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我」 佐内利香
将来的我还是一样贫穷。
应该会跟妹妹一起住在破烂公寓里。
邻居的小孩子一一死去,气氛变得很险恶,房租很便宜。
但是我想,我跟妹妹还是能勉强存活下去。
因为没办法去上学,所以交不到朋友,
可是共同生活的动物会愈来愈多。
我并不喜欢动物,但不知为何动物的数量会一直增加。
我住的城镇很糟,老是发生杀人事件。
偶然造访我家的男生带来危险,害我们被卷入是非。
那个男生跟我颇相似,是个既像昆虫,又像瘟神的家伙。
被这种家伙缠上,我注定将来穷苦潦倒,前程无光。
嗯,是真的。
……啊,抱歉,这不是未来,而是现在的我的故事唷。
事唷事唷。
南茜·大江是受到文字支配的我们的敌人。但不知为何,从今晨起一直与我共同行动。潜入我的死角,南茜·大江究竟有何企图?我一直刻意怱视她,但现在她终于主动出击了。
地球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发展呢!中途插入大长篇风格的宣传标语,敬请期待后续发——「苦瓜拳!」是踢腿。南茜·大江的右脚脚尖锐利地踢飞了我的大腿内侧。眼球附近陡然升起火热的温度,鲜明的痛觉直达耳际,发疼的脚部支撑不了身体,我跌坐在地。这一瞬间,仿佛能清晰看见无数雨滴的形状,一道闪光在眼前亮起,贯通了白色薄雾,烟消云散。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消去了啊?更死缠烂打一点嘛,我的心灵创伤实体化现象。「红萝卜手刀!洋葱头鎚!葱花剃刀!拳击拳击脚踢!」以上全部是踢技,因为用手的话连她自己也会受伤吧。在疑问与冲击之中我歪着头思考:为什么刚才这一连串必杀技的名称都是蔬菜呢?「杰妞阿历(January)——!菲布鲁阿历(February)哎呀啊啊——!」毫无节操的必杀踢技名称。而且最后还挥空,一屁股摔到了水洼里。朝着乌云大叫的句尾盛大地走样,胭脂色……不,是茜草色吧?浴衣被雨水沾湿了。虽然不重要,我觉得紫色较合乎南茜·大江的印象。大概是因为初次见面时,她一身紫藤花色的浴衣之故吧。我的色彩感觉就是如此膺浅。
「呜~……浑身变得湿答答的了。」南茜·大江摆出一张臭脸,看着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浴衣袖口与袖袋。至于我,也因冰冷的雨水刺激了新增的伤口,面露苦色。
「难得今天我听了茜的建议撑伞,回避与J-COM的遭遇。」
她自言自语抱怨起来,一脸厌烦地用手指拨起几根湿濡沾黏在脸上的头发。
但是这家伙,踢起人来还真是乐不可支。跟我的妹妹在表情的明朗度上有着一线之隔。啊,难道说妹妹其实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踢我吗……应该不可能,她根本没有道理心不甘情不愿。话虽如此,她也不可能因为我会高兴所以踢我。若真是为此,那更恐怖。
「大体而言,我碰上杀人魔的机率也太高吧,吓死我了。嗯,我是说真的喔。」
边说边转动伞,伞边从我眼前通过,啪嚓啪嚓泼洒雨滴。雨水飞溅到我的眼珠子上,模糊了眼前景色。南茜·大江这次拿的不是日式纸伞而是塑胶伞。据说纸伞不适合雨天使用,也没抗UV加工,那么日式纸伞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看着你的奇特行径很让人觉得愉快痛快,但我开始厌烦了。」
「我并不记得求过你陪我吧。」在我精神还正常的时候,应该没有。
「喔唷喔唷,总算能跟你正常对话了呢。」
南茜·大江比我先爬起来,又顺便踹了我下巴。是还不至于意外到偷袭的地步,但我的意识还是横向飞走了几秒,品尝到直立蒟蒻软啪啪地朝横向倒下的心情。相较于我,汤女全力踢出一击的脚留在原地,表情满足。
「干什么?」「是×的铁拳啊。」明明就是用踢的啊。还有,鼓膜很痛。「因为我收到书迷们疯狂投书,要你快点恢复正常。」「记得某个漫画家在漫画里写着:别太在意书迷的意见。」「但你的情况是把人生交给别人决定比较好吧?」您说得倒是。我尚不起身,抬起浏海垂挂眼前的头看了汤女一眼。似乎连汤女浴衣与肌肤上滴落的水珠也夺走了我身体上的干涸。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跟你一起行动吗?」
汤女试探般嘲笑、质疑起我的头脑。我用嘴唇感受雨水的滋味,朝向天空开口:
「嗯,大致记得……虽然很模糊,但有记忆。」昨天从医院逃走后在街上徘徊时,遭南茜·大江捕获,被带到她的家里,立刻就睡着了。直接在门口,而且是在鞋子上。睡得很沉。然后一到早上就发起疯来,明明是假日却去上学。很好,记忆之中没有模糊的部分,我完全正常。空气长濑也早就消失,不留踪影。
同时我也因确认了自己在疯狂的狭缝所见的事物全是幻觉,感到些许失落。
「答得很好。」又一记飞踢过来。这次由于事先察觉,所以毕恭毕敬地接受了。彷佛敲积木游戏中积木玩偶的身体被干净俐落敲掉般,下巴被她狠狠踢了一脚。不痛,但膝盖内侧觉得有些麻痹。人体组织的联系性跟人际关系一样诡异啊。
「你…你可别误会唷,我并不是为了帮助你才这么做的唷!」
「因为嘲弄我很有趣才做的吧?对此,我还是谢谢你的帮忙。」
「耶嘿。」南茜·大江挺起胸膛。「平坦到发生地震的时候,任何人都想率先逃向那里的程度。」刚才的踢技的特别综合版被施展在我身上了。或许是因为我脸长期泡在水里的缘故,浑身无力,连一次踢技也闪躲不了。我的脸纵横无尽地跃动起来。我用比安全气囊更不可靠的安全水囊——俗称水洼,代替垫子倒在马路上。噗噜噗噜。「轰隆——!」哗啦哗啦!后头部又被踩了一脚。在水中展现让雨水由鼻孔侵入,从嘴巴吐出的超炫技巧,可惜南茜·大江看不到。反正横竖都会死,我选择将水洼里的水喝光。意外地还算能喝,味道不赖。但我完全没有顾虑到之后的身体状况,若想模仿时请务必留心唷。汤女的光脚丫(感谢她践踏我时肯脱草鞋)离开我的后头部,我翻身改为仰躺,接着有如喷泉似地把剩余的泥水由口中吐出。「太好了,你很中意呢。」请去检查一下视力好吗?
在泥水中刷牙漱口顺便洗脸完毕后,恢复成神清气爽的心情。现在的我,应该连幼年期的纯真梦想也能在这阴雨天里描绘出来吧。呃~……我曾期望当个棒球少年,还有……啊啊,真让人鼻酸,我期望爸爸能对我更温柔点。
哈哈哈,很像谎话吧……?当然是骗你的啦。其实是期望吃更多更多的甜点。某种意义下,或许这才是真正幸福的愿望。
「好吧,招呼也算打过了,接着进入正题吧。」
「一般而言,这句台词应该是我说的耶,的耶的耶。」
「我恢复正常了!」
「最恶质的宣言来了。」
「不,真的大致恢复了,多亏了你的踢技。」「『虽然是骗你的。』」彼此都没变。
「这次碰上的情形很少见,所以花了点时间接受事实。」而且还是自己率先逃避的。效果相当良好。即使在失去麻由阶段,仍半自动地进行着。就像是由坡道上滚落,越过小小的高低差,跨过护栏,跳人海中。
接着深深地、深深地下沉。
这就是我心中理想的堕落方式,可惜并没有成功。毕竟本地没有海洋。
我在马路上翻滚,躲开南茜·大江的膝顶,但她旋即展开话语追击。
「结果你今天一整天到底想干什么?」
「异常者就算说明自己的动机,恐怕也难以获得正常人的理解吧。」
「你说我是正常人吗?这可真是美妙的夸奖啊。」我该回答「嗯,说得是……」吗?
就我而言,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所以尽可能想随口带过。为了守护日常的疯圈而导入空气长濑,同时又主动出击,企图跟伏见偷情。如此荒唐无稽的内容,我该怎么整理呢?……虽说也不是什么值得烦恼的事。
既然是缺乏现实性的内容,相对应的答案也必然地确定了。
「我只是……想作梦罢了。」
作个让我能维持疯狂的飞翔之梦。
我只是想在充满了谎言的梦中,反覆度过安稳的日常。直到永远。
……可惜啊~最近精神好像被强化(狂化?),一下子就复活了。所以我拚命拖延,挣扎了好一阵子,但终究到达极限,我必须回归现实了。
我必须认清长濑透被残杀,接着我几个朋友又一一被盯上、杀死的事实,在我从九月连续假期的欢乐旅行回来后一直持续至今。
「…………………………………………」
但即便认清了,我仍然没办法展开行动,刚才下巴被踢了太多下,膝盖发软。
此外,背景仍然有如受风吹雨打的老旧看板一般,颜色剥落的现象令我在意。背景在我的眼、脑中尚未开始重生。
「好吧,同样是跟味同嚼蜡
的『梦』有关。」
南茜·大江——大江汤女伸手扶我站起。
我本来确信她会帮到一半,又放手让我跌倒。但是汤女到最后都紧握我的手,用力捏住。霹哩霹哩,中指的皮肤被扭成钻头状。噗吱噗吱作响的细胞一一活性化,呼喊垂死之歌。
扭着我的手指的汤女频频颤动肩膀,有如正降临的雨滴般毫无特色地微笑了。
脸上带着彷佛从别人身上强夺而来的陌生笑容说:
「让我带你去梦之岛吧。」
我被带到大江汤女与大江茜住的公寓。
照理说昨天也看过,我却只觉得像初次造访。
「这里是梦之岛?」
「对啊,是你昨晚投宿的梦幻乐园。」
原来如此。椅子跟电扇一看就像从垃圾场中捡来的。话虽如此,梦之岛很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里经过几十年也会变干净吗?
我看直接撤除,表现有始有终的美感还比较快。
这里似乎是枇杷岛八事一家人曾居住的房间,但我完全没有感觉。很难从学校同学的枇杷岛身上感受到生活气息。那么我之前又是以为枇杷岛从哪里上学,放学后又回到哪里呢?
「哥哥欢迎回来——我肚子已经好饿了——」
原本蹲在房间角落的茜,有如蛙式般横向划动手部来迎接我们。本来还笑盈盈的,在发觉不只是我,连汤女也浑身滴着水珠子时,她嘟起嘴唇,鼓着腮帮子地瞪着我们。虽然她消瘦脸颊上的韵骨依然很明显。「伞呢——?」「在这里啊——」汤女拿出折叠得很漂亮的塑胶伞秀给她看。「有带就撑起来嘛——!」茜大发雷霆,莫名其妙地在房间内撑起了伞。夹在伞中的水滴哗地散开。「呜吧吧——」降落在两人身上。
茜顺手把放在玄关旁的毛巾抛给我与汤女。原本以为她是个天真烂漫的妄想少女,没想到很贴心呢。如果要我家妹妹向她看齐的话……说不定会把动物皮抛过来,说「用那个擦吧」呢。若高声抱怨腥臭味,她就会为了蒙混过那点而画上血之妆扮,使玄关变得一片腥风血雨。希…希望是骗你的就好了。
我趁着姊妹嬉闹在一起时脱下鞋子站起,重新观察房间内部。摆置在房间内日照不佳角落的水槽里养了六只乌龟,它们应该就是以前说过的皮耶尔与卡特莉奴等一干乌龟吧。从庆典夜市里带回的小动物,不论是小鸡或金鱼都给人寿命不长的印象,但乌龟不愧号称能活万年,还真是长寿啊。虽然乌龟们是否认同我的佩服还有待调查。而隔壁表面生锈的笼子里则关了一只幼小的麻雀,正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它不啾啾啼叫,而是咕噜咕噜地有如鸽子般发出闷闷的叫声。也许是近墨者黑,受到照顾者影响,性格变得很别扭了?
「我在外面发现这只受了伤的小麻雀,等半天它的父母也没来救它,不得已只好带回来照顾了。不早点接回去会压迫到我家财政问题,很伤脑筋呀。」
汤女察觉了我的视线,进行解说。小麻雀撞到笼子上,总算停下脚步。
「是是,反正你一定是打算紧急时把它剁碎做成鸟肉丸子,当咖哩盖饭配料吧?」
「您可真清楚。」汤女一脸若无其事,边用手指擦拭右脸颊的水滴边点头同意。她用脚踢人毫不迟疑,却又好心收留麻雀,以后我暗地里就叫她汤女五郎(注:讽刺日本动物园经营者,外号「鯥五郎」(弹涂鱼)的畑正宪)好了。因为只会增加麻烦,就当作是骗你的好了。只不过,人踩起来确实很有反应,或许比较有趣吧。我妹妹说不定也有类似感想。
「这只麻雀很会跑喔——」
手里还握着伞的茜跑向房间角落。直到汤女与我出现在玄关前,她似乎一直在观赏水槽的乌龟与笼子里的麻雀。「是喔——」我做出明显没什么兴趣的回应,坐在不同于水槽所在的另一个角落,背靠着墙壁横躺休息。好累。觉得自己很像差点在泳池溺水的人。这么说来,似乎好几年前的暑假也曾发生类似事件。不知道赤池最近过得好不好?
茜原本鼓起的腮帮子缩了回去,高兴地打开小麻雀的笼子。一打开,小麻雀立刻奔出笼外。不是飞出去,而是哒哒哒地在地上狂奔。它翅膀受过伤,也许是因为后遗症无法振翅吧?小麻雀四处奔跑,但主要还是以站在桌子旁拍掉肩膀上雨滴的汤女为中心移动。大概是把她当成妈妈了。看来她真的有受动物喜爱的体质,许多相爱都能成立,说很羡慕只算是骗你的。
「你看你看。」茜露出满脸笑容,一副很得意似地指着小麻雀。「嗯。」我边点头,边在意这孩子怎么看待我。如果她认为我是汤女哥哥的朋友,那可就很叫人遗憾耶。「话说回来,那个啊……」我若无其事地向汤女开口。
「你说哪个?」汤女蹲下,引导小麻雀爬上她手心,歪头反问我。
「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们还能过活啊……』这样。」
撩拨起沾附在一起的头发,汤女眼睛侧向一边,「是啊……」低声呢哺。
「我去拜托茜的祖父提供我们少量的生活援助。」
这算不上什么有趣的话题。刚放到掌心上的小麻雀又早早被放回地板。无法飞起的小麻雀又再度在地上徘徊。眼睛一直追着它细微振动的翅膀跑,不知不觉间变得无法对焦,视野模糊了起来。我不调整,保持这种状态,开口问汤女:
「麻雀的名字是?」「布罗亚。」「喔。」我一时没发现名字的典故,等想到时也不再在意小麻雀,而是专心听茜与汤女的对话。两人的构图就像是水族馆的海狗和把鱼抛入它嘴里的饲养员。翘着尾鳍的当然(与否姑且不论)是茜。汤女高举的右手指尖捏着方糖。
「想要三颗甜甜的吗!你这贪吃鬼!(注:出自漫画《JOJO的奇妙冒险》第五部乔可拉特的台词)」「能吃三颗这么多吗?」「……茜真谦虚。」放进嘴里的只有一颗。喀咧喀咧——茜满足地咬碎方糖。我着着她的侧脸,想起把橘子塞进妹妹嘴里的自己。这么说来,我们两个连有妹妹的设定也相同啊……啊哈,我又用了「设定」这个词。
但是我的妹妹性能更高。应该说,规格较高。如果要问是哪方面的规格……只能说切肉的手法、实行暴力的频繁程度、不尊敬哥哥的态度等。
「…………………………………………」妹妹万岁。妹妹(nimouto)的「ni」是冲绳民间传说的阴间的「ni」。与其说是骗你的,倒不如说我也不懂为啥提这个。随便啦。反正只要妹妹的「ni」能成为「ni」的代表就够了。虽觉得好像本末倒置,只要我倒下,妹妹也会高兴吧。
「……嗯?」
不知不觉间,小麻雀似乎把我的脚趾当成地盘了。它的脚像抓住树枝般静静地停在上面。皮肤的感触与苍蝇停留差不了多少。跟小麻雀四目相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经过过类似鸟类的人吗?鸟人……唔~我一边联想,想伸手朝向小麻雀。手臂对我不知顾忌的屈伸提出抗议,我想起右手的骨肉离散(直译)事件。姑且就将之解释为与麻由分离所带来的痛楚之具体呈现好了……麻由啊……如果她还很有精神,我最少就能获得比「差劲透顶」更上一级的安心吧。不过这点应该用不着担心,麻由的强项之一就是能够现场采集当作提神剂的「阿道」。在这方面,「正牌」与「冒牌」的效果恐怕无甚差别,真令人伤心。这是就客观上而言。若就主观上而言,我则像是躲在阴暗角落,将之视为超乎诺贝尔奖等级的发明物大肆赞扬。
「哥哥,晚饭普立兹(please)——」
「哎呀,茜,英语学习得很顺利喔。」汤女摸摸茜的头,俨然姊姊疼爱妹妹的立场也很顺利。你下是讨厌人类吗?还是已经变更路线为专欺负喜欢的人呢?可是程度太过分就不成立了喔。而且与其喜欢我,建议你还不如爱上镜中的自己,这样更健康呢。
「今天晚餐吃什么——?」
「我想想,来调理自己送上门的鸡肉吧。」说完,汤女意味深长地低头看小麻雀。小麻雀没注意到她的视线,只愣愣朝着窗外。或许想飞吧?或仅是受到打在窗户上的雨声吸引呢?
「好吧,我现在去准备一下,稍等一下喔。」
「我从刚才已经等很久了——」
「那就再多等一下吧。哇——小茜茜忍耐力好强,好棒喔——」语气超平淡。
「呜哇——」茜假哭起来。她也变成戏精了。
「啊,等等。」我打断她们的对话,两人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虽对不起饥肠辘辘的茜,我还是出声呼唤汤女,使她停下脚步。
差不多该问真正想问的问题了,我撑起倦怠的身体,胃部随之晃动。
胃中雨水噗通噗通响,我仿佛幻视到地底湖在黑暗中暗潮汹涌的模样。
「你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
即使昨晚的理由是「因为想找乐子」我也接受。但现在的我半疯半正常,不管身为人类或物品,由任何层面看都不有趣。勉强要举用途,也顶多只能当汤女的沙包或稻草人吧。前者姑且不论,连麻雀都悠然停在脚上,显然后者无法胜任。
小麻雀在我的脚上跳起,移动到脚踝。
「我蒂望你能成为我们的长腿叔叔。」
「长腿?」茜看了我的腿一眼,手指贴在嘴唇。虽然难以猜到茜心中的真正意图,总之八九不离十,是会让人很受伤的想法吧。
「压榨欠缺金钱与善意的人,所能得取的也仅有彼此的失望喔。」
「开玩笑的。这房间里没有报纸也没有电视,所以我对社会大事很生疏。而你跟镇上的事件似乎又很接近……因此带你来,想请你提供一点讯息。」
得高明地回避危险才行呀——汤女边说边用手指划过茜的喉咙。「呜咿~」茜眯着眼睛扭动身体,一副很痒的模样,但还是任凭姊姊处置。
因为这两人什么也不知道,才这么乐天吗?还是说,因为我丧气过头,跟这个世界或镇上的气氛脱节了?明明遭遇过许多次熟人之死,也许我这次的反应过度异常了。拚命装成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但是,这种只有减法的算式却成了我的致命伤。
「另外,我也不怀好心地想让你把过度囤积的几个谎言吐出来。」
「谎言?」汤女彷佛巧妙看穿我的心思般的发言令我产生警戒。
汤女假咳了几下,露出意味深长的窃笑,走进隔壁房间。茜低下头,小跑步到养乌龟的水槽前蹲下,「这只是皮耶尔。」依序指着贴在水槽上的乌龟,或许是想一一点名吧。她是怎么办到的呢?怎能一眼就分辨出来呢?说不定这些乌龟们每次都被用不同名字称呼呢。
说不定鸟龟并不重视名字,所以能接受这样的对待,就如同我一样。
「……我说小茜茜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结果装出怪腔怪调来呼唤她。虽说我老是这样就是了。「嗯~?」茜露出天真无邪、彷佛全盛期的麻由(当然,一辈子都是)般的完美笑脸回头看我。她在右手手心上放了一只乌龟。龟壳上没搭载喷射机能的普通乌龟,似乎对于突然间被招待到空中之旅的事态感到慌张,四只脚左摇右摆,挣扎个不停。茜愉快地看了一眼乌龟的模样后,又转头看我。
而我自己也被小麻雀逐步爬到上半身,现场彷佛要召开起跟小动物亲近的炫耀大会。
「找俺有事吗?」「嗯,呃……」原本有事想问,开口又注意起乌龟后就忘记了。「你喜欢乌龟吗?」在想起来前先找点话题。「嗯~十分讨厌!」由她开怀大笑的表情看来,喜欢与讨厌完全相反嘛。原来她喜欢乌龟啊,跟妹妹的母亲一样呢。
那个人很喜欢螯虾与青鱂鱼,也喜欢海豹的布偶。
「啊,那么你喜欢汤女……姊姊,啊,应该是哥哥吗?你喜欢那个浴衣女吗?」
「不,最讨厌了!」
茜马上用足以震动窗户的尖锐嗓音回答。「被人大声宣称讨厌,小汤女好受伤喔~」隔壁房间传来回应,我装作没听见。她这个姊姊真幸福……啊,此时我想起原本想问的事。「你会想见桃花吗?」「呣叽。」茜嘟起嘴唇。
什么意思?我暂时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反应,却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咦,是我的问题内容太抽象了吗?我只想知道她是否想见生前很亲近的人罢了,我以为这个问题很好懂耶。
此时「哼哼~」哼唱着听起来一点也不轻快的歌曲的汤女回到房间,双手抱着的是「……钢琴?」破烂得不知是否适合如此称呼的物体。能够摆在膝盖上的钢琴应该很少见吧。
那是一台小孩子用的、主要颜色为粉红的小钢琴。与大小相称的白键数量跟双手手指的合计相同。而且还是中古货,不仅涂装剥落,更失去了几个黑键。「是茜捡回来的唷。」「对——因为是桃花色的——」回答得好开朗啊。勾起了我心中又似佩服、又似感伤的情感。总觉得她这声回答或许也想顺便用来回应「是否想见桃花」的问题。
汤女将钢琴放到地上,跪坐在前。浴衣装扮的少女姿势端正地跪坐起来,气氛就仿佛像要召开茶会或日本琴的练习会。但是大江汤女细长白皙的手所碰触的,却是脏污、表面混杂了沾满手垢也似的茶色键盘。
甚而令我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台钢琴彷佛是汤女将自己的回忆具体化的事物。
「……你想干什么?」
「南茜演奏会。」
汤女若无其事地宣称。钢琴与我囤积的谎言之间的关系,就跟用因血液集中而肿胀的右手触碰物体的感觉一样,模糊不淆。「哥哥要演奏钢琴吗?」「对啊,待会儿再做晚餐。」「嗯。」也许是喜欢汤女的演奏吧,茜从水槽跳了过来,与掌心的乌龟一起滑到钢琴附近。很像青蛙参加高中棒球,滑上一垒的感觉。只不过,这只乌龟叫作什么?法兰苏瓦吗?
「那么就开始了。入场费可以让你欠着。」「喂喂,慢着。」这是诈欺吧?想跟某个孩子王一样,强行推销演唱会门票吗?——正当我差点如此抱怨起来时,汤女的食指按下琴键,发出声音,令我原本想伸出的左手突然缩回来。右手变得不去意识就没有反应。也许是把神经枪改装到里面的时候了(注:出自寺泽武一的漫画《眼镜蛇》的主角)。骗你的。
本以为钢琴跟某首童谣中的单簧管一样坏掉了,意外地还能发出声音。不过完全没有深度,扁平、有如电子音般的拙劣音色配合汤女的手指,一点一滴地散播到整个房间里。老实说,敲打在背后窗户上的雨声更接近音乐呢。茜笑咪咪地听着演奏,但这是在欣赏音乐,或是喜欢弹奏钢琴的汤女呢?我无从得知。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弹起钢琴啊?」
「我只是想表现我也有跟你不同之处,还会弹钢琴这样。」
汤女不着边际地回答,手指在琴键上流畅地漫游……算了,是弹得很愉快没错。
在我耳里,她只像是在乱按一通,演奏出乱无章法的声音罗到。虽然我即使在正式演奏会中见到钢琴师的手,大概也只会认为他在高速随意地移动手指吧。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右耳进左耳出的钢琴声,揉揉眼睛,将焦距对准在背景上。以经验上来说——虽然这只是第二次——差不多该为物体重新画上轮廓线了。恢复很迟缓,也许是回圈的周期产生了异常之故,我的各种机能产生龃龉,就像各自搞错了时间,全身处于分解状态。
此时,钢琴声发生变化,群体被加上规律,现出色彩,音色诞生。是旋律。原本毫无秩序的间隔,有如理解言语的婴儿般,理解了间隔的意义,开始在前后声音间采取适当地距离。音乐变得能取悦听众了。
我很熟悉这段「音乐」。
那是曾经载于学校教科书里的八个小节的乐曲(注:指电玩游戏《MOTHER》中登场的音乐(EightMelodies))。
我低头聆听音乐。短时间内,我失去了意识。我相信那只有短短几秒,我变得很安祥,原本紧绷的意识化为水珠由眼角流出。
彷佛被汤女敲击键盘的手指直接敲在脑子上的感觉,带来碰触头脑的柔软触感,使我并非靠着视觉,而是能够以触觉来感受自我的内在。
「是一首诱人落泪的歌曲吧?」手指一边弹奏,汤女得意地问我。
「……你要我去旅行世界各国,收集八个旋律吗?」就这首曲子的用意来说。
「对于有恋母情结的家伙不是刚好吗?如果想家,立刻打电话给我吧。」
「你说错了,我不是妈妈控,是麻由控。」
「总觉得好像会某个吃金钱的怪兽的名字耶(注:指《超人力霸王》系列中登场的怪兽「カネゴソ」)」)。」
「麻由贡~麻由贡~」心情愉快的汤女故意念错。或许是顺便,音阶也时常搞错。不知是钢琴坏了还是音阶不够,抑或汤女弹错,总之某个状况是原因。「好,请说吧。你跟城镇这回又被卷入什么事件了?」
「……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因为受到照顾(有吗?),所以我开诚布公地回答了。
于是我开始娓娓道来前女友被杀的事。理由之一是她跟我交往过的事。接着有人被杀,下一个被杀,又下一个也被杀,若以宾果来说已经接近完成状态的事。说不定今天还会出现第五个牺牲者的事。以及,一切牺牲者都跟我有关系的事。
顺便一提,就连犯人是跟我有关的人这件事也说了。结果该说的全部说完了。
我已经没什么隐瞒的事了。反正丑态也出尽,我早已无所谓。
「唔唔……杀人预告之中没有我的名字是怎么回事呢?犯人一定是在嫉妒你跟我之间的交情吧,气气。」
汤女听完事情始末,面无表情地表示愤忾。当然,没半个人把她的话当真。
「我看他是认为由你们的经济情况看来,即使放着不管也会饿死吧。」
虽然我不知道茜的祖父对她们的经济支援到什么程度。
「原来你一直不把我当大小姐而是当穷小姐吗?这个答案真是大大地正确啊。」
「呃,这不是什么值得你竖起拇指夸耀的事实吧?」对彼此都不是。
「普立兹腰果。普立兹夏威夷果。」「普立兹杏仁。普立兹花生。」
茜也跟着一起骚闹,表现乖巧的只有乌龟跟小麻雀。
「为什么都是坚果类啊……」
「因为跟田里的牛肉(注:大豆)有亲戚关系啊,应该跟鸡肉或猪肉挺相似的。」
是想藉此主张自己的愿望很谦虚吗?
「总之我放心了,我跟茜没受到波及就好。」
「……嗯。」
「啊,这么说来,有位疑似犯人的男生在你睡在马路时来见你了喔。他用低沉嗓音对你献出『要加油唷』的声援呢。」
「……喔?」伏见家附近吗?「你运气真好,竟没被杀掉呢。」
「我给他几颗方糖,他就乖乖回去了。一定是缺乏糖分,情绪失控吧。」
「还真的收下了咧!」我对不在现场的犯人吐嘈。不,也可能是汤女骗人。
最后汤女同时按下十个白键,以不协调的音色替这首曲子作结。「呜呀!」茜用乌龟肚子掩住了耳朵。
「各位~不可以配合演奏唱歌喔~隔壁大婶会不留情地来骂人喔~」以歌唱节目的大姊姊风格加以叮咛后,汤女开始演奏第二首曲子。这次没弹起无秩序的音符当前奏,一阅始就具备音乐的体裁。
「……几年前好像听过这首曲子。」
小麻雀终于爬上我的手,现在停在我的右肩上整理羽毛。
「这首是最后能让人找到几近痛楚的幸福的歌喔(注:出自MISIA的歌曲(忘了如何飞的小鸟))。」
汤女的说明很抽象,但我随即发现那是歌词。
「你们不是一家人都茧居族吗?何时学会的?」
「桃花听到歌唱节目播这首歌,把它写成乐谱。我靠她的乐谱练习。所以或许有几个音符是她自己改编的吧。」
叮叮咚,汤女边用声带模仿竖琴演奏的声音边说明。喔……桃花原来有音乐的才能啊。望着身为姊姊的茜的表情,依然跟乌龟在一起笑咪咪。
看着她,开始觉得无法憎恨任何人似乎是件不错的事。
「对我而言,痛楚就是幸福啊。」我边回答,边请她告诉我歌名。
听到歌名,我微微扬起嘴唇。什么嘛,害我差点笑出来。
是在讽刺忘了如何飞的小麻雀停在我身边?很遗憾地,我还没忘记如何飞喔。我仍知道人类能简单实行的飞行方法……不,或许现在办不到。
要是办得到,我早就跨过公寓阳台的栏杆扶手,一跃而下了。
「但是听完你的故事,我在想……」
汤女故作神秘地闭上嘴,对我送出秋波,督促我接下去。
「……什么啦。」
「你比一般人更脆弱呢。呼呼。」她装出觉得很可笑的模样。
「……………………………………」拜托别这样嘛,干嘛直接戳在我的痛处。
我也有所自觉,才故意不提的呢。
我知道现在的我并非恢复冷静,而只是回到「第一天」罢了。这是第二次回归。得知长濑死去的当天我很冷静,有如现在,很正常。但是从第二天起,我开始失去景色的轮廓,变得无法不确认识现实。
我刻意不抵抗这个变化。渴望疯狂,努力让疯狂不停轮回。结果就是这种延命装置让我重生能力不高的心灵多活了一个礼拜。
但是今天我发现了,失去麻由的我无法继续回圈下去。
而且也惊觉能碰面的朋友一一消失的现实。
「我……」以一一杀死朋友的杀人魔为对手,「该怎么办才好?」
「咦?你打算行动吗?」
汤女装出意外口吻。明明没有兴趣,却愿意听我倾诉,不由得产生她或许是个好人的错觉。人啊,在胆弱的时候受人善待,真的会一瞬间就被攻陷了呢。
「一旦冷静下来,就会受到焦躁感驱策,总觉得不做点什么不行。」
能监赏汤女钢琴演奏的此时此刻,真的很宝贵。
因为她的演奏时不时走音,不至于让人完全平静下来。
「又不是你直接下手的,为什么你会感到责任?」
「……因为我的目标是美化委员长的宝座,必须在这种地方宣扬责任心。」
骗你的。啊—这种感觉有点令人怀念呢,是恢复正常的徽兆。
「换做是我,就算是我杀的也会佯装不知喔。」汤女小姐,您也说得太光明正大了。
说不定大江家的事件就是她下手的吧?虽然只是我的胡乱推测……嗯,但这才是身为杀人犯的正确态度吧。
要是冷静地如此开玩笑,会有人愤忾地说:「真是个胡来的家伙!」吧。
「我没办法像你分得如此清楚。也有人因心思太复杂而活不下去啊。」
「所以一旦悲伤,就得一直哭泣下去?」
「……我身边的人大多以跟我交换生命的形式死去。因为他们死去、被杀,所以我才得以活下去。看来很不幸地,我这个人不仅牛、猪、鸡,还得靠着消耗其他人的生命才能存活。明明我不是在食物链中位于人类之上,却光是为了存在于这里,得靠别人支撑。」
所以我需要别人。需要别人的「不幸」。
「但是没关系,我除了接受这种情况别无他法……就跟看过粉红小猪奋斗的电影(注:指1995年澳洲电影《我不笨,所以我有话说》)后,是否能摆脱不想吃猪排饭的感伤一样……对我而言就是如此。但是没关系,因为我已经决定如此过活,所以能够积极地对这种部分闭上眼睛了。决定曲解,正视事实』的意思,心无旁骛地只看着未来。」
汤女不回答,而是继续演奏着钢琴。啊,刚才明显弹错音符了。
「但问题是,死者换得的并不是我的生命,而是纯粹的负数。我对这种状况毫无抵抗力。他们因我而死,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所以我才会对我那笨哥哥的死……那么地动摇……」
说不定,这才是真正的「死」吧。
一切好处也没有,仅存在着减法,等号不成立的纯粹丧失。
一般人很坚强,明明得体验无数次这种死亡,却能正常过活下去。
我对于这种相当于纯粹丧失的死亡一点抵抗方也没有。
汤女即使在听我说完后,依然不张开嘴唇,而是优先挪动着演奏的手指。茜楞楞地看着我,但保持沉默。她变得比过去更会看场合了吧?
「我没什么话好建议你。我能为你做的就只有弹钢琴。」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型成为孤傲音乐家角色了?」
「你很烦耶。」汤女宛如一脸厌烦地要避开二手烟的人,懒懒地摇头。
「毕竟被人不负责任地叫你加油也很困扰吧?」
「嗯。」
我点头,汤女也点头。但是,话题并没有在此结束。
她缩着下巴,举起眼来,聚精会神地凝望着我。
「……但是从刚才起,你就一副很希望别人要你加油的表情呢。」
「这……」我用手摸脸颊与鼻子自我确认,「没这回事啦。」依然是扑克脸啊。
「你这张脸迄今骗过多少女人?」
「吵死了,我的谎话很差劲,没有人会被我骗啦。」
我能骗的就只有一位女孩。
「有谁相信骗子说的『我没骗人』呢……姑且不论这个,回归正题。既然你现在能清楚说明自己的状态,就表示脑袋很有条理嘛。别嫌麻烦,想做的事就去做吧。你的确算颇不幸了,事到如今还谦虚也没有用喔。」
……结果还是给了我忠告。汤女意外地很爱管闲事。
毕竟好说歹说,她昨晚也让我留宿一晚。
「……想做的事吗……」
即便下定决心,我还有时间解决吗?
相反地,这次我没有自信脱离已启动的回圈。无论是抱着多么高洁的决心出发,在跨越日期的瞬间,脑子又产生变化的话,或许我将会第三次陷入与幻觉的对话之中。我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走回头路了。
我真的能办得到吗?能够彻底完成想做的事吗?等一切都结束了,我能够回到不疯狂的日常生活吗?怎么想也超不可能啊。我现在的心情如假包换,但我无法保证二十七小时后依然如此。不管如何挣扎,当下的决心也只成为暂定。
「……即便如此……」我不想对现在的自己撒谎。
很不甘心。
我觉得很不甘心。这是我最初的想法。
也觉得悲伤。
亦觉得愤怒。
甚至有明确的杀意。
我明白这些都是由我内心涌生出的情感。
但是这些情感想要一口气向外宣泄出来。
如同红苹果的内侧,无数只无数只无数只无数只无数只虫子想一起钻出般。我害怕自己被这些虫子冲破,所以用名为「忘却」的刀刃插入身体。
刀子现在插在我身上,虫儿被利刃贯穿身体。
我的情感的真面目是虫子。从我幼年期开始,总是用虫子来譬喻情感的交缠纠葛。用我过去厌恶的、难以理解的生物来比拟。这样的想法让我成了一只工蚁。
虫子们迄今不知被我或周围刺穿多少
次。
但就算如此,虫子仍然没死。它们舍弃了被切断的身体,只留下应当存活的部分,随着时间经过逃离刀刃,又蠕动起来。「第一天」就是出现这种症状的日子。
虫子要求解放,向我这个宿主要求。
我现在想把身体交由虫子们处置,想顺从虫子们的意志过活。
但是,如果我拔起插入心脏的刀刃,囤聚的血液将会喷洒而出。
心灵的血液。
如果全都喷洒光了的话,我会变得怎样?
变成心已死的弱小生物吗?
好可怕。
好可怕。
人们害怕虫子,不就是因为心无所感的缘故吗?
「……呕恶。」由于太过害怕,胃液涌上了舌尖。
……我不需要翅膀。但是,趁我还是个人类时——
请给我比财富与名誉更抽象的事物。
「你决定好了?」我抬起脸的同时,汤女用如同游戏中确认讯息速度的话语般,缺乏起伏的语气问我。
「嗯。其实打一开始答案就确定了……为了我的——算是什么呢?暂定为朋友好了——为了吾友长濑的灵魂名誉,也为了其他被杀者的心灵祥和……大致如此。」
「你的话太抽象了,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说得没错。但是全部,我每一回都会将之实现。
我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够多的希望,要从底层找到期待并不困难。
如果小说化现象是真实的,我早就煞费苦心地实行原本很简单的那件事了。
就是活在现实中。至少在解决事件前,我不想再让心情悬在半空了。虽然很困难。
「如果说得更具体一点,那就是我想对犯人做出相同行为。」
在我良心不发疼的范围内——当然是骗你的——
「哦~」汤女平淡地回应后,「啊,对了对了。」很做作地补充说明:
「那个人不是头脑反应不好,就是个性不拘小节。」「是吗?」「他无法理解『人左内ノ木刂 千八日』的意思。」
「……噢,佐内利香吗?」硬将汉字拆开来念而已嘛。
「你合格了。我就认定他是邪恶的走狗,而你是正义伙伴吧。」
大江姊妹一起指着我的鼻头。茜的手上的乌龟也顺便……呃,请问您是哪位啊?可恶,我还是无法分辨这些乌龟。这是要我去学习当乌龟监定士吗?姑且把乌龟丢到车站的饮水处不管。正义伙伴在这城镇的土地上并不能轻松获胜,这个称号反而更使我不安。但是,似乎能成为我心灵的小小支柱。
我站起身,彷佛要甩掉烦恼般摇摇肩膀。右手还是动不了。
所以要跟左撇子的女朋友握手已有点困难。
但要跟右撇子的美丽女孩握手仍没问题。
干了一半的衣服硬梆梆地贴在身体上,叫人厌烦。如果有人愿意传授我一脉相传的暗杀拳(注:出自漫画《北斗之拳》),我倒想率先学习轻松破衣的方法。
「身为善良市民,见到杀人犯最好打电话通报警察。我看追求安心的我先作为市民代表,向公仆打小报告好了。」
「…………………………………………」你们自己也在躲警察吧?真敢说呢。
警察。奈月小姐。假如从一开始不发狂去拜托她,也许就能防止长濑以外的其他三名朋友之死。肺泡被乱七八糟的懊悔撑破。但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报警了。不能让警察介入。
因为这是「我的事件」。
不管从哪里到哪里,如何挣扎寻找逃避途径,从一端到另一端,彻头彻尾,都是我。
所以得请可靠的警察们秉持民事不介入的原则。
接下来我就要随心所欲地大干一场罗——
来学学小麻一下好了?
「……啊~」眼珠肿胀,近似陶醉感。晕眩感。这就是背负着必须与如同兄弟般一起长大、变成了吸血鬼的男人一战的命运的心情吗(注—出自《JOJO的奇妙冒险》第一部)?
糟糕得顺利极了,真的。
汤女扬起昆虫般的眼珠,抬头看我。
在心中放养虫子的人眼睛一向缺乏光泽。
「受到你的钢琴照顾了。」其他部分姑且不论,至少这件事值得我道谢。
这个像座小小剧场的穷酸小房间提供了我营造气氛的场地。
同时我也从她乱弹一通的手法学会了「放手去做」的气魄。
「不客气。就快吃晚餐了,我只是怕如果你还巴着不走就得请你一顿,所以想早早把你赶出门罢了。」
「为你下虚伪的真心话乾杯。」
摇晃着像个金属脸盆般装了大量雨水的胃部。
将小麻雀从空中放开。小麻雀为了减轻降临身上的重力,张开沉默至今的翅膀拍打空气。小麻雀伸展的翅膀,远比我在脑中描绘的想像图更大得多。
它的振翅让我想起在小学的饲养小屋里,把抱在手上的鸡放出去的瞬间。我直到那天为止,一直对被视为无法飞行的鸡群为何仍在身上长了翅膀感到很不可思议。所以我抱着一丝丝的坏心眼,试着把打扫小屋时出外的鸡高举过头放开。从我手中离开的鸡冷静地拍翅膀滑行,平安无事地降落地面。它们的翅膀并非没有意义。靠着退化的翅膀抵抗空气,才能保护本体安全。也许我该学习它们,奋力驱策我退化的「心灵」运作起来。
我不知道此刻的心情还能维持几天。说不定当破晓之际来临时,世界又会化为渗色、生锈、模糊的景色。我的脑子已经失去希望,有的只是无数的干涸思考残骸……既然如此,就以这个残骸作为肥料,让沙漠重新长出树林吧。
我不知道办不办得到。但至少我必须挺身面对。
至少这个事件必须由我来解决。
因为我总算有了从世界最小的象牙塔里逃脱的决心。
这里到处是缝隙与孔洞,只要有心,一定能简单逃离。
所以,今晚我还不能睡。
趁我还办得到前,将该做之事完成。
趁我还没完蛋前。
在玄关重新穿上刚脱下的鞋子。用力推开眼前没上锁的门离去。
外面还是一样下着豪雨,配上夜晚,路上乌漆抹黑,即使幽灵出现也不奇怪。
「……一般而言,故事如此发展时,眼前道路应该是万里无云的晴空吧。」
虽说现在这样更合乎「我」的本色。
敌人有两个:杀人犯与疯狂回圈。由内外夹击我。
作为我的对手很充分了。但对敌人而言,也许我还不够格当目标呢。
但这也是过去的事了。
「……好!」
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积极地将表示志向的抽象表现说出口……似乎是。
我总算复活,有如在月球表面自由地迈进。
开展于眼前的雨夜世界里没有道路,只有我的意志如阳光般充塞。
毫不虚伪的光芒。
「打算先去哪里?」
「我去去好结局一趟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