东宫又被找来,所以目前最空闲的凯鲁普便成为前往探病的代表。
『这个——那位伤者不见了!』
「你说什么?」
和己跟东宫都惊讶地站起来。
『小生还记得运送伤者的救护车车牌号码,所以也向他们查询……不过,没有一家医院急诊室接到这名患者。』
「为什么……?」
到底是谁,又为了什么原因把伤者藏起来呢?再说,这么做又有什么好处呢?和己完全无法想象。
「不对劲啊。」
东宫也陷入沉思。
「那位伤者——除了他本身之外,比方说受的伤、穿着或是言行举止,有什么不寻常吗?」
「我不觉得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耶……」
『小生的意见也跟和己大人一样。至于言行举止,由于那位伤者当场失去意识,也就不得而知了。』
「嗯……」
当东宫思索的同时,身旁的和己从柜台下方拿出电话簿,找出有急诊室的医院,一间间打电话问。不过,询问每家医院的结果都一样,到处找不到他形容的伤员。
「如果是已经出院倒还罢了,从一开始就没进医院的话……实在太古怪了。」
和己挂上话筒的同时,叹了口气说。
「难道会是新手炼金术师吗?」
东宫的结论和己也有些赞同。
『但是,完全没侦测到隐形水银和无形硫磺的迹象。让小生引以为傲的可是拥有比加古鲁大人更精密的感应器呢。然而,目前却没有任何反应……』
凯鲁普的回答显得很低调。
犯人把伤员藏起来,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和己突然看到躺在记忆挖掘卧铺里的加古鲁。
「呃……东宫先生,你知道小加过去发生什么事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
「不是啦,只是……小加这次昏迷不醒,会不会跟这起医院的事件有关呢……这么说来,也可能关系着过去有过牵连的人。」
「原来如此,会这么想的确很自然。」
东宫点了点头,随后坐在椅子上,双臂交叉在胸前。
「……我也没经历过战争,知道的全都是从祖父口中听来的,没什么太重要的讯息。不过,我想在那个时代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吧。」
「有任何线索吗?」
「没有啊。我实在难以想象有人会因为那场战争而怨恨加古鲁或高原,真要恨的话,嗯……应该是恨我和凯鲁普吧。」
「恨东宫先生你们?」
「是啊——严格说起来,或许痛恨东宫电机的人还不少。」
『这一点小生倒不清楚。』
凯鲁普的一句话让东宫脸色变得阴沉,和己对此也有些纳闷,原本以为凯鲁普对东宫的事无所不知,原来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这段历史实在不值得自夸啊。」
东宫的笑容里带着些许自嘲。
「简单说,东宫电机也跨足军事武器制造。」
「咦!?」
「吓一跳吧?不过,这却是出自我祖父的善意啊。」
和己也很熟悉东宫雅臣这个人,他是位个性温柔善良的有钱少爷……没错,记得他对发战争财的父亲相当厌恶。
「他当初认为这是尽早结束战争的最好方法。而且,不只是我祖父,几乎所有日本人都是这么想——」
听他这么一说,和己也无话可说。
为了国家而甘愿献出生命的人有相当多。以往对于这些事只在书本上学到,但现在从东宫口中听来,却多了点真实感。同时和己也回想起当时认识的那位善良的炼金术师东宫雅臣。当知道心地善良的雅臣竟会制作武器,他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
「不过,还是不知道犯人为什么要把伤者藏起来啊。算了,反正调查之后总会真相大白。」
东宫说着,一面拿起茶壶重新斟杯茶。
和己也点点头,一口气喝掉已经冷掉的茶,再接过茶壶。
只有凯鲁普似乎还在认真思索,静静地站在一旁。
距离兔转舍几百公尺外的,是御色第一小学。
这里是双叶就读的小学,正值星期天校园里没什么人,只有假日值班的老师,以及参加社团练习的孩子们,而小学后方的山上更是渺无人烟。
进入秋天之后,偶尔有些老人家为了欣赏红叶走进山林,但几乎每个人看到树木之后都说「应该过一阵子再来的」,之后就败兴而归。目前正是这样的季节。
在这座山里,有位被称为主宰者的生物。
那是以女性姿态展现的植物,名字叫做欧西里丝,外表美艳动人,然而个性却高傲又难以捉摸,一生起气来就会从触手发射光线,着实令人害怕.话虽如此,御色町的居民并不会特别躲着她,偶尔她上街时,大家也很自然地打招呼。
树木的叶片从夏天开始转红,欧西里丝向它们表示安慰之意,一面在山里散步。对同为植物的欧西里丝而言,红叶就是老化的象征。虽然即使叶片散落,树木也不会枯死,但身体一部分渐渐衰弱的确令人伤悲。
欧西里丝每走一步,触手就会发出「咻——咻」的声音,小动物们到现在还很怕看到她,至于镇上的小鬼如果用手指着她大喊「摩尔波鲁」(注:电玩太空战士《Final fantasy》系列中的怪物,是具有复眼和触手的食人植物),更会让欧西里丝毫不留情地发射光线。
欧西里丝到了能将整个御色町一览无遗的小山丘时便停下脚步。在一大片彼岸花的守护下,正想放开嗓门唱着人类听不见的歌曲时,她忽然察觉到不太对劲。
——是谁?
她一开始以为是人类。不过,那脚步声实在太诡异了,这座山里没什么特别的秘密,为什么要刻意放轻脚步呢。或许是那个自称是加古鲁劲敌的怪盗百色?不过除非必要,他是不会隐藏脚步声的。
听起来不是四只脚的脚步声,所以也不是小动物。
——这座山也变得危险了吗。
欧西里丝留意避开脚下的彼岸花,一面寻找脚步声的来源。如果欧西里丝的制作者希沙姆在的话,事情就容易解决了。不过,他现在跑到大老远的地方去跟认识的花店购买稀有种花卉。
为什么希沙姆在的话事情容易解
决呢?因为在他这个蠢蛋当诱饵之际,欧西里丝就能找出对方的来历。反正希沙姆虽然蠢却身强体健,应该死不了吧。
但是,既然希沙姆不在,欧西里丝也只好无奈地独自下山。
——咦?欧西里丝,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发生什么事啦?
山腰附近森林中的树木们轻松地问候欧西里丝。
——有没有看见可疑人士呢?应该是刚才进到山里的。
——听妳这么一说……鸟儿们的状况不太寻常呢。
欧西里丝抬头仰望,只见树枝随风摇曳,平常会有鸟儿在枝条上歇息,现在却不见踪影。
她忽然察觉到。
——树枝上好像有什么。
欧西里丝一发现异状,那抹影子就摇晃着树枝,虽然眼睛看不到,但那里确实藏着什么。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用了能隐形的药品,明明有声音、有气息,却看不到形体。
——什么人!
欧西里丝伸出触手追赶着影子,当触手发射出紫色光线,影子的前进轨道立刻改变,没让光线射中,似乎当光线发射的那一瞬间就已经预测到方向。
紫色光线贯穿树叶,直冲天空。
欧西里丝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她将隐藏在身上的触手全伸出来,手臂周围则冒出当作盾牌的叶子。
她脚下速度丝毫不减,开始追逐隐形的跟踪者,灵巧地运用触手在树木之间飞攀。欧西里丝像只长臂猿穿梭在森林里,用的都是触手,双手反而空下来,为的就是打算用双手逮住跟踪者。
然而,她与跟踪者之间的距离始终没缩短,从前方树枝不自然的摇曳方式看来,可以了解对方果真是个看不见形体的「东西」,不过,逮住之后痛打一顿,或许就能让对方现出原形。
——什么!?
欧西里丝的触手展开行动!感应到正下方有异物飞过来,触手立刻长出叶片。但叶片却应声被贯穿,触手也被刺伤。
——唔!
入侵者明明在前方,攻击却来自正下方。难道敌方有两人以上?
不过,下方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欧西里丝悬吊在树干上,仔细观察四周。
这次光线从左后方射过来,一开始看不见,但这一次欧西里丝就了解,这并不是单纯的光线,而是有一团光线缠绕着物体。光线铁片——就像飞刀一样。
欧西里丝了解无法用叶片盾牌来阻挡攻击,于是挥甩着触手想拨开飞刀,但飞刀的威力却将欧西里丝的触手从根部砍断。被截断的触手伴随着飞刀,一起飞到森林的另一端。
——这种攻击方式还真有趣啊。
被截断的触手马上又长了出来,欧西里丝也和加古鲁他们一样,主要攻击武器就是光线,但是,这次的对手是以光线为原料,将隐形水银包裹在物体外层,扎实的结构连带提高威力强度。
不对!现在还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隐形水银。
——气味果然不太一样。
会从不可能的方向展开攻击,从这种手法可看出这次的敌人并非泛泛之辈。
欧西里丝发现了令人兴奋的猎物而露出得意的笑容,下方的草丛突然发出声响。
——逮到了!
欧西里丝朝草丛发射光线,紫色光线一碰到地面立刻变黑,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腐蚀光线。但是,这次却连拿手招式也使不上劲。
一瞬间,握着树枝的触手突然失去重心。
光线飞刀一刀截断了树枝。
——不妙!
欧西里丝从高处往下直坠。以触手和叶片当作防护垫隔绝撞击,着地之后张望四周,寻找敌人踪迹。
感觉后方有阵凉风吹过。
当触手伸过去时,已经太迟了。
——呜!
利刃砍断了欧西里丝的颈子。
欧西里丝的头应声落下,颈子喷溅出有如鲜血的汁液。
挥砍的影子并不赶尽杀绝,转往草丛奔去。
——哪里逃!
欧西里丝一把抓起被砍下的头,往敌人逃走的方向丢掷。
「!?」
这一招也出乎敌人意料之外吧,一时打乱了对方的行动。
——看招!
欧西里丝被抛在空中的头,从口中发射紫色光线。
「……」
光线似乎击中草丛里的敌人,只听见一声隐约的呻吟。完成任务之后,欧西里丝的头直接掉落,潜入地底。这不是死亡,而是化作山林养分。
本来还想再追,却发现敌人气息已经消退。
看来对方逃窜得很快,欧西里丝也追不上了。
——哼。
真是个难缠的劲敌。万一被攻击到弱点,现在会是什么状况呢。对方的反应速度虽然像动物一般,行为模式却有如人类。不过,若是人类的话,又无法解释为何能从匪夷所思的方向发射武器啊。
——居然毫不畏惧地与妾身对战,难道又是炼金术师?
不懂得炼金术的一般罪犯自然不在话下,就连职业杀手看到欧西里丝的模样也会吓得半死吧,何况是战斗?但也不能排除对手是类似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总之欧西里丝无法判断。
反正,最后的目标一定是加古鲁吧。来到这个小镇的奇人、怪人,终究会找上加古鲁。虽然不情愿承认,但欧西里丝唯一敌不过的就只有加古鲁。
——先联络吉永那小伙子吧。
噗的一声,欧西里丝刚被砍断的头又从脖子上长出来,若无其事地拿出手机编写简讯。对于能在体内调制万灵丹的欧西里丝来说,头和头发也差不多。
状况没特别进展,和己只能在兔转舍无聊地消磨时间,这时,口袋传来振动。
「咦?是欧西里丝传来的。」
和己拿出手机,看看内容。身为植物的欧西里丝没有声带,不知何时开始和己跟她没事就互
传简讯,有时在路上发现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会拍下照片,彼此交换心得。有一次收发简讯时刚好被某学妹看到,居然招致莫名其妙的误会,害得和己还拚命辩解。
然而,今天的简讯却跟以往不同,简短扼要。
——注意来路不明的敌人。
「这是什么意思啊?」
正当和己想和东宫商量,站起身的一剎那。
兔转舍前方的玻璃橱窗发出振动,外头并没有吹强风,但玻璃却不断发出格格的声响。
「和己,你退后一点。」
东宫伸出手,把和己挡在身后。
就在和己的目光搜寻着凯鲁普时,忽然看到不寻常的现象。
兔转舍店外——也就是御色南口商店街。现在正值星期天下午,出门购物的人并不多,来往的大多是从车站准备回家的年轻人,或是刚吃过饭的情侣。
有个人站在兔转舍店门口,直视着店内。
他看起来好像有些惊讶,但又立刻否定似地摇摇头。是不是看到什么怪东西了呢,兔转舍里总是摆些怪东西,也难怪不明就理的人看了会吓一跳。
「那个人……」
还没分辨对方的身影,眼前就出现一道道闪光。
「哇呀!」
有如闪光灯发出的刺眼光线让和己忍不住别过双眼,接着是一连串玻璃碎裂的声音,几秒钟之后还听见利刃擦过空气的尖锐声响。
「凯鲁普!」
记忆挖掘卧铺放置在兔转舍正中央,凯鲁普就坐在上方保护着它。只见他面前出现六个小型光线屏障,顺利抵挡店外突袭者的攻击。「比起加古鲁使用的大型屏障,不知道凯鲁普喜欢一次放出几个小型屏障呢?」在这种危急时刻,和己还思考这种问题。
『站住!』
当光线尚未完全消失时,凯鲁普就瞬间失去踪影。
凯鲁普既然会离开,就表示他判断店内已经安全,和己立刻跑到记忆挖掘卧铺旁。
他看见有东西掉到地板上。
「这是……刀吗?」
地上掉了六把刀,与其说是刀,也不过就是把铁片打薄,说是「刀片」还更贴切些。要用这个切什么呢?
「这跟忍者用的那种叫苦无的武器还满像的,类似手里剑吧……好烫!」
弯下腰想捡起刀片的东宫,突然把手缩回来。
「好烫啊……看来刚才那几道闪光,就是将光线缠绕着苦无射出来的吧。」
东宫用烫到的手指抚摸着耳垂,一面对和己说明。和己只知道有一道道光线往自己这边发射,东宫真不愧是炼金术师。
「那么……敌人的目标应该还是加古鲁吧。」
「……看来是这样。」
和己也点点头。
刀片掉落的位置就在记忆挖掘卧铺的正前方,而且还是正中央身处梦境中的人所躺的卧铺。也就是说,敌人从兔转舍店外直接瞄准加古鲁。
「刚才那个……是人吧?」
和己向东宫确认。
「我也没看到长相,不过,那应该是个男人。」
「又是炼金术师吗?」
「我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似乎不是。」
东宫确认几次温
度已经降下之后,才从地上捡起苦无。
「竟然会想到将光线缠绕在物体周围发射啊。不过,这苦无表面附着的物质跟隐形水银又不太一样。」
「那……」
「敌人不是炼金术师,但应该身怀另一种有别于炼金术的绝技。」
东宫分析时的表情依旧一派轻松。
一瞬间,远方突然传来爆破声。
从声音的来源听来,爆炸似乎发生在商店街拱廊的另一端,虽然有路人尖叫,但这些算是家常便饭,大家也不感到意外。
『喔喔喔喔喔喔喔!』
但是,当看到凯鲁普在兔转舍前一边翻转、一边飞向空中时,这下子连东宫也不得不心慌,他冲出店外,往凯鲁普飞滚的方向冲去。
「凯鲁普!?」
和己跟东宫都追了上去,事后回想起来,当时整家店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啊,还好敌人并没有再次靠近兔转舍。
是因为打倒凯鲁普就满意了吗?
凯鲁普从拱廊头被打飞到拱廊尾,翅膀和腿各被折断一边。虽然石像不会流血,但这副惨状也让和己不忍卒睹。
『小生……败于普通人类……』
凯鲁普痛苦呻吟。
和己回过头。明知道不可能看见,却还是忍不住想确认敌人的身影。
御色町南口商店街本身倒不怎么混乱。一如往常,有些商家赶紧把陈列在店外的商品收好避难,部分行人则以为这又是加古鲁干的好事,口中喃喃抱怨。就凭这么一点风波,惊慌的人也没几个。
这时,和己看到一名男子的背影,正翻弄着似乎是斗篷的玩意。
那名男子一下就混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不过,他的身影却已经深深烙印在和己眼底。
「小加……」
总是在一声呼唤下就会立刻现身的最强守护者,此刻却不见踪影。
昭
和
在一片橙黄色灯光下的仓库里,四周静得连小虫子拍打翅膀聚集到灯泡旁的声音都听得见。
如果在现代,连外面跑的电车或汽车声音都听得见,但仓库却把所有声音隔绝在外了,在这股接近恐怖的寂静中,双叶和石像大眼瞪小眼。
「欸……真的不记得吗?像是樱花祭典时大战那群金光闪闪的变态啊,或是跟一大堆鬼魂对战的事。」
双叶盘坐在石像面前,身上穿着向大姊姊借的衣服。上身是泼染图案的和服,下半身则穿着比长裤还方便活动的工作长裤裙。
『阁下也实在太过固执,在下已经维持这等状态十多年,毫无参加祭典的印象。再说,在下不是早已说过不认识阁下吗?』
「才不是这样——咧!你只是丧失记忆了啦!」
『就算真是丧失记忆,以常识判断,脑中也不可能会有未来的记忆吧。』
「你骗人!你只是在心里封闭自我,大姊姊也这么说!」
『骗人的是阁下吧,到底想对在下做什么?』
「装什么傻啊!」
双叶站起来,狠狠踹了石像一脚。
「大家都在等你回去耶!少啰哩啰嗦的,快醒过来啦!」
双叶说完又对着被锁链团团捆绑的石像踢了好几脚,结果身体突然飘到半空中,只见她急着挥动双手双脚挣扎,一下子被隐形拳头般的形体一拳往后打飞。
「痛!」
石像冷冷凝视着摔倒在仓库地上的双叶。
『每天重复做这些相同的事,真亏得阁下不感到厌倦啊。』
「你这家伙……!」
双叶站起来,准备再给他几脚。
『该适可而止了!』
石像的双眼泛起红光,双叶就像反射动作般地停下脚步。
『在下也并非好惹到遭拳打脚踢毫不还手。』
「你……」
他的眼神再认真不过。
双叶听到前所未有的严区言词后,不但当场愣住,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平常总是心甘情愿任双叶又踢又踹的加古鲁,现在跟双叶之间不只是目前相隔的距离,感觉更远更远。
「别跟小孩子那么认真嘛。」
仓库门一开,射进一道刺眼的光线。双叶长时间待在仓库里,眼睛已经适应暗处。
喜一郎走进仓库,看到沾了一身土的双叶忍不住苦笑。
「双叶,妈妈说可以开饭啰。」
「嗯……好。」
「别这么泄气嘛,今天好像有咖哩饭吃哦。」
双叶一听到咖哩都快流下口水了,喜一郎似乎也很开心。
「不过,现在不是缺乏粮食吗?可以吃这么好吗?」
在这个时代生活几天之后,双叶也渐渐了解状况。兔转舍里之所以很少金属锅具,听说是全都被拿去做炮弹,除此之外,一部分家具财物也被军队征收。有些人认为这些财物与其小心翼翼珍藏在家里,一旦遇到空袭还是会被烧个精光,还不如贡献给军队。
「哦哦,这方面该说是妈妈有本事吗……她总知道很多偷鸡摸狗的方法啦,花了很多精神研究怎么样可以多领到一些配给,此外,她也懂得不少节约的办法。」
「果然如此……」
「其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投机取巧的事啦,像是伪造配给票之类的,虽然被抓到好像要严惩,但有很多家庭不这么做就吃不饱啊。」
喜一郎神情落寞地低语着。经过几天一起生活之后,双叶也渐渐能了解他的心情,其实他跟双叶是同一类人,虽然平常一副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但本性都一样率直善良。只是这两人都不喜欢彼此承认这一点,所以动不动就吵架,感情却愈来愈好,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总之妳先把这身衣服洗一洗吧,没多少衣服可换哦。」
「好——的!」
双叶走出仓库时,又看了石像一眼。他还是被层层锁链捆住,像是没有意识似地端坐着。
「双叶,妳不用担心那尊石像哦。」
从仓库回到主屋的短短路上,喜一郎把手放在双叶头上对她说:
「那可是我的爸爸和妈妈——还有东宫叔叔,为了守护日本所打造出来的石像啊,一定不会是坏蛋的。」
「嗯……」
双叶也知道他不是坏石像啊。
话虽如此,那尊石像毕竟不是「加古鲁」嘛。
「所以呢,如果双叶有危险,他一定会保护妳的,他就是这种好石像啊。」
喜一郎边说边摸着双叶的头,让她忍不住用力把喜一郎的手拨开。
「我最讨厌被当作小孩子看啦!被你一摸,绑奸的头发又松掉了啦!」
双叶的头发被喜一郎乱拨之下全乱了,这也是双叶讨厌人家摸她头的理由之一。她无奈地把头发松开重新绑好。
「阿喜,开饭啰!」
由纪站在兔转舍门边招呼两人。她母亲因为到隔壁遭到空袭的小镇帮忙亲戚,所以由纪都到兔转舍跟大伙一起吃饭。
「啊,双叶,妳的头发又乱啦。」
「就是说啊!阿喜哥动不动就爱乱摸我的头!」
「呵呵呵,自己就像多了个妹妹,阿喜一定很高兴嘛。」
「少乱说。赶快吃饭啊。」
喜一郎又板起脸,说完就径自走进主屋。反倒是由纪从门边走下来,帮双叶重新绑好头发。
「喜一郎也真是的,坦率一点不是更好吗。」
「他对大姊姊倒是必恭必敬。」
「那是因为阿喜从小就很尊敬他父母啊。」
「是哦……尊敬啊。」
双叶也很尊敬爸爸、妈妈,平常对话却没办法用这么有礼貌的口气,因为父母就是父母,不必要用对待外人的客气态度嘛。
「双叶的发型很有趣呢,这在未来世界很流行吗?」
「也不算流行啦,马尾巴是很普遍的。」
「自从禁止烫发之后,感觉漂亮的发型愈来愈少了……我其实没太大兴趣啦,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只是偶尔也想换个可爱的发型。」
「由纪姊姊想试试马尾巴吗?」
「咦?我不用了啦。阿喜也说我『这样就很好』。」
由纪说着,脸颊泛起红晕,而一旁的双叶则望着由纪腼腆的笑容。无论是哪个时代,总是有相同的儿女情长啊。
这时,玄关传来高声喊叫。
「高原先生!高原先生!」
因为声音听来陌生,双叶和由纪立刻进入主屋,到玄关采个究竟。只见一名穿着制服的大叔,递给喜一郎一只信封。事后双叶向大姊姊问起,才知道那就是邮差。
那位邮差大叔把信封交到喜一郎手上后,举起双手大喊:
「恭喜了!」
「……呃。」
喜一郎大概知道里面是什么,静静地收下信封。
「阿喜……」
等邮差走出兔转舍骑着脚踏车离开之后,喜一郎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红纸。
——红纸。
双叶也听过这个名词,拿到这张纸的人就得上战场。
突如其来「磅!」的一声,双叶转过头发现由纪昏倒在
地。
「由纪姊姊!」
双叶连忙把由纪抱起来,这时大姊姊刚好不在家,喜一郎又盯着手中的红纸愣在原地,双叶只好一个人把由纪抬到客厅里,先让她躺下。
双叶事后回想猜测,大姊姊之所以当时不在家,或许是早就知道那天那个时刻会送来给喜一郎的红纸吧,没有一个父母在知道自己的孩子将上战场后还能保持心情平静。
或许,大姊姊想逃避一生中最难受的回忆。
喜一郎把召集令放在小餐桌上,自己端正坐在桌前。
他面对这张改变人们命运的纸片,闭上双眼,仔细沉思。
已经过了快两小时了。
双叶躲在门柱后方,一直静静地看着喜一郎的背影,回到家中的大姊姊则照顾着先前昏倒的由纪。
双叶心想,该怎么开口跟喜一郎说话呢。
正当她伤透脑筋时,墙上的时钟响了。
「……妳有什么奸烦恼的呢,双叶?」
喜一郎背对着她说。
「这跟妳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未来世界里并没有战争,我上不上战场都不会改变妳的未来。」
「你别这么说啊!」
双叶再也按捺不住,冲到小餐桌边抓起红纸。
「为什么凭这一张破纸就得让阿喜哥去送死!不管怎么想都太奇怪了吧!什么战争,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双叶说到后来已经完全没头绪,但喜一郎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不用去啦!装傻就好了啊!反正军队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可不一定哦。」
喜一郎从双叶手中拿回红纸笑着说:
「说不定当同袍遇到危难时,我大叫一声『危险!』就能救他一命呢。谁也不知道会影响谁的命运啊。」
「就算这样……阿喜哥还是得杀人吧?」
「不会啦。十七岁应该是军队中年纪最小的,像我这种小孩子顶多是跑腿打杂,何况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分配到枪枝,而且我也没想过要杀人啊。」
「不过,还是算帮凶吧!?」
「如果这样能守护我的家人,要我做什么事都行。」
喜一郎的语气异常坚定。
「嗯,跟双叶一面说话的同时,我下定决心了。我还是要从军,虽然我不喜欢打打闹闹,更不想杀人。不过,这样的我说不定也能守护其它人。」
「阿喜哥……」
「这样好吧,妈妈。」
双叶一转过头,看到大姊姊靠在门柱旁。
「就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我没有意见。」
「谢谢……妈妈。」
喜一郎深深行了一礼。
「大姊姊!这样好吗?」
双叶走到大姊姊身边,抓着她的肩膀使劲摇晃。
「不要紧。况且,喜一郎既然已经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如果喜一郎说他不想上战场,我也会体谅他的心情。」
大姊姊说完,微微一笑。
「为什么……他不是大姊姊的亲生骨肉吗?」
「所以才更要这么做啊。」
想也知道,大姊姊当然不想让喜一郎上战场,为什么还得压抑一切感情,非让他去参战不可呢。双叶真的无法理解。
「好啦,既然决定就得赶快准备才行。」
喜一郎站起来,把红纸塞进衣服口袋。
「我去问问要准备些什么。」
大姊姊微笑着目送喜一郎走出客厅。
「我不懂啊……为什么大家都……!」
所有人面对这不寻常的情况,竟然都当作天经地义,让双叶好想放声大哭。
但是,她不会流下眼泪。双叶的原则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哭泣,打从念幼儿园之后,她就没在家人或吵架对手面前哭过。
但是,心底的那股悲伤却挥之不去。
「可恶!」
看着双叶举脚用力踢向旁边的门柱,大姊姊却一点也没动怒。
接下来几天过去,伊代、喜一郎以及由纪都已经接受事实,按部就班为上战场做准备。双叶实在没心思帮忙,每天都在小镇乱晃,经常看到跟喜一郎年龄差不多的年轻人身穿军服,和家人走在路上。至于车站前则总有全家人高喊万岁,目送前往战地的军队。
「不好意思,请妳帮个忙。」
车站前有位大婶叫住双叶,她手上还拿着白布和缝针。
「这是什么?」
「咦?妳不知道『千人针』吗?这是给要到前线去的军人当作护身符用的呀。」
「是哦。跟干纸鹤差不多啊。」
双叶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于是接过缝针,在白布上缝了条线。这种简单的针线手艺上家政课时曾学过,大婶感动得要流眼泪,不断向双叶道谢之后才离开。
周围的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是男或是女——男人大多穿着日式国民服(注:类似男性军服的卡其色服装)或西装,女人则头包着防空头巾、下半身穿工作长裤裙。所有人都畏惧着随时可能发生的空袭,不时仰望灰蒙蒙的天空。
地面因为不是柏油路,所以很容易扬起灰尘。双叶心想,或许因为尘埃满天飞才会让天空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吧。从照片中看到的所有太平洋战争都是黑白画面,不过现在双叶身处的昭和二十年(公元一九四五年)看来永远都罩着一层黄色烟雾。
双叶觉得肚子饿了,决定先回兔转舍。想到有许多人家就算肚子饿也没东西吃,自己却靠着大姊姊的「本领」得以饱餐,实在有些可耻。不过,羞耻还是无法战胜饥饿。
「嗯?」
兔转舍的门口停着一辆车.这个时代光是看到车子就很稀奇,这种东西不是都被军队征收了吗?或者这是军用车呢?不过看起来比较像是一般的轿车啊……
「啊,您好——您好,好久不见。」
在兔转舍里正跟大姊姊说话的是个矮胖的欧吉桑。身上虽然穿着一套整齐的西装,但突出的小腹实在太醒目,明明还是微凉的季节,他却拿着小手巾猛擦着没半根头发的光头。
「我回来了——」
双叶一拉开门,欧吉桑像是看到稀有动物似的,两眼睁得好大。
「哎呀呀,这位是……高原大人的千金吗?怪了,什么时候又有个这么大的孩子——」
双叶直盯着眼前这个大吃一惊、举止夸张的欧吉桑。
「不是啦。不过,现在的状况也差不多是这样啦,你就把他当作喜一郎的妹妹好了。」
「哦哦,既然您这么说……妳好妳好,幸会幸会。」
光是这样简单的说明,对方也不会轻易相信吧,不过,这就是大人之间的对话吧。欧吉桑即使对双叶也是彬彬有礼地鞠个躬。
「大叔,你哪位啊?」
「叔叔是从一间叫东宫电机的公司来的。」
「那你不就认识雅臣大哥?」
「哦哦,您知道社长啊,这样就省得解释了。在下名叫平贺,在东宫社长手下工作。是的。」
这位自称叫做平贺的欧吉桑,边搓双手边对着双叶笑咪咪,感觉还真像诈骗集团。就双叶看来,这么和蔼可亲反而更可疑,但反过来想,倒是个很容易被摸透的人。
「这位大叔是来干嘛的啊?」
「是为了由纪啊。」
大姊姊朝身后招招手,由纪就拎着行李跑过来。
「哦哦,这个,这次为了我的事……真的很谢谢您!」
由纪用力地行了一礼。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看到双叶一头雾水,平贺接着解释给她听。
「对啊,由纪小姐要到我们工厂工作了。是的。」
「工厂?为什么?」
双叶确实听喜一郎说过,由纪因为「学徒动员」(注:日本在战争时借调在校学生到军备工厂支持)的关系,和整个学校一起到附近镇上的工厂工作。难道她还要再找工作吗?
「我想,在阿喜从军的这段时间,我也该努力做点贡献才行。只要想到为了让日本能早日结束战争,我还是得更拚命工作才对。」
由纪拖着跟自己体重差不多的行李,她的母亲自从到隔壁遭空袭的小镇帮忙重整后,好像就一直住在亲戚家,由纪似乎也是从那时就决定要外出工作的。
「由纪姊姊不要紧吧?」
「为什么要担心她的安危呢?」
「因为大都市可能会遭到空袭啊……」
「关于这一点请不用担心。是的。」
平贺看着双叶,表情完全没有一丝忧虑。
「再怎么说,由纪小姐也是高原大人的朋友,敝公司社长在这方面也有万全的安排,包括工作的场所也因为安全考虑,选择和东京有一段距离的地点。」
「是在总公司附近的工厂吧,平贺先生。」
大姊姊好像也很信任平贺,对于由纪前往东京的事显得很开心。
「是的。社长也说那一带应该不会遇上空袭,也就是说,当作工作兼疏散,可谓一石二鸟。社长也会就近关照。」
「原来是这样
啊。」
双叶拍了拍手表示同意。
「事情就是这样。由纪小姐,准备好了吗?」
「嗯,是的。」
平贺帮由纪把沉重的行李提起来。明明重得要命,他却轻轻松松地提着。
「双叶,那我们就等战争结束后再见啰。」
由纪挥挥手。
「妳这就要走了吗?」
「嗯,得趁早适应工作才行。」
「这样啊……」
「啊,对了,双叶,我有个请求。」
由纪双手合掌,露出一脸为难。
「妳头上的发束,可以送我吗?因为双叶看起来运势很强,我想留着当作护身符。」
「这个吗?嗯,好啊。」
双叶把绑头发的红色发圈拆下来。的确,她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希望这份好运也能感染到
由纪身上,双叶在心中祈求,一面将发圈递给由纪。
「谢谢。」
由纪把发圈揣在胸前,露出开心的微笑。
「由纪小姐,我们走吧。高原大人,改天见。」
平贺拉开玻璃门,领着由纪上车。
不过,他却顿时停下脚步,奸像想到什么,之后立刻转身走回兔转舍。
「哎呀呀,我这老糊涂好像忘了东西,由纪小姐,妳先上车吧。」
由纪似乎也懂得个中道理,对平贺行了一礼之后就走出去。
「大叔啊……你表现得太明显啦。」
「呵呵,是吗?不过,反正他们两位马上就会忘了我的演技吧。」
双叶看着大言不惭、一脸笑容的平贺,也只能苦笑以对。
喜一郎靠在平贺开来的那辆闪着黑光的轿车旁,看到由纪从兔转舍走出来后,干咳了一声。
「阿喜……」
「拿来。」
喜一郎伸出手来。
由纪不懂他的用意,露出一脸困惑。
「行李。」
「哦哦,还放在店里。」
「……这样啊。」
照理说,当由纪走出店门时就应该已经注意到了吧。喜一郎也察觉自己似乎有失平静,但依旧保持神色自若,不让由纪发现。
「由纪,我跟妳说……」
「阿喜支持我的作法吗?」
由纪打断了喜一郎的话。
「那、那当然……啊。」
「那就好。因为自从我说要工作之后,阿喜什么都没表示。」
「抱歉。」
喜一郎坦率地向她道歉。老实说,他之前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入伍的事,好不容易心情平静下来时,由纪找工作的事却一下子进展顺利,到最后演变成无法劝阻的地步。
但是,喜一郎也不打算劝阻她。毕竟应该没有比在东宫叔叔手下工作更安全的地方了吧。
「嗯?」
喜一郎的手突如其来地被由纪握住。
好久没碰到由纪的手了。以往总顾忌旁人的眼光,所以特别回避。但是,一想到不知道还能不能重逢,忍不住想把对方此刻的体温烙印在记忆中。
她的手好暖和。还是,是自己的手太冰凉?
「阿喜,你害怕上战场吗?」
「害怕……不会啊。只是,丢下大家让我有点担心。」
「嗯。」
由纪只点了点头。
「不过,只要想着还能再见,心情就轻松多了。」
「是啊。战争一结束就能再见面啦。」
「是啊。」
喜一郎握紧由纪的手。由纪手上的温度让他快颤抖的心顿时温暖了起来。
「如果还能再见……到时候……」
「阿喜……」
喜一郎搂着由纪的头。
他丝毫不担心他人的眼光,因为更珍贵的宝物此刻就在他手中。
怀中的由纪不停啜泣,泪水沾湿了喜一郎的衣襟。
喜一郎也不知道,两人究竟还能不能再见。
「阿喜……阿喜……」
然而,耳里听着这个从小不知道被呼唤过多少次的小名,每听一次就让喜一郎誓言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定要和由纪一起看看,双叶居住的那个未来。
他忍不住紧紧搂住由纪的身子。
由纪离开之后,兔转舍只剩下三个人。虽然由纪本来也不住在兔转舍,但几乎每天都到店里帮忙,经常就把她当作家里的一份子。
因此,少了由纪的晚餐餐桌就显得十分冷清。喜一郎永远忘不了,双叶喃喃自语的那一句话——「不久之后就更冷清了啊」。
平贺帮忙了很多入伍前的准备事宜,包括很多妈妈不知道的事,他也回答得很详细。平贺说了,其实不需要太多随身行李,军服等用品都有配给,最重要的还是做好心理建设。
就这样,距离喜一郎入伍的日子,只剩一天。
喜一郎有生以来第一次暍了酒,辛辣的酒液入喉后,全身都热了起来。然而,即使如此,一身上下还是完全感受不到温暖,反而是妈妈和双叶鼓励他的心意,让他觉得温馨。
到了众人熟睡的寂静深夜,喜一郎走进仓库。
『是喜一郎吗?』
仓库里传来石像的声音。
「是啊。好久不见。」
喜一郎在石像面前盘腿坐下。
石像被使用炼金术打造的特殊锁链给团团捆绑。打从喜一郎出生时,石像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感觉像一件家具,也像是守护神。
『阁下从以前就这样,烦恼时就到这儿来。』
「嗯,现在也很烦恼。」
『在下并非人类,无法了解人类的烦恼。』
「说得也是。」
跟一尊石像鸡同鸭讲的对话,却让喜一郎的心情感到平静。即使他没有一颗人类的心,但只要有个能倾诉的对象就让喜一郎心满意足。
「明天我就要从军,召集令已经寄来了。」
『是吗?』
「这一去可能会死,也可能得杀人。」
『因为阁下是人类,跟在下并不同,』
「是啊。如果全世界的军队都像你一样坚固,就不必伤脑筋了。」
喜一郎拍了下膝盖笑着说。石像始终低吟着,不懂喜一郎到底觉得哪里有趣。
喜一郎大笑一会儿,之后突然脸色一正,凝视石像的双眼。
「我有事相求。」
喜一郎双手撑着仓库地板,对石像行了一礼。
「希望你在我上战场的这段时间——守护大家。」
『所谓的「大家」指的是谁?』
「妈妈、由纪、双叶、还有小镇上的居民……不对!是这个国家的所有人!」
喜一郎的态度再认真不过。
光靠他自己一个人,好多事都办不到。但是,这尊石像却能将凡事化为可能,喜一郎不想让石像的能力就此埋没,导致日本陷入惨状。
「拜托你……守护大家吧!」
『那就解开这团锁链,在下可以即刻杀光所有敌人。』
「不是这样的……」
喜一郎的眼中泛着泪光。
「所谓的守护,不是你说的那样啊……」
『在下的认知中,一切以排除外敌为最优先考虑,如此便能让守护的对象免受灾害,也能针对敌人之后的敌对行动防范未然。』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喜一郎眼中的泪水滴滴滑落,渗到仓库的泥土地上。
『阁下为何流泪?』
「我好怕啊……」
喜一郎说出真心话。
「我好怕死……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啊。」
一面说着,再也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喜一郎也不用袖子拭泪,双手撑着地板放声呜咽。
喜一郎卸下冷漠的面具,露出一般十七岁少年应有的表情,一张跟其它少年一样充满无力感的脸庞——这才是真正的他。
「我还想读书……想跟由纪在一起……想让妈妈过好日子……我讨厌去杀人……」
石像面对泣不成声的喜一郎,只是默默不语凝望着。
如果对方是人,这时应该会说几句安慰的话语,或是伸出手来搭在他的肩上,但石像却没有任何举动。就算他不是被锁链捆住,也会有一样的反应吧。
「但是……为了守护日本,我非去不可……或许会死在战场……到时如果有你守护大家,我就能安心……」
『阁下的言论令人无法理解。看来在下与阁下对于守护一词的见解似乎并不相同。』
「所谓的守护……」
喜一郎思考了一会儿,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认为是为了不失去重要事物而挺身而出……当然,打倒敌人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因为自己很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是,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唔。』
石像轻轻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似乎正思索着喜一郎这番话的含意。
就在喜一郎正要开口继续说话时,仓库大门被打开了。
「喜一郎,你在里面吧?」
是妈妈的声音。
他赶紧抓
起袖子擦拭眼角,咳了几声。
「有事吗?妈妈?」
「我有东西要给你。」
妈妈的声音听来有点可怕。虽然还有好多话想对石像说,但喜一郎还是向他道别之后就跑到妈妈身边。
双叶来到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已经快要两个星期了。
一切对她来说都毫无真实感。不论是帮忙喜一郎准备行囊,或是在兔转舍吃着大姊姊做的饭,以及平贺来接喜一郎,这些感觉全都只像是故事情节。
事实上,这些都是梦境。不过是在加古鲁的脑中模拟体验梦境罢了。
就算听见喜一郎接下来要入伍前往战地的消息,双叶也期待他像偶尔出差的爸爸一样,马上就能回家。
双叶原先脑海中的常识就是最大的阻碍。一听到拿枪对战,有几个人会真的相信呢?就算在漫画里,突然有人冒出来对你说「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击倒大魔王的」,听了谁会相信呢?
但是,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全是距今六十多年曾经发生过的历史。
这些只要记在脑子里就好,只要一遇到危险就立刻回到原来的世界,反正双叶本来就打算在加古鲁一恢复记忆时就回去的。
然而,双叶一想到有人真的在现实生活中经历过这些事,就觉得很难释怀。大姊姊和加古鲁,他们都历经这个时代。一想到那样的痛苦,就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双叶也曾清楚地对大姊姊说过那些话。
结果,大姊姊只是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用听的跟实际体验感觉毕竟不同啊,这次是个难得的经验吧。」
大姊姊似乎完全把双叶当作客人,虽然心里不太舒服,无奈这就是事实。
双叶怀着复杂的情绪来到车站,平贺还特地开车来接他们。
她不是第一次进到车站里。虽然这里将来会变成位于宏伟高楼里的大型车站,但目前却是只有单线行驶的小车站,跟之前那次时光旅行所看到的并没有改变,当时双叶他们就是在这里目送前往东京的东宫雅臣。
上次只有几个人的停车场,今天却来了好多人,几乎都是熟面孔。有兔转舍附近的邻居、某家店的老板及送红纸来给喜一郎的邮差大叔。这些人排成一列来为喜一郎送行。
「祈祝高原喜一郎同学旗开得胜!」
「万岁!万岁!万岁!」
所有人齐声喊了三次「万岁」。
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双叶一点都搞不懂。
「双叶,妳要跟着喊万岁才对哦。」
虽然身旁的平贺这么说,双叶根本不甩他。
喜一郎提着一大包行囊,只向众人行了一礼。在等候火车来的这段时间,喜一郎只是彷徨地东张西望。
终于,冒着烟的火车缓缓进站,喜一郎对着大家再次深深一鞠躬,然后就背起背包。
「欸,阿喜哥!」
双叶看着喜一郎,忍不住街上前。
「双叶。虽然我们认识不久,我妈就请妳多照顾哦。」
到了这种时候,喜一郎那抹不羁的微笑依旧没变。
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吧。
「别去那什么鬼战争!不想去就留下来啊!」
双叶拉着喜一郎的衣袖,放声高喊。
周围的人全吃惊得屏着呼吸。
「双叶,妳在胡说些什么!」
喜一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到底为什么啊!干嘛一定要当兵呢!那个鬼战场有什么奸去的!你知不知道大姊姊和由纪姊姊多么——」
双叶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从背后架住双手。
「干嘛啦!」
架住她的正是大姊姊。
「双叶,别胡闹。」
大姊姊把个头娇小的双叶一扔,平贺一把接住后,把双叶像行李一样拎走。被抱走的双叶眼中看到的,是那群眼神中对她表示不以为然的人,还有对着那群人拚命解释的大姊姊。
「放开我啦,大叔!」
「那可不成。」
直到走出车站、来到轿车旁,他才总算把双叶放下来。虽然引来周遭的异样眼光,但平贺立刻陪着笑脸敷衍带过。
眼看双叶开口准备理论,他先发制人对双叶说明。
「双叶,就算心里想着这种事,也不能说出口啊。」
「为汁么嘛!」
「妳是因为太年幼,所以不懂,光是妳刚说的那些话就很可能受到处分哦。」
「咦……?」
「在现今社会中,如果开口反对战争,就等于破坏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啊,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呢。」
「破坏规矩,也就是会被整个小镇的人排斥吗?」
「一点都没错。正所谓难杜攸攸之口,这类流言通常比火车还快传遍整个城镇。」
「可是,本来就不该有战争啊!」
「不该有?」
平贺是不懂双叶的意思吗?他侧着头纳闷。
「爆发战争也是令人无奈的吧。但既然已经开战,非战不可,就一定要战胜才行啊!作为神国日本的子民,这是当仁不让的义务啊。」
「这……」
双叶这下子懂了。
她终于明白那格格不入的感觉是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们根本不反对战争啊!战争会带来死亡,会让人没饭吃,他们也感受到这些困境,所以唯一的希望是战争早些结束。
另一方面,双叶所居住的日本提倡和平主义,是个被要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发动战争的国家。
这些都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才被制订出来的。现在正在进行的战争,完全没有带给众人任何教训,所以大家才真心认为日本会胜利,也才有人为了日本获胜而献出生命。
两个时代的想法完全不同。
全心全意——深信日本终将得胜,努力存活下来,光是这样就让人精疲力竭。
「啊——」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
眼看喜一郎搭乘的火车渐渐离去,双叶和平贺只能在远处目送,其实双叶还有好多话想对喜一郎说。
「阿喜哥……他也认为日本会打赢吗?」
「谁知道呢。」
平贺的口气像在打迷糊仗。
「只是,没有人喜欢战败吧。我也不容许敌国来践踏这个国家啊。是的。」
平贺认为自己说得太有道理,忍不住一再点头。
双叶看着他那副表情,又领悟到另一个格格不入的感觉。
双叶勾勾手指,要平贺过来。
平贺见状把脸凑上来。
「看招!」
只见双叶双腿并拢,使出一记飞踢。
「那就把阿喜哥叫回来,换你去上那个鬼战场不就好了……!」
双叶拍拍双手,看着被她踢飞出去翻了几个跟斗的平贺。
来到这个时代好不容易有次成功的飞踢,让双叶稍微一吐心中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