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防风门紧闭的房间中,有着数名人物的气息存在。
电脑和空调的运作声低沉地回响着。其中,还混杂着些许人们动作的声音、脚踏地板的声音、翻阅档案的声音、以及敲打键盘的声音。
法国最大的港湾都市马赛。而这里是位于郊区中的一栋老旧民宅二楼。
这栋民宅的屋龄约莫有数十年,无数的电子仪器淹没了整层打通的二楼。屋内并没有点灯,只有来自电脑萤幕和仪器指示灯的亮光,以及在这片黑暗中忙碌的人群,其双眸所散发出来的妖异光芒。速食的袋子凌乱地摊在桌面与地面上,里头还混着空的血袋。和户外这片受到南法阳光洗礼的清爽风景相较之下,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同一个地方。
他们是自古以来定居于法国的「狼王加鲁」血族。这民宅是他们的活动据点之一。
「……来了。」
在电脑萤幕上出现一个新的视窗后,凝视着画面的男子随机出现反应。有一封新的邮件寄来了。
「是哪边寄来的?」
「『冰牙』。不过……还是不行。他们这次果然也打算静观其变。」
「是吗?啧,让我们等这么久,结果居然是这样。」
看到与内心期望不符的回信内容,开口询问的男子垂下肩膀。随后忍不住叹了气。
「……那里自从『千眼伊旺』交接后,就开始彻底奉行独善其身主义呢。」
「不只是伊旺呢。比利时的『智眼』、挪威的『圣枪』也没有半点动静。更别提『老牙』和『月匠』了。到头来,这次有所行动的,也只有伦敦的『魔女』而已吧。和香港那时一样,这次身为长老的三姊妹好像又醒过来了呢。」
「……因为血族的背叛者成了敌方副官,她们恐怕很难坐视不管吧。不过,就算这样,也不代表她们会直接向『九龙的血统』采取对立的姿态。特别这次「东之龙王」也倒下了,就算想要揭竿起义,恐怕也找不到反叛的旗帜可用。」
「龙王转生了吗?」
「不知道,『南之朱姬』没捎来任何联络。」
「这样啊?可恶,情报实在太不充足了。龙王那些部下究竟在干什么啊?总不至于被全灭了吧?」
听到同伴的说词,看着电脑萤幕的男人也忍不住咂了咂嘴。
不只他们处于这种情绪不知如何宣泄的状态中。全世界的血族,恐怕都感受到了同样的不安与焦躁之情。为了尽可能获得更多情报,他们必定会拚命使出浑身解数吧。
自特区崩坏后已经过了一个月。
血族社会正经历着巨大的震荡。
不只是特区中吸血鬼的存在曝光。卡莎在那之后所发表的演讲,不只是对部分的人类,就连对吸血鬼来说,等于将他们长年以来所极力想要隐瞒的真相赤裸裸地公开。这场演讲为血族社会所带来的震撼,不是香港那时所能比拟的。因为事态实在过于严重,还没有人能够实际体会这件事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负责决定血族行动方针的,是率领一族的长老。他们多半都是已经存活了数百年岁月的吸血鬼。以时间的感觉来看,和现代人类完全不同。对他们而言,面对仅经过一晚便发生骤变的世界,是很难即时做出因应对策的。
「不过,也不能无视这些长者而自顾自地采取行动。」
「……毕竟我们这些年轻人同样无法归纳出结论呐。」
吸血鬼们花了漫长的时间——和人类历史同等漫长的时间,成功掩饰了自己的存在直到今日。他们操纵着迷信、遗忘与人类自身的不安等因素,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施以重重迷彩保护的黑暗深处。
然而「九龙的血统」所策划的混乱,却让这个隐居小屋曝光。这是吸血鬼的世界中史无前例的事。无论是年长或年轻的吸血鬼,都找不到能够满怀自信地选择的正确行动。
一定得采取什么对策才行。
虽然他们心中很明白这一点。
「路易大人究竟有何打算呢……」
「在香港那时候,他虽然表示『情义与龙王同在』而派遣救兵过去——但现在龙王已经不在了。我想路易大人应该也看不惯『九龙的血统』的所作所为,不过,这毕竟是其他血族的问题。很难想像他会为了制裁这些家伙,而特地对极东之地出手。更何况,不管他们的行为多么十恶不赦,现在始祖仍落在那些家伙的手里。」
「……也是。」
之后,两人便未曾再开口。
他们口中的路易是一族的长老,亦即已存活超过千年的大吸血鬼路易·马尔方。他是欧洲首屈一指的大人物,长年监控着这块土地。他和「东之龙王」之间亦有着间接性的交流,因此,在香港圣战时,他也曾助龙王一臂之力。
针对「九龙的血统」,命令两人和其他血族共商对策的也正是路易。身为欧洲罕见的「人类友好派」吸血鬼,「九龙的血统」占领特区的行为,还是让他无法坐视不顾吧。
然而,他也是一个血族的领导人,无法轻率地采取行动。至于「冰牙」、「智眼」和「圣枪」等血族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或许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吧。
日本过于遥远。如果自古以来便统治着东亚的「东之龙王」仍然健在,他们或许还能够以协助的名义出手。但就现状来看,恐怕连他们自身的生死都是未知数。
「我听说,不只是我们这些小喽罗,就连长老等级的存在,似乎也有进行会晤的动作。不仅如此,甚至有传言指出,就连隐遁已久的始祖们也开始采取行动了。」
「始祖啊。吾等远祖加鲁早已辞世,现在,究竟还剩下几个人呢?」
「至少还有两名。一人在特区,一人在美国。」
「嗯。」
男子点头同意同伴的说法。
「『豪王』的动向确实令人在意。」
「虽然我这边有和他取得联系,不过他们的态度顽强得很呢。好像打算照自己的做法一意孤行。」
「『豪王』强制下令出动的『赤色獠牙』的吸血鬼特殊化部队,在特区一战中应该尝到了不少苦头吧?虽然我不认为他们会就此认栽……不过,难道不会衍生和其他血族共同奋战的念头吗?」
以美国为据点的「豪王弗瓦德」一族,是近几年急速崛起的血族。不过,这个血族只有不到半世纪的历史,和欧洲的古老血族并不常来往。
欧洲的各大血族也曾考虑到「豪王」成为发起反「九龙的血统」战役领导人的可能性。然而,想要成为足以代替龙王的存在,他的风范——也就是实绩和威严恐怕尚嫌不足。欧洲血族们是如此判断的。虽然身为始祖,但「豪王」毕竟太年轻。对于重视年岁历史,思想较为老旧的吸血鬼们而言,他无法胜任领导人的职务。
「到头来还是无计可施吗……」
「……不,我们还有『少女』呐。」
听到男子的感叹,他的同伴如此轻声说道。
男子忍不住看向他的同伴。后者像是开玩笑似地对他露齿而笑。但男子明白,出自同伴口中的这句话,只有一半是开玩笑的意思。
他有一半是认真的。
「……路易大人似乎也很在意她呢。」
「嗯,但我们没有她的相关情报,真的遍寻不着。虽然人类那边也在极力进行搜索,但流传在社会上的净是些毫无根据的臆测。」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可能成为我们的女神,是吗?」
「其实我是她的忠实粉丝呢。」
同伴微笑,悄悄坦承了自己的秘密。虽然看起来有点像在掩饰害羞——但他所说的话,果然有一半是认真的。实际上,男子内心的想法也和他的同伴很类似。毕竟他们在转化前,也都只是个土生土长的法国人。透过那段影片让他们联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就在这时候——
突然,一名女性从通往一楼的楼梯飞奔了过来,让完全处于放松状态下的两名男子吓了一大跳。在看清这名女性的长相后,他们俩才松了一口气。对方是和自己隶属于同一血族的女吸血鬼。
「法兰索瓦,你别这样吓人好不好!」
「什么嘛,竟然没察觉到我过来,可见你们一定又在摸鱼了吧!」
「别找麻烦了,我们可是已经超过一个星期都没能好好睡一觉——」
正要反驳的男子突然噤声。他看见了站在满面笑容的法兰索瓦身后的另一名青年。
这名青年因长途旅行而面露疲色。看着好不容易再次回到的故乡,他难掩满心怀念之情。再加上,他是在移居地经历死里逃生的险境后,成功活着回到这里,所以内心的感慨想必也特别深刻吧。
「约翰!」
「嗨,两位……让你们担心了啊。」
约翰朝男子们露出快要喜极而泣的笑容。他是「狼王」的血族中唯一移居到特区的成员。在特区震撼事件后,血族成员便一直无法与他取得联系,几乎就要被迫放弃了。
「你这家伙……怎么一直到先前都不跟我们联络!路易大人甚至还打算亲自到日本去找你呢!」
「抱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也有苦衷,你们应该能明白吧?」
「……说得也是。总之,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两人暂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为约翰的平安归来感到开心。站在后方的法兰索瓦也跟着红了眼眶。就像大多吸血鬼一样,对他们来说,血族便是等同于家人般的存在。
不过,在为重逢而感到短暂的欣喜后,两名男子随即又露出了认真的表情。
「约翰,虽然这么做对刚回国的你有些抱歉,不过,我们这边也是水深火热的状态。有些事情希望马上可以请教你。」
「等等,你们两个……」
虽然法兰索瓦想制止,但约翰摇了摇头,向众人说道「没关系」。他并非是初生吸血鬼,而是已经存活了超过半世纪的吸血鬼,十分明白自己该为血族所做的贡献。
「我知道,是特区的事对吧?我也有一堆事情得向大家报告。你们想问什么?」
听到约翰的提问,两名男子一瞬间看向彼此的脸。
随后,他们齐声说道:
「我们想知道迁往新加坡的『公司』的状况,还有那名据说成了新任代表者的『少女』的情报。」
2
在成为「公司」代表后,边边子的行程瞬间变得紧凑起来。
会议之后还是会议。密会之后还是密会。「公司」的主要部门负责人自不用说,新加坡的要人、周边国家的外交官、逃离后的前CEO联合、新的赞助商候补、隶属于政府的特定媒体相关人士、以及十字军内部的成员。
真要说,「公司」原本也是个秘密组织。目前,必须让边边子四处露脸打招呼的对象,也仅限于所谓的「业界相关人士」。尽管如此,这还是一个足以让人头昏眼花的行程。
「总之,交涉的工作目前暂时由我们负责。你只要脸上挂着平常的笑容就好了。」
虽然尾根崎这么说,不过就算他没有刻意交代,边边子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让半毁的组织重新振作起来——嘴上这么说虽然很简单,但这种情况下,就算将「组织」喻为足以匹敌「国家」的存在,或许也不为过。他们实际上必须克服的问题,无论其规模或困难度,都是边边子所无法想像的。甚至会让她想要举双手投降。
而在向如此艰难的任务挑战的同时,尾根崎仍不忘顾及边边子的状况。他似乎是将边边子视为「阵内所托付的人才」,因此以极为慎重的态度来对待她。然而,每当受到尾根崎细心的照顾,边边子便会痛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感受到,以前只给自己冷淡印象的「尾根崎三鹰」,原来是有着这等器量的人物。
——不,不只是尾根崎会长。
已过世的阵内和张雷考、回到「公司」的神父还有巴得力克也是。无论对方的地位高低,面对站在组织顶端的大人物,如果只是一味地躲在其庇护之下,便永远无法了解到他们的过人之处。
「公司」便是透过这些了不起的大人物的力量而营运着。而自己是否也能够做到同样的事情呢?
「放松一点,边边子。不能急着想要看到事情的结果。」
纵使神父曾经这样建议过,但边边子却无法听进去。
「神父,虽然我接受了担任代表这个要求,不过仔细想想,神父应该更能胜任这个职责不是吗?神父可是受到全球公认的圣战英雄,比起我这种未成年的无名少女,由神父来担任应该会更有说服力才对。」
有一次,再也无法承受连日以来的压力的边边子,忍不住对神父如此哭诉。虽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尾根崎这次所采行的人事政策,实在是宛如走钢索般令人胆战心惊,因此也不可能被所有人接受。尽管只是个形式上的存在,但让这种黄毛丫头坐镇于组织的顶端,无论外界或内部,都涌出了许多有形或无形的批判。
然而,神父只是向虚弱的边边子靠近,随后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缓缓摇着头。
随后,神父以极为认真的口吻说道:
「No~边边子,这一切安排都是神的启示。阿门。」
边边子似乎能够开始体会铃介不擅长应付神父的理由了。正因他是十分了不起的存在,所以反而常常会发生让人不知该如何对应的窘态。
唯一让边边子感到安慰的,便是云雀能够以秘书的头衔陪在她身旁的这件事。这也是尾根崎考量到她的心情而做出的安排,而边边子也相当感谢他这样的费心。
即使来到新加坡,云雀仍不改她八卦女的个性,因此常常能够让边边子听到和早纪、史旺与钤介相关的话题。为了重建「公司」,他们似乎也全都不惜余力地拚命工作着。
「早纪前辈负责统筹『公司』的成员,铃介先生好像在担任十字军的密探,史旺前辈甚至还说服她的父亲再次为『公司』出资呢。除此之外,她还主动和其他华侨联系。新加坡真的有很多华侨耶。」
至于云雀本人,则是负责和滞留在日本的「公司」职员的亲属架构出联系网。她的双亲也已平安从特区逃出来,目前正待在横滨。
尾根崎、神父、早纪、史旺和铃介等人,心中都怀抱着相同的目标。
这一切都是为了取回特区。
为了取回特区昔日的生活,即便是有如愚公移山的任务,他们也会举起铲土用的铁锹卖命吧。
相较之下,现在的边边子却仍只是一脸傻笑,在一旁看着不断展开的高度攻防战。
——次郎,小太郎……
为了和这两人再次相见,边边子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不过,这个判断真的正确吗?不管她再怎么思考,总是得不到答案。
而今天。
边边子被尾根崎和神父带到一栋巨大的复合式设施前。
此处是新加坡商业中心,同时也是亚洲金融重镇所在的珊顿道。路旁有着一栋坐拥广大的腹地,目前仍在施工中的巨大建筑物。建筑物的正面有着庄严的科林斯式列柱和近代风格的拱门,让来访者感受到无比的魄力。在新加坡的强烈日照下,这栋以鲜艳的蓝与白为基底色的设施,散发出如同二十一世纪的堡垒般的壮观景色。
这里是「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的本部。
「通称『城堡』。一如其名,这里是全世界的吸血鬼对策组织、以及对吸血鬼战斗部队的大本营。」
「…………」
边边子愣愣地张大嘴,抬头仰望座落于眼前的这栋巨大建筑物。
直到目前为止,边边子所参加的会议,几乎都是在「公司」位于莱佛士酒店中的紧急事务所召开。也因此,她还没能好好一览新加坡的街景风光。然而,今天却突然被两人带到这种豪华的地方,也难怪她会看傻了眼。
「……我们走吧。」
尾根崎走在最前方,神父则跟在后头。边边子仍持续眺望着城堡壮丽的景观,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追上两人的脚步。
穿过两旁有着列柱的拱门后,他们踏入一座有着平面喷水池的石造广场。这座城堡采用了以建筑物环绕在广场四周的设计,广场中也少不了绿叶植物的点缀。或许是有定期修剪的缘故,枝枒并未长得过于茂盛,整体给人一种较偏向现代风格的感觉。
正面深处耸立着一栋特别高的中央建筑物。那似乎就是尾根崎这次造访的目的地。
在建筑物的前方,设有一座手捧圣经的男性雕像——
「呃,咦咦!那…那是神父的雕像吗?」
「是啊。」
神父若无其事地回答。
此时边边子才发现,原本在远处行走的人们,在看到神父出现后,无不随即在原地立正站好,并向他敬礼。每个人脸上都先是一阵错愕,随后又转为感激的神情。神父偶尔也会回以注目礼,但光是这么做,便足以让行礼者涨红了脸。
——也…也对。仔细想想,神父可是十字军之中超级伟大的存在呐!
「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的前身,系为在香港圣战中挺身和吸血鬼作战的民间部队。成员均为人类,其名为香港十字军。「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之所以会拥有十字军的通称,也和当年的活跃事迹有关。而组织香港十字军,在圣战中负责指挥作战的人物正是神父。换句话说,他便是这个组织的创办人。
到了现在,神父仍坐拥着十字军的永久名誉元帅这个地位。对在这栋设施中工作的人而言,他简直是活生生的传说。
边边子忍不住从旁仰头直直望着神父。或许是察觉了她的想法,神父轻轻耸肩说道:
「……我只是挂名的元帅罢了。虽然不是完全没有实权,但我毕竟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现在才突然现身,还要求对方协助我们夺回特区,其实算是挺厚脸皮的呢。不过,我们今天的确是为此而来。」
在香港圣战结束后,面对趁着歼灭吸血鬼的潮流而进一步扩张势力的十字军,神父早一步和他们拉开了距离。在香港致力于讨伐吸血鬼的他,战后却选择踏上完全相反的道路,亦即加入了以「人类与吸血鬼的和平共存」为目标的「公司」。
就世人的看法
来说,是神父和十字军拯救了香港。不过,身为当事人的神父心里十分清楚,当初能将「九龙的血统」成功赶出香港,来自吸血鬼的协助才是最大的原因。
「在圣战过后,十字军开始出现急远倾向权威主义的作风。与其留在这里,和『公司』一起打造名为特区的都市,听起来反而更有趣呢。很幸运的,我还得到了组织镇压小队这个极为适合自己的工作。」
「……是。」
边边子勉强挤出回应。冷静想想,神父实在令人震慑不已。倘若他过去做出了不同选择,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特区,而十字军应该也会成为不同现在的组织。现在,在眼前亲切地和自己聊天的这位「咖哩面包大叔」,说穿了,可是创造历史的一名大人物。
真的让人有点晕眩。
——次郎,小太郎,我……
我真的可以待在这里吗?虽然只是个花瓶,但让我站上「公司」的顶端真的没关系吗?我在这里会不会是一个致命性的错误,而且还正导向多数人走向无法挽回的局面?
——我……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调停者而已耶!
回过神来,边边子已是一脸惨白。神父在发现她神色有异之后,轻轻拍了拍边边子的肩膀,对她说了声「不要紧的」。然而,边边子却觉得被神父轻拍的肩膀,完全没有触感,彷佛不属于自己的一样。
最后,三人终于来到中央建筑物最高楼的某个房间。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接待室。踏入房间之后,可透过左方的落地窗眺望新加坡的高楼大厦。空调的温度十分舒适,地板上没有一粒灰尘。只是,除了摆放在四处的观叶植物以外,还有几个四方形的玻璃柜陈列在房间之中。里头展示着和这个房间的机能性设计风格迥然不同的东西——看起来脏兮兮的长枪、刀刃缺角的银制小刀,以及破烂不堪的军靴等,这些都是从香港拿回来的圣战时期的遗物。
右方墙上则装饰着圣战时期所拍摄的照片。最大张的是当年引领众人的神父的照片。在前方,还并排着新加坡国旗、前香港国旗,以及红色基底加上银色十字架设计的香港十字军军旗——亦即现在代表着「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象征的旗帜。
房间深处则摆放着沙发和会议桌。有四名男女已经在此等候他们的到来。
他们是「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的最高负责人与干部。
敲过门之后,边边子等人便踏入房间内。四人的眼神先是集中于神父身上,随后再移往尾根崎身上。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毫无表情的冷酷眼神——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最后,他们的眼神落在边边子身上。
心跳瞬间加速。边边子原本苍白的脸更进一步没了血色。
然而——
不同于本人的自觉,身为调停员,同时也是调停者的她所锻链出来的直觉,已瞬间开始运转。她的直觉从投注到自己的视线中,敏锐地判断着对方「对自己抱持的观感」。
观察着边边子的这四人,各持有不同的态度。
第一个人的视线带着疑惑。这是在发现和当下的场合格格不入的对象时,自然会流露出来的反应。完全不掩饰内心这种感情的作风,反而让他给人表里一致的感觉。他是坐在边边子正对面的壮年男性。看起来是亚洲人。从他的态度与气质,以及这种场合中的气氛看来,边边子直觉认为,对方应该就是这四名成员中地位最高的一个。
第二个人的视线在于确认。他的眼神中没有个人好恶,纯粹只有想确认边边子的用意。这股视线来自坐在第一个人右方的白人男性。他看起来比那名男人来得年轻些,脸上戴着无框眼镜,带有卷度的一头长发则在后脑勺绑成细细一束。感觉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第三个人的视线充满露骨的不屑。他是坐在第一个人左方的亚洲人,无法判断年纪。看起来虽然应该跟第一个人年岁相仿,但却没有他的稳重。对边边子投以嘲笑和威吓的视线深处,看得出他对自己缺乏自信——边边子这么想。她的第六感告诉自己,要小心他。
至于第四个人,和其他三人稍微保持距离,坐在最右方的人物的视线——
——嗯?
发现这股视线中所蕴含的奇妙的亲切与好奇心之后,边边子忍不住感到困惑。
对方是一名白人老妇。坐在椅子上的背脊挺得笔直,戴着眼镜的双眼中透露出知性而有深度的光辉。让人一眼就感觉到她是名随着岁月流逝,累积了许多历练与智慧的贵妇。
她在发现边边子的视线后,微微地对她露出笑容。
——她是谁?该不会是……
她认识我吗?虽然自己从来没见过对方,但边边子却不由自主地萌生这种想法。
随后,边边子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不再紧张后,也忍不住吃了一惊。该说自己的神经真的很粗,还是拥有在正式场合下就会变得坚强的体质呢?
她悄悄深呼吸一口气。不要紧,一定会顺利的。
「各位弟兄、姊妹,好久不见了。感谢神让我们再次重逢。」
神父张开双手,一边说着,一边向四人走近。
四人纷纷起身。如同是在印证边边子准确的直觉一般,坐在正面的壮年男性代表四人向神父靠近。
「好久不见了,神父。您的样子看起来一如往昔,真是太好了。」
「你也是,委员长。不过,我们现在正打算追求变化。今天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两人握了握手。种父将尾根崎介绍给这四人后,也做了边边子的介绍。
「初…初次见面,我叫做葛城边边子。」
「初次见面,Miss葛城。还是称呼你为『少女』比较好呢?」
一开始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困惑,此时已被男子巧妙地隐藏住。这个「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的委员长,对边边子投以看似温柔,却也带着坚毅的男性潇洒笑容。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边边子,脸颊瞬间又染上一抹绋红。
他口中的「少女」即是那段影片中的少女——也就是世人为边边子所冠上的昵称。一开始只出现在网路上的这个称呼,最近也开始为媒体所采用。
然而——
「请您别这样,委员长。目前的事态可是相当严重。难道您打算和抱着好玩心态而引起骚动的人同席论事吗?」
以带刺言词出声叮咛的,是坐在左方的男子,亦即对边边子表现出明显不屑的男子。他以阴沉的语气插嘴,并对边边子投以一如方才的蔑视眼神后,正眼都不看她一眼。
——呜哇—这个人感觉超差的。
表面上做出毕恭毕敬反应的边边子内心这么想着。
——不过,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厚脸皮地想要强出头嘛。也是有人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但比起这个——
边边子偷偷看向神父和尾根崎——特别是尾根崎脸上的表情。
已经参与对话的神父对男子的发言露出淡淡的苦笑。这是为了避免现场的气氛恶化,而对男子的态度采取怀柔策略的一种谈判技巧。
另一方面,在神父斜后方的尾根崎,则是在对男子投以彷佛要上前砍杀他的眼神后,随即开始观察另外三人。确认了尾根崎的反应后,边边子明白了。
——嗯。
她在内心如此应声。
从男子的言行与态度,尾根崎马上就识清了此人的「斤两」。虽然对方极有可能成为谈判时的「障碍」,但作为一名「谈判对象」并没有问题。
今天是位居「公司」最高层的尾根崎首次和十字军面对面。想要与人谈判,除了在事前收集相关情报这种最基本的工作外,第一印象也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若是谈判高手,只要透过彼此的立场与第一眼给人的印象,便能够以极高的准确率预测到往后的发展。
在这方面,对边边子投以鄙视眼神的男子,打从一开始过招便破绽百出。也难怪尾根崎不再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剩下的问题,便在于这名男子在十字军之中,究竟拥有何种程度的发言权。即便是谈判技术再差劲的人,也可能在组织中握有大权。
待边边子思考至此时,才发现另一名戴着眼镜的白人正注视着自己。原本不带表情的脸上,微微浮现了刮目相看的表情。
看样子,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边边子内心的想法。要是表现过度就不好了。边边子急忙收敛自己的态度。
随后,迎接边边子的一行人纷纷坐回沙发上。
继「公司」这边的自我介绍后,十字军的干部们也依序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字。委员长名为约翰·罗。戴着眼镜的白人男子是威廉·史密斯。那名问题人物则叫做法兰克·苏。看起来,似乎只有他并非是从十字军时代就存在的一员。他对边边子所表现出来的态度,用意大概是在于牵制身为边边子后盾的神父。
至于一旁的那名老妇人——
「我名叫莎曼莎·洛德。是研究『吸血鬼学』的第一人。不过前提是社会愿意认同『吸血鬼学』这个学术的情况下就是了。」
——原来这个人就是莎曼莎·洛德!
边边子也曾听过她的名字
。不,应该说和吸血鬼世界相关的人必定都有所耳闻。如同她本人所言,莎曼莎是吸血鬼的学术研究方面的权威。针对自古以来被人们称为「吸血鬼」的生物,为了让人类摆脱古代谣传的迷信,并将他们视为更具体、现实的存在,而提议应该将他们的称呼改为「吸血鬼」的人,也正是莎曼莎。她确立了「意念力场」、「视经侵攻」等定义与名词,对全世界的对吸血鬼战斗部队所使用的战术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就连可说是「世界吸血鬼对策委员会」的根基的「新加坡协定」,据说有大半都是由她经手。说到莎曼莎在业界的知名度,甚至与神父不相上下。
——对了。说起来,莎曼莎教授也是隶属于十字军的成员。
边边子第一次接触到莎曼莎的名字,是在她仍身为实习调停员时,从教科书上看来的。她感觉自己彷佛又遇见一位历史性的人物。
——可是……既然这样,那刚才的视线又是?是我多心了吗?
不用说,边边子当然不记得有和莎曼莎这样的大人物熟识。还是说,就像当初认识神父那样,其实是阵内牵的线吗?莎曼莎当年应该没有参加香港圣战,边边子也不记得自己曾经从阵内口中听说过关于她的事情……不过,毕竟是交游广阔的阵内,就算在某处和某人有所联系,想必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吧。
不过,莎曼莎之后未曾再表现出一开始那若有似无的亲切感。
随后,谈判开始了。
对边边子而言,这又是一段得和自己的无力感搏斗的时间。
「我无法理解。」
在听完尾根崎的要求——为了夺回特区,希望十字军给予协助的请托后,罗缓缓说道。因为对方应该早就明白「公司」前来拜访的理由,所以真正的谈判现在才要开始。
然而,罗却马上将话题切入核心。
「我很明白各位需要能够夺回特区的力量。会前来向我们寻求和吸血鬼战斗的兵力,也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因为我们正是为此而存在的一个组织。我们不会吝于给予协助,但也不能无条件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
说着,罗将眼神从边边子移往神父身上。
「为什么不是您呢,神父?特区夺还作战……不,这足以称为特区圣战了吧?『公司』接下来可是必须为第二场圣战做准备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是由您站上『公司』的顶点?如果由尾根崎会长接任,我还能够理解;然而,尾根崎会长却退居幕后,让Miss葛城接下这个重担,这让我完全无法理解。我并非质疑Miss葛城的能力才这么说。不过,面临必须与吸血鬼为敌——而且还是一场惨烈程度可想而知的激战,让一名毫无经验的未成年少女坐上组织顶点的宝座,这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边边子的内心深处传来令人讨厌的声音。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维持冷静,但还是确实感到脸色变得苍白。她无法掩饰内心动摇。
「还是说——」
罗半闭着双眼继续说道:
「你们打算靠那段影片的效果吗?想要将她变成『公司』的象征,以博取社会大众的支持?这么做纵然有可能收到理想效果,不过,如果是有点常识的人,我想应该都无法举双手赞成吧?说实话,这不像您会采取的行动。该不会又是基于『神的启示』吧?」
罗对神父所投出的最后一个问句中带有几分苦涩。
不愧是十字军的总负责人。虽然语气颇为严苛,但罗所发表的看法却十分有条有理。此外,从他的话中听得出来,直到现在,罗仍然对离开组织的神父有着深深的信赖。正因如此,边边子更感到煎熬不已。
「我…我是——」
——笨蛋,你振作一点啊!
罗的这番话可说是在合理不过。必须表现得泰然自若的边边子,也因此开始手足无措。连自已想说的话都无法好好表达出来。她从眼角瞄到苏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而失笑。另一方面,罗则对她投以几分同情的眼神。
站在罗的立场来看,将「毫无经验的未成年少女」这个点拿来攻击,或许让他感受到了一些良心的谴责吧。但是对边边子而言,罗这种温柔的态度反而更令她难受。
——阵内部长……
边边子咬住下唇。
区区一介调停者的舌灿莲花,果然无法在这种等级的谈判中派上用场吗?阵内教给自己的东西,充其量也只能用来解决吸血鬼之间的争执吗?
——不对。
没能马上做出回应,都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没有足以支撑这些话语的「觉悟」。
如果换成阵内,绝不会表现出如此的失态。边边子觉得好不甘心。焦急和悔恨感让她的眼眶感到一阵温热。
这时——
「你这番话实在让人无法充耳不闻呐,委员长。不,罗队长。」
神父如此回答。
「你打算漠视神的启示吗?当年,你依据自己的战术行动,结果让自己的部队面临多少次的全灭危机,你还记得吗?是十七次。而后,我遵照神的指示,成功将你们从危机中拯救出来的次数,你是否也记得呢?是十七次。不对,如果把旺角包围战也算进去的话,就是十八次。加上铜锣湾脱逃,就是十九次——」
「……神父,拜托您不要每当自己的立场变得薄弱时,就提起香港的战绩好吗?」
罗以苦涩的表情埋怨道。在旁始终保持沉默的史密斯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看来,神父似乎常常将往年的情义搬出来说嘴。
看到罗的反应,神父轻笑几声,耸了耸肩说道:
「我无意把全数责任归咎于神的启示。将『公司』的命运托付给边边子,纯粹是我们个人的判断——与决定。」
就在这个瞬间,神父散发出一种不同于方才的气势。
他位于太阳眼镜后方的双眼虽然带着愉悦的笑,但却让一旁的边边子感到汗毛直竖。彷佛是一头饥饿的猛虎朝自己狰狞地露齿而笑一般。她感觉到罗反射性地屏住呼吸。
「罗弟兄,我们会选择边边子而不是我的原因,在于『公司』的中心思想并非『如何和吸血鬼战斗』,而是『如何与吸血鬼共存』。既然如此,更应该由边边子来担任代表,而不是身为圣战英雄的我。」
罗听到神父的回答后,紧紧地咬住牙.
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进入紧绷的状态。
此时——
「——看来,我有必要向各位致歉。」
即刻出声的人是尾根崎。
他在维持现场紧张气氛的状态下,巧妙地将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实在没想到各位愿意如此诚恳地和我们沟通。方才,我们虽然向各位提出了希望能够提供战力协助我们夺回特区的请求——不过,我的说明实为不足。实际上,我们并非仅为了夺回特区的战力而登门拜访。Mr.罗、Mr.史密斯、Mr.苏、Ms.莎曼莎。我想,各位必定都已经听闻过『九龙的血统』对全世界所发表的那场演讲了吧?而且还是反覆听到甚至能背诵起来的程度。」
这次换成罗等人哑口无言。
在卡莎发表演讲过后,因相关影响而深受其害者,便是他们十字军。十字军基本上采取支持吸血鬼灭绝宣言的立场。他们以讨伐吸血鬼的最高权威的身分,向社会大众保证他们针对吸血鬼的「口号」直到今日。
然而,他们高挂保证的「口号」,却被那场演讲给彻底推翻了。虽然尾根崎早就得知这个事实,不过实际上,十字军内部目前正因来自世界各地对于「真相」的疑问,而陷入一片混乱的状态。现在的他们,也正站在必须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上。
停顿片刻后,尾根崎再次开口:
「各位或许感到十分愤慨或悲痛……然而,我反倒认为那场演讲造就了一个绝佳机会。各位还记得神父刚来访时说过的那句话吗?『我们现在正打算被要求做出变化』。正如神父所言,夺回特区虽然是我们最终的愿望,但这并不代表单纯的军事行动。不,是不能让它成为单纯的军事行动才对。因为,我们所要夺回的不仅是一座人工岛,还是一个『人类与吸血鬼共存的都市』。」
尾根崎的这番话静静地探入众人的心中,没有一个人开口插嘴。因为他的话中蕴含着一股让旁人无法轻率发言的重量。
这不只是尾根崎一人的重量。还包括了他所背负的人们的重量——目前仍活着奋战的部下,以及将遗愿托付给他而离开人世的部下们的重量。
也是「公司」的重量。
「Mr.罗,您刚才提到特区圣战一词。的确,以圣战来称呼这场战斗,或许可说是相当贴切。这和香港圣战不同,是两大种族之间的神圣战斗。」
「尾根崎会长,难不成,你打算将吸血鬼的存在……」
罗、史密斯、苏和莎曼莎等人瞪大双眼。神父则维持着猛虎的气质而露出笑容。
「Mr.罗,让我们好好谈谈吧。我们必须竭尽所能,以便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好厉害。
倾听着尾根崎每句话的边边子甚至忘了呼吸,只
是在心中一味地对他感到钦佩。
——这个人……这些人,真的是非常的厉害——
还待在阵内身旁时的想法,此时再次出现在边边子的脑海中。
好遥远。实在是遥不可及的这种感觉。
然而,当初让人自在的感觉,现在却和沉重的责任一起重重压在边边子的心头上。
——次郎,我果然还是做不到啊……
随后,「公司」和十字军之间的协谈终于真正开始。坐在这张具有历史意义的桌前,只有边边子陷入一种彷佛掉进漆黑的洞穴中的错觉,并为此恐惧不已。
3
往下沉。往下沉。朝向无止尽的深邃。深深地,继续下沉。
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只有包着自己的脉动,深深地、重重地、无止尽持续着。
现在的次郎是在百川中迷失的一滴水珠。是漂浮在宽广到令人心生畏惧——看起来彷佛无边无际的空间中的一颗粒子。
宛如爬上象背的蝼蚁,亦如在树海中新生的芽苗。
他的认知能力被自他之间无情的差距,被有着压倒性数量的墙壁所阻绝、玩弄着。
往下沉。往下坠落。漂流着。摇晃着。
很快。既猛烈又迅速,但却又极为迟缓。
次郎的自我逐渐扩散、蒸发、消失殆尽。
不知不觉中,彷佛像从梦境中醒来般,这一切在瞬间再次发生。
——控制它?
光这么想都觉得愚蠢。面对自己完全无法了解的东西,又何从加以控制?
——统括它?
不可能。只会被它玩弄,进而吞噬罢了。
感觉变得很不对劲。自我被吹跑。心脏被撕裂。灵魂即将消逝。
——不行!
虽然次郎拚命地抵抗、挣扎,但他的动作和声音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全都被一股更大的,就连比较都显得毫无意义的巨大脉动所吞噬,而化为虚无。
即便如此,次郎还是持续地抵抗、挣扎。振作起来。确实维持住自我。
是什么能够让望月次郎维持望月次郎的身分?
——是记忆。
让望月次郎身为望月次郎的证明又是什么?
——是回忆。
百年以来的记忆。与此密不可分的百年以来的回忆。这段回忆中有着某些存在。重要的人。必须守护的人。必须打倒的人。必须依靠的人。家人。朋友。敌人。师父。存在于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人们。是次郎和这些人之间的联系,打造出次郎的形象,让次郎向前方迈进。
——艾莉丝。小太郎。边边子。
凯因。圣。阵内。铃介。「公司」。卡莎。「九龙的血统」。和其他无数的人。
自己并非有能力顿悟什么哲理。
就算无法到达某种境界也无所谓。
次郎只是希望直到最后一瞬间,都忠实于那些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心意。
所以——
在这一瞬间,次郎感觉自己突破了某种境界面,正在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坠落。
往下坠落。往下沉。陷入无比深邃的大海之中。
此时——
往下坠落的次郎四周突然出现了人影。有的近,有的远,彷佛重重包围着好几层。虽然他不知道有多少人,但为数绝对不多。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然而,他们有着共通的波动。
和次郎相同的波动。他感受得到,也能明白。他们隶属于「贤者夏娃」的血统。
——咦?
正当次郎脑海中浮现疑问时——
「哎呀,看不下去啦!真是乳臭未乾呐,你这个让一族蒙羞的小子!」
一阵年轻女性的怒吼声传来——或说是爆炸开来。
接着,是来自男性,洪亮而深邃的声音。
「没办法,毕竟这次的情况就各方面而言都很特殊。不过,尽管如此,你也不可放弃。马上就要开始了,年幼的胞弟啊。浴火、锻链、提升自己吧。」
BBB
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时间。当次郎回过神来时,发现他的「血」已经开始失控。
虽然想要发出惨叫声,但他的身体连这种功能都消失殆尽了。全身的血液彷佛沸腾了似的,多到惊人的大量眩雾,将他原本打坐的洞穴内部染成一片漆黑。
宛如溺水的次郎,竭尽所能地维持着几乎被「血」的意志、本能所吞噬的自我。于是,虽然身体不停颤抖,但他还是勉强站了起来。「血」的猛流正在体内疯狂地奔腾。次郎死命咬紧牙根,但仍无法加以阻止。全身的肌肉不断地变形、扭曲并蠢动着。
身体的每一处都出现了撕裂伤,是由内侧所造成的伤口。血管因无法承受内部压力而迸裂开来。浓浓的血腥味窜入鼻腔,视野也被染成一片血红。
次郎感觉到一阵有如暴风雨般的震动。是咆哮声,自己所发出的咆哮声。是这股骇人的咆哮声所引起的震动。他知道自己正猛狞地露出獠牙。他微微感觉到自己表现出宛如厉鬼般的表情——然而,脑中却逐渐被染上鲜血的颜色。
次郎从洞穴中冲了出来。
「啧。」
站在洞穴正面的虎仙见状,皱起眉头咂了咂嘴。
随后,他以力场直击次郎的身体,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他将更胜于龙王圣所施展的力量集中在次郎的肉体上,并释放出去。次郎即将达到最高速动作的身体,在猛撞上这道铜墙铁壁后,硬生生被拦了下来。
但他没有倒下来。次郎双脚踏地,从身体的深处逼出更强大的力量,再次露出獠牙。
虎仙又啧了一声。
「这只小雏儿,还不给我控制一下!」
怒骂声彷佛能劈开空气的鞭子,朝次郎的额头猛抽了一下。次郎随即全身痉挛。
次郎的脚一滑,整个人跌在地面上。他右手抚着心脏,左手支撑在地上,双脚则踢向空中。次郎不停地痛苦挣扎着,彷佛要将牙齿折断般紧紧咬牙。
「咕!哈!喀…啊!」
次郎持续着狠咬般的激烈喘息。眩雾仍然断断续续地从他的身体散发出来。
不过,状态逐渐缓和了下来。最后,全身沾满了血迹和土灰的次郎狼狈不堪地倒地。一旁的虎仙脸上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以细长的双眼观察着整个过程。
「……呼……呼……」
「还真伤脑筋呐,」
虎仙松开了原本交握在腰部后方的手,抚摸着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当然,次郎并无力回应他的话。说起来,他可能连听力都还没恢复。
「不过……你倒是引出了不少力量嘛。老僧或许也该认真起来了,否则,搞不好会毁了这附近的地表呐。」
您言重了——虎仙的脑海中涌现一股模糊的意念回答。是思考明确成形前的初阶意念。不是来自于竭尽力气喘息的次郎,而是从他的内部深处所传来。
虎仙无视倒在地上无力动弹的次郎,自顾自地扭了扭脖子。
周围的环境十分宁静。这里原本就是个鲜少有生物出没的场所。
两人所在之处,是位于崑仑中央的一座高山。
空气有些稀薄,山峰的地表也完全裸露在外。不过,数量虽然不多,地面上仍满布着较为低矮的高山植物,为缥缈的景致增添一抹淡淡的绿意。盛开在地面上的白色清纯小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飘散在四周的白霞并非雾气,而是云朵,倘若这些白霞散去,必定能看到令人屏息的美景;不过,只要这并非统治此地之人所愿,这些白霞便不会有消散的一天,此处也将永远为幻想世界的薄纱所笼罩。
又过了片刻后,次郎才终于恢复到能够开口说话的程度。
不过,他身体的异变并未完全稳定下来。在皮肤下隆起的血管,现在仍像蛇一样激烈地蠕动着。紧闭的右眼无法睁开,右手的痉挛也未曾停止过。破坏与重生仍在持续着。
尽管如此,仰躺在地上的次郎还是努力以正常的左眼缓缓朝虎仙看去。
「……虎仙。」
「你可终于醒啦。快回洞穴里去。」
「……是。」
虽然这么回答,不过次郎的身体却一动也不动。虎仙叹了口气,举起脚,打算将躺在地上的次郎踹飞到洞穴里——但最终还是没这么做。
「也罢,就小憩片刻吧。」
语毕,虎仙便背对着次郎,走到附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并从衣带中取出烟管与烟草盒,开始将切得细碎的烟草塞进烟管中。
虎仙以火柴点火后,烟管前端便开始冒出袅袅烟雾。
将烟管凑进嘴边深深吸了一口之后,原本老是板着一张脸的虎仙,第一次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呈大字状躺在地上的次郎,只是茫然凝望着虎仙的模样。
沉默笼罩着两人,虎仙烟草的袅袅烟雾,静静地盘旋在空中。
次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像样地休息过了。究竟是在崑仑三天、一星期,抑或一个月未曾休息了呢?在这里,昼夜更替的情况让人难以判断。一般说来,只要进入夜晚,黑血一族应该都能够有所感觉;然而在崑仑
,「真祖」的存在感远比月亮要来得强大许多,因此这方面的感觉也变得更模糊不清。次郎甚至认为,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也跟凡间有所不同。待在黑姬的圣域里时,虽然也有过类似的经验,不过,崑仑给他的感觉更为强烈。
话说叫来,不知道九郎现在过得如何呢?拜他为师习武的那段日子,似乎是极为久远以前的事情了。
「……虎仙。」
次郎轻声唤道。
「我……有逐渐在变强吗?」
听到这个气若游丝的问题,虎仙一开始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他一心一意地享受着烟草的味道,缩起嘴吐出一道道的烟圈。
不过,在经过片刻后——
「有啊,至少跟人打架的力量变得很强了吧。」
虎仙没有看向次郎,如此回答他。
「话虽如此,但在跟人打架前自己就先倒下来的话,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啊。说起来,拥有强大力量的并不是你,而是寄托在你体内的那股『血』呐。」
说着,虎仙抽动着肩膀发出乾枯的笑声。倘若个性冲动一点的人听到他的笑声,必定会想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前去揍他吧。不过,就算翻遍整个世界,应该也找不到几个有能力对虎仙出手的人就是了。
现在的次郎正跟在虎仙身边修行。
次郎所隶属的血统的始祖「贤者夏娃」,能够透过吸取其他血统的血液,将该血统的能力或性质——即「血」的精髓化为自身所有。而这样的「血」,会在贤者转化之际托付给自己的护卫者。
寄宿在次郎体内的「血」之所以噪动不已,是因为「血」察觉到「贤者」面临了危机。目前的次郎正在尝试压抑住这股「血」的失控,学习能反过来引出「血」的力量,并加以运用的技术。
「再怎么说,这毕竟是一股极其巨大的力量。透过『血』的失控而得到力量的话,打架的能力当然也会变强。但这样一来,你的身体会吃不消。更何况,光靠一股蛮力,不可能敌得过不断琢磨自身技术的习武者。对了,就像你打不过老僧一样啦。」
虽然虎仙给人的印象和习武者相距甚远,但这段听来像玩笑的话,可是半点不假。
举例来说,在香港圣战那时,次郎曾放任「血」的失控,并在这种情况下战斗过。这就是虎仙所谓的「光靠一股蛮力」吧。
「老僧当初虽然没有亲眼见证,不过,你采用这种战略,却还能保有『自我』到最后的原因,或许在于你使用银刀做武器吧?要不然,你应该早就自灭了。」
「是…是托银刀的福吗?」
「因为银刀是所有吸血鬼的弱点呐。光看『血』的失控在濒临极限的状况下停止这个情况来判断,是很有可能的事。」
这实为让人意外的指摘。次郎原本只是为了更有效率地讨伐敌方吸血鬼,才会选择银刀当武器。没想到银刀竟然连带削弱了自己的力量,结果还因此让自己保住生命。
——对了……
在先前的战斗中,杰尔曼也提到了次郎的特质——也就是吸血鬼「银刀」的特异点。次郎本人虽然没有自觉,不过能灵活运用银制武器的吸血鬼,似乎相当罕见。
「总之呐,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如果无法确实控制,那根本派不上用场。你也差不多该克服这关了吧。老僧已经不耐烦了,就连『他们』也感到很烦躁呐。」
就是说啊——次郎体内再次传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意念。
是一名感到忿忿不平的年轻女性的意念。这并非来自「贤者」导入自己体内的其他血统的「血」,而是属于「贤者夏娃」,亦即次郎的血族的意念。
「……你认识他们吗,虎仙?」
「我跟上上任很熟,倒是没跟上一任照过面。」
「……在他们之前呢?」
「这个嘛,我认识的没几个。『贤者』的护卫者基本上都只有一人。也因此,他多半的时间都是独自一人度过的。」
虎仙手持烟管吞云吐雾,温柔地眺望着在白霞中绽放的白色小花。
为了控制「血」而进行的修练,和剑术修行的意义并不相同。这可说是内心的修练、灵魂的修练。为此,次郎一面接受虎仙的基础指导,一面潜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接受虎仙的视经侵攻来诱导出自己的精神,并透过更积极的方式来感觉、接触直至目前为止被自身体感所忽略的「血」。次郎透过这样的过程,试图和「血」的激流相抗衡,并以自己的力量将其制伏。
而在次郎潜入自己的内在世界后,在那里等着他的是历代的护卫。
曾在过去担任「贤者」的护卫者,在完成使命之后,便透过血的让渡而和自身之主合而为一的吸血鬼们。亦即继承了「贤者夏娃」血统的存在。
初次潜入自己的内在世界,并听到他们的声音时,次郎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虽然他当然知道在自己之前还有许多代的护卫者存在,但他从未特别思考过关于他们的事情。虎仙得知后,随即鄙视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就是这么糟糕」。
「他们也认为现任护卫者实在太不可靠,让人看不下去呐。这种事情可是前所未见的。好不容易回到大海之母的怀抱中,却无法得到安宁。虽然这是其他血统的家务事,不过还真让人同情啊。」
「……真是惭愧。」
次郎自嘲地苦笑起来。
身为历代护卫者的女吸血鬼也曾朝他大骂过同样的台词。不过,那名自称是上上任护卫者的男吸血鬼,则愿意体谅次郎目前严峻的处境。这一点虎仙也认同。
在始祖之中,「贤者」亦为特别古老的存在。只活了一百多年的护卫者想要顺利控制「贤者」长年所累积下来的「血」,可说是异想天开。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方法了。既然如此,就算空叹也没有任何用处吧?倒不如赌上性命让自己进步。有应为之事、有为此而必须踏上的道路,却依然仍裹足不前——你知道这叫做什么吗?就是『怠慢』啦。嘻嘻。」
虎仙发出令人反感的笑声。次郎忍不住苦笑说道「您所言甚是呐」。如果再期待虎仙表现出更多的「威严」或「体贴」,恐怕会遭天谴吧。早在次郎还身为人类时,便在严厉的指导下习得了对年长者应有的礼仪;不过,虎仙的存在却彷佛在挑战他的忍耐限度一般。
——不过,要是没有他,凭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
「真祖浑沌」的血族存在着四名身为始祖直系的大吸血鬼。守护特区的「东之龙王」圣。圣域的隐士「北之黑姬」。居住于东南亚密林的「南之朱姬」。以及眼前这名「西之虎仙」。
虽然这四人都是已经存活好几千年以上的大人物,但次郎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存在着阶级差异。阶级最低者,便是转生次数最多——也就是曾多次失去肉体的「东之龙王」。相反的,阶级最高者,便是迄今未曾转生过的虎仙。就连拥有那般强大力量的黑姬,在血统内的「段数」仍不及虎仙。光是能够亲眼看到他的言行举止,就令人难以置信了。
身为这种大人物的虎仙,并非因为一时兴起而特地前来指导次郎修行——毕竟他可是个非常讨厌麻烦的人——而是奉其主浑沌之命所为。
躺在地上的次郎将视线从虎仙移向山顶。现在虽然因雾气而无法看见,但在这座山与天际交会处,有着七名吸血鬼的身影。他们也是浑沌的直系,是「真祖浑沌」的容器。
——真是不可思议的一位人物……
或许,在心中怀抱着这种想法,便已经是大不敬的行为了。不过,次郎却无法阻止自己这么想。
刚进入崑仑时,次郎随即被传唤到浑沌面前。
位于云端上的山顶,静静地矗立在满天星斗之下。突出于云海之上的山尖,看起来宛若一座孤岛。附近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以及七名吸血鬼。
这七人之中男女老少都有,共通点是全员都穿着破烂的衣服。七人恣意地坐在山顶四处,有的盘腿而坐,有的呼呼大睡,而且还是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沉思着。大家都是一脸茫然,甚至还有人呆呆张大着嘴。初次造访此处的次郎,忍不住露出不解的困惑表情。
不过,这也只是一开始的反应。
在虎仙屈膝行礼的瞬间,他们之中浮现了某种巨大的存在——或说是某种无法言喻的存在降临在他们之上。而这个「存在」,便是被尊称为史上最伟大的始祖的「真祖浑沌」。正确来说,应该只是他的一部分。
盘据在山顶的浑沌以七人之眼凝视着次郎,以七人之口向次郎宣告:
「『贤者』——」
「毋应葬身彼处。」
次郎完全没有开口的余暇。
「护卫者——」
「尽己身之责。」
只是跪地磕头,不停地颤抖。
「应知——」
「黑血其威。」
随后,浑沌这么说道。那是有如种喻的一句话。
「望月次郎。吾等将于此观汝,直至终焉。」
之后这股巨大的气势随即消散,七人再次回到各自的沉思行为中。方才
的一切只维持了数秒,然而却是次郎从未经历过的数秒。心情彷佛像意外成功和神对话的宗教家。
——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上他一面呢?
就算像这样倒卧在地面上,次郎也能够感受到浑沌的气。他存在于崑仑的每一个角落。或许,圣在特区所布下的结界,便是运用了这种力量的成果之一吧。
「我说,你打算躺在那里睡多久啊,护卫者大人?」
虎仙酸溜溜地说道。看样子他已经抽完烟了。
「咕……」次郎使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就在他挣扎起身这段时间,自己的弟弟也还被卡莎囚禁着。次郎绝对没有遗忘。不只是弟弟,他还和另一个人约定过。约定再次共同奋战,约定为此再次回到特区。
让望月次郎振作起来的,并非是虎仙的怨言或历代护卫者的感叹,而是他对于身为雇主的那名少女的信任。让他能够尽全力挑战被历代护卫者视为「有勇无谋」的难题。
「对了,虎仙,请恕我失礼。但可以让我请教一件事情吗?」
「啊?啥事?」
「圣——『东之龙王』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转生了吗?」
次郎开口询问了这个一直让他很在意,却也迟迟问不出口的疑问。
「真祖浑沌」的直系即使在失去肉体后也不会消失,而是会转生在相同血族的某个成员体内。在香港圣战那时,圣便曾经失去肉体过。
对次郎而言,圣是一名难能可贵的战友。这么说或许有些不知轻重,但他还认为圣是一名对自己来说极为重要的友人。虽然圣的肉体在先前的战斗中被「人行者」所夺,但次郎相信他的灵魂应该会再次转生。
不过,在听到次郎的提问后,虎仙却马上板起一张脸答道:
「那个小毛头恐怕暂时没办法转生啦。」
「咦!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本人拒绝转生。」
「什……」
次郎哑然。虎仙为了是否该告诉次郎而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缓缓开始向他说明。
「听好,吾等『真祖』血统的转生方式,和你们『贤者』并不相同。若说『贤者』的转生是基于『血』的性质,那『真祖』的转生便是法术。也可说是随意的原理。」
「真祖」的转生过程,并不像「贤者」那样需要进行「血」的让渡。但尽管浑沌远离现世,让直系的人数受到限制,转生后的他们却永远是「直系」。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我不明白。」
「噢,傻瓜,真是傻瓜呐。不过,既然你老实承认自己是傻瓜,老僧就告诉你吧。吾等在失去肉体后,便会转移到『容器』的其中一人身上。所以永远都是直系。不过,不管吾等转生几次,『容器』的人数都不会减少,一直维持八个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不明白。」
「哼哼,笨蛋,真是笨蛋啊。你听好啦,笨蛋。这是因为呐,像龙王那样的小毛头失去肉体后,作为下一个肉体的『容器』,便会和侍奉吾等血族的人类共同前往浑沌大人的身边。随后,再让那个人类转化为吸血鬼,以成为取代自己的新『容器』。」
「到浑沌大人的身边?不过他——」
「正是,他现在并不在现世。『容器』会在浑沌大人降临现世时动身。」
次郎忍不住屏息。他明白了虎仙话中的意思。
「那么,他是回到了过去?」
「『存于现在、存于过去、存于未来』。这可不是你这样肤浅的脑袋瓜能够想像的。浑沌大人降临现世的动作,是只能在崑仑实现的终极奇门遁甲术。因为『真祖』不受黄金法则所限制,所以才会自命为『浑沌』。」
次郎的左眼吃惊地瞪得老大,虎仙见状,有些得意地以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他随即又不太愉快地说道:
「现在『容器』的其中一人已经飞往过去。原本打算在他回来后,便执行转生的仪式……但身为主角的龙王却还不打算从特区回来。再加上竟然附身在那种愚蠢的东西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虎仙烦躁地捻着山羊胡,如此抱怨。
「愚…愚蠢的东西?」
「什么都好啦。总之,如果你的目的在于藉助那家伙的力量,那我看你还是别期待了吧。想要依靠他人的力量来达到崇高的目标,天底下可没这么好的事情。」
「……我没有这样想啦。」
至少,看来圣并不是消失了。现在只要能听到这样的答案,次郎便已经满足。
「要开始啦,快给我回洞里去。」
「是。」
次郎应虎仙的指示起身。姑且不论浑沌,次郎可是无法再浪费分秒的时间。虽然待在这里便很容易忽略这个事实,但世界的时间仍然持续流逝着。
次郎再次展开下一波修行。
4
此地乍看之下像座鬼城。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充斥着闲散、荒废而死气沉沉的空气。
不过,这里并非人烟绝迹之处。现在依然有居民生存于此地,而且为数不少。
这里是特区的第五区。在遭受「九龙的血统」的攻击后,在无法逃脱的结界笼罩之下,人们仍持续为生存而努力着。
「来,小哥。拉面煮好啦。」
「谢谢,那我就心存感激地开动了。」
被瓦砾堆所掩埋的街角。以往是地下街入口的某座楼梯下方,传来阵阵炊烟。为了躲避吸血鬼的耳目,人们偷偷聚集在此,参加灾害后的食物配给活动。
在连接瓦斯桶的瓦斯炉上,放着一只商用大陶瓷锅,里头正煮着拉面的面条。老板以网杓捞起面,沥乾水分后放到碗里。再从隔壁瓦斯炉上的汤锅中注入汤头,最后递给客人。放在瓦斯炉前方的折叠桌上,贴着一张写着「煮干亭」的宣纸。
「老板,一碗酱油拉面。」
「好,一碗酱油。嗯?喔喔!你还活着吗!真是太好了……」
「哈哈,托你的福。终于又能够像以前一样品尝老板的拉面啦。」
昔日的熟客露出十分开心的微笑。他或许是独自一人在进行避难行动吧,身上穿的衣服有着好几道裂缝,手腕上也缠着绷带。尽管如此,还是笑着表示能一尝「煮干亭」拉面,真是太开心了。看着这样的客人,老板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问题。你等一下,我马上煮一碗最棒的给你。」
「麻烦你罗,请慢慢地做出最美味的拉面吧。」
形形色色的客人聚集在这个食物配给处的四周。有带着孩子前来的一家人,也有年轻男女或集体过来的客人。
目前,特区的社会功能大幅下降。生命线或通讯网虽然还能够使用,但除了部分功能外,诸如物流之类的服务已完全停摆了。居住在同一地区、有着相同职业类别、或以前曾隶属同一个组织的人们建立起社群,过着勉强度日的生活。
其中,尤以第五区的荒废程度最为严重。多数的人类都已经离开此区。剩下的都是无法归类于任何一个社群,无处可去的人们。
「你听说第三区的自警团的消息了吗?」
「以过去曾任职警察的人为主,和留下来的媒体一起呼吁大众参加的那个团体吗?那根本像是在高呼『快来吸我们的血』嘛。」
「听说第七区那边则是出现了一个反吸血鬼战线,由一名前佣兵担任领导人。」
「我听说了。虽然成员都有配备武器,不过充其量只是一群外行人呐。就算朝他们开枪,也没办法赢过那些吸血鬼啦。比起这个,外界的救援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聚集于此的人们虽然积极地交换着情报,但却鲜少出现能够振奋人心的话题。虽然政府曾一度派遣自卫队的部队前来,但在「结界」的阻隔之下,就连该如何进入特区都是一大难题。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他们虽然获得了某个相识的一般人民的「邀请」而得以入侵结界内部,但随即就遭到现身的「九龙的血统」集团全数歼灭。
透过留在特区的海外媒体等力量,特区内部似乎还能跟外界维持某种程度的通讯行为。不过,特区里的居民很难掌握到这些通讯所得的情报。因为他们分散于特区四处,为了寻找藏身之处而拚命奔逃。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和香港那时比起来,吸血鬼们的暴动还算有受到控制吧。当初香港发生「九龙冲击」时,突然现身的吸血鬼们疯狂地攻击人类,并夺走了他们的性命。和那时的规模相较之下,这次,吸血鬼们的攻击行动则是一波波地进行着。他们袭击人类的行动,感觉似乎有受到某种程度的规范。为此,没有机会同心协力商讨对抗策略的人们,才得以逃亡延命至今。
只是,没人知道这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这种状态究竟会继续多久。
「喔,欢迎光……临。」
正在洗碗的老板抬头招呼,但问候语的末尾却带着些许疑惑。
龟裂的楼梯上「喀啦」地掉下一块柏油路的碎片。楼梯上方站着一名新来的客人。原本在享用拉面的人们,也纷纷将
视线集中于这名闯入者的身上。
现身的是一名女子。
女子低着头,踏着摇摇晃晃的步伐,彷佛失了魂似地踉舱走下楼梯。随后,无视于其他人的存在,默默地走近老板所在的桌前。
「……你还好吗?」
老板疑惑地出声询问站在桌前的女子,但女子并未回答。只是将空虚的视线往下移,停留在贴在桌上的那张「煮干亭」的宣纸上。
女子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凝视着那张宣纸。她的双眸散发出无法形容的哀伤与空洞,同时还有一股疯狂的情感不停翻腾着,但到头来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消失在瞳孔深处。
看到女子的态度,老板也跟着噤声。但他随即眨了眨双眼。
「……咦?你这身打扮……」
「…………」
虽然老板看起来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女子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是一名还很年轻貌美的女子。
头上的黑色毛线帽压得很低,身上的白色衬衫外头罩着一件绣有银线的黑色运动外套。两手则插在外套的口袋中。为了方便行动,她甚至将下半身所穿的窄裙两侧撕开。裙子看起来虽然有点脏,但底下的修长双腿却没有半点伤痕。
怪异的是,她的外套和底下的衬衫沾满了血迹。不过,女子看起来完全没有受伤,血迹也已经完全乾掉了。
老板观察了这位奇妙的客人一阵子后,开口说道:
「……小姐,来碗酱油拉面吧?」
「……嗯。」
女子终于轻声回应。老板点了点头,便将一团生面放进网杓里。
其他原本盯着女子看的客人们,也彷佛放下心似地再次开始交谈。在周遭的人声包围之下,女子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改变,只是静静地伫立在桌前。
老板将装着生面的网杓沉入沸腾热水中,看着在水里翻滚的面条,喃喃开口问道:
「……那个红头发的老弟死了吗?」
语毕,原本了无生气的女子瞬间像是被电到一般,猛地抬起头来。
老板感觉到对方直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于是耸了耸肩说道:
「我记得那顶毛线帽跟外套,是偶尔会来我们店里吃面的红发老弟身上穿的吧?」
「…………」
女子楞楞地看着老板,双眼瞪大到彷佛眼球就要迸裂一般。那是一双不同于她的主人的黑色眼睛。老板朝女子的方向瞄了一眼,有些害羞似地搔了搔脸颊。
「毕竟我是做这一行的,所以客人的脸我多半都记得。不过,只有那个老弟感觉比较特殊呢。虽然我常看到他在店里出现,却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他何时离开了。彷佛他能够完全隐藏住自己的存在似的。就算这样,他吃完面以后露出来的那种满足表情,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毕竟,他有张俊美到让人惊讶不已的脸蛋呐。而且双眼遗像红宝石一样吸引人……」
老板宛如独自似的声音中,带着哀悼死去的少年的感情。他为了已逝的少年和眼前这名女子,静静地陈迤着自己与故人之间的回忆。随后,他听到女子以沙哑的声音说出「……杰尔曼」三个字,忍不住「咦?」地再次望向对方。
「……杰尔曼,杰尔曼·克洛克。这是他的名字。」
听着女子的说明,老板温柔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听起来是个很强悍的好名字嘛。」
「嗯,他很强,真的很强。强到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命运……」
说着,女子的眼中逐渐恢复了生气。老板露出淡淡的微笑,将煮熟的面条捞起、沥乾后,装入一只新的碗中。
「你是那孩子的女朋友吗?」
「不。」
女子直直地看着前方答道。老板将高汤注入碗中,放入葱花、鱼板和叉烧后,将拉面递给女子。
「那——」
「我是他的『女儿』。」
女子如此说道。这个回答让老板「啊?」一声停下了动作。看到对方一脸疑惑地望向自己的反应,女子露出一种交杂着哀伤、绝望和自虐的空洞笑容。
「我叫白峰沙由香。隶属『斗将阿斯拉』的血统,是『绯眼杰尔曼』的女儿……」
老板的手吃惊地抽动了一下,拉面碗里的汤也随着洒了出来。他并非为女子的自我介绍感到吃惊,而是因为瞥见了藏在她笑容深处的尖锐亮光,
就藏在嘴唇之下。
「你……」
然而,老板的话还没说完,这名女子——沙由香便锐利地眯起双眼。
她转向后方。同一时间,通往地表的楼梯上飞窜出来三个人影。
地下室里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惨叫声与碗盘碎裂声此起彼落。
「是他们!是吸血鬼来了!」
「快逃!往里面逃啊!」
聚集于此的客人们纷纷涌向地下街深处。然而,其中一名吸血鬼笑着跳了起来。朝天花板踹了一脚后,透过反弹力绕到他们的前方。
尖叫声在地下街回响不已。其中几名客人虽然掏出了身上的枪枝,但吸血鬼见状后,却只是露出嘲笑的表情。
「混帐!太阳明明都还没下山呐!」
老板嘴上咒骂着,但脸色却是苍白不已。相较之下,三名吸血鬼脸上都带着游刃有余的表情。他们贪婪地舔舐着嘴唇,仔细盘算着该如何料理这群猎物。
其中一名吸血鬼发现了食物配给处的桌子。老板缩起身子——但对方也在同时间双脚一蹬,狰狞地朝他袭来。
老板呆立在原地。原本应该是人类肉眼所难以捕捉的动作,现在却格外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闪耀着骇人光芒的双眼。滴着唾液的尖牙。长而锐利的爪子。而那只爪子即将从他的头顶笔直向下劈开。
然而,露出尖牙的吸血鬼的动作却在半空中遭人制止。
是沙由香。面对打算袭击老板的吸血鬼,她从旁以单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阻止了他的攻势。
随后,沙由香手一甩,直接将错愕不已的吸血鬼抛了出去。后者在空中扭转了身子,降落在同伴的身边。
三名吸血鬼转而以警戒的眼神瞪视着沙由香,方才发出惨叫声的人们也都屏息望向她。沙由香就这样在周遭视线的包围下,开始和三名吸血鬼对峙。
她转头对后方的老板说道:
「快逃。」
「你…你!你果然也是——!」
听到背后传来的吃惊呐喊声,沙由香忍不住再度露出了自嘲表情,以及口中的尖牙。不过,她仍不改冷静的态度,再次出声催促老板。
「动作快。他们虽然只是小喽罗,但我同样也是。我顶多只能帮你们争取一些时间,所以趁这个机会快逃。」
「为什么?你跟他们不是同伙的吗?」
听到老板颤抖的语气,沙由香如此纠正他。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隶属于『斗将阿斯拉』的血统,和他们『九龙的血统』不同。好了,快走吧。马上就要开始了。」
老板似乎还无法平息自己震惊的反应。不过,他总算是勉强离开了桌子,缓缓和沙由香拉开距离。吸血鬼们的敌意已经完全集中于沙由香身上。趁她和对方战斗的这段时间,他和其他客人或许能够顺利逃走。
然而——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我们……可是人类呐。」
听到这句话,沙由香忍不住露出苦笑。
「是呀,和我这种存在不同。」
她彷佛第一次察觉这个事实似地喃喃说着。
随后,沙由香这么回答:
「我的黑暗之父很喜欢你的店,所以我要帮助你们。对我而言,这就是再充分不过的理由了。」
5
和十字军干部进行会谈过后,夜间的会议便成了边边子每天都必须面对的既定事项。尾根崎和神父会在晚上造访她的酒店房间,并进行协商直到深夜。
不过,这晚除了他们以外,出现了另外两名访客。而且还并非人类,而是吸血鬼。
其中一人是位妙龄女子。身为圣的心腹,负责统筹血族的工作,且深受特区里的中国大陆系吸血鬼信赖的古血月梅。
另一人则是名青年。他是在凯因担任负责人的「海洋银行」中担任要职的亚伯特·坎贝尔。以往虽然曾因犯下过错而被凯因处罚,不过,凯因日后再次认可了他的能力,并将重大权限交给他。在特区的「魔女摩根」的血族中,他是实力仅次于凯因的佼佼者。
这两人为了协助「公司」,各自带着血族中的支持者而来到新加坡。
「我们一直在吾主『东之龙王』的麾下侍奉着他。倘若圣大人仍在世,想必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吧。」
「我们也有着相同的想法。凯因大人交代我们在他回来之前自由采取行动,随后便动身前往伦敦了。虽然「海洋银行」目前的财力只有以前的一半,但剩下的成员必定会尽全力来支援『公司』。」
在特区曾为「公司」最强后盾的强大血族,现在再次表现出愿意协力的态度。虽然两方在势力上已大不如前,但这仍让尾根崎感到欣喜不已。
「我打从心底竭诚欢迎两位的加入。Ms.梅、Mr.坎贝尔。正因为有各位黑血的协助,『公司』才得以发挥原有的力量。」
「再加上目前的情势。光是各位愿意协助我们这个事实,便已经有着相当大的意义了。简直就是神的引导呐。」
神父也像受到很大的鼓舞般欢迎两人。虽然「公司」的整合机制十分优秀,同时也是个极具政治影响力的组织,但财力或人才方面的「量」却显得不足。倘若「真祖浑沌」的血族和渥洛克家的成员能够加入,便意味着能够补强这个不足之处。
不过最让尾根崎和神父感动的原因,应该是两人的心意吧。对他们来说,和目前的「公司」合作并没有利益可言。而他们本身也正处于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愿意在「公司」遇上危机时伸出援手。这样的心意着实让人不胜感激。
当然,边边子同样感到十分开心。
在她还是一名调停员时,便已经认识月梅和坎贝尔。能够和这些熟面孔再次共同奋战,光是这么想,她的内心便澎湃不已。
可是……
——那么,我呢?我究竟在做什么?
虽然边边子以笑容欢迎这两人加入,但她却无法停止在内心这样责问自己。
而且,这晚的访客还不只月梅和坎贝尔两名吸血鬼。过了些时候,巴得力克·榭立邦和赤井铃介两人也出现了。
「铃介!还有巴得力克先生也……!」
自从离开特区后,边边子便未曾和这两人再谋面过。看到边边子吃惊的反应,巴得力克沉默地向她点了点头,铃介则是抛了个媚眼。
「晚安,边边子。神父有没有欺负你?还是说,你已经被会长整惨了呢?」
「你才是咧,铃介。可别拿天气热当藉口然后跷班喔!」
「哎呀~可是如果天气真的很热,那么跷班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现在的气候几乎没有一天不热耶。」
一如往常的轻松对谈,让边边子安心下来。铃介吊儿郎当的态度让她感到十分怀念,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不过——
「你这个『公司』代表也愈来愈有架势了嘛,边边子。等小次他们回来看到,一定会吓得眼珠子都掉出来罗。」
听到铃介这句半开玩笑的台词,边边子的笑容微微抽动了一下。
「就…就是说唰。」
她回答的语气显得有些僵硬。虽然铃介随即察觉到这一点,但因为听到尾根崎传唤自己的声音,不得已只好先和巴得力克一起到桌前坐下。
「我请你们两位过来不为别的事,就是为了商讨之前提到的作战。因为你们无法参战所造成的影响很大,所以我原本也十分踌躇;不过,所幸Mr.圣与Mr.凯因的部下们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因此,我希望你们两位能开始进行这场作战的准备。」
「……我明白了。」
「虽然得花上一段时间准备,不过,就放心交给我们吧,会长。」
巴得力克与铃介爽快地接下了尾根崎的委托。前者燃起了熊熊的责任感,后者的双眸则是透露出自信十足的光芒。莫名感到不安的边边子忍不住插嘴问道:
「请…请问,之前的作战指的是什么呢?你们两位究竟要——」
尾根崎与神父、巴得力克与铃介双双交换了眼神。最后,开口说明的人是神父。
「这是为了夺回特区的事前准备之一。我们委托他们俩入侵特区内部。」
「咦咦!入…入侵特区内部?可是那里不是有着『结界』——!」
「没错。不过,根据凯因弟兄的判断,那个『结界』似乎和圣弟兄以前展开的『结界』有着相同的法则。也就是说,只要受到待在内部的人的邀请,便能够入侵。实际上,关于这点我们也已经确认过了。」
「嗯,有点像是暂时回老家的感觉吧?而且,我们也希望日后能和特区里的成员维持合作关系。」
在神父的说明之后,铃介也一派轻松地这么回答。
但边边子却出现一脸苍白的反应。这项工作有多么危险,就连边边子也想像得到。尽管如此,尾根崎与神父仍命令两人实行这个作战计划,而他们也毫无怨言地接下了这个任务。为了夺回特区,这两人打算赌上自己的性命。
「对了,真银刀!请你们带真银刀去吧。如果有了它,就算被卡莎攻击,说不定也能够脱险!」
「不…不用了啦—边边子。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
「万一真银刀落入敌方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将它带入特区太危险了。」
铃介有些困扰地回答,而巴得力克也明确地拒绝了这项提议。
铃介带着笑容继续说道:
「让你来保管那把刀是最理想的做法了,毕竟神父说这是『神的启示』呀。为了让小次对你言听计从,就由你——」
「可是!就算我拿着这把刀,也帮不上任何人的忙啊!由我这种人来保管真银刀,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这是一阵濒临崩溃而显得歇斯底里的尖锐声音。
听到响彻夜晚的房间的呐喊声,四个大男人忍不住闭上嘴巴。边边子这才回过神来,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对…对不起。我失态了。」
「边边子……」
尾根崎一脸沉重地开口。他轮流看了神父、铃介和巴得力克的脸,但三人都没有透露出愿意接话的意思,于是他又接着说道:
「……边边子,你会为自己身处的立场而倍感压力,是情有可原的反应。我也知道自己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然而,这件事也只有你做得到。我们会尽全力帮忙。所以,如果有什么让你痛苦的事,希望你能够说出来让我们分担,别一个人默默闷在心里。」
尾根崎慎重地选择对边边子阐述的话语。和阵内相较之下,这可说是个极为笨拙的安慰方式。但是,却更能让人感觉到话中所透露出来的真挚情感。
正因如此,边边子才觉得自己不应该依赖他。大家的处境远比自己辛苦好几倍,但却都一直在努力。她不能再继续扯大家的后腿。
「真的很对不起。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边边子抹杀了自己所有的情感,装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回答道。
这场会议结束得比以前都要早。到最后,边边子仍没能从自身的黑暗想法中脱困。
BBB
在莱佛士酒店的一角,有着一间名为「Long Bar」的酒吧。这里正是创造出有名的「新加坡司令」的老酒吧。
除了酒店住宿客外,也开放一般人人店的这间酒吧,一年到头都因观光客而显得热络不已。里头特别经过调整的幽暗灯光,让人感觉十分凉爽,和新加坡白天的强烈日照正好成对比。怀旧风格的店内充斥着来自各国的客人,穿着清凉制服的店员们态度也很亲切。
这间店比较特别的地方,应该就是作为下酒菜而提供的带壳花生了吧。店内四处都供应着能够让客人尽情享用的花生,然而,吃完剩下的花生壳却全都被丢到地上。也因此,店内的地板上布满着花生壳。
这晚,店内出现了一名亚洲裔的少女。她独自坐在吧台边,默默地在脚下堆起花生壳的小山。
她身穿廉价的夏威夷T恤、七分裤和凉鞋。虽然待在昏暗的店里,脸上却挂着一副又大又黑的太阳眼镜。端上桌的新加坡司令已经是第七杯了。她除了点酒以外,完全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拨开花生壳,送到脸上那张鸭子嘴中。
她是边边子。在尾根崎等人离开后,偷偷从房间溜到这里来。
虽然她曾被嘱咐避免一个人离开房间,不过这几天以来,边边子几乎每晚都会造访这间酒吧。最近,她变得必须藉助酒精的力量才能入睡。
——我究竟在干什么啊……
真是无可救药——边边子这么想着。除了尾根崎和神父以外,巴得力克和铃介也都拚命努力着。不只他们,「公司」的成员、以及愿意协助「公司」的同伴们,所有人都在努力。只有自己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被无力感击溃后,转而借酒浇愁,却又因为嫌恶这样的自己而更感到无力。她就这样一直处于负面的循环中。
她很想脱离这种状态。为了夺回特区,为了遵守和次郎之间的约定,她疯狂地想要贡献一己之力,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如尾根崎所言,让自己担任「公司」的招牌,或许的确有其意义存在。但边边子却没有半点成就感。
——形象大使啊……
这样也行,如果这也是达成目的所需的贡献的话。
可是……自己真的有成为一名形象大使吗?这种彷佛只有自己不知所以然的罪恶感,难道只是她的错觉吗?边边子忍不住开始想像阵内还在世的情况。如果是这样,阵内一定能够给她最贴切的建议。不,即便并不贴切,但只要是阵内给予的建议,边边子都愿意相信,并照着他说的话做。
——笨蛋,干嘛像笨蛋一样……
自己甚至连已逝者都想要依赖的想法,让边边子觉得
羞愧不已。即便阵内还在世,现在的边边子恐怕也会因为羞耻而无颜面对他。
她咚地一声将额头靠在吧台上。
「……次郎……小太郎……」
她以像只幼犬似的哭腔唤着。
边边子好想念他们。好想跟他们见面说几句话。胸口好痛,彷佛被人勒紧似地痛。真的宛如被看不见的刀刺进胸口。无法忍受这股痛楚的她,忍不住紧紧闭上双眼。
这时,有人开口唤了这样的边边子一声:
「哈罗~你还好吗?」
「啊…是的,请别在意我……」
边边子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出声询问的是坐在吧台隔壁位子上的一名青年。
边边子望向他,小小吃了一惊。对方有着极为俊美的外貌。
这名青年是个百人,有着一头柔顺银发,以及清澈的淡蓝色双眼。年龄看起来和边边子相同,又或是再年轻些。但身高却比边边子更高一点。体格显得苗条而恰到好处。
随意披上的外套底下,是有着简单设计的T恤与牛仔裤。虽然这身随意的打扮和观光区有些格格不入,但却散发出一种高尚的气质。想必是出自名设计师之手的衣物吧。而这点又和眼前的青年十分相称。
青年开口呼唤酒保:
「请给这位小姐再来一杯相同的饮料。我也要一杯同样的。」
「咦,这……」
「别在意,就当作是我们更亲近的证明吧。」
青年亲切地对边边子笑着说道。那是个会让人联想到「笑面虎」的微笑。
然而,边边子仍然提不起劲。
「不好意思,我现在真的没有心情跟任何人说话。对不起……」
「请你别这么说嘛,我之前可是找你找得很辛苦喔。没想到你会住在这种像是观光景点般的酒店里。不过,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初次见面,『少女』。还是应该称呼你葛城边边子比较好呢?」
边边子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她的醉意在瞬间完全清醒过来。
「难道你是媒体的人?」
「哈哈,我看起来给你这种感觉吗?不是的,你瞧。」
说着,青年突然以手指拉下嘴唇,露出雪白的獠牙。边边子忍不住停止呼吸。
「是吸血鬼……你是哪个血统的?」
「你觉得呢?」
青年以奇妙的表情看向边边子。
他表现出一副毫无隔阂的亲切态度。不过,边边子并不会因为如此便掉以轻心。特别是这名青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寻常。会让边边子有些坐立不安的原因,绝非只是因为对方有着俊美的外型。
边边子的大脑很久没有像这样全速运转了。虽然脑海里浮现了好几个可能性,不过她最后还是凭着直觉,说出了自己一开始所想到的答案。
「应该是『豪王弗瓦德』的血族吧?」
「喔!好厉害,你答对了。不愧是『少女』。」
青年睁大了双眼,微微将身体往后仰。与其说他真的感到十分吃惊,倒不如说是礼貌性地做出吃惊的反应。
这时,方才点的两杯「新加坡司令」刚好送了过来。青年让边边子拿起其中一杯后,便铿地一声和她乾杯……
「那么容我重新自我介绍。初次见面,葛城边边子小姐。我叫做吉伯特·弗瓦德。其实,我今晚是来找你——身为『公司』代表的你商谈工作方面的事情。」
边边子完全没听进后半段的话,她只是错愕地凝视着邻座的青年。
「吉伯特·弗瓦德?难道你……可是!」
「没什么『难道』或『可是』,我就是『豪王弗瓦德』本人。」
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边边子判断对方并非在说谎。对吸血鬼来说,始祖是极为特别的存在。若非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吸血鬼,不可能会做出以始祖之名招摇撞骗的行为。
——他就是「豪王」本人!
除了哑口无言以外,边边子无法做出其他反应。而这名青年——吉伯特装作没有发现边边子吃惊的神情,将杯中的鸡尾酒凑进嘴边。
「哦。虽然我是第一次喝这种酒,不过这种甘甜的滋味真是不错。颜色也很漂亮。淡淡的红,彷佛像是打成冰沙的血液似的。」
平淡地陈述危险的感想后,吉伯特将手伸向装有花生的盒子。边边子在内心死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
「豪…『豪王』本人找我有什么事?」
「噢,你好过分呐。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来找你谈工作方面的事情。」
「那么,请你去找尾根崎会长或神父吧。我只不过是一个——」
「只不过是一个形象大使吗?」
「…………」
边边子沉默。看到反射性对自己怒目相视的她,吉伯特轻笑着以手指拨开花生壳。
将花生放进嘴里后,吉伯特带着聪敏的微笑继续说道:
「不,我就是专程打算来跟你谈谈。我们与『公司』曾一度发展到即将缔结武力协约的阶段。然而在受到『九龙的血统』的攻击后,好不容易建构的关系却又化为乌有。所以,我希望能够和你们再次明确定下契约。而且是透过血统的始祖亲自前来表态的方式。」
此时,吉伯特收起了方才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认真的表情。
他露出宛如玻璃般冰冷而坚毅的眼神。边边子忍不住想起「公司」对于「豪王」的评价。实事求是的现实主义者——她记得情报部是这么评论的。
「『少女』,我和我的血族都希望能够再次和『公司』携手合作。当然,其中也包括了『赤色獠牙』。无论是政治面、资金面或是军事方面,我们都已经做好了和『公司』成为命运共同体的准备。」
「……咦?」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提议。「豪王」的血族虽然没有悠久的历史,但却是支配着近代美国的夜晚的强力血族。他们的影响力同时也波及到人类社会,据说「豪王」一族甚至以军需产业为主要对象,在暗中操纵着好几间大型企业。此外,从吸血鬼化特殊部队「赤色獠牙」的存在看来,也能够发现他们确实私下和美军有着合作关系。
如果能够得到像「豪王」这样的后盾,必定能够让「公司」大大向前迈进一步。他们可是让人望眼欲穿的协力者。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吉伯特淡淡地接着说道。边边子忍不住屏息问道:「条件?」
「是的。所以我才会直接前来见你。」
「见我?可是……你说的条件是?」
吉伯特笔直地凝视着在眼前一脸疑惑的边边子,随后很干脆地开口说道:
「『少女』葛城边边子,我想迎娶你当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