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白天却听到老朋友说梦话的现实令我头痛,我看着窗外。
可惜外头在下着雨,原本就阴郁的气氛显得更沉问了。
从老朋友口中听见「他」受伤的消息也成了打击,使我情绪消沉。
我向来抱持薯即使发生于陌生场所的事件,也要将之解决的气魄。
但现实却是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也应付不来。
放弃工作的老朋友,和虽着手进行工作,却应付不来的我自己。
承认我们两人之间其实没有差别,这算是一种放弃吗?
……不对,我应该认清事实后重新起步。
仅能一一处理自己所办得到的事情,这跟别人所做之事没有差别。
必须完成只有自己才能办到的事情,这样才对。
就跟「他」一样。
就像是不断不断地蒙骗下去。
于是我停止观望窗外,不带伞地奔向外头。
『看吧,果然来了。』
感觉窗户对面的家伙在嘲笑我,眉头自然而然地皱了起来。
【请别把我当成单纯的家伙好吗?】
『但你真的算是十分单纯啊。你说,我是谁呢?』
对方催促我快点决定。虽然我们看不到对方,但我伸出手来示意他等等。
喇叭跟早上一样破音,着实令人不舒服。
延续着清晨的梦境,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傍晚在公园里的事,意识很不明朗。那时我坐在秋千上,接着……我睡着了吧,大概。
宛如学校教室的墙壁、桌子和地板,只有天花板像医院,这个随意拼凑产生的梦境舞台又再次呼唤我来。温度似乎比上次更寒冷,皮肤冒出一阵阵鸡皮疙瘩。
【你是,呃……不是金子吗?】
『这就得由您来决定罗。』
语气有些装模作样,我认识这种人吗?没有人会称呼我为「您」,这种语气是受到什么影响呢?虽然想半天也想不到,总之得先决定这家伙是谁。算是这里的规矩。我觉得直接跟身分不明者对谈也满愉快,但感觉局促不安倒也是事实。因为我的事情被对方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却对对方一点都不清楚,以梦境而言,这种关系太不对等了,令人很不愉快,不是吗?这不是我所期望的,因此我现在必须确定他的身分。
我定睛凝神地望着人影,彷佛隐藏在绘画里的另一张图画逐渐浮现般,出现了某个影像。形象的构筑与观测。在我观测到的瞬间,在梦里就成了现实。
这娇小的人影令我感到痛苦,不由得垂下眼帘。
【长濑……透?】
『咦?是这样吗?我看起来像长濑吗?阿道。』
语气与声音一转,成了长濑的风格,后半的「阿道」似乎语带讥讽,除此之外都是长濑透本人的感觉。人影与发型也变化为长濑。就像用倍速观赏植物成长的影片一样,也像受到女巫之力而迅速茁壮的玫瑰荆棘一般,总之很神秘。
【这次的谈话对象是长濑吗?该说这让我感觉罪孽深重,还是……】
『啊咦咦?你好像讨厌我?』
【我才想问你呢,你不讨厌跟我对话吗?】
『嗯~该怎么说呢,这件事由阿道来决定就好啊。』
倒不如说,她不是现实的长濑,所以才需要由我来决定吧。这感觉真讨厌啊,在有选择余地时被迫要不断做出决定。坦白说,我觉得麻烦死了。
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连别人的心情都得由我来设定吗?这世界可真不方便。坐在窗户对面的家伙八成连脑子也不具备吧。
【死后的世界怎样?有碰见逝世的知名人士吗?】
我放弃决定,试着转成毫不相关的话题。长濑嘻嘻地笑了。
虽然透过破音的喇叭听来,只像是噪音。
『知道真相不会很无趣吗?死后的世界是种很美妙的谜团呀。』
【对我而言,想知道的、想解决的事情多如牛毛,我不想再猜谜了。】
『哈~尽量烦恼吧。』
长濑得意地笑了。我「唔姆姆」发出摩擦牙齿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的失败版。
【你果然很讨厌我吧?】
『如果你那么认为,就会变成那样喔。』
这个长濑比我认识的那个更聪明哪——她的回答让我有这种失礼的感想。
【讨厌我也无妨,但我不会说是我错了喔。】
『无所谓啦。倒不如说,会这么说的人我应该不会讨厌吧。』
的确是——我肩膀颤动了一下。胡乱脱下脚上的鞋子,踢掉,手撑在额头中心,手掌遮蔽了眼前,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像是模仿金子一样,发出「啊~」的窝囊声音。觉得臼齿摇摇晃晃的,咬紧牙关,渗出苦涩汁液,牙龈仿佛腐烂了似地。
『那么,你想跟我说些甚么呢?』
【……界王大人那边的修行真的很辛苦吗?】
『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啊!我死后还没经过半年啦。』
也是,但如果长濑在我死前完成修行的话,我多半会被痛揍一顿吧。
【如果阴间真的存在,我想害怕死亡的人应该会少一点吧。】
『但也可能会造成在现实碰上瓶颈的人失去吓阻力而纷纷自杀喔。』
【这也很伤脑筋。没有阴间比较好。】
随口说着违心之论。毕竟有阴间才令人放心啊。
『但是如果没有死后的世界的话,死了会如何呢?』
【嗯~……长濑不是知道这点了?】
『现实的长濑是知道,但是在这里的我并不知道啊。』
【这样吗?真遗憾。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啊,长濑。】
『……阿道想跟死者见面吗?』
【想见的人……不,我似乎到处惹了不少怨恨,可以的话我想避免会面。】
差点掰指头计算,想想还是作罢。接下来彼此都没开口,度过一段倦怠的时间。说是时间,不过基本上这不存在于梦中吧。我踹了地板,连同椅子向后倒。种种物理法则似乎从现实输入至梦里,我匡啷匡啷地摔倒了,而且还很痛。
但比起理应直接受到冲击的背上,不知为何反而是腰部与后颈部更痛。并非突发性,而是逐渐渗透般的疼痛。倒地的声音随即穿越我身边,蒸发似地消失了。我维持这个姿势静静地躺着,开始连自己是否躺着这件事也逐渐模糊,眼前逐渐发白。
但是与视觉相反地,耳朵深处似乎传来一阵阵咚咚咚的跳动声,维系着我的知觉。我试着以眼睛追寻那股跳动声,呃,虽然实际上办不到,但我试图让眼珠子左右转动瞪视,就这样,脑子也开始活络起来,天花板再次变得明确,喇叭声也随之嘈杂刺耳。虽然声音依然不正确,但大体听得出在说什么了。
对于喇叭放弃职责一事,我也勉强能露出苦笑了。
【呐,至少告诉我一件事吧,阴间有重力吗?】
将想到的问题直接说出口,『唔呣?』长濑的人影歪头不解。一倾斜,看起来就像是随时会崩解掉落,消失在地上。不明确的人影惶然不安地动个不停。
【我在想,如果阴间没重力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飞上天了。】
『呃~……但是,那样真的算飞行吗?那只是自己浮起来而已吧?』
【但总比掉落好吧?】
『论点偏离了啦。』
果然这个长濑比标准长濑更聪明,吐嘈很精准啊,我觉得有点有趣。
【能在天空飞行的话,一定很多事都会变得很愉快吧。】
『咦?难道说你每天都活得不怎么愉快吗?』
【有小麻在,也算满愉快的。但我想要更多戏剧性的变化啊。】
『满愉快还不够满足吗?你真是个奢侈鬼啦,奢侈是大敌啦。』
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啊?被人宣导要节约,我反而很刻意地夸张大笑了。我的笑声经过喇叭传出,像是被切成一段段的,听起来非常聒噪。啊,原来如此,这样的话平常不笑比较能受女生欢迎吧,我发现了这个不太重要的事情。虽然是开玩笑的。
【虽说,就算能飞……也离不开地下室吧。】
原来如此。这个房间的宽阔程度,跟「那间」地下室或许有点相似。当时是在黑暗里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那间」地下室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我的肇始之地。若是再加上窗户的另一头,尺寸应该就刚好相同。
【原来如此,已经深入内心了吗?】
那个空间在小时候的我看来,应该会觉得更宽广一点吧,但是却无路可逃。不管逃到哪里,都会被彷佛恶意的具体化身所压扁。唉,总觉得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又头痛起来,呕吐感也不断涌上,但是在梦中能吐吗?体内的微生物也会作梦吗?
我现在真的是在作自己的梦吗?
【……………………………………………………】
不,这应该没有必要描写……总之算了。
即使能在被围起来的世界飞行,也会瞬间就撞上天花板而结束。
所以,为了要变得幸福,我真正需要的不
是飞天的能力。
而是打破又黑又硬的厚重墙壁的力量吧。
……不管是哪个能力,还不都得是Z战士才办得到吗?这个要求也太过分了吧。我握着拳头感到愤忾。
『哎呀哎呀,你似乎也是烦恼多多嘛。』
长濑对我开口。不,与其说长濑,更像一开始那个语气装模作样的家伙。
『只不过,你所抱持的种种疑问,我想再过不久你就能知道答案了吧?』
【为什么?】
依然躺着的我抬起头来看窗户,长濑的影子彷佛溶解般逐渐变小,像蜡烛一样,只有头发的部分摇曳,其他愈来愈萎缩。仔细一看,连分隔两侧的墙壁也产生了裂痕,显而易见地向我宣告这个空间的结束。梦又将迈入尾声。
眼见结束到来,逐渐崩坏的长濑对我露出嘲笑的神情。
她的笑法实在……实在是很讨人厌啊。
跟「那家伙」的笑法可说如出一辙。
只有嘴巴被特别强调的小小人影,最后向我招手。
因为啊,阿道你也很快就会来我这边罗——她说。
「……很不幸地,距离那个时期还早得很哪。」
我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反驳,接着硬将闭着的眼皮掀起。
「即使那真的是你的期望也一样。」
往前弯折的腰部与背部阵阵酸痛,果然是坐在秋千上睡着了,就我来说算很灵巧的睡法。「呜嘎!」脖子后面也很痛。
对了,小麻呢?看了身边的秋千。叽叽地睡着了。正确而言,是小麻在秋千的老旧锁链发出叽叽声的左右微晃中,闭着眼睛睡着了。连呼吸也感觉不到,乍看就像一副尸体。困扰的是,不管看几次,说服力都未曾衰减。
我离开秋千,试着确认小麻的安危。虽然肯定没事,但我需要心灵的安稳。手贴上口鼻,极微小的呼吸搔动手心,我才总算放心,垂下僵硬的肩膀。回到秋千,锁链又叽叽作响。
浅紫色已盘据天空,椭圆形的紫色与彷佛云霞般奔流的夕阳掺杂糅合,厚如云层般的紫色背后,有着橙色熊熊燃烧,这般景色令人静不下心,就好像两边随时都可能吞没我一样。
风变冷了。彷佛要将秋千的老旧涂装撕下似的冷气袭来,我不由得又用力握住锁链。夜晚即将到来了。就这样,一天又将结束了吗?我将上半身往前倾,对这事态感到傻眼。就算我再怎么悠哉,也该开始带点紧张咸与使命感行动了吧?
「……这样子真的好吗?」
可能得重新思考现在自己该做什么比较好了。但在这之前,我还是先从包包里取出上衣,披在小麻的肩膀上。小麻依然没有醒来的徵兆,从头到尾没有表情,但她应该只是玩游乐器具玩累了而已吧。的确,连肉体劳动负责人的我也累了哪,好像整整动了一年的身体。可是相较之下,这些欢乐却仅仅一天就会消失。也许效率很差,但所谓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也有人只为了几秒钟的幸福而活。是的,例如像我就是。
摇动秋千,用力抓着好像快坏掉的锁链,让身体荡了起来,逐渐加大弧度,与重力相抗衡。呼轰……呼轰……气流扭曲的声音从我脸颊旁穿过。锁链吱嘎声严重,令我每一次在钟摆运动昀顶点瞬间停止时,都担心锁链会不会断了。特别是在站着全力摇晃时更是如此。像这种游戏器具是否考虑过大人游玩的问题?
但同时我也期待着,如果当荡到最高的顶点时锁链断掉的话,我会不会朝向天空飞去呢?这种不瞻前顾后的期待,驱使着我不停摆荡。
公园里只有我荡秋千的声音响着,旁边的道路上也几乎没有人通过。或许是受到连续杀人事件的影响吧,街上人烟稀少。在这个杀人事件正在发生的小镇上,我们这样悠闲地荡秋千真的好吗?该做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答案只能靠自己获得。即使接受别人引导,也只能到达别人自己得出的正确解答。当然我并不是在说那是错的。甚至可以说,大体而言那多半是正确的。如果不是在只有自我满足的梦中世界,而是在与别人有所关联的现实中想要展开某种行动的话,比起自己,对他人更有意义的选择还比较有价值吧。
但是比起他人,我更喜欢自己。我希望我的生活能随心所欲,所以我现在才会像这样,「我正在荡秋千喔——!」卯足全力用脚掌施力,甩荡身体。
喀锵喀锵,像是巨大虫子的呜叫,锁链的哀号更严重了。摇动的幅度不停沿着相同轨道,愈来愈大。让我联想到去九州或是某地时搭乘的飞机起飞前的情况。之后,秋千有如游乐园的海盗船一样绕行世界。
接着,「就是现在!」脑中彷佛有道光射入的瞬间,我尽全力伸长了手脚。
我飞起来了。
由秋千上跳起,放开锁链朝向紫色天空起飞。舍弃行李与小麻与目的与小镇与「那家伙」,舍弃了一切,陪伴着将要来临的夜空无尽翱翔。我如此期盼、祈祷。我的身体以像个特技表演者的姿势画出一道抛物线,坠落。
由于在空中转了半圈,左肩胛骨与地面激烈冲撞。「咕,呃,呃!」身体分三阶段摩擦,在地面滑行。可能是中途撞上突起的石头,右脚剧烈刺痛。努力扭转身体,也无法抑制冲力,滚呀滚地,夸张地转了好几圈,最后撞上单杠支柱才总算停止了。不小心将漫天沙尘吃进嘴里,赶紧将它吐出去。
笨死了——当我心里想着这句话,痛楚也总算开始退去时,时间已经过了几十秒。
在这段时间,紫色吞没了橘红,微暗的夜晚悄然降临。
吐气,无数次吐气。接着我回想着飞上空中的那一瞬间,什么也没有。跳跃至半空时的我的感觉,身体一点也记不得了,只留下作为愚蠢象征的疼痛仍然蔓延聚集,使我陷入呼吸困难。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想哭,且被人看见哭泣的模样会令我感到羞耻,我又把脸深深地藏入兜帽里。抓着帽檐,等候奔流向外头流窜离开。
可能是衣服底下有好几处擦伤,皮肤像灼烧般火热。擦伤,我有多久没在身上留下这种痕迹了?万一「那家伙」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话会怎么样呢?他会不犹豫地立刻剌杀我吗?还是会一脸受不了地伸出援手,搀扶我起身呢?不,后者绝不可能。
不论命运怎么挣扎,我跟「那家伙」都不可能成为朋友。
更像是「毙了你喔!」年轻人间常有的那种火爆气氛吧。
……不久,身体恢复到尚可活动的状态。疼痛与火热也都进入能够忍耐的领域。
这时我立刻撑起身体,拍掉衣服上的泥土,靠着毅力忍耐疼痛,吸吸鼻子,抬起头来,回头见到秋千依然在不规则摆荡,隔壁的小麻也依然安稳地睡着,夜晚悄然从背后伸长了黑影。
「叫小麻起来,去买晚餐好了。」
这一定是现在的我所该做的事吧。只要我还是我。
该做的事情虽然知道了,钱包里头却凄惨无比。「好空啊——」看着钱包,一边抱怨一边决定了今晚还是在超商解决食粮问题,好歹比地瓜好吧。
「嗯……」
小麻似乎还很爱困,揉揉眼睛,一副别扭的样子。脚几乎不动,是被我握着手拖曳的状态。沙沙,背后传来像是拖着尸体走路的声音。
从都市搭电车回来的上班族与大学生从车站流入街道,贯穿小镇中央的马路与两侧人行道变得很热闹。我心想:「岂能输给这些人潮。」抬起下巴,眼神凶巴巴地走在路上。马路旁的水果店的照明照亮了我们两个人。在店内剪指甲的大叔瞪了我们一眼,自然地我也回瞪他,他立刻转头。什么跟什么嘛。
「大人真是莫名其妙。」
虽然我这个年纪,就算是好懂的大人也会觉得火大。
来来去去的人们、擦身而过的人们、挺直腰杆的家伙、驼背的家伙、欢欣的家伙们、孤独的家伙们……人们脸上带着种种表情,但是只有少数人会留心走过身边的人的表情。如果是美丽的女孩子——不是我爱自夸,与睡眼惺忪的小麻擦身而过的男人们,不少人惊艳于她的容貌而频貊回头。在他们眼里,脏兮兮的我们看起来像什么?离家少年们?
超商在哪里啊?我略显弯腰驼背地暗自抱怨。我对车站前的地理环境不怎么熟,平时也不是天天搭乘电车,民这里还到处施工,白痴也似地乱挖乱改地面一通。工程持续到晚上,电钻削切地面的巨响与震动阵阵传来。
为了逃避正在指挥交通的红光,我随便找了条道路钻进去。管他三七二十一,总之先前进再说。忘了一路上留下面包屑,待会儿是否能回到刚才那座公园也有问题。
唉,我有时做事不瞻前顾后的部分曝光了。嗄,我老是这样?少罗唆。
漫无目的地继续走,开始让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背也益发更驼了。陡然间我顿了一下,行李——更正,是小麻变重了。我试着拉扯,但她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小麻的脚主动想要留在现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停止。
回头,「怎么了?」开口问的同时,绿色光芒闯进眼里。上面楼层全暗,唯一亮着的大楼一楼有一家书局在营业。彷佛
有股霉味飘散过来似地。店内有个一脸疲倦的阿伯,拖着腮帮子边看电视边打盹。
「这家书店怎么了吗?」
我望着依然一副想睡模样的小麻,出言询问。小麻表情呆滞地指着书局脏兮兮的看板,噗嘶噗嘶乱七八糟地大口呼吸,向我央求。
「要买图画书——阿道念给我听,呃……有约定过喔——很久以前——」
唔,怎么听都像当场才冒出来的约定耶。
「书吗?呃,不过没钱了。先解决晚饭比较重要吧?」
我挥动双手,表示钱包空空如也。实际上也真的见底了。明天起该怎么办?
……虽说也早就打算好了,只要做跟之前一样的事即可。
「小麻不要吃饭——想要图画书——」
紧紧拉扯我上衣袖子。唔喔,小孩子的耍赖,而且也不像是会放弃。尤其她刚醒来,更是彻底任性起来。但是我也不想多浪费钱,既然如此……
「……我知道了,你先在这里等一下。」
费心从被拉扯的衣袖上扯下小麻手指。「唔唔——」打着哈欠,站在道路发愣的小麻令人不放心,引导她到书店的灯光下,让她在那里等候。
「如果不认识的人要带你走,不可以跟着去喔——」
小麻抢在前面,把我想叮咛的事情说出口。「是是。」我回答。
基本上店内都是不认识的人吧?
进入店内。店内有点冷,光量却很多,给人一种莫名不搭的印象。「欢迎光临……」阿伯没抬头,只含糊不清地打了声招呼,看来他比起买卖更重视睡眠。这倒恰好。我一直线地朝向图画书区去……喂喂,给好孩子看的图画书区竟然陈列着A书耶,搞啥啊。仔细一看,隔壁书架上也塞满了A书。
「A书专门店?」
这种黄色商店居然悄悄地存在于这个偏僻小镇上,差点受到冲击,但现在并不是对事态感到佩服的时刻。可恶,就算是放错也好,难道这么多A书里面,居然没夹带半本图画书吗?我由上而下逐册检视,总算在书架最底下找到了一本彷佛受到放逐的图画书。
什么啊,果然还是有卖剩的图画书嘛。我弯下膝盖,抽出一本,若无其事地藏进上衣里。这笔钱我支付不起,但小麻又想要图画书,合理地思考后,我只能这么做了。如果还有其他选择,真希望有人来告诉我。不,还是算了。
我不想后悔。
但是如此轻易地干起坏事来,我脑子的螺丝八成也松掉了。
唉,这也没办法。甚至事到如今才讲这个也太慢了,早上才刚踢破门呢。
藏好书本,悠悠然地走向外面。「谢谢光临——」阿伯有气无力地打招呼,我向他点了个头致意,并在心中嘟囔:「对不起,如果我成了亿万富翁就回来还钱。」话说回来,要有多少钱才是亿万富翁的最低标准呢?不知道,那就没办法还罗。
所以说,书店阿伯啊,只能请你放弃了。真遗憾。
「……给你,图画书。」
将弄到手的书交给小麻。封面以童话风格描绘着山羊与狼,一旁有个大声骚闹的少年。这大概就是俗称「狼来了」的童话吧。刚才随便拿了一本,没仔细挑选内容。接过图画书,原本睡呆了的小麻,眼睛也愉快地眯细了。
「啊,这本图画书的故事小麻没看过。阿道眼光超古德——」
小麻兴奋地称赞我,这感觉还不赖。应该说让我得意洋洋。碰上免费得来的满足感,偷书的罪恶感变得荡然无存,我意气风发地重新握着小麻的手,朝黑夜的大街而去。超商……超商……怪了,怎么都没有啊?豆腐店滚一边去吧。
「嗯——?」
将图画书很宝贝地捧在胸前走的小麻,又露骨地表示疑问。
「这次呦矢奢摸素(又是什么事)?」
我边模仿外国人语气边回头。下一个要求又来了吗?脸颊开始阵阵抽搐。但似乎并非如此。小麻频频歪着头,观察我与夜之街景。
「嗯——哔——」
「怎么了?」
「没事,不用在意,别管这个了,阿道,读图画书给我听嘛,快点——」
小麻缓缓摇头否定并催促我。看来当成下一个要求而心生警戒也不算错。我眼睛追逐奔驰离去的汽车尾灯,张开嘴唇。
「吃过饭再读吧。肚子一饿,晚上睡不着啊。」
虽然小麻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如果放着这孩子不管,大有可能什么也不吃地一直睡到饿死吧。虽然说,她这种部分也很令人怜爱。
「那就——快点——」
「是是……啊,真是的,不是超商也无妨了。」
随便找一问看起来就是以便宜为号召的大众餐厅进去算了,也许比在超商买一堆饭团、三明治更划算。沿着马路走在人行道,经过我们身边的警车让我胆颤心惊,在街上徘徊一阵子。
结果,总算找到一家餐厅似乎符合妥协后的条件。金太郎发型的女孩子抱着大碗公盖饭的看板映入眼帘,停车场上胡乱停放着小货卡跟脚踏车。
「我们吃这家好不好?」
姑且还是向小麻确认。小麻「嗯」一声,短促地点点头,立刻拉着我的手要进去。看来她很想早早解决晚饭,开始图画书朗读。我尊重她的意志,走入入口处炫目的光芒之中。不同刚才的书店,入口是玻璃自动门。
「欢迎光临——!」
与书店不同的部分,由这个很有气势的招呼也看得出来。动作俐落的店员阿姨开朗地欢迎我们。这似乎是一家自助式的餐厅,入口附近堆着黄色餐盘。连同小麻的份,我拿了两个餐盘,在摆着美食佳肴的餐桌上回绕。
为了省钱,我自己装了一大碗饭,只拿了一小碟炸花枝圈,这样足以填饱肚子了吧。小麻又会选什么呢?看了一下隔壁,她没挑选菜肴,而是高举着不知哪来的汤匙。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还将之递给我。
「给你,阿道用的汤匙。」
小麻把塑胶汤匙放到我的餐盘上……我有筷子了耶。
「我好像完拿被当成小孩子了?」
我耸耸肩,小麻鼓起腮帮子。发现她可能是因为没被夸奖而不高兴,便摸摸她的头。「呣呣……」多少减轻了不满神情,但取而代之地,她又歪着头表示狐疑。
「嗯?」
我温柔地(不确定是否算是如此)凝视小麻的脸,想知道她的疑问是什么。遮蔽左右的兜帽在眼睛两端晃动。小麻像只猫一样眯起眼睛——
「喵——」
叫了。因为很可爱,光是这样我什么都能原谅。
不管是我的罪恶或猪头脑袋或迷惘程度,在这一瞬间都有意义了。
会如此确信,我想我说不定是最有可能获得幸福的人之一。
在餐厅里大快朵颐了米饭,回程有点迷路而惹小麻生气,安抚她,又被痛打一顿,最后总算回到白天玩耍的公园时,时钟指针已经显示着八点半过后。公园里没有其他先来的人物,空旷萧瑟。我们可能是踏到了落叶上,脚步声沙沙作响。秋虫四处呜叫,东张西望,每一步都担心会不会有褐色昆虫飞舞。遗憾的是,飘浮在半空的,只有某种类似白色碎线的东西。
我偶尔会看见这种东西,不知道是不是眼睛上的污渍?
「快点朗读图画书啦——」
「好好,我要读了,先坐下吧。」
快步走向长椅,只有那里有街灯照耀。
小麻「咚~!」滑溜地转一圈,坐上长椅,接着砰砰拍打,催促我快点坐下。我听从命令,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长椅的冰冷传到屁股上。想到今晚得在这里度过一夜的严酷事实,心情就有些低落。若只有我自己,要我打地铺也无妨,但我不忍心让小麻在外露宿。
「当当~」
小麻猛然掀开图画书,劲道太猛,两端传出撕裂般的恐怖声响,不过还是就这样把书递了过来。看来朗读人是我。我接过之后,阅读图画书第一页。「……唔。」
这似乎是一篇改编自〈狼来了〉童话的创作图画书。作者是个日本人。我见识不广,没听过插画家的名字,但原案创作者的名字倒是有点印象。
作者名为「Kai Shouko(注:指「甲斐抄子」,女大学生作家,为作者另一部作品的登场人物)」,可能因为是图画书,所以写平假名,不过她应该是一名女性作家。我只有读过她的出道作品,像是要藉着生涩难读的文笔来唬人的作品风格,并不是很合我胃口。个人认为故事还是像图画书这样简单易懂最好。
「呃……我看看,首先是……还算满久以前……」
于是我就在这夜晚的公园里朗读起图画书了。
简洁说明故事的话,内容如下:
某个村庄里有个说谎的少年,有羊群,但是没有狼,狼被人类猎杀殆尽了。只剩下和平度日的村人与羊,还有少年。
少年觉得很无趣,因为不管他对村人撒什么谎,也没人会惊讶上当。少年以说谎为乐,但他苦心想出的谎言一个个均眨眼间就被村民识破。少年个性很单纯,也因此觉得骗人很有趣
。
少年心想:既然没办法骗人,那就骗羊吧。少年披上被猎杀的狼皮,跳进了畜养羊群的栅栏里。一开始,羊群吓得四处窜逃。
少年很愉快,因为很久没有生物被他吓到了。少年开始得意忘形,三番两次披上腥臭的狼皮吓唬羊儿。村人发现了少年的恶作剧,对他警告,但少年当然不肯听劝,反而更加得意忘形地开玩笑地袭击村民,令村民感到很受不了。
少年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子。但是就如同狼被灭绝了一般,事物终究有结束的一天。羊群们开始对狼不以为意了,因为披着狼皮的少年并没有造成实际危害。
少年再度感到无趣,既然羊儿不再害怕,继续披着腥臭的狼皮也很愚蠢,便将狼皮抛到森林里,不得已回到普通生活。
少年这时还没有发现自己的错误。少年的工作是放羊,一大清早就要在冰冷天气下工作令他感到很厌烦。但是他也只有这项工作可做。
作为吓唬村民的惩罚,他被迫接下这份苦差事。虽是自作自受,但少年其实没什么反省,比起不辛苦又不快乐,他宁可辛苦一点也要得到乐趣。
愚蠢的少年至这时仍没有发现问题。等他去照顾羊时,羊群便一起做出了反应。一见到少年的身影,羊儿发出奇妙的嘶鸣。少年对于这种不自然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却没发现因为自己每天都披着狼皮,皮的腥臭味已经渗透到身上了。少年现在成了一名身上充满了狼骚味的人,成了名符其实的狼少年。
少年这时才总算发现了羊群惊怕与警戒的原因。当少年披着狼皮时,即使没造成实际危害,羊儿还是会害怕随便对大野狼动手会被吃掉。但现在,站在它们面前的是个脆弱、负责照顾它们的辛苦少年,身上却有狼骚味,这令羊群感到困惑,并产生了敌意。少年察觉羊群的敌意,想要逃跑,但已经太迟了。
少年受到了羊群袭击。羊儿或许想替过去被狼吞食的同伴报仇,也可能出自于自我保护。不管动机如何,羊群集体攻击少年,把他推倒,从四面八方冲撞、踩扁他。少年全身染上羊骚味,拚命挣扎,不知呼喊了多少次救命,但村人仍然在梦乡中,没人发现。不,即使听见了,恐怕也没人相信少年的话吧。毕竟狼已经不在了。村子附近早已不存在会攻击少年的生物了。
少年最后死于羊群的攻击之下。少年的尸体被羊群所推挤,拖扯到栅栏外,被带到了没有村民会发现的地方。后来,村民们当然发现爱说谎的少年不见了,但也只以为他又在恶作剧。
可是又过了不久,原本被村民猎杀光了的狼从其他区域逃到村子附近。狼被少年尸体发出的血腥味与腐臭味所吸引,出现在村子里。当少年的尸体被啃蚀干净后,狼又在栅栏里发现了新的食粮,那就是变得见到狼的模样也不知立刻逃跑的羊群。光一副少年尸体还不足以填饱肚子,饥饿的野狼群起攻击羊儿,村子立刻陷入一片骚动之中,村民的尖声惊叫则是紧接在这之后。
少年最后不仅唤来真正的野狼,还带来了惊惧与恐怖。于是,据说少年的「名字」就这样在村子里流传下来。
「……故事到此结束。」
「咦——结束了吗——?狼之后怎么了——?」
小麻对刚朗读完毕的图画书结局表示不满,但图画书的书页已经到底了。
「应该同样被杀死了吧?既然村子还继续存在的话。」
「啥——」小麻扬起眉毛抗议。她似乎较喜欢狼群获胜繁荣的结局。
「由专业图画书读者小麻看来,这个作品真是业余业余呀。」
「是喔——早知道就选别的了。」
我不会吐嘈说:「哪来的专业图画书读者啊」喔!
还有,以图画书而言是否算是很稀奇我不知道,最后有后记。作者曰:「凡事中庸为上,豆沙饼的熟成也要适可而止,否则会食物中毒而住院喔。就像我一样,咕嘿——」
底下画着一张风格逗趣、躺在病床上的女性图画。喂喂。
「但是~阿道的朗读很高明,所以原谅。」
小麻嘿嘿笑了。「承蒙喜爱,感激不尽。」我恭敬地低下头。
小麻比出胜利手势,以彷佛要戳烂我眼睛般的气势伸了过来。
「今天是整整一天阿道日帕特兔(part2)。」
「是啊。所以也是整整一天小麻日。」
「嗯嗯。」小麻满足地点头。彷佛连梦境也一起大块朵颐般,脸颊鼓鼓的。
「希望明天也是这种日子呢。」
「……………………………………………………」
我今天度过的是只有两人的世界。只有小麻与我,度过了整整一天。
我相信这一定就是她唯一期望的事情。这件写成算式的话,简单到不只小学生,恐怕连幼稚园生也能理解的超单纯之事,却是从本应复杂无比的人心中所生。
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断增加,但我并不觉得讨厌,就只是叹气。我从现在起,每天都要过着这样的生活吗?假使不用担心金钱问题,我的世界会变得只存在着小麻,每天互相凝视,以彼此为中心绕行吗?……这样真的行吗?
即使考虑到现在是紧急时刻,没有多余时间谈论愉不愉快、辛不辛苦的问题,我也无法赞同这件事。虽然与昨天相比,今天的我确实已变得更平稳,我忘却了自己过去曾经做了什么,就只是让小麻牵着鼻子走。干脆明天也继续下去的话,我说不定会从种种藩篱中获得解放呢。
果然不管到哪里,小麻对我而言恐怕都是种救赎啊。不,肯定是。
但如果我把一切都放着不管,忘怀了所有事情的话,或许对小麻而言,阿道依然是阿道,但对我而言,我心中的阿道形象却再也无法维持。我想维持我的自我,留在小麻身边。
我没办法放任「那家伙」不管,若无其事地活在这座小镇上。但是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跟小麻活在她所期望的两人世界里,倒也不坏。
这是出自真诚、没有说谎的「阿道」的真心话。
盖上图画书,暗中下定决心。唉,所谓的觉悟,就是当场产生,当场用掉就很够了。不管情绪在当下那一刻显得激昂或平静都好,我们只要追随着它行事即可。
沉浸在这种老生常谈的结论里,我呆然望着公园深处。
「但是,呣——」
突然,小麻肆无忌惮地乱摸我身体一通。冰冷的指尖在我皮肤上滑动,很痒但也挺舒服。小麻依然抚摸个不停,很想问「我也能摸你吗?」却说不出口。总觉得小麻的眼皮有点沉重。
「真的好奇怪啊——真是奇怪啊——」
「咦,什么意思?在唱歌?」
「诺(No)~」小麻喀啦喀啦地左右歪头否定我,一边甩着头发,动作非常激烈,害我脸色发青地担心她的头会不会因此断掉。就像是某种奇妙的舞蹈。
我看着她,突然打了个冷颤,有种说不出所以然,却又不可思议地厌恶的预感。就好像背上有毛毛虫,不,是整个背部变成了毛毛虫与衣服摩擦的感触。腰间一带发热,彷佛随时会软脚。无法掌握位置的刺痒感在皮肤上疾驱。与课堂上,老师一一唱名叫同学起来拿回考卷,我完全没有自信,却即将轮到我的感觉相似。小麻带给我这般焦躁感与排斥感,使我冷汗狂冒。
接着,小麻开口:
「我说啊——」
「嗯……」
「为什么阿道从昨天起就一直用右手呢?」
「……咦?」
一瞬间搞不懂小麻问题的意思。右手?不是本来就在用吗?
「最近的阿道啊,都是用左手跟我牵手喔——」
小麻鼓起腮帮子,像是在抱怨「你真是不内行耶——」。接着「像这样啊,这样——」抓着我的左手用力挥动。我的注意力连同上下左右被甩动的左手一起被耍弄,令我烦恼眼睛该看哪里比较好,疑问的环圈一一转动。啊——呃……咦?咦?
「叭叭——」
彷佛说「错误回答」般,小麻发出独特的效果音。
接着,笼罩公园的静谧气氛忽然被打破,一道影子规矩地由入口走进来。
「呼呼……
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咕哇!」
倒下了。呼吸急促的「那家伙」抵达公园的瞬间,脚滑了一下,整个人侧翻摔倒。亲身研磨沙土的声音响彻了只有我们的公园。未做出保护动作,身体侧边狠狠撞上地面的那家伙边摇晃边起身,似乎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伸出左手,以手指拨弄地面,试着支撑彷佛随时会跌倒的身体。几乎可说是体无完肤,呼呼的喘息比变态更激烈,这家伙究竟是为了干啥而来啊?明明是我认识的脸孔,却充满了谜团。
乱七八糟且污秽的头发,因为不断奔跑而变得凌乱的外套,与严重的黑眼圈
。
咬紧牙关,强忍着急促呼吸,以及布满血丝的混浊眼珠子。
整体脏得就像浸泡过泥水一样,而且在黑夜中看起来就像浑身浴血。
但是……
「……原来如此。」
看了他的模样,我理解了一件事。
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的那家伙……
「右手」很不自然地垂着。
接着,他将握着某物的左手伸出。
我彷佛从他伸出手的方式当中,见到了「长濑透」的左手。
「总算找到好结局了。把麻由还给我,你这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