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暗的房间里没有说话声。没有音乐,也没有笑声。有的只是反覆规律的呼吸声。以及,纸张和笔摩擦的沙沙声。
一名男子坐在书桌前,眼前是一本笔记本与一张贺年卡。只有一个不太亮的台灯照着他的手附近。右手拿着钢笔,在打开的页面不停地写。笔尖沙沙沙地犹如演奏着流畅和谐的音乐,但时而也发出咔咔咔的抓搔声刻画着轻快的旋律。笔记本的页面逐渐被黑色的墨水字填满。
终于将整页都塞满文字时,男子疲累地叹了口气。
「还不错……不过,还不够完美……」
男子用指尖翻过一页,凝视着眼前的空白页面,再度打起精神拿起钢笔。
昏暗的室内,再度响起纸张和笔的摩擦声。
男子的手部动作毫无迟疑。犹如机器般正确地,连续书写。
白色的页面转眼间又被黑字占据了——
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矢川照彦……
2
松浦宏一生平第一次表演模仿,是模仿「班导师藤本臭骂忘记写作业的吉田」。回想起来,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大的转机。
当时,宏一是国中二年级,平常在教室是个不起眼的人,究竟是什么缘故去做这种模仿,如今他已不复记忆。或许是什么惩罚游戏吧。唯一记得是全班同学笑翻了。这个记忆相当鲜明。那真的很痛快。尤其是他偷偷暗恋的小瞳捧腹大笑的模样,让他很开心。
宏一因此得意起来,日后兴高采烈表演第二齣「社会老师寺岛臭骂作弊的吉田」。不料,这一出令人绝望地不受欢迎。差点被同学们一片死寂的冰冷目光冻死。但这还算好,真正往宏一心口刺下去的是,小瞳隐约浮现的敷衍笑容。没有比心仪女孩的敷衍笑容,更能刺伤自尊心高的男生。
因此宏一首度认真思考——为什么不受欢迎呢?
他想了又想,终于找到答案——因为模仿得太不像了!
因为不像,所以不受欢迎。模仿得像,就会受欢迎。
自从他发现这个单纯的真理后,就开始认真研究模仿。结果到国中毕业时,宏一已经和过半数的老师为敌了。因为学生模仿老师,无论怎样都会变成「用表情在说老师的坏话一般」。
但不管如何,宏一在国中时期掌握了模仿的精髓。
这个精髓就是「观察与反覆」。要像在模仿对象身上开了洞似的仔细观察,再用自己的身体反覆练习到得心应手。虽然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想模仿别人,除此之外没有捷径。这个想法,不知不觉成了他的信念,也照亮了他往后三十年的人生道路。国中时期,只是在教室一隅向同学表演模仿的松浦宏一,现在已经是专业的艺人,每天在电视或舞台上表演模仿。
这样的松浦宏一,来到位于八王子的京王八王子站附近明神町的一户宅邸拜访,是在六月上旬的某个周末。那是厚云覆月,黑暗的夜。
门柱上挂的门牌写着「矢川」。宏一东张西望,确认周遭没人之后,走进宅邸的腹地。穿越宽广的日式庭院,来到玄关。按下门铃,出来应门的是矢川照彦本人。看到没有事先通知就出现在玄关的宏一,矢川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啦?松浦。有什么急事吗?」
矢川的口气显得相当不悦,像是在说没事就请回吧。但是,宏一不想在玄关就吃闭门羹,因此从手上的包包里取出秘密武器,拿给矢川看。
「没什么事啦,只是到手了一瓶很棒的威士忌。一起喝吧——」
「进来。快点进来。我正好一个人无聊得很呢。」
矢川的态度骤变,请宏一进入宅邸。宏一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发展。因为矢川这个男人,从以前就对钱和美女和酒,来者不拒。为什么这种低级男人的地位会比自己高呢?宏一再度感到纳闷不已。
矢川照彦是宏一所属的演艺经纪公司「星光经纪公司」的社长。
年龄和宏一同为四十岁中段班。宏一刚出道的时候,矢川担任他的经纪人。虽然就经纪人来说是个不机灵的男人,但他得到前任社长的赏识,不久便搭上出人头地的顺风车,四十岁就当上专董,两年前前任社长突然过世,他就坐上了社长宝座。
为了坐上社长宝座,可能是他把社长害死了——虽然也有人如此胡乱猜测,但实际上似,乎不是。顺带一提,前任社长的死因是,和女人在做爱时「马上风」(性猝死)。宏一不知死因是否真的该称为「马上风」,但这就暂且搁下——
松浦宏一和矢川照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宏一带来的威士忌干杯。高级威士忌加冰块,矢川却像喝冰麦茶似的一饮而尽。
「——呼,确实好喝啊。松浦,这是怎么到手的?」
「没什么,之前被某个企业叫去,要我在创社纪念酒会上表演余兴节目,那家公司的董事里有我的粉丝。是那个粉丝送给我的。不过你也知道,我不太能喝酒——」
宏一将酒杯拿在自己面前给他看,杯里是淡淡的威士忌加苏打水。不太能喝酒不是谎言,但今天是有特别的理由绝对不能喝醉。
宏一不想浪费时间和喝酒,突然切入主题。
「对了,那个事业多角化经营的事,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霎时,正在喝酒的矢川出现一张臭脸。他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怎么,结果是要谈这个啊。」矢川把酒杯放回桌上,瞪着宏一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拓展不动产事业是公司的既定方针。」
「可是,为了什么要经营公寓呢?『星光经纪公司』是演艺经纪公司吧。不动产事业和表演事业完全无关不是吗?」
「笨蛋,因为无关才要多角化呀。基本上,演艺相关工作的起伏太大了。光靠这个很危险的。幸好,现在公司的业绩也不错。所以更应该趁现在发展新事业不是吗?这有什么不对呢?」
「原来如此,听起来满有道理的——这是,那个女人出的主意?」
「你、你说什么?」矢川的表情多了几分愠色。「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
「因为女人太多了所以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吧。三原庆子——经营出租大楼的女人。你最近跟她走得很近吧。会不会是被她怂恿的?」
因为被猜中了,矢川照彦默不吭声。宏一低声地劝他:
「矢川,你要醒一醒啊。前任社长把公司交给你,应该不是叫你把『星光经纪公司』变成不动产公司吧。我的下面,还有很多年轻的演艺人员。我和你,都应该为年轻一辈好好想想吧……」
「少废话!」矢川满脸通红地站起来。「你在给我意见吗?根本不懂经营讲什么嘛。你才应该醒一醒。区区的模仿艺人!」
「你、你说什么!」听到矢川爆出口的「绝对禁语」,让宏一已经无法忍耐。「你、你、你这小子……」
「不是『小子』,叫我『社长』!我可不是一直都是你的经纪人喔!」
「你说什么!」
宏一当场拿起威士忌瓶,一股冲动想往他的脑袋敲下去。不过,又不能诉诸这种暴力手段。于是宏一忍下满腔怒火,转身背对矢川。
「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应该冷静一下。对了,借一下厕所。不,能不能请您把厕所借我用一下,社长?」
「好啊,随便你用。我也要去洗脸台洗把脸。」
两人相继走出客厅。宏一进入厕所,但实际上并没有如厕,一下子就出来了。快步走回客厅一看,里面没有半个人。只有威士忌和两个杯子在桌上。社长还没回来。
机会来临了。宏一把手伸进西装口袋,取出一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白色粉末。迅速打开瓶盖,把粉末倒入威士忌加冰的杯子里。一个不慎倒了太多粉末,宏一顿时慌了起来。干脆用食指搅动冰块,粉末就融进琥珀色液体和白色冰块里,用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好,这样就好了。宏一松了一口气,一个不小心差点用嘴唇去舔湿濡的食指,不禁吓了一大跳。好险好险。即便附着在指尖的量很少,但一入口就必死无疑。这就是氰化钾剧毒的厉害之处。
宏一谨慎地用手帕擦拭食指。刚好这时,客厅的门开了,矢川照彦再度出现。洗了脸以后似乎没那么激动了,表情显得颇为平稳。矢川往沙发一坐,便提到刚才那句不该说的话,撤回并且道歉。
「那句『区区的模仿艺人』,我不是有心的。请把它当作没水平的笑话。而且松浦,你已经是专董了,本来就是经营团队的一份子。所以艺人这种说法也很失礼。」
「不,我现在也还是个模仿艺人。刚才我也说得太过分了。确实你这小子——不,确实社长说得没错。身为艺人的我不该出言过问。请你原谅我。」
宏一低头道歉后,拿起威士忌加苏打水的酒杯。「那么,干杯和好吧。」
「好,干杯和好。」矢川语毕,伸手去拿威士忌加冰块的酒杯,但突然又把手收回来。「我看,我也来喝威士忌加苏打水
吧。」
「啊!?」矢川的反覆无常使得宏一大慌。「不不不不,喝威士忌还是加冰块才是王道。加苏打水是旁门左道,是小孩子喝的东西。你这小——不,社长以前这么说过吧。而且这一杯还有一半没喝不是吗?先把这一杯干了,下一杯再来品尝威士忌加苏打水,我认为这才是最好的选择哩。」
「是吗。嗯,确实有道理。」
矢川算是接受了,但表情似乎在说,总觉得怪怪的。不过他还是伸手去拿威士忌加冰块的酒杯,慢慢地拿到嘴边。宏一屏息看着这一幕。但是,矢川的嘴唇快碰到酒杯时,他以锐利的眼神瞪向宏一。
「松浦,你在看什么!?我喝光这杯酒,有那么稀奇吗?」
「呃,没,没什么……」宏一畏畏缩缩地转开视线。
「我总觉得怪怪的。」矢川交互看着手上的酒杯和宏一的脸,终于好像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脸恍然大悟。「你该不会在这杯酒里下毒吧!」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做这种事……」
宏一浑身冷汗直流。矢川冷眼看着他。客厅再度充满危险的气息。但在紧张感高涨的气氛之中,矢川的手机响起「酒和眼泪和男人和女人」来电答铃。
「啧,这种时候谁打来啊?」矢川从沙发站起来,把手机贴在耳朵。
「喂,哪位……哦,高桥啊,什么事……啥?什么double……猪头!这种事半夜打电话来啊!明天早上再打啦!」
矢川痛骂了电话里的人,单方面挂断手机。一脸激动地看向宏一,站着就忿忿不平叨唸起来。
「是搞笑双人组Double-booking的事。说拜托我这个社长打电话向对方道歉。为什么社长要帮部下擦屁股?真是一群没用的家伙。」
矢川怒气难消,狂乱地猛抓头发,然后拿起眼前威士忌加冰块的酒杯,「可恶!屁啦!」一边口出恶言,一边很猛地把杯里的酒倒入口中。可能是终于怒气平息了些,他再度面向宏一说:
「——对了,我们刚才在谈什么?好像是什么重大的事谈到一半。」
「…………」宏一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不,刚才的话已经谈完了。」
「啊!?还没谈完吧。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是谈到酒杯里……有下毒……的……事……吧……」
矢川已经讲不出话了。手中的酒杯滑落。
然后,矢川照彦仿佛浑身失去了力气,倒卧在地。
矢川照彦死了。不知情地喝下掺了氰化钾的威士忌。不,正确地说,他某个程度上知道,但一个不留神喝下去了。虽然是有赖对方的疏忽才有的幸运,但宏一的杀人计划,终究是达成了。
「不过,重要的是接下来的——」
宏一给自己打气低喃后,开始进行最后阶段的计划。首先戴上白手套,然后用手帕擦掉自己留在沙发周边的指纹。当然不可能全部擦掉,但也没这个必要。旗下艺人松浦宏一造访矢川社长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客厅里多少有些指纹,反而比较自然。
擦完之后,宏一拿着包包走向书房。是个有点小、但相当简朴的空间。房间的两侧摆著书架,中间是书桌和椅子。桌上有一台桌上型计算机。
宏一坐在椅子上,打开计算机的电源。这台计算机用的文书软件和宏一平常用的一样,因此用起来很顺手。宏一笔直盯着液晶荧幕,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键盘上。
不久,他的指尖开始流畅地在键盘上奔驰。
「突然,以这种形式和大家道别,真的很抱歉。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诚如大家所知道的,去年,我和妻子离婚了。最爱的孩子们,现在也不在我身边。虽然这种情况是我自己造成的。但我无法忍受现在的孤寂。或许有人会很惊讶,但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请大家原谅我。」
检查有没有写错的地方之后,宏一把这篇文章命名为「遗书」加以储存。
接着打开打印机的电源。宏一从包包里的文件夹中取出打印纸。乍看是普通的A4纸,但其实有个重大目的。
这张打印纸上,有着矢川照彦的指纹。之前,宏一和矢川两人喝酒时,矢川曾经在宏一面前睡得不醒人事。那时,宏一拿起矢川的手指,在一张全新的纸上按压。那张纸,现在派上了用场。宏一将附有矢川指纹的纸放进打印机,开始打印。不久,「遗书」打印出来到他手上。
「不过,这还不能称为完美的遗书……」
宏一看向桌上的笔筒。望着众多的笔,开始思索。
决定自杀的人最后写字时,一般会用什么笔呢?
不可能用铅笔吧。不过,现在会用毛笔的人也快濒临绝种了。
果然还是应该用喜爱的原子笔或钢笔吧。宏一认为这样比较合理。
——就在此时,他看到一枝笔。
是一枝看起来很稳重的黑色钢笔。海外知名厂商制造的高级钢笔。
宏一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矢川用过和这枝很像的钢笔。这应该是他很喜欢的笔吧。宏一拿起这枝钢笔,在旁边的纸条上试写了一下。
墨水很充足,写起来很流利。黑色墨水字有一种高雅的光泽感。
太完美了。这枝钢笔简直是为了写遗书而制作的。
笔决定了。宏一面对着打印出来的似纸,浅浅地坐在椅子上。
「好,进行最后的步骤——」
宏一再度提起斗志,慢慢脱掉右手的白手套。取而代之,从包包里拿出另一个手套。这是外科医生动手术时戴的超薄手套。宏一把这个手套戴上右手。触感极佳,感觉像是没戴手套。
然后宏一用戴着超薄手套的手握住钢笔。圆厚的笔身服贴地靠在手指间,握起来相当顺手,宛如长年用习惯的笔。
没问题。这样应该不会失败。
宏一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在遗书的空白处,写上之前已经练习过无数次的字。
矢川照彦,最后一句遗言——「谢谢,再见」。
然后是遗书的署名——「矢川照彦」。
就这样,遗书完成了。宏一将钢笔放回笔筒,端详自己的作品。他对这个成果感到很满意,更再度领悟到中学以来抱持的信念是正确的。
模仿的精髓在于「观察与反覆」。
这封完美的「矢川照彦的遗书」,简直就是这个信念的结晶。
3
这天,接到发生命案通报的小山田聪介,基于上次案件的经验,拖到很晚才冲出家门。这种时候,快要报废的Corolla让人觉得很可靠。他的爱车完全照着他的期待,在短短的距离间就熄火三次,支援他的迟到。离命案现场越来越近,握着方向盘的聪介,期待的心情也越来越高涨。
「『椿姬』会对迟到的我说什么呢……」聪介开心地想象着。
没出息的男人!这样也算刑警吗!我对你失望透顶了!
「呼……真是太不堪了。身为男人也是,身为部下也是。」
八王子警局所期待的年轻刑警小田山聪介,脑子里想象着美丽「椿姬」发飙的姿态,享受着胆战心惊的快感。顺带一提,「椿姬」是他憧憬的上司椿木绫乃警部的绰号。不,正确地说,与其说是「绰号」更应该说是「隐语」。因为聪介自己从未当着警部的面,如此叫过她。
总之,「椿姬」椿木警部,是独自一人站在三十九岁这个人生断崖峭壁的单身女性。断崖的彼方是一片辽阔的风平浪静的常夏之海?还是波涛汹涌的严冬之海呢?处于这种边缘状态的女性,随便称她「公主」,本来就是不被允许的事。
更何况,最近连八王子近郊的罪犯们私底下都这么称呼她,这个隐语迟早会传到她耳里吧。
就在聪介想着这些事的同时,车子不知不觉也到了明神町的宅邸。聪介下车后,跨过黄色封锁线直奔玄关。这里已经聚集了大批刑警和制服警察。聪介走进玄关,立刻先发制人地九十度鞠躬道歉。
「警部,对不起!我来晚了!」
来吧,「椿姬」!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吧!
但他的愿望没有实现。看向这位年轻刑警的只有男性搜查员们的冷漠眼神,以及几声干咳。没有来自美丽上司的斥责与怒骂,也没有美腿的回旋踢。所谓的失望扫兴,就是这么回事。
聪介满心纳闷,低声问旁边的菜鸟刑警。
「喂,若杉。公主呢?难道公主比我晚来……」
「哦,椿木警部啊?对啊,她晚点才会到喔。」仿佛看穿一切似的,若杉刑警以可怜的眼神看着聪介。「真遗憾啊,前辈。不过,下次还有机会啦。倒是前辈,把你的抖M愿望放在一边,先看看现场情况吧——」
若杉刑警淡然地对因打击太大而显得茫然失神的前辈,说明现场情况。
「死亡的是,独自住在这栋宅邸的矢川照彦,四十五岁。职业是演艺经纪公司『星光经纪公司』的社长。发现的人是这间公司的营业部长高桥。高桥昨晚有事打电话给矢川照彦时,矢川照彦叫他明天早上再打来。所以他今天早上打了
电话,但电话一直没人接。他觉得很奇怪就飞车赶来这里,结果在客厅发现了尸体,就向警方报案了。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前辈,你有没有在听?」
「若杉,抱歉……现在的我,完全听不进你说的话……」
「警部不在,对你打击这么大啊?」若杉摇头叹气。「真是的,你也太没出息了吧,前辈。你这样也算刑警吗?我对前辈真是失望透顶。」
「很抱歉,被你臭骂,我一点都不高兴……」
「我才不是为了讨前辈高兴才说的!」
若杉一脸严肃地对聪介的性癖好感到厌恶。就在此时,客厅的门突然开了。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上司,椿木警部本人。霎时,聪介觉得充满杀气的命案现场开出了一朵花。
一身泛着光泽的灰色套装打扮,显得英姿凛凛又华丽。突出的胸部和紧致的腰身,完全让人感觉不出她的年龄。不,聪介反倒确信,正因她到了这个年龄才能散发出这种韵味。适合无框眼镜的脸蛋,更展露出美貌与知性双全的高度美感。然后,最重要的就是那双从窄裙露出的美腿!真想被她踩个几十次!还想被她踢个几百次!我果然是变态吗?我是变态吗?若杉,你说啊啊啊!
「喂,小山田,你干么一直盯着我看?」
椿木警部的双臂在胸前交抱,冷眼瞪着聪介。「难道,你对我晚来有什么不满?没关系呀,有不满就说出来吧。我听你说!」
太帅了。最后到现场的人,言行举止居然比谁都堂堂正正,气度辉煌。她真是天生的领袖,展现出刑警应有的气质。
「不不不,我怎么会有不满呢。——昨晚的联谊如何?」
「哦,是吗,没有不满就好。——并不是,是姐妹会!」
能够抬头挺胸说出「姐妹会」的三十九岁女人,果然迷人。不管怎样,她今天早上之所以迟到,看来是「姐妹会」喝得太尽兴,所导致的宿醉。
「对了,现场现在是什么情况?小山田,说给我听听。」
「哦,这个嘛,我才正要听若杉说明呢——喂,若杉。」
听到聪介这句话,若杉露骨地抗议:「啊?刚才已经说明了吧!」但实际上,聪介完全不记得若杉有对他说明过。
接下来几分钟后——再度说明完毕的若杉刑警,因为别的事离开了客厅。
碍事鬼走了。剩下就是椿木警部和聪介的两人世界。聪介自以为是陶醉在这种幻想里,但警部却是一脸干练办案的严肃表情。
「原来如此。『星光经纪公司』,我也听过这个名字。我记得事务所应该是在吉祥寺,但不知道社长竟然住在八王子啊。」
椿木警部说完,从无框眼镜后面,射出锐利的目光看向尸体。
躺在地面上的男人,身穿咖啡色长裤和深蓝色开襟毛衣。但他的身体和休闲打扮相反,以弓着身体的紧绷姿势,横躺在地板上,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男人的周遭,是他吐出的呕吐物。不远处有玻璃酒杯滚落在地。
桌上有一瓶威士忌。里面的琥珀色液体还剩很多。酒瓶旁边有玻璃小瓶,很像市面上贩售的药瓶,但没有贴标签。这个小瓶子代替文镇,压在桌上一张从的打印纸上。
椿木警部以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捏起这张纸,看着纸面。她眼镜后方的眼球左右来回转了好几次。终于,警部发出一声小小叹息。
「是遗书啊。」然后把这张纸交给聪介。「还说『请大家原谅我』呢。只不过,这是一张打印的文书。」
「可是现在用电脑写遗书的人也不少喔。而且上面也有附上手写字不是吗——『谢谢,再见』、『矢川照彦』的署名也是手写的。这份遗书写得还真不赖呢。」
确认了遗书之后,两人的目光集中在桌上的玻璃小瓶。椿木警部捏起这个瓶子,拿到和脸一样的高度。
「这要调查一下才会知道,不过大概是毒吧。除了这个小瓶子,桌子附近的东西全部交给鉴识课处理。威士忌酒瓶和酒杯,当然遗书也是。」
「遗书是在哪里写的呢?客厅没有计算机啊。」
「应该在书房吧?署名用的笔应该也在那里。」
两人离开客厅去调查矢川照彦的书房。他的计算机里有个「遗书」的档案。笔大概是用笔筒里的某一枝吧。
「把笔筒里的笔,全部交给鉴识课。找出写遗书的那枝笔。」
侦查顺利地进行着。但聪介不认为这个案子有何特殊之处。就现场的情况来看,很明显是矢川照彦自杀。没有比这个更容易判断的案件了。但也因为太容易判断,反而会让人怀疑是作假。就在此时——
「警部!」若杉刑警来到书房探头说:「有个自称和矢川照彦有关的人,现在在玄关外面。怎么办?是个形迹颇为可疑的美女喔。」
「哦,是女的啊。这倒满有意思的嘛。」
椿木警部抿嘴一笑,对菜鸟刑警下令:「把这个女人带去别的房间。对了,可以请她确认那封遗书。」
聪介和椿木警部,在矢川邸的会客室和可疑的女人见面。
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年纪看来和椿木警部差不多。雅致的深蓝色裙子,配上低胸的性感上衣。这身穿着和身材纤细的她很搭,但上半身穿的外套,不知为何竟是花俏的豹纹图样。
这位穿着打扮令人不解的女人,对刑警们说:
「两位好,我是三原庆子。顺带一提,庆子的『庆』是庆应大学的『庆』喔,你们知道吗?」
她说完把左手举到脸的位置,在空中写了一个「庆」字。其实说庆应大学的「庆」就很够了。聪介觉得好像被当作笨蛋。
「我的职业应该说是不动产吧。我在中央线沿线拥有几栋出租大楼。最近因为有缘和『星光经纪公司』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所以和照彦很熟。没想到,居然发生这种事……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受到好大的打击喔。」
她说出内心的惊讶,但看在聪介眼里不觉得她有受到多大的打击。可能是豹纹外套的影响,但也不尽然。
「不好意思。」椿木警部开口问:「你说你和矢川先生很熟,能不能具体地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好吧,反正隐瞒也没有用,我就明说吧。」三原庆子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犹如宣告般地说:「我和照彦已经约好要结婚了。」
「你们已经有婚约了?请您节哀顺变……」警部低头表示哀悼之意。
但坦白说,聪介不认为豹纹女心中有多难过。
嘴巴上说是有婚约的人,但她的样子并没有悲伤之色。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反倒好像很享受目前的状况,三原庆子在刑警面前悠哉地跷着她的长腿。于是,椿木警部身为同世代的单身女性,可能是对她这种跩样起了对抗之心,也不甘示弱地交叉自豪的美腿。也因此,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完全进不了聪介的耳里。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四条美腿上。就这样,几分钟后——
「……田……山田……小山田!」
忽然,聪介的鼻子吃了椿木警部一记拳头。「你在发什么呆啊,小山田!快把那个拿过来呀!」
「咦!?奶啥么来?」聪介按着痛楚的鼻子。「哦,鱼酥啊——好。」
聪介拿的不是「鱼酥」,而是把「遗书」递给警部。这封可疑的遗书,为了避免印上其他指纹,用透明塑料袋装起来。警部把遗书的正面拿给豹纹女看。
「嗯!?什么呀——」三原庆子惊讶地看着袋子里的从纸。她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可怕。「这、这是,什么啊!难道是,遗书!不,不会吧……这么说,照彦是自杀的……」
「不,还不能确定是自杀。」椿木警部谨慎打断她的话。「三原小姐,您觉得如何?看到这封遗书,您有没有觉得什么可疑之处?」
「别说可疑之处了,我根本无法相信。上面写说他对离婚的太太和小孩依然念念不忘,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过……」
原本对矢川照彦的死丝毫不见悲伤的三原庆子,看到这封遗书似乎受到莫大的屈辱。她的双眼燃烧着怒火,嘴唇不停地打颤。
「这、这是谎言!这是漫天大谎!这封遗书是假的!」
激动的三原庆子,单方面地如此断言。椿木警部和聪介,不由得面面相觑。然后警部再度面向豹纹女,以沉着冷静的语气问:
「那么三原小姐,您对这里写的署名有什么看法?」
三原庆子顿时陷入沉默,然后像是在承认败北似的,如此答道:
「这个署名……确实是,照彦写的字……对,没错。」
4
今天一早就是云层厚重低垂的完美阴天。果真是葬礼的好日子。葬礼会场设在八王子纪念堂。会场十分拥挤,呈现出深深缅怀故人生前人品与社会地位的光景。但由衷前来和矢川照彦惜别的人很少,因为社会上的人际关系不得不出席的人很多。
当然松浦宏一也在追悼故人的行列当中,来送故人最后一程。葬礼严肃地进行着,到了最高潮——
宏一作为「星光经纪
公司」的代表,担任向已故的矢川照彦致悼辞的重要角色。他悲伤得表情扭曲,时而语带哽咽,对着遗照唸出致悼辞。这副哀伤的模样,引来许多追悼者低声悲泣。
但是,他们可能都不知道吧。宏一感人的致辞是模仿「早上朝会时,说话语调沉缓的校长」。他在国中时期的教室里表演过好几次,也是他最古老的绝技之一。
葬礼告一段落后,松浦宏一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独自抽着烟。
对宏一而言,葬礼会场不是个舒服的地方。虽然他不是很红,但还是有人认得他。追悼行列中,有不少人远远眺望着宏一,议论纷纷。
「你看你看,那个人!」、「他好像上过电视喔!」、「我想想,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啊~真是的,快要想出来了说!」、「啊!不行,想不起来!」、「最近好像不太上电视了吧!」
宏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群欧巴桑在大声喧嚷,让他感到有点厌烦。
至少也来个丧服美女在谈他,这样多少还会高兴点嘛——
宏一抽着第二支烟,想着这种邪念时,突然有个年轻女子来跟他说话。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嗯——!?」宏一惊讶地抬头一看。
一位把栗色长发绑成美丽辫子的少女。宏一不认识她。少女将双手放在背后,笑咪咪地笔直站在宏一面前。
穿着偏黑的衣服。基本上,来参加葬礼的人大多穿着黑色衣服。但她这个黒比较接近深蓝,是一件深蓝色的典雅洋装。这在犹如乌鸦群聚的葬礼会场上,显得非常雅致华丽。身上没有任何饰品。但不需任何饰品,少女的站姿本身就散发着闪耀的光芒。
是艺人吧——宏一霎时这么想,但立刻就否定了。在演艺圈,适合绑这种辫子的美少女,已经绝迹很久了。
话说回来,这样的少女找上自己这样的中年男人,究竟有什么事?「你是松浦宏一先生吧!我满喜欢松浦先生的模仿唷!虽然我很少看电视,但在电视上看过你唷!」
「哦——这、这样啊!?我很高兴。」
仔细想想,少女说这句话时并没有非常高兴的样子,但她的微笑充满了光辉,也算是瑕不掩瑜,使得宏一能由衷地这么想:算了算了,没关系,虽然很少看,但也足够了。「——谢谢你。有年轻的粉丝对我是很大的鼓励。」
「咦,真的吗?那么,虽然这种时候提出这种要求很失礼。」
少女将摆在背后的双手伸到前面。「能不能帮我在这里签名?」
少女递出的是一本书。书名是《模仿人生》。作者是松浦宏一。诚如书名所标示的,这本书收录的是他当模仿艺人时一路奋斗下来的过程中,所发生的甘苦谈与爆笑点滴,也就是「艺人松浦宏一的半生记」。这本为了纪念宏一演艺生涯二十五周年而出版的书,虽然「星光经纪公司」倾全力宣传也拼命做营销,但依然有大量的库存也让公司赔了钱。这才是他演艺生涯最大的甘苦谈,也是最爆笑的一页吧。
少女递出这本背景有点复杂的书,在某种意义上,宏一感到一种新鲜的感动。
「你居然有这本书啊。真稀奇——不,自己好像不能说稀奇——好,要签名是吗?当然没问题。我很乐意帮你签名喔。」
宏一接过少女手上的书,把手上的烟捻熄在烟灰缸里。走到附近的桌子,翻开第一页。少女拿出自己的签字笔给他。
「我希望你写上名字。」
「名字!?哦,是抬头的名字吧。好啊。要写什么名字呢?」
「请写矢野昭子小妹妹。矢是弓矢的矢,野是原野的野。昭是昭和的昭,子是孩子的子喔。」
「嗯嗯,矢野昭子小妹妹啊。这是好名字哪。」
宏一轻轻点头,首先横排写了「致矢野昭子小妹妹」,然后下方写上他独特的签名。松浦宏一的签名,除了最后一个「一」字,其他都看不出是什么字。最后加上今天的日期后,宏一将签好的书递给少女。「——今后也请多多支持。」
「哇,真的很谢谢你。好的,今后我也会偶尔支持。」
「偶尔?……」这女孩果然很怪。
宏一差点颜面痉挛,但还是强忍着露出僵硬的笑容。
少女根本不予理会,行了一礼:「那我走了,再见——」便掉头走人。但宏一立刻叫住她,对着她跑走的背影说:
「啊!昭子小妹妹,等一下!你忘了东西!」
「——啊!?」少女止步回头,宏一递出她的签字笔。
「啊,糟糕。谢谢你。」少女害羞地鞠躬致意,收下签字笔。然后有点不满地嘟起樱桃小嘴说:「可是,我的名字不是昭子这种烂名字喔!」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很毒舌。
「烂、烂名字?不会吧。我觉得昭子是个好名字——嗯!?」宏一蹙起眉头,再度询问少女。「如果你不是昭子,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少女一脸得意的把鼻子对向宏一,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前。「我叫玛莉伊。片假名的玛莉伊唷。顺带一提,最后那个音不是『玛莉』的『莉』的延长音,而是一个『伊』字。不过跟大叔说明这种事也没有意义。」
然后这个自称玛莉伊的少女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说了一句「——那,再见喽!」洋装的裙摆飞扬,小跑步离开休息区了。
「…………」
宏一对少女极度不可思议的言行感到瞠目结舌,只能傻眼地目送她的背影。
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宏一坐回椅子上,点燃第三支烟,茫然地想着少女的事。她说她叫玛莉伊,但应该不是本名。可能是艺名吧。可是要我在书里签上矢野昭子这个名字——嗯!?结果到头来,矢野昭子是谁呀?那个女孩的朋友?不,等一下——
「矢野昭子,矢野昭子,矢野……昭子……?」
在脑袋描绘这个名字时,宏一心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暗黑的不安。
我是用什么笔迹写矢野昭子这个名字呢?是用我本来的笔迹写吧?但是矢野的「矢」也是「矢川」的「矢」。我这一个月来为了模仿矢川的笔迹,写了几千次的「矢」。这种写法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会不会在无意识中也用矢川的笔迹写下了矢野昭子的「矢」?
「不,不可能。应该不会这样……」
宏一拼命寻找记忆的线索,想要想起签名的情况。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那时候,因为眼前突然出现了美少女,整个人兴奋起来,处于飘飘然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更有可能无意识地写下「矢野昭子」这四个字。
因为是无意识,所以应该是用自己原本的笔迹吧。不,说不定反倒是自己最近写惯的矢川笔迹。两种都有可能。
——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谁的字?是松浦宏一的?还是矢川照彦的?
「……嗯!?」这时宏一心中出现新的不安。
矢野的「矢」字,也是「矢川」的「矢」。同样的,昭子的「昭」也和照彦的「照」很像。除了下面四点之外,其余可说完全一样。这也有可能让宏一在无意识中露出矢川照彦的笔迹。
「太诡异了……」他直觉地低喃:「这真的是巧合吗?……」
宏一靠着完美模仿矢川照彦的笔迹,把自己的杀人伪装成自杀。然后不到几天,出现了一位陌生的少女,要求写下和「矢川照彦」有多项共同特征的名字「矢野昭子」。这里面可能隐藏着什么算计吧?或许有人想揭发他的完全犯罪——
「可恶,被摆了一道吗!」宏一将手上的烟用力在烟灰缸里按熄,倏地站了起来。
不能让那个女孩就这样走掉。她应该还在附近!
宏一猛烈地冲出休息区,在会场的大厅巡视,寻找辫子美少女。但只看穿着丧服的男女老幼,找不到穿着深蓝色洋装的人。或许她已经到外面去了。即便没有确实的证据,宏一依然火速冲出玄关。
会场外下着小雨。厚重低垂的云层,降下细细的雨滴。但也多亏这种阴雨天,外面没什么人。宏一站在玄关外上下车的地方,左右环顾。这时,他的视线捕捉到一个深蓝色洋装的身影,正要转过建筑物的转角。
「——喂!你!」
宏一奋力跑过去,比她慢了几秒,也转过同一栋建筑物的转角。这里有一条小路绕到建筑物的后方。在这个空调室外机并排的杀风景空间里,没有半个人影。唯有在他前面那个小跑步的辫子少女,玛莉伊。太好了,总算让我追上了。宏一感谢神明赐予他幸运的重逢,奋力朝少女的背后跑去。转眼间宏一追上了玛莉伊,从后面伸手拍少女的肩。「喂,你,那本书——」
——就在此时,少女的辫子发出闪电般的青白色光芒。
「!」霎时,一股超自然能力袭上宏一的身体,狠狠地把他吹往旁边。「啊!」
宏一不由得发出惨叫声。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侧头部不受自己控制地、激烈撞上纪念堂的墙壁。宏一顿时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是被那个少女扔飞的吗?不过她完全没回头呀——
「不,比起这个……那个女
孩呢?」
宏一按着疼痛的头,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远处的少女背影,已经抵达建筑物后方的停车场。但宏一已经无力追上去,只能用眼睛追着她的身影。结果她奔向一辆红色跑车。驾驶座上的是,一位穿着丧服的女人。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宏一大吃一惊。
「三、三原庆子……为什么,那个女人在这里!」
宏一反射性地躲在建筑物的暗处。在他的视线前方,玛莉伊正打开三原庆子的车门,很自然地坐进副驾驶座。玛莉伊右手拿的是刚才他签名的《模仿人生》。她把那本书,毫不迟疑地交给驾驶座的女人。三原庆子带着满意的微笑收下后,立刻发动车子。载着恶女和美少女的跑车,留下轰隆隆的声音,冲出停车场。
宏一只能在建筑物的暗处,目送飞驰离去的车尾。
被摆了一道。完全中计了。这一切都是三原庆子设下的圈套。
难怪总觉得有问题。已经过了全盛期的中年艺人,怎么可能有那种美少女来要求签名。「矢野昭子」这个名字,一定也是虚构的。
宏一被自己的粗心吓得双肩打颤,但也终于折返,走向来时路。
就在此时,前方有个人影跑过来。这次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
男子忧心忡忡地对宏一说。他不是穿丧服,而是灰色西装。可能是纪念堂的员工吧。一定是刚才听到宏一的惨叫声,连忙赶过来吧。但宏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于是假装平静地挥挥右手。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请别担心……」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头在流血喔——咦!?」
西装男频频打量宏一的脸。「您该不会是艺人,松浦宏一先生?哇,真是奇遇啊。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地方遇见您。我承办这个案子之后,一直偷偷地期待,或许有机会见到您呢。今天能够见到您,真是荣幸之至。」
「啊!?这次的案子,这么说……你是?」
「啊,真是失礼了。——我是八王子警局的小山田。」
年轻男子很客气地示出警察手册,报上他的名字。顿时,宏一的背整个紧绷了起来。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绝对不能让警方发现。情急之下,宏一做出长年来在舞台和电视上训练的完美假笑,对年轻刑警说:
「哦,这样子啊。这次的事,真是辛苦您了。您还特地来参加葬礼,我谨代表已故社长和他的家属向您致谢。」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不敢当……」小山田刑警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话说回来,社长的死好像以自杀结案了吧。因为他留下了遗书什么的。我是这么听说的。」
「是啊,您说得没错。不过,也有人说『这封遗书是假的』。」
「…………」宏一心脏猛跳。「不、不会吧。应该不会是假的吧。不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查一查就知道了吧,刑警先生。」
「是,当然要查。我们已经委托科学搜查研究中心,鉴定了遗书的笔迹。结果是真的。也就是说遗书上的笔迹,确定和矢川照彦先生的笔迹一样。」
「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家属这件事。对,没错!矢川社长的确是留下遗书自杀的。」
「这样啊。」宏一宛如听到期盼已久的及格宣布,不由得开心地说:「喔!这真是太好了!」
「啊?太好了?」
「嗯!?」宏一宛如要抹消自己的失言般,慌忙地猛摇右手。「不不不,我不是说自杀太好了的意思喔。我想说的是,不知道是自杀还是他杀的情况若是持续下去不太好,终于水落石出真是太好了,只是这个意思而已……」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喔。我们也因为了结一件工作,松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松浦先生,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干么又把话说回来呀!这个刑警!刑警无视宏一的愠色,继续追问。
「你头上的伤,是被谁打的?该不会是遭歹徒袭击吧?」
「不不不,不是,不是被歹徒打的!」害他头上受伤的不是歹徒,而是美少女。但是,宏一当然不能说出事情的真相。「其实,这也没什么啦。只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头撞到了墙壁而已啦。」
「咦~真的吗?」年轻刑警的目光立刻蒙上疑惑之色。「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跌倒头撞到墙壁~这实在太不可能了~」
这个小山田刑警也太烦了吧!头上的伤怎样都无所谓吧!
宏一受不了难缠的刑警追根究柢地问,不由得口气粗暴了起来。
「你、你在怀疑什么吗?刑警先生!我没有遭人袭击。我只是一个人在这里,一个人跌倒了。请你不要胡乱揣测!」
宏一激动地一口气说完后,随即转身背对小山田刑警,离开这里。
临走前回头一看,小山田一脸怔愣地百思不解。呆立在蒙蒙细雨中的他,看起来不像是很干练的人。坦白说,倒像个傀儡。
不要紧,警方那边没问题了。问题只剩三原庆子。
宏一如此告诉自己,快步折返回会场。
5
葬礼会场那件事过后几天,松浦宏一的预感应验了。
这天下午,三原庆子直接打电话给宏一。「今晚,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谈,我希望你来我家。」三原庆子在电话里这么说,内容还算客气,但语气带着不容分说的傲慢。宏一佯装不知情,只应了一句:「好的。」
三原庆子的住家,是她在八王子市中心所拥有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这栋大楼的七楼和八楼,全部改装成她的住家。
宏一抵达后,三原庆子以不怀好意的笑容和豹纹运动装来迎接他。她的心情很好,在客厅准备了高级香槟。她把开瓶器拴进软木塞,用左手拔出来。把香槟倒进两个酒杯后,一杯递给宏一,然后单方面地和他碰杯。「——干杯!」
宏一不明白为了什么干杯。「这是怎么回事?」
三原庆子没有回答,而是把一本书和一张明信片放在桌子。
书名是《模仿人生》。明信片是矢川照彦寄给三原庆子的贺年卡。她想用这两样东西证明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三原庆子默默翻开书的封面。接着确实出现了熟悉的文字。
——致矢野昭子小妹妹
再度看到这行字时,宏一彻底知道自己输了。这些字无疑是宏一写的,但不是宏一原本的字。这是矢川的字。「矢」字和「昭」字,明显有矢川照彦写字的特征。
面对脸色苍白的宏一,三原庆子以穷追猛打之姿,用左手指著书说:
「这本书,你有印象吧。这是葬礼那天,你签名的书唷。然后这张是照彦写的贺年卡。这个寄信人栏位的「矢川照彦」,和你写的「矢野昭子」,两个很像吧。「矢」字完全一样,「照」字和「昭」字也很像喔。明明是不同人写的字,为什么会这么像呢?」
「…………」宏一连唔也不敢出声。
果然自己的手在无意识间,已经染上了模仿矢川照彦笔迹的习惯。万万没料到,为了完美模仿矢川笔迹的「观察与反覆」,竟然以这种形式反将自己一军。自己太过追求完美,太过反覆练习矢川的字。
宏一已经完全不想抵抗,直接了当地问她。
「你的目的是什么?为了情人被杀而复仇?不会吧,我不认为你和矢川是真心相爱——还是说,你只是想折磨我取乐?如果是这样就不用大费周章,直接把我交给警方不就行了。」
「哎呀,我才不会做这种事。一文不值。」三原庆子这句话透露出她的盘算。喝了一口香槟后,在宏一的耳边如此低语:「和我联手吧。」
「联手?」
「没错。虽然你是过气的艺人,但在社会上还是有相当地位的。矢川社长过世后,由松浦宏一出任社长的呼声不是很高吗?你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杀了他吧。我说错了吗?」
「…………」宏一不禁为之语塞。
没错。她说得没错,我是为了自己的野心杀了矢野。但是,那是因为矢川成了对三原庆子唯命是从的傀儡,有误判经营方针之虞。如果矢川愿意当原本的矢川,我也不至于为了坐上社长宝座而杀了他。
可是,这个女人却——
「没问题吧。你就要当上社长了唷。别担心,我也会全力支持你的。让『星光经纪公司』从单纯的演艺经纪公司,蜕变成不动产和演艺混合的娱乐企业。怎么样,这个主意很棒吧?」
很棒?棒在哪里?什么不动产和演艺混合呀。少说这种虚有其表的空话。「星光经纪公司」是单纯的演艺经纪公司。过去是如此,今后也会如此持续下去。我当上社长,就是为了这个。
宏一压抑着心中翻涌而上的激动情绪,面带笑容和三原庆子碰杯。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现在公司确实应该脱胎换骨。我从以前就和你一样有同样的想法。——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来找我签名的那个绑着辫子的女孩。她究竟是什么人?」
「哦,她
和这件事无关喔。她只是我雇用的家政妇而已。那时候,我只是拜托她去跑腿。那个女孩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这样就好,宏一暗自松了一口气。
辫子女孩不是敌人。换句话说,碍事者只有一个。
这天晚上,松浦宏一回家后,独自在昏暗的房里,面对全新的笔记本。
旁边是一张从三原庆子家的垃圾桶捡回来的传真资料。这张文件最后,有「三原庆子」的原子笔签名。宏一在台灯下,直勾勾地凝视这四个字,然后不慌不忙地拿起原子笔,慢慢地、仔细地,一笔一笔开始临摹这四个字。
坦白说,没有充分时间可以练习。这次的情况和上次不同。但也不可慌乱。若因焦急而使得指尖的动作乱了,就全盘皆输了。
宏一谨慎地持续转动笔尖。
纸张和笔互相摩擦的沙沙声,响彻昏暗的房间。
原本全白的纸,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隐没在黑色墨水字里——
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三原庆子……
6
接着过了约半个月,某个平日的夜晚。在三原庆子自家的办公室——
松浦宏一冷眼俯瞰着倒在地上的三原庆子。她的身体以紧缩的姿势趴倒在地。她的周围布满了她吐的呕吐物。几乎和矢川照彦死亡的时候一样。
宏一杀了三原庆子。他让对方解开心防,灌她喝喜欢的酒,然后趁机在她的酒杯里混入氰化钾,让她喝下去。即便杀矢川照彦是在客厅,杀三原庆子是在办公室,但两次的杀人手法可说如出一辙。因为杀矢川的手法很顺利,所以杀三原的时候也如法炮制。
当然最后的收尾,也和杀矢川时没两样。
「接下来,就剩三原庆子的遗书了……」
戴着白手套的宏一,走到面向办公室墙壁的桌子。桌上有一台笔记型计算机。宏一坐在椅子上,打开计算机的电源。
宏一注视着荧幕,一心不乱地敲打键盘——
「突然,以这种方式通知各位,真的给大家带来很多困扰。我三原庆子,决定了断自己的生命。自从失去那个人以后,我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同时也失去了将来的梦想,甚至失去了这世上的一切。我无法再忍受独自活下去的痛苦。各位,再见了。我要去天堂和他作伴——」
宏一把这篇文章命名为「最后的招呼」加以储存。打开打印机的电源,放进A4用纸。当然,这张纸已经事先印上三原庆子的指纹。打印机开始打印,不久「遗书」便印出来到他的手上。正确地说应该是「假的遗书」。
「接下来,只要在上面署名就完成了……」
宏一一边低喃,一边看着笔筒。寻找三原庆子可能爱用的原子笔或钢笔。但笔筒里插着的都像在百圆商店卖的廉价签字笔和原子笔。一直找不到适合在遗书上署名的笔。
——就在此时,在笔筒中发现一枝唯一的钢笔!
宏一立刻拿起这枝笔。这是一枝很像女性用的、笔身偏细的红色钢笔。可能是知名品牌的名牌笔吧。宏一仔细端详这枝红色钢笔。虽然不知道是否是名牌笔,但发现笔帽上刻着两个名字。
「From TERUHIKO To KEIKO」
看来是矢川照彦送给三原庆子的礼物。照这个看来,矢川照彦对她的爱似乎是真心的。真令人同情啊。
宏一试写了一下这枝钢笔。细细的笔尖,写起来很流利。蓝色的墨水字显得鲜明且细腻。这样就很适合在遗书上署名了。宏一如此判断。
宏一面对着打印的从纸,脱掉右手的白手套。然后和上次一样戴上超薄手套。宏一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拿起钢笔,稳稳地握住纤细的笔杆,凝视眼前这张纸。
「……这样就完成了!」
宏一集中精神,一口气便写好了。这次只有署名「三原庆子」。
就这样,「三原庆子的遗书」完成了。成果和上次一样无可挑剔——
7
隔天早上,接到三原庆子的死讯后,小山田聪介直接从家里赶赴现场。
在八王子市中心,三原庆子拥有的住商混合大楼。这栋大楼的七楼和八楼是她的职场兼住家。现场是在八楼的其中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似乎是她经营出租大楼的办公室。里面有复印机和传真机等办公用品。书架和柜子杂乱地放着工作相关的文件。房间一角有个小小的会客区。工作上的客人来访时,她大概在这里洽谈吧。
三原庆子死在会客区的沙发旁,趴在地上。粉红色运动服和豹纹紧身裤,是她最后的装束。她的墓志铭或许会写「至死热爱豹纹的女人」吧。尸体旁边,有破碎的香槟杯和一地的呕吐物。
往小茶几看去,上面放着一瓶开瓶的香槟,旁边有个玻璃小瓶。
「看起来和矢川照彦的死亡现场很像啊,警部。」
聪介以戴着手套的指尖捏起小瓶子。果不其然,里面装的也是白色粉末状的药物。「说什么很像,根本是一样吧。这么看来,难道是……」
椿木警部仿佛在搜寻什么,视线在房间各个角落逡巡。不久,她的视线稳稳地停在一张大办公桌上。桌上有一张A4纸。警部走向办公桌,捏起这张纸。
「你看,我猜得果然没错,是遗书喔!」
聪介跑到警部旁边,端详这张纸。「嗯嗯,原来如此……」
白纸上罗列着印刷字。内容透露出三原庆子的死,是跟随某人而自杀。文章最后有看似用钢笔签名的纤细蓝色字迹,写着「三原庆子」。整个内容看起来就是遗书,也只能称为遗书了。
「照这么看来,应该错不了啊。」警部把遗书放回桌上。
接下来警部看向笔筒,里面大概有约十枝笔。警部在这其中,捏起了红色钢笔。「看来这次署名是用这枝笔写的。」
「你怎么知道呢?警部。要像上次一样把所有的笔送交鉴识课调查才行,不然不知道用哪枝笔写的吧。」
「不用,应该错不了。因为这张桌上的钢笔,只有这一枝。其他都是便宜货。而且这枝钢笔好像是很特别的东西。」
警部打量着红色钢笔上刻的文字,如此断言。
「果然没错。三原庆子是追着自杀的情人之后自杀的。」
「或许真的是这样——可是这两起自杀也太像了吧?」
「不是太像,是故意弄成一样。三原庆子以情人自杀的手法,同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明白这种心情。虽然她看起来是那个样子,但是感情很专一啊……」
看来椿木警部对同世代的单身女性追随情人之后自杀,有着深切的感动。
但聪介总觉得怪怪的。实在很难相信那个看起来脸皮很厚的三原庆子,会跟着自杀。这封遗书,真的可信吗?
「对了,警部,尸体的第一发现者是谁啊?」
「是通勤来这里上班的家政妇。我听说,早上她来上班后,立刻在这个房间发现尸体,随即向警方报案。」
「哦……」家政妇的话,说不定某个程度认得出三原庆子的笔迹。「把遗书拿给家政妇看看吧——喂~若杉!把第一发现者带去客厅。」
聪介对着房间外面大声命令,若杉刑警也大声地回应:「是!」
聪介和椿木警部在七楼的客厅等待第一发现者出场,不久传来叩叩叩的敲门声。警部说了一声「请进」,随即传来年轻女子的回应声:「打扰了。」
「——嗯!?」聪介思考之际,一位穿着深蓝色洋装和纯白围裙的家政妇,低着头出现在他面前。她抬起头时,脸蛋两侧的美丽辫子轻轻摇晃。霎时,聪介不由得吓到差点腿软。「玛……玛莉伊!」
可能是在室内,她没带着竹扫帚,但绝对错不了。出现在聪介眼前的第一发现者,是住在八王子的魔法使,玛莉伊。
霎时,「为什么?」和「果然!」两种心情,在聪介脑海里打转。因为最近,发生在八王子附近的的凶恶案件背后,这位名叫玛莉伊的魔法使都一再出现。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果然」这次这位魔法使也确实存在于案件的一个角落。
「嗯!?可是,等一下。」聪介不禁指着玛莉伊的脸,不解地说:「你会出现就表示,这次的案子也是一桩杀人案件吗?不过截至目前为止,这两起看起来都只是稀松平常的自杀呀。」
「你不要说得好像我会招来凶恶犯罪好吗?我可是被害人喔!好不容易找到可能会长久雇用我的人,结果现在又变成这样……」
然后玛莉伊一副像在演戏似的看向天花板,「啊~我真是太不幸了。每次工作地方的老爷和夫人都接连有灾难降临。哪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啊?」
「……不,真要说的话,我觉得雇用你的人才是不幸喔。」
椿木警部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一脸不可思议地插话说:
「怎么,你们两个认识啊?这么说来,我也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女孩……」
「讨厌啦,你在说什么呀。」玛
莉伊面向椿木警部,紧紧握住她的双手,专注地凝视她的双眼。「我和绫乃,从小时候就是好朋友不是吗!」竟然说出这么扯的话。
聪介在一旁斜眼看到,她在乱打诳语时,背上的辫子绽放出青白色光芒。以过去的经验来说,当玛莉伊的辫子发光,离谱的事就会变成现实。这次也是一样。椿木警部一脸恍神地点头说:
「啊,对哦。难怪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和玛莉伊从小时候就是好朋友,当然会觉得面熟喽。」
这个设定也太扯了吧!警部小时候,玛莉伊还没出生吧!
但玛莉伊无视斜眼瞪着她的聪介,继续乱说:
「嗯,对啊,我们是好朋友唷。」然后她把一个百圆硬币交给警部。「绫乃,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去帮我买个面包好吗?」
「嗯,好啊。我已经习惯了。」椿木警部收下百圆硬币,紧紧握在手心。「那我出去一下。小山田,接下来拜托你了唷。」
警部踩着梦幻般的步伐走出现场。在外面待命的大批警察,看到要去买面包的警部,全部致上最敬礼:「警部辛苦了。」恭送她离去。这幕景象也太恐怖了。
「喂!玛莉伊!」聪介郑重向魔法使抗议。「虽然说是虚构的设定,可是你把自己的地位设定在警部之上是什么意思!她可是我的上司喔!」
「怎么,你不懂啊?也就是说,你是我的部下的部下呀!」玛莉伊忿忿地顶回去。「话说回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三原庆子?」
「没有人杀她。她是自杀的。因为有留下遗书,应该错不了……」
「遗书,是这个吗?」玛莉伊说完,对着眼前的桌子弹指!
桌面上的从纸突然飞了起来,飞过聪介的眼前,静静停在她眼睛高度的空中。玛莉伊没有触摸纸张,交抱双臂看着遗书内容。聪介目睹这一幕不禁暗忖,她应该可以完全不留指纹,任何杀人案都能做得很完美吧。最强的犯罪者啊!
「怎么样,玛莉伊。上面的署名确实是三原庆子写的吗?」
「这个嘛,我觉得这个署名确实是她的笔迹。」
玛莉伊再度弹指,遗书飞回原来的桌上。玛莉伊继续说:
「不过,这是三原庆子写的遗书?不会吧,我不相信。那个像守财奴的女人,会为了一文不值的爱献上自己的生命?——哼,荒诞无稽!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居然说得这么难听……」她的脸蛋依然很可爱,但发言还是一点都不可爱。「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三原庆子为什么被杀?她的周遭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吗?」
「可疑的动静啊。」玛莉伊可爱地稍稍偏着头。「对了,前阵子发生一件奇怪的事耶。我记得那是在葬礼的会场上。」
「葬礼?哦,是矢川照彦的葬礼吗?当时你也在场啊?」
「对,就是那个人的葬礼。那时候,三原庆子差我去做一件很奇怪的事。然后,我差点被人从后面袭击……」
「等,等一下!」聪介大概猜到了。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从玛莉伊背后接近她,会招来非常危险的下场。「你是不是在那个会场外面,痛宰了一个叫松浦宏一的男人?把他打到头破血流?」
「咦!?原来你知道啊。」玛莉伊心虚地吐舌头。「这可不能怪我喔。因为是他先动手要抓我的。」
松浦宏一想抓玛莉伊?究竟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颇耐人寻味啊。」聪介注视她的双眼说:「玛莉伊,把当时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那天在会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玛莉伊把葬礼会场发生的事,详细告诉聪介。即便她说得很详细,但结果还是不得要领,总之就是松浦宏一想抓住她,要回他帮玛莉伊签名的书,结果玛莉伊施展魔法狠狠修理他一顿。
玛莉伊说完之后,丢下一句「那我走了,回头见——」便走出房间。
然后像选手交替般,椿木警部走进房间,一脸纳闷地打量手上的面包,询问聪介。
「小山田,为什么我会在现场搜证的过程中,出去买面包呀?」
「我哪知道,可能是饿了吧。」聪介随便搪塞混淆事实,然后一脸正经向警部建议。「先别管这个,警部,是一本书喔,是书!找松浦宏一签名的书吧。这起案子的关键一定在那里。」
8
这天晚上,聪介将没有进展的工作告一段落后,一边鼓励着感觉随时要抛锚的中古Corolla,一个人踏上归途。行驶在浅川沿岸的漆黑道路,玛莉伊突然在打开的驾驶座车窗外探头问。「怎么样?有去找那本书吧?找到了吗?」
「没有,找不到。我们找遍了三原庆子家,但就是找不到——咦?哇!」
聪介看着车窗外,顿时吓傻了。魔法使以时速四十公里在做超低空飞行。
「喂——!你这是干么——!别骑着扫帚和车子赛跑啦——!」
汽车和扫帚赛跑,就很多层面上来说都很危险。聪介只好下车,玛莉伊也从扫帚下来。两人走在夜晚的浅川沿岸道路上,以令人安心的距离感继续谈案子的事。
「结果,我们找遍三原庆子家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那本《模仿人生》。」
「一定是松浦宏一拿走了。错不了的。」
「确实有这个可能。松浦不想让这本签名书落入别人手里。所以那天在葬礼会场才会想抓住你。不过他失败了,签名书落到三原庆子手里。所以他才杀了三原庆子,夺回那本签名书。——基本上是说得通。」
「不过,他为什么那么在意那本签名书呢?我实在搞不懂。」
「我也不懂啊。不过可以想象,三原庆子以那本签名书,逮住松浦的什么把柄。所以她以那本签名书为要挟,想勒索或操控松浦。于是松浦气急败坏下就杀了三原庆子,夺回签名书。应该是这样吧?」
「那么,三原庆子就不是自杀的喽?所以,那封遗书是假的?不过,上面确实有三原庆子的署名哩。」
「对啊,确实有。不过松浦是模仿专家。不只模仿表情和声音,说不定他也会模仿笔迹呢。——我懂了!那本签名书,说不定是三原庆子为了调查笔迹设局让松浦写的。而松浦在那本签名书里露出马脚了。」
「那,只要找到那本签名书,就有决定性的证据喽?」
「是这样没错,可是——啊,可恶!这本书很有可能在松浦手里。现在搞不好已经用碎纸机处理掉了,或是扔到河里去了。」
聪介气得跺脚,但玛莉伊却一派轻松地说:
「既然这样,叫松浦再签一次不就好了?」
「别傻了。现在他已经有戒心了。应该不会再签一次。」
「没问题啦。」玛莉伊不知为何自信满满。「他不想签的话,逼他签就好了呀。」
「逼他签?怎么做?啊——用魔法吗!」
「对啊。」玛莉伊嫣然一笑。「松浦宏一好像在涩谷的电视台喔。喂,我们现在就去涩谷,逼他签名如何?」
「松浦在涩谷!?咦?魔法连这个都可以知道啊!?」
「不是魔法啦。是松浦刚才在推特发推说:『N●KNOW』。」
「原来是推特啊。」聪介感叹时代越来越方便的同时,也注意到一件小小的事实。「嗯!?意思是说玛莉伊,你有在用手机吧。把号码告诉我。」
「告诉你号码?为什么?」玛莉伊睁大杏眼问。
「……呃,为什么啊……」被这么认真的表情一问,男人就没辄了。「…………」
确实,我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女孩的手机号码呢?聪介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突然把话题转回去。
「好,涩谷是吧。我们就去看看吧,立刻开我的车去——」
「啊?要开你的车从八王子去涩谷!?不行啦,中途会遇难。」
「…………她以为中途有山岳地带吗?「那,要搭电车去啊?」
「没必要搭那种东西啦。」玛莉伊指向自己的「搭档」。确实如字面上表示的一样是一根棒子(注:「搭档」的日文原文为「相棒」。),但却是一只老旧的竹扫帚。「去涩谷,飞一下就到了唷。」说时迟那时快,玛莉伊已经骑上扫帚,以右手拇指指向自己背后的位子。
「嘿!这位大哥,快点坐上来吧!紧紧抓住我的腰唷!不抓紧的话,如果掉下去我可不管喔!」
这是什么角色啊,玛莉伊!?聪介缓缓地摇头。虽然很想抱着美少女的腰,但实在没勇气把自己的性命交给被一根诡异魔法操纵的棒子。
聪介叹口气转过身去,向少女做短暂的告别。「我开车去。你骑扫帚去吧。我们在涩谷碰头。——待会儿见。」
9
接下来过了一小时,夜也深了——
具体名称就不公布了,在涩谷某电视台的后门,停了一辆破旧的国产车。下车的是,一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和一名绑辫子的少女:聪介与玛莉伊。
「看~吧~没有遇难吧!别瞧不起Corolla!」
「干么,你在炫耀吗?」玛莉伊冷淡地回呛后,抬头看向眼前高耸的建
筑物,将手指抵在尖尖的下颚上。「看来,这里是后门吧。因为是电视台,里面应该有警卫,不过我可以用魔法让他们睡着,然后……干脆用魔法把门毁了算了……」
「你在拟什么吓死人的计划呀?没这个必要吧。」聪介掏出他唯一的武器,警察手册。「你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是刑警喔。光明正大从正门进去就行了。」
「那里不是正门,是后门喔。」
「那就从后门。」聪介光明正大从后门走了进去。
被警卫叫住,被职员叫住,最后连打工的也叫住他:「喂,不可以随便进来喔。」但每次聪介都亮出警察证件当免死金牌,一关一关地闯过了。虽然他不喜欢滥用权力,不过视听费都有按时缴应该没问题吧,聪介如此说服自己。
目标是松浦宏一的休息室,在五楼的某个房间。松浦在录像空档的等待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一定是悠哉地在抽烟,没什么防备。
「进去喽,玛莉伊。」、「好,没问题!」——聪介和魔法使在门外互相点头。
聪介简短地敲了两下门。也不管有没有听到「请进」,两人像军队攻坚似的闯了进去。休息室是两坪半的榻榻米和室,附有桌子。
「打扰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一起脱掉鞋子,进入榻榻米房间。
松浦宏一穿的是舞台装,蓝色的西装打上蝴蝶结领带,头发用发油梳得很整齐。枕在坐垫上,以侧躺的姿势在抽烟。但这样的宏一看到两人旁若无人的举止,脸色大变地坐了起来。
「你、你们这是干么——嗯!?」松浦看到辫子少女,吓得猛眨眼睛。「我记得你是,葬礼时遇见的女孩。对,玛莉伊。」然后锐利的眼神一转,看向聪介。「你,你是谁?她的经纪人什么的吗?」
「不,我不是经纪人……我上次也和您见过面吧。和玛莉伊一样在同一个葬礼会场上碰过面的。」
「那一天!?我见过你!?不,我完全没印象。」
「这样子啊……」这也不稀奇,聪介过去有过好几次这种经验了。于是聪介郑重地亮出警察手册给松浦看。「我是八王子警局的小山田。小山田聪介。」
松浦露出「啊!那时候的!」的惊讶表情。但同时,他眼眸里也多了警戒之色。「那么刑警先生,到我后台休息室的理由是?」
「您知道三原庆子小姐的事吧。今天早上她的尸体被发现了。」
「哦,这件事啊。是啊,我知道啊。中午有另外一位刑警,也来我这里问过话了。不过,基本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说。——她是自杀的吗?」
「哦?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
「因为中午的刑警是这样问我的。问我她有没有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可能我和她在工作上多少有点接触,所以认为我可能知道些什么吧。但其实和她比较熟的是矢川。坦白说,我对她的死,没有特别的感慨也没有感想。——你还想问什么吗?」
「不,其实有事找您的不是我,是这位女孩喔。」
「哦?是她呀?」松浦挤出一个笑容看向少女,用像在摸猫的语气问:「玛莉伊小妹妹,到底有什么事啊?」
玛莉伊战战兢兢地走到松浦前面,「那个、其实我是、松浦宏一先生的、大粉丝,所以呃——」说完递出一本书到他前面。
这是来涩谷途中,在书店买的《模仿人生》。松浦看到封面,表情大变。玛莉伊直勾勾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依然以结结巴巴的语气说:「请……请……务必、在这本书上、签名,拜托您了。」
可能是魔法使的眼神与声音的催眠效果,松浦双眼逐渐失焦,眼皮沉重地下垂,脸部肌肉逐渐松弛。宛如就在等这个时机似的,玛莉伊突然一拳打在松浦的额头上——叩!随着这个可爱的动作,玛莉伊背上的辫子绽放出青色光芒。所幸聪介可以理解,这个「用拳头叩!」并非单纯的暴力,而是一种魔法。
霎时,松浦好像醒来似的左右甩头,然后露出一脸由衷欢喜的表情。
「哦,签名啊。没问题,要怎么写呢?」
「非常谢谢您。」玛莉伊递出签字笔说:「就和上次在葬礼的时候一样,请您帮我写上抬头的名字。能不能请您用和那时候同样的心情,写出同样的字。首先写『致矢野昭子小妹妹』。」
「呵呵呵,没问题。——『致矢野昭子小妹妹』。」
松浦翻开页面,以习惯的手势写好了。
「那么,可不可以干脆顺便写『致矢川照彦先生』『致三原庆子小姐』?」
松浦像个傀儡似的,连续写下「致矢川照彦先生」「致三原庆子小姐」。
「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好高兴哦。啊,『松浦宏一』的签名就不用了。因为要这种签名也没用。」
你就让他签吧,他好歹也是艺人耶……
接着,几分钟后。聪介和玛莉伊,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停车处。玛莉伊手上紧紧握着战利品签名书。聪介坐进驾驶座,立刻从副驾驶座玛莉伊的手上接过签名书。翻开封面,里面并排着三种签名。
「这就是松浦宏一无意识中写出的字吧。如果这个笔迹,和矢川照彦或三原庆子的亲笔笔迹相似,松浦模仿两人笔迹的立论就成立……了……吧。」
聪介的心情突然低落起来。副驾驶座的玛莉伊忧心地问:
「嗯——怎么啦?聪介?」
「玛莉伊,问你一件有点蠢的事,庆应大学的『庆』字,怎么写?」
「啊?『庆』字!?『庆』字这样写吧——」
玛莉伊将右手高举在眼前,在空中写下『庆』字。但是很遗憾的,这是和「庆」很像的另外一个字。不,正确地说没有这个字。
「玛莉伊,我跟你说,『庆』字最下面不是一个『又』,而是『冬』少了那两点。也就是说,应该这么写——」聪介也举起右手,在空中写字。
「咦!?不对吧,应该是这样——」玛莉伊也不服输,用指尖在空中比划。
之后,每隔几分钟,两人的手指就继续在空中写字。
「不对啦,是要这样写啦!」、「为什么,应该是这样才对啦!」、「就说这是错的写法嘛!」、「我就是这么学的呀!」、「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猪头!」、「什么!你骂我猪头——!」
霎时,玛莉伊的辫子发光,狭小的车内闪动着青色光芒。在无处可逃的密室空间里,原本坐在驾驶座的聪介,「回神不知为何已经在后座倒头栽。
「……住、住手啊,玛莉伊……在车内施展魔法太危险了……」
「是你自己不好啊。」玛莉伊气呼呼地别过头去。「话说回来,『庆』这个字有什么问题吗?」
面对玛莉伊的问题,聪介从后座把书递给她,如此回答:
「你仔细看这个署名。松浦宏一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写的『庆』字,是错的吧。怎么样?玛莉伊。你硬逼松浦写出来的字,结果是你自己写的字吧?」
「咦咦~」玛莉伊打开书本,头低得快要埋进去了。「哎呀!确实是我写的字耶。」坦率地承认失策。「聪介,对不起,我不小心……」
「不,没关系。基本上想靠魔法找证据的我是猪头。」
聪介从后座回到驾驶座后,露出心情大好的表情。「不过,托你的福,我察觉到一件有趣的事。这个办法说不定可以用——」
10
隔天晚上,松浦宏一独自来到浅川桥。靠着栏杆,手上拿着一本书。翻开封面,里面有他签名的「致矢野昭子小妹妹」。这是两天前,杀死三原庆子的夜晚,从她房间拿回来的签名书。
「湮灭证据……开始!」
宏一让书从手中滑落。宛如是不小心掉落书本的人。书离开了他的手中,掉落在桥下无垠的黑暗中,消失在漆黑的水里。
「……结束。」
宏一步行过桥,回到停车处,发动车子朝自家前进。驾驶中,脑海里浮现出昨晚来他休息室的年轻刑警和美少女。
「看来小山田刑警在怀疑我啊……」
要求签名的理由,和在葬礼会场的三原庆子是同样的阴谋。但是,宏一并没有做出和上次一样的蠢事。昨天他写的署名,不是矢川照彦的笔迹,也不是三原庆子的笔迹,而且不知为何甚至不是松浦宏一本人的笔迹。他的手写出来的字,是从没看过的别人的字,而且有点像少女写的字。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
但对于宏一而言,昨晚的记忆宛如被施了魔法般模糊不清。
「请在前面的转弯处右转。」
宏一听从卫星导航的指示,仿佛为了甩掉内心的软弱,用力转动方向盘。
「算了。反正我绝对不会中那种诡计……」
没问题,我已经度过了最大的危机。宏一如此想着,嘴角自然上扬浅浅一笑。宏一听从卫星导航的指示,将方向盘往左切。接着往右,然后往左——!?
「连卫星导航都!」宏一终于察觉到事有蹊跷。
基本上要回家的时候,他不记得有启动卫星导航。为什么
,卫星导航会擅自报路?而且仔细一看,车子行进的方向和回家路线根本不同嘛。这个卫星导航,究竟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请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左转。」
太扯了,我家不在这边。宏一决定不听卫星导航,右转前进。不料卫星导航立刻发牢骚。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女孩声音。
「喂,干什么!我说要左转吧!你不要给我随便乱转!」
这、这是什么呀?宏一翻白眼,不由得对机器控诉。
「我不记得有拜托卫星导航带路。你不要随便乱带。」
「你说什么!难道你不听从我的方向指示!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才是呢,你是谁啊。」
「我?人家是普通的卫星导航呀。」
「…………」普通的卫星导航?人家!?什么跟什么呀。
「没问题吧,要继续带路了喔。在前面的转弯处右转唷,右转!哎唷~人家我说的是右转啦!」
我才不会对你唯命是从。宏一把方向盘切向左边。但车子却违抗方向盘的操作,直角右转。车子擅自继续行驶。方向盘与煞车彼此无关地继续行驶。卫星导航的声音,不知何时沉默了。这个现象实在太诡异。宏一感到毛骨悚然。车子无视驾驶的存在,持续行驶了几分钟——
闭上眼睛僵在驾驶座的宏一,突然再度听到卫星导航的声音。
「抵达目的地。卫星导航结束。」
呼——宏一回过神来,看向驾驶座的窗外。眼前矗立着一栋眼熟的八层楼建筑。这是三原庆子的住商混合大楼。正门的入口处,站着一位穿西装的年轻男子。
男子「嗨」的一声,看似爽朗地举起单手,对宏一打招呼。
是小山田刑警。
「昨晚谢谢您——啊?诡异现象!?哈哈,看来您是太累了啊。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我顺便也有一些事情想请教您——」
小山田刑警说的话感觉很假,但宏一决定答应他的邀请。一方面是对他想说的事有兴趣,一方面也是真的疲惫万分想休息一下。
两人搭电梯来到八楼,走进房间里。这是前天晚上三原庆子丧命的现场,也就是她的办公室。
房间里的样子,看起来和当时没两样。办公桌的桌面,会客区的情况,也都分毫不差地保存下来。宏一觉得宛如时光倒流,回到了前天晚上。
一位穿着灰色套装、戴眼镜的美女,以英姿凛凛的站姿迎接他。对宏一而言,这是首度见面的女性。小山田刑警介绍她是「椿木警部,三十九岁」。宏一心想,年龄根本不重要吧。
「说吧,小山田,你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说吧,刑警先生,你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由于椿木警部和宏一问的完全一样,两人不禁面面相觑。小山田刑警沉稳地从西装口袋掏出一只信封。
「是这样的,之前拜托科学搜查研究所做的笔迹鉴定结果出来了。就是鉴定三原庆子的遗书上的署名,是不是她本人亲自签的。鉴定结果我已经看过了,但椿木警部还没看过这份报告吧。」
「是啊,我还没听说。你现在就在这里说给我听吧。」
「好的,当然没问题。其实这次的鉴定,查出了耐人寻味的事实喔。松浦先生,怎么样?我想您可能也有兴趣听听看?」
「为什么我有兴趣?我并没有什么兴趣喔。」
「这样子啊。那就别看了吧。」小山田刑警作势要把信封收回口袋里。
「别别别别……」宏一慌忙推翻前面说过的话。「虽然我说没兴趣,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兴趣啦。三原庆子毕竟是矢川照彦的未婚妻,和『星光经纪公司』在业务上也是有来往的人。」
「这样啊。那我就简单扼要的从结论说起吧。」
「这样比较好。我对笔迹也是外行人,听不懂专业的内容。」
「我想也是。」
小山田刑警露出揶揄的笑容,拿出信封里的文件。「呃,简单地说,是这样的。三原庆子遗书上的署名——这些用钢笔写的蓝色字——这些字确实是三原庆子生前的亲笔署名,经由专业笔迹鉴定士的鉴定结果,两者的笔迹相当酷似,确定是同一个人写的字,没有错。报告书的内容是这么写的。——呃,请问您听得懂吗?要不要再说一次?这是很重要的地方喔。」
「不用了。我完全听得懂。」小山田刑警,真是个很烦的家伙。
宏一皱着脸,但在心中对刑警所说的鉴定结果大叫快哉。
鉴定结果是真的。也就是专业鉴定士的权威保证,遗书上三原庆子的署名是真的。宏一犹如在宣布胜利似的,在小山田刑警面前挺起胸膛。
「总之,刑警先生,三原庆子的遗书千真万确是真的吧。」
不料,小山田刑警却很直接地摇摇头。
「不是,松浦先生,三原庆子的遗书很明显是假的。」
「…………」
宏一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小山田刑警听不懂日文吗?还是太坚持自己的说法,对眼前的正式鉴定结果视若无睹?
「小山田,这话怎么说?」椿木警部透过薄薄的镜片看着部下。「鉴定结果是真的。
「遗书的笔迹确定是三原庆子写的吧?」
「是的,鉴定书确实是这么写。但是,这封遗书不是三原庆子写的。」
「你、你在说什么呀?」宏一的语气不禁尖锐起来。「你想推翻专业鉴定士的判断吗?你对笔迹鉴定也是外行人吧。」
「是的,我确实是外行人。所以我没有要推翻鉴定士的判断。遗书的署名确实和三原庆子的署名完全一样。但完全一样不见得这个署名就是三原庆子本人写的呀。也有可能是别人模仿她的笔迹,模仿得一模一样。」
小山田刑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宏一。宛如恨不得指着宏一的额头说,就是你模仿她的笔迹!但是不可以退缩。宏一重新站直,对着意气风发的刑警,耸肩微笑。
「嗯——刑警先生,你说的只不过是单纯的可能性。当然,世上或许有天才模仿师,不管别人的笔迹还是什么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可是,要是这么说的话,所有的笔迹鉴定就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刑警先生?」
「不,我说的不是笔迹的事。」
「什么——?」宏一嘴角的笑容消失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问题在于三原庆子是个左撇子。」
「啊?左撇子!?她是左撇子!?这、这样子啊……」
宏一霎时搜寻记忆。对了,以前她曾在他的面前,用左手拔掉瓶拴,打开香槟。那时候没有注意到,但三原庆子或许确实是个左撇子。
「不过这又怎样?世界上左撇子并不稀少啊。」
「但是,三原庆子不是普通的左撇子,她是连写字也是用左手写的类型。——不知道警部您还记不记得,她在我们面前自我介绍时的场景。那时候,她是用左手写字。没错吧,警部。」
「抱歉,我不记得耶。时间过太久了。」椿木警部直接了当举白旗。
「哦,我想也是。因为我也担心,所以也去问了她的朋友。结果没错,三原庆子是用左手拿笔,用左手写字的人。」
「所以说,这又怎样!」宏一开始焦虑起来。「写遗书署名的手,管他是左手还是右手,都没有关系吧。遗书上留下的笔迹,和三原庆子的笔迹一致,那这就表示这封遗书是真的——」
「所以说,笔迹怎样都无所谓啦!」小山田刑警不爽地说,再度把鉴定书摊在眼前。「这份鉴定报告书中也有稍微提到,遗书的署名是蓝色墨水的钢笔写的。听好了,我说的是钢笔喔。」
「那又怎样?用钢笔写遗书没问题啊。」
「原来如此。确实用钢笔写遗书没问题。——如果是右撇子的话。」
「什么?」
「但是对左撇子来说,问题可大了。」
小山田刑警从西装的胸袋掏出一枝笔和笔记本。外观很普通的钢笔。他用右手拿钢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字。
「像这样,右手拿钢笔写字的话,握笔的这只手会把钢笔的笔尖,像是要让它躺在纸上般滑着写。这样写起来的触感会很流利。但是——」
小山田刑警把笔记本和钢笔换手拿,继续说明。
「像这样用左手拿钢笔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这个姿势想要写汉字的横笔划时,就非得像在纸张上扎刺般地写才行。纸太薄的话,笔尖说不定会拉破纸张。相反的如果是厚一点的纸,就有伤到笔尖的危险。不管怎样都非常难写。对于左手写字的人,钢笔其实是非常难写的笔。」
「…………」宏一无言以对。
「更何况,遗书是在自己的人生最后留下的重要书信。谁都想要舒适地写得很漂亮吧。所以你认为在遗书最后署名的时候,三原庆子会用左手拿钢笔来写吗?不,我想这是不可能的吧。」
小山田刑警的说明结束后,椿木警部双臂交抱点点头。
「有道理。确实这么想的话,三原庆子的遗书有问题。遗书的署名不是她写的
。可能是别人模仿她写的……」
椿木警部和小山田刑警充满疑惑的眼光,同时射向宏一。宏一犹如要甩掉这个眼光,拼命地左右甩头。
「这、这怎么可能嘛。用左手写字的人,居然不用钢笔?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这是真的吗?——喂,你!那枝钢笔借我!」
宏一抢夺似的接下小山田刑警递出的钢笔。然后从复印机旁的影印纸中抽出一张,放在桌上。坐在沙发上,用左手拿着钢笔。以谨慎的手势,试着在纸上拉出横线。结果确实如小山田刑警说的,笔尖在纸上形成扎刺般的形状。虽然不是不能写,写起来的触感也很差。但是——
「喂!可以写喔!可以写喔!」宏一感到一丝希望,放声大叫。「用左手拿钢笔,只要力道控制得宜还是可以写出横线。当然,要写长的文章可能很困难。不过,『三原庆子』的署名只有四个字。就这么几个字,想写也不是写不出来。只要小心一点,应该也不会划破纸张。」
对于宏一半是硬拗的主张,小山田刑警眉头紧蹙。
「松浦先生,当然你说的也有道理,只要小心写的话,用左手拿钢笔,只不过写四个字的署名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三原庆子做这种像杂技般的事没有意义吧?在遗书上签名的笔,用原子笔或签字笔就可以吧。没有理由特别选用难写的钢笔。」
「没有理由特别选钢笔!?」宏一立刻想到如何反驳。「不,刑警先生!她有理由选择钢笔喔!」
宏一走到办公桌边,探头看着笔筒内,找到一枝他想找的笔,然后转身面对刑警们,把这枝笔秀给他们看。这是一枝红色细杆的钢笔。小山田刑警和椿木警部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枝钢笔上。宏一将钢笔的笔帽上刻的文字「From TERUHIKO To KEIKO」秀给他们看,激动地诉说。
「就如两位看到的,这是矢川照彦送给三原庆子的钢笔。或许对三原庆子来说,这是个很头痛的礼物吧。因为就如你所说的,她是个用左手写字的人。但是在矢川死后,她也决定自杀跟着矢川去的时候,虽然知道写起来很难,但她还是用左手握住这枝矢川送的钢笔,写下最后的署名。这是对已故矢川照彦的爱的证明!这么想就没什么好奇怪了!」
「没错!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啊~虽然三原庆子外表是个豹纹女,但其实是个感情专一的女人啊!」
宏一极力诉说的故事,不知为何深深打动了椿木警部的心。
但另一方面,小山田刑警却一副没被打动的样子,从头到尾漠无表情。
「原来如此。特意用情人送的钢笔,来写最后署名的豹纹女。真是美丽的故事啊。甚至令人感动。但是,松浦先生——」
小山田刑警指着宏一的胸口,以平静的口气问。
「为什么你知道,三原庆子用这枝红色钢笔,来写最后的署名呢?鉴定报告书里虽然提到蓝色墨水的钢笔,但没有半个字提到钢笔的笔身是红色的唷。」
「为!」宏一一时语塞。「为、为什么?这、这是、当然的呀。可不是吗,最后的署名确实用钢笔写的吧。可是,你看!这桌上的笔筒里,只有一枝钢笔不是吗?所以我才认为一定是用这枝红色钢笔写的,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哦?真是这样吗!?」
小山田刑警拿起笔筒,把里面的笔全部倒在桌上。
霎时,宏一,脸色苍白。
桌上散落着十枝左右的笔。而且全部都是,钢笔。
11
但松浦宏一苍白的脸,逐渐涨红,终于来到沸点。
「不、不要闹了!哪有人这么做的!这根本是捏造!这是个骗局!居然把里面的笔全部换掉!那时候,根本不是这样!」
「哦?你说的『那时候』,是什么时候啊?」聪介冷静地反问。
「……呃!」松浦又语塞了,然后啐了一声:「可、可恶……」
于是松浦终于无计可施,软趴趴地倒了下去。
看着蹲在地上、沮丧得有如败兵的松浦,聪介感触良深地说:
「松浦先生,你很厉害。你真的是模仿天才。你模仿笔迹写的这两个署名——矢川照彦和三原庆子的署名,两个都完美到能骗过专业鉴定士的眼睛。不过,很可惜的。你把笔搞错了——」
松浦默不吭声听着聪介说,没有反驳。聪介向他丢出最后的问题。
「松浦先生,你杀了矢川照彦先生,把他伪装成自杀。然后又以同样的手法杀了得知这个秘密的三原庆子。没错吧?」
松浦沉默不语,但沉沉地点了个头。这是稀世罕见的模仿大师、松浦宏一终于认罪的瞬间。他的表情稳定得有如附身的邪魔已然远去。
不久,松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眼神真挚地看着聪介,低声地说:
「小山田刑警,你赢了……看来,是我太小看你了……」
「是啊,我很容易被小看喔。为什么会这样呢?」
哈哈哈,聪介害羞地笑了起来。这就是他的大意之处了。松浦趁隙冲过去——咚!卯足全力撞上聪介的身体。聪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把身后的椿木警部当垫底,往后方倒下去。
「喂!小山田!你干么压在我上面!」
「对、对不起,警部!」聪介一边道歉,一边寻找松浦的身影。「啊啊!」
松浦打开房间的落地窗,跑到阳台上。应该不是企图逃走,毕竟这里是八楼。他是想寻死吧。聪介心想,怎么可以让他死!立刻跟着跑去阳台。松浦已经一只脚挂在阳台的铁栏杆上。身体将近一半跨出了栏杆外。只要再有一点点冲击,他的身体就会完全掉出去。聪介拼命抱住松浦的身体。
「松浦,住手!别做这种傻事!」
「求求你,让我死吧,刑警先生!」
这时,两人纠缠的背后传来椿木警部的声音。
「不行喔,死是无法赎罪的——啊!」突然,传来警部在阳台跌倒的声音。警部身体向前倾,双手气势惊人地「咚!」扑向聪介他们的身体。对只需些许冲击便会坠楼的松浦而言,这一推力道太强了。松浦失去了平衡,连带影响到抱着他的聪介。就这样,下一个瞬间——
松浦宏一和小山田聪介,两人的身体越过了栏杆,坠入黑暗深渊。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警部的惨叫声,叫得比谁都又大又长又悲痛。
宛如转瞬间,又宛如过了恒久的时间般——
聪介的屁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剧烈激痛,恢复了意识。聪介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里不是地上也不是天上,不是地狱也不是极乐世界。唯独看到,眼前有明亮光辉的青白光芒。光芒从美丽的辫子绽放出来,眼前是深蓝色洋装的背部,以及三角形魔女帽。
这么看来——
聪介战战兢兢地往下看。他跨坐在一根竹棒上。
地面看起来在竹棒下方很远的地方。此时聪介终于理解了这个事实:自己坐在魔法使的扫帚上,飘浮在空中。但他还不认为得救了。状态太不安定,背脊猛打哆嗦。然后少女从帽缘下转过头来,侧脸对他说:
「抱紧我的腰。不紧紧抱住的话,被甩落我可不管喔。」
玛莉伊不晓得在演什么角色,但聪介死命地抱着玛莉伊的腰。没有不轨之心地搂着女性的腰,这还是头一遭。玛莉伊的腰比想象中来得细,背也很小。
「谢、谢谢你,玛莉伊。——不过,差不多可以放我下去了吧。」
「不行啦。你平安无事落地的话,大家一定会吓昏的。」
「哦,也对啦。尤其是椿木警部……」
「她早就在八楼的阳台吓昏了唷。因为自己犯下的大错,吓得直打哆嗦呢。」玛莉伊同情地看向八楼的阳台。
如果她所言属实,警部就不会看到我坐着扫帚在天空飞的样子了。
聪介松了一口气。玛莉伊骑扫帚载着他,停靠路树上。
「你去挂在这棵树的树枝上,当作是运气很好得救了。——就像那个人一样。」
玛莉伊指向另一棵路树。那里有个男人像晒衣服似的挂在树枝上。
那是松浦宏一。他好像昏过去了,身体动也不动。他也是被玛莉伊所救的吧。虽然玛莉伊的力量对犯罪侦查没有帮助,但对救助人命却很有帮助。
聪介听从她的主意,从扫帚柄跳到路树的树枝上。
「真要命,要是没人发现我,我不就要在树枝上待到天亮吗?」
「不想待到天亮,就大哭大叫呼喊救命吧。」
「好吧。我会看情况,用手机打一一〇啦。」
不过,这也很惨啊。玛莉伊在扫帚上对苦笑的聪介说:
「——那我走了。」
话一说完,魔法使的扫帚便急速升空。一直飞到聪介仰望的远方,玛莉伊像划过夜空的满月似的,飞向更遥远的天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