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雾都的少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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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月少尉!」
先被找到的,是等候的那一方。
大英帝国首都伦敦。作为此城市的大陆门户,维多利亚站月台上人潮汹涌。
这栋庄严的建筑与其说是车站,倒不如说是宫殿。半圆形的屋顶以用螺栓固定在挑高天花板的钢筋组合撑起。圆顶车站内有几辆蒸汽火车以巨大的车轮碾过,冒出蒸气并鸣笛。
穿著厚实外套的英国人络绎不绝地从车厢被挤向月台。有互拥祝贺相逢的男女:彼此坚定握手的绅士;敏捷伶俐地拖著行李的小厮:还有扬起稚嫩声音招揽客人,卖报纸与擦鞋的少年们。
这样的人潮中,有个令人眼睛一亮,年轻日本少尉的身影。
他是一名表情柔和的青年,高眺直挺的身躯被立领军服所裹覆。
不过,似乎由於军服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给人的印象青涩多於可靠。被不苟言笑的老人推挤,表情也无一丝不悦,也会一一让路给体格娇小的卖花少女。
另一方面,从列车定出来的青年却与他成对比,穿越浊流般的人山人海,笔直地朝他定去。皮肤晒得黝黑的身子穿戴著圆顶礼帽与双排拙长大衣,轻松地提著沉重的旅行箱,清澄的眼眸中蕴含锐利的神色。
「秋山真之少尉,远道而来辛苦了。」
「嗯。谢谢你前来迎接,望月次郎少尉。」
大约相隔一年的重逢。即使是熟识的朋友,两人仍挺直背脊绷起脸孔。
但持续不了多久,远从日本而来的客人真之,露齿弯起嘴角:
「次郎,你还没习惯啊,东张西望的,就像个刚来到这城市的土包子。」
「你看到了啊?真过分。」
「谁叫你个子高,混在英国人中还是那么醒目,再加上你这身军服。」
「因为来这里是处理公务。」
「我不是说这个。你不但衣服崭新,又穿不惯的样子,就像刚过七五三成年礼似的。」
「太过分了」
次郎对真之的说法无奈苦笑。(图)
即便碰面就斗嘴,次郎也不感不悦。真之的毒舌众所周知,尖酸言词是他的友情之证。
「你都没变呢,学长。」
「你才是吧?好了,别在这种地方说话。伦敦应该有好酒吧,去喝一杯庆祝重逢吧。」
「请别这样,才刚抵达这里而已。佐藤中校也在等你喔?」
次郎一皱眉,「哎呀,这又怎样」真之一副煞有其事地将脸靠向他说:
「这句话只能在这里说其实我没赶上列车,所以现在还在开往伦敦的火车上。因为如此,你接下来还得待在这个车站白白枯等两小时。既然这样,不如就边喝边等吧?」
「你真的是军人吗?」
次郎对一点都不感愧疚的真之深深叹息。
真之也不在乎晚辈的态度,说著:「我累了,帮我拿。」便将行李箱推给对方,朝入口大厅迈步,以丝毫不感疲累的活力步伐定去。
被丢在身後的次郎露出苦笑,跟在吹著口哨的前辈军官身後。
望月次郎诞生在这个世界,是一八七三年也就是明治六年。
那是残存著明治维新之混乱的过渡期时代。
次郎被外祖父一手养大。
他的外祖父是萨摩藩士望月诚一郎,不但曾历经萨英战争及戍辰战争,也是叱吒幕末风云期的旧时代武士之一。
不过以当时的萨摩人来说,他异常地奔放,爱好自由且喜欢旅行。明治政府成立後曾邀请他担任政府要职,他却予以拒绝并旅行海外。
「老兵功成,自该身退。」
虽然态度沉重似地退隐,但其实是因为觉得藩阀的拘束很麻烦,所以仅抱回大笔功勋奖金,对高官厚爵与名声不屑一顾。
事实上,从孙子的观点来看,诚一郎也是个怪人。
两人生活在奥秩父的深山里,隔世而隐遁,也几乎不与左邻右舍往来。
就因为如此,诚一郎似乎完全不了解养育孩童的方法。最初的时候是东奔西跑、手忙脚乱,但整体上来说还是失败。结果,当次郎成长到十岁的时候,家事便全部部落到他一个人身上,一手包办了。
譬如在寒冬冷冽的早晨,就算次郎顶著一张冻伤的哭脸冲洗东西,诚一郎还是固执地死不离开火炉旁。不仅如此,当次郎为了扫除而掀开被炉时还会喊著「好冷!」翻脸生气。就这样使唤次郎,自己却拎著饵食逗弄迷途的小猫。
为诚一郎买回最爱的金平糖也是年幼次郎的工作之一。翻越险恶的山路前去甲州街道上的老店铺购买,太阳尚未升起就要出门,回来时都已傍晚。不但如此,每次都会被大吼「太慢了!」这是无论风雨,全视诚一郎的心情而决定的家务。
次郎的不幸并非由於没有劝阻外祖父这般行为的人所致,而是因为他也不认识能够拿来与己身境遇相比的普通家庭。毕竟他的母亲早已亡故,又与父亲分开生活,因此无论受到多么不合理的要求都不会违抗,说起来,他甚至从未想过怀疑外祖父说的话。贩卖金平糖的零食店老板娘在他每次去的时候,都会露出同情的表情送他糖果或馒头,次郎不知道原因,总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即便如此,诚一郎唯独对孙子的教育毫不懈怠。或者更应该说,以当时的标准而言,诚一郎对孙子彻底施以称得上一流的英才教育。
一般的教养陶冶就不用说,还包括汉学、史学、数学、科学等,范围涉及多元领域,尤其在语言学上,鞭策次郎学习英、荷、法、德等语言,只要次郎学不好,就会毫不留情地举起拳头。诚一郎原本就是博学强记之人,加上经历数年的海外生活而习得不少相关知识,他将这一切都传授给孙子,他的严厉有时甚至近乎虐待。
但次郎依旧唯唯诺诺地遵从,耐著性子承受外祖父的指导。虽然他并不一定是个优秀的学生,但是却会令旁观者不禁拭泪怜悯。
就连诚一郎也说
「你太老实了,真没趣。」
可说是几近任性的抱怨。而即使被这么说,次郎也还是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诚一郎教导次郎的不仅学问。
反倒是就算将用功读书摆在其次也要彻底进行的学习有二礼节与剑术。
关於前者,次郎早就将此精神付诸实践。与诚一郎的共同生活本身就是严苛至极的礼节教学,像次郎这样的优等生应该不多了。
问题在於後者。
诚一郎是身经百战的资深剑豪,也是剑术高手。然而,他经历的所有战争却同时宣告著刀剑时代的终结。如今决定战场胜败的并非武士的武艺,而是近代兵器与物资。他以己身的血汗亲身体会到这件事。
不过他却枉顾於此,坚决传授次郎这一门时代错误的技艺。
「剑之道即为『人』之锻链。」
这是他秉持的道理,也应该是处身於激情时代与无数英雄豪杰交手之剑士的确切心声。
因而展开的诚一郎的「修行」,则是超越虐待,几乎要杀死人的教导。
然而次郎还是乖乖承受如此的修行,甚至没脱口说过一个累字。
简单地说,不管外祖父多么严格,次郎仍非常喜欢这个怪人外祖父。
诚一郎因病去世时,次郎十六岁。
就算是如此一路走来的次郎,长到了这年纪也多少懂得一些俗世道理。次郎不厌其烦地劝说外祖父去看医生,他却是笑著敷衍,这位老剑豪已经领悟自己死期将近。
某一日,他将次郎叫到院子,要求孙子进行剑型演示。
次郎的剑已到达实战程度,外祖父盘坐在床铺上,眯眼盯著孙子专心挥剑的模样。
演示完毕後,外祖父没有说出任何类似感想的看法,只是很满意似地表情一缓点了个头。
基於诚一郎的遗言,次郎在外祖父去世後回到生育自己的家庭父亲家问候。虽然外祖父与父亲问有严重的嫌隙,但或许外祖父临终时仍有所遗憾。
结束与父亲的重逢後,一方面也由於父亲的推荐,次郎不久便踏人海军官校的大门。
而後交到生平第一个朋友,也就是秋山真之。
「我说次郎,英国的酒吧什么时候落魄到拿茶代替啤酒啦?」
「来英国一定要尝尝红茶。就算在异国,待客之心仍然很重要。」
「你到底懂不懂啊?这茶叶是印度生产的,换句话说,这是英国基於帝国主义野心而压榨落後国家的血肉而来,同样遭受西洋列强毒牙威胁的日本国民竟悠哉地喝著」
「嘶~」
相对於板起脸咬牙切齿的真之,次郎一脸平静地啜饮红茶。
两人所在处是次郎介绍的茶屋。真之似乎不满他不带自己去酒吧,从刚才便满口抱怨。
两人是海军官校学长与学弟的关系,同属第五分队。真之是第十七期,次郎则是小他两届的第十九期学生。
不知为何,真之一开始便很在意次郎。两人个性虽然可说完全相反,看著凡事小心谨慎且正经八百的学弟,他反倒破天荒地觉得有趣,不知
为何便对他特别关照,待他有如拜把兄弟一般。
真之是曾经就读帝国大学的青年才俊,不过很可惜地,不论是嘴或性格都很差劲。真之的口舌之祸在军校每个地方均成为骚动的根源,而每当这个时候,直之总是不顾会造成次郎的困扰,硬是将他扯进纷争动乱的漩涡之中。当真之以毒舌与狂妄言语横冲直撞时,苦笑著坚守在其背後的便是军校时期的次郎。
爷爷年轻的时候或许也是这样。
这是次郎今昔如一的感想。
这样的两人,现在却如此坐在伦敦的茶屋中喝著红茶。岁月真是不可思议。
「旅途中还好吗?」
「也没什么好不好,我已经是第二次来英国了。」
「也对,就是『吉野』回航的时候,记得是在两年前吧?」
次郎如此一问,真之颔首肯定。;口野」是军舰名。当时日本海军委托英国阿姆斯壮密契尔公司建造巡洋舰,真之是为了这个任务才踏上英国领土。
「明治二十六年六月。才不过两年前却已有隔世之感这么说会不会太夸张?」
真之的视线投向远方。次郎察觉他的心情,沉沉点头:
「当时与清国的战争据说突然地势在必行,恭喜你一切顺利。」
「现在才道贺?真是令人惊愕的慢半拍,这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吧?」
「学长搭乘的;巩紫』没参加黄海的海战吧?以学长的个性,周围的人展现杰出灿烂的功勋时,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竟然还收到祝贺的信件,我想那样你反倒会生气。」
次郎半开玩笑地说著,真之却应道「没错」,毫不客气地同意了。
明治二十七年。日本由於朝鲜半岛的主权问题,另外又为防备大国俄罗斯之东亚侵略企图,与邻国大清开启战端。这是近代日本迎接的第一场战争日清战争
一方是影响力不仅在中国大陆,且长期及於东亚圈全域的大国清。
另一方是终於在明治维新时完成全国统一,解除三百年锁国政策,才刚开始与「世界」展开对话的弱小国家日本。
在这场几乎所有西洋列强均预测日本会败退的战争中,日本却获得胜利。
东洋小国免於被欧美殖民地化,且为了与他们并肩而行,迈步走了出来。
「好了,我的事就先说到这里为止。说到这个,你那里又怎样?你到这里留学也差不多有半年了吧?」
「还不到三个月啦。不过还真是眼花撩乱的三个月总觉得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
次郎老实地说出感想:
「你看,光是这条街。蔓延无际的整齐街道,宛如神殿的建筑物,有马车和铁路,最近还看到了汽车。甚至连地底都有火车在奔驰。」
「你是说地下铁吧?我之前来的时候没搭到,很可惜。」
「习惯以後,可是非常便利的工具呢。最近那个什么叫电灯的东西也普及起来,世界最先端的技术渗透至一般日常生活。而且不只是技术,各国的大使馆、公使馆栉比鳞次:银行多如紧星。音乐厅也四处可见,随便爱去哪一问就去哪一问。这里不论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层面,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说著说著,次郎的目光转向窗外。
隔著玻璃窗观望的街道上点亮了迎接黄昏的街灯。在煤气灯投射出的浅橙色光晕下,裹著厚重大衣的行人来来往往,双轮出租马车与公共马车奔驰而过。踏著石铺道路的嚏睦马蹄声与车轮压轧声引发来自东洋青年们的异国情怀。
一八九五年,是世纪末的时代。
十八世纪,英国作为各国的先驱完成工业革命,此後持续领导世界潮流。充满希望与活力的资本主义的发展,伴随新技术的开发,并加上蒸汽、煤炭等新能源;钢铁、非铁金属、重化学工业等重工业均大幅发展。如此的产业进展,更带来大笔的设备投资与商品的大量生产,於是英国开始寻求投资剩余资本的殖民地。
进入十九世纪後,英国在年轻的维多利亚女王的领航下走向世界。於是,穿戴著近代思想与皇家大义的钟甲,挥舞著帝国主义之剑,眨眼问将地球的七成领域纳於其支配下。一世纪前还是地处大陆外缘的乡下岛国,却击退为数众多的列强甚圣被称为「七海统御者」或「日不落国」,就此进入了维多利亚王朝的黄金极盛时期。
就连眼前即将迎接下一世纪的现在,英国仍然持续稳坐世界首位。次郎离开祖国到访之处,即为这个国家的首都。
他的任务是学习英国军事尤其是海军学。多亏祖父的教育,次郎对外国的知识既丰富又正确,而就是这一点受到军方上级的重视。
「虽说如此,要学的东西太多反倒令人迷惘。再者,老实说我也有自卑感。日本在去年终於修正条约,被英国承认是对等国的地位,但内部实力的差距却宛如成人与孩童。」
他说著,一面还吐出自嘲的叹息。
英国是彻底的现实主义之国。即便是在去年修正了英日条约後,与其说英国承认了日本的地位,不如说这只是单纯依据东亚情势订定策略的结果罢了。
然而次郎是日本军队的军官。虽然只是区区一名少尉,却身处非得让本国军力成长至能够与西洋列强对抗程度的立场,为此甚至受命至此留学。
当前日本正气喘吁吁地朝近代化前进,英国便成为其近代化过程的模范。但那可说是非常遥远且无边无尽的漫长过程,在伦敦待得愈久,便日渐切身感到其中的困难。
不久前,自己还过著在秩父山中的生活
远离人烟,无穷无际的山野就是次郎的世界。与自然共同生活,偶尔采采山菜,捕捕野鸟,度过在简陋的家里遮风挡雨的每天。於与世隔绝的缓慢时光中,日日宁静安稳地修行。
然而现在却远渡异国,严肃地讨论著国家事务。真之说宛如隔世,也确实正是如此,关於未来的种种,自己怎么会明白呢?
「没有霸气啊!」
「说得也是。不好意思,你当作没听见吧。」
「哼。」
真之闭上嘴瞧著这名学弟。
次郎末察觉学长的视线而继续眺望窗外。
浸染落日余晖的大都市景观十分美丽,但次郎的视线却遥望著远方山峦。
「思念家乡吗?」
真之问道。
次郎不禁红了脸。想开口反驳,却见真之毫无取笑态度,便吞回街上嘴边的话。
是这样吗?
他扪心自问。而结论是
「不。」
他否认真之提出的原因:
「学长也知道,自从外祖父去世以来,我与父亲那边相处得不好。不仅家里,在日本也没有等我回去的人,我没有归处。话虽这么说,我反倒觉得自在。我已有埋骨军中的觉悟。」
这是他实实在在的答案。
并无特别的悲怆。正如话中所说,他觉得轻松自在。或许出自特殊的成长过程,次郎从以前便在正面的意义上不随俗,对任何事的执著念头部很淡薄。
真之听到次郎的说法,便专注地凝视学弟的脸孔:
「你还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
「咦?」
「呐,给你的见面礼。」
真之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片。
次郎为之一愣。真之将一只纸鹤放在桌面。
「这是叶摘小姐托我给你的东西。」
「你你遇到她了吗!?」
「遇到了。一直好想见次郎哥哥、好想见次郎哥哥地念个不停,她家人都很困扰。留下一名对你朝思暮想的未婚妻,还说日本没有人等你回去?你真不是人。」
真之展露一脸责备的笑脸揶揄著他,次郎这次真的连耳根都通红了。
「叶叶摘是父亲擅自决定的」
「她是正式的未婚妻吧?」
「她才六岁耶!?」
「以六岁之龄就这么有热情,前途不就大有可为?」
真之开心地笑著。次郎还想再辩解,但实在说不过对方,乾脆别扭起来别过脸。真之因此更加开心。
「好了。」
他精神奕奕地从位子起身
「望月少尉,接下来我们两位忧国之士应该去视察民间社交场所,以便探访英国民情。这是命令。」
最後,先醉倒的人是真之。次郎只得拜托店员跑腿,向自己的长宫报告之所以延迟了报到的原因。
「真奇怪,才喝那么一点酒,脚下的感觉怎么就变得很奇怪?」
「什么叫那么一点,你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加仑吗!竟然跟烂醉的人比酒还放倒五个人,你真的是军人吗?」
「就因为是军人,自然更不能输给英国人嘛?」
「请不要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连没喝酒的我都觉得头痛了。」
面对要著嘴皮的真之,次郎不由得仰天长叹。接下来还得带著这个烂醉如泥的军官去问候长官,实在感到前途一片黯淡。
两人所在地是名为白教堂的地区,老实说是个治安不太好的地区,不过这里有一问真之以前来过的店,因此特地叫了马车横
越伦敦市中心来到此处。
夕阳西落已久,明晃晃的街灯映照著,道上人满为患。街头反倒比傍晚还热闹,而且每个人脸上均红光满面。
次郎扶著真之举步维艰地前行,同时欣赏路上的情景。
每个人的衣服绝大多数都是黑或灰,街道也是沉重的色调。但是零落的煤气灯照明、店家散发出的暖炉火光以及火炉的光,都为街上增添丰富的光影。
油香从街角的摊贩飘出,酒吧散溢著啤酒、琴酒与白兰地的酒气,其中也掺杂著窜出烟囱的煤烟与路上马粪的气味。
喧闹声也多采多姿,传来非正统英语的欢笑声,也有挥舞拳头与同伴高歌的人,还听见不知从何而来的小提琴欢乐旋律。
光影、味道与声音。夜之伦敦其实很热闹。
「都一样啊。」
真之哼声道:
「看看那群人。原来如此,虽然每个人都高高瘦瘦,还有像天狗一样的高鼻子,但不都一样是人类吗?喝醉以後脸也会红,兴致一来也会唱歌,跟日本人没两样嘛。」
「是的。」
次郎坦率地点头同意。千里迢迢越海来访英国的真之似乎一抵达便想尽快慰问自己,从在酒吧的醉态来看,次郎便明了了。
爽朗且朝气蓬勃,在军校行事坦然、直言不讳的学长有时会莫名地笨拙。次郎虽也自觉是个木头人,但还是很感谢他的真挚。
就在此时,前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与大道相交的巷子前有一排人墙。看来前方巷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彷佛传话游戏般,交头接耳的人群抿去笑声,掀起恐惧与狼狈,甚至开始参杂著轻微的女性惨叫。
骚动如涨潮般展开,扑向两人。听见人群为之骚然的原因,次郎的表情布上阴霾。
「又来了啊」
另一方面,真之则不解地皱起眉头:
「到底是什么事,次郎?他们在吵的『杰克出现了』是指谁的事?是英国的鼠小僧(注:在日本江户时期出现,劫富济贫的义贼)之类的吗?」
听到真之刻意的滑稽说法,次郎不由得绽颜一笑,但表情随即一变,苦著脸告诉他:
「是最近惊扰伦敦的连续杀人犯,通称『开膛手杰克』。」
真之一脸吃惊应道:
「开膛手杰克?我以前曾经听过这名字,是有名的杀人魔。不过那件事早就结束了吧?差不多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对,正确来说是至今七年前。可是最近却连续发生同样手法的杀人事件,如今这话题在伦敦到处都沸沸扬扬。」
真之敷衍地「喔」一声回应闷闷说明的次郎,毕竟他才刚抵达伦敦,对一切都尚未产生切实感。对次郎而言也是,就算觉得是讨厌的事件,感觉上也还是别人家的事。
「还有那个呢?呃『袭鞋鬼』?」
真之倾听著英国人之间的对话,同时搜索出不熟悉的翠字向次郎询问。
次郎也予以解释:
「是Vampire,译成日语应该就是『吸血鬼』是指长了尖牙会吸人鲜血的怪物。」
「是怎么回事?」
真主显得比刚才更有兴趣的样子再度质问。这回次郎的表情变得有些困惑:
「我也不清楚详情我所知道的部分也仅限於看过的小道报刊,似乎是东欧流传的古老传说。他们的外观跟人差不多,但却是每到深夜便会徘徊於街上袭击人类的不死怪物。」
「你说怪物?那为什么他们会吵著『开膛手杰克变成吸血鬼回来了』?」
真之瞪大眼睛。次郎坦承内心感想,颔首说「我也很惊讶。」
「将近二十世纪的这个时代,他们真的还害怕这种迷信?」
「有人被杀是事实。而且凶手还是以残忍的手法杀人,受害者被吸血似乎也是真的。」
次郎压低声音说道。
对开膛手杰克的事件,人们记忆犹新,何况到最後这个事件的真正犯人仍未能查明。
而今再度干下犯行,现场还留下他的署名,犯罪手段也非常相似,甚至这次不止以利刃切割,还有受害者被吸血的痕迹。知道了这一点的伦敦各报社,在警察制止前便齐齐写出这件事,而且获得广大回响,伦敦这阵子都在害怕自过去苏醒而来之杀人魔的恐惧中颤抖。
「作为世界第一强国的英国国民,竟然会害怕区区一名杀人犯。」
真之嘲讽地斜嘴一笑。人潮在他们两人对话的期间不减反增,这里本来就是酒吧林立的地带,特地跑出酒店看路边热闹的人也为数众多。
「要去瞄一眼吗?」
「请别这样。」
次郎苦著脸斥责像小孩子一样邀自己去凑热闹的真之。
而就当两人打算离开的时候,旁边一名英国男子叫住两人。对方知道两人是东方人而开口询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真之一脸讶异,次郎也感到疑惑地彼此对看一眼。
「不,我们是日本人。」
次郎回答後,只见男人瞪大眼睛夸张地惊叹「老天!」
「你们还是快离开吧。被杀的好像跟你们一样是日本人。」
次郎与真之均因男人的话瞠目结舌。「请等一下」次郎赫然开口质问,真之也缩回圈在次郎肩上的手臂。
「又出现开膛手杰克的牺牲者了对吧?你说被杀的是日本人吗?」
怀著实在难以置信的念头加以确认,男人表情严肃地点头。
接著,男人盯著次郎的服装看了一会儿
「你们是军人吗?」
「是的。」
「那么说不定是你们认识的人,因为死掉的日本人好像也是军人。」
「怎么会」
次郎与真之愕然伫立於原地。
「怎么会」
听见如此的声音传来,杰克停下了脚步。因为这道声音听起来,与刚才听到的语言音调一模一样。
杰克「低头俯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们虽位在相同的街道,但是高度不同。道路两侧并排著宛如石墙般的屋宅,他便站在屋顶上。
伦敦的街灯不会一入夜便熄灭。但人工的光线却会使周围蔓生更深沉的黑暗。他的立足之处便是如此。
杰克若无其事地暴露身形,眺望地上的喧骚。从高处俯视,夹在建筑物中的地面道路充满了光与热,仿佛水银於其中流动的运河。他很快便发现正被英国人热情地拦下来说话的两名青年。
两个人看起来都很年轻,同样拥有一头黑发与黑眼。集中精神倾听他们之间的对话没错,是跟刚才听到的语言相同的发音,是日语。那两人肯定与刚才被自己咬的家伙一样,是日本人。
杰克的舌头下意识地在唇办跃动。
嘴里还遗留著血味。人血的热度在因夜气冷却的身体内部怦怦梭巡。
这是第二次吸黄种人的血。以前曾攻击一名年轻的中国女孩,虽然多少怀著期待,却不如想像中那么美味。
而这次却享受到意想不到的味道。看来日本人的血很合自己的胃口。
洁白獠牙从杰克嘴里窜出。两名青年最後被英国人带领进巷子,消失了身影,似乎是前往现场就是自己刚才所待的狩猎区。
杰克目送他们的背影,再度在屋檐上迈步。
他无畏无惧地,悠然阔步於上方光线不及的黑暗中。
「真之」。
还有「次郎」。
杰克很开心似地,哼唱著他们彼此叫唤对方的名称。
2
次郎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过正午,怀表显示著下午两点。
昨天,结果是到黎明为止都与警察一起度过。回到宿舍已是上午八点,房东夫人已经知道昨晚的新闻,咄咄逼人地想从两人身上问出详情,结果将近中午才得以入睡。
次郎睡眼惺忪地离开房间下楼,在一楼走廊碰上正要前往餐厅的真之。
真之原本就预定在此租屋,他比次郎更有精神的原因是他拒绝了房东夫人的问话,早早便回房去了。
「早,你看起来相当疲惫啊。」
「没错,应该是因为生活失去了规律所致。」
「什么嘛,真没用。」
真之愉快地笑著,看来他似乎早就起床了:
「战争时可是没有生活规律可言的啊,你这么娇生惯养地怎么行。」
被如此数落,也实在无话可以反驳。次郎梳理著睡翘的头发试图掩饰羞涩,然後又想起某事而低喃「啊。」
「怎么了?」
「我忘了早上的练习。」
「什么?你每天早上还是会挥木刀吗?」
面对瞪大眼的真之,次郎温和地笑著点头。
次郎如今仍不怠於晨问的锻链,只是单纯因为来自幼时的习惯。就读军校时,每天的行程均已订定,但仍会在晚上就寝前拨出时间热切地挥剑,真之总会大肆取笑他生错时代。
「这么说来,你的习惯改过来了吗?」
「习惯?」
「你在练示现流时不是习惯不出声吗?」
「这个啊」
次
郎苦笑地摇摇头。
外祖父传授他的剑术是流传於萨摩的示现流。
这套剑术在幕末的萨摩藩士间广为流传,是「一刀打倒对手」,贯彻一击必杀的刚剑。简而言之,就是以提剑趋敌加以斩杀这一连串的动作为基础,看来单纯但实践起来困难,是需要高度充实自我心灵、技术与体能的剑术。
Chesuto
而真之指的是出招时的喊声。施展示现流时会在一直线进逼敌人之际发出「喝!」的呐喊。然而次郎在剑术比赛时却几乎不出声,一声不吭地接近,一声不吭地挥刀。他的对手之中甚至也有因此感到无所适从而生气的人。
「无论如何,剑的时代已经在你外祖父那一代结束了,从此以後的战争是靠头脑与资金。你也真是的,若有空闲早起挥刀,倒不如去念几本军略书。」
「挥刀对健康很好耶?」
「唔哇!你怎么讲跟年纪大的臭老头一样的话?」
「锻链身体是士兵的义务嘛。」
「你是军官耶,应该优先锻链头脑吧!」
接著便伸手在次郎头上揉了揉:
「目前应该以补给脑袋的营养为重,望月少尉。军事的关键一是补给:二是情报,脑袋也一样,幸好房东夫人已经准备好我们的餐点。洗好脸就去餐厅集合,吃饭看报纸去。」
「收到,秋山少尉。」
互相行礼後,真之便先进入餐厅。次郎盥洗完毕後也跟著进去。
餐厅的桌上有面包与奶油,还准备了烤培根与布丁,散发著引诱食欲的香气。真之已经坐在椅子上啃著土司,但他的视线却彷佛牢牢钉在报纸的版面上。
「昨天的事件已经刊出来了吗?」
「没错,这份报纸大肆夸张地报导著。」
真之咀嚼著土司回覆,但视线却不曾离开报纸。
昨晚两人前往据说是日本军人遇害的地点汉伯宁街底。窗口的灯光均已熄灭,昏沉的黑暗中是妓女们聚集的巷弄,而惨遭杀害的尸体便被遗弃在巷弄尽头。
好像会如此描述,是因为现场已经被警察包围,无法亲眼确认。两人表明身分後要求对尸体进行检查。
尸体情况非常凄惨,但仍分辨得出脸孔。那张熟识的面孔属於下田安平中尉,他是派驻英国的驻外武官佐藤忠中校的部下,也是次郎的长官之一。
次郎等到黎明,向公使馆和佐藤取得联络,之後,将现场让给抵达的佐藤等人,得到核准才回到宿舍。
「真可怜,居然在异国之地以那种样子惨死。」
「唉,说起来有一半是自作自受。会在那种地方徘徊,要不是酗酒过度,就是打算花钱玩女人吧!」
相对於投以同情的次郎,真之则是态度冷淡。
然而对事件本身的关切倒十分强烈。
「甚至连受害者是日本海军中尉的部分都写了。光是这部分就占了大半篇幅,看来就跟你说的一样,社会对这个事件有异常的高度关切。」
他平静地说著,又伸手拎起注入红茶的茶杯。吞食著殖民地的血肉,却丝毫不提昨天那样的抱怨,真是个随性行事的家伙。
真之摺起看完的报纸,摊开旁边椅子上的下一份。耶次郎往椅子一探实在令人吃惊,竞准了一叠伦敦地区的报纸,每份报纸头条都大肆飞舞「开瞠手杰克」的文字。
「这些是怎么回事?」
「买回来的。」
真之一副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去找佐藤中校,他说要重新询问关於昨天报告的内容。那些就是在路上买的。」
「咦咦!?你单独去吗?为什么不叫醒我!」
「哈哈哈,别担心。我已经告诉中校『望月少尉看到惨死尸体受惊,还在沉睡』,中校也谅解了,不过似乎有点感叹。」
「你居然」
被摆了一道让次郎咬牙切齿。然而真之本人却一脸无辜地咬著土司拿起新的报纸。
「不吃吗?会冷掉喔。」
「我的内心已经宛如冬季的伦敦。」
「喔,真有诗意,次郎。用English讲就是Poctic啊。」
真之刻意表现一副钦佩。他似乎真的觉得很开心,真不像个成熟大人。
「对了次郎,你认不认识伦敦警署的人?」
「伦敦警署?你是指苏格兰场吗?」
次郎因为这句出乎意料的问句,停下用餐的动作:
「你问这个又想干嘛?找英国警察想做什么?」
「没有啦,就是若有认识的警察,要搜查也比较容易吧?」
「『搜查』?」
「嗯。」
「『什么的搜查』?」
次郎戒慎小心地反问,真之的视线终於离开报纸抬起脸道:
「望月少尉,你还没睡醒吗?当然是关於昨天事件的搜查啊?」
「为什么我们得做这种事情?」
「说什么蠢话,我们的同胞惨遭杀人鬼的毒手耶?以同为日本人的手找出犯人,是对他最低限度的祭祀嘛。」
真之堂而皇之地用前一刻才断定死者自作自受的嘴肯定地说。次郎双眼上吊瞪著他。
「学长是被时差弄昏头了吗?当然,我同情死亡的下田中尉,也痛恨犯人。可是这里是伦敦喔?更何况我们是军人,我们有我们的任务。搜索犯人的事交给英国警方就好了吧!」
「那么我问你,望月少尉,我们军人的任务是什么?」
「遵从长官的命令。」
「这正是长宫的命令。」
「咦?」
次郎不禁反问。真之抬头挺胸地重达:
「我刚才说过,中校重新询问了昨天报告的内容。佐藤中校对这次的事件非常痛心,当然嘛,因为部下死於非命。可是英国的警察上次也未将这个不可饶恕的杀人魔逮捕到案。因此,我便向他请求直接搜查事件的核准令。」
真之得意洋洋地说:
「下田中尉在我们偶然经过的地区附近遭到攻击,如果他或我们运气好,说不定就能先碰到面,如此一来自然能避免这次的惨剧。一想到这点,你不觉得一股自责的念头重重压迫著胸口吗啊啊!」
「你对佐藤中校这么说吗?」
「嗯。」
真之以做戏的口吻说完後,一副若无其事地点头。次郎趴在餐桌上抱住头。
眼前浮现长宫的脸。通晓世界情势且拥有聪慧头脑的佐藤,从另一方面来看情感面却十分脆弱。更何况真之是个演技足以担纲演员的人,在军校读书时,次郎亲眼目睹他一直以来不知骗过了多少善良的教官们
「那么」
真之姿势一变,以极度正经的语调质问无言以对的学弟:
「在伦敦警署有没有熟人?就算是行政人员也行,若是金发美女就更好了。」
苏格兰场犯罪搜查部的布拉姆洛德今天的心情也很差。原因不用多说,当然就是昨晚的杀人事件。
如今伦敦市民不分男女老少,对案件的进展都投注相当高度的关切。各报社就算在没发生案件的时候也很重视开膛手杰克的话题,对警察每个处理细节均睁大了眼,关注其举手投足的行动。当然这并非祈祷苏格兰场的英勇奋斗,只是为了不放过任何细微的搜查失误。
当代的英国以《时代》为首,拥有世界最先进的大众媒体。然而,同时只为了满足大众闲言闲语之欲望的八卦书报也如云霞满天,这些八卦杂志是世纪末伦敦的特色。
「一味煽动市民的恐惧,嘲笑警察的权威,他们是大英帝国的寄生虫!」
洛德会一天三次对部下散播相同意涵的言论。
事实上,开膛手杰克杀害的人数虽不少,但也不值一哂。七年前是五人,这次的连续事件则是六人,而受害者都是妓女与嫖客。虽然在一段期间治安有所提升,但如今杀人在东区贫民街不过是家常便饭。因此,虽说罪行不算轻微,却也并非能在伦敦引起骚动的事情。
然而现实又如何呢?凶暴的杀人犯竟然延烧成社会现象。
全都是因为他残忍的杀人手法,由於他寄给警察的信件与现场遗留的签名作法而轰动,而且也因为大肆夸张宣扬的传播媒体之故。至於他们夸张铺陈的报导,由事实上在私底下也是一名作家的洛德来看,真是令人看不下去的文笔。
黄种人
「况且这次的牺牲者还是日本人。真是个没节操的杀手。」
更麻烦的是,这名日本人还是日本海军军官。
洛德才懒得管日本这个东洋的未开发国家。但是以苏格兰场的立场来说可不行。
英国是世界上最具绅士风范的国家,至少在国际社会中必须保持这种评价。再说,才刚在去年七月与日本修订日英条约。在接到警察署长颐指气使的直接命令之下,洛德就其职责必须采取并非出自本意的态度。
不得不拨出时间给宫阶不过区区少尉的两名日本年轻人,正是其中一例。
「感谢您拨空会面,警官。」
名为秋山的日本少尉道出感谢之词。
完美的标准英语腔。这
反倒让洛德更不悦。
「我已经听署长说过情况,少尉,但很遗憾,调查并没有明显进展。虽然你们说想找开膛手杰克的相关情报,但我能做的只有公开过去的资料。当然,根据案件调查情况,也并非全部都能展示给你们看。」
洛德将署长命令当作耳边风,很快便露出不欢迎的表情面对他们。
只见日本人一脸毫不在意,夸张地大叹:
「怎么会!『没有明显进展』?这真是太令人难过了,警宫,居然『没有明显进展』。残杀我国国民的犯人看来拥有非常狡猾的头脑。鼎鼎大名的苏格兰场不分昼夜全力以赴持续搜索,居然『没有明显的进展』啊」
他流畅地说了一串让洛德面红耳赤的话。较年轻的另一名日本人自称望月露出一张遭受突发性腹痛直击的脸孔。
洛德咬牙切齿地应道
「总之,我会在尽可能的范围内不惜余力地提供协助,请两位自由调查事件直到满意为止,好吗?」
他似乎想尽早结束这次不愉快的会面。
两人的要求,简单来说就是希望得到独自调查案件的准许。虽然对於让外行人在现场东张西望感到不悦,不过在这节骨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较能减少麻烦。
「剩下的我让部下替你们安排,我很忙,先走一步。」
「知道了。我们也祈祷无论如何能尽快在搜查上有『明显进展』,警官,不过」
态度傲慢的日本人眼神一转凌厉:
「您所提供的资料中,也有关於吸血鬼的文献吗?」
正从座位起身的洛德,动作赫然静止。
「学长,你说过头了。」
「说什么傻话。那种一见面就看不起黄种人的白人,若不一开始就给他下马威,不知道会嚣张到什么地步。」
真之气势汹汹地对湿了一背冷汗的次郎回话。他的目光充满活力,正是那种有了敌人就会产生干劲的人。
两人离开接待室後,便跟著洛德指派协助的警察前往资料室。
苏格兰场以前位於西敏寺的敷地之一,如今则已迁至维多利亚堤岸的新兴地区。这座新官署正确来说应该称为新苏格兰场,是一座以红褐色花岗岩建造,外观颇有亲和力的建筑。或许是因为开膛手杰克的影响,人潮往来频仍。
「不过,吸血鬼那部分,说不定意外地不能忽视啊。」
「咦?为什么?」
「你没注意到吗?我要求提供吸血鬼的资料时,虽然只有一瞬问,但那名警官的视线却一阵游栘,肯定至少有些关连。」
真之说完冷冷一笑,一如往常地敏锐精明。不过次郎除了佩服之外更感到不安。
愈来愈投入了
应对刚才警宫的态度也是因为如此,真之认真起来便会不择手段。总是会强人所难,又把事情搞得很难收尾,再加上天性又死不认输。
有什么万一的时候,一定要以自己的判断限制他的行动次郎再三提醒自己。
之後两人便在被领入的房间内查阅事件的相关资料。
但是很遗憾,没有新的收获,绝大部分都是已经在报纸上公布的情报。真之锲而不舍,坚毅不拔地翻阅,但这些似乎真的已经是全部的资料。如此一来,社会的严厉批评或许也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却也搜集了不少关於吸血鬼的资料。虽说如此,却并非是与这次事件直接相关的资料,而是一些古书或文献,近似民俗学的学术书籍。
「大部分都是搜集自地方传说故事的文献,我想应该不太有帮助吧?」
陪同的警察也提出建言,但真之热衷的程度让次郎吃惊,开始专注地看起这些资料。
「很有趣吗?」
就算开口问他
「还好。」
他也只会冷淡地应声,态度严肃,偶而还会停下翻动书页的手,目不转睛地追著文字。
次郎在旁也大致浏览了一些内容。
他所知的关於吸血鬼的知识很零碎。以人血为食,拥有不死之身,在夜晚活动,有两只尖牙,一身奇妙的力量大概就是这些罢了。几乎都是搜罗自刊登在八卦报刊的知识。
关於这部分资料的记载甚为详细,但文章理解不易,甚至让人头昏眼花。
更何况内容本身要不是遗留在荒凉欧洲乡村的古老传闻与诅咒,就是一片腐土的墓地,还有乾燥的大蒜、木制十字架或钉桩。看到这些景观与描写就让人心情阴沉。
「抱歉,学长,我去外面走走。」
次郎告知一声,便留下真之离开房间,想转换心情而选择了人少的方向走去。
吸血鬼吗?
比起来,昨天到来的真之还比吸血鬼更不适合当下伦敦的风景。这可是世界第一的强国英国,而这里又是其首都。
可是,又怎样呢?
伦敦确实是世界的中心,但同时却也是拥有漫长历史的古都。石造的街道一入夜便冰冷生硬,在浓雾中悄悄地寂静下来。除了有被称为市的商业中心区之外,还有十二个地区,这座广大而错综复杂的大城有时会呈现出宛如迷宫的模样,到处都有潜伏的死角。
白天人来人往的石阶上,有一道深夜独步的孤影。
清脆的脚步声与雾中若隐若现拉长的身影
别傻了。
次郎苦笑,甩甩头。伦敦虽然大,却也是人口高度密集的都市,吸食人血的怪物怎么可能在无人知晓下生存在其中?
该回去了。才出现这念头次郎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听见对话的只字片语。
「杰克他」
不由得止步竖耳倾听。
说话声是从走道前头传来的,是在阶梯的方向。
什么?在这种地方?
隐匿气息,次郎逐渐靠近阶梯处。随著愈来愈接近,声音也愈来愈清晰。
楼梯旁似乎没有窗子。声音在暗处回荡,是年轻女性与男人的对话声。
「没弄错吗?」
「是,应该不会错,这次的事件看来也是那族血统所为。」
「呋,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不就好了吗,干嘛硬是要模仿族人干的好事真是个让人困扰的小鬼。」
;还不能确定是不是蕾契儿下的手有贤者大人的陪伴,应该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有那家伙在旁边也不能保证什么。首先,还可能是谁?在杰克已死的现在,继承『术圣梅林』血统者只有那个小鬼。」
「也有可能是杰克化为灰之前留下的子嗣。」
「你也跟艾莉丝持相同的意见啊。」
女性一咋舌。次郎咽了咽唾液。
她说什么?杰克死了?
还听见其他的事。血统?族人?到底是在讲什么?肯定是谈论开膛手杰克的事。但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人知道什么内情?
心跳加快。次郎反倒静下呼吸声,静下心来屏绝气息。
祖父以实战为前提的修行可不是拿来装饰用的。次郎如果真心要抑制气息,甚至能瞒过奥秩父山中的野生动物。
次郎屏气凝神,更进一步靠近阶梯处。「哼」只听见女性无精打采的叹息:
「总而言之,先找出艾莉丝。把那个笨蛋找出来,拖回去关禁闭。」
「如此似乎过於失礼。」
「说什么蠢话。大宅的人早就出手搜索,要是不先一步找到她,那些家伙的气焰又要高涨起来了。」
不过女子继续说著,并传出暗自微笑的气息:
「我并不认为他们能抓到艾莉丝。最多只会落得被要得团团转的下场。」
「因为那位大人神出鬼没啊。」
「不仅如此,蕾契儿的事情应该也把她惹恼了,家里的老太婆也伤透了脑筋。」
哼哼哼女子扬起邪邪的闷笑。听那强势的口吻,该不会是哪家贵族的大小姐?也出现不少人名。杰克、梅林、蕾契儿以及艾莉丝。次郎一个不漏地记下这些名字。
但仍不清楚重要的对话内容。只能确定这两人似乎在这个事件上拥有独特的情报。次郎悄悄紧贴墙壁更进一步挺身探听。
然而
「接下来。」
仿佛做好准备,女子的声调突然一改:
「我还在想该不会从那里大摇大摆地出现不过看来是认错人了,而且这家伙似乎只是普通的『人类』。」
并未继续展开对话让次郎为之疑惑。但下一刻,疑惑随即转为战栗。
「看来的确是。」
回话的声音从靠著楼梯倾听的次郎「背後」传来。
身体的反应比思考快一步,他弹射般离开墙壁往後一转回头。
男人站在前方。
一名巨汉,体格高大且颇具重量感。就算隔著衣物也明白那是一具千锤百链的躯体,彷佛钢铁获得生命活动起来一般。
他穿戴著双排扣长大衣与圆顶帽,大衣领子高耸挺立,遮住脸的下半部。
然而从帽舌与挺立的领襟问露出猎鹰般的凌厉灰眼,笔直地俯视次郎。
次郎倒吸一口气。
很强大。
本能上便理解这一点。
并非玩笑,在次郎至今的际遇中,肯定是位居第一的压迫感。
但是为什么!跟刚才听到的声音一样。这男人应该还在对面的楼梯才对!
次郎对自己的技术与胆量均很自负。光是背後出现空隙便足以让他惊愕,而且是瞬间在从集中全副精神注意的前方绕到身後。连个脚步声也没有简直可说是神通。
「名字?」
「」
男人开口询问。是一道从丹田发出,低沉稳重的声音。次郎的右手自然地伸到腰上,然而次郎虽穿著军装,此时却未携带军刀。
次郎全身汗毛倒竖,进入完全的备战姿势,而且早已进入攻击距离不仅是他,肯定也是男人的攻击距离。只要有一根针坠地,就必须在瞬间做出尽可能最快速之行动。
另一方面,男人也看穿次郎的紧张。眼角非常隐微地一缓,男人笑了出现这念头的下一刻便身体一晃,表现出前倾的迹象。
次郎立即回应。并非退後而是向前。次郎的身体与战斗本能看出前进比退後更有活路。
男人一瞬间似乎感到意外似地睁大眼睛,但接著露齿一笑,从次郎的视野消失无踪。
「什么!?」
可说是神速。次郎依随自己也不明白的「直觉」扭身。判断正确可是却没有意义,男人表现出对次郎的反应很开心的样子,仿佛只是握个手般轻松地抓住他的手腕,然後手一扭再度站在他的背後猛然施力。次郎无计可施地被压制住。
「动作很不错,少年。」
男人陈述简短的感想。次郎的恐惧打从体内涌出。
与外形相反,宛如舞者的轻盈动作。然而拘束手腕的力量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是出自同样的人类之手,彷佛被真正的鬼怪捉住一样。
「什么嘛,还是个小朋友啊?」
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脚步声靠近,次郎面对地板的视野中出现雾面光泽的鞋尖。
男人?
次郎不禁仰头。(图)
接著,次郎甚至忘记自己所处的情境,被眼前走下楼梯的人物剥夺了一切注意力。
於黑暗中现身的,是一名男装的丽人。
斜戴著大礼帽,肩上系著天鹅绒斗蓬,衣摆优雅地摇曳。
斗蓬下穿著贴身燕尾服与礼服衬衫,怀表的金链垂在口袋外,颈上系了一条丝质领巾。手腕处露出的袖扣是闪耀著暗光的绿宝石。
而比起这些,她还拥有一副令人战栗的美貌蕴含某种毒素之美。
染上不祥黑彩而与雪白肌肤成对比的唇办凝著无比冰冷的微笑。头发似乎梳起收拢至礼帽中,却因斜戴的缘故,几根发丝散落耳际那是散发丝质光泽的乌黑长发。
还有细长的翠绿双眸。
这副瞳孔与次郎所知大自然的碧绿存在某种决定性的差异。组成的成分有八成是冰,其余两成则包含知性、高贵,与些许好奇。
她看到次郎,宛如死神玩弄蜡烛火焰般,露出戏谵的冷笑。
另一方面,次郎愕然无语,只能睁大眼注视她的美貌。只因由衷地感到惊讶以及感动,因而表现出如此举动。
一股奇妙的寂静流淌而过。有如蹑足步行,经过底层尘封著毁灭、恶梦以及愉悦的薄冰上的寂静。
终於,男装的贵族小姐举起被白色手套包覆的手,以携带的手杖敲响地面。
「放开他,凯因。」
「可以吗?」
「哼哼这小男孩对我直看傻了眼。对我著迷的人很多,但老实成这副德行的倒是很久没看过了,让我心情相当不错。」
她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发觉对方是在说自己的次郎,不由得红了脸。
同时,岩山压顶的压迫感消失,身体重获自由。男人松开对次郎的束缚,退至旁边一步直立不动。
次郎缓缓伸展後背肌肉。而女子的视线紧盯著次郎,从头到脚上下梭巡。
「看来,你是日本军人?」
「是的。」
「偷听别人说话是从军官学校学来的吗?技巧好像很厉害嘛?」
「我我为此道歉,女士」
次郎的话一时中断。女子微笑
「我是卡莎朵拉。卡莎朵拉吉儿渥洛克,叫我卡莎就可以了。」
「卡莎女士,我是日本海军少尉望月次郎,为刚才的无礼举动致上恭敬的歉意。」
次郎以必恭必敬的英语道歉。贵族小姐卡莎则说
「无须道歉。」
她冷淡地回应:
「倒不如以情报换取情报。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毕竟你是受害者的同事,因为昨天的事件才在二芳偷听我们的对话。」
次郎身体一僵。果然,她和二芳的男人都与开膛手杰克的事件有关,但又不像警察,到底是何方人物呢?
「我说中了吧?」
「确实正如您所推测。不过,我也有事相询。您是来自什么背景?您似乎很清楚一般人不晓得的事」
「我吗?我是谜样的美女。」
相对於小心慎重然而坦率且礼仪周全反问的次郎,自称卡莎的女子一副理所当然地即问即答。
「咦?」
「看就知道了吧,像我如此神秘美丽的女子世上少有吧?不是有句东方俗谚叫做『名符其实乙吗?」
「有是有」
「那么谜样之贵妇再次质问你,少尉。」
「不是说美女吗?」
「这次想表现出优雅的特质,因为我发现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欠缺的要素。」
「我倒希望能尽量表现出『谜样乙的部分。」
;晅部分也能替换成『危险』或『性感』。」
「真奇怪。我知道您说的是英语,却听不懂您说的话。」
立於二芳的男子记得是被称为凯因不知为何一脸沉痛地闭著眼。卡莎反倒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
「什么?说是质问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想问你,当你赶到现场时,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一脸呆相的金发碧眼白种女孩』。譬如卖食物的摊贩附近或街头音乐家旁边,都是出现率很高的地点。如果看到一脸渴望地偷看餐厅,或是在空无一物的路上绊倒摔跤的女孩,就一定是她本人。」
「女女士,您该不会是在说笑话吧?我无法理解。」
次郎露出一脸困惑,自称危险、性感的谜样美女兼贵妇「哼」地一声扬起整齐的睫毛,眼睛二兄。
「算了。那么就跟刚才一样为我的美貌著迷就好。过来,靠近一点,不用客气。」
「咦?可可是,我还没为刚才的事谢罪」
卡莎举止自然地拉近距离,次郎不禁为之生怯。
不期然地,卡莎吃吃一笑眯起翠绿双眸,就像冰雕在光线反射下转换印象一般,眨眼问表情一变。次郎的背脊涌起一阵悚然。
咦?
身体内部蔓生异样的感觉,全身肌肤竖起鸡皮疙瘩。某种东西从眼前丽人的眼中侵入自己体内,宛如极北地区的冰水注入,且呈现出艳丽人影的样貌。
这人是!
次郎猛然理解「卡莎进入了自己的体内」,自己的心思与记忆正被人读取。
次郎陷入惊慌,而就连这阵动摇也无法去除体内卡莎的千涉。
别动
卡莎的语言并非透过声音,而像是透过血流传递般到达他的内心。身体也感到冻结般的不安与畏惧。虽然如此,他却不禁想顺应现状将一切交付出去,也身不由己地感受到一股灰暗的诱惑,在夜之黑暗的笼罩下,沉眠的甜美颓废气息引诱著次郎
听见外祖父的大喝。
次郎崩溃的精神重斩振作,面对入侵者的诱惑拚命抵抗。察觉卡莎惊讶的气息,同时,一道影像从她那里落下。
在黑夜里延展开的闪闪金发。
圆润的清澈碧蓝眼眸。
这是!?
影像瞬间消失,延宕的时问回复原状。
卡莎「哼」地一声以手杖敲地。次郎承受不住地跪下,如此才终於发觉,就连手脚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果然没看见啊?算了,也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
次郎无法回话。仿佛越过死亡线般全身冷汗涔涔,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乾了一般。
卡莎冷淡地睥睨失去血色的次郎,口气一变:
「我对你重新评价了,少尉。一般来说好一点就是失神,想不到就算只是表面形式你也尝试抵抗。了不起,居然能锻链到这种地步,要感谢『那位』坚毅的老人啊。」
说完,又盯著次郎的脸好一阵子。
接著声音清冷地说著「走了,凯因」,转身离开。
重返阶梯的暗处,这次是往下走。被呼唤的凯因瞥了次郎一眼,沉默地跟在後面离去。
然而,卡莎踏上阶梯时突然低语「等等」,回头看向次郎。
「我说少尉,你既然是日本军人,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次郎这才抬起头看向她。
只见卡莎仿佛扔掉至今为止的假面具,露出亲切到不可思议的表情,接著吐出彷佛讲悄悄话的声音:
「在日本
的将军里有听过『九郎乙这个名字吗?据本人所言,似乎是一名足以象徵祖国的战争名将?」面对出其不意的提问,仍未离开冲击状态的次郎头脑空转著。即便如此,他还是老实过头地在脑中想著日本陆、海军中的知名军官。
「不,我没听过『九郎』这个名字。」
「果然!那个爱吹牛的家伙,什么『清和源氏』的高贵血统。他说的话都不能当真。不过活得久一点就爱说教说个不停,明明就只是个没长大的小鬼。」
卡莎似乎很满意次郎的回答,心情转为愉快地高声大笑。也没注意到凯因正苦著一张脸叫著「大小姐」责备她。
「哎呀呀,谢谢,少尉!作为回礼,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走了。」
「等等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人!?」
被追问的卡莎露齿微笑含毒而充满不寻常的谜团,但这个笑容在次郎眼中看起来确实十分美丽。
「这么快就忘了?我是谜样的美女卡莎朵拉。再会了,次郎望月!」
以颇为愉悦的声音留下这句话之後,卡莎便带著凯因定下了阶梯。脚步声在黑暗中回响著,最後终於被黑暗吞噬。
次郎无力随後追去,只能咬牙凝视她身影消失後的一团黑暗。
听到事情经过的真之心有不甘地踱地。
「谜样的美女?可恶!可恶!将文书工作丢给学长,自己却去勾搭美女?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混帐了,次郎!」
「这可不是值得开心的事。那两人并非常人,而且明显跟事件有关。」
两人已经离开苏格兰场。如今两人正在昨天的事件现场汉伯宁街。太阳已西斜,路上的煤气灯也点亮了。
两人原想先至现场查证,但次郎就不用提,就连真之也不懂搜查的技巧,只能到处询问附近居民昨夜的事情,但是却因不熟悉当地情况而几乎没有进展。真之更是在询问开头的两人之後便已经感到厌烦,反倒对次郎提到的事更有兴趣。
「确实并非常人,是非常善於表演的催眠师。」
「催催眠?」
「根据你的描述,下这种判断也挺恰当的吧?因为暗示之类的手法对你有很直接的效果,既然连面对外行人都如此,若是专家出手,想必能为所欲为吧。」
「我我从来不曾受到暗示。」
「有呀。」
「什么时候喂,话说回来为什么学长知道这种事呢?」
「另外告诉你,我用的是十元硬币。」
「究竟是什么时候!」
真之对被他痛快地要弄的可爱学弟微笑:
「可是他们的身分的确令人在意。若出现在苏格兰场,应该足来询问警察相关的情报,搞不好那名警官知道他们的事。」
「洛德警官吗?他看起来很讨厌,却意外地颇受好评。」
「啊啊,他既罗唆又讨人厌是无庸置疑,不过他是那种无论使出什么蹩脚方法都会完成自己工作的人。虽然没必要对他贯注全神,但或许还是盯著他比较好。」
真之如此评价执掌事件调查指挥权的警宫。确实,洛德并非有威严的男人,但也不能因此判断他不是重要人物。
「对了,次郎」
真之自言自语般低喃:
「这次的案件也许背後相当复杂」
「你的意思是?」
「嗯,不过目前还只是感觉而已洛德也好,那两人也好,我觉得与事件牵连者的反应很不自然。虽然杰克确实是凶恶的犯人,但说起来不过就是个一般的杀人犯,经过媒体的喧染炒作後变得张扬虽然也可以理解。但是,事情可能不仅是如此喔?在之前的事件里,被怀疑的对象中似乎还有王室成员,若是牵扯到这个,这个问题也有可能被隐藏在事件真相的背後也不一定。」
「也许会打草惊蛇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得谨慎行动啊真之难得表情认真地低语。
次郎他们不会对同事的死视而不见,但事件若发展成国际问题则另当别论。自开放锁国以来,日本对国际评价很敏感,若察觉会造成麻烦事端的氛围,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撒手不管吗?」
;晅早。但问题是要从哪里进攻?再怎么说,情报实在不足,或许该去请求公使馆提供协助,或许能获得重要的情报」
此时真之闭口不语,因为次郎突然表情严厉地盯著自己的背後。
真之也赶紧转身往後望去。
只见
「获得重要的情报?不,两位只会白费力气喔,秋山少尉及望月少尉。日本公使馆再怎么行动,也摸不到事件线索的边。」
说出这句话的,是看起来与两人同年的青年。
是一名身材中等,有张非常端正却不鲜明脸孔的青年,他穿戴著圆顶礼帽与双排拙长大衣,以一身几乎没有引人注目处的服装包覆全身。他的手於背後交握,自然地挺直背脊,远离两人独自伫立著。
不过,散溢暗光的鸢棕色瞳孔给人不吉的印象,从帽子掉出,颜色与眼睛相同的鬈发则遮著额头。
山於事件情况被媒体广为报导,巷弄中杳无人烟。红棕色的夕阳将石地与穿著灰衣的青年染得火红。
次郎自然而然地打算定到真之的前方半步。真之却伸手制止:
「你是谁?」
「不好意思,我是政府派来的使者。不过是内部的政府。」
青年浅笑,真之眼睛二兄
「是指黑暗内阁吗?」
「喔,你可真清楚。」
青年一副钦佩地再度微笑。次郎以视线询问真之,真之则粗鲁地耳语「回头再说。」
「恶名昭彰的黑暗内阁,找我们这个弱小国家日本的少尉有何贵干?」
「是的,听说两位奉命要解决事件。我在接到上面的命令後便为了提供协助而来。」
「为什么?」
「这个吗,对我这种人来说实在是猜测不到,我只是遵从被指派的任务罢了。」
「原来如此,跟军人一样。」
「能听你这么说真是我的荣幸。」
青年笑意不绝。真之也笑著,不过目光却如出鞘的军刀。
这类谈判交涉是真之的拿手好戏,交给他就没问题。
但次郎却忐忑不安。并非由於他们提到的黑暗内阁,原因在於自称使者的青年,与他对峙令次郎忐忑不安。
体格上次郎比较卓越,而青年也没有通晓格斗技的人特有的气息,当然,也感觉不到在苏格兰场碰到那个名叫凯因之巨汉一般的压迫感。对方虽有配备手枪的可能性,但以这距离来说,次郎有抢在对方拔枪前制止其行动的自信。
然而,次郎却怎么也不觉得与青年交战会获胜。更正确地说,他不想与对方交战。虽然是典型的平凡无奇的青年,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如何?待会儿能拨出时间与我谈谈吗?」
青年说著,走近两人,清亮的鞋跟声在巷弄响起。次郎全身窜过一阵紧张。
不过真之却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很抱歉,今晚不行。我们必须依长官的命令参加某个宴会。你应该能理解我们不能违抗命令的立场吧?」
「别这么说,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青年露出更为透明澄净的笑容接近两人,接著踏人了次郎的警戒距离。次郎猛然向前迈进,插入青年与真之之间。
青年仰脸看向次郎,双方面对面,视线交错。
感觉青年在笑。并非至今假面具般的笑,而是更生活鲜明的,宛如肉食动物的笑
但就在下一瞬间,他端正的容颜窜过一阵惊讶:
「你与那个女人碰过面了?」
「哪个女人?」
次郎反问。可是这时候青年已经毫无吃惊的模样,相对地散发出更加复杂而深不见底的漆黑情绪。
「给你一个忠告,望月少尉。请勿与渥洛克家族的人扯上关系,他们是被诅咒的血族,也是一群肮脏的窃贼。」
此时青年脱口而出的话与刚才为止的礼貌殷勤口吻相反,其中饱含憎恶。不仅次郎,就连在二芳听两人对话的真之也脸色大变。
「我我没听过那个家族」
反驳到一半的次郎中途吞回了自己的话。他确实听过那个家族的姓,那就是卡莎。卡莎朵拉吉儿「渥洛克」,她是如此自称的。
「我只是想或许您也已经遇见『那位大人』了吗?」
「你是指谁?」
出声反问,青年却不回答,只默默注视著次郎的眼眸,不知不觉间残存的情绪也从身上消失,只留下一开始的灰暗眼神。
然後,青年的手指抵著帽缘轻轻低头。
「我知道了,我放弃今晚的邀约。再会了,异国的贵客。」
青年留下这句话便离去了。
太阳终於沉入地平线,这一带从红茶般的淡淡茜红转变成如血般的艳红。
「那家伙是怎样?」
真之一副不舒服的样子低喃。
次郎毫无预兆地突然理解。
「那位大人」。
金发、
碧眼。
青年所说的「那位大人」是不是就是这个人呢?没有理由,但次郎却如此预感。
3
「想不到真的有被命令去参加宴会」
「耶?吃饭时我没说吗?」
「没听见。你没说。好歹是长宫的命令,要记得说啦!」
次郎不耐地叹息。
两人现在所在的位置是某英国海军军官的私邸。就像一般的上流阶级人士,这间屋邸备有设计华丽的舞厅,就在此举办屋主的生日宴会。
参加人士有大批政治家、资本家等,市内有权有势的人与其夫人们。他们身著高级燕尾服、晚礼服和鲜艳亮丽的时髦礼服,悠游在舞厅中。
然而,大半参加者都是海军的相关人士,尤其以上级军官居多。所有人都穿著高价的礼装,但无人取下胸前的勋章。「好像金光闪闪的巡洋舰」真之出言不逊地说著。
话虽这么说,两人也穿著日本海军的礼服。也许是自信满满的本性显露於外,真之十分有模有样。相对而言,次郎还是僵硬而不自然,窄身的背心不用说,衬衫的冀形领与领结看起来似乎也令他窒息。
被邀请出席宴会的是他们的长官英国驻外武官佐藤中校,两人则是陪同而来。佐藤要真之转达这件事,但就像刚才真之被责备的,次郎并不知道,他是直到与黑暗内阁的青年分开,在归程途中才知道了这件事。
「学长,黑暗内阁是什么,似乎是十分严肃的名称?」
「嗯其实我也只是听认识的外交宫说过一些传闻而已。」
真之不雅地搔著头解释:
「原本似乎是指作为政权交替准备而设置的下一届内阁但似乎也是用来称呼某机构的暗语就是一手负责谍报活动且受政府公认的秘密组织。该组织的权力据说远超过内阁与议会,有时甚至还超过皇室但这毕竟是传闻。我本来也只是将这当作都市传说。」
「你是说这个组织确实存在吗?」
「还不清楚啦。」
真之冷淡地耸耸肩,悠哉地喝起鸡尾酒。次郎无可奈何,也以酒杯对口。应该是非常昂贵的酒,但却喝不出是什么味道。
其实两人都已经喝下相当的份量。
佐藤中校的随行军官原本是由已死的下田中尉担任,两人是替补。虽也有其他阶级适当的军官驻守英国,但两人之所以中选似乎是对方的指定。众人之间已经广为流传两人偶然经过开膛手杰克案件现场的事情。
多亏如此,他们到前一刻为止都处於被人群包围而动弹不得的状态。
毕竟围过来的是他国军人,不仅如此,每个人的阶级都高於他们两人。一向大胆的真之担下交谈的责任,次郎只能偶尔配合他的话题点头附和。
即使如此也累得吓人。
并非自谦,次郎有自己是乡下黄毛小子的自觉。虽经由祖父教导学习种种礼仪,但是在这种场合的谈话技巧与行为举止就实在勉强了些。他实在觉得这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
次郎以死气沉沉的目光,茫茫然地观望四周。
无论是享用不尽的豪华料理、设计华丽的水晶灯、还是音乐家的现场表演或与宴人士面露笑容的对话都一样,甚至宛如明镜般倒映这一切情景的磨光大厅地板也是
全都宛如幻想。就连现在身下坐的椅子也经过一番精雕细琢,次郎坐在椅上,脚底用力踏地,不禁有崭新皮鞋不断陷入深红色长毛地毯的错觉。
这就是英国社交界。总有一天,崇尚西方的日本也会引入类似的制度。
想起在奥秩父山中日常起居用的薄被,与带著细微破痕的杨杨米。那些东西现在不知变得怎样了?总觉得就连那个世界也像实际上不存在的幻觉。
好累。次郎这么想著。
毕竟从迎接真之开始,便发生未曾预料的连续状况。军校学长一如以往的性格自然令他开心,可是接著经过开膛手杰克的杀人现场,夜半突击苏格兰警场进行质问,想勉强参与事件调查却又遇到奇异的二人组,加上从未耳闻的黑暗内阁,站在宛如图画的灿烂豪华大厅,带著笑容成为他人好奇的目标。可是回头一看,什么确切的进展也没有。
我
我现在究竟身处何地,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晓得。仔细想想,自己至今只是一直跟随在值得信任的人,或是想取悦的重要的人身後一路活过来。究竟是否曾经凭著自己的意愿,并加入自己的价值观作出抉择过呢?自己实在想不出来。
这么一来,这种无所适从的困惑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次郎顿时卸下全身的力气,无奈与自嘲化作叹息溜出。
「次郎。」
「咦?啊,是,不好意思,有什么事吗?」
被真之一呼唤,陷入沉思的次郎慌张地应声,只见军校时期的学长正以亲切的眼神关照著学弟。
「是时候离开了。我也腻了。」
「咦?可可是佐藤中校还没」
「没关系,我们的展示时间也已结束。我去请示中校许可,若是中校,应该不会说不。」
「对不起,还让你顾虑我。」
「笨蛋,我不是说了吗,我也差不多腻了。」
真之说完三天,同时转身离开。
起雾了。
提到伦敦的雾可是世界知名,可说是这个都市的招牌。不过,伦敦的雾其实含有大量用於暖炉煤炭的煤烟,对健康大有问题,实在不能说是浪漫的象徵。
可是,即使如此,这里仍是「雾都伦敦」。
「你看,次郎。」
「我看到了,今晚也有惊人的浓雾呐。」
两人不搭马车而是徒步返回宿舍。也是为了醒酒,真之才提出在雾中步行的建议。
令人连想到巨大生物的浓雾缓缓徘徊於石块、红砖与铁条建造的街道中,姿态大胆而具爆炸性。寂静在雾之舞蹈的映衬下,令人感到难以形容的神秘感动与类似涟漪扩散的振奋。
而且最重要的是充满梦幻。
深色的浓雾化为厚重的纱幕收纳著整个城市。煤气灯的朦胧光线与车轮的闷沉声响从不透明的雾中传出来。
「我之前来的时候也非常喜欢这片雾。」
次郎也对像孩子般兴奋的真之微笑同意。
雾气温柔地笼罩著次郎,尘世间的纷扰都暂时远离。对疗愈疲惫来说,这真是最适切的美妙礼物。
大概是一时兴起,真之提议绕远路「去泰唔士河看看」,次郎也未拒绝。因为开膛手杰克的影响,伦敦的夜里比往常人烟稀少,仿佛独占了夜雾,也不想太早返回。
「这些雾大多是从烟囱冒出来的,烟雾出没在伦敦,是从工业革命时开始的。随著人们变得富裕,烟雾在富裕的带领下於伦敦现身。我喜欢这些烟雾,我喜欢这些狡猾且不客气的家伙。总有一天,这个雾气的同伴或许也会出现在东京,我等不及那一天的到来。」
「会弄脏晾乾的衣服喔?」
「你是笨蛋,你真是个笨蛋,次郎。」
似乎有些醉意。真之开心地骂著他。
接著忽然转为严肃的眼神注视次郎的双眸,次郎不由得停下脚步。
「次郎,日本的海军即将在未来大展身手。」
「学长?」
听到突然出现的话题,次郎歪头不解。但真之无视於他的反应继续说道:
「听好,次郎日本去年赢了清国,当然海军也是。但与其说是日本胜利,不如说是清国自取灭亡。那时的敌军情况很糟,如果立场交换,我们应该也会无心应战吧!」
「很糟是指清国的海军吗?」
「正是。开战前我国军队畏惧於清国的浮华,但该国内部实际上的情况却糟糕至极,腐败与颓废,这是历史悠久大国的宿命。国家结构本身已濒临崩溃极限,就是如此罢了。至於日本的海军其实很弱。」
真之闷闷地不吐不快。如以往一般多话,但是却与平常的戏谵态度不同。
「士兵很优秀,累积大量训练,绝不比英国差劲。但是指挥却很糟,要说稚嫩不如说是落伍。原因很明显,至今军中仍蔓延藩阀的风气,就算来到维新後将近三十年的现在,老人们还一脸得意地吹嘘戊辰战争的事,而目前大多数海军上级军官都是萨摩藩出身。他们没看到清国的败因吗?真愚蠢,现在早已不是以帆船与敌人亘撞的时代了。」
「学长」
面对意料外饱含激动的心声,次郎不禁产生动摇。平时轻浮的真之居然心怀如此抑郁与愤慨,次郎未曾察觉。
事实上,真之的评论并末偏误。以一名少尉的发言来说虽过火了些,但这是他以优秀的战术眼光不偏不倚直视国内军队的缺点,所以也才会因此真心感到愤怒。
「但是,今後不一样了。」
真之低头,握紧双拳说道。他的野心与才能仿佛要冲破礼服爆发出来。
「你记得吗?前年山本上校力行的海军内部大改革收到了相当的成效。事实上,若非进行改革,与清国之间的胜败应该相当难说。今後的晋升与藩阀无关,唯有实力拥有真正实力的人会向上爬。」
真之眼中蕴藏近乎狂暴的情感,次郎因此感到压迫,他从未有过这种激进的念头。
真之说的改革是在日清战争前夕,当时的海军大臣宫房主事,山本权兵卫上校下令执行的海军人事革新。内容是即使以革命形容也不为过的大裁员,以萨摩藩出身的将校为中心,海军将校一半以上退役或转为预备役,彻底实施能力主义。此後的日本海军达成高举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等震惊世界的战果之境界,近代海军实际上可说由山本上校一人之手完成。
真之的脑袋预感如此的未来即将到来,敏锐地察觉在自己的才能面前有片无限的沃野。
实在是
实在是跟自己不一样次郎彷佛觉得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
真之是次郎唯一的好友,次郎觉得自己明白对方包括一切优、缺点在内的人格。
但是他错了。他以前就知道真之是某种天才战略与战术卓越的年轻天才用兵家,但是这份才能需要的是什么?次郎未曾想过。
就是舞台。
天才需要能够发挥其庞大才能的舞台。
真之从此将站上舞台。
「你也」
真之继续说:
「和我一起来。」
宛如一道闪电,真之的视线贯穿次郎。
「说白一点,次郎,你并非为将之器,而恐怕我也不是。但是我有军略的才干,你则有护卫的能力。我接下来要投奔海军,成为享誉世界的名参谋,你就在我身旁边负责守护我的背後。若是有你守在我的背後,我就能策划出无论以世界上那个军队为对手都能战胜的奇计妙策。所以」
所以真之反覆说著,眼眸燃烧著漆黑旺盛的火焰。
火光徐徐收敛,缓缓熄灭,只留下高热锻冶後的清澄钢铁,呈现冷冽的触感。
「所以,跟我来,次郎。由我们两人去推动海军,将日本送上世界的高峰。」
激情已过但却并非虚幻。真之朝次郎伸出自己的手,这是个性别扭的他所展示的,宁静而直率的羁绊。
次郎僵在原地。
祖父的脸孔在脑海一闪而逝。
是这条路吗?
自己该前往的方向奉献这个唯一由祖父留下,等同无亲无故的一己之身的场所,就是这里吗?是伸向自己的这只手即将带领自己前往的场所吗?
或许是。
次郎那时确实这么想。次郎在真之所展示的未来中看到了价值。
风推动雾气在两人脚下形成漩涡。
次郎怱地回神,突然感到一阵害羞,真之似乎也发现次郎的心情,像孩子一样诉说著梦想这件事让他双颊泛红,但是仍未放下伸出的手。
次郎颔首,伸出手臂欲握住好友之手。
可是,命运却不允许他走向这个时点的抉择。
幻惑之雾笼罩街头。(图)
雾中传来年轻女性的惨叫,正要握手的两名青年全身悚然。
「听见了吗?」
「听见了。」
次郎与真之互相交换视线,两人都明白彼此正想著同样的事。
开膛手杰克。
「走吧,是桥那边。」
「是!」
两人冲进雾里。
清亮的皮鞋声在人烟稀薄的街道回响:穿越浓雾的雾笛从行经泰唔士河的船传来。两人奔驰在夜晚的街道,来到河岸。
伦敦的雾气在岸边尤其浓厚,明明是宽敞的地带,远景却遭雾气阻隔而看不清。
他们前往桥墩。从雾气间的缝隙可以瞥见以钢铁与花冈岩建造的西敏寺桥。两人位处河岸西侧,从旁能欣赏到议会大楼西敏寺大教堂的宏伟景观,歌德式的华丽建筑物隐身於在雾中悄然耸立。
两人路经桥畔。
桥被整片浓雾挡住,不只对岸,甚至连桥的中段也看不清。但是从雾幕另一头再度传出女性的声音,而且声音逐渐接近,还能听见伴随的马蹄与车轮压轧声。马车正渡桥接近。
次郎以挡在桥头的姿态站著,定睛注视雾的另一头。
「次郎!接近了!」
真之一声叫喊,随即看见朦胧光芒是挂在马车上的灯笼。飘荡光圈伴随著喀嚏作响的声音於雾中浮现,接著雾幕在徐缓河风下摇曳,拉著马车的两匹马、车身以及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影进入视野。
马车的速度太快了,应该是失控了。次郎全身迅速窜过一阵紧张。
就在这时
上方。
仿佛穿透天际的庄严钟声降临。
心脏一阵猛跳。钟声怱高、怱低,宛如响彻全世界般高昂地回荡。
议会大楼的钟塔宣告著午夜零时的到来。
同时,浓雾消散,满月照亮地面。
以仿佛几乎被吸引进去的澄澈夜空为背景,直达云霄的钟塔现身。名为大笨钟的巨大钟塔反射著月光,月光投射的光辉也到达地面,在次郎脚下淡淡地照耀,就连夜晚的空气也因钟响而颤抖。透明的震动与洒落的苍白光辉,彷佛舞台揭幕。
「次郎!」
真之大喊。次郎一惊,发现自己被钟声引得入神。一回神,马车的轰声已进逼身边。
次郎猛地摆出守姿。下一瞬间,月光下的马车突破雾之帘幕,发出刺耳声响跳出。
啊。
次郎屏住呼吸。高速马车以似乎随时都会自毁般地弹跳,贴著他的身旁经过。
他与驾驶席上的人视线交错,定一名女性。她的视线也投向眼前的次郎。
蓝色宛如直接拍下日光洒落大海色彩般的碧蓝眼眸。
金色与丰饶饱满稻穗相似的浓密长发,如马车上的旗帜般轻飘飘地飞扬。
她看著次郎。
眼光无法栘开。马车才经过,身体便擅自随後追去。
次郎奔驰起来,视线钉在马车上。他大幅吸气,奔跑,全身肌肉鼓动,当意识到时,他的脚正全力在大地上奔驰。
次郎追著马车,并肩赶上与其并行,伸出手臂,跳跃。抓住了门把,感到马车的震动远比外观看起来剧烈,他为了不被甩落而紧紧抓牢,然後再度伸长臂膀企图爬到驾驶席上。街灯的照明从眼角余光轻快地流逝,马车几度穿过重重雾幕。
专注而忘我。次郎的手搭上驾驶座,同时「唔」地闷哼,以浑身力气驱使身体行动。
之後,一条雪白藕臂忽然伸到他的眼前。
对方抓住次郎的手腕,一股凉冷柔软的触感传来。
紧接著
「嘿咻!」
听见可爱的吆喝声,次郎的身体被惊人的力量拉起。
以为要坠落,然而却是落在驾驶座上。
无法立即理解自己的情况。面对不断迎面扑来的夜路风景,次郎一阵茫然。
朝旁望去,是她,而她也看著次郎。
是一名美丽的女子。
觉得她跟自己一样岁数不,应较自己年长,却散发著更稚气,纯洁无垢的氛围。仅在漆黑素色洋装上围著毛线披肩的朴素装扮,彷佛只是正好去附近办事途中的模样,这又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小孩。
但是本人却与这种装扮相反,她散发出的清廉之美,宛如磷光般包覆著她。
雪白的肌肤与细弱的颈子,随风飘逸的金发闪耀著绚烂光辉,与月光戏要著。
她抿著粉樱色的嘴唇专注地凝视次郎,双颊因激动而泛红,看起来有一些羞涩。为什么呢?次郎觉得很奇妙,想著想著,意识便被她的碧眼带走了。
只见她怯怯地嘟起嘴:
「晚」
「晚?」
「晚安!」
「啊,是,晚安。」
「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不不要紧,我没事,没有受伤。」
「太好了。」
「是。」
稍嫌口齿不清的声音。次郎回话後,她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宛如洁白花苞绽放。次郎第一次看到这种笑容。
怎能笑得如此天真无邪?那就好比天使。
;
於是就在夜空划过数百流星,世界也旋转了好几圈之後,次郎才终於想起自己跳上失控马车的这个现实。
「马车!」
「嗯,这是马车。而且是两匹马的马车,右边的叫疾风号,左边的叫突风号。」(图)
「得停下来。」
「咦?不行啦。」
「可是马车现在失去控制了!」
「没关系,我还希望能再快一点。」
「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们正在逃喔。」
「我们?」
次郎的视线往後望去。还有其他人?在马车里吗?
另外
「正在逃?到底是怎么回」
他想要的答案在下一刻降落於马车车顶。一名穿著老旧暗色套装的男人跳上马车。他若无其事地在摇晃的马车上取得平衡,无言地瞪著驾驶座上的次郎,男人的眼里亮著不属於人的光辉,在雾中闪耀。
次郎倒吸一口气,然後男人笑了,张开的嘴里探出人类所没有的器官。
一对长而锐利,如野
兽般的獠牙。
「怪」
怪物::男人在次郎喊出这句话之前,先一步展开攻击。
次郎的思考完全麻痹,完全跟不上眼前的光景,但是久经锻链的身体展现出修行累积的成果。与白天不同,身著礼装的次郎腰上挂著军刀。男人攻击过来的刹那,他的右手挥过刀柄,眩白剑气一闪。
男人在预料之外的反击下摔下马车。落地後直接被扔在浓雾中。次郎「哈」地吐气,过了一会儿才手脚发颤。
那小大牙该不会是!?
「好厉害!」
旁观的女性睁大眼睛喝采:
「刚才那是什么?刀发出一道闪光耶!?」
并没有这回事次郎正想这么说,舌头却乾燥地僵住了。他的眼睛已捕捉到下一批敌人,而且不是一个人,总共有三名。他们与刚才的男人亮著相同的目光,「奔跑」著追逐穿越浓雾的马车。
怎么回事?这群人到底是!?
「啊,坐好。」
「咦?唔哇!」
马车扬起摩擦声进行了急转弯。次郎差点从驾驶座摔出去,他拚命将自己固定在位子上以免掉下马车。马车会坏他想对她大叫,呼吸却如魔法般消失,因为次郎看到她用力晃动著缰绳,但是却紧闭著双眼。
「速度太快了!慢下来!还有,看前面!」
「不行啦!会被追上啦!」
幸运的是,疾风号与突风号还能忠实地配合驾驭者胡乱的命令。
马车好不容易转过弯,次郎一边向神佛祈求,同时往後一转瞥去,不行,男人们仍继续追在後头。
「那群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咦?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吗!?」
「啊,那个」
次郎贴近,她突然惊慌。接著露出呃,等一下的表情
「对了,你干嘛上车?」
「咦?我我是来阻止马车」
说出口後,次郎明白自己这番话是谎言。
他跳上马车根本不是因为想要制止马车失控暴走,只是因为想看她。
他被她所吸引。
「下去。」
她说。之後又匆匆补上「啊,对不起。」
「我会稍微减速,然後你就试著跳下去。」
「可是」
她看向次郎。次郎知道对方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自己的确不过就是个闯入者,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们不会有事的,那些人不会对我太粗暴。」
「但是」
这时背後的车体再度产生摇晃。
回头一看。这回是马车左右的车门上各牢牢贴附著一名男人。「可恶!」次郎胡乱地挥舞著军刀。
贴附著马车的男人跳过头顶,以蜻蜓点水之姿直接跃至马车车顶。真是令人无法置信的动作,次郎咬牙一愣。接著停止思考多余的事。
这是战斗。
在单纯的想法下,这份专注让次郎的动作转变成他所能展现的最佳动作。次郎双眼蕴藏剑士的神色,在不太能够随意动弹的驾驶座上,次郎牢牢地确认脚下的立足点,手中军刀的刀尖来去纵横。
男人的动作减缓,发亮的眼睛浮现并非轻视而是惊愕的神色。次郎捕捉到这一瞬间,也跳上了车顶。
男人愕然地睁大了眼,而次郎则完全无视於对方。祖父传授的剑术是示现流,有「攻」无「守」,次郎一声不吭地进逼,一声不吭地斩下。鲜血溅出,男人从马车坠下。
还没完。
次郎身体一旋,军刀划出笔直的「一」字轨迹。贴著马车另一边车门的人趁隙接近次郎背後的男人伴随著呻吟摔下马车。诚一郎若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露出会心的笑容。真是行云流水般的剑式。
但是追兵有三人。
第三人从地面一跃冲向车顶的次郎。疏忽了!次郎避不开,大幅失去平衡。
糟糕。
他的身体飞在半空。男人也无法在马车上站稳而摔了出去。接著,一阵冲击窜上次郎的身体,剧痛让他眼底一片赤红。
他掉在行道树的树丛上,否则说不定就死定了。但是即便如此,全身仍遭受过於剧烈的冲击,次郎甚至无法呼吸。
马车持续奔走著。
突然,金发的头颅探出驾驶座。看到次郎坠落,她的眼睛与嘴巴迳自睁大,也不想想自己刚才曾叫他下去而打算停下马车。
「不可以,快走!」
次郎无视於疼痛扬声大喊。她听到之後一惊,缩起身子,接著以一副快哭出来似的表情回头看著次郎。
然後,她驾驭的马车融人雾中离去了。
二芳跟次郎一同摔下马车的男人站了起来。不妙次郎咬牙想著,以自己现在的状况实在是无法战斗。
可是
「别管他,追!」
男人的同伴如此叫喊,男人点头应和,扔下次郎,与同伴继续追逐马车。
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出因坠落造成的伤害。不,不仅如此,刚才呼喊的男人是次郎一开始便挥刀砍伤的男人,他确实负了重伤,却一副什么事也没有似地全力追赶著马车。
「怎么搞的」
雾、血与刀光散去之後,次郎只能茫然地倒在地上。空中皓月明亮,晚风寒冷,因月光照耀而生辉的云朵,在夜空无声地滑行。
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的真之赶来,次郎的身与心都还是无法动弹,只能仰望天空。
这是成为望月次郎人生重大转捩点的,伦敦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