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如洗的天空中,转头四望也找不到哪怕一片云彩。或许是因为太蓝了,无论是天空本身还是支撑着天空的山脊,看起来都显得有点不太真实。
七岁的安洁琳在贝尔格里夫背上窸窸索索地扭动着身子。
「爸爸,已经可以了。我自己走……」
「嗯?是吗?」
贝尔格里夫微微屈膝,把安洁琳放下来。大概是因为刚才一直被背着,她感觉腿脚稍微有点不太协调,但踢了几下腿之后就恢复正常了。
「没事吧?」
贝尔格里夫弯下腰,将手轻轻放到安洁琳额头上。她的眼眶还略有些湿润,不过额头已经不烫了。脚步也踩得很稳。
青青的小草随风摇曳。村里的羊都被放出来大快朵颐,但却完全看不出草有减少的迹象。大大小小的石块散落在草丛间,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点点光芒。
安洁琳握住贝尔格里夫的手。这双大手长年持剑握锄,手掌摸着感觉很硬。然而安洁琳非常喜欢这双手。无论是与父亲牵手,还是被他摸头都会让她非常高兴。
安洁琳昨天发烧在床上躺了一天,今早终于退烧了,于是她央求贝尔格里夫带她去外面呼吸新鲜空气,他这才带着她来到村外。
安洁琳双脚踏稳,伸开双臂深吸一口气。距离夏天尚早,清新的春日空气似乎能将胸中那些不好的东西全都一扫而空。
冬天里她一直没有剪头发,已经有些长了的发梢轻抚后颈。安洁琳坐到草地上,双手撑到身后仰望天空。到处都是无边无际的蓝色,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又像是有一张蓝色的薄膜铺在空中。
「在看什么呢?」
贝尔格里夫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问道。安洁琳靠在父亲身上,眨了眨眼。
「天上,是从哪里开始才算是天上呢……?」
「这个嘛……」
贝尔格里夫同样看向天空,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现在爸爸和安洁在这里,算是在天上吗?」
「我觉得……不是」
「那爬到树上时候呢?」
「那也不是」
「鸟儿飞起来时候是在天上吗?」
「那个……嗯」
贝尔格里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唰一下朝高处扔去。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落到对面的草丛中。
「刚才石头飞出去时候是在天上吗?」
「大概……」
「也就是说……只要能从地上浮起来,就算是在天上吧?」
「唔……是那样吗?」
「嗯——」
贝尔格里夫摆出一副有趣的表情,突然抱起安洁琳,双手将她高高举起。
「咿呀」
「那现在安洁就是在天上了。要飞了!」
说着他就跑了起来。安洁琳手脚伸直,发出「呀呀」的兴奋的尖叫声。
但贝尔格里夫的假腿突然踩到了石头,让他的右腿失去了平衡。不过他也对此早已习惯,立刻将安洁琳抱到胸前,调整姿势让后背先着地。
吓了一跳的安洁琳抬起头看向贝尔格里夫。
贝尔格里夫仰躺着看向天空,随后视线转向安洁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哈哈,摔得好惨呢」
「噗!」
安洁琳忍不住笑出来的时候,他也笑出了声,父女俩躺在地上放声大笑。明明是很大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回响,仿佛全都被吸入了那无垠的天空。
突然间,一阵尖锐的鸣叫传来,附近有一只云雀飞上天空。
安洁琳「啊」的一声坐了起来。然而云雀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看不到了。
她试图用目光追寻云雀,但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按住肚子。之前躺在床上时没有注意到的饥饿感现在再一次冒了出来。
「肚子饿了!」
「哦,是吗。那我们回去吧」
「嗯!」
两人站起身来,手牵着手回到村里。天空湛蓝如洗。
○○○○○
「啊呀,别闹别闹!别拽啊!」
玛格丽特四处逃窜,而孩子们——尤其是男孩子们——欢呼雀跃地追在她后面。他们或是毫不客气地拉拽着玛格丽特的毛皮斗篷和腰间的皮带,或是挠她的痒痒,玩得不亦乐乎。
面对孩子们没法太过强硬,因此玛格丽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看着这样的她,安洁琳等人都咯咯笑了。
「玛丽,加油啊……」
「加油~,不赶紧逃的话又会被追上的哦~」
「你们几个别光看着啊!呜哇,别挠胳肢窝!呀哈哈!」
被人挠了痒痒的玛格丽特扭动着身子。
安洁琳等人的周围则是聚集了很多女孩子。最受关注的则是米丽娅姆的猫耳。
「米莉姐的耳朵好有趣啊」
「软乎乎的,我之前都不知道呢」
「是吧?来,可以摸摸看哦~」
米丽娅姆说着低下头来。女孩子们纷纷伸出手去,一边摸一边发出「哇哦~」的感叹声。
一个看起来有点坏心眼的女孩子哼了一声。
「但是猫耳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奇怪?为什么?」
「因为明明就是人类的脸……」
「哼哼,这可是我非常重要的耳朵呢~。而且你看啊,还能这么动呢。你能让你的耳朵这么动喵~?」
米丽娅姆说着让猫耳抖动了几下。那个女孩瞪大了眼睛,似乎也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虽、虽说是不会动啦……」
「嘻嘻,你也想摸吧~?来吧」
「唔……那、那就……」
于是她也伸手去摸猫耳,那种舒服的手感让她脸颊泛红。
「软绵绵的……」
「嘻嘻。但是呢,其它的都是一样的哦。肚子饿了要吃饭,晚上要睡觉。我和你一样是普通人,同样流着红色的血液」
「嗯……」
女孩扭扭捏捏地小声说了一句「抱歉说你很奇怪」。
安洁琳和安奈莎感慨颇深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换作是以前的米丽娅姆的话,不要说让孩子们摸耳朵了,连露出来让人看到都不乐意。当时的她对于像今天这样被人说「很奇怪」之类有着莫名的恐惧感。
「……米莉也变了呢」
「嗯。朝着好的方向改变了呢……」
「嘿嘿……多亏了贝尔叔……还有托内拉的各位吧」
长年来一直是当姐姐的安奈莎对于米丽娅姆的这种变化感到非常欣喜。
安洁琳等人现在正身处教会的孤儿院。回到奥尔芬之后她们精力充沛地工作了一段时间,今天则是决定休个假。于是她们决定去久疏问候的教会孤儿院转转,在孤儿院的田里帮忙打理了一番田地。现在农活告一段落,众人正坐下来休息。只不过玛格丽特看起来还是不得放松。
「喂喂,别闹得太过火了!来,安洁姐姐她们给大家带点心来了,都过来吧!」
修女罗塞塔端着盛有点心的盘子走了过来,招呼孩子们。于是孩子们立刻从玛格丽特身边离开,跑向罗塞塔。
「哦呀!别急别急!要好好地跟姐姐们说谢谢!」
罗塞塔驾轻就熟地护住托盘,招呼着伸手过来的孩子们。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谢谢姐姐」,朝安洁琳等人道谢。
终于获得解放的玛格丽特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恨恨地盯住安洁琳她们。
「你们居然对俺见死不救!」
「修行还不够啊……」
「这算是每个人都要走过的必经之路吧」
安奈莎咯咯笑着回答道。
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渴望着能陪他们尽情玩耍的对象,而年轻的冒险者则正好可以胜任。孤儿院出身的安奈莎和米丽娅姆自不用说,安洁琳也曾经像那样被孩子们包围。面对着这些仿佛精力无限的孩子们,即使是高阶的冒险者也会有些退缩。
玛格丽特长出一口气,以尊敬的眼神看向轻松应对孩子们的罗塞塔。
「她还真厉害啊……那些家伙们比高阶的魔兽还麻烦哎」
「因为不能打倒嘛……」安洁琳也点头表示赞同。
「别把小孩子和魔兽相提并论啊……」
安奈莎苦笑着说道。
给孩子们分发完点心的罗塞塔走了过来。
「哎呀呀,真是不好意思,玛丽。累坏了吧?」
「还好吧。罗塞塔你好厉害啊。要咋弄才能像你那样应付他们啊?」
「习惯了而已。不能光依靠力量呢……而且我也很喜欢小孩子」
到头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吧,安洁琳不禁这么想。说起来,格雷厄姆在托内拉也被孩子们缠得团团转,但丝毫不见他有疲倦的样子。当然他的身体原本就非常强健,但果然还是因为喜欢孩子所以才不觉得辛苦吧。
罗塞塔将修女帽重新戴好。
「贝尔格里夫先生和夏儿还好吧?白还是那样浑身带刺?」
「嗯。不过小白现在也圆滑多了呢……是吧?」
「就是就是。而且没想到他非常
擅长做家务呢~」
「发生了很多事情呢……米莉,你不用再戴帽子了吗?」
从罗塞塔的口气来看,她似乎一直都对此很在意。
「是啊~」
米丽娅姆说着让耳朵灵活地抖动了几下。之前在街上走路的时候她倒是戴着帽子,但后来干农活时就摘掉了,然后就一直这样。
安奈莎以欣喜的口气说道。
「这家伙在托内拉一直都不戴帽子的。刚才她还让孩子们摸她的耳朵了呢」
「咦,真的!?唔哇,那真是太好了……」
「什、什么嘛,你们俩都太夸张了……」
米丽娅姆不好意思地揉搓着双手。罗塞塔脸上满是欣喜的表情。毕竟她很清楚以前的米丽娅姆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想必是思绪万千吧。
安洁琳她们兴高采烈聊起了托内拉的回忆,以及之前贝尔格里夫等人在奥尔芬时发生的种种事情。说起来才发现,那些都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像这样将其讲出来的时候,才让人觉得真的是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聊到要在托内拉建设地城,以及要由贝尔格里夫担任公会会长的事情,罗塞塔吃了一惊,但她脸上也是一副可以接受的表情。
「贝尔格里夫先生啊……不过总觉得很适合呢。感觉非常靠得住」
「是吧……?嘻嘻」
正如安洁琳所想的那样,父亲的名声越来越响亮,这让她非常高兴。罗塞塔咯咯笑了。
「托内拉还真是个好地方呢。说不定我当初就该接受安洁的邀请,嫁给贝尔格里夫先生该有多好?」
「唔……但我已经有妈妈了……」
「你怎么还当真了啊,肯定是开玩笑啦」
罗塞塔笑着戳了戳安洁琳。米丽娅姆伸了个懒腰。
「但是就算不结婚,去托内拉玩玩也不错哦~」
「我们秋天还要回去,一起走吗……?」
「虽然想去,但对我来说这里也很重要,不能丢下孩子们不管啊」
「搞啥啊,真无聊。就算不说贝尔,你就没跟别人整出点感情吗?」
玛格丽特双手交叉放到脑后。罗塞塔噘起嘴来。
「说什么呢,傻瓜。我的事情先不说,你们呢?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吗?明明就比我还年轻吧?」
「不是,这个嘛……」
「跟爸爸相比都不够看啊……」
听安洁琳这么说,罗塞塔傻眼地耸耸肩。
「或许是这样啦,但安洁你跟男朋友相处时候也想像跟贝尔格里夫先生那样撒娇吗?我倒是觉得安洁应该是那种牵着男人走的类型」
「是吗……是这样吗?」
「不是,为什么要问我啊」
安奈莎有些为难地皱起眉头。米丽娅姆一脸饶有兴趣的表情,两只脚来回晃悠。
「是说喜欢的男人的类型吧?安洁因为撒娇时是找贝尔叔,所以找男朋友大概会反过来找需要守护的类型吧~」
「那种差劲的男人我才不要」
安洁琳气呼呼地鼓起脸颊,玛格丽特也点点头。
「就是说啊!至少得比自己强才成吧!」
「那样的话难度也太高了哎……」
想要胜过S级的冒险者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罗塞塔傻眼地说道。
「不不不,这你就不懂了。虽然说强大的男人会让人心动,但是啊,也会有那种会激发人的母性的男人哦」
「母、母性……!」
安洁琳一惊。我也会成为妈妈吗,她这么想着,轻轻地将手放到胸前。
「……母性不是指物理方面吧,罗塞塔小姐」
「你说什么?」
罗塞塔愣住了。另外三人都在咯咯发笑,唯有安洁琳一脸认真的表情。
安洁琳觉得,自己身为女人,自然将来也会有成为母亲的可能性。作为贝尔格里夫和萨蒂的女儿,她也曾有种模模糊糊的期待感,觉得自己肯定也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妈妈。自己喜欢小孩子,而且也善于做家务。
然而胸前的双丘却始终不见成长,这让她十分焦急。倒也不是说非要搞得多么性感,她是在担心将来万一有了孩子要怎么办。
婴儿是要喝奶的。安洁琳当初没有母亲,所以是喝羊奶长大的,但她也见过村里的母亲给婴儿喂奶的场景,因此这方面还是知道的。羊奶虽然也很好,但安洁琳觉得,能像那样感受到母亲的温暖真的是很不错呢。
可是自己这样平坦的胸部真的能生产奶水吗?安洁琳很是不安。被婴儿吸过之后会不会变得更平甚至凹下去呢,她有着这样的担心,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根本就产不出足够的奶水。
总而言之,安洁琳觉得那种大胸都是因为装满奶水才会那么大的。
安洁琳轻抚自己的胸部,低声嘟囔。
「……果然也有物理性的一面吧」
「所以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对于自顾自得出结论的安洁琳,一旁的罗塞塔仍是一脸茫然。实际上,胸部的大小和奶水的产出量并无直接因果关系,但安洁琳对此当然是无从得知。
聊着这样的闲话悠闲度日,直到太阳西斜影子开始拉长时她们四人才告别了孤儿院。走在路上,安洁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呼啊……感觉好困」
「是睡午觉的好天气呢~」
既不热也不冷,天气非常好。虽说太阳下山后会有些冷,但白天里温暖的阳光还是很舒服的。
孤儿院附近有个市场。此时正是人多的时候,男女老少在众多的摊位间来回穿行,熙熙攘攘非常热闹。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多人,而且每个人都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安洁琳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安奈莎准备去买些晚饭的材料。
「安洁,你要来一起吃晚饭吗?」
「唔……不了,我今天想早睡,先回去了」
「这样啊」
「的确,吃过饭总会熬到很晚呢~」
「不过我准备买点现成的东西回去,所以一起去买东西吧……」
「感觉今儿摊子好多啊。啊,有好香的味道哎!」
「等下,玛丽,别一个人乱跑!小心又迷路!」
眼瞅着迷路惯犯玛格丽特钻进人群当中,安奈莎慌忙追了上去。安洁琳和米丽娅姆也快步跟在后面。
与各种各样的人擦肩而过,在前方不远的摊子上,玛格丽特正盯着发出滋滋作响的现场炸鱼。看起来似乎很好吃,因此安洁琳决定也买些带回去,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不经意间抬头看向天空,夕阳西下的天空中有星星在闪烁。
安洁琳突然想到,在托内拉看到的也应该是同一片天空吧。
○○○○○
村子非常安静。明明有很多人,但大家都默默站着。戴帽子的人将帽子摘下拿在手上,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严肃。
贝尔格里夫等人站在人群中稍微靠后的位置。
站在最前面的莫里斯神父正在做送葬的祈祷。村民们也都神情肃穆地站在那里,或是端着帽子,或是双手合十。
贝尔格里夫身边的珀西瓦尔带着有些纠结的表情朝他低声耳语。
「俺真不习惯这种场面」
「咱也是」卡西姆附和道。
「稍微忍一忍吧」
贝尔格里夫苦笑着低声说道。珀西瓦尔环抱双臂,将身体的重量压到一条腿上,叹了一口气。卡西姆捋了捋胡子。
「不过嘛,倒也不坏呢」
「是啊,不坏」
珀西瓦尔也点点头。
今天村里在举行葬礼。托内拉的一位老人去世了。虽然从年龄上来说他可以算是寿终正寝,但有人死掉毕竟是一件令人寂寞的事情,所以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种静谧的氛围。
在教会进行过祷告后,装着遗体的棺材被运到了村子北面的墓地。在这里,神父将最后一次祈祷灵魂平安和主神护佑,随后棺材就会被埋入地下。
贝尔格里夫环视墓地。这是一个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地方,可以看到有许多墓碑,但其中有好多已经没人记得底下沉睡的是谁了。不过敬重祖先之灵的托内拉还是会经常打扫墓地,让这里始终保持干净整洁。
贝尔格里夫曾多次来到过这里。他的双亲也长眠于此,因此他每年都会过来几次,在扫墓的同时顺带打扫卫生。安洁琳小时候也会跟他一起过来。他想起了当初她一脸认真地对着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双手合十的情景。
神父的祷告结束了,棺材被放进墓穴。拿着铲子的年轻人铲土将其掩埋。可以听到死者近亲们的啜泣声。
下葬完成后,村民们三三两两返回村中。葬礼结束了,因此大家也终于解除了紧张状态,恢复到平常的表情。死者并非是因为事故或是疾病而死,所以虽然有些寂寞,但似乎也不会太过悲伤。夏洛特眨巴着眼睛,握住贝尔格里夫的衣角。
「……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呢。明明是葬礼,却没有那种非常悲伤的感觉」
「如果是因为生病或是受伤而死掉的话,肯定会更加难过的
吧。但奥鲁克爷爷既没有生病也没有受伤,只是静静地去世了」
「感觉有点羡慕呢——这么说好像不太合适」
萨蒂苦笑着自言自语道。贝尔格里夫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回村的过程中,和贝尔格里夫同龄的人们自然而然地聚到一起,聊起刚刚去世的老人的事情。凯利挠挠头说道。
「奥鲁克爷爷也终于被主神召唤过去了啊。感觉有些寂寞呢」
「这个嘛,他到最后都一直精精神神的,不也挺好么。虽然身子骨已经虚了,但心里头还是很坚强的。爷爷他大概也不希望我们送他走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吧」
村里的药师阿托菈说道。贝尔格里夫捋了捋胡须。
「你有照顾他吧?他最后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他儿子扶着他来到外面,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下。他看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景色,喝了一口苹果酒,然后说『这样就可以了。我要死了』,之后就真的死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死期呢」
「奥鲁克爷爷他就是那样的人呢」
「我想起来小时候被他骂过。当时偷喝了苹果酒,他教训我说『小鬼你还早得很呢』,还挨了他一拳」
「俺这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被他训来着」
「老头子平时老是板着个脸,但其实还挺受小孩儿喜欢的。我也被他训过,但我还是很喜欢奥鲁克爷爷的」
「他以前还教咱要咋耕地来着。从握锄头的方法开始一点点教的」
「对对,他锄头使得特别熟。老爷子当年打的那垄,那是真漂亮」
「他死了以后脸上表情也很平静呢,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应该是走得很轻松吧」
「那就晚上再聚?」
「哦」
「那好,回见」
回到村里,大家散开各自回家。
在托内拉,大多数情况下,葬礼当晚大家要聚到一起喝酒,热热闹闹地欢送死者的灵魂去见主神维也纳和祖先之灵。众人谈论起逝者的种种往事,或是哭泣或是欢笑,这就是托内拉的作风。不过这并不适用于那些因事故或疾病等意外身亡的情况,但要说的话,那些努力生活的人出发前往主神的身边,这既是一种悲伤,同时也是值得祝贺的事情。
孩子们走在大人前面几步,一边走一边玩闹嬉戏。格雷厄姆也走在他们中间。
走在贝尔格里夫身边的珀西瓦尔轻声笑道。
「平稳的死亡啊。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严肃,但其实俺觉得挺好的」
「对于冒险者来说或许会很困难呢」
「是啊。能死在床上已经算是够好的了,基本上都是死在外面。受伤或者中毒之类的挺折磨人的」
在珀西瓦尔自暴自弃的那段日子里,他曾多次经历各种险境,也曾数次遭遇种种凄惨的死亡场景。在这样的他看来,能够像如此安稳地迎接死亡实在是一件非常值得羡慕的事情,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缺乏真实感。卡西姆和萨蒂也都点头表示赞同。
珀西瓦尔眯起眼睛眺望天空。
「俺也杀了不少人。就算想说『那些都是坏人』,事到如今又如何呢……看到现在这种让人心情平静的葬礼,就会想起那些家伙的事情。他们死后会不会也有朋友像这样说起关于他们的回忆呢」
「咱也是啊,想想以前咱好像做了不少坏事哎」
「……既然身为冒险者,就难免会有这种事情吧」
「贝尔,你杀过人吗?」
「有过。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贝尔格里夫说着捋了捋胡须。
很早以前,有个从波尔多一带流窜而来的逃犯在村里闹事,当时贝尔格里夫出于无奈杀掉了他。那时候他还没有完全习惯假腿,因此无法手下留情,只能是将他杀掉。事到如今他有时会想,如果那时也能像现在这样灵活驱使身体的话,也许就可以不用杀掉他而将他制服了吧。
透过剑身传来的那种削肉断骨的感觉,与砍杀魔兽时的感触似乎并不相同。
不那么做的话自己和村民们就会陷入危险,虽然明白这些道理,但眼瞅着刚才还活生生的人因自己的招式而不再动弹,这一事实让他感觉到某种从魔兽身上无法体会的恐惧。尤其是从他砍中对方到对方咽气的那短短几秒钟里,可以看到那人眼中闪烁着对于生的希望无限渴求的光芒,在之后的好一段时间里都让贝尔格里夫倍感折磨。
「安洁也说她曾经多次讨伐强盗。但她也说过砍人会让她很不舒服」
「那才是正常的。俺这习惯过头了。不是啥好事」
珀西瓦尔长叹一口气。
「死了以后真的会有天堂么?就算真有的话,俺有资格进么?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啊」
「我也没死过所以不知道呢」
听贝尔格里夫这么一说,珀西瓦尔笑喷了出来。
「那必然的吧。真是,这一点都不像俺的风格」
「但是,我懂你的心情呢。当初一门心思向前冲的时候连回顾反思都顾不上……如今会考虑的东西却有很多呢」
对于萨蒂的发言,卡西姆笑着点点头。
「这个嘛,肯定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吧」
或许是这样吧,贝尔格里夫也露出苦笑。之前走过的路很长,而如今回头看去所见到的路更长。至于走在前面的那些孩子们,他们将来要走的路更长得多。
突然间,他听到前方的玛鲁跟白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要埋起来呢?」
「埋起来是因为死了」
「死了?什么意思?」
「死是指……呃……」
一脸为难的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哈鲁戳了戳玛鲁的肩膀。
「和妈妈是一样的。在土下面睡着了」
「这样啊。但是什么时候才会醒呢?妈妈也还没起床呢」
「大家,都好伤心的样子」
「睡着了,会伤心吗?好奇怪」
贝尔格里夫心中一惊。那两个孩子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她们一直以为自己的母亲还在睡觉。
他转头看向萨蒂。她也嘴唇紧闭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虽说这是总有一天要告诉她们的事情,但因为被眼前的幸福所诱惑,一直都还没有说出口。
此时,格雷厄姆代替无法回答的白开了口。
「死了,就意味着和这个世界道别了」
太过直白的措辞让贝尔格里夫等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双胞胎不解地歪着脑袋。
「道别?」
「是说死了?不是睡着了吗?」
「你们俩有去抓过鱼吧」
「抓过」
「在河里抓到的,和爷爷一起」
「你们抓到的鱼,贝尔他……你们的爸爸和萨蒂不是把它们做成饭菜了吗?原本会动的鱼不会动了,这就是死了。死了的人就再也不会动了,所以要用土埋起来」
原本不得要领的双胞胎听到「再也不会动了」,眼睛瞪得滚圆。
「再也不动了?」
「那……死掉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妈妈也死了吗?所以才要埋起来吗?」
「再也见不到了吗……?」
面对不安的双胞胎,格雷厄姆温柔地轻抚她们的脑袋。
「不是那样的。比方说,有一只小松鼠死掉了。松鼠你们见过吧?」
双胞胎点点头。之前她们跟格雷厄姆一起去森林里时,看到在树上爬上爬下的松鼠甚是兴奋。
「死掉的松鼠的肉体总有一天会化为泥土。而土又会养育树木,树木会长大,树枝上又会有许多松鼠嬉戏玩耍,养育后代」
「松鼠……会变成树吗?」
「没错。而这树也总有一天会腐朽,再次回归泥土,或是被人当成柴火烧掉,变成烟在空中飞舞。土壤又会孕育出新的生命,而我们吸气时空气会进入我们的体内。所以无论是这里,还是那里,到处都有很早以前的松鼠……这些死者们就在那里,虽然我们看不见他们,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妈妈也是吗……?」
「嗯。一直都在。就在你们身边……所以不要伤心。你们或许已经无法见到她的身影,但所有的生命都在不断地改变着形态,一直不停地循环」
双胞胎握住格雷厄姆的手环视周围。
「妈妈她,在这里吗?」
「她有在看着我们吗?」
「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双胞胎突然转身朝后跑去,一起抱住萨蒂。
「萨蒂,说是妈妈她,就在这里呢!」
「虽然看不到,但是好神奇!」
萨蒂抱起双胞胎,将她们紧紧搂住。泪水从她紧闭的双眼中不断涌出。
【插图 萨蒂抱着双胞胎哭泣】
「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
「怎么啦?」
「为什么要哭呢?肚子疼吗?」
双胞胎十分惊讶,伸手摸摸萨蒂的头,用指尖拭去她的泪水。萨蒂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抬起头来,挤出开朗的笑容。
「抱歉抱
歉,稍微有点……好啦,我们快回去吧」
她说着将双胞胎重新抱好,快步向前走去。一直在前面静观现状的夏洛特、米托和白等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转身继续向前走。
贝尔格里夫来到仍站在原地的格雷厄姆身边。
「格雷厄姆,抱歉。其实这些本来应该是我们去说的……」
「没有必要由汝等来背负一切」
格雷厄姆嘴角微微上翘,轻轻拍了拍贝尔格里夫的后背。
「爷爷也有爷爷的职责。别把我排除在外啊」
「……谢谢了」
格雷厄姆轻轻伏下视线,转身朝前走去。珀西瓦尔呵呵笑了。
「『所有的生命都会改变形态不断循环』吗?这还真不错啊。比起去天国来说可能这样还更好点」
「是啊,咱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哎」
卡西姆嘿嘿笑着将帽子重新戴好。
的确,或许正如格雷厄姆所言,生命会不断循环轮回。
森林中树木的生命是建立在其它诸多朽木之上。我们自己的身体也是因为吃下其它的生命才得以运转。喝下鹿肉汤,鹿就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吃下土豆,土豆也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众多的生命连接到一起构成了鹿和土豆,而自己现在正位于这链条的最前端。
古老的生命孕育出全新的生命,随后消逝不见。但如果只是改变形态不断轮回的话,肯定是不会有尽头的。这不禁让人觉得,生者与死者的界限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模糊。
贝尔格里夫看向自己的双手。塑造出这个身体的也正是无数的死者。这样想来,自己的生命也只不过是轮回中的一环而已。大人们磨练自己的技能,强化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将其延续给下一代人。上一代人传给自己,自己传给安洁琳,安洁琳又会传给更小的孩子们……
从漫长的历史来看,那都只不过是些极短的瞬间而已。即便如此,在那些瞬间之中大抵都充满了诸多的爱意吧。
贝尔格里夫轻轻抬起头来。
在午后厚重的阳光中,碧蓝如洗的天空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