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安洁琳还只有八岁时候的故事。
在黑土与白雪交错的田地里,驴子一步步向前走着,农夫在后面一边扶着犁,一边唱起嘹亮的山歌,有时也会夹杂着吁、吁地吆喝驴子的声音。驴子也似乎在和着歌声似的,慢悠悠地走来走去,将黑白斑驳的地面逐渐染成全黑。
到了雪开始融化的季节,户外的工作就开始了。虽然在冬天里缺乏运动身体变得僵硬,但已经没空因为这种理由去偷懒了。必须要尽早耕地、种芋头、播种春小麦、还有给刚从雪下露头的冬小麦踩青。
新发芽的嫩草让绵羊和山羊颇为兴奋。羊群沉迷于冬天里无法吃到的新鲜青草,有时也会闯进田里啃食麦子幼苗,引来农夫的怒吼声。
贝尔格里夫也正站在田里,与有些发粘的土战斗着。这里不是村里的公有田,而是他自家的田地。每次挥下锄头的时候,黑油油的土壤都会缠在锄头上。
在耕耘村里的公共大田时可以使用驴子或马拉犁,但各家自己的小田地就只能靠自己动手,用锄头翻地。一次又一次,抬起又挥下。要说的话这个从上方挥下的动作跟挥剑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因此也可以算是兼做锻炼的工作。但毕竟打下来的目标是地面,每次的冲击都会顺着锄头传回身体,次数多了腰背都会疼起来。
贝尔格里夫像是在跟自己的身体商量一般慢慢干着,有时把手叉在腰间活动一下上半身。土越是粘,每次的动作就越是要注意。
马上就是报春祭了。各处的田里的踩青已经基本完成,为春小麦和芋头准备的田地也已经耕过了八成。
安洁琳以轻快的步伐从家里跑出来。身上挂着小小的单肩包,腰里插着短剑。
「爸爸,我走了—」
「嗯?啊,小心点」
安洁琳横穿过院子,就这样跑向远处。
她大概是去玩了吧,贝尔格里夫这么想着,朝着她跑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后,又继续开始挥动锄头。
○○○○○
雪融化后的水在各处汇聚起来,形成一条条小河,唰唰地流淌着,如果把手放进去的话会感到彻骨的冰凉。散射的阳光虽然已经转换到了春天模式,但吹过皮肤表面的风还是保留着冬天的寒冷,呼出一口气的话也还是白色的。
安洁琳走在村外的平原上。平时一起玩的同龄孩子们都没有在一起。她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有时一踩就会渗出水来,有的时候还会有水比较深的地方,踩到这些地方让安洁琳皱起眉头。
「唔……今天也是黏糊糊的」
因为这样的情况,她的脚步也逐渐慎重起来。避开那些泥泞的地方,尽可能找有大石头的地方踩。
这里是她已经非常习惯的地方。每天早上都会和贝尔格里夫走过这里,平时也常和朋友们一起来这里玩。只有这种时节才会出现的众多小河非常有趣,自从雪开始融化以来就已经和朋友来过好几次了。因为到处泥泞不便落脚,让她有一种在冒险的感觉。
安洁琳一直看着脚下往前走,突然一抬头,发现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头山羊。山羊似乎正在反刍,嘴里在不停地嚼着,长方形的瞳孔一直盯着安洁琳。安洁琳噘起嘴,反过来也盯着山羊。
「什么嘛……要保密哦」
安洁琳将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下,随后快步向前走去。山羊「咩」地叫了一声。
再向前走了一段,树林突然开始茂密起来,形成了繁茂的森林。林子里有些树的叶子是完全掉光的,也有不少常绿的树,而被这些枝叶挡住不容易晒到太阳的地方还有雪残留着。这些雪因为白天的气温正在慢慢融化,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滴下来,让森林里如同在下小雨一般。
天空明明就这么晴朗,安洁琳不禁哧哧地笑了。不过大颗冰冷的水滴啪嗒一下落在肩膀或者头顶时,还是会让她吓一跳。
一个人进入森林这还是头一回。
平时都是跟贝尔格里夫一起出门,采集草药、树果和蘑菇等。和其他大部分孩子一样,安洁琳也非常喜欢进入森林。越是去到深处绿色就越是浓密,有些大树倒下,上面生出苔藓,小树又再次生长起来,这样的光景让年幼的安洁琳内心中似乎也能感受到某些东西。在这些倒下的树上坐下来,和贝尔格里夫一起吃便当,吃完后听他讲一些不可思议的童话故事,这些都是安洁琳非常喜欢的。那些故事大多是关于精灵和森林里的动物们的故事,有的时候非常有趣,有的时候也会很吓人。
安洁琳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从死掉腐烂了的树上又生出了新的树。
这里生与死混杂在一起。静静站立的话会感觉自己和森林的界限都似乎模糊了。到处都像是能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视线。明明以前常跟贝尔格里夫一起来这里,但一个人来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所以,当安洁琳越发进入到森林深处时,她的心脏就跳得越快。因为冒险般的感觉让情绪高涨的同时,心中某处也有一点点的不安和畏惧。
倒不是觉得自己太弱。每天都有和贝尔格里夫一起练剑,就算有什么东西出现,自己腰上也带着短剑,有自信将其收拾掉。
但是森林里的昏暗唤起了她的另一种恐惧。如果再也走不出森林,就这样一直迷失在森林深处的话……
安洁琳像是要将这些讨厌的想法全部甩掉似的,使劲地摇了摇头。
「我才不害怕呢……一定会把灯火草采回来的……」
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嘟嚷着,安洁琳再次大步向前走去。
○○○○○
不久之前在凯利家举行了一场小型宴会,贝尔格里夫和安洁琳也被邀请过去了。关系很好的农夫们聚在一起,算是工作开始前的养精蓄锐。大人们以试味道的名义品尝着苹果酒,开心地谈笑着。
凯利将苹果酒斟入杯中,笑着说道。
「已经是春天啦!开心的日子过得好快啊!」
「真是……又要忙起来了」
贝尔格里夫这么一说,其他农夫也都点头附和。
「一个不注意就快到报春祭了啊……说起来,有个别地方小麦发芽情况不太好啊」
「什么?在哪?」
「西边的小河边上。是不是种子撒得有点少了啊」
「那还真是麻烦了。要再补种一些吗?」
「不了,踩青时候认真些,再多施点肥。让苗长壮些应该可以弥补吧」
「是吗。我家肥还足够,要用的话尽管开口」
「抱歉啦,帮大忙了」
「贝尔啊,你那边芋头种够吗?」
「哦,没问题。我家的田又没多大」
「是吗……只是我这边今年芋头保存情况好过头了。芋头种剩了不少呢」
朝贝尔格里夫搭话的这位农夫挠挠头,别的农夫都笑了。
「这不是好事情吗,再把田扩大点呗」
「这样吗……我说凯利,要是扩田的话能再借你的驴用用吗?」
「哦,没问题。不过要先等我家的田耕完了再说」
「那是自然。那就麻烦你啦」
贝尔格里夫让安洁琳坐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想着明天的工作,一边喝着苹果酒。安洁琳则是抱着凯利家的猫,揉着它那蓬松的毛,非常高兴。
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为这寒冷的早春之夜增添了些许暖色。
凯利家是富农,家里人多房子也大,如今这屋子里含小孩在内有十余人齐聚一堂,但仍不显拥挤。凯利的夫人将贝尔格里夫白天逮到的野鸟烤好端了出来。吃着美味的肉,品着苹果酒,让人不禁觉得身体里又涌出了为明天努力工作的力气。
农夫们聚在一起,聊天的内容除了农活之外,大家最期待的就是即将到来的报春祭。按照历法,报春祭在每年春天首日举行。一般情况下在这之前雪就已经开始融化,农夫也已经开始下田工作。为了避免和工作冲突,村民们在从冬天结束到报春祭之间的这段时间里都会努力工作,将早春的工作做完到一个阶段。之后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的慰劳一般,终于迎来历法上的春天。
报春祭上的食物主要是以冬天存货的剩余部分为主,因此远不及秋日祭的食物丰盛,但作为越冬后首次庆祝工作完成的祭典,也算是比较特别的。报春祭前农夫们都不会吝惜自己的汗水,因为大家都知道付出劳动后,会有与之相应的乐趣在等着自己。像是今天这样的小型宴会上只能是小口地品酒,但在报春祭上喝到烂醉也是可以接受的。
「今年的苹果酒是不是有点酸啊?」
「不,应该只是这一桶这样吧」
「真期待报春祭上的品酒评比啊。今年会是谁家的苹果酒最好喝呢?」
「那也是祭典的乐趣所在啊」
「贝尔你今年也要去采灯火草吗?」
「是啊」
「真可以啊。明明纸灯笼就可以了」
「哈哈,算是我的一点固执吧。因为老爸老妈当年最喜欢这个啊……」
贝尔格里夫一边这么说,一边笑着喝完了杯里的苹果酒。
灯火草是一
种野草,早春时节会开出像油灯一样球形的花。花朵大概绣球一般大小,到了夜里花粉会隐隐约约地发出青白色的磷光,如果此时将蒸馏酒撒到雄蕊上,花粉就会与酒精发生反应,磷光变为朱红色。
报春祭同时也是安魂祭。按照托内拉本地人的信仰,在秋日祭里向主神维也纳和精灵们献上祝福的同时,也会将祖先们的灵魂迎回来。归来的祖先的灵魂在冬天里会留在家里守护着孩子们,保佑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严冬。当春天平安到来之时,他们就会回到死者的世界去。
为此,报春祭当天白天大家要举办宴会,和祖先的灵魂一起唱歌饮酒,等到了黄昏时分,将朱红色的灯火草放进冰雪消融的河川里顺水流走,以此送别祖先的灵魂。随后直到夜里则是送别祖先的宴会。
不过使用灯火草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人已经很少使用灯火草,而是使用木骨架的纸灯笼放入蜡烛作为代替。按照村里的老人的说法,大概是因为以前没现在这么容易获得纸张吧。
据说过去平原上曾经到处都是灯火草,但后来在祖父那一代都开垦成了麦田。灯火草只有在日照良好的肥沃土地上才能生长,而这样的土地当然也是适于种庄稼的好土地。随着村民的逐渐开垦,不知不觉间村子周围已经很难看到灯火草的踪影了。
因为这些原因,如今使用纸灯笼已经是主流了,但贝尔格里夫在回到托内拉以后,仍坚持每年早春都要去采灯火草。在他小的时候,使用灯火草的人家还是比较多的,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双亲非常喜欢那种朱红色的光芒。
关于双亲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父亲在贝尔格里夫七岁时撒手人寰,而母亲也在十一岁时离他而去。他记得自己是被爱着的。但是父亲的面容如今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最近连母亲的相貌也快要忘记了。然而他唯独记得的,正是在河边放流灯火草时,从侧面看到父母以一副怜爱之情看着那朱红色的光芒的景象。不只是一副单独的影像,而是包含当时看到这一幕时自身的全部感觉,作为记忆深深地刻在了贝尔格里夫的心中。
为了向还未能尽孝就早早离去的父母表达供奉之意,唯有灯火草是每年都一定要去采来的。只要看到那朱红色的光,就会有一种将双亲的记忆再次铭刻于心的感觉。
在夜深之前宴会散了,贝尔格里夫将安洁琳背起来向家走去。安洁琳本来已经有些迷迷糊糊的了,但到了外面被冷风一吹又清醒了过来,有些毛躁不安地在贝尔格里夫背上扭动着。
「爸爸」
「嗯?怎么啦?」
「你还要去找灯火草吗……?」
「啊,今年也会去啊。虽然说最近很忙,所以会很辛苦,但毕竟爷爷和奶奶喜欢这个啊」
「唔……但是,田里……」
「哈哈,那没办法。每年都是这样,已经习惯了」
「嗯……」
安洁琳像是要将脸埋进贝尔格里夫后背一般,闭上了眼睛。
○○○○○
至少要能帮到爸爸一点,安洁琳是这么想的。
贝尔格里夫每天都在拼命工作。平时要耕田,有空的时候还要进森林或者进山去。不止自家的田,还会去别人家的田里帮忙,还要做饭、打扫、洗衣服。虽然安洁琳也会帮忙做家事,但比贝尔格里夫来说,完成的质量还是要差许多。而那副小身板在田里能干的事情就更加有限了。
安洁琳最擅长帮爸爸做的,是在森林里采收果实。
她对自己的视力非常有自信。经常在贝尔格里夫看到之前就抢先发现各种草药、树果和蘑菇,而且贝尔格里夫因假腿而难以爬树的时候,她也可以轻易爬到高处。每到秋天,她总是轻松爬到树上,摘下木通果和山葡萄等果子。
所以她才会想到要来采灯火草。早春时节本来就很忙了,要去一趟森林深处再回来,来回就要不少工夫。哪怕能让贝尔格里夫轻松一点点也好。
安洁琳之前也有去采过灯火草。贝尔格里夫曾带着她穿过森林,一直走到山脚附近的开阔地带。
要到达灯火草的栖息地,必须顺着西面的山脚下一直走,绕到山的背面。虽然不需要登山,但必须一直在森林中穿行。早春时节,茂密的森林中视野很差,而且地面也含水较多,黏黏糊糊。
她想起了穿过森林时突然看到的那片异样的景色。在略微倾斜的地面上,无数的灯火草开出圆圆的花朵,随风摆动,实在是非常美丽的光景。
「爸爸他,会不会表扬我呢……哎嘿嘿……」
安洁琳想象着贝尔格里夫看到自己将灯火草采回去后表扬自己的情形,嘿嘿地笑着。偷偷出来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惊喜。自己的成长肯定会让贝尔格里夫非常高兴吧。
安洁琳背靠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太阳正好能照到石头上,将它晒得暖烘烘的。
正好也是太阳开始向西偏转的时候。肚子也饿了,于是安洁琳从挎包中拿出烤好的硬面包和山羊奶做的奶酪,吃了起来。
她一边吃一边朝四周环视。已经到了森林深处,一个人居然到了这么深的地方,这可是村里除贝尔格里夫以外的大人都没有来过的地方。安洁琳这样想着,虽然有些害怕,但更多的还是得意。她一直都对冒险者非常憧憬,而这样的冒险说不定会成为自己当上冒险者的第一步。
「哼哼……我也是冒险者哦……!」
安洁琳站起来,想象着眼前出现魔兽,拔出短剑嗖嗖地挥动起来。她似乎情绪越发高涨,不光是手上挥剑,脚下也动了起来,仿佛一个人练武一般。而她的脑袋里已经开始想象着惊心动魄的情节。
强大的魔兽出现了。爸爸虽然很强,但是被魔兽突然偷袭所以受了伤。这里就轮到我飒爽登场了!
安洁琳做出掩护某人的姿势,同时紧紧盯着前方。
「爸爸……已经没事了! 好啦,魔兽尽管放马过来吧! 我来做你的对手!」
魔兽肯定是龙或者魔王之类很强的那些家伙,强到能让爸爸受伤。但是我是绝对不会输的,毕竟我有跟爸爸学习剑术,所以我绝对不会输给除爸爸以外的任何人,绝对不会。
安洁琳越发的兴奋,自己一个人配上吆喝声和台词,挥着剑蹦来蹦去。
「呀! 嘿! 唔,有两下子啊……!接下来是传说中的……龙吧!」
与想象中的龙的战斗进入白热化,最终以必杀一击将龙头斩落的时候,安洁琳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一直使劲地蹦来蹦去,已经让她出了一头汗。
安洁琳再次靠着大石头坐下,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好激烈的战斗啊……」
幻想似乎还在继续。
刚刚吃过午饭,又大量运动,再加上太阳射到身上暖烘烘的。安洁琳被不期而遇的睡魔袭击,很快进入了梦乡,发出「嘶~嘶~」沉睡的呼吸声。
○○○○○
「凯利————…………」
「唔哇!?」
凯利在从田里回来的路上撞见了贝尔格里夫,他那似乎看到世界末日的表情让凯利着实吓了一大跳。太阳已经西沉,周围早已暗了下来,要走到近处才能分清来人是谁。本来黄昏就是鬼怪容易出来活动的时间带,凯利这一下被吓得不由得喊了出来。
「贝、贝尔啊!别吓我啊,真是……」
「安洁她……安洁她还没有回来……已经这么晚了……」
「哈? 安洁?不是一帮小孩一起去玩了吗?」
「其他家的孩子都已经回家了……怎怎怎、怎么办啊,凯利……不会是被人贩子给拐走了吧……还是说……啊啊,安洁……」
贝尔格里夫以手覆面哭喊起来,不知道他到底想象了些什么。凯利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贝尔格里夫的肩膀。
「喂,贝尔,这可不像你啊。冷静一下」
「怎、怎、怎、怎么可能冷静的了啊!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啊!」
看着平常总是非常冷静,从不迷失自我的贝尔格里夫如此惊慌失措,凯利不由得觉得有些可笑,但现在实在不是笑的时候。他有点粗暴地抓住贝尔格里夫的肩膀晃了晃。
「笨蛋,要是连你都慌了该怎么办!你这样下去本来能找到的也都找不到了!」
「嗯…………是、是呢……抱歉……」
「总之先问问看有没有人看见过安洁吧。我也去找忙完了的人问问」
「哦……麻烦你了……」
贝尔格里夫总算是恢复了冷静,开始向村民们询问是否有人见过安洁琳。大多数村民都说没见过,孩子们也都说今天没有跟安洁琳一起玩,就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一个在村外放羊的牧童说他有看到过安洁琳。
「她一个人走着。记得好像是朝森林的方向走去了」
贝尔格里夫脸色铁青。一个人去森林里?去干什么?
「……莫非是灯火草?」
没有工夫多想了。贝尔格里夫返回家里拿了剑,点上油灯朝森林走去。擦肩而过的村民惊讶地朝他搭话。
「喂,贝尔,怎么了?」
「
去找安洁!」
森林里白天就光线不足,到了夜里越发的昏暗。脚下的路看不清楚,这对于使用假腿的贝尔格里夫来说只会让行动更加迟缓,只要脚下稍微踏偏一点,就会站立不稳,很容易摔倒。毕竟假腿不能像真腿那样只凭脚尖就站住。
踩到朽木的话,假腿的尖端就会陷进去;踩到湿润的石头则是会打滑。在光线好的情况下,这些东西只要进入视野,都会下意识地避开,但如今仅凭油灯的一点光亮完全无法分辨。更不用说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情去考虑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往前走。
贝尔格里夫一边焦急地向前快步前进,一边大声呼喊着安洁琳的名字。然而这些呼唤也只是在树林间徒然来回反弹。
○○○○○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安洁琳身子一抖跳了起来。
「……? 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这午睡一觉睡到了晚上。
安洁琳不禁有些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很快她就想起了自己进入森林的事情,顿时慌了起来。
「怎、怎么办啊……」
在她最开始的计划中,她本应该在天色变暗之前走出森林,随后一边向贝尔格里夫讲述冒险中的故事一边和他一起吃晚饭。
但如今已是夜晚。到处都是浓浓的夜色,树木的轮廓和深深浅浅的阴影混在一起难以区分。抬头看去,满天的星星还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算是唯一让人安心的地方。
「西边是……那边」
安洁琳通过星星分辨出了方向,这方法也是贝尔格里夫之前教给她的。虽然在夜里进入森林这还是第一次,但至少也听他讲过一些经验。比如因为视觉不再可靠,所以要充分利用嗅觉和听觉等。还有最重要的就是,除非遇到不可避免的情况,不然应该尽量避免夜间行军。
「但是……」
在这种地方一直呆着不动实在是太可怕了。就连刚才一直靠着的大石头,如今似乎也在冷冷地俯视着自己。而黑暗中似乎也有某种无形的东西在看向这边的感觉。如果是剑能砍断的对手倒还好,但要是被那份黑暗不由分说地拉进去,永远迷失在里面的话就太可怕了。
安洁琳做出决定,总之还是先向着灯火草所在的地方前进吧。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理由,只是对于一个有些混乱的孩子的内心来说,实现最初的目标这种单纯的动机是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
让安洁琳的脚步动起来的无疑是恐怖心和寂寥感。只要走起来,多少能够有所排解。
像是在摸索一般走了一会儿,眼睛终于逐渐熟悉了这份黑暗,原本模糊的夜晚的森林也朦朦胧胧的似乎能看到一些了。一开始为了避免摔倒而非常谨慎的脚步如今也变得较为流畅了。因此她的心里也终于平静下来,勇气似乎再次涌上心头。
突然间,有鸟从漆黑中嘎嘎地叫着飞了起来。拍打翅膀的声音和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非常响。安洁琳吓得拔出短剑摆出架势。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就连自己的呼吸声都似乎大的吓人。
「呜呜……」
将眼角慢慢涌上的泪水用手背擦掉,安洁琳再次迈出脚步。寒气开始逐渐显现威力。她使劲地搓着双手,呼出的气息也已经成了全白的。
她因寒冷和不安焦急地向前走着,但很快又茫然地看看周围停下脚步。虽然能知道方向,但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具体在哪里。就这样一直稀里糊涂地向西走也是不行的。
安洁琳最后只能蹲下抱膝坐着。孤独的泪水涌出眼眶。为什么自己要一个人来找什么灯火草呢,这种悔恨的心情占据了她的内心。
爸爸肯定会担心吧。现在大概正在找自己吧。
居然让贝尔格里夫担心,这真的是太糟糕了。本来应该是把灯火草带回去,让他夸奖自己的成长才对的。结果这下别说成长了,完全是在给他添麻烦啊。
「……我真是笨蛋。安洁琳大笨蛋」
安洁琳用双手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脸上慢慢热起来,但指尖已经冰凉了。
她如今一筹莫展,没法继续前行,只能暂时继续这么蹲坐不动。双手环抱肩头,不停地来回摩擦试图取暖。因为坐着不动,背上也开始打起冷战来,上下牙也开始不停地打架。她使劲想要咬紧牙关,似乎却只是让牙齿撞击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不活动起来不行,她这么想着,但身体一直发抖,都没法随心所欲地活动。呼吸变得短促起来,呼出的白色气息长时间地飘在空中。
突然,地面上闪现出淡淡的绿色的光,让安洁琳吓了一跳。
「哇……」
她不由得喊出声来。就像是萤火虫一样的小小的光点浮在空中。众多的光点静静地忽明忽暗闪烁着,同时到处飞来飞去。
安洁琳轻轻地伸出手去,试着抓住这些光点。明明看着像是抓到了,但打开手一看光点又不见了。既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看着像是磷光,但似乎又不是虫子。而且要说的话这个季节根本就不可能有萤火虫出现。
光点将昏暗的森林多少照亮了一点点。树木和岩石上都浮现出淡淡的绿色,展现出如同梦幻般的光景。安洁琳甚至忘记了悲伤,完全看入迷了。在从前贝尔格里夫讲过的森林里的童话故事里,似乎也出现过这样的绿色的光芒。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了声音。安洁琳猛地抬头环视周围。的确是有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那是绝对不会听错的,自己最喜欢的声音。
「爸爸——!我在这里——!」
安洁琳大声喊着,对面也传来了回应,同时也传来了沙沙的穿越树丛的声音。不久,一个似乎是油灯的朦胧的黄色光球出现,同时能看到的还有在其映照下的红发。
「安洁!」
「爸爸!」
涌上心头的安心感让安洁琳之前的紧张彻底放松下来,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她朝着贝尔格里夫飞奔过去,跳进他的怀中。贝尔格里夫则是慌慌张张地在她头上脸上摸了几下。
「没受伤吧!?没事吧?啊啊,太好了……你说说你!让我担心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呜哇——!」
○○○○○
安洁琳哭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了下来。她现在坐在贝尔格里夫的大腿上,他的怀抱又大又温暖,让人感觉非常的安心。
油灯映照出的贝尔格里夫的样子可谓非常狼狈。他似乎摔了好几跤,衣服上到处都是泥,脸上也都是被树枝划伤的痕迹,头发上也沾着枯叶和泥巴。安洁琳心里满是愧疚的心情,但贝尔格里夫却似乎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总之安洁琳一切安好就已经让他觉得满足了。
「真亏你一个人能走到这里来呢……」
「嗯……」
「但是可不能再有第二回了啊?你可真是让爸爸担心坏了」
「嗯……对不起……」
安洁琳垂头丧气,贝尔格里夫笑着将她抱起,站了起来。
「好啦,我们走吧」
「嗯。回家吗?」
「先不了吧?难得都来了,就这样采了灯火草再回去吧」
安洁琳瞪大了双眼。
「但、但是夜晚的森林会很危险……」
「喂喂,你明明知道还一个人来,这可不行啊?」
「唔……」
看着安洁琳又消沉下去,贝尔格里夫呵呵地笑了,随后温柔地将手放到安洁琳的头上。
「没事的。有爸爸在呢」
因罪恶感而有些僵硬的身体顿时觉得舒展开来了。
『有爸爸在呢!』对于安洁琳来说,没有什么话能比这句更让她安心了。
一个人冒险的那种心跳不已的感觉虽然也很棒,但能和爸爸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安洁琳高兴地抱住贝尔格里夫的手臂,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手拉手!」
「好啊。正好可以防止走散了……啊,你的手这么凉啊……」
贝尔格里夫反过来握住安洁琳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捂热一般紧紧握住,随后慢慢向前走去。虽然仍是只有一盏油灯发出的小小的亮光,但现在不着急了,也就可以注意脚下,不至于再出现踩空的情况。
恐惧感消失后,在安洁琳看来,夜晚的森林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那些原本似乎潜藏着可怕的东西的阴暗,如今看起来显得很是温和安静,风吹动树梢所发出的枝叶摇晃的声音也变得动听起来。若是找到了坐在枝头的猫头鹰会让她很开心,脚边野鼠经过也让她感到很愉快。
贝尔格里夫有时会停下来,『嘘』地让安洁琳保持安静,随后让她看向黑暗的深处。凝神静气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有动物正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窥视这边一般。
「毕竟夜晚的森林是它们的世界啊」
贝尔格里夫这么说着。
「被观察的是我们这边。所以必须要调动全身的感官,让感觉变得非常敏锐才行」
安洁琳点点头。之前她感觉到似乎有来自四周的视线,原来并非都是错
觉。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些淡绿色的光芒。那是活的东西吗?
她向贝尔格里夫询问此事,他默默地走了几步,随后开了口。
「那或许是精灵之火吧」
「精灵之火?」
「之前也跟你讲过的吧?『迷路的伊索尔德』的故事」
「啊!」
那是一个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叫伊索尔德的少女在森林里迷了路,但最后在不可思议的绿光的指引下最终回到了村里。之前就觉得这绿光似乎在哪里有听过,原来是这个啊。
「森林里面住着精灵。他们有时会随性引发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像是爱恶作剧的妖精那样,让人在同一个地方来回打转吗?」
「哈哈,是呢,那也是精灵的一种。精灵都非常喜欢小孩子,它们肯定是看安洁你一个人很寂寞,所以才来陪你的吧」
「这样啊……」
安洁琳下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不光是动物,还有精灵也在看着自己,这让她稍微有点难为情。
身边贝尔格里夫仍在慢慢向前走着。她突然注意到天空已被薄云遮蔽,不像之前那样能看到满天的星星了。附近也看不到银龙草,这下子没法判定方位了。但贝尔格里夫仍在向前走,安洁琳多少有些不安。
「爸爸……」
「怎么啦?」
「你知道方向吗……?」
「哈哈,爸爸可是已经来过这里好多次了哦?」
从安洁来到爸爸身边之前就来过好多次了呢,贝尔格里夫笑着这么说道。覆盖山麓的这片森林对他来说就如同自家的后院一般。
突然,前方开阔起来,一股风吹了过来。刺骨的寒风让安洁琳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并用手挡在脸前。耳边传来草叶相互摩擦的声音。
「来,看吧,安洁」
贝尔格里夫温柔地说道。安洁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大片灯火草正在摇摆着。小球一般的花瓣中充满了青白色的光芒,在风的吹拂下摇来摇去。大概是因为花粉随着摇摆忽明忽暗,看着像是连光也在来回摆动。站在一旁的贝尔格里夫的脸被青白色的光从下方照亮,看起来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风景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本不应该存在于世上似的,让安洁琳一时说不出话来。去年她和贝尔格里夫来的时候是白天,虽然也有看到地上长着的灯火草,但没有像这样一齐发着光。安洁琳不由得跑上前去,走进朦朦胧胧发亮的灯火草丛中。近看的话似乎有些耀眼,但不可思议地让人觉得非常舒服。
她回过头去挥挥手,贝尔格里夫也笑着挥手回应。
○○○○○
晚霞将西山的轮廓染上一圈紫色。有些星星已经开始在空中闪烁,不过似乎是因为半个月亮也升上来的缘故,能看到的星星数目并不算多。
通向河边的小道上,若干火把正排成一列向前行进。
从白天就开始举行的宴会告一段落,村民们点起火把,拿起各自的纸灯笼来到村子附近的河边。因融雪汇入,河水流量大增,发出唰唰的声音朝下游奔流而去。河岸附近还残留着一些碎冰。
「向主神维也纳和祖先之灵献上祈祷!」
神父念出祷词,举起火把。村民们将纸灯笼里的蜡烛点上火,随后放入河中任其顺流而下。
贝尔格里夫将蒸馏酒泼到发着青白色光芒的灯火草上。很快,就像是点燃了油灯一般,青白色的光芒变成了朱红色。村民看到后也发出赞叹之声。贝尔格里夫将其交到安洁琳手上。
「来,把它放到河里吧」
安洁琳点点头,略带一点紧张地将灯火草放入河中。光球和纸灯笼交杂在一起,摇摇晃晃地随着水波飘动,不一会就沉了下去。
不过与纸灯笼那种沉下去光就消失的情况不同,灯火草的光芒在水中还能再短暂持续一段时间。
朱红色的光芒在河中顺着水流朝下游流去,越走越远,安洁琳一直盯着它。
「……好漂亮啊,爸爸」
「是啊」
为了举行送灵的宴会,村民们开始陆续离开河边返回广场,而安洁琳则是一直站在贝尔格里夫身边,眺望着河的下游。月光播撒在地面上,周围叶子上刚刚开始凝结的白霜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亮。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安洁琳握住了贝尔格里夫的手。
那只大大的、粗糙的手让她感觉非常的安心。明年再和爸爸一起夜里去看灯火草吧,安洁琳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