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砂川警部与志木刑警却依然眉头深锁,他们从侦探那里收下“肉”这封战书,却完全不知道个中意义。
顺带一提,得到鉴识课的第一手回报,这块“肉”是牛腿肉,也就是肉店里挂满冰箱的那种肉,任何人付钱都买得到。志木刑警暗自做出“该不会是人肉吧”这种惊悚的预测,因此,收到报告之后大失所望。
此外,这块肉上出现了硝烟反应,这是个意外事实。肉上有个疑似弹孔的小洞,明显有人朝这块肉开了一枪,但没人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也很难理解,这块肉为何会埋在流浪汉命案现场不远处的海岸上。
“肯定隐含着某种意义,但我搞不懂。”砂川警部呻吟般地说。
志木刑警也叹了口气。“是啊,总之,这么一来,开枪次数就是八次了。”
“嗯,但是布局的空间反而缩小了,原本以为第八颗子弹涉及重要诡计,没想到是浪费在这种地方,真失望。不过这真的是第八颗子弹吗?我真是完全搞不懂凶手的想法,也搞不懂那个侦探的想法。”
“您要认输?”
“哼,我不可能认输。”砂川警部坚持不肯投降,“何况,还不能确定那个侦探是否真的厘清了真相,说不定,他会说出破绽百出的错误推理,呼呼呼,那样子应该挺精彩的。”
“那个,警部……”志木刑警战战兢兢地,问笑得很诡异的砂川警部,“警部究竟是希望得知案件真相,还是希望看到侦探失败?”
“两者都希望,不行吗?”砂川警部说得相当任性又矛盾。
“唔,要是那个侦探出错,真相却因而大白该有多好……”
砂川警部老是打这种如意算盘,才会屡屡陷人绝境。志木刑警也认命,觉得这次没什么胜算,但至少要以体面的态度,聆听鹈饲侦探的推理,就当练习了。不过,刑警居然向侦探请教真凶与作案手法,无论如何都体面不到哪里去,只能安分一点,保持低调。
另外这边,二宫朱美再度提出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问题。
“真的没问题吧?”
“没问题。”
“在这座庄园里,我们的身份是你的徒弟,要是你出错,我和流平都会丢脸,这一点你明白吧?”
“当然明白。”鹈饲随意回应,“放心,如果我的推理会让徒弟们丟脸,我就不会召集大家了。”
“我没办法放心。”朱美依然不肯罢休,“鹈饲先生,把你所谓的真相,稍微透露给我吧,这样我应该能放心。”
“现在还不能说。”鹈饲照例卖关子,“好了,推理好戏还有一段时间才上演,我去庭院散步。唔,话说流平去哪里了?我一直没看到他,该不会和樱小姐去了某处调情吧?唉,算了,反正有没有他也没差别。那么,朱美小姐,晚点儿见。”
鹈饲留下从容的话语后离去,他那充满自信的态度,令朱美格外不满。
“什么嘛,哼,蹩脚侦探,给我在大家面前丢大脸吧!”
正如鹈饲的想象,户村流平与十乘寺樱在餐厅,但他们没在调情。流平想暂时独处,思考昨晚的事情,师傅鹈饲干劲十足,表示要在今晚解决案件。身为徒弟的他却毫无头绪,流平对此相当不甘心。
然而,大小姐不肯放流平独处,不知为何,无论流平回房间、去庭院,或是去厨房,樱都跟着。她是这里的大小姐,又不可能赶走她。结果两人从白天去海岸散步之后就一直在一起。流平再怎么迟钝,好歹也知道这名大小姐,莫名地心仪自己。可是自己明明没刻意做出吸引她的言行,为什么她会动心?都到这个地步了,流平依旧没想起昨晚的举动,应该永远想不起来了吧。
因此,流平放弃独处,在餐厅里摸着鱿鱼干王的脖子沉思。回想一下,遇见这只狗的第一天就被它扑倒在庭院,今天早上还把它摔了出去,彼此之间发生好多事。如今鱿鱼干王乖乖地趴在流平面前,大概是终于认定流平的阶级比它高(没准只是暂时?)或是知道彼此同为战士,因而萌发出某种友情。(想太多了!)
“请问……”樱唐突地打破沉默,“鹈饲先生说,他今晚要破案,户村先生还不知道,他要指认的凶手是谁吗?”
“嗯,他没告诉我这件事。”
“这样啊……啊,请用茶。”
“世间的侦探都爱走神秘路线……啊,感谢招待。”
“那户村先生知道凶手是哪位吗?”
“这部分我实在没有头绪,我是个无能的徒弟。”
和这名女孩交谈时,流平总是会变得很客气,和平常的语气差很多。流平右手托腮,再度思考侦探会指认谁是凶手。
“请问……”樱忽然提问,“您的脸还好吧?还会痛吗?”
“啊?脸?”流平维持托腮的姿势歪过脑袋。
记得樱拿书打的是头……啊,原来如此,她说的是被升村扇了耳光的脸颊。这么说来,当时流平去餐厅时把她吓了一跳,诧异自己明明打了头,怎么会在脸颊上留下了手印。
“看来不肿了。”樱的手朝流平的右脸颊伸去,“不过还留下一些抓痕,我现在去拿药好了……呀啊!”
这瞬间,流平不由得握住樱伸过来的手,樱轻声尖叫却没有抵抗。流平首度从正面注视樱的双眼,两人的距离近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以这种距离,无论是要头锤还是亲吻,都可以随心所欲。但流平没有釆取任何举动,只是出声叫她的名字。
“樱小姐!”
“户户户户、户村先生……”
而接下来从户村口中说出的,是和现状格格不入的问题。
“这只手……”流平紧握樱的手挥动,“这只手是哪只手?就我看来是右边的手,就表示……”
“啊?”樱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大,“这只手当然是左手……”她轻声回应,“所以怎么了?”
流平听到答案,就像是忽然玩腻玩具的小孩,放开大小姐的手。樱当场无力地瘫坐在鱿鱼干王身旁,呆呆地张着嘴,似乎无法理解流平的骤变。
“樱小姐,我懂了!”
流平露出难得一见的愉快笑容,把樱扔在一旁,径自大喊:“唔哈哈,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虽然只是直觉,但我大致知道了!不能在这里闲晃下去!我要立刻去告诉鹈饲先生……咕嘿!”
继今天早上,这是第二记。第一次是《现代用语基础知识·最新版》,这次是凑巧放在餐厅的《乌贼川市近郊职业分类电话簿》。樱从后方挥下黄色封面的电话簿,漂亮地命中流平的头顶,使他瞬间趴倒在地。
“真是的,户村先生,我讨厌您!啊啊,羞死人了!鱿鱼干王,过来!”
樱捂着羞红的脸颊,带着鱿鱼干王从餐厅全速逃走。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她害羞就会陷入混乱,陷入混乱就会乱施暴!趴在地上的流平如今总算得知这件事,总觉得知道得太晚了。算了,罢了……
“呼……樱小姐,这是托……你的福……谢、谢谢……”
户村流平没有因为践踏少女心,而感受到任何愧疚,但他至少在最后不忘道谢。看来再差劲的男人,也会维持最低限度的礼节,这是宝贵的活范本。
十五分钟后,好不容易重振精神的流平,在通往别馆的楼梯上找到了鹈饲。侦探似乎正在发呆打发时间,那样子既像即将上擂台的挑战者,又像在考场等待考试的重考生。
“嗨,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好久了。”
鹈饲看到流平就说“咦,时间到了”并准备起身,但流平阻止了他。
“距离开演还有一点时间。”流平站在鹈饲面前,“鹈饲先生,方便趁现在对个答案吗?”
鹈饲惊讶地抬起头,是多少感到些意外吧。
“哇,这说法真有趣,看来你也得出一套自己的结论了,这种状况真稀奇。福尔摩斯即将揭开谜底,华生博士却在前一刻跑来说:‘福尔摩斯,对个答案吧。’这种事我从未听过。这么说来,你在这次案件中的立场,原本就不太像华生,真要说的话,朱美小姐才应该叫华生……唉,算了。”
鹈饲说得如同在调侃,但实际上是在表达瞧不起。不过!今晚的户村流平不一样!此时的流平足够自信,认为自己不会如鹈饲所说,到最后只能扮演华生的角色。
“好,那我就洗耳恭听,凶手是谁?”鹈饲出言询问。
流平说出的最终答案如下。
“凶手是佐野先生。”
“哦?佐野先生?”
“佐野先生。”
“这答案意外地平凡啊。”
“虽然平凡,但真相就是真相。”
鹈饲刻意沉默了一段时间,像是在期待流平修正答案。确认流平不再反悔后,他终于沉重地开了口。
“啧……你说对了。”
流平并没有要求“说对的话要给我奖金”,鹈饲明明可以再高兴一点的,但看来这个师傅,不会坦率地为徒弟的成功而感到高兴。
“不过……”鹈饲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流平,“流平,丑话说在前面,只猜中凶手是谁不算数,必须说明为何认定他
是凶手。重点在于推理过程而不是结果,侦探的解谜游戏可不是瞎猜。”
“我明白,我有自己的推理。”
“哦?是怎样的推理?”
“该说是动机问题吗……”
“动机?哇,这真让我意外,我完全没想到,这次的案件有动机,你是从这一点推测出凶手的?”
流平开始对纳闷的鹈饲进行说明。
“之前提过比腕力的事吧?就是神崎、升村与田野上,找佐野先生比腕力的那段小故事。”
“嗯,我听到过,神崎虽败犹荣,田野上完全不行,升村到最后没上场,原因似乎是佐野先生躲开了对决。这件事怎么了?”
“我知道佐野先生避免和升村对决的原因。”
“哦?什么原因?”
“因为升村是左撇子。”
“左撇子?原来如此。慢着,我怎么没察觉到这件事……真的?”
“肯定没错。”流平指着自己的右脸颊,“我被他打过耳光。”
“耳光?”
“对,被他甩了巴掌。鹈饲先生,一般来说,都会用惯用的那只手扇别人耳光,对吧?不会用另一只手的,对吧?”
鹈饲分别挥动双手,模拟打耳光的动作。
“嗯,一般都会用惯用手,要控制力道,惯用手比较容易。所以,升村是用左手打你耳光的?”
“是的,他打了我的右脸,我右脸颊因此红肿了好一阵子,还留下了擦伤。”
樱朝自己的右脸颊伸手时,用的也是左手。那一瞬间,流平想到“升村是用左手打的他的右脸”这个简单的事实。
“嗯,这样啊……也就是说,佐野努力避免和左撇子升村比腕力,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对方是左撇子就不能比?”
“这就是重点,佐野先生要是接受了升村的挑战,由于对方是客人,当然得配合对方的惯用手比赛,那么佐野先生就得用左手。但佐野先生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样会出问题,我觉得问题就在于……佐野先生的左手出乎意料地没力。”
“佐野先生的左手有问题?那个全身肌肉、曾经是业余摔角运动员、奥运候补,现在是十乘寺十三先生随员兼管家的佐野,会有这种问题?听起来真有趣,但这只是你的想象啊。”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事情可以佐证。你想想,我们第一次造访这座庄园时,就是在后门边发生的那件事。当时佐野先生从后面,同时对我和鹈饲先生施展锁喉功——右手勒住鹈饲先生,左手勒住我。结果呢?被右手勒住的鹈饲先生昏迷K0,被左手勒住的我,却出乎意料地轻松逃脱,这就可以证明佐野先生双手的臂力相差很多。他的右手力大无穷,左手却等同于平凡人……不,甚至比平凡人还差。”
“这样啊……”鹈饲朝徒弟投去冰冷的目光,“原来你在我昏迷的时候,冷静观察着这种事,真冷漠。”
“这不是在你昏迷的时候想到的。”
流平回避鹈饲的批判,继续说明自己的推理。
“此外,还发生过这种事。我首度造访这座庄园的时候,十三先生把鱿鱼干王的系绳交给佐野先生,佐野先生右肩背着十三先生的整套钓具,所以当然是用左手接绳子。结果几分钟之后,鱿鱼干王飞扑到我身上,原因在于佐野先生松开了系绳。佐野先生解释说是一时疏失,但实际上,应该是因为他左手的握力太弱,才会在鱿鱼干王起跑的瞬间抓不住绳子吧。后来,佐野先生第二次握系绳时改用右手,明明右肩背着钓具,为什么还要刻意用右手拉绳子?应该是对左手的握力没自信吧。”
“原来如此,发生过这种事啊。”
“假设佐野先生的左手如我所推测的,衰弱到还不如平凡人,那臂被凶手打废了,手臂是他生存的工具,凶手打残他的手臂他很生气,并担心自己是否会失去随员的工作。他是在鹈饲先生与刑警先生们面前,光明正大地说的,这一点很奇怪,佐野先生的左手明明本来就废了一半,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谎?想到这里,自然就会质疑说谎的佐野是凶手。”
他在医院的态度就很不自然了。鹈饲先生当时在场,也知道佐野先生说的。
“换句话说,佐野是真凶,他在飞鱼亭用手枪杀害了神崎隆二,紧接着朝自己的左臂开了一枪?”
“是的,只能这样推测,才能解释佐野先生的态度。”
“那他杀害神崎的动机是什么?既然不是为财或为色,就是为了报仇?”
“或许是为了报左手的仇吧?假设神崎隆二是害他左手废掉的人……他受伤而离开摔角界,改做随员的工作,左手因为后遗症逐年衰弱。这样下去,迟早会连随员的工作都丢掉,要是他冒出这种念头时,神崎隆二刚好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他身上刚好有一把捡到的枪……不对,这部分完全只是我的想象。”
“很难说你是否猜中,不过挺有趣的。最重要的是,如果你的推论正确,佐野就有了一个朝自己的左臂开枪的动机,这是可取之处。”
流平的洞察力令鹈饲佩服。
“鹈饲先生,就是这样的,佐野先生朝自己的左臂开枪,假扮成受害者。这样,同时可以隐藏他杀害神崎的动机,肯定是这样的!”
“嗯,案件发生之后,任何人都会认为佐野的左手衰弱,是因为枪伤,不会有人发现他的手在案发前就有问题,更不会知道是神崎隆二害的。要是佐野能想得这么周到,这个人真有一套。”
“一点儿不错。”
“哼哼,不过我告诉你……”鹈饲端着架子对流平说,“佐野不只这方面有一套,你推测佐野是真凶,这部分表现得很好,这是正确答案,行凶动机也呼之欲出,但你还没解开密室之谜。不,既然佐野是凶手,就该说你没解开不在场证明之谜。神崎遇害的时候,有许多人目击到佐野人在飞鱼亭门口,这是他不在场的铁证,对吧?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没有抵达案发现场,怎么样,你能解开这个‘枪声诡计’吗?”
“不,我还没解开。”
“真遗憾。”鹈饲站了起来,“要是你成功解开这个诡计,我就可以让你出师了。没时间了,大家正在等我。”
再过几分钟就是晚上八点了,好戏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