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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大事不需要大理由。
做小事则需要小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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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不能让独臂的剑藤开车,因此这次也是空空坐驾驶席。但是之前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在存变成了什么模样,空空依然记忆犹新,即便会不方便说话,依然坚持让剑藤坐后座。累了的话还能躺下,应该还是坐后座好一点吧。
「我以前啊。」
坐在后座上的剑藤说。
和上次不一样,现在是大白天,也没有下雨,一眼就能看见是小孩子在开车,不过也只能走一步算一般了。地球扑灭军的影响力甚至超过政府权力,因此空空他们在意是否违法法律也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为了让自己安心一些,空空还是戴上了『实检镜』。他觉得戴上眼镜就能看起来像大人一些,真是孩子气的挣扎。
「一直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自杀。」
「……?自杀?」
「嗯。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倒在桌子上,割开自己的手腕……整体担心着这种事。」
「…………」
「不,那种事我当然不会做啦……但是怎么说呢,我完全无法相信自己这个人。觉得把我的性命交个这家伙没问题吗。」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饥皿木博士已经归西,不过如果他能听见剑藤的这番话,也许会教导她说:『这是「不安恐惧」中的一种,叫做自杀恐惧的症状』。就像他曾经教导空空那样。
自己一定会自杀。
这么觉得,所以才会想。
高中的野外学习的时候,同学们在地球的『悲鸣』中死去的时候——她还以为那些人都是自己杀死的。她听不见『悲鸣』,因此完全想不出同学们死去的理由或原因。但她竟然能够得出这样跳跃性的结论,还是要归结于这种『症状』。
她以为自己杀了朋友们来代替自杀。
所以那之后,当地球扑灭军招揽她做英雄候补、杀了她的家人时,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当然,她也明白不是这样,但内心的一角怎么也抹不去这个怀疑。
我的家人是不是也是我杀的。
明明家人就是在自己眼前被烧死的,却还是挥不开对自己的怀疑。
牡蛎垣形容她当时是『脑子里掉了好几根螺丝』——但这样看来她的螺丝在很久以前就掉了。不,可以说『那个地方』原本就没有螺丝。
不论是不是自己干的,少女对所有事都怀有罪恶感,抱有压力——如果没有精神阻碍剂,或者没有『小狼』,她早就坏掉了。
所以虽说是因为花屋的无法理解、不讲道理的横插一杠,但趁现在离开地球扑灭军也许是她有可能长命的唯一一条路。
而且还失去了一根胳膊。
于是她接受了饥皿木博士的忠告,第一次思考起来。
无法再为地球扑灭军做贡献后,她第一次思考起来——为了保卫人类而战是好事。这个想法她至今也没有改变。甚至觉得即使当不上英雄,只要成为能帮助到英雄的人就行了。对,即便仅仅是照顾起居。
但是她觉得,保卫人类和为了地球扑灭军鞠躬尽瘁也许不等价。她能这么觉得,虽然晚了许多,但也许还来得及。
「对吧……这是为什么呢?家人被杀了……却不凶手的气……这很奇怪吧?空空?」
「啊?」
空空听见她在后面这么说,吃了一惊。可即便吃惊空空也无法转过头,无法知道剑藤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
不,即便他转过头,看见了表情,空空也无法理解剑藤的感受吧——因为他就和杀死家人的凶手同居生活了一个月。
剑藤心里也清楚,没有等他回答便继续小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杀死空空家人的时候……才会站到桌子上,让你看清我才是犯人……不过我本来是不想让你看到杀人现场的,怕你和我一样留下心理阴影……」
「啊,这么说来,我爸爸总是一直担心有没有锁门。明明记得锁了门,却还要检查好几次……那一定也是不安恐惧的一种吧。如果住在那种自动锁的公寓里就不用担心这个了呢。」
空空的评论依旧略微偏离,而且本人还没有察觉,但剑藤微笑着接受了。灿烂地微笑着接受了。她从英雄候补堕落为不合格英雄,又变成保姆,现在甚至变成了逃亡者。而空空的这种无法把危机认知为危机的态度,不知怎的让她感到平静。
「以后要住哪里?暂时睡在车里可以吗?」
「更重要的应该是要逃到那里去吧……『小狼』逃走的时候有没有说她要去那里?」
「她没有告诉我详细的计划……我想还是不知道的比较好。我猜她可能是想远走高飞到海外。」
「嗯……海外啊。」
「我们也这么做吗?说到地球扑灭军鞭长莫及的地方,果然还是要到外国吧……啊啊,不过偷渡路线已经不能用了吧。总觉得只要能想办法出国就好办了。」
「确实,像『蒟蒻』说的那样,地球扑灭军的守备范围遍及全国,但也不是在全国各地都是最大的势力。国内也有几个对抗势力……」
「对抗势力?不是类似组织?」
「嗯……不,确实也是类似组织。不过说它们是竞争对手有点形容不足,应该是过分竞争的对手。保卫人类这个巨大的挑战中,同时也包含着巨大的利益和权力嘛,各方也会相互争夺……说起来很不好听吧。和它们战斗也是机动室的任务。主要是第四部队负责,我也偶尔会去……」
「嗯……」
空空点了点头。剑藤觉得她好像把大人社会的阴暗面展示给了一个孩子看,心里不是滋味,但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过意不去,空空根本就不在意。这孩子什么样的现实都能毫不介意地接受啊,剑藤觉得不可思议。
和它们战斗,同时也意味着——不是和怪人而是和人类战斗。意味着再在地球扑灭军里待下去,他也有可能被委派这种任务。
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看上去不管知不知道他都会只回答一声『嗯』。
剑藤甚至觉得,即便她现在说『其实我是男的』,空空也只会『嗯』一声。
「空空,你刚才说要我们两个人战斗,但我觉得要想和地球战斗的话,还是藏匿在这种对抗势力中比较现实。你觉得呢?」
「啊啊……原来如此。那样的话你的胳膊也能得到治疗呢。装不装义手姑且不论,你的胳膊不好好治疗的话说不定会得败血症或破伤风。」
「嗯……」
空空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可怕的话。饥皿木博士说了好几次他不是专家、只能止血什么的,不过好歹也拿现成的料酒和热水消过毒了。但这些处理就算是外行人看来也不会觉得妥善。
「那就真没办吧?剑藤小姐如果知道联络方式的话,现在就打电话吧。我们还带着不少贵重物品,说不定他们会接纳我们呢。」
「不一定呢……『破坏丸』级别的武器不论哪个组织都有,作为交易的材料有点不足够啊……毕竟要接受国内最大集团地球扑灭军的逃亡者,需要有相当的觉悟呢。」
剑藤一边说一边想,如果用另一样东西做交换的话,大部分的组织应该都会接纳他们。这样东西不用说,就是空空空本人。
英雄空空空。
至少在已知范围内唯一一位能够识别怪人的人类。至今没有得到过别的集团中存在这种稀有人类的情报,因此只要能够证明他的资质,应该有人愿意藏匿他们,肯定也会顺便治疗剑藤的手臂。
但是……剑藤又想。
她无论如何都害怕,即便到了别的组织,依旧会重复同样的事情。她和『恋爱咨询』虽然彼此讨厌,但依旧是同伴。被同伴从背后攻击的经历在她的心中刻下了深刻的创伤。
被人从背后攻击。
是军人最大的恐惧。
「空空想怎么做?」
「嗯?你在说什么?」
「你还问什么……肯定是关于今后的事情啊。你被强拉进地球扑灭军,还两次被迫陪着别人逃亡,是不是已经吃够了组织和集团之类的苦头?」
「啊啊,你说这个啊……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如果这么说的话,在现在这个世上会什么也做不了啊。我惦记的就是剑藤小姐的手臂一定要接受治疗——如果其他集团能提供尽可能好的治疗的话,就去那里吧。」
他的态度坚决。下决定这么干脆,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担心剑藤的伤,只是对任何事都无所谓而已——不,这里说的是,他确实是『对什么事都无所谓』,但不知是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会动摇。
空空曾经和『火达摩』正面战斗,还从背后砍了『恋爱咨询』,剑藤本来是想问问他对于『同伴』的看法,但没有成功。
这名少年对组织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归属意识。
包括地球扑灭军在内,不论他从属于哪里,大概都觉得『讨厌的话逃走就好了』——他大概没有理解,即便是暂时躲藏,即便是为了治疗剑藤的手臂,一旦从属了新的集团,也许就无法轻易
脱身了。
在这方面他还是个孩子。
剑藤现在让空空开车,自己筋疲力尽地倒在后座上,一点也靠不住,也许根本没有资格想这些——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要振作起来才行。
「……有一个总部在四国的叫做绝对和平联盟……通称『绝和』的集团。我和他们一起战斗过好几次,也不是没有认识人。他们和地球扑灭军不同,主张有些过激,不过大概也只有那里会藏匿我们了……至少是最容易交涉的地方。」
「哦,那就那里吧。」
「肯定会给空空你……增加负担就是了。」
「我明白,要用我的眼睛做交易吧。」
「…………」
他似乎是明白的。不过,是不是真的明白就不知道了。
「那么,马上打电话吧……啊啊,空空,不能上高速。那里全是摄像头。」
「好的。往四国开吧?」
「不,如果交涉成立的话,我想他们会派直升机来接我们。现在往哪个方向都行,只要想着往远处跑就好了。虽然被封锁了我们也能突破,但如果出现战士级别的人的话……就会变得比较严峻。」
战士级别。
剑藤最害怕的当然是花屋本人出现——但花屋是空空的朋友,还执着于空空,她的名字很难说出口。不过空空本人对这件事根本不在意就是了。
「知道了。可以用手机吗?我听说用手机的话会被查出使用的地点。」
「这个加密了,没问题……在通常设定下,就连自己人也不知道电波的发信位置。你在『火达摩』战中用手机的时候也没被找出位置吧?」
「说起来确实没有,不过那时候我根本顾不上这个就是了……这样啊。那我暂时先不说话。」
「嗯……」
就在剑藤试着用单手、而且是非惯用手的左手费劲地操作手机的时候,在她凭着记忆拨打没有记录下来的『绝和』的号码的时候,在输到第六位左右的时候,画面突然切换了。
有电话打进来。
而且是『茶话』打来的。
第九机动室室长,牡蛎垣闩。
「…………」
剑藤思考了一瞬间,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我。是我啊。」
她本想说得小声一些,不让空空听见,但没有成功。反而要非常努力才能克制自己不抬高声音。如果没有吃精神阻碍剂,或者没有被砍掉一根胳膊有些贫血的话,她说不定会怒吼出来。
怒吼。
也许会发出悲鸣。
「……不用。你就别管了。不要再管我了。」
从听筒中听到『茶话』——牡蛎垣的话之后,剑藤回答。至少她自己是想冷静地说出这些话的。
不知为何,对方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进去,总之大概是,牡蛎垣说现在还来得及,劝剑藤不要逃跑了。什么来得及啊,剑藤想。
虽然剑藤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和细节,也不知道花屋为杀剑藤做了哪些安排,但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越过室长牡蛎垣来实行这样大规模的作战。
也就是说他事先就知道剑藤会遭到袭击,而且这个作战还是他许可的。
那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来得及?
「我知道,『茶话』……你不过是想抢回空空而已吧?我们要是被你的甜言蜜语骗了,傻乎乎地回去,就会是我一个人被处刑吧?不管现在做出什么保证,到头来你都会对『蒟蒻』言听计从,发出许可吧?」
绝对不会有那种事,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牡蛎垣不停地说。听到他的话,感觉好像真的回去也不会有事一样。他还说,军队小心地保存着剑藤被砍下来的手臂,虽然可能无法完全恢复,但现在也许还能接上。听起来很有魅力。
可是这充满魅力的话现在剑藤听来也只是觉得乏味。为什么会觉得牡蛎垣的话这么无聊,她自己也感到奇怪。
「你。」
剑藤说。一边说,一边确认着这就是自己现在的认知。
「你没有选择我,而是选择了『蒟蒻』。没有选择剑藤犬个,而是选择了花屋潇。仅此而已。不要想现在再来挽回……不要想现在再来弥补。我绝对不会把空空交出来。绝对不把空空交给你。空空是我的狗。是我的宠物。」
绝对不放手,她说。
剑藤强有力地说。所以她觉得这些话驾驶席上的空空应该也听到了,但那也不所谓。反正空空就算听到这种话也肯定不会介意。
「不要再打电话来了。我对你无话可说。那根胳膊我不要了,你扔了吧。吵死了,你不能安静一会儿吗?我从以前就最讨厌你那种哄小孩的声音了。你装作把小孩当成大人看待的样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把小孩当小孩子。骂小孩子很开心吗?装作理解小孩的大人很开心吗?你就那么想受人景仰?但是你的那些企图别人一看就知道。在我看来你的那种态度不过是在像小孩子谄媚一样。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孩子。」
剑藤冷冷地说。
「去死吧。萝莉控。」
2
按下结束通话键的时候,剑藤觉得有什么东西结束了。那恐怕是早就该结束的东西。原本在牡蛎垣认定剑藤是不合格的英雄,将她抛弃时,就应该结束了。
「嗯……抱歉,空空。让你听到丑陋的内讧了。」
「哦,我还以为你们很要好呢。剑藤小姐,你和牡蛎垣先生关系不好吗?」
「……嗯。」
这孩子果然有些错位,剑藤想。他对现实的接受范围或许很广,但对人心和人际关系的认知却完全不对路。听到刚才的对话,感谢却是『哦』就已经很奇怪了。他是多么没有兴趣啊。
剑藤反而好奇起来,问。
「呐,空空。你对『蒟蒻』是怎么想的?对『蒟蒻』……不,对花屋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是朋友啊。」
空空干脆地回答。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炫耀的意味。
完全和预想中一样,有些可怕。抛开地球扑灭军的立场来看,甚至有些让人不舒服。
「虽然你说过你们没在交往……但你真的没有想要和她交往、喜欢她一类的吗?」
「没有啊。没有这种把她看成女孩子的想法……啊,这种说法是不是对花屋很没礼貌?」
空空在这种情况下还在考虑对花屋是不是『没礼貌』。
「不过,我觉得花屋也不是那样看待我的……。我认为男女间是存在友情的。」
「嗯……是吗。空空认为男女间存在友情啊。」
剑藤觉得还是不要说出她的意见比较好。她说这些话也不是为了和空空议论,便只是重复对方的话,装出对话的样子。
「不过现在有点可怕,还是逃走比较好。说起来,那家伙以前也干过这种事呢。在少年棒球时代,我和别的队友交好的话她就会用球棒打人。」
「……那不是很严重的事件吗?」
「确实引起了骚动……但是这种事,大家一般都会视而不见,不是吗?看到朋友、前辈或是后辈做出奇行,也马马虎虎地、或是看笑话似的不去理会,让事情到此为止,不是吗?」
空空说。他的语气好像真的对花屋的奇行(?)没有任何想法一样。
「最多也就是说说,那家伙好奇怪啊,好可怕啊,之类的。在地球扑灭军里,大家也都不去理会『火达摩』现实的那种偏离常识性格吧?『恋爱咨询』小姐不是也相当有个性么?」
「这是——」
一回事吗?
花屋的那种极端性格,剑藤也不是毫不知情。不理会,不在意,装作没看见——对前兆一概视而不见,直到事情发生才说『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
就像是地球扑灭军把地球之前小规模的悲鸣说成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事情』,一直把它当成耳旁风,将优先顺序设置得很低,等到『大声悲鸣』发生后却又说它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悲剧』,追究剑藤的责任一样——吗?
「…………」
这样的话,拥有『接受』现实的资质的人也许不只是空空一个——空空的资质也许反而是『直面』。不会装作看不见,将暴力而猎奇的朋友接受为朋友。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看怪人。
「呐,空空——」
剑藤觉得这之中说不定有什么人类和地球之战的关键,想要更深入的谈一谈。关于花屋,关于花屋和空空的关系。
但是,追寻刚刚发现蛛丝马迹的提示的努力被迫中断了——不要忘了,她们现在正在上演逃亡剧。
能够即兴发挥的余地有限。
「……剑藤小姐。不好了。」
「哎?」
空空看着后视镜说。这孩子为什么会这么精通驾驶?到底受了『小狼』多么严格的指导?
「什么不好了?」
「有追兵——你看后面。那是地球扑灭军的车吧?」
剑藤照他说的透过后挡风玻璃向后看,只见一辆车以迅猛的速度接近。正如空空所说,那辆加长轿车她认识。前几天袭击
哲人幼儿园的时候,花屋、空空和剑藤三个人坐的就是那辆车。另外从空空家移动到那栋公寓楼的时候,牡蛎垣、空空和剑藤三个人坐的也是那辆车。
现在,这两件事的记忆都仿佛是非常久远的了。
不敢相信那时候有三个人。
现在是两个人。
「……『开车走神』。」
「什么?」
「『开车走神』。真名是了城娱也。第九机动室的专属司机——说起来没有给你介绍过呢。他不是外部而是内部的人。而那辆车就是军团配给给『开车走神』的道具『刑车辆』……空空,加速。被那辆车追上就完了。」
「可是,信号灯快变了。」
「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
「是。」
空空回答的同时猛地踩下油门,加速了。剑藤感到这个动作之后解开了安全带。一般来说会采取相反的行动,但情况已经不一般了。不,从一开始就不一般。
他们虽然像游戏中心的赛车游戏那样加速、提升速度,但这辆车终归只是普通的车,被『开车走神』的『刑车辆』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在那之前必须做点什么。
剑藤按下车门上的开关,打开窗户。
她迅速作出判断,根本没有犹豫。
即便没有精神阻碍剂的作用,剑藤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吧。牡蛎垣想她伸出的援助之手也许是真的,而她挥开了那只手,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同时她也不想就此等死,至少在空空还拉着她的手的时候不想。
她要活下去。她要战斗。
剑藤用左手使劲把三把『切断王』中的一把从窗户向后扔了出去。不是惯用手也没关系。那高科技手斧拥有绝对不会偏离猎物的机能,直接命中了『刑车辆』的驾驶席。
它的威力当然比不上『火达摩』的『Fire Ball Earth』,不可能有足以击飞半个车身的威力,但也足以切开特殊加工的挡风玻璃、将里面的一个人杀死了。
受到手斧直击的时候『开车走神』大概误打了方向盘,『刑车辆』像在雪地上一样回旋起来,撞上了护栏。
这一连串事件又不是发生在无人的荒野,反而是城市里大街的路口附近——周围当然也受到了不少的损害。对面的车为了躲避回旋的『刑车辆』发生了连锁事故,有的冲上了人行道,有的急刹车而被追尾,到处都冒出烟来。
剑藤觉得,那辆车干脆爆炸了才好,还能用来扰乱视线,不过现在这样对周围的伤害还算少的,也算是一件幸事。
「怎么会这么快就被追上呢?」
空空平静地说。他从后视镜和侧视镜里完全看清了情况,一点也不慌张。他绝对不会因为预想之外的事情而惊讶,在后方出现『开车走神』的时候,大概就已经知道剑藤会怎样应对了。也就是说,他也做出了战斗的觉悟。
「是啊……『切断王』一共就只有三把,这么快就失去了一把。已经不能再扔了啊……」
「以前看见交通事故的时候,我总是想。不过正确的说是看见大家用手机拍交通事故的照片的时候。」
空空依然没有减速。即使已经没有了追兵,他好像也放弃了遵守交通信号和限速,然后不知为何突然说起了无关的话。
「他们那么做到底是基于什么心理?竟然会把别人的麻烦、痛苦、不幸拍成照片。这何止是不谨慎,简直是讨厌啊。」
「…………?」
「所以我每次看到这种事情都像是在显示『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和那些家伙不同』似的转开视线,马上离开——甚至对自己没有跟着起哄、能够不理会这种事件感到骄傲。但是,在接受饥皿木博士的指点后再想想,那大概也是嫉妒吧。我大概是在羡慕他们。」
空空用没有感情的语气说。他完全没有后悔、反省的样子,只是淡淡地将事实作为事实来陈述而已。
「至少那些人能够直面事故,否则也不会拍照片啊……不是像我一样转开视线走开。剑藤小姐,我也没有你们说的那样正视现实啊。」
「……是吗。」
剑藤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不,这样啊。之前的话题正说到一半。而且空空那么频繁地确认后视镜,不可能没有仔细确认(何止是)伤员的剑藤的情况。
所以这些话大概是他在用他的方式安慰剑藤。虽然听不听明白。所有人都会逃避现实,但是意外地,每个人也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直面现实——他是想说这些吗?
剑藤也是这样吗?
但是,那么为什么——剑藤会,只有剑藤会听不见地球的『悲鸣』呢?是不是其实听见了,只是忘记了而已呢?但是那样一来她就没理由在『小声悲鸣』中活下来了……那只是个『巧合』吗?
自以为自己是特别的。
理由是『因为她特别』就好。
但是——这才是她最应该考虑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因为巧合,而是因为某种原因才『听不见』的话。
「……『开车走神』会追上来大概是因为和『茶话』的那通电话吧……虽然电波的发信地点被加密了,但既然是电话,通话内容就会传过去。从我说话时的背景音之类的东西中说不定能找出大致的位置。」
「啊啊……在推理电视剧中经常有这种。电车的声音啦,狗的叫声啦一类的。可是那通电话中包括了什么能确定位置的声音吗?」
「『茶话』可是个能从引擎声中听出车型的变态啊。谁知道有什么会成为提示……抱歉,是我大意了。那种电话不该接的。」
为什么会接呢?是因为想和那位给了她很多照顾的优雅绅士说句话吗?还是说她还有留恋呢?不管怎样,在逃亡过程正着都是过于重大的过失。
「『开车走神』姑且是击退了,不过马上就会有别的追兵……话虽如此,他们对我们的定位应该也没有那么精确,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设好封锁线。在那之前换车吧。」
「是啊……那样做比较好。刚才的事故也有很多目击者,真是要被拍下来了。那就到那边的停车场去吧。」
「不,再离远一点。而且最好不要用停在停车场里的车,而是要找违章停车的车。车主会以为是被拖走了,略微晚一点才提出盗窃报告。」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刚才也借用的是违章停车的车辆呢。」
空空敬佩地说。不过这些只是也都是牡蛎垣教的,剑藤心里可骄傲不起来。被夸奖反而心中有愧。不仅因为是虚荣和逞强,更因为自己的花招早就被对方看穿了。
然而现状是,即便如此也必须这样做。
算了。
即使可耻也能活下去。
「总之,先这么开一会儿……。我趁现在和『绝和』里的认识人打电话。比起求助,更像是交涉的感觉吧。……我大概会把空空说得夸张一点,可以吧?」
「当然可以。如果是一点的话。」
「嗯。一点。」
结果不是一点。
3
有个词语叫做人文主义。
它的近义词有人道主义和人性——所以人文主义的反义词应该是不人道的或是『简直不是人』。
为了守护人类而舍身行动,为了守护生命而不惜一切努力、不计任何牺牲,这可以说正是人文主义的极致。
而另一方面,也有个词语叫做人为失误。人类造成的失败,人类造成的错误——不论西东构建得多么严谨,只要是由人来操作,就不存在完美的系统。
比方说,即使保险箱上了绝对打不开的锁,也不能说绝对不可能从里面偷出东西来——会产生『主人把钥匙丢了』、『把写着密码的纸丢了』之类的失误。
不,如果是失误的话还好——想想看不是失误的情形。想想看拿着钥匙的『人』故意偷出里面东西的情形。
如果本着恶意来使用的话,就连原本是为了保护市民而制定的法律也会变成欺诈的工具。光听理念和原委完全就是善意的团体,是充满梦想和希望的组织,结果不知何时变成了蹂躏人权的邪恶集团,这种事情常有发生。
迷恋私欲,迷恋权力。
东西本身是正确的,使用方法却错了——但这也是人类的人性,人文主义的极致。只有人会做这种事。能做这种事。动物和植物充斥在地球的各个角落,但即便再怎么在生物界里寻找,也只有人类会错误地使用正确的东西。因此人为失误也是人文主义的一环。
地球扑灭军有着防范下次『大声悲鸣』、守护人类、还有与神秘怪人和地球战斗的高远志向,而它正确的力量,现在却被一个女初中生错误地使用着。
而这个错误不会被纠正。因为它是正当的。
靠着第九机动室副室长的立场和权力,她不断正当地犯错——不是像怪人那样,而是像人类那样不断犯错。没有人责备她。所有人都宽恕她、理解她、听从她——追逐逃亡者。
「……跟丢了?是吗。没关系。反正知道他们要去那里。没事,我这边也在做准备,争取逃时间就够了。给我准备车……什么?『开车
走神』死了?那又怎么样?这种时候不用把这种事一一汇报。替代者多得是吧。」
这是人类狩猎人类的,有人类风范的『狩猎』。
如果地球有意志,它会怎样看待在自己身上展开的这种人文主义呢——希望它发出的,能是欢喜的悲鸣。
4
交涉后,和绝对和平联盟——通称『绝和』的会合地点定在了某大型出版社的屋顶上。大厦的屋顶,也就是直升机起降平台——空空和剑藤在这里等待『绝和』从四国派来迎接的直升机。
要如何去往警戒严格的出版社屋顶是摆在空空他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不过『绝和』已经处理好了。和串通好了的员工定下了假预约,在前台照样填了文件,骗过了保安的眼睛。前台的员工怎么看待扛着长长竹刀袋的少年和怀里明显藏着什么的独臂少女,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们现在急着远走高飞,没有功夫理会留下的痕迹。
这种伪装只要能骗过几小时就够了。
电梯到不了屋顶,便先坐到最上层,然后再走楼梯。屋顶理所当然地上了锁。在这个不景气的时代,直升机起降平台什么的当然没有人使用。
「让开。」
剑藤说着,从怀里取出手斧破坏了锁。『切断王』虽然是投掷兵器,但也可以像把『恋爱咨询』的头盖骨一分为二时那样用做手持武器,是可以随机应变的方便道具。
把人类分解到看不出是人类的地步——除了没有这个功能,『切断王』也许比『破坏丸』更好用。
然后两人走上屋顶。
由于无法预测调配直升机需要多长时间,会合的时间没有确定——对方说会尽快,那么这说不定也能成为他们试探『绝和』能力的试金石。不管怎样,两人接下来只要在这里等就好了。
等就好了。
等待直升机到达、等待『绝和』来『迎接』。如果在那之前地球扑灭军来『迎接』了的话,游戏就结束了。可以预想到,如果他们被地球扑灭军扣押了,那『绝和』也不会冒着在表面上和军队对立的风险营救两人。
所幸,大楼的屋顶由于是直升机起降平台,相当平坦。
而从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望去,只要有人影接近,马上就能发现——空空一边想着,一边站在大楼边缘向下看。
这是一栋二十六层的高楼,掉下去的话肯定会没命,但空空毫不在意——检查着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
不过,身为军人新人,又是退役军人的空空也不知道要以什么标准连判断是不是可疑。更何况现在没几个人能比他们还可疑。
也就是说,看到不现在的他们还可疑的人就要提高警惕?他想。
「总之……追兵已经甩掉了吧。不过中途丢下的车大概已经都被找到了……」
在空空身后,剑藤坐在写着大大的H字的地板上说,似乎总算放心了一点。
「空空,瞭望是可以,但你能看见别人,就说明别人也能看见你,所以还是不要探出去那么多比较好。」
「啊,好的……说的对。」
大楼的周围没有其他高层建筑物,只有远处有一座电波塔而已。当然以『绝和』的立场一定要选择这种地势的大楼,不过这样一来如果从电波塔用双筒望远镜监视的话,这边的情形一目了然,只能放弃了。想太多就不好了。
对,这是赌博。是博弈,空空想。
「和『绝和』会合之后……我似乎会被随意使唤呢。」
空空一边说一边回到剑藤身边。剑藤听了他的话,尴尬起来。
「对不起。」
她说。
「如果不那么说的话,对方肯定不会这么迅速地应对……相对地,已经准备好住处了。不光是拥有能看『怪人』的眼睛,还击退了那个『火达摩』,在逃亡中甚至干掉了『恋爱咨询』,听了这么多,『绝和』也就二话不说了。」
「嗯……不过也没说谎就是了。」
「嗯。当然,不过说是住处,我想也没有之前和我一起住的那个公寓塔那么豪华就是了……」
「……现在想来。」
空空说。
「给我的那个可以说是破格的待遇,也是花屋的主意吧。她运用自己的立场和权力哄骗牡蛎垣先生,准备了那样过分奢华的环境……我本以为这是应该的,但区区一个眼神好的英雄,恐怕得不到这种厚待。」
「……嗯。那件事我也觉得做过头了。所以一开始我态度很差。」
剑藤那时有这件事再加上被任命去照顾新人,自然无法忍受。花屋的行为太过专横,所谓暴政压政也不过如此。
而这些——还没有成为破绽。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花屋能有这么大的自由?还过着同时上着中学的双重生活……牡蛎垣先生也是一直都对她唯命是从吧。而且十四岁就当上副室长,就算是名誉职也很奇怪啊。」
空空把他感到的疑问直接说了出来。这种疑问现在说出来也太晚了点,但就算晚了,竟然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种疑问的,也只有空空了。
「嗯……不论是什么样的组织,都是由人来运作的啊。重要的是人脉。为了得到地位,关系是很重要的——得到上面的人的青睐,就能轻易出人头地。在地球扑灭军里也有学阀之类的东西呢。」
「学阀……可是花屋的情况应该和学阀之类没关系吧?」
「嗯。」
「她也说过家人都是普通人——」
「所以说,『茶话』也没有对『蒟蒻』言听计从啊。也许反而是『蒟蒻』对『茶话』言听计从呢。不是说受人疼爱的孩子比较强吗……你看,大家都喜欢乖巧听话的孩子吧?」
剑藤意味深长地笑了。不过在空空眼里那与其说是意味深长不如说是不明所以。
「空空是男孩子太好了。」
「…………?」
「在这个意义上我没有被人疼爱的才能呢。」
似乎是疼爱别人那一边的人,剑藤说。这句话空空没有听见。这就够了,她想,只要我的心听到了就行了。至今为止,何止是地球的悲鸣,剑藤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呐,空空。我有一个请求。」
「啊,好的。什么事?」
「没了的那条手臂开始疼了。」
「……?是所谓的幻肢痛吗?已经没有了的部位却传来疼痛……」
「不,不是那个,只是普通的伤口疼起来了而已。看来精神阻碍剂的效果也过去了……」
「啊……厄,但是精神阻碍剂已经没有了……对了,饥皿木博士给了一点止痛药……要吃吗?」
说是有点安慰的作用,但精神阻碍剂原本不是用来当止痛药的。空空觉得这个止痛药说不定比精神阻碍剂更有效,但剑藤摇了摇头。
「那个再过一会儿再吃吧……现在要是睡着了就遭了。而且在直升机里也尽量不睡……可以的话,不想向『绝和』的人示弱。所以空空,拜托你。」
然后她说。
「让我抱着你。」
她没有等空空回答就伸出左手,环到空空背后,强行把他来了过去。说是强行,但她也只有一只手,空空想要抵抗的话,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拉过去,但他完全没有抵抗的理由。
被轻易地抱住了。
剑藤的头靠在空空的肩上,剑藤的肩支撑着空空的头。
「嗯……果然,很平静。渐渐不疼了。」
「我倒不觉得我还有这种功能……」
空空见剑藤露出非常平静地表情,困惑地说。
「我想这就叫那个吧,剑藤小姐,叫做安慰剂效果。」
「我不知道那么复杂的词啦……不过我知道什么是动物疗法。抱着空空的话就能得到治愈。被砍掉的手臂,感觉也像是会再长出来一样。」
「哦……」
是这样吗,能长出来就好了呢,空空说。他其实也没有接受这种说法,不过还是点了点头。不,他们靠得那么紧,连头也点不了。
另外,还有『小狼』。
他还切身体会到左在存对剑藤犬个来说真的是相当重要的存在——如果她没有死去,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算了。
我会代替那个赌徒,只要今后不论怎么发展都这样继续下去就行了——空空这样想着,并没有察觉到。
对剑藤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或许从最开始就不是『小狼』的替代品。他迟钝地、或是说愚蠢地,完全没有察觉到。
至少——他应该察觉到,面对在只能等死、只能被杀的情况下,飒爽登场解救了自己的人,没有几个人能什么感觉也没有。
剑藤现在。
是怎么看待空空的,他应当察觉才对——应当察觉到,当剑藤做出一个人,而且是独臂从军队逃走的悲壮决意时,出现了一位提出和她一起逃走的年幼少年,这让她觉得多么值得依靠。
话虽如此,他也许确实不会察觉到。
即使家人被杀也毫无感觉,还能和杀人者如此拥抱的空空,即便被某人救了性命,恐怕也同样
会毫无感觉——他才正是那『没有几个』的人。
而且说是拥抱,空空依然没有伸手环抱。他的手依然是垂在身旁。不过讽刺的是,这手垂着的位置,却救了他一命。
「好饿啊。直升机来了以后,在里面吃蛋糕吧。」
「好啊。再拿着走的话,会撞坏的。」
「直升机里不知道会不会有叉子啊……啊,还是不行。没有右手吃不了啊。空空,你能喂我吃吗?」
「叉子用左手也能用吧?」
「左手要抱着空空,所以不行。」
剑藤说。
「你如果一定要的话,嘴对嘴喂也行哦。」
「……哈、哈啊。」
面对这种说法空空退缩了。
「那个……剑藤小姐。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想这样逃离了地球扑灭军之后,不论如何都会想到。也会偶然想到放走『小狼』的那时候。」
在被年长的少女单方面紧紧抱住的情况下,空空依然说出了有些错位的话。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为了消遣等待的时间,或是从剑藤步步紧逼的话语中逃开而已。但对现在的剑藤来说,这是个沉重的问题。
「剑藤小姐为什么想要守护人类?」
「…………」
「当然,既然事情变成了这样,我在『绝和』里也会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展开行动……但剑藤小姐明明一直为了守护人类而战斗,一直在无私地战斗,却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的……不会觉得生气吗?」
「……饥皿木博士说得我好像是为了报家人被杀仇才敌视地球一样,说起来也确实有那个原因……但不仅仅如此。」
我不想认为仅仅如此,她换了个说法。这样说更为坦率,更接近她的真实想法。不过这种区别,如果不是饥皿木提起,她根本想都不会想。
「我喜欢人类。喜欢人类创造的这个社会。所以我想守护它。」
「即便失去手臂,还被那些人类追杀?」
「即便失去手臂,还被那些人类追杀也一样。」
剑藤说。
「因为不存在只有优点的人类啊。可是,让人头疼的人也会制作出有趣的游戏,拍出好电影。性格不好的人也会协助发明出便利的家电。当然也有讨厌的家伙和真是死了才好的家伙,但人类不是需要用地球变暖或『大声悲鸣』一扫而空的毫无价值的生物啊。」
「……是啊。」
说实话,空空心里期待着不一样的答案。但是这也是他早就知道了的答案。空空没来由地感到,就算背离的地球扑灭军和牡蛎垣,只要她还没被杀死,就一定不会放开守护人类的感情。
这样做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都没关系。
也不分善恶。
用在存的话说,那就是:
这种感情已经太过牢固,超越了顽固的等级,成了她这个人的全部——如果想把她从与地球的战斗中拖出来,只能斩落她的另一根手臂。
空空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是不是该那么做。
如果没有几天前和『地球』的遭遇的话,也许他真的会那样做——空空觉得他做得出来。不,甚至可以说是确信他做得出来。
证据就是他对于半天前切开『恋爱咨询』一事——没有感到任何忧虑。甚至没有找『这是为了救剑藤不得已才下手的』、『没有别的办法』、『最后一击拿下她性命的是剑藤』之类的借口。没有找给剑藤,也没有找给自己。当然,如果有人问的话,他也许会这样回答——说不定会表演出反省、在意的样子。
但他可以有自信地说。
我今天夜里,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睡着,不会做噩梦——他可以很确定地说。当然,前提是他还能有今天晚上。
「……英雄啊。」
「嗯?什么?空空。」
「不,我只是觉得,比起我来,果然还是剑藤小姐更适合当英雄。我终究还是没有要守护人类这种狂妄的想法……即便在『绝和』继续和怪人、和地球战斗,也一定只是不想在下次『大声悲鸣』中死去而已。」
「下次——『大声悲鸣』?」
剑藤对他这句充满奇特自信的话感到了疑问,空空连忙说:「什么也没有。」剑藤惊讶地看着他。
「呐,空空。」
她说。
「这话也许不该由把你当成是英雄、当成是救世主的我们……我来说,不过这件事没有那么严肃啦。怎么说呢,再放松一点也可以哦。我和地球扑灭军的人们为了鼓舞自己才故意用了些伟大的词语,故意选择了强硬的词语,但我想你大概不用这么做。空空只要更随意地拯救一下人类就行了。不用背负什么使命感或义务感。只要反射性地,不自觉地就守护了就行了——照顾了你一个月的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照顾这个词的时候剑藤自己笑了。因为发觉得现在反而是自己被照顾,而且以后也一定会是这样。
即便如此她还是说。
「你有很多事都想多了。不如就为了我和地球战斗吧。」
「哎……?为了,剑藤小姐?」
空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鹦鹉学舌似的反问。剑藤妞妞捏捏地说。直到一个月前,她都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有扭扭捏捏地一面。
「嗯,为了我。为了保护女孩子和强大的敌人战斗什么的,更有英雄的感觉哦,空空。」
这便是。
剑藤犬个在心脏被贯穿前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5
剑藤犬个看见了。越过空空的肩膀,不经意间看见了——确实进入了视野。但是,并不是有意识看见的,只是作为背景的一部分看见了而已。她正在专心抱着空空,可以说根本没再看。
说起来,那扇门上的锁确实是剑藤用手斧打坏的,但就连这件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那扇门有没有关好,就更不记得了。
所以,即便看见那扇门现在没有关上,而是在随风摇摆——即便意识到这件事,也会觉得大概是自己不小心没关牢。
不可能推测出有人打开了那扇门。
更何况是会有人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这平坦的屋顶上。
所以——能够在就差一点的时候,将将来得及推开抱在怀里的空空,可以说是她作为军人、作为战士的直觉的集大成。
她完全依靠高科技机器『破坏丸』,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拥有战斗能力——但那些好似依靠作弊得来的战斗经验,也成为了扎实的经验值累积在了她的身体里。
在这个意义上都是有价值的。
虽然最终被追杀,但她在地球扑灭军累积的军务、对怪人的千刀万剐、对人类的杀戮、还有『万剐』这个名字,都是有价值的——因为在最后的最后,剑藤察觉到了站在自己背后的花屋潇的气息。
也注意到了她打算将剑藤连同空空一起刺穿的气息。
「…………!!」
她从心底觉得,还剩下一只手太好了。
虽然抱紧空空时只剩一半,但足以将他推开了——猛地推开。
她听到自己身体里传来安静的声音。那声音,和心脏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
剑藤犬个。
她的行为有没有对守护人类作出贡献还不得而知。不过至少她守护了一名年幼的少年。因此,地球上谁也不能再说她是不合格的英雄了。
6
「呜……呜哇。」
可是,被推开的空空却一时间没有注意到剑藤实在保护他。没有注意到剑藤是像她刚刚自己说的那样,完全反射性地保护了他。还以为只是被推开了而已。
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剑藤不高兴的事情,或是被剑藤发现他被抱着感觉很舒服。一屁股坐到地上以后看向剑藤——然后才看见,她的胸口正中央开了一个小洞。
那伤口正好在胸口正中央,心脏的位置,出血却不太多。就好像那里顶着一个止血用的看不见的棒子一样——看不见的棒子?
不,『看不见的剑』——他用直觉了解到,现在贯穿她的正是花屋在那个幼儿园使用的看不见的武器。
但那应该不是『切断王』那样的投掷武器,刚何况在这个无遮无拦的高层大楼的屋顶上,直升机起降平台上,那刀到底是从哪里飞过来的?
空空顿时混乱起来,不过。
「好危险,好危险——差点就连空空一起刺穿了。」
一个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让他得出了答案。那是他熟悉的朋友的声音。
「你们说的话太让人生气了,一冲动就刺下去了……亏得这女人还知道保护空空呢。作为奖赏,就再扎个五刀吧?」
「……花屋,你在那里吧。」
空空站起来说。他也不打算伸手去拿放在旁边的竹刀袋——『破坏丸』。不仅是因为不能露出那种破绽,更重要的是他明白现在即使拿起武器也完全没有意义。
面对看不见的对手。
武器有什么意义。
面对别说是时机——连站立位置都不知道的对手。
「你穿着——『古罗提斯克』吧。」
「答得好。它已经改造成大小可调节的了。」
那声音姑且是从剑藤身后传来的。所以可以推测她就在那附近。但是她一定马上就移动了。然后——移动之后,就会挥动手中的『看不见的剑』。
身体看不见武器也看不见。
『看不见的衣服』和『看不见的剑』。
现在花屋正在同时使用者两样东西。
组合起来用。
这就是空空一开始描绘的——理想的英雄形象。
「呵呵。」
花屋似乎笑了——然后似乎拔出了剑。
剑藤胸口涌出的血量一口气增加了。
「!剑藤小姐——」
空空跑向剑藤。剑藤的身体失去了贯穿胸口的支撑,向前倒去。空空想要扶住她,但没能赶上。连这种程度的事情他都赶不上。啪嗒,剑藤甚至没有用左手撑一下就倒下,一动也不动了。
「唔……花屋……!」
空空在剑藤身边停住脚步,向着不知哪里说——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周围的地板。他想,如果花屋沾到了剑藤的血,那她移动时就会留下足迹。但是花屋也不是新手,不会犯这种错误。也许她不是向剑藤那样完全没沾到一点血,但『古罗提斯克』在系统上能用『光』覆盖整个身体,达到隐形的效果,因此身上有没有污迹都没关系。
一旦花屋拉开距离不说话,就真的无法得知她在哪里了——但空空依然睁大眼睛,想找找有没有不协调的地方,但完全找不到。
依然戴在脸上的『实检镜』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真是讽刺。
空空本来是因为能看见怪人才被招揽进军队的——可他现在却看不见人类。
「振作一点,剑藤小姐……!来迎接的直升机一定马上就会到了——胸口的伤也能治好的……!」
空空一边做出警戒周围的样子,一边呼唤埋头倒下一动也不动的剑藤。他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废话,是不可能的。来的又不是医疗直升机,怎么可能治疗心脏被贯穿的伤口。
不,现在还不知道。
即便心脏被贯穿——也许能够运气好,避开了心脏中的要害。空空虽然不知道心脏里有没有这种便利的部位,但凡事都有万一。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止住血……但是手臂也就算了,躯干上的伤要如何止血,空空又不是医疗相关人士,根本不知道。
那么这呼唤果然还是没用吗?
而且剑藤说不定根本听不见他的呼唤。
「没用的,空空。」
仿佛是在肯定他的想法,花屋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她似乎是一边说话一边移动,无法确定位置。空空心想不知能不能听见脚步声,但风声太大,根本不可能判别出一个女孩子的脚步声。
「再怎么等来迎接的直升机也是没用的——」
看不见的花屋在某处说。而且她对于『没用』这个词似乎比空空有更明确的根据。在某种意义上,也有更明确的根据认为剑藤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那个直升机不会来了。」
「哎……?」
花屋继续说,给了哑然的空空最后一击。空空现在完全能想象出花屋露出了多么得意的笑容,这也可以说是长年交情的悲剧。
花屋潇得意的表情。
空空非常喜欢那个表情。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这个瞬间,他还能说喜欢那个表情吗?
「想想看嘛,空空——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是怎么找出一度跟丢了的你们的位置的?为什么会知道你们和『绝和』的会合地点?」
「……难道。」
不,根本不用什么难道。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要说难道吗?这么简单的方程,难道都解不开吗?
「他们背叛了我们吗?」
空空试着这么说,但对这句话完全没有实感。连『绝对和平联盟』的存在本身空空都是刚刚才知道的,更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人。
所以即便他们把剑藤和花屋放在天平上比较,并最终选择了花屋,也没有什么可责怪他们的,甚至称不上是背叛。
简单的说就是,花屋潇的关系不仅局限在地球扑灭军内幕,也涉及到外部,甚至对抗势力的内部。
根本不是什么独狼——空空觉得她只是不适应集体行动,其实没有比她更依靠别人生存的人了。
而这正是。
在人类社会中最强的生存方式。
「来,空空,回去吧。碍事的女人我已经干掉了哦。没关系,我都知道,空空只是被那个女人教唆了而已。我会原谅你的。」
「……总觉得你好像是会故意让男朋友劈腿,让他心怀愧疚,以此来立于优势地位的家伙呢。在电视剧里经常见到。」
「讨厌啦,才不是的。而且我们根本不是男朋友和女朋友吧。是朋友把?是心灵之友吧?」
花屋说着,却没有解除『古罗提斯克』的功能现出身形。也没有被挑拨。她的性格和人格都异于常人,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巩固地球扑灭军中的地位,实现学生和军人的双重生活的。
她一定是在用心地观察。
观察空空。
观察心灵之友。
「…………」
相对的,空空却毫无条理地——不,其实非常有条理,但他却觉得『没有条理』——回想起至今为止他与之战斗过的唯一一位怪人,淀理川美土里。
想想看,空空在加入地球扑灭军后,比起和怪人,和人类,而且是内部的人类战斗的次数反而有多一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忘了淀理川。
空空想,她当时就是这种感觉吗?
被看不见的对手、看不见的敌人杀死——不,怪人的内心空空自然不会了解,而且淀理川还没有思考的时间就被杀了,恐怕感觉完全不同。
空空坦率地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根本不是英雄的战斗方式啊。藏起身影,藏起武器,还从背后攻击。隐蔽性这么高,要怎么称之为英雄啊。算什么理想。称作忍者也就算了——不,连称作忍者也不行。现在的花屋到底有什么要忍耐的?
「没事啦,空空。不用假装悲伤啦。不用假装生气啦。那个女人死掉,空空什么感觉也没有吧?只是觉得『啊啊,活着的人死掉了』而已吧?我知道的,我们是朋友啊。我就是喜欢你的这一点。」
花屋说。大概是笑嘻嘻地说。
在这种情况下,她也完全没有怀疑和空空空之间的友情。
而——她是对的。不是别人,正是空空最清楚这一点——现在,比任何人都痛彻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看不见。
空空依然喜欢花屋露出的得意面孔。
一想到她现在正露出那种表情——就会露出笑容。
「顺便说一句,即使你想一个人继续逃走,也是没用的。这栋大楼当然已经被完美地封锁了——不是白天那种松散的、面向普通人的封锁哦。而是面向我们军人的封锁。张开了『破坏丸』和『切断王』都无法穿过的网。分配给队员的道具里当然也有反道具。」
会加上这些解释,也是因为友情。她不想看见朋友做出无谓的挣扎、变得狼狈不堪的样子。花屋希望空空在任何时候都是飘逸的,带着什么也感觉不到的表情,不为任何事所动。
所以她要将其他选项全部击溃。
把路线缩小到只有一条。
「你想等这个紧身衣到时间限制?这倒可行。不过改造之后活动时间延长了,还充满了电,活动时间还剩下整整六个小时呢。」
削减选项。再削减。一个个地,小心地、扎实地。
让他用排除法选择自己。
不允许他和其他人来建立联系。不允许他加入其他组织。
希望成为独一无二的。
将『和花屋潇一起与地球敌对守护人类』之外的所有选项都击溃的话——毫不留情地击溃的话,空空空就会毫不犹豫地,没有任何疑问地,成为花屋潇的最佳拍档了吧。
所有花屋这么做了。
她自己明明还拥有许多关系,却完全不以为耻,还是这么做了。
「没关系啦,空空。我会把你变成合格的英雄的。」
「……你深厚的友情真是无论何时都让我感动。」
空空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来。他已经放弃寻找周围的气息了。即便尝试去做那种漫画一样的事情,空空这个战斗外行也不可能找出花屋的位置。
所以他放弃了。
不,他同时还『放弃了』很多东西。
「哎呀,我真是吓了一跳呢——被你为所欲为到这个地步依然不觉得生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花屋,我可不记得欠过你那么多情,我们曾经作为劲敌激烈交锋,在这个意义上反而应该早就互相厌恶了才对。为什么我还觉得你是朋友呢?为什么不会怀疑和你之间的羁绊呢?」
「这个……所以说,我们的友情是货真价实的啊。」
花屋虽然感到了一些不协调,但依然这样说。空空看向的完全是不相干的方向
,但以防万一还是马上离开了当前的位置。
「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
「是啊。我们到死都是朋友。」
空空点头。不,不光是现在,为什么空空的肯定总是让她不安呢,花屋觉得很奇怪。而她最喜欢这种感觉了。
「要说吓了一跳,剑藤小姐的事当然也一样。就像你说的,我既没有悲伤,也没有生气。似乎,看来。厄,你刚才说了什么来着?」
空空突然问。
「『啊啊,活着的人死掉了。』」
但花屋却给出了精准的答案。这恐怕是因为友情,气息相合,配合默契,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感觉心灵相通。
「对对,就是这句——我完全就是这个感想。然我我考虑了一下之后要怎么做。剑藤小姐死了,不能转移到『绝和』去了,也无法逃走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冷静地考虑过了。」
「答案我刚才就告诉你了吧?」
「哎?啊啊,抱歉。我没听到。你能再说一遍吗?」
「和我一起。」
「不要。」
空空拒绝了朋友的要求。
7
「那天的诊察中,我有一句话没有对你说哦,空空同学。因为那时我已经决定向地球扑灭军推荐你了,不能说出多余的话,改变你的人性。现在虽然已经迟了,但为了扫清我剩下的人生里的遗憾,我要说出来。这是我自己要说的,你不必在意,不过如果这之后,你在逃亡途中或逃亡的目的地,感到非常困扰的时候,不妨想起这些话来。」
走出公寓的时候,饥皿木博士用这些话给空空送行。
「你的人性不值得褒奖。但是,根据使用方法不同,这人性也会成为人类的宝物。至今为止,像你这样特异的人类一直在运用他们特异的人性和地球战斗,这是众所周知的人类历史——这些是我那天告诉你的。当时说得有些绕圈子就是了。这个意见至今也不会改变。因为这不是意见,而是事实。其中大概也包含一些引导你的内容,不过绝对是事实。那么,接下来的是我的意见,我的个人意见,是一些忘了也没关系的话。空空。你可以用你的人性拯救人类。」
空空忘不了饥皿木博士那无法形容的笑容。
「但不拯救也无所谓。」
也忘不了这句话。
所以现在,他根本不用特地想起来。
「花屋,就在一年后。」
空空说——他觉得自己十有八九是说出了不相干的意思,但那样无所谓。不管身处何地、如何听到的,这则消息所包含的冲击力都不会有所改变。
「下次『大声悲鸣』是在一年后。」
「哎?」
突然听到这种事,一般都会搞不清是什么意思。觉得他不过是迫不得已开始说胡话了。但是此时,对花屋来说不幸的是,她虽然不在空空的正对面,但也处在能看见脸的位置上。
交情深厚的心灵之友。
有没有撒谎,她看得出来。心灵是相通的。
是不是认真的——也能看得出。
只是,如果把这些都归为不走运的话,也许是小看空空少年了。他刚才断然拒绝『朋友的要求』也许可以看成是为了把花屋吸引到前方。
「我前一阵子和『地球』说过话。那时『地球』说了。特地用了这种说法,应该不会只有小规模地损失。至少不会比上次小。也就是说一年后,人类又会被大规模削减。我和你也许也会死。」
空空没有确认花屋的反应。不如说他根本看不见,也无从确认。但是就像空空是花屋的朋友一样,花屋也是空空的朋友。所以他能预想到花屋听到这件事后的反应。一定很惊讶,受到了冲击,僵硬了,凝固了——总之就是,肯定做不出任何反应。
考虑到失败的情形,他还是想尽可能隐藏和『地球』的接触,但很遗憾,现在空空能打出的牌只有这么一张了。
为了制造花屋的『破绽』,必须公布这个消息。就算不是花屋,只要明白了他说的是真话,听到一年后这样明确精准的预告——可以说是死亡通知,现在的地球上没有一个人能够不露出破绽。这是连空空都无法应对的信息,连空空都无法应对的事实,根本不可能毫无准备就接受。
他的目的达到了,花屋潇露出了破绽。一瞬间的破绽。
瞄准这个破绽——空空跑了起来。
靠着一个月内在公寓的跑步机上锻炼出来的脚力,全力冲刺——但是,他现在既没有拿大太刀『破坏丸』也没有拿手斧『切断王』。当然了。他不想因为拿着那种东西而放慢跑步的速度。
「!空空——?!」
理所当然的,空空刚一做出这种华丽地、完全没有隐蔽性的动作,花屋立刻就发现了。所以如果空空此时是向着花屋的方向做出孤注一掷的特攻的话,一定会以被『看不见的剑』斩杀而告终。
从她随手杀死真心仰慕的饥皿木博士一事可以看出,从她刚才差点把空空连同剑藤一起刺穿一事中可以看出,花屋的攻击性和好感完全没有联系。在她心中愤怒是最优先的。不用说,她心中正翻腾着『要求被拒绝』的愤怒,对杀死空空不会有任何犹豫。
过后她会非常后悔、悲伤、哭泣、反省——但现在她会斩杀空空。用自己的意志将空空一刀两断——可是空空跑向的不是花屋。
他转过身,反而是向着想要逃离花屋跑起来。
当然,再说一边,空空现在不知道花屋的位置。既然不知道,那么就算『想要逃离』,也很有可能意外地向花屋发起了特攻。
但是,如果他的目标达到、花屋产生了『破绽』的话,那花屋站在他前方的可能性就最大——所以向后跑的话,应该就能形成『想要逃离』的方向跑的形式。
空空心中确实有这些推测,但到了这个地步,终究已经不能叫做作战方案了。到制造破绽那里还好说,再往后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了。说实话,是碰运气。
碰运气。
所以这不是作战方案,是赌博。
用左在存的话说,是博弈。
他现在抛出了比对付『火达摩』那时更大的赌博——已经做好决意和觉悟了。所以只要跑就行了。全力地、直到喘不过气来地奔跑就行了。
新手运已经靠不住了。
「什……喂,空空!」
但是,就像大多数赌徒在别人看来不过是疯子一样,在花屋看来,此时的空空也完全像是坏掉了一样。他的奔跑看起来不过是失控。
到死都是朋友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因为,在这个屋顶直升机起落平台上,朝着和花屋不同的方向起跑,也就等价于跳楼。为了防止直升机起降时发生事故,这个屋顶上没有设置防止坠落的围栏。那种冲刺就会紧接着坠落。从地上二十六层,不,二十七层自由落下。
她当然知道。因为是朋友,她当然知道。
花屋当然很清楚,空空空这位少年无论如何都不是会自杀的人——她完全清楚。所以那句话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可是尽管如此,她也不能对空空的冲刺视而不见。
因为看见了。
所以不能视而不见。
「唔……哇……!笨蛋!」
花屋喊着,扔掉了『看不见的剑』,忘记了自己的隐身性,立刻追了上去。她抓住空空的右手腕时,两人几乎可以说是在空中了。几乎是在空中。花屋觉得这个时机是将将赶上,但空空却觉得还稍微有点早。他本想再有一半身体探出大楼去,但这样没办法。
我不是常胜的赌徒,也不像电视里的英雄那样可以在天上飞。空空一边想,一边用被抓住的右手,反握住抓住他的花屋的手腕。
这是他开赴第一次战斗的那一天剑藤提醒他注意的地方——即使变成了透明人,也不是变成了幽灵。能够摸到,也能被抓住。然后——摸到的话,就知道在哪里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在花屋被抓住,还没来得及思考的时候,空空猛地用尽力气拉动她的手,向跳激烈的交谊舞一样互换了位置。
互换位置,也就是原本几乎探出去的空空回到了大楼上,而相对的花屋被扔到了空中。空空的双脚几乎都悬浮在地上二十七层的空中,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回到大楼上。
只是失败的话致死率百分之百,以花屋会抓住空空为前提的奔跑和俯冲。
若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危险的赌博,空空少年一定会带着满不在乎地表情这样回答:
「因为我相信。相信花屋一定会来救我的,相信花屋不会舍弃朋友,相信花屋不是那样的人——实际上,确实如此吧?」
实际上确实如此。
而作为友情的代价,花屋潇被抛到了空中。就算被狠狠拽了一把,就算交换位置,只要不放开空空的右手腕,她应该还有办法活下去。可是即便穿上了古罗提斯克,即便能够轻松操纵『看不见的剑』,她本身的胳膊依然不过是柔弱女子的细胳膊。不打棒球之后过了一年以上,她那柔弱的手臂已经禁不起这么剧烈的运动了。不仅肌肉断裂,肘部和肩膀也同时脱臼了。这种
疼痛当然还比不上被手斧切断手臂,不过至少已经没法继续握住空空的手腕了。
「唔……呜……啊啊啊!」
如果只有不同寻常的人能做出不同寻常的事的话,花屋潇果然不同寻常。她不是光靠着关系、偏袒和行使权力才确立了现在地位的普通少女——因为她用没有脱臼的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大楼的边缘,没有掉下去。
但这也只能说是垂死挣扎。
她把这种好像好莱坞大片一样的动作做得活灵活现,如果不考虑她是透明的话一定很有观赏性,不过在全身重量压上去的同时这边的胳膊就也脱臼了。现在只是靠韧劲抓着,不,应该说是只是靠韧劲吊着。不过就算没有脱臼,又不是真的是好莱坞大片,这种姿势根本支持不了几分钟。而且以花屋的力气,就算是双手抓着、双臂都没脱臼,也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
只要没有人把她拉上去。
她就没救了。
只要没有人。
「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咿、咿咿咿……」
作为不同寻常的证据,作为被选上之人的资质,花屋勉强抓住了大楼边缘。她被刚才遮蔽了自己脚步声的强风晃动,被仿佛身处无重力之中的悬浮感支配,根本无法好好思考,只能吐出毫无意义的话语。她混乱了,混沌了,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但是也有知道的事情。那就是这样下去会死的。绝对会死的。无可避免。
靠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行了。好疼。好疼。好疼。
必须找人来救我。必须找人来救我。必须找人来救我。必须找人来救我。必须找人来救我。必须找人来救我。
「救——」
她挤出最后的力量喊道。
像悲鸣似的,悲痛地大喊。
「救救我,空空!」
「抱歉。看不见,没法救。」
我看不见你。
空空少年一边说,一边分毫不差地踩上了抓着大楼边缘的柔弱的手。一回就踩到,真的只是纯粹的偶然,对花屋来说不讲理又没道理的偶然。不过就算没踩到,也只要再踩第二次、第三次,随便再踩多少次都行。
从上向下踩,古罗提斯飞踢没有使用次数的限制。
「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确实是悲鸣了。听到这声悲鸣越来越小,渐渐远离,空空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花屋貌似落下了二十七层楼的高度。
高层大楼的墙壁上本来就没有能在落下过程中抓住的地方,即便有,双臂脱臼的她也不可能做什么。所以花屋能做的只有发出悲鸣。
即便如此,为了将把故事中的恶人描写得成非人怪物的连环画的世界和这个现实做个区分,还是以公平的视角,带着对她的善意,总结一下中学生兼军人花屋潇的人生吧。
抓着大楼边缘的时候,落下的过程中。
甚至正在发出悲鸣的时候。
大概,乃至啪嗒一声摔死的瞬间。
她都完全没有责怪空空。
「拜拜,花屋。我不会忘记你的。」
空空以为说出这种话,说不定他也会有那种伤感的感觉,不过还是没有。反而觉得说出来就安心了,更容易忘记了。
「这场胜利是用我和你的友情得来的。多亏你来救我,我才能赢。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无法获胜。」
他试着说了。
只是说说看而已。
这句话完全空有其表,很有空空的风格。
空空想把应该是掉落在这一带的那把『看不见的剑』捡回去。最终,他都没有从花屋那里得知这个道具的那个据说很有感觉的名字,他非常后悔。
8
由于花屋潇自由落下,战斗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虽然还有一些事情需要收尾,但那些都像是例行公事,对空空来说并不重要。比方说这栋大楼的封锁线,既然作战执行人花屋『变成了那样』,也就没有必要突破了。
虽然不知道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总有办法的——总会想办法的。他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和平时一样,比平时还『无所谓』。自己竟然是杀了最好的朋友也无动于衷的人,这个事实确实富有冲击性,但也可以说是早就想到了,事已至此了。
只能那么做。
他才不这么觉得。他不觉得自己的情况有那么狭窄。照花屋说的那样,照她提示的那样,好朋友组队一起和地球战斗的选项,其实也是存在的。如果那个选项真的是唯一的——花屋把空空的路线缩减到『只能那么做』的话,空空一定会照做的。
但是花屋犯错了。
只能说,令人惊讶地是——她一时大意,忘记排除『空空杀死花屋』的选项了。当然,在穿上『看不见的衣服』,拿起『看不见的武器』时,她也许就以为这个选择消失了,但她不能忘记。
不能忘记,空空没有拿任何像样的武器就把那个『火达摩』逼入了无法恢复的境地——也不能忘记,友人也好朋友也好,在空空那里都成不了任何理由。
这是花屋潇的人为失误。
她的粗心错误。
有多个选项——围绕杀不杀花屋,有多个选项。理所当然地,空空要选择最佳选项。
剑藤犬个被杀了。从那时起加入绝对和平联盟对空空来说就失去了意义,而且那里也压根儿没有想要接受他。那么若要他一个人继续逃亡,果然还是做不到。空空没有一个人生活下去的能力。绝对没有。那么就只能照花屋说的那样返回地球扑灭军了。他现在似乎只有在那里才能活下去。
所以这一点他『放弃了』。
但是,在放弃的同时,空空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我返回军队,相对的要把花屋从军队赶出去』的想法,实现的方法也很容易想到。虽然是个危险的赌博,是个大赌博,但要做也只有趁现在了。
就算回到军队,只要有花屋这样性格激烈的人处于高位,同样的事就只会不断重复——同样的悲剧还会上演。
那么,现在,只能放手一搏了。
在这个屋顶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谁也无法作证。只有目击者为零的现在,只有空空能够肆意解释情况的现在,才是将花屋从军队里赶出去的唯一机会。
赶出去,赶下去。
按照字面意思推下去的机会。
……不过花屋潇决定性的败因,终究还是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要救空空的这种友情,不过前提却是她选择了直升机起降平台这种有『出界为负』的舞台和空空战斗。
她也明白自己蛮不讲理,因此才通过绝对和平联盟指示空空把不会有目击者的高处作为『会合地点』。但这完全起了反效果。
这样的解释要多少都能说得出来。
这既可以说是事后诸葛亮,也可以说是旁观者清。
空空的胜因和行动的理由,也许其实完全不同,花屋的败因和死去的理由也许也完全不同。也许空空是为了给剑藤报仇雪恨才杀死花屋的。他本人虽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周围人如何解释是他们的自由。就连误会他将花屋毫不留情地踢落,是为了将她从不断犯下罪孽的人生中解救出来,也是人们的自由。
重点是,结束了。
或者说,已经结束了。
仅此而已。
「……嗯?」
所以之后只是奖励关而已。
空空从屋顶探出身子,眯起眼睛,想看看落到了地上的花屋现在能不能看到了(紧身衣没有防御功能,也许会因为落下的冲击而坏掉,那样就可以看见了,可是距离太远,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法看见)。这时,他觉得有人在叫自己,便转过身。
可是没有人。
只有倒在地上的剑藤。没有其他人。
「剑藤小姐……?」
这时候一般应该认为是错觉,可是空空却觉得是剑藤在叫自己,跑到她身边,怀着她说不定还活着的希望。
这个希望是正确的。她确实还有气——但是,也只是还有气而已,被贯穿的心脏终究是被贯穿了,就算没有被贯穿,剑藤也失血过多了。
空空跑到她身边,把她抱起来,就好像专门为了确认这些事实才来的一样。
她已经说出话来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不过,呼唤空空的确实是剑藤。
「空空……」
「哎……?」
听到这个声音,这个不可能听到的声音,空空混乱了。剑藤的嘴、剑藤的嘴唇没有动。看上去有没有意识都值得怀疑——却听见了声音,当然会疑惑了。
「你赢了呢。好厉害。把『火达摩』、『恋爱咨询』和『蒟蒻』都打倒了……真是厉害,空空。你在地球扑灭军里大概已经是最强的了呢。」
剑藤的声音听起来是这种感觉。
「空空真的是英雄。」
「……可是,我净是打倒自己人……」
空空不明白为什么能听见剑藤的声音,不过依然做出了回答。也只有空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不考虑原理就回应剑藤的声音。
「呐,空空。你说和地球说过话,是真的吗?说下次『大声悲鸣』是在一年后……」
「讨厌啦……当然是谎话了。肯定是谎话嘛。不过如果是真的的话,这次就由剑藤小姐阻止就好了。」
「是啊……嗯,说的没错。」
「花屋也不在了,我们回军队去吧。那根手臂也一定会帮你治好的。马上就又能战斗了。我们两个人一起打倒地球吧。」
「军队里还有『茶话』啊。如果说出实话的话,那家伙说不定会生气。」
「那么我杀掉他就好了。」
「哈哈——变得值得信赖了呢,空空。」
当然,这不是奇迹。
也许概率上和奇迹相同,但空空空的故事中,『在悲剧的死亡之时,即将被上天召回的最后的最后,心灵突然相通了』这种事可不会发生。神即便会赐予悲剧,也不会赐予奇迹。
这是必然。换个说法,这是剑藤犬个曾经饲养的少女左在存留下的遗产。是她的遗物,空空继承下来的项圈,『共鸣环』的效果。
空空作势要从大楼上跳下去的时候,花屋抓住了他的右手腕——而空空把『共鸣环』也戴在了右手腕上。由于被花屋使劲拉扯,而空空也使劲拉扯,那个还剩一点点电、分配给『狗』的项圈的开关打开了。
也可以说是误操作。
就像抱着『破坏丸』睡觉可能发生误操作一样,那样遭到粗暴的对待,『共鸣环』也会发生误操作——根据它的机能,说不定会将空空的赌博从根本上逆转。
所幸『共鸣环』不是战斗用的武器,也不是自爆装置。那是非常适合左在存这只『狗』来用的装置。
把狗的叫声翻译成人类的语言现实出来的机器曾经在普通市场上流通过——而『共鸣环』则是反过来。将这个翻译道具作为项圈佩戴、启动之后,便能传导周围人的感情。
简易型精神感应装置。
它大概是在存和剑藤组成搭档必不可少的道具,是她们的交流工具——特别是要当挥舞『破坏丸』的剑藤的搭档。她虽然深深爱着宠物,却不是会对『狗』说话的那类人。
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存虽然被当成狗对待,却不讨厌剑藤,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时刻可以感受到剑藤对自己的爱意。
另外,在存会邀请空空一起逃亡,会在他身上赌一把,虽然空空对此感到疑惑,但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空空的心情、空空的人性也传达给了她。因此,她其实也许是想帮助空空逃走。结果令人失望的是,她被断然拒绝了……。
如果空空从某人那里听到过这个功能,他在逃亡中当然会打开这个功能,因此应该可以发现花屋的接近。从她毫不提防地接近来开,花屋应该也不知道『共鸣环』的功能。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剑藤也许就不会死了。
但同时,能在最后这样说上话,其实也是莫大的幸事——如果考虑到剑藤对空空做过的那些事的话。
「抱歉,空空。」
她原本是不可能这样道歉的。
「杀了你的家人,真抱歉。是我错了。」
这些感情通过右手的项圈穿了过来。比起道歉,这更像是悲鸣。这感情像悲鸣一样直接地、毫无虚假地传到了空空心里。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剑藤向空空听到『大声悲鸣』时那样不停地道歉。
也许可以这样责备她:做出了那种暴行,竟然还厚颜无耻地来道歉,还想乞求原谅吗?也可以说是在临死之际只想自己获得解脱。也许她确实是因为这种『人性』才道歉的。
然后,如果排除感情上的描述,继续用这种冷漠的视角来看的话,剑藤接下来的感情——传递给空空的感情,最为厚颜无耻。
「空空。你能杀了我吗?」
她的肉体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努力。即使放着不管,也会在几十秒内死去。以不可能复苏的形式死去。她心里明白,空空也明白。然而,她还是提出了要求。
「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想因为背黑锅、因为借口、因为冤罪而被杀。既然要死,我想被空空杀死。想死在你的报仇之下。」
「我知道了。」
空空点点头,立刻答应了。
他为什么会点头,终究不得而知。即便剑藤的感情能传递给空空,空空的感情无法传递给剑藤——但是听到空空轻易地承诺,剑藤静静地微笑了。
她看上去在微笑,大概也是因为光影效果。
没时间拔出大太刀,没时间取出手斧,也没时间寻找剑了。空空伸出手,握住剑藤的脖子。
不快点杀的话,她就会死掉。
那脖子很细。也很软。空空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身体原来是这样柔软。
「谢谢你,剑藤小姐。」
空空总算对剑藤说出了感谢的话。
这到底是在感谢她这一个月中的各种照顾,还是感谢她在最后让他能给家人报仇,空空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句话。恐怕在大仇得报之后,他也会和杀死其他仇人时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空空深深地知道这些,依然感谢剑藤。
直到周围变暗、变冷、直到他浑身发凉、动弹不得,空空依然没有放开剑藤。剑藤抱着空空睡觉的时候,空空最终都没能回抱她。只有那件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但是现在,他带着温柔的关怀,同时又热烈而剧烈。
使出他柔弱的力量。
少年攥紧少女,久久也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