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话

当然,对于贝尔格里夫而言,他也曾梦想过作为冒险者建立丰功伟业,获得高阶冒险者的地位与名声。

当年还是个年轻冒险者的时候,每天为了混口饭吃而不得不去承接一些琐碎的小委托,自然而然地在内心某处就会有这样的想法,『总有一天我也要……』之类。

而且到了现在,即使如今已经四十二岁了,这种心情却仍没有完全消失。

虽然右腿自膝盖以下全部失去,放弃了当冒险者回到托内拉,但他仍像当冒险者那时候那样每天坚持锻炼。就算有一条腿是假腿,也还是能做到各种事情,为了复健自己做出了超出常人数倍的努力,这一点是值得自傲的。

也正因为这样,如今自己的行动已经非常流畅,乍看之下很难想象这是少了一只脚的人能做出的动作;而且原本只以E级结束冒险者生涯的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和C级甚至B级的高等级魔兽战斗。自己如今也终于明白,其原动力正是内心某处还没有放弃那个作为冒险者的自己。动机并非是单纯地为了守护这个村子,姑且也算是为了与那些大概仍在继续冒险者生涯的前队友们竞争,而在背地里所做的挣扎吧。

所以说,得到众人的称赞也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好评可以带给人自信,可以让一时间因找不到自我价值而沮丧的自己再次站起来。

「……但是,不是这样的啊……」

「……?怎么了,爸爸?头疼吗……?」

安洁琳慌慌张张地抚摸着贝尔格里夫的头。动作非常的温柔,很明显能感觉出她是真的在关心父亲。

安洁琳完全没有恶意,这反而让贝尔格里夫更是头疼。

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得到与自己实际能力并不相符的过高评价,这当然令他很生气。但这是安洁琳为自己着想,因善意而做出的举动,就算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安洁琳痛骂一顿也没什么意义。

更何况贝尔格里夫本来就非常娇惯女儿,要痛骂她一顿这种事根本想都没想过。

就在这时,凯利从门口探进头来。

「喂,贝尔,今晚的会议你不用来参加了」

正在沉思的贝尔格里夫猛地抬起头来。

「……咦?为什么?」

「这还用问么,安洁都回来了,你就算去了也肯定是想早点回家,根本没心思开会吧?」

「唔……」

的确如此。自己就算是参加了肯定也是在胡思乱想,心不在焉。虽说安洁琳回来的确是让他开心,但如今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贝尔格里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抱歉啦,凯利」

「没啥,这是好事。偶尔也得不依赖你解决事情呢!哇哈哈哈!喂,巴恩斯!别磨磨唧唧的,赶紧搬过来!」

巴恩斯在父亲的催促下,一脸不高兴地抱着毛毯走进屋来。

「贝尔叔,这个放在……」

「啊,放这边的稻草上……怎么了?」

巴恩斯盯着安奈莎和米丽娅姆愣住了,听到站起来的贝尔格里夫跟他说话才回过神来,把毛毯拿了过来。随后他一脸古怪的表情凑到贝尔格里夫身边,向他耳语。

「……果然大城市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呢……」

「喂喂喂……丽塔听了会很伤心哦……」

「为、为什么会提到丽塔啦!跟那家伙没关系吧!」

巴恩斯慌慌张张地将毛毯放到稻草上,红着脸离开了。凯利一脸傻眼的表情。

「切,真不象话……跟安洁比也差太远了」

「哈哈,不是挺好的么。你当年不也这样么?」

「是说儿子随爹么?真是服了……算了。那你跟女儿好好叙旧吧,『赤鬼』贝尔格里夫先生」

凯利一副调侃的口吻,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贝尔格里夫为难地挠挠头。

外号这个东西通常不是由自己而是由别人来给取的,所以这次安洁琳擅自给自己取了这个外号,从这层上来说倒是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自己既非冒险者也非军人,对于只是一个在乡下生活的中年男人而言,给这样的自己取外号,感觉有些可笑。若是自己有相应的功绩的话倒也还好说,但贝尔格里夫自己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内容。应该说是名不符实吧,总之让人感觉心里痒痒的很不舒服。不够公正的评价只会让接受评价的一方也感觉不舒服。

看着贝尔格里夫一脸暧昧的表情,安洁琳怯生生地说道。

「那个……我做错什么了吗?爸爸你好像很不高兴……?」

她像是要哭出来一般,眼眶湿湿的。看到她这副样子,就算是想生气也气不起来了。贝尔格里夫苦笑着耸耸肩。

「不,那个,怎么说呢……安洁琳你很为爸爸着想,这我明白了,但爸爸没做什么值得大家那么夸奖的事情啊……」

毕竟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能拿得出手的功绩,最多也就是消灭了些C级、B级的魔兽而已。虽然也有人夸赞他培养出了安洁琳,但自从她成为冒险者以后,她的活跃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功绩。虽然也为她高兴,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这些当成自己的东西来炫耀。

看着贝尔格里夫的样子,安奈莎和米丽娅姆不禁歪头纳闷。

「呃……那就是说,安洁爸爸其实并没有安洁说的那么厉害……?」

「只是安洁自己乱讲而已吗~?」

「才不是那样……!」

安洁琳一副无比气愤的样子站了起来。两人不由得身体一震。

「爸爸他非常强的……我说过的吧,我连一次都没打中过他」

「不是,安洁,那已经是五年前的……」

「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都不会变的……不管多久!」

安洁琳打断贝尔格里夫的话,高声宣言。

再怎么说五年也肯定会有变化的吧,贝尔格里夫这么想。安洁琳一脸不爽的表情,嗒嗒地敲着桌子。

「不信的话我就证明给你们看……! 爸爸!」

「啊,嗯」

「来和我比试一场!」

「嗯……咦?不,安洁,你刚回到家里,长途旅行累了吧……」

「没问题……来吧!」

安洁琳说着,拿起剑出了家门。

「哇,终于可以看到传说中的剑技了~,好期待~」

米丽娅姆兴奋地欢呼。安奈莎也点点头。

「安洁和萨莎小姐都赞不绝口,肯定很值得学习呢」

少女们这样说着,也都结伴走出家门。

贝尔格里夫一脸茫然地从墙上取下剑来,歪头纳闷。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发生什么了?」

○○○○○

「爸爸……要认真打啊!」

刚才为止还是晴朗的天空如今被薄云覆盖,仿佛蒙上一层白纱。

虽然还不到阴天的程度,但影子也不太清楚了。刚刚融雪不久的地面还有些湿滑,一不小心的话有可能会摔倒。

院子里父女二人相向而立。贝尔格里夫仍是一头问号,而安洁琳则是有些发怒的样子。

安洁琳的怒气的矛头虽然并非是朝向贝尔格里夫,但贝尔格里夫一直以来对于自己都是非常可靠的存在,看到他如今正露出没有自信的苦笑的样子,这让她很不开心。自己最喜欢的爸爸,还是希望能一直这样继续喜欢下去。哪怕内心某处其实也明白这其实是不讲理的任性而已。

另一方面,贝尔格里夫虽然仍困惑不已,但也注意到自己像这样持剑站立后就会不可思议地冷静下来。这算是长年的习惯吗,他不禁露出苦笑,不过这次这习惯倒是似乎帮上忙了。

自己的确很弱。跟现役的S级冒险者安洁琳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要说的话自己根本就不是冒险者了。

或许会成为一场闹剧,或许会让安洁琳失望。这样的话,不知她是否还会如此仰慕自己这个爸爸。

但是孩子迟早有一天是要超越父母的。村子里的孩子们也是如此,如今都在非常出色地追随着父母的脚步,超越父母的也不在少数。

「……这也算是为人父母的必经之路吧?」

在贝尔格里夫一个人嘟嘟囔囔的时候,安洁琳已经在他面前剑不出鞘摆好架势。那动作十分流畅,让贝尔格里夫不由得出声赞叹。实在是太棒了,这让他非常高兴。

从小时候开始,安洁琳就不断地展示出她的才能。明明只是十岁出头的少女,但他却好几次差点被她打中。

那之后贝尔格里夫也更加努力地反复锻炼自己。绝对不能输给尚且年幼的女儿,这或许也是心中那份年轻的自己的倔强。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本来都想要放弃的剑术,如今似乎达到了比自己预期还更高的程度。

不过这次不一样。安洁琳在奥尔芬曾与众多的冒险者和高阶的魔兽对峙过。其能力大概已经达到了远远超出自己想象的程度吧。

输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但是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太过难看的样子。

贝尔格里夫也摆起架势。乍眼一看,似乎只是叉开双腿站开,一副完全无防备的架势。但是持剑的右手完全没有放松,一直根据

安洁琳的轻微动向做出反应,轻微地摇晃着。似乎是在引诱安洁琳的行动一般。

看到这样的贝尔格里夫,安洁琳也非常高兴。完全没有变迟钝。果然爸爸还是我最喜欢的爸爸。

奇妙的紧张感笼罩了整个院子。就像是被拉紧的快要断掉的线轻轻地摇晃着一般。连只是在一旁观战的安奈莎和米丽娅姆也是大气都不敢出。正因为她们也是高阶的冒险者,所以更能理解这种强者之间的共鸣。

四周静到似乎可以听到缓慢但有力的心跳的声音。短短一秒钟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似的。

啪嗒。屋檐上一滴融化的雪水掉了下来。贝尔格里夫身子一震,眉毛微微一动。

与此同时,安洁琳行动了。非常迅速。右脚一蹬地,转瞬之间就迅速地冲上前来,欺到贝尔格里夫身前,压低身子由下方向斜上方挥出一剑。势头非常凶猛。

「……嗯?」

但是,贝尔格里夫却一脸泄气的表情,轻松地躲开这一剑,随后朝安洁琳头上砰地打了一下。安洁琳「呀!」地一声蹲了下去。

贝尔格里夫有些困惑地低头看向蹲在地上的安洁琳。

「安洁……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被对方显而易见的破绽所引诱……你还是没改啊。还有第一步,你每次从右脚开始行动的时候就喜欢从下往上斜劈的习惯也还是……」

「呜呜……被爸爸认真地打了……」

「哎?不、不是,刚才是你说要我认真打的……」

安洁琳一脸不高兴地噘起嘴,朝着他伸出双手。

「……抱我」

「呃……我说你啊,都已经十七岁了啊……」

「抱我!」

看到女儿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眼眶湿润似乎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贝尔格里夫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他苦笑着弯下腰,搂着安洁琳的腰将她抱起来。像是让安洁琳坐在他肩头一般。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娇惯她呢。感觉以前好像也有这样的对话的样子。

安洁琳就这样默默地抱着他的头,将脸埋进他的头发里,随后抬起头来,跳到地上。

「再来一次!再比一局!」

「倒是可以啦……」

紧张感似乎都消失了,贝尔格里夫歪头纳闷。

两人拉开距离,再次相向站立。

这次安洁琳立刻就行动了。贝尔格里夫一惊,接下了第一剑,随后以假腿为轴转身反击。安洁琳立刻朝后跳开,但贝尔格里夫也左脚一蹬,迅速缩短距离。安洁琳很快做出反应,想要朝右侧跳开,但是,

「不要总是用眼睛确认行进方向!」

在她要跳开之前就被贝尔格里夫再次打中了。挥剑的动作简直就像知道她的动向一般,完全无法躲避。安洁琳「咿呀!」地发出高兴的惨叫声。

贝尔格里夫无奈地挠了挠脸颊。

「安洁……我跟你说了要改掉的那些习惯你一个都没改啊……」

「呜呜……」

安洁琳虽然眼中含泪发出呻吟,但却一脸高兴地看向贝尔格里夫。

「……嘿嘿,果然还是爸爸强!」

「咦……不、因为你……」

贝尔格里夫多少有点泄气。的确,安洁琳相比当年离开这里时动作速度有明显提高,也更加灵活洗练。但是,就算她再怎么加速,再怎么灵活,那动作仍然和自己所知道的安洁琳的动作完全一样。

太奇怪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贝尔格里夫完全想不明白,思考着各种事情的同时视线不停地游移着。

安洁琳虽然说是才能的聚合体,但不是理论方面的天才,而是感觉的天才。虽然不明白理论,但总之就是能以某种方式做到。而这个『总之能以某种方式』的资质高得吓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类型。

所以,虽然挥剑等基础是受了贝尔格里夫的影响,但她作为冒险者在实战中练成的剑法就完全是自成一派了。

到了奥尔芬以后,因为没有了贝尔格里夫这个枷锁,安洁琳那种原本就带有特定习惯的剑技更是不受限制地一直发展下去。那剑法猛烈且迅速,初见之人或是与其实际交手之人都会为之惊愕、畏惧,最终为之折服。

另一方面,贝尔格里夫原本就想要矫正安洁琳的这些习惯,他对她的这些习惯和动作都了如指掌。从步法到视线,甚至于她在哪个动作之后会接哪个动作都已经非常熟悉了。这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透的东西,只有和她长时间共同生活,经常比试,经常仔细观察的父亲才能理解。

更何况,看到安洁琳从幼时开始就展示出的才能,为了不被她甩开,他自己也做了比至今为止更多的锻炼。然而在托内拉,能跟他认真对打的也只有安洁琳,所以即使在安洁琳离开以后,自己仍无意识地想象着安洁琳的行动模式,并以此为对手进行锻炼。

还有一点就是,安洁琳行动时的凶猛程度其实是与对对手的敌意和战意成比例的。对上魔兽等讨厌的对手时候,这份力量会有相应的增幅。

而相反的,对手是喜欢的人时就会减少,而与这世上最喜欢的爸爸对战时就更是如此。对上魔兽或是强盗时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凶神恶煞般的斗气和那种幽灵般的步伐都没有使出来。这也算是感觉的天才才会有的毛病吧。如果这些都使上的话,贝尔格里夫怕是用不了几回合就会被打趴下了。

总而言之,对于贝尔格里夫而言,对上其他高阶冒险者时姑且不论,但至少对上现在的安洁琳时是不会输的。可以说是『对安洁琳专用最终兵器』。

不过他们俩都不明白这事情就是了。安洁琳自认为出了全力,因此越发地尊敬父亲,贝尔格里夫则是更加困惑。

至于旁边观战的安洁琳的两位队友,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不是吧~……安洁居然毫无还手之力……」

「难、难以置信……」

安洁琳在战场最前线消灭了诸多凶恶的魔兽,这是她们俩一路亲眼看过来的。作为队友,她们对于安洁琳的实力也非常的清楚。『黑发女武神』可以说是奥尔芬城最强战力,整个埃斯特加大公国也没几个人能与其比肩。

而这样的安洁琳居然真的一剑都没打中对方,还被对方轻松躲开。父女二人间虽然有来有往打了几个回合,但从这两人看来只是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她们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真的是在现实中发生的事情么,安奈莎不禁抱头苦思,而米丽娅姆则是拧了一把自己的脸。两个人终于认识到,看来贝尔格里夫的实力的确不负『赤鬼』之名。

安洁琳一脸满足的表情跳到贝尔格里夫背上让他背着自己,嘿嘿地笑着。贝尔格里夫仍是一副难以释怀的表情,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安洁琳炫耀似的说道。

「怎么样啊,安娜……爸爸他很强吧」

「嗯、嗯……很强,真的吓我一跳……不过安洁,你真的没有放水吧?」

「怎么可能……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有放水吗……?」

听到安洁琳的质问,米丽娅姆跟拨浪鼓似的摇头。

「没有没有,是平常的安洁呢~。虽然感觉气魄上没有那么强,但动作完全没有放慢啊。是吧,安娜?」

「的确,是这样呢。完全没有感觉动作上有任何迟钝……安洁爸爸真的好厉害啊」

「是吧……?呼嘿嘿,爸爸果然还是那个最强的爸爸」

安洁琳开心地将脸埋进贝尔格里夫的头发里蹭来蹭去。贝尔格里夫皱着眉头开了口。

「……安洁」

「怎么啦,爸爸?」

「那个……你这么仰慕爸爸是让我很高兴啦……但是你能不能别到处跟人说什么我很强之类的了……」

「咦—……但是爸爸就是很强嘛。比我还要强」

「不是,那是因为你……总之算我拜托你了。就算你这么做爸爸也不会高兴的」

安洁琳一副无法接受的表情,但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了一下手,表情顿时晴朗起来。

「……是这样啊!这就是俗话说的真人不露相是吧,爸爸……!我知道了!我会保密的……不为人知的出世高人……这样子也好帅呢」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啊……算了……」

贝尔格里夫像是想说什么似的,嘴一张一合,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似乎有很多事情都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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