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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谢谢你,我正好想喝绿茶。」
那个人将原本落在文件上的视线抬起来并微笑。虽然为了不打扰他而轻轻将茶碗放到桌子边缘,但最后还是被他发觉,使他中断了工作。
「您根本不必向我道谢……请您继续。」
虽然鞠躬之后就离开桌边,不过他却咀嚼着能独独为那个人泡茶的喜悦。
这里是放学后的学生会办公室。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两人单独度过安静的时光了。窗户外面逐渐变成暖色系的叶子正如伸懒腰般缓缓摇动,这是个安稳的午后时光。
突然,那个人呼唤着:「安德烈。」
「你何不过来这里一起喝茶?」
他一看之下,发现原本堆在桌上的文件已经收拾干净,桌上为此清出来一块地方。
「是的……那么就恕我失礼了。」
礼一点点头,率直地照办。
——安德烈。
第一次被这么称呼是在高中入学典礼那天,所以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一年半啊。
不过,安德烈之心萌芽的时期,却是在更早之前。
(其实那个时候我根本连「安德烈」这个名字的意义都不知道……)
礼一回忆的同时,隔着茶碗里冉冉升起的热气,怀念地望着那个人。
*
那是在他小学二年级的夏天。
虽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他曾经在祖母工作之宅邸的夏季别墅住了大约一个星期。
「请你千万不要跟少爷吵架喔。要是你做出让少爷受伤之类的事情,祖母我就活不下去了。」
那栋别墅位于避暑地,祖母在房子门口等着礼一,然后一开口就说了这句话。对好久没见面的可爱孙子说的话并不是「你长大了呀」或是「你最近好不好」,这让他很讶异。
祖母即使在夏天依旧整齐地穿着和服,而她因为处于工作模式所以眼神比平常更严格。看来祖母在主人的主宅里也负责管理家中一切大小事宜,这应该并没有言过其实。
「你乖乖在这里等喔。」
祖母说完就匆匆走进房子内侧。
礼一独自被留在一进玄关之后的大厅,他仰望着挑高天花板,同时已经开始后悔了。虽然父母对于祖母提出的要求认为「求之不得」并接受,可是他并没有乖乖服从。后来,他因为被「那里有很多树,一定有很多锹形虫与独角仙喔」以及「可以在那里完成暑假作业里的植物采集功课喔」之类引诱的话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避暑地的别墅」这个词,只会让他联想到小小木造房屋般的建筑,结果来了之后才发现是一栋看起来很有威严感的大洋房。老实说,他没有自信能在这种地方忍耐一个星期。
但是,他再怎样也已经追不上父母送他来时开的车子。现在想起来,祖母之所以急着把父母赶回去,大概就是因为怕礼一改变心意说「我要回去」。真是被摆了一道。
就在他叹气的时候,某个地方传来声音。
「你就是阿富的孙子吗?」
「咦……是的。」
礼一一边寻找声音的来源,一边回答。阿富的确是祖母的名字。
「这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那是一扇画框般的窗户,画框里面端坐着一涨由外朝内望的小孩子的脸。那是一幅人物脸部位置过低、平衡感很糟糕的肖像画。
(……那就是少爷吗?)
对方勾勾手指要他过去,他走近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白净且长相端正的漂亮小孩。
(不对,是女孩子吗?)
既然如此,应该是附近人家的小孩吧。就在他思考的时候,对方提出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的名字吗?」
「当然。」
就在他准备开口说「安藤礼一」的时候,背后传来「小一」的呼唤声。他一回头就看到祖母一脸可怕地站在面前。
「你在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乖乖等着吗?」
被祖母纠正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现在的位置离祖母说的「这里」非常远,已经来到屋子内侧了。他本来应该待在玄关,结果这里却有茶几与沙发等物品,完全就是客厅里面。
「呃,那个……」
他呆呆站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时祖母后方传来声音。
「阿富,不必这么严格,毕竟他还是小孩子。」
「夫人。」
慢慢往这里走过来的人,是个将和服像披肩般披在衣服上面的漂亮女性。总觉得她很像某个人。对了,就是像这个孩子。他往窗户下方看,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影了。
「小一,麻烦你啰。这栋别墅附近的人家都没有男孩子,请你当我儿子的玩伴。」
「……」
礼一心想,这名女性之所以看起来像洋娃娃,或许是因为缺乏脸部表情。夫人虽然用言语欢迎他,可是却没有笑。
「小一,怎么不回答。」
祖母催促着他,于是礼一才急忙点头回答:「是、是的。」
「对了,不知道小优在哪里?」
夫人四下张望。
「是的,刚才少爷说要读书,叫我们不要进去房间。」
请问要怎么办?祖母请示夫人的意见。
「唉呀,可是小一都来了,你去叫他吧。你告诉他,就算稍微丢在一旁,书也不会不见。」
「是的,那么我立刻去。」
祖母低下头的时候,上面传来声音。
「阿富~~不用了。」
往上一看,发现刚才那个小孩就站在楼梯的中段。
「母亲说得没错,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
那个孩子迈开缓慢的步伐来到一楼之后,停在礼一面前。那就是刚才窗户下的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去二楼了。
「我名叫优,初次见面,我们做好朋友吧。」
「咦,呃……」
礼一满头雾水,「优少爷」毫不在乎他的反应,一边对他说「请多指教喔,小一」,一边生硬地抓住他的右手跟他握手。
「那么,我在房间稍微休息一下。」
大概是小孩子们的会面顺利结束让夫人很满意,她往后转了过去。
「那么,我把药送过去。」
「麻烦你了。」
夫人倚靠着扶手般一步一步走上楼梯,祖母端着放有水壶啦、药之类物品的盘子追在后面。正当他看着眼前景象时,耳边听到声音。
「我目前她经常会头痛。」
这句话是想打圆场,叫他别在意的意思吗?
「少爷您……」
「叫我小优就可以了。」
话虽如此,对方可是祖母雇主的儿子,他没办法省略敬称直接叫名字,所以他决定先加上「少爷」来称呼对方。
「优少爷,您是男生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本人瞪大双眼。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您穿的衣服很像女孩子的服装。」
他差点要说长得也很像女孩,不过他没有讲出口。他觉得对男孩子而言,被说有一张跟女孩子一样的美丽容貌绝对不是称赞。
「喔~~这个吗?」
优少爷拉起衬衫衣襟,笑着说:「这不是很漂亮吗。」
「你觉得男孩子穿有蕾丝的衣服很奇怪吗?是因为这样才怀疑我是女孩子吗?如果我穿的是裙子那也就算了。」
说这句话的优少爷当然没有穿裙子。笔直的双腿从蓝色短裤里伸出来。
「就算这样也无法证明我是男生吗,但这也难怪,毕竟我从以前开始就曾被误认为女孩子。」
优少爷一边说,一边拿起放在暖炉架上的其中一枚相框。
「你看,这就是我。」
他递过来的相框里,有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以全裸模样入镜。
「这样你相信了吗?」
决定性的证据硬是塞到眼前,于是礼一用力地点头。
世界上竟然有男孩子比自己就读的区立小学里最可爱的女孩子更漂亮。比起这件事,一个国小三年级男孩对于自己的裸照摆饰在这种地方一点都不在意,他脑子里的想法才让礼一惊讶。
「那我带你去看一下房子周围吧,也有那种上面会出现独角仙的树喔。」
优少爷很快地从礼一的行李当中找出昆虫箱,接着走向玄关。可是,马上就有人出声阻止他。
「少爷,马上就要三点了。」
送药去给夫人的祖母已经回到客厅。
「啊,对喔,我已经约好要和曈子一起玩。」
他好像被招待前往比他小三岁的表妹的别墅。
礼一心想,什么嘛,他要走了啊?不晓得这句话是不是表现在脸上,优少爷将视线转向礼一并询问。
「你要一起来吗?我想大概是玩洋娃娃,但是可以喝茶与享用点心喔。」
「……我就不去了。」
他根本无法想象要与一个年纪差不多要上小学的女孩子玩耍,而且竟然是玩洋娃娃,实在搞不懂。
「是吗,那我走了。」
优少爷没有再次邀请,他戴上放在玄关的帽子之后,拿了祖母递给他、大概是礼物的纸袋就出门了。
「那我们现在就去小一你的房间吧。」
祖母目送优少爷直到看不见他之后,对礼一说道。
「虽然说让你跟我一起住就好,可是老爷却说要让小一你住在二楼的客房,真是太感谢了。」
一问才知道,别墅里除了祖母之外,一起过来的佣人还有两个人,大家都分配到位于一楼的房间。
「夫人已经休息了,你要安静点喔。」
走上楼梯之前,祖母对他这么说。虽然他心想,祖母这样处处顾虑会不会觉得累,但她却笑着说这是工作。
在宽敞的客房拿出行李时,礼一喃喃说道:「真是无聊。」他没办法去看上面有独角仙的树,可是,让他觉得无聊的事情只有这样吗?
优少爷大约两个小时就回来了,之后似乎忙碌地做着某些事,不过晚餐时间却乖乖地坐在桌边。
在夫人的指示之下,礼一理所当然似地与柏木家的人一同吃晚餐。虽然他曾推辞,最后却不得不顺从,结果就处于由祖母服侍用餐的奇妙状态。
他不懂得餐桌礼仪,又被单独扔进不认识的一家人当中吃饭,尽管他觉得这样的一顿晚餐绝对会让人紧张,但他却比预料中更顺利地度过了。
优少爷的父亲因为有工作,所以还没来别墅,然后,夫人最初虽然有坐下来,却只吃了一些前菜就表示「抱歉我要先离席」,然后再度关在房间里,大概是头痛还没治好。
剩下的只有两个小孩。
「要不要请人准备筷子?」
或许因为礼一不擅长使用刀叉的状况一目了然,所以邻座的优少爷小声询问。
「不用了。」
虽然他只比礼一大一岁,却很轻松而且优雅地使用着那些餐具。竟然被这样的人询问要不要用筷子,礼一心想就算赌气他也不要用。
优少爷很快转移话题,聊起今天去见的表妹。他的表妹好像是个很娇小的女孩子,最喜欢缎带、花以及串珠,优少爷衣领上的蕾丝也受到她的赞美。
「小一你都在做什么?」
「整理行李……优少爷您……」
「嗯?」
「不,没事。」
他说到:一半决定不说了。其实,他想问优少爷从表妹的别墅回来之后都在做什么。可是,他总觉得要是说出口就输了。
「吃完饭之后要不要玩扑克牌?」
优少爷提出建议,这大概是因为怕礼一会无聊。
结果,来整理使用过的餐具的祖母就在优少爷身边放了一盒扑克牌。
「玩三次抽鬼牌之后,就按照顺序去洗澡吧。」
「抽鬼牌这个游戏还真老派。」
「阿富我只会玩这个。」
祖母表现出她理所当然要参加的态度,然后拿着叠了餐盘的盘子走向厨房。
「……明明是抽鬼牌,老婆婆却要参加吗。」
优少爷低声说出的这句话,让礼一忍不住大笑。
「至少也该玩抽乌龟啊。」
当优少爷的手开始灵巧地洗牌,祖母就慌张地跑过来。
「唉呀,请您等我整理完再开始啊。」
在其他佣人的注视之中,抽鬼牌的游戏在优少爷大获全胜之下结束,祖母悔恨表示「如果玩抽乌龟我就不会输了」,让众人哄堂大笑。
进入被窝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礼一迟迟睡不着,就在他好不容易开始觉得困的时候,听到玻璃窗传来叩叩声。
刚开始他以为是树枝被风吹动、拍到窗户,所以没去理会。可是,那道叩叩声以固定的节奏响起,如果是风吹的那也太有规律了,简直像在敲门。
(敲门?)
不会吧。他坐起身体朝窗户看,结果那里有人影。
「哇……」
礼一。差点叫出来,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这是因为虽然很暗,可是他知道站在那里的人是谁。
「优少爷?」
他走下床靠近窗户。
「嗨。」
窗外是一座类似木造平台的阳台。
「走吧。」
「走?要去哪里?」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我说过要告诉你上面有独角仙的树在哪里。」
「现、现在去吗?」
「是啊。」
优少爷用力拉着礼一的手,把他拉到阳台上。礼一的运动鞋已经放在那里了。
「玄关的大门打开的时候会发出声音,而且阿富她们都睡在一楼。」
就算这样,从二楼出去也太勉强了吧。可是优少爷好像很习惯这么做,只见他跨越阳台栏杆,在屋顶上不断前进来到屋顶边缘,接着将手脚搭上装设在外墙的方格装饰、快速地在地面着陆。
礼一就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追在优少爷身后。因为脚踏不到地面,所以最后他用跳的,优少爷还扶住他跳下来时站不稳的身体。
「啊,这么说,白天您也是从这里下来的吗?」
这就是本来应该在庭园里,结果不知何时跑去二楼的那一招。
「答对了。」
要保密喔。优少爷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面笑着说。当然,我才不会告诉那些大人。
不晓得是月光或户外照明灯的亮光将树林照耀得一片苍白,两人穿着睡衣、手牵手跑在这片树林之间。
这是梦吗?虽然有踩着地面的感觉,但总觉得轻飘飘地让人很不安。
「你看,就是这里。」
优少爷停下脚步,从胸前口袋拿出一支模样类似原子笔的手电筒,朝一棵树的树干照过去。
「哇!」
有好多锹形虫与独角仙。
「这是栎树。昆虫很喜欢这种树的树液所以常常聚在上面。为了保险起见,傍晚的时候我先在上面涂了蜂蜜,看来效果立刻就出现了。」
本来还在想他傍晚的时候在做什么,原来在做这件事啊。礼一左右手各抓了一只为蜂蜜聚集而来的锹形虫与独角仙。
「啊,可是……」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他把昆虫箱忘在房间里了。
「就算有昆虫箱也装不完啊,只要放进口袋就很够了吧?」
礼一认为这么说也没错。他仔细观察之后抓了雌雄独角仙各一只,放进睡衣的胸前口袋与裤子口袋里。
「优少爷您呢?」
「我不要。」
优少爷立刻摊开双手笑着说:
「因为我只要来这里就可以看到啊。」
没必要特地去抓。
这棵树上的的独角仙,全部都是属于优少爷的。
隔天,礼一在床上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半夜去抓昆虫的梦。不过,摆在床边桌子上的昆虫箱里确实放了两只独角仙。礼一发现睡衣裤子上的纤维沾了些许泥土,于是扬起笑容。
吃完早餐后,优少爷从庭园里摘来小树枝放进昆虫箱。树枝的分叉上面放了吸满糖水的棉花,后来还拿了一片十点吃点心时的梨子,插在树枝前端当成独角仙的食物。
无论照顾昆虫或在其他时间,两人都没提到昨天晚上的事。根本没必要特地确认。两人心知肚明,这样就够了。
中午过后,两人到距离别墅有一段距离的柏油路旁采集植物时,祖母过来叫他们。今天夫人的朋友聚在一起开茶会,所以小孩子们应该会被赶到外面才对,但是,其中一位客人似乎想喝优少爷泡的茶。
「是京极家的阿姨吗。真没办法。」
优少爷叹了口气,转向礼一,说道:
「小一,抱歉。」
原以为他会拒绝这项任性的要求,但他似乎打算答应。虽然觉得很不好玩,但礼一无法说出:「请不要去。」
虽然回到别墅旁边,不过他没有进去,而是在庭园里继续采集植物。其实他也可以在房间里观察独角仙,但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尽量待在无法感受到茶会气氛的地方。
后院与杂树林之间的界限很模糊,他就在这里捡起掉落的树枝,打掉上面的小枝丫,然后用树枝代替竹刀独自挥了起来。他心想,只要让身体活动一下就不用去想那些多余的事情。
「你有练剑道啊。」
他听见这句话并回头,看到优少爷站在那里。
「客人呢?」
「已经回去了。」
不晓得在那之后过了多久。因为他练剑的时候没有想到时间,所以搞不清楚。
「优少爷您泡的茶……很好喝吗?」
既然特地请他泡,想必很好喝吧。他一边用手臂擦汗,一边询问,结果优少爷歪着头。
「我不晓得那个人究竟懂不懂味道的差异,对方应该只是想看我吧。」
优少爷从礼一手里拿走树枝,将树枝高举超过头顶,「喝」地喊了一声并把树枝往下挥。
「感觉真不错,我干脆也来练剑道好了。」
虽然只是有样学样,姿势却很正确。
「说到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泡的茶很好
喝喔,之后我也让你喝喝看吧。」
「嗯。」
礼一心想,不管再怎么好喝,抹茶实在有点让人难接受啊?
隔天上午,优少爷好像是因为之前就已经预定好,所以要前往表妹家的别墅,那与之前「玩洋娃娃」的表妹是不同的人。
「我去那里只是要在她弹的钢琴的时候合拉小提琴,你要不要一起来?」
虽然他这么邀请,礼一却拒绝了。因为他就算被单独留下来也不会无聊。
本来以为他很快就会回家,后来却得知对方打电话来,说优少爷要在那里吃午餐。
「因为祥子好像也很喜欢小优。」
「他们的感情真好,真是期待未来啊。」
夫人与祖母的对话传进耳里。这些话让他有点生气,所以他走到外面。
虽然来到后院像昨天那样独自练习,不过今天却无法像之前那样练到忘记时间。他扔掉那根用来代替竹刀的树枝,倚着附近的树干并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他不意地望上看,发现这棵树就是前天晚上抓独角仙的树。虽然那天就像在梦中漫步似地在黑暗里前进,所以距离感都麻痹了,但没想到这棵树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礼一用双手抓住从树干分支出来的粗树枝,像吊单杆般将身体往上抬。粗糙的树皮让他的脚很顺利地踩在上面,接着他开始不断往上爬。就算没有树枝能抓,只要像爬爬杆那样抱住树枝、把自己的体重往上推就可以了。
他坐在横向生长的树枝上眺望天空,结果泪水不知为何涌了上来。为什么优少爷不在这里呢?如果能与他在一起,一定会好玩十倍、百倍的。
「小一?」
他的眼泪就这样掉个不停,这时突然有人从下方呼唤他。虽然对方的轮廓一片模糊,但他从声音认出来了。站在栎树下方的人就是他刚才希望能待在一起的优少爷。
礼一连忙用手背用力擦着眼角,沿着树枝往旁边逃。
「不要往那里去。」
虽然被阻止,但他没有照着做。他现在一心只想着不要被人看见自己哭泣的脸。
「你没听见吗,快停下来!」
「至今从没听过的激动叫声让礼一吓一跳,这才停止手脚的动作。
如果继续往前进,他一定会压断树枝掉下来。不对,现在已经是这个状态了,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好,你就这样往后退然后爬下来。」
「就、就算叫我往后退,我也……」
刚才礼一只顾着逃,而且是往前进。往后退比较困难,而且他心里一度萌生出「说不定会掉下去」的恐惧感,更使他缩起手脚。
就在这时,细细的树枝无法承受小学二年级孩子的体重,所以发出低沉的啪擦声。这根树枝距离地面有多远呢?大概比一层楼的高度还高吧。如果从这里掉下去会死掉吗?当他害怕得紧闭眼睛时,声音再度传来。
「把左脚往后伸。」
「左……左脚往后……」
礼一什么也没想就听从他的指示。除了照着做之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或许因为集中精神聆听,所以觉得声音听起来距离更近了。
「很好。接下来你一边扶着树枝,一边往右手边靠过去。」
不对,这不是错觉。声音是从正下方传来的。他非常想确认,于是睁开眼睛往下看。
结果……
怎么会这样呢。优少爷不知何时爬到树上,跨坐在其他树枝上面不断鼓励他,那根树枝就延伸到礼一现在坐的树枝下方。
「优少……」
就在礼一开口呼叫他的名字时,树枝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摇晃着。
「啊啊啊!」
树枝终于承受不住重量折断,礼一的身体整个往下倾斜并摔落。
当身体在一阵啪擦声当中往下坠落时,礼一看见了。他看到优少爷张开双手打算接住他。
(太乱来了。)
怎么可能有办法在树枝上接住一个体格与自己相似,而且正往下掉的人。果然,折断的树枝先在优少爷坐的树枝上反弹了一次,然后带着两名少年一起掉到地上。
优少爷确实接住礼一了,只不过没能停留在他接住礼一的地点。
「优少爷、优少爷。」
摔下来的时候礼一竟然压在优少爷身上。他不停呼唤着优少爷的名字。
「好痛……」
优少爷坐起身体,将手伸到自己背后。一看之下发现背后大概摩擦到树枝,所以只有那个部位的衬衫擦破,血也随即渗了出来。
「我现在去叫祖母。」
「没关系啦。」
可是不只衣服破掉,甚至还受了伤,这样已经不可能瞒得住大人们。礼一奔跑着想回别墅求救,但他急促不已的只有心情,双脚始终无法按照自己的意思向前进,就好像抓独角仙的那个晚上一样,虽然有知觉却没有实感。如果这是一场梦就好了。他一边如此希望,一边冲进玄关。
「祖母!」
祖母正在厨房里协助厨师,礼一跑到她身边之后,在场的年轻佣人一看见他果然就发出惨叫。
「你的脸怎么了!」
「什么?」
本来以为是汗水滴下来,所以他用手擦下巴,结果手上沾满了血。
祖母看着边哭边不停叫喊:「优少爷他……」而且满脸是血的孙子,察觉状况严重并冲过去的时候,优少爷好像已经用自己的双脚往这里走来。
「少爷说小一你没有错,都是他自己不对。」
祖母一边为礼一换纱布,一边叹气。虽然流了很多血,但是礼一的伤并不严重。大概摔下来的时候被小树枝划破了,只有在左眼皮上方的皮肤留下一道大约一公分的割伤。
虽然祖母询问,不过礼一唯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见优少爷。」
这不是优少爷的错。虽然修正这点很简单,不过,礼一想先见见优少爷、确认他为自己掩饰过错的理由。
「你还不能见他喔。」
「少爷的状况这么糟糕吗?」
「其实也没有很糟啦。」
这次换祖母沉默下来。礼一完全没有头绪,不知道虽然伤势不严重却不能见面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受了伤没办法好好照顾独角仙,所以礼一决定将独角仙放回原来的树上。独角仙原本待的树,就是礼一摔下来的那棵树。从下面往上数来第三根折断的树枝,已经用锯子重新锯得干干净净。
「去吧。」
那两只雌雄各一的独角仙被放到树干上面之后就慢慢往上爬。他目送独角仙直到它们进入树叶不见才转过来,结果看到祖母站在面前并对他说:「你可以和少爷见面了。」
见面的地点,是别墅里唯一的一间和室。
「我之前答应过要让小一你喝喝看。」
虽然没有做过约定的感觉,但因为优少爷要让他喝抹茶,所以他就乖乖以正坐的姿势坐在榻榻米上。就算两人在这种地方单独见面也不会影响到伤势,不过大人们绝对也有让步。虽然优少爷事先表示喝茶的礼仪那些都不要紧,但就算要求礼一遵守礼节他也办不到,因为他完全不懂茶道。
「因为母亲会一直唠叨。」
优少爷说明不能见面的原因。理由是他主动禁足待在房间里。夫人见到儿子老实地反省,所以也无法再多说什么,决定不追究这次的事情。
「请问您为什么要帮我掩饰?」
礼一望着优少爷泡抹茶的一连串动作并发问。
「帮你掩饰?」
优少爷反问的时候并没有停下动作。
「不是这样吗?一开始爬上树的人,还有后来先掉下来的人都是我,优少爷您只是单纯被卷进去,可是您却……」
传出来的消息不知为何是错误的,内容就类似是优少爷第一个先爬到树上,然后摔下来的时候牵连到礼一。
这是因为他是个无法对这件事负责的弱者吗?是因为无论年纪、身高与身分都远远不及优少爷,所以要他闭上嘴的意思吗?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
优少爷将茶碗放到礼一面前,里头装了上面浮着泡沫的抹茶。
「假如你做了会受到处罚的事情,阿富不就会辞职了吗?那样的话我会很困扰,所以你不必在意。」
「可是!都是我害优少爷您受伤。」
「我的伤是擦伤,就算留下伤痕也是在背后,所以我自己看不见,但是……」
优少爷轻轻摸着贴在礼一眼皮上方的纱布。
「你的伤口在脸上,就算要你忘掉也很困难吧。」
礼一用力摇头。伤口怎样根本无所谓。不管是否会留下伤痕,他都不可能忘记。
不过,优少爷会忘记。所以,他才如此冷静。礼一心里是这么想的。
「请用茶。」
礼一在催促之下将茶碗凑到嘴边。
「很好喝。」
这不是奉承。原先他不太敢喝抹茶,现在他觉得这比世界上任何饮料都更美味。
当天下午,父母过来接礼一。礼一坐上他们开
的车回到东京。这不是因为他受了伤被赶回去,而是因为正好过了一个星期。
优少爷送他压花当成礼物。那好像是他在表妹的别墅附近摘来、直到刚才还夹在厚重字典里的物品。虽然还没有完全干燥,但只要回家继续做,然后跟作业里要求制作的标本放在一起就可以了。
「谢谢你过来。」
礼一看着露出爽朗笑容的优少爷,心里同时想着「真的吗」。结果,优少爷彷佛读取了他的心思般在他耳边悄悄说道:
「因为啊,多亏有你,我现在才敢摸昆虫。」
摇摇晃晃坐在回程车子里的时候,「真的吗、真的吗」这个词汇好几次穿过他脑中。那就像从车窗往外看出去的风景般,没有停留就这样消逝了。
从那之后,礼一就开始将头发留长。特别是浏海一直维持在几乎遮住左眼的长度。周围的人大概都认为他是介意伤痕才这么做。
不过,并非如此。
他只是觉得,随便将这道重要的伤痕露给别人看就太可惜了,他实在办不到。
最后,他觉得优少爷就是太阳。
直到无法见面的时候,礼一才头一次知道待在没有阳光照耀的世界里有多寂寞。
既然是太阳,那么夫人的朋友与表妹们当然会喜爱他。但礼一却在一瞬间想独占他,所以才会受到惩罚。本来只要待在能看见他的地方,并得以沐浴着那份光芒就是一种幸福了,可是……
可是,高中入学那天,礼一在被称为源平关哨的叉路上与优少爷重逢,于是不禁对他说:「请让我如影随形地跟在您身边。」优少爷对这句话的回答是:「从今天开始可以叫你安德烈吗?」
礼一与祖母的姓氏不同,而且「小一」只在优少爷小学三年级夏天的那一个星期短暂跟在他身边,所以他或许已经忘记了。
总而言之,不晓得这个名字是从礼一的姓名发音转换之后所取、或者是他头发遮住左眼的发型很像之前大受欢迎的少女漫画里的角色才这么取,这个命名都让当时守在关哨的学生会成员们称赞不已。
回家之后他偷偷读了母亲的漫画才知道「安德烈」。而他认为这正是自己追求的道路。
*
在那之后过一年以上。
礼一回忆的同时,隔着茶碗里冉冉升起的热气,怀念地望着那个人。
这是个安稳的午后时光。
「柏木学长,午安~~啊,安德烈学长也在吗。」
难得与优少爷单独度过,碍眼的一年级小狸猫却闯了进来。
「……我不可以在这里吗。」
「啊,呃,对不起。」
礼一是用半开玩笑的态度说出口,对方却吓得跟什么一样,然后竟然还说:「我只为您去参加社团活动了。」我又没问你那种事。
「哼。」
真没办法。好吧,就给那家伙泡一杯冲了很多次已经没味道的茶吧。
高中入学典礼的那天,他开始被称呼为安徳烈。
其实,他是在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成为了安德烈。不过,这件事情只有那道藏在浏海下的伤痕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