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是哪个啦?小蜜蜂?」
「很久没被当成昆虫对待了……」
第一次和长濑在假日相遇的那天,我们聊到这个话题。正确来说并不是相遇,因为是事前约好特定的时间见面,所以会在路上相遇是必然也是必要的。
不过这次共同外出实在很难说是约会,因为我们的目的地是打击练习场「海狮之番」,所以不如说是和金属球棒与硬式棒球约会。
那里除了棒球之外还可以打高尔夫,长濑选择了棒球。因为我哪个社团都没参加,所以我哪一项都没选。
长濑面对时速上百公里的快速球,挥动球棒切割空间的动作虽然就像格斗漫画里会出现的特技,不过其实却是棒棒挥空。就算偶尔擦到球,也只是手麻到直跳脚。我在几天后说到——也许没打到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结果惨遭痛打。
我从后方观赏长濑的勇姿,得知她是个左撇子。
「为什么我们要来打棒球啦!」
创下在三十球内十打者连续三振记录的长濑,大概可以被当作愤怒难平的最佳解释而被放进字典里。她在我身旁坐下并瞪着我,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
「长濑还是来打棒球比较好。」
「要挥棒就去甲子园啦!不对不对!应该要到漂亮的咖啡厅喝柠檬茶啦!然后去买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啦,虽然我不知道要买什么!吃饭要去用到樋口一叶(注:日币五千圆纸钞上的人物)等级付帐的高级餐厅,然后各付各的!那才叫做约会啦!」
「……简单来说就是喝喝茶、买买金属制品,最后再去挑战饺子大胃王,结果还失败吧。」
「拜托你把现实的残酷框架拿掉好吗——!」
我只是觉得你逞强过头罢了。
「然后去附近的空地……」「你你你你你想干嘛啊——!」
「好啦,你冷静一点啦。」
我用毛巾盖住长濑满头大汗的头,长濑充满疑问地「啊?」了一声。
毛巾是佩服长濑棒棒挥空到为她觉得可怜的店长悄悄递给我的,我用那条毛巾擦拭长濑滴着健康汗水的肌肤。
「啊呜呜……」
「身体靠过来一点。」
我像拥入怀里一样让她的头靠近我的胸口,然后擦干。长濑的头发有点温热又柔软。
「好,擦好啰。」
我让长濑离开我的胸口,但她却把头塞进我心窝反抗。
「喂,你干嘛啦。」
「再…再一下下!」
「啥?你还要继续被三振喔?」
「我的脚变成Pocky了啦!」
「你是糖果屋里的住户喔?还真虚弱耶。」
「不是啦,我是说我的大腿跟腰好像闪到了。」
「喔喔,你是说让你这样别动吗?好啊。」
「老实说,你话太多了……」
最后她虎头蛇尾地用脖子染上一层淡红色代为辩护。
周围其他顾客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大概是根本没拿球棒练球,紧紧抱在一起的男女看起来很令人讨厌吧?长濑的视线被毛巾挡住所以没发现这件事,而我的视线也只看着长濑。
衣服因挥动金属球棒而有些凌乱,让我可以看到长濑隐约露出的肩膀和手臂。
虽然很想用手指描绘她肩膀的线条,不过因为我的正用在长濑身上,所以只好忍耐。
「长濑的肩膀很漂亮呢?」
「是吗?」
「嗯,我很喜欢。」
「啊噫唷唷唷唷。」
「……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下一个地点则依照长濑的要求,去了附近的咖啡厅。
虽说是咖啡厅,不过其实比较类似简餐店,点菜点的也是容不下柠檬的炒乌龙面。长濑一边抱怨「吃乌龙面根本得不到浪漫,只是卡路里啦!」边吃着面。她大概运动到肚子都饿了,吃相十分豪迈。我之后告诉她我的想法,结果被揍了。
连续喝干几杯开水,长濑好像终于从无重力状态恢复成有重力状态般冷静下来,宛如喝醉的红通脸蛋也让正常肤色回到职场,恢复成没有喝醉的长濑。接着我说了一些梢严肃的话题:
「那个——抱歉。」
「干嘛突然说抱歉?」
「没有啦,因为我觉得好像根本没有约会的气氛。」
长濑惊讶地瞪大眼睛,接着暧昧地笑着点头说「哈哈,说得也是啦——」
「这次的约会中完全没有长濑想要的嘛,早知道我多想想该去哪里玩就好了。」
昨天晚上十一点才用简讯约好,十二个小时以后就要见面,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啊?
长濑摇晃玻璃杯让杯里的冰块互相撞击发出声响,说「也对啦——」
「我跟漂亮无缘啦。不过炒乌龙面很好吃,打棒球也很好玩,这样就够我满足了。」
长濑用满足的笑容这么肯定。一瞬间我曾经烦恼如果她那么爱挥棒落空,那是不是该劝她参加垒球社?不过当场的气氛让我阻止这句话出口。
「是吗?那算不错罗。」「对啦。」
她刚刚还一副想抱怨的样子,不过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生呢。
「这决算不错啦,不过下次拜托要更光鲜华丽一点啰。」
「……我会若无其事地妥善处理。」
长濑又拜托店家倒了一杯水,继续闲聊了一会儿。
途中还聊到这种话题——
「透会上地方的大学吗?」
长濑是以上大学为前提丢出这个问题,所以我的回答有点迟疑:
「高中毕业以后我应该会工作吧!」
「啊,是喔。」
「因为我是住在叔叔家,所以要他们供我上大学有点……」
叔叔这个字眼我说得有点含糊了事,长濑似乎发觉了异状。
「透的家人的事,是不是有点沉重?」
长濑不知道我是被卷入「事件」的人。
「嗯,全都死了。」
我没有提到理由和原因。
说不定她会让我一直隐瞒下去。
如果她不是长濑透的话。
或者说她还不是。
长濑毫无感情反应地回答「是喔」,喝了一口水。
「嗯——透是那种聊到家人的事会受伤的个性啰?」
「看起来像吗?」
长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露出微笑:
「我想了解透的事,但如果你不喜欢,我绝对不会提也不会问,我只是想先确认一下。」
……这倒是挺新鲜的。
没想到有人为自己着想的感觉挺不赖的。
「没关系。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神经比谁都容易切断,也很轻易就能接回去的这个优点。」
「真厉害,简直就像阿米巴原虫啦。」
之后又把我当蜜蜂,关于彼此家人的话题就这样被带过。
「很久?那以前是被当成什么?」
「以前我妹叫过我工蚁。」
「呵呵……」
长濑的眼神飘向远方,看得出来她脑里正有不好的想像。
「那我也要指名透当我专属的工蚁啦!」
「那长濑就是蟋蟀啰。」
「这样好吗?蟋蟀产卵前,母的会把公的吃掉啦。」
「是喔?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吧?要先做生小孩的事吧?」
「禁止性骚扰!」
不经世事的长濑慌张的模样,刺激也软化了我的心。
「对了,我也有妹妹啦。」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长濑一树的事。
「她现在是国小三年级,所以我和她之间年纪差了七岁啦。她最近超盛气凌人的,常常搞到自己骨折啦。」
「……体罚?」
「那家伙在学空手道啦,今天也说有垒球比赛哩。」
原来如此,听到一件不错的情报。
「那要不要去看她比赛?」
「嗯——去看是也不错啦……好呀。」
「没心情的话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不是那样啦……禁止你对一树流口水喔。」
竟然让她有这种多余的忧虑,真悲哀。
「比赛几点开始?还是已经开始了?」
「她说一点钟,所以来得及啦。」
所以我们决定继续留在咖啡厅厮混一会儿。
「我的家庭也有点复杂唷。」
「是喔。」
「不过和我没什么关系啦。好像是我爸和我爷爷之间的问题啦。」
「喔。」
「所以我对爷爷奶奶一点都不了解,连他们看起来像会给多少零用钱的人都不知道啦。」
「是喔。」
长濑嘟起嘴巴说「真漫不经心的回答啦,亏我告诉你这么私人的事。」
「因为这是很难表示什么意见的事情嘛。」
「不是说我不该碰触,只是单纯想不出什么意见好说。」
长濑犹豫地用「嗯,你说得也对啦」结尾。
过了三十分钟,我们离开咖啡厅后——
「对了,你
什么时候才要开始叫我的名字?」
「还得再学一下,好困难。」
长濑「啊哈哈」地轻笑:
「你真是个有趣的骗子,你很适合透这个名字啦。」
「嗯思,我也满喜欢的。」
虽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之后我们按照计划免费参观长濑一树参加的比赛,比赛结束后和长濑一树见面,她从正面赏了我一拳。虽然难以理解为什么,不过她立刻变得和我很亲近,长濑因此大为吃醋,总之还算玩得满愉快的。
老是抱怨、动作夸张,以及开心的理由。
和长濑分手之后我才发现自己过得很愉快。
因为两人彼此喜欢、吸引、开心。
开心享受探险扮家家酒的隔天。
迎接玩侦探扮家家酒的今天。
我为了透过一树把笔记本还给长濑而外出,不知不觉就坐在顶楼的长椅上。这个长椅很怪,椅背下方屁股会碰到的地方刚好平顺地凹陷,坐起来很舒服。我把全部体重施加在椅子上,不过感觉与其说是整个人陷进椅子里,不如说藉由将自己托付给长椅好逃避现实,所以我决定就此打住,因为我没有那个空闲挥霍时间,况且下午还要外出。
午前的顶楼蔓延着一片和暖冬十分契和的暖意。连不停息的风通过时也只造成身体轻微的晃动,温和而不带刺,就像不良少年变性成为黄花大闺女,不过也仅限今天。
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能以太冷为藉口离开现场。
约好不再来我病房的长濑就在长椅旁。今天是礼拜六,所以她让我拜见久违的便服装扮,不过我还是抱持和过去一样的感想,就是——这种打扮很没个性。应该要像腋下出现草丛一类的,更有个性一些才行。我开始擅自担心起长濑的个性。
「你一直看着我,我会手足无措啦。」
长濑在害羞。不过她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至于长濑为什么在这里呢?她不像我爱说谎,个性中还有守规矩的部分,因此她依照约定没有来我的病房,只不过我到一树的病房时刚好碰到来探病的长濑,虽然这听起来像强词夺理,但其实并不是故意的。长濑和蔼可亲地说「你好啦」的时候,脸部表情有点僵硬,那是故意的还是偶然的呢?
结果变成好像左拥右抱长濑姊妹上顶楼约会。
一树正和收衣物的「医师」嬉闹,对方是那个护士小姐。竟然称呼那种会用「今天的内衣是什么颜色的啊——?」取代早安来进行性骚扰的人为医师,一树也没什么识人的眼光嘛!
所以才会跟我混这么熟吧?
「感觉好暖和耶。」
眯细眼睛,用手压着浏海以防被风吹起的长濑低语。这样子看起来好像在树荫下望着嬉笑蹦跳女儿的母亲,也像和日式房屋的外走廊合为一体,正疼爱着孙子的老婆婆。真要我说的话,我总觉得前者的态度比较友善。
「是啊。」
我也化身走廊上的老爷爷(附属品是煎饼或膝盖上的猫)回答。
「感觉好祥和啦。」
我也被长濑影响,发生老化现象。
「一家团聚耶。」
「没有愉快到那种程度啦。」
感觉我们会就这样被升格成在传说故事里登场的人物。
长濑大概也知道这样不行,所以让自己淋上返老还童的清水,或是说故意做年轻的打扮。
「不过一树真的很那个啦,感觉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透。」
长濑将视线的焦点固定在一树身上这么说,而我除了「是吗?」以外没有回任何一句话。看来年轻化现象还没发生在我身上。
「那孩子如果身边没人陪就会变得非常害怕,她现在几乎都躲在病房里不敢出来。」
「是喔——没想到挺严重的嘛。」
「可是有透在的话,她就想要外出乱蹦乱跳,真的很了不起啦。」
「哎呀,你这样直截了当地称赞我,我会得意起来啦。」
「我是说一树了不起,不是你啦。」
长濑一本正经地这么说。我为了参透这难以理解的问答,将自己的精神年龄向前倒转六十岁左右,不过驼背的现象并没有改善。
「只要喜欢的人在身旁,连内心的恐怖也会减轻,我妹妹天真过头了啦。」
「我和麻由在一起的话,会得到连烦恼都忘光的健忘症呢。」
「你是在比个什么劲啦……」她不悦地用悲怜眼前笨蛋的眼神看着我。
看来,以男性的立场来说我并不是个值得尊敬的对象。
「小麻今天人呢?」
「她为了疗养熬夜的疲惫正在静养。」
「是吗?」她的回答暧昧含糊到让人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我斜眼朝位于反方向的门边瞄去,接着立刻让眼珠回到原位。
「我可以问你一些事吗?」
长濑的状况有些变化,语尾特有的语助词也暂时被撤下。
「要看内容是什么。」
「说得也对啦——」长濑皮笑肉不笑地说。
「是关于小麻的事。」「那是秘密。」
我不近情理地丢出这个回答。长濑皱起眉头叹气表达自己的怒气。
「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我都说是秘密了。」
即使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只会萌生为难和拒绝的想法。
就算长濑有想要学习过去知识的理由,但是她却没有那个权利和义务,所以我没有告诉她的必要,不说反倒比较自然。
但是长濑却不放弃。我喜欢的女性,个性大多顽固几近任性,当然麻由的个性是和危险只有一线之隔的任性,十分特殊。
「那……菅原同学呢?大家都知道菅原同学是这个城镇的杀人犯,那是怎么回事?」
「我又不是学生会会长的朋友,也不是共犯,是要我给你什么样的意见呢?」
「菅原同学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一定是在被绑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拜托你告诉我。」
长濑低头拜托我。她那个模样让人感觉好像随时会情绪爆发,突然开始哭喊不停,用无理且激昂的怒骂向我猛刺。
我早就习惯处理这种激动的情绪了。
因为我是小麻的阿道。
「长濑——」我加重语气呼唤她的名字。
长濑抬起下巴,垂在额前的浏海被分成左右两边。
「我看你好像误会了,我不是不能告诉你,而是不想告诉你。我不是故意的,而是不想让亲近的人了解得那么详细。」
但我不是想忘记这件事,这句话我没有补上,而是送往内心某处。
「以前长濑对我说的话对我来说很新鲜,我也很高兴。你说我不想聊的事你不会说也不会问,而我也打算这么做喔。因为不只我不想谈这件事,麻由也不喜欢吧。」如果她还记得的话。
我利用了一个美好的回忆,封住长濑的言论。
当然,长濑眼睛上吊,不爽地对我做出正确的评价。
「卑鄙的家伙。」
「我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才能够也用这种态度对待长濑。
「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
她以同一个字眼重复痛骂我。
这也表示除了这个字以外没有其他字眼适合我。
我抚摸着左手的绷带,竖耳倾听以免漏听。
「我并不是把你当笨蛋,而是在说你错了,懂吗?」
「不谈正确与否,我了解你想说的是什么。」
「那为什么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呢?」
长濑的指责,好像把我区分为和她不同的动物。
我从回忆里挖出回应她这句话的材料。
「因为我的神经容易切断也容易接回去,我擅长无视痛苦的感觉。」
我这么说后,长濑因为这句话和她的记忆相符合而停下舌头的动作。
因为过去的回忆还储存在长濑的心里。
但是过去的记忆到了现在,不过是沦为酝酿不愉快情绪的温床罢了。
从长濑的嘴角和垂落的视线可以读出她郁闷的心情。
我们之间的一切突然被切断,两人纷纷别开视线。
微风送来的寒冷痛楚突然增加了。
「透。」「我现在不是透,是阿道。」
这是用卑鄙、拐弯抹角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明确拒绝。
我用眼角瞄着长濑的表情因此蒙上阴影,但却不转头看她。
一树和护士小姐两人正用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超大吹泡泡组合制造泡泡,免费供应空气。透明的球体以缓慢流动的空气为动力,赞颂仅仅数秒的短暂生涯。
长濑就像那些巨大气泡一样轻柔地离开长椅,以「我走了」这个最短的文句表示她要回家。
每次和长濑出去玩要回家的时候,她的语尾总是会加上「啦」字。
但是现在什么都继续不下去了。
「我只能告诉你这个。」我就像留下还
言似地说道。
长濑冷淡地回头对我说「什么?」
「长濑认为我们之间发生过非常特殊的事。」
「是……没错啦。」
「不过其实是异常特殊的事态。」
对我、对她、对他都是。
全都是谎言、谎言与谎言。
「……我就是讨厌这种文字游戏。」
长濑的右手握拳,我预测那个拳头会朝我头上飞来。
但是长濑的指甲紧紧嵌在手掌里没有离开,就这样从射程内离去。
每次和长濑碰面,我可以得到的只是由喜欢、期望、不透明混杂成一块的情感。长濑靠近正在玩耍的妹妹,说了两三句话后就直接走向顶楼的出口。
正当长濑透的身影要消失,我才想起忘了说的话。
非得告诉长濑不可的事。
以长濑离开顶楼这件事为鸣枪点,护士小姐继续做起刚才放下的工作,一树则是拿着装有溶液的小容器朝我跑来,一路上吹着绿色吸管让气泡在空气中留下一道轨迹。
比起坐在长椅上的我,站在我膝盖前的一树还比较高。她咬着吸管,用「伊嘿嘿——」这样的新语言和我打招呼。她现在只有单手可用,那只手又握着小容器,所以无法再拿那根吸管。我接下拿小容器的工作,一树才又可以开口说话。
「姊姊怎么了——?」
「她说不想和我呼吸同样的空气。」
我多少渲染了一点内容向她报告,而一树对这句话的反应则是巨大的气泡。
她把吸管的前端浸泡在溶液里再朝我头上吹。
气泡被轻快地制造出来,在长椅周边营造日常生活中可见的幻想。
「有被治愈的感觉吗?」
一树向我寻求柔和的温柔感想。
「你是在安慰我啊?」「是啊。」
一树就像以前曾这样做过一般抚摸我的头发,吸管滴下的液体刺激我的头皮。即使如此,我并没有冷淡地甩开我被给予的东西。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视线和把大量干净衣物塞满篮子正要离开顶楼的护士小姐对上。
她露出坏心、年长者的笑容,用嘴唇的动作说「真受欢迎」调侃我。之前我们上顶楼时,她觉得那些以调查事件为藉口强制周遭配合,并在医院里进行竞走比赛的警察很碍事,心情为之相当不悦,不过看来现在已经恢复了。
我藉着手腕的摆动做出赶人的动作回应,她最后的抿嘴一笑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啊,医师——祝您健康——」
不知道受到什么影响,一树说着老气过时的招呼,朝护士小姐挥手。
她做出这个动作的同时,摸头的动作就在留下让体温上升的轻微搔痒下结束。
「一树是常带着吹泡泡工具的不可思议小孩吗?」
「是医师给我的,医师的口袋可以装好多东西喔……」
因为那是坚固的三次元口袋啊!
等顶楼只剩下我们之后,一树就跳到我的膝盖上。她抬头看着我露出灿烂的笑容,发出以信徒偏颇的观点看来是幽默,以标准的评价看来是毛骨悚然的「呜呼呼——」的笑声。
「医师要我告诉透今天内裤的颜色当做谢礼——」
「……别把那个人当做师字辈的人才能变成正常的大人喔。」
真麻烦,不过我还是会听。我把耳朵挖干净,摆出不会漏听任何一句话的姿势。「那么——唔——叽噜叽噜……透明铁锈红。」
「……………………总之就是红的……………………」
「喔,你在想像喔——色老头——」
揶揄我的一树对我吹了彩虹气泡。我并没有失神,只是失去了心中的红色罢了。
「我对那个又没兴趣。」
我玩着浏海整理外表,挂在小指上的气泡因此裂成两个,就像我和长濑的关系一样脆弱。
「喂透——」以下省略。「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午餐?」
「嗯——」从麻由平常的睡眠时间推算,大概过中午都还在做梦吧!「也好。」
「那——吃完午餐后和我……嗯——和我玩玩吧——」
从一树声音的高低听得出来比起吃饭,后面的提议比较重要。
不过我谨慎地拒绝她主要的邀请。
「难得你邀请我,可是今天午后我预定要去扫墓。」
一树听着说明抬头看向我,稚嫩脸庞上感应光线的器官蒙上一层疑问。
「墓?谁的墓?」
「是我妈妈的忌日。」
每年春夏秋冬共四次,我得去面山的陵园。
妈妈是在冬天死的,爸爸和妹妹的妈妈是在春天,哥哥是夏天,妹妹是秋天。
其中资格最老的是妈妈,最没有共同回忆的也是妈妈。
如果产生——只有妈妈被排斥这种被欺负的想法,那就太早下结论了。
其实真正被孤立的是妹妹,只有她还在外熬夜没有进入坟墓,连尸体都不知道在哪里。
「透的妈妈是美人吗?」
一树天真烂漫地询问,简直就像麻由。
「我不太记得她长什么样子耶,只记得长得很高。」
我记得她应该比爸爸高。脚长到恶心,行为、个性到说话方式都像用熨斗烫过一样死板。我甚至记得母亲俐落的动作,但就只有长相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她死后我也好几次透过照片确认她的长相,却还是记不住。
「是像泡泡一样的人吧……」
就算看得见实体也很难抓住,对我来说那就是她的定位吧!
而且还有她是帮我取名字的母亲这层隔阂。
「那么,不漂亮啰?」
一树介入我的独白,并吹了一个泡泡当做实际范例。
「说不定喔。不过你别变成像泡泡一样的美女喔。」
我不确定她懂不懂我这句忠告的意义,不过一树以「知道了」,接受我的建议。
「那么,一树……」
「什么事啊?透老头。」
被天真无邪地叫成老头,我这个高中生脸上几乎要冒出黑线。
我振奋起精神。
「我有话想对你说。」
去掉虚伪的部分,用我有事情想逼问你这种说法比较正确。
「什么什么——?」
「到我病房再说。」
「告…告白吗?」
「我没有厌恶法律到那种地步。」
一树用吸管搅拌溶液,呀呀乱叫的她似乎没听到我说的话。
从拥有这么单纯的个性这一点看来,可以感受到她的确是长濑的妹妹。
过去和我被封为公害情侣那时的长濑。
谁知道那个「过去」会变成悲伤和苦涩的结晶呢?
「透有女朋友,所以这叫劈腿啰?呀——我会被人叫做狐狸精——呀啊!」「停。」我按下一树的停止键。「呜呜」……真是的。
现在的长濑和当初和我很亲近的她相比,变得稍为复杂了一些。
是我和长濑之间的距离感所导致,还是完全不同的原因造成的呢?
我无法区别。
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切割。
病房里只有身体衰弱的度会先生以及盯着电视当做没看到我这个生物的高中生,而中年人一大早就踏上寻找理想的护士小姐之旅。
在得到温柔少女的同意之下把她绑架到我的床边。一树跑到我的前方,这少女像个不久后就会回到原点的溜溜球似地跑来跑去。
我让满脑子塞满幻想的一树坐上床,然后也坐在她旁边。接着一树一个转身就把我的膝盖当做椅子,大概在顶楼上喜欢上这样的坐法了吧?
「那…那——?你要问我的罩杯大小吗?」
听到这句话,高中生无法无视地注视我们,度会先生充满血丝的眼睛也从棉被里射出一道混浊的光芒。看来这对话会招来身为一个人绝不可招来的误解。
「顺便告诉你,要是你问我,我会跟姊姊告密。」
「别这样,我的头会爆掉。」
况且一树别说是A了,我看只有平假名「さ」的大小吧!虽然没有量过。
「那——为了深入交往,我们两个要聊什么呢?」
我是什么时候说要缔结那种条约的啊?最近发生的事情对我血色的盛衰影响太大了。
「很抱歉,我和你之间现在的关系就像防空壕沟一样深,遇到的阻碍实在太多了。」
「是国家的阴谋吗?」
先别说到底是不是阴谋,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
「这种复杂的问题,等五年后我们都没有牵手对象的话再说吧!」
「可是医生说只要有钱,根本不用在意年龄的问题呀。」
「就算年龄不是问题,年龄的数字才是最大的障碍啦。」
如果是六十二岁和七十岁,那可能会被人说「真有活力」,但如果是十八岁和十岁,可能就会被说「快叫警察」。
一树被我基于宪法做出的冷静否定搞得心情有一点不好,她伸手拿起放在边桌上的巨大吹泡泡组合。
「那
你是要跟我说什么?」
被催促了。看来进入正题之前玩过了头,让她有点不开心吧!我表面上发誓会自省。
「我想问有关名和三秋的事。」
一树大概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只有眼皮受到活性化地猛眨,其他器官都被丢下不管。
「你想找她私通?」
「那个护士小姐教你的单字不可以对人说出口。」
为了帮这个小孩培育出一个健全的将来,我也担负起一份责任。然而一树并没有坦率地接受我的意见,「哼」地一声要起脾气,用巨大泡泡装饰起病房。
「我说啊,我可是在和一个十八岁的女生交往耶,总不能对其他人眉目传情吧?」
我到底在对十岁的儿童说什么啊?因为觉得客观的看法会让我毛骨悚然,最后只好选择以主观的想法回应。
「噗——」
吹啊吹地,气泡群飞上了天空。
我发现她闹别扭固执己见时的表情和姊姊很像。
不过矫正闹别扭的方法就算一年前可以用在姊姊身上,现在也不能用在妹妹身上。
我想避免招来误会的行为。
池田兄妹的妹妹杏子比一树小了两岁,却比一树成熟得多。精神成长的速度和植物一样都靠环境决定,两人表现出来的底子就不同。
「一树不是知道名秋三和是怎么不见的吗?」
我不顾对方的状态,继续说下去。
一树叼着吸管,用手贴着嘴角把头歪向一边,像演戏一样表现出心中的不解。
钓鱼的成果似乎不错。
「昨天和你聊的时候,一树说如果犯人被抓就万万岁了。那时候我还没跟你说名和三秋之所以行踪不明有可能是他人所为,也就是说我没有指出有犯人存在。如果是我想错就算了,但我在猜你是不是知道关于那个『犯人』的事情呢?」
一树不发一语地把容器和吸管放到架上。泡泡群撞上同样透明的窗户后发生集体失踪事件。在这景象下,那些泡泡很难吹嘘自己的存在就像诗人般浪漫吧!
「我有说过那种话吗——?」
一树完全没有表现出惊慌失措的难看举动,而是开朗、快活地把这件事当作一件笑话。
我用十分不相衬的温和音色回答。
「没关系,不记得就算了。」
「是喔?那我叽噜叽噜看看能不能想出来好了——?」
将恶意的碎片清得一片不留,就是长濑一树的人格。
如果她可以维持不慌张、不吵闹、不跌倒,将来应该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类。
这些都是将来式而不是过去式。
「对了,一树晚上去厕所的时候,都会请同寝室的人陪你去吧?」
「我不是胆小鬼喔——」
一树隔了一秒才又接着提出抗议。我「好啦好啦」地安慰她,进入第二个问题。
「你也有受到名和三秋的照顾?」
「嗯。」
「她是个很规矩的人?」
「嗯——算啦——」
「有叫你去买炒面面包吗?」
「嗄?」
她纳闷地歪着头,我感受到两人世代的差异。
「……好,我没有事要问了。聊点别的吧!」
这个宣言和提案让一树兴奋了起来。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姊姊的哪里?」
「啊——该怎么说呢,是外表和内涵的一致和不一致一类的吧……」
就在我们开心地进行了一会儿这种虽有意义却各说各话的对话后,房门被猛力推开,原来是护士小姐前来发送午餐。
虽然觉得习惯护士小姐的声音对健康不太好,但我还是习惯了。
「好啦好啦——吃饭啰——在还没变鹅肝酱之前不可以放弃喔——」
从双手指尖到上臂都加以活用,一次送来四份餐点,让人误以为她是在餐厅打工的学生。她看到我膝盖上的生物后,温柔地放松嘴唇:
「什么时候要办婚礼?」
「住口,透明铁锈红。」
我记起来了。虽然这个字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不可能用,却已变成脑里既定的知识。
今天的菜单是亲子井和白味噌洋葱汤。这间医院餐点的味道有达到一个水准,住院前我想像过可能吃一口就想直接找厨师来骂,不过其实没那么差劲。
「哎呀,竹中先生呢?」
她向我们三人询问竹中先生的下落。
不过这房里并没有敢说「他为了追寻你的屁股而踏上旅程」的勇者存在。
「算了,不在就算了。一树要在这边跟这个哥哥一起吃吗?」
「你快点被炒鱿鱼吧。」
「要吃吗?」「我不要吃。」「那我只拿你的鸡肉吃。」「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吼——」
结果只有我的餐点变成特制的鸡蛋井,水份充沛的洋葱丝只好当起鸡肉的代理人。
「度会先生干嘛装死啊,快起来。」
护士小姐毫不手软地扒开度会先生的第二层肌肤。
棉被底下有一个毫无血色,把身体像独角仙幼虫一样缩在一起的老人。
大概连护士小姐也察觉状况不太对,她挂上严肃的工作表情(你行吗)。
「下午要检查一下吗?」
度会先生「免了、免了」地,像个刚出生的僵尸努力以趴着的姿势扭动上半身。
护士小姐按着太阳穴烦恼地看着度会先生的怪模样,但她也只能尊重患者的意志。
「饭吃不下的话就给别人吃喔。」
不管怎样都不希望有人吃剩的护士小姐。
不过……
长濑透和长濑一树。
姊妹两人似乎都不太会说谎。
和我一样。
「嗯——鸡肉有一点泡泡的味道耶。好苦——」
「那是因为你不小心吸了一口吧?」
唯一不同的是,我是惯犯。
「不送你回去没关系吗?」
融洽地用完中餐并休息片刻后,我这么询问一树(她要求我这么问)。
「嗯,这里离我家很近——」
一树甚至飙出让脸颊泛红的演技,十分起劲。难不成长濑连这种对话都向妹妹报告吗?就算厚颜无耻如我也难为情地招架不住。
「今天分手的亲亲要亲哪里呢——?」
混帐,真的一字也不差。我丢脸到魂魄想从嘴里跑出来逃亡。
「你不放手我没办法走呀!可是我根本不想回家啦——」
我根本没牵!你赶快以音速离开这里吧!
「还…还是那个?你今天不想让我回家?就在这…这个公园,这个空地……」
别连这种私事都重现出来啊!你这个、这个……
「……饶了我吧。」
我向眼前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女生低头求饶。一树一点也不懂「斟酌」这个字眼的意思,十分满足开心。
如果我是穿着女装的大和抚子,我可能会不甘受辱而咬舌自尽。
「玩笑开够了,要不要请那位护士小姐陪你回去?」
我觉得只要叫一声,护士小姐就会从墙上的污黑斑点中现身。
「现在还是白天,我可以啦,别把我当小孩——!」
愤慨的一树冲到病房的门口,打开门后温和地丢下「掰掰罗——」这句话,就以跑步模式消失在走廊上。
「喂。」
一树才跑出去,就有一道和老迈相反的粗犷声音对我喊着。
度会先生模拟蜗牛的样子从棉被爬着露出上半身,突然开口叫我。
「刚刚的话是怎么一回事?」
「啊?我绝对不是在预习排练要怎么诈欺结婚。」「你不是问她有关犯人的事吗?」度会先生吃下了饵,上钩了。
钓到一条了。
度会先生语气和呼吸急促地询问。
嗯,看来他的身体状况恢复了。特地在这里和一树讲话总算有价值了。
「只是基于一点好奇心才问的。」「别啰嗦,快回答。」
本体从棉被中喷射出来。
有着显眼黄色齿垢的老人和我紧贴在一起。
高中生去商店了,所以很讨厌的,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
「你还没耳背嘛,还听得清楚我们的对话。」
「没错,我的耳朵还在服役中呢,快说。」
「我没有理由告诉你。这和度会先生有关系吗?」「有。」
他果断干脆地回答。
「和名和三秋及长濑一树其中哪一个有关?」
「……和长濑一树有关。」
我不畏威权的样子让度会先生说话显得惊慌失措。
「什么样的关系?」
度会先生支吾半天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以虐待老人来反击我。
「不想说的话,那我还有事先走了。」
「知道了啦——」
在我的催促逼迫下,他终于说出爆炸性的发言。
「那个孩子,长濑一树是我的孙女。」
眼里好像有什么爆炸。
脑浆
好像在受到刺激下喷出来了。
……这预料不到的发展,就像被背后灵从正面攻击一样。
「那么长濑……这个姓?」
「长濑是她妈妈的姓。结婚的时候我儿子和我大吵一架,说什么不想和我用同一个姓,改用他老婆的姓。所以才会不一样。」
「……………………………………」
长濑的、一树的。
血缘。孙女、祖父。
也就是所谓的……
我放出的钓线,以别的方式钓到了渔获呢。
「这件事值得惊讶到出神吗?」
「没有啦……也就是说,度会先生是挑食者的权威罗?」
「啥?」
对缺乏骨骼主要成分的老人,一点点俏皮话似乎也会让他不愉快。
「可是一树和长濑对你完全没感觉耶。」
心中虽然担心这样讲是否失言,但我还是没有半途而废地说到最后。
度会先生脸上染上一层寂寥回答道:
「我从来没向她们自我介绍过,她们不知道我的事。」
「喔喔……」原来如此,以前长濑曾经……「也对……」
「很少有祖父母会对自己的孙子毫不关心的。」
这是蕴含度会先生深深感慨及岁月的意见。
不禁让我联想到麻由的祖父母。
度会先生没有被我这种感伤影响,他彷佛要伸手揪住我的胸口般,口沫直喷地追问:
「别让我的孙女卷入危险。」
「岂有此理。我只是和那孩子约好要找到名和三秋罢了。」
「找到?你是警方的人?」
「不是,我只是个当时如果一个不小心,可能会跟着一起叫你祖父的人罢了。」
不过和妹妹之间的可能性不会用过去式来描述。我这个故意惹祖父发怒的活宝放弃正在工作职场上的舌头,改在心中开起文字野餐。
「啊啊,对了、对了、对了,你和透是……」句尾还加上几声咋舌。
「不过现在的关系不太愉快。」
我本来想说我和她曾有难为情的暧昧关系,还好我的舌头刚好在休息。
不知道他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根本没听,还是因为中了我的毒而让灵魂没了劲呢?
度会先生发泄完老人所有的兴奋后,又缩进自己的住处。
「就算和孙子没有任何交流,孙子还是很重要的吧?」
「自己的小孩变成父母。当我回想起第一次有孩子的时候,就会产生对岁月的感慨,这种感伤会成为支持自己的力量,所以有孙子是件好事,大部分的祖父都是这么想的。」
度会先生摇身一变成为感慨万千,诉说人情世故的说书人。
我也不知不觉变成了听众,同时寻找空隙插话。
「虽然我觉得那个不见的女孩很可怜,不过双亲低头请托的姿态更让人鼻酸。」
……他刚刚说……?
空气中插入一阵不和谐的风浪,给我一个插嘴的机会。
「……女孩子是吗?」
我故意停顿了一秒才提出疑问。
这是为了确认渔获成果。
度会先生把好似已经萎缩的眼球周围弄出皱纹,摆出类似瞪人的眼神。
「怎么了?」
「不,你说女孩子是吗?」
「是啊?」
度会先生大概有些焦躁,连语气都变得粗野。
我先冷淡地用「很奇怪喔——」当开场白,点明我的疑问。
「为什么你知道死掉的是女孩子?」
「为什么……」
「那个孩子叫做名和三秋耶。一般来说都会认为是男生的名字吧!」
刚刚的证言明显有矛盾之处。我伸出专门用来指人的那根手指。
在我的追问下,度会先生露出困惑、吃惊的表情。
「她和一树住同一间病房耶?不知道才奇怪吧?」
「是喔?」的确如此。
「还有,你是没看报纸吗?报导了一堆相关新闻耶。」
度会先生一扫即将如赤潮般发生的困惑,如此回答。
「啊啊,原来如此。我之前还真的没看报纸耶……现在也是。」
「还有什么问题。」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说啊。」
「为什么你知道那个女孩子死掉了?」
「你……」
这时,度会先生身上除了心脏及血液以外的东西全都暂停运作。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刚刚竟然回答了我杜撰的问题,但为时已晚。
「电视和报纸还只是把她当作失踪喔!没人写过她已经被杀害的报导,你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一点?你刚刚有听到我说的话吧,我刚刚是说死掉的女孩子喔!」
你的耳朵还在服役中不是吗?我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耳朵,补上一记令人不愉快的追击。
度会先生陷入混乱。如果用文字来表现,那就是他的困惑每分每秒都在升温,让观众不会看腻。眼神虹彩的清浊、呼吸的急促、手部微微震动。
不久之后,他大概找到脱身法了吧,把所有的困惑集中在一点解决。
「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楚。年纪大了以后,集中力就愈来愈不够了,没办法把人说的话全都听清楚。」
「是吗?那真有点可怜呢。」
虽然是骗他的,不过我手抚着胸大大地左右摇头。这种说话方式和奈月小姐一样呢。
「你对灾难和内心感到痛苦的人类的安全没兴趣吗?不过只要是和一树有关的事就毫不费力地听出来了呢。」
「因为那是和我孙女有关的事。」
从他毫不迟疑说出口这一点看来,这句话的确有其道理。只要和麻由有关,就算用超小音波述说,我也有自信听出来。男人的气魄可以暂时摆一边,骗你的。
「说得也对。如果眼睛装不下孙子,至少耳朵塞得下嘛。」
「喂喂,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啦。」
度会先生就像一只先前一直被人踩着尾巴,现在终于获得解放的狗一样,紧绷的肩膀和肌肉终于放松。就在这一瞬间,我献上这句话。
舌头上突然产生一种像是以指头刺进肋骨间隙的感触。
「啊,还有一件事。」
「有完没完啊……」
度会先生露出软弱无力的微笑,宛如在告诉我他是个体弱的老人。
我不禁嘲笑起只会用这种角度观察事物的自己。
「你为什么知道她是被杀的?」
正所谓有二就有三。
说度会先生的身体和脸部正忙着表现惊讶和惊叹一点也不为过。
想必一定会对健康有不良的影响。
「我只说过一次她死了,之后我就说她被杀了。可是度会先生对这一点也毫无疑问,你的注意力也太散漫了吧?」
你觉得和我之间的对话轻如鸿毛到可以心不在焉吗?
其实也真的是这样吧——不过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感受到一点重量呢?
「这房间的暖气也太强了吧。」
讨厌的汗水让他的鼻头泛起油光。
不过,被我吓到这样失魂落魄,不知道脑细胞面临绝种的头部有没有变得沉重呢?
其实说错话的又不是度会先生本人,只要找一找还是有很多反驳的空间。
如果是奈月小姐或医师就不会对这种无聊的问题上钩,况且也不会有我说话的余地,因为她们的个性是在跨栏比赛中会把跨栏直接踢倒的类型。
度会先生好像也终于想到这一点,他就像漫画里的主角下决定时一样,全身涌现活力。语调也甩开先前的混浊感,再次开始正常运作。
「那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喔?以这种方法反击吗?
「我是因为你突然说这种超越常轨的事才会惊慌失措的。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又为什么会知道呢?」
度会先生用充血的眼球向我攻来。原来如此,他是在说我才是犯人吗?
那我也要用让他连吭都吭不出来的谎言反击。
「其实我目击了犯案过程呢。」
我装出严肃的表情努力说服他。
度会先生像个超好骗的老爷爷,还真的毫不怀疑地相信了。
高雅的精神在短短二十秒内就瓦解了。
音调遭遇脱轨事件,不停交互紧急煞车、缓慢前进。
「犯罪过程?是说……那个小妹妹……?」
「嗯嗯,从头到尾毫无保留。那是无可奈何的杀人,说是意外也不为过,死得十分莫名其妙且不愉快。不过对死掉的本人及家人来说,让他们绝望的是结果而非过程。」
要是他再追问下去,我就得把如薄纸一张的谎言摺成四折,然后再摺几下让它变成一只鹤飞走,作为用来让对方的发言及力气窒息的武器加以活用。
奈月小姐在百货公司时就曾免费体验过这种感觉。不,看来虽像,但实际并不同吧!
用语言玩弄高龄者让他身心衰弱这种事,就算是那个被欺负的小孩
也会犹豫不决地以一定的距离用扩音器努力吧。为了避免舆论的抨击,他也不会面对面口头争辩吧?真是恶劣。
「所以我没办法达成和一树之间的约定呢。」
其实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那么,度会先生怎么想呢?
这个问题我并没有丢给度会先生。我基于个人的理由,把这个问题保存在胸口。
度会先生整个虚脱、嘴巴微张,简直就像灵魂即将升天,从额头附近发出声音。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因为我有不能说的理由。」
我试着把「我不知道」几个平淡的字,装饰成让度会先生觉得那是有理由的。
不过对方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根植他心中的疑惑就像没有根的树木。如果他找不到让树木枯萎的方法或是觉悟,那么痛苦就会逐渐侵蚀,让内心因痛苦而感到沉重。
「我要去帮我妈扫墓了,傍晚之前请多保重。」
我将手掌对着度会先生摊开,挥了挥手指做出「我出门了」的招呼。
虽然有种偏见认为在抓鬼游戏里当鬼的很难让人有好印象,但是为什么只要结束游戏不再当鬼,这种印象也会跟着改变呢?
我撑着丁字杖,在地板上迈开大步离开病房,将被不安以及恐惧所侵袭的老爷爷一个人还留在病房里。
某个老人在乡下医院的病房里孤寂而死。他那哀愁的背影,真会让人不禁想要事先帮他准备好这个标题。
走廊上还有尚未回收,堆满餐盘的送餐车等着她的到来。餐车总是被女性控制,却也受到女性所支持,真是个建立起不可思议关系的家伙。
不过对物品的人际关系我没什么建议好说。我单方面向送餐车告别,将左脚及丁字杖朝麻由暂时的住所伸去。在与和蔼的计程车司机先生聊天之前,我决定先去看麻由的状况。虽然她的睡脸并不是滋润心灵的矿泉水,也不是都会的雨水或用来漱口的泥水,但也不像已经处理过的自来水一样无色无味,反而具有类似地下水的神秘性。叔叔家的饮水到现在还是井水呢。乡下真是好地方!闲聊终止。
虽然脱离前往扫墓的正常轨道,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去看看麻由无意识的表情。不过她无意识的时候表情那么死板,代表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有意识的罗?这句话散发着一股哲学的气氛。
我文学性的求知欲望,在需要因某种苦衷住在亚马逊森林深处宇宙人的帮助才爬得上去的运动系楼梯前,为我的移动行为亮起了红灯。
这间医院的楼梯角度不只危险,长度又长,所以电梯很受欢迎。不过年轻人去搭电梯的话会被电梯里满满的老人用嫉妒的眼光烘烤,所以为了表面虚荣的患者只好以去参加柔道社合宿的气势爬楼梯。就算没有像我一样的楼梯使用者我还是照走,之前我向奈月小姐这样自吹自擂,结果她竟然问我「你喜欢疲劳骨折喔?」真是讨厌。
走完这减损我三秒寿命的楼梯后,就在一旁的走廊上成功看到在出病房正前方的窗边丢弃某种东西的麻由。
「……………………………………」
那个东西好像是医师送我的(我当作是她送的)漫画。和麻由右手十分相衬的蓝柄剪刀把书衣、内页剪个粉碎。粗略的处理结束后,不是把碎纸丢到锅子里煮而是丢到窗外,接着做出用剪刀刺穿漫画正中央,然后用力扯开划破的破坏行为。这种浪费、乱丢地球资源企图污染地球的行为,医院相关人员却以和寒冬十分相衬的冷淡态度当作没看到,因为他们的工作是救人命,没那个闲时间去救地球这颗母星。骗你的。单纯只是因为不想被这接近暴力行为的人所牵连罢了。
我把中断麻由的作业当做目的接近窗边,麻由对我独特的脚步声产生反应,停下手边的动作转头看我。当然,因为是在病房外,所以她脸上毫无表情。
「嗨,早啊。」
因为已经过了中午,以正确的概念来说该说午安,不过我以前曾说午安被麻由骂了一顿,说什么刚起床不管几点都要说早安。
「你在做什么呢?」
因为她没有回话,所以再次由我发言。她动了动剪刀。
「这个不是阿道的吧?」
她把漫画的尸骸放在手掌上递到我面前。页面被剪过的残缺碎片上,因为物理因素而失去脖子以下部分的女主角正笑着流血……不对,真奇怪,漫画明明是黑白印刷的,为什么却染上一层
鲜红色的血呢?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让人不能怀疑它的真实性。
「小麻,你的手指……怎么了?」
麻由的手指被银色的剪刀剪掉一层薄皮和肉,当场变成画具兼画笔。
几条新生的熟透红色裂痕不规则地划破手指,血液重叠、交叉地折磨着肌肤,手掌上除了生命线、健康线之外,还自行追加几道似乎可以代表独特手相的伤痕,连漫画的纸屑碎片上都涂满了一层鲜红血液。
操作剪刀惯用的右手手指,也呈现误以为被满门抄斩的凄凉。
但麻由却丝毫不喊痛,只是看着我收到的探望礼品。
「为什么连手指也要剪?」
「因为很臭。」
「啊?」
「因为沾上这本书的臭味,所以全都剪掉。」
「……………………………………这样啊。」
她只回了不带丝毫感情的肯定回答。
细心处理苹果的态度,是消散何方了呢?
她处理的东西和她自己的基本色调,都一起变成了红色。
麻由总是轻易超越我的预想及期待。
麻由闻了闻血的腥臭味,满足地点点头,接着转头瞪着我。
「这是谁给你的?谁来过了?你和谁见过面?」
麻由直接追问三个问题,她无意识地将沾附着腥红液体的两片刀片尖端亮在我面前,我还不想死,所以像平常一样说谎:
「我朋友说住院一定很无聊才给我的,不过那是不认识小麻的无礼家伙,真是受够了。」
我发挥演技,爽快地耸耸肩,因其他的理由发出叹息,这个谎言撒得不太愉快。
不过如果我老实到说「我和你最讨厌的骗子见面」,那么剪刀可能会以为我是磁铁,朝我身上飞来。现在的场面已经够血腥了,要是再乱流血,大概会被来帮我输血的医生责骂吧!
就连之前婶婶探病带来的水果礼盒也被麻由给「破坏」了。
我因体内美化环境委员的血液而感到心疼,所以率先把水果处理掉了。不过这是骗你的。
「那我可以丢掉吧。」
「可以是可以啦……用垃圾桶吧!」
出院以后得投资一笔零用钱重买了。还有,等一下得向护士小姐拿一些OK绷。
「小麻,你站着别动……啊啊,请你站直不要动。」
麻由听从我的吩咐,驼着背将正面转向我。
我点点头,将丁字杖靠在窗边晒太阳,用单脚取得身体的平衡。
然后,为了润滑高中生难以填满的春夏情怀以及怪人(啊,不对,是恋人)的心情,我在大白天对麻由做出拥抱行为。我为了确保能四肢健全地走到最后一集而做着微薄的努力,而这也是为了让麻由别再用自己的血当作颜料。
再加上我也有兴趣想知道在人前做出这种动作,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麻由那畏畏缩缩地环抱到我身后的手,到现在还连接着以杠杆原理切断物体的道具。我的背脊因许多原因而发冷,凉到超越夏天乘凉的凉爽程度,让我想敬而远之。
从麻由的指尖渗透到我背上的血液,带有金属般的锐利寒意。
我用唇将麻由的眼睛、嘴巴、眼睑封印,她毫不抵抗地把身体献给我。
因为医生还没帮她换过绷带,所以她头上还缠着包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虽然已筹备好帮名和三秋洗刷遗憾的策略,不过也得赶紧替麻由头上的伤报仇。啊,只有理由是骗你的。
不过我也太轻率了,明明有前例还把麻由一个人留在房间。
这次额外衍生的费用以及麻由之所以用直接手段减肥,都是我害的吧!
「……………………………………」
你和麻由在一起不会感到厌烦吗?
麻由的祖父母这么问我。
麻由的祖父母集会并逃避着麻由。
所以来找过我之后,没有和麻由碰面就直接回家了。
只要看过麻由内心的人,大都会和她保持距离。
不过就是因为那样,我才有独占她的机会,代价就是自行当起驱赶恶意的杀虫剂。
……不过——
该说被独占的是我比较正确。
解决一切麻烦恢复祥和后,又继续扮演一对笨蛋情侣。
冀望着如此平凡的每天,希望谦虚的我们可以得到幸福。
希望这不是谎话。
先去扫墓,然后把现在发生的事件全都解决,在出院前找出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