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虛空的假面 上 第二章 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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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干嘛呀我。」

达缘伦再次重复了这几天数度提出的疑问。

距第二次遇见凯娜莉的悲惨遭遇之后不久,达缪伦此刻身在帝都近郊茂盛的大树上,可以看见下方的小路。

在那之后,达缪伦明显地消沉了起来。不知道是怎么解读的,尽管达缪伦没有提起庶民区发生的事,米尔邦却主动来找他商量。

「听说你也被那女的羞辱了一顿啊?我们真是同病相怜哪!」

经由米尔邦的介绍而出现的骑士如此开场。

真要说起来的确是理所当然,最近这阵子因为凯娜莉而遭到惨痛经历的,似乎并不只限于达缪伦一人。这些可怜的男人们由于同病相怜于是结党合谋,打算要报复凯娜莉,因此他们便来邀达缪伦一同加入。

对于这群骑士,达缪伦心中暗暗感到厌恶,虽然很想对他们说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却说不出口。真要问问自己和他们究竟有什么差异,达缪伦也全然没有自信。

更让人为难的,对方明显是一片好意邀约。

米尔邦这边也是,这不过是他表达关心的方式,达缪伦实在无意责备他们。

而且向凯娜莉报仇的诱惑的确也是强得无法置之不理,纵然那时所感受的违和感已被挫败感取代,然而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自己依旧难以理解。

(我是打算做这毫无道理的事啊。>

结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参与还是想阻止这桩阴谋,达缪伦就这样加入了 一伙人。

而自此瞬间开始,达缪伦便为后悔之意苛责不已。

「他们就快回来啰丨。」

昨天同伙的其中一人带来这消息。

凯娜莉大约十天前接受运输队护卫的任务离开了帝都。一伙人计划在他们的归途埋伏。

之前不过是凭空想象操弄的计划忽地带有了现实感,达缪伦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一伙人加上达缪伦尚不满十人,每个人都是贵族出身这点达缪伦也不感意外。

说是「计划」甚至有些名过于实,不过是个军纯而简单的想法。

「我们就埋伏在运输队会经过的森林。」担当领导的骑士说道。

「可是只凭我们打得过吗?就算是埋伏,对方可是那……」

「笨蛋!」领导一句话让伙伴们的不安静默下来。「如果从正面攻击我们绝对不是对手,这还用你说吗?听好了,不是我们要做,我们什么都不做。」

语毕,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孩拳头大的橘色果实,底部圆弧而上部尖细,看起来颇为坚硬。

「这个啊,拿去烧就会冒出味道吸引魔物过来,而且听说还会让它们非常兴奋。我们要用这个让魔物袭击运输队!」

「魔物」

「没问题吗?万一要是弄出人命……」

骑士们面面相觑。

「喂喂,有人会为了货物拼命吗?正常的家伙不可能不逃的啦!就算是那个女的,看到伙伴 们都逃了自己也会逃走吧。我们趁机拿走货物,她颜面扫地,这样就结束啦!」

达缪伦没有参与对话,在一旁静静听着。那伙人的计划、还有为了这种事燃起热情的本性,全都让他感到十分厌烦。

(即使如此,我没有阻止他们,自己也待在这里。身为这群人中的一份子,不知道她会对我作何感想呢?)

身在法里海德之时,达缪伦尽可能地不去参与别人的恶作剧,别人的计划毕竟总有些粗糙的地方,一旦发生什么事要反击,事情是否全盘由自己所掌控也会有很大的影响。投身于这么不确定的状况是傻子才会做的事。

然而,如今达缪伦不但参加了别人的计划,而且计划本身又实在说不上致密,甚至没有讨论防备万一的对策。

「我大概是在期望着毁灭吧。」

达缪伦在粗壮的树枝上,不让伙伴们听见自言自语道。

一伙人藏身的树木正好生长在绝佳的位置,可以俯视穿过林间的小路。道路笔直地延伸于林间,途中开始成为平缓的上坡道,消失在山丘的另一头。

据担任斥候的人所言,运输队还在山丘的另一面。一伙人之所以爬上树,与其说是为了不让运输队发现,其实是为了提防魔物。要是让运输队受袭之前自己先被袭击,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说起来,这条路我半年前从法里海德来到帝都时是不是走过啊?)

达缪伦回想着,那时和现在情况已有相当大的改变,那时可是对未来的生活怀抱着无限梦想,现在却——也罢。

「来啰!」

再次出发去探看情况的斥候飞奔回来,在树底下说道。

「好,传话下去将果实点火!」

和达缘伦同样待在树枝上的领导回话。

斥候点点头,消失在上风处的草丛间。

「终于到这一刻了!」

「总算换他们大吃一惊了 !」

树上的骑士们脸上浮现诡异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说道。达缪伦只是直直地凝视着道路尽头。

这时飘来了剌鼻的臭味。

「好臭!这什么啊?」

「是那个果实的臭味啦。安静点!运输队就要来了!」

骑士们带着些微责备的眼神看着领导,不过仍不发一语。

臭味越来越重,达缪伦等人不禁咳了起来,眼眶渗着泪水。直到不只臭味,甚至微微飘出烟雾,达缪伦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时,斥候从草丛间跳了出来。

「你在干嘛?会被发现吧!」

领导忍不住怒吼,斥候抬起头看着这边,两只手胡乱地挥着让人摸不着头绪。在领导开口询问之前,斥候就跑走了,往帝都的方向。

大家还来不及吃惊,这回三名骑士也从方才斥候跳出来的草丛间现身,身上满是树枝落叶,到处是擦伤。

「来、来了,来太多了!不妙啊!」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着类似的话,追在斥候后头跑走了。临走之前,其中一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一个东西抛下丢弃了。那燃烧不完全还冒着烟的东西达缪伦很眼熟。

「……来太多了?」

带着不好的预感,达缪伦和领导面面相觑。

烟和臭味越来越浓,逐渐弥漫到路上。这时,从斥候们方才所居草丛的方向传来了某种生物的低鸣声。不只一声,接着还有轰隆声,这些渐渐接近达缪伦等人所在树木的方向,灌木树枝折断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此时,运输队从山丘的另一头出现了。运货马车被约莫十名骑着马的骑士前后包围,尘土飞扬地往这里过来。

「那边的样子也有点奇怪。」达缪伦说道。

「嗯,跑得莫名地快呢。」

「啊、喂!你看他们后面丨。」

运输队后方还有一群紧追着他们不放,尘烟间隐隐约约可见矮小的身影,明显地并非人类。

「他们已经遭到魔物袭击了!」达缪伦大声说道。

这时受烟所吸引的另一群魔物也冲出了草丛现身。

如果只考虑到时机,这比阴谋家们所求的目标可是再好不过了,然而它的效果却是远远超出了预料。

受到烟所引诱而来的魔物租略估计也有三十只,再加上追在运输队后方的魔物,两边都是覆着长毛,拥有锐利尖牙和爪子的魔狼群。单独一只就算构不成太大的威胁,这样的数量下情况可就不同了。

这已经不是恶作剧的等级了。

朝着帝都拼命努力逃跑的运输队,由于别的狼群突然出现在眼前,完全被前后夹击。他们一 紧急停止,立刻就被前后包围进退维谷。狼群包抄进左右的草丛与运输队之间,合流并围成了一 圈。

达缪伦认出前锋马上的身影是凯娜莉,不禁啧舌。

「不要离开马车!」

凯娜莉一边叫道,边架起了弓。其他骑士也将剑拔出,但从树上也可明显看出他们害怕动摇的样子。

「喂!怎么办啊?」

「不管怎么说这数量也太多了,这可不是说笑啊!」

「吵、吵死了,我也不知道啊!」

领导和密谋同伙的骑士们低声地起了争执,另一方地面上则开始了战斗。魔狼的咆哮与惨 叫、骑士的怒吼、双方奔腾于大地的声音在四周轰隆作响。

「我、我不干了。这种事,我打从一开始就没兴趣!」

树上一名共谋的骑士终于开口,话声一落他便翻身跳到隔壁树上,就这样从树上滑下消失在草丛间。

「我也是。」

「我、我也是,抱歉!」

「啊、欸!喂!」

领导的制止听来空虚,阴谋家——或许该说没当成阴谋家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隐身离开 了。不一会儿,树上只剩领导和达缪伦两人。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领导开口 :「没办法,这样下去的话我们也会受牵连的。你也快走吧。」

达缪伦并未回应,就算他回答,领导也早已消失了身影。达缪伦叹了口气,目光移回下方。 凯娜莉的弓箭依旧神速,接二连三

地将狼只射倒,其他的骑士看来也颇为努力奋斗。尽管如此,他们还是逐渐被包围所迫。

受限于被森林所挟的地形,骑士们无法活用马匹的优势,马匹一一倒在狼的獠牙之下,骑士们勉强逃开,聚集在马车周围。

然而最后终于连马车的马也成为狼群饵食,运输队完全被夺去了行动能力。

即使如使运输队的骑士们能还坚持撑着,达缪伦领悟到这是多亏了凯娜莉的存在。她的身手明显地高于其他人数等,若是没有她的弓箭,骑士们早已全军覆没了吧。

话虽如此,他们的退路已被截断,这样下去全军覆没也只是迟早的问题。

一直观察着运输队奋战景况的达缪伦忽然发现,狼群的数量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的迹象。

虽然不清楚魔物的习性,不过看起来像是不停地一直出现,总觉得有些不自然,有什么别的因素——?

(那个果实吗!)

冒出的烟会引诱魔物使其兴奋的果实,还有些不完全地燃烧着,但是本应还在路面上的果实却被尘土覆盖,全然不知究竟在哪儿,只有未曾变淡的臭味彰显着其存在。

怎么办?达缪伦询问自己。就这样继续看着事情的发展吗?还是去追上逃走的同伙?应该去找救兵吗?可又怎么解释自己在此的理由?

达缪伦找不出答案,难道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等着时间结束?这想法让他背脊发寒。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时,当事者自己提出了答案。

「开出一条路来!突破出去丨?」

凯娜莉同时抓起了数支箭,令人难以置信地,她一举将其架于弓上。这种事有可能吗?不论 达缪伦的疑惑,凯娜莉拉起弓弦。一眼看来并不觉得是在做什么特别之事的模样,达缪伦不禁瞠目结舌。

等到骑士们都聚集到周围,凯娜莉一口气将箭射出,眼前的狼群一同栽了个跟斗倒了下去。

「快冲!」

骑士们立即拔腿飞奔,突破包围减弱之处,他们拼了命地挥舞着剑,杀出一条血路。紧追在他们后方的狼群则被从后头飞来的弓箭贯穿毙命。

(——从后面?)

达缪伦连忙将目光移回去,只见凯娜莉背对马车留在原地,不只掩护伙伴们逃走,还继续守着马车不让狼群攻击。

「那家伙在干嘛啊!」

达缪伦忍不住从树枝间探出身来。那不是来不及逃离,这行动很明显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伙伴们逃走。她在期待伙伴找援军回来吗?有必要为了保护马车做到这种地步吗?

为了什么?原因是?

那份违和感在达缪伦心中苏醒。

凯娜莉彷佛不知疲惫,然而身边一名伙伴都没有,孤身奋战毕竟有个限度,不久她便背靠着马车货架,四周被狼群团团围住。可以看到有狼打算从后面跳上马车。

她终于被逼入绝境了。达缪伦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就快了,就算是那个凯娜莉也将筋疲力竭成为狼的饵食吧。陷阱的成果远远超出预料。

万岁。

要妳好看。

活该。

——。

达缪伦用力地摇了摇头。

无数的声音在他脑海里零乱地各自叫喊着。

在这众多的声音之中,只有一个声音他清楚听见了。

(不行!)

达缪伦紧紧闭上眼,像是要排除什么似的,用力咬紧了牙咯吱作响。

他往后一仰,额头往旁边的树干毅然一撞,前额裂伤流出血来。

由于痛楚脑袋充了血,杂念都消失了。达缪伦脸上浮现不知是怒是笑的表情,他将剑拔出, 在树枝间移动,来到了马车正上方。

[——!!]

发出不逊于魔物的吼声,达缪伦跳了下来。

就在他跳下来的那一瞬间,一只狼跳上马车货架正要从背后袭击凯娜莉。正好落在正上方的达缪伦运用冲击将狼击杀,乘势将凶暴的头以剑上下刺穿。

他旋即跳下马车站到凯娜莉身旁。

或许以为援军到来,凯娜莉一瞬间表情一亮,然而看到对方是谁,不禁浮现吃惊的神情。 「你……」

上回见到妳的时候可没这么表情丰富啊,达缪伦心想,但他并未说出口,只将跳出来的魔狼一剑砍倒。

看到他的动作,凯娜莉一语不发地登上货架,虽无暇询问正忙于牵制狼群行动的达缪伦,却立刻了解到他想做什么。

凯娜莉开始在达缪伦头顶上方将弓箭接二连三地射出,达缪伦只要对付逃过弓箭洗礼的目标即可。看来凯娜莉比他所想的更习于战斗。

插图

至于达缪伦,他在法里海德之时早已习得基本剑术,进入骑士团之后领会得也很快,纵然拼上性命的实战这是头一遭,但也毫无畏惧地战斗着。

但有时凯娜莉也必须应付自己背后的防御,这时达缪伦就不得不一个人处理数只魔狼。

对于凯娜莉自愿独自留下一事,达缪伦事到如今仍啧声惊叹。

有时,那曾经听过的金属声音会响起,野兽的惨叫声紧接在后。虽然他并无余裕去看凯娜莉的情况,不过可以想见是凯娜莉将弓变形为剑,击毙了躲过弓箭的魔狼。

战斗之中,达缪伦不停将目光移至狼群之间,目标不是狼,而是在探看在狼群和尘土之间或隐或现的地面。要闪避不停攻击而来的尖牙和利爪,这时还将注意放在其他事物上,可说是自杀行为,然而达缪伦却没停手。

终于他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掩护我!」

没等凯娜莉回答他便飞身进狼群之间,不知为何达缪伦坚信若是凯娜莉一定会响应自己的。他全身充满了平时不曾有的昂扬之感,全然不觉得害怕。

目光前方有个小东西在地面滚动,是那还在熏烧的果实,得灭掉它的烟才行。

不知是否具有十分易燃的性质,果实数度被狼群踢飞、沾满尘埃,烟却没有熄灭的迹象。达缪伦觉得应该就是它招来了森林中的魔物。

一边闪躲袭来的利牙,达缪伦好几次差点看丢了果实的踪影。还有一次太过注意果实,千钧一发地几乎要被狼只从旁咬住咽喉,是凯娜莉毫不留情的一箭救了他。达缪伦眼角瞄着野兽被钉在地面上挣扎,勉强继续追着果实。

趁着一瞬间的空隙他终于将果实捡起,纵然烫手也无暇在意。他注意到手边狼只的尸体,于是将果实塞进还流着血的伤口,这样一来烟应该就能熄了。

达成目的后达缪伦立刻要回到马车边,就在他一个翻身之时,一只魔狼扑了过来。由于事出突然他反应慢了一步,手中挥舞的剑虽然深深剌进野兽腹部,然而却这样乘势从他手中被带走。 在他想从倒下的狼只身上取回剑之前,其他的狼早已阻断去路。达缪伦空踩了几步,啧了一声。

(到此为止了吗——)

手无寸铁的他,无论是马车还是哪儿都不可能去得了。至于凯娜莉,她也忙于自己的防御,无暇顾及这边。

「用这个!」

听到凯娜莉的声音,达缪伦赫然往马车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物体在空中往这儿飞过来。在注意到那是一张弓之前,他已经伸手接了下来。

「拉开握把上的板手!」

达缪伦立即了解了凯娜莉话中所指,依她所言拉下扳手。

响起了十分熟悉的金属声,下一秒,达缪伦手中已然握着一把剑。形状固然有些特殊,但无疑是一把剑。

意外得手的武器让他再添勇气,另一方面,狼群似乎有些裹足不前。达缪伦没放过这机会,挥舞着剑给予致命|击,往马车的方向开出一条血路。

好不容易喘着息回到马车边,达缪伦往货架瞄了一眼,覆盖的一角被挪动,里头有许多和自己手中一样的弓箭捆成了好几束。纵使与凯娜莉所持有的相比,制作要来得简朴许多,不过似乎已足堪使用。

货架上还大量堆积着装满箭的箭筒,达缪伦终于知道为什么凯娜莉的弓箭总是用之不竭。

「你们在运送这些弓啊?」

「是啊,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送抵帝都。」

原以为自己会被无视,没想到凯娜莉却回答了。是那曾经听过,蕴藏着信念的声音。达缪伦感到有些心痒难熬,为了拂去这样的感觉,他专注在眼前的敌人上。

「箭也拿着,如果懂得如何分别使用会很有帮助的。」

达缪伦半信半疑地拿起放在那儿的箭筒。但是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将生命托付于不熟悉的武器实在让人害怕。

话虽如此,他还是在和狼群拉开距离时试着将武器变形为弓,将箭置于弦上射击。瞄准得虽不精细,但多亏了目标群聚于是顺利射中。变形的扳手单手即可操作,只要一个小动作弓又变成了劎。

武器固然奇特,但若是操作习惯倒也挺有意思呢,达缪伦心想。当然究竟能否死里逃生还是 个大问题。

两人呼吸一致地共同作战,在短短的时间内,必要性将其化为了可能。

然而被闪躲过去、未将对方击毙的攻击逐渐增加,两人的疲惫之色难掩。

那果实处理掉也是白费吗?正当达缪伦如此心想,一棵树突然从旁边的草丛往这儿倒下。

「危险!」

达缪伦和凯娜莉紧急闪开,好几只狼被压在底下。

倒下的树木从根折断,至今未闻的巨大咆哮声从树木原本所在的方向传来。

接着出现的身影要比达缪伦的块头大上三倍左右,直立站着,全身为褐色的毛皮所覆盖,类似于熊,不过它的两臂前端大大地膨起,尖端长着凶险的钩爪。

这新出现的魔物——长着钩爪的巨熊,将没能躲过的狼只轻易地劈为两半飞得老远。钩爪上还滴着血,它一从森林里缓缓沿途走出,狼群便往后退缩争先恐后地逃之夭夭。巨熊没将它们放在眼里,不停嗅着周遭的臭味。

达缪伦醒悟到,虽然来晚了,但这家伙一定也是被果实钓来的,烟似乎远播得超乎想象。 不知是否因为没找到想要的东西而感不快,巨熊将长着钩爪的手臂往左右张开,更加大声地一吼,然后注意到马车与站在一旁的两个人类。

「你觉得用这个能宰了那家伙吗?」

「要是办不到,你应该也看到了下场会如何。」

即使事已至此,凯娜莉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丝毫动摇。达缪伦大喝一声振作精神将弓架起。 巨熊伸出爪子,朝着这儿走过来。两人将箭射出。然而弓箭虽射中了,那怪物却宛如完全不痛不痒,弓箭在那巨大的身体表面上像是小树枝似地晃来晃去。

「不行哪!没用!」

达缪伦打算攻击眼睛——虽然半生不熟的技术实在不觉得能击中——架起了下一支箭,这 时,他在视野的角落瞄见了光芒。

回头一看,达缪伦一瞬间彷佛看见凯娜莉本身散发着光芒。他眨了眨眼这印象便消失了。 定睛一看,凯娜莉拉满了弓,置于弦上的弓箭尖端、箭镞上栖宿着幽幽的光辉。在他凝视之时光辉也逐渐增强,不只箭镞上,凯娜莉手腕上也开始发着光,在光芒中形成一个奇特的手环。 武醒魔导器——。

这词掠过达缪伦脑海。

巨熊已逼近眼前,它踏步带来的震动也传到了达缪伦等人所在之处。

凯娜莉小声低喃:

「金刚。」

明明是很小的声音,在巨熊轰隆作响的咆哮声与脚步声中却不知为何能清楚听见。

下一秒,一道闪光划过。单纯的弓箭不可能拥有的超自然光芒,伴随着划破天际的声响从凯 娜莉的弓箭上发出,气势汹汹地撞击在猛冲过来的巨熊身上。

光芒炸裂开来,在即将为光芒吞没之际,魔物似乎发出了叫吼——。

达缪伦回过神来,巨熊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一只钩爪或是一片毛皮,只有在巨熊原本所在位置的前后地面上留有痕迹。后方是巨熊践踏而过的足迹,前方是宛若一条小路的烧焦痕迹,两者连成一直线,而凯娜莉则在那最前端。

达缪伦哑然无言,他固然听闻过有那样的招式,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他还没有蠢到认为如果有魔醒武导器自己也能操作自如。

「真厉害……啊、喂!」

凯娜莉无力地跪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息。

「那一招影响这么大啊?.」

「这个样子不行吶……我还差得远了。」

「什么差得远,已经很够了吧?」

「不见得。」

听到凯娜莉声音中的变化,达缪伦吃了一惊,他循着凯娜莉的视线往森林看去,有东西让草丛晃动不已。

「喂喂!该不会——」

像是在等着这句话,仅离一 一十步左右的草丛被压垮,长着和方才相同钩爪的巨熊出现了。一只、又一只,一共有五只,听到它们可将树梢叶片震落,一同的唯哮声,达缪伦觉得掉了半条命。

「这——可惨啦?」

虽然打算故作戏论,不过达缪伦也察觉自己的声音音调偏了。

「我也有同感。」

凯娜莉依旧跪着,将弓架起。

魔物们缓缓朝这里过来。

「我来挡着,你趁机逃走吧。」

「什么」

「我应该可以争取到一点时间。」

达縁伦感到自己血气上涌。

「我说妳小看人也有个限度吧!」

纵然回了嘴,但凯娜莉的确是对的。达镠伦自己是打不倒那魔物的,而凯娜莉连站都还站不起来,已经没办法再使用那招了吧。这样一来就看是要听从她的话,或是在此一同命丧于魔物腹中。

达缪伦将箭射出。虽射中一只巨熊肩膀,但不知是否力道不足,弓箭没能剌进去而被弹飞了。巨熊的步伐没有停止的迹象。

达镠伦扔下弓箭。

「啊、等等——」

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凯娜莉手腕将她往肩上扛,虽是轻装凯娜莉毕竟仍身着铠甲,尽管如此却还是好轻啊,达缪伦心想。他就这样背对着魔物迈开步伐,即使知道只是白费力气,还是尽可能快一点。

「不行,逃不掉的。」

「妳闭嘴啦。」

魔物再次大吼。脚步声的间隔变短,它似乎加速了。

这次终于完啦。达缪伦虽这么想,但不知为何却不觉得后悔。他往后瞄了一眼,巨熊毫无理性的脸近在眼前,恶臭的气息几乎呼到脸上,长着钩爪粗如圆木的手臂高高挥起——。

就在那瞬间,一阵光芒炸裂,将巨熊打倒了。

人们的吼声重迭于巨熊的哀嚎声中,那是宏亮的鼓舞之声。

从森林深处通往帝都的路上,骑兵十余骑一路尘土飞扬地往这儿赶来,手上都架着那可以变形的弓箭。骑士们接二连三射出的箭都为光芒所包围,亮度虽然不及,但和凯娜莉方才施放的光芒性质相同。纵然在驰骋的马上瞄准却还是很精准。

受到毫不留情的光之箭洗礼,魔物们发狂吼叫。逼近达缪伦等人的一头巨熊眼睛为箭所伤,厉吼哀嚎着。达缪伦与凯娜莉避开胡乱挥舞的巨熊手臂,勉强移动至马车阴影处。

这其间骑士们将弓箭收起,从马匹侧腹取起长枪,准备好突击的架势一同往魔物间冲去。 达缪伦呆然地看着魔物们束手无策地一一被打倒,只闻他身旁传来一声:

「得救了呢。」

前来救援的是与凯娜莉同一部队的队员们,每个人胸前都和她一样别着一个羽毛图样的徽 章。顺利脱逃的运输队骑士也隶属于同一部队,接到他们的通知后队员们立刻就赶来了。

「我们部队两个月前才刚刚设立开始活动呢。」

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凯娜莉对身旁的达缪伦说道,她也是其中一员。

两人所搭乘的是运输队运来的马车。

尽管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两人却都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先不提凯娜莉,只要想到对达缪伦而言这算是初上战场,这样的结果真可说是奇迹了。

当然,即使如此两人也并非毫发无伤,如今无数的小伤和瘀青开始散发出存在感,两人坦率地承认自己没那精神骑马,乖乖接受在马车上让骑士们护送回去。

骑士们理所当然想向达缘伦询问详情经过,不过让凯娜莉一句「晚点我会解释的,晚点。」给婉转推却了。

多亏如此达缪伦得以从当下的紧张感之中获得解放一他随着马车摇晃,一脸茫然地仰望着天空,从林间隐约可见悠然的浮云。

他的目光忽地瞄到凯娜莉,她的指甲裂开渗出了血,应该是连续使用弓箭不止的结果吧。达 缪伦看了看自己的右手,这也因为一直挥舞着剑,手掌的皮肤整个裂了,由于血迹凝固而僵硬的手指,只要一动便感一阵剌痛。想到能活着回来这代价已经很轻,不过暂时是没法子握住任何东西了。

不知是不是注意到达缪伦的视线,凯娜莉开口说道:

「回到帝都就可以请治愈术师治好的,什么都能立刻使用自如啰!」

「真有精神啊……」

达缪伦感到疲惫一涌而上。真是折腾人的一天。

「话说回来,妳那些伙伴还真肯特地回来啊!」

「因为是同一部队的伙伴嘛。而且大家都是骑士啊!」凯娜莉回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部队啊——。我们那儿可没法这么期待了。」

「所以才设立我们这部队呀。」

虽然不懂凯娜莉这话什么意思,但达缪伦也没精神追问,只含糊地点了点头。不过就骑士们来救援之时所施放的光之箭来看,应该是聚集了不少身手矫健的人吧,他胡乱想着。

两人所搭乘的马车后方还跟着另一辆马车,是救援队为了以防万一而牵来的。在它的货架上那些狼和巨熊等魔物的尸体堆栈如山。

是凯娜莉主张要将这些东西带回去的。纵然花费这些工夫很明显地会延迟回帝都的时间,骑士们却没有半句怨言,答应了。他们协力扛起魔物的身体,堆到备用的马车上。

究竟为了什么要做这种事达缪伦完全摸不着头绪,他感到十分纳闷,他们真的是自己所知的那个骑士团的骑士吗?

回到帝都之时,太阳已经快要没入地平线下了。

等到已经可以看见帝都的大门,达缪伦鼓起双颊吐了口气。

其实,他的问题不如说现在才要开始。一想到今天的事件原本的起因为何,哪还能一副悠哉的样子。若是在法里海德也就罢了,在帝都可没有门路能让人网开一面。而且自己现在好歹也是骑士团的一员。

然而达缪伦实在疲惫得没有精神继续东想西想。他在货架上往后一倒,算了,就顺其自然吧!

刚穿过结界没多久一行人就停了下来。出入城墙的帝都城门还在前方,不过已有许多房舍比屋相连,达缪伦对那简陋的构造还有印象。

虽然和曾经到过的地方是不同区域,但这儿也是庶民区的一角。

路上一名居民一注意到这里便转身跑走了。

骑士们从马上下来,其中一人拿起喇叭高声吹奏。高音伴随着回声响彻龟裂的街道上每一个角落。

[……?]

达缪伦正想开口说话,凯娜莉也从马车上下来了,无可奈何他只好跟在后面。

骑士们开始从另一辆马车上将魔物的尸体卸下堆到地面上。

这时庶民区的居民们陆陆续续聚集过来,从小巷间、家家户户的门后络绎不绝地到来,转瞬间马车就被人墙团团围住了。

每当骑士将魔物一个个放下来,周围便响起欢呼声。

(欢呼?)

平民欢迎骑士团,这对达缪伦来说是十分不熟悉的景象。不,也不是完全没见过,一个月以前在商业道上——。

该不会,达缪伦心想,这个部队的骑士全都是那样吗?

骑士们彷佛毫无顾忌地和居民接触,其中有些人明显亲近得超出了分寸,居民这边看来也十分坦率无所隐藏。达缪伦瞠目吃惊,难道说——。

「这部队混合了贵族和平民吗?」

虽然只是自言自语,但凯娜莉似乎听见了。

「是呀,只有这个部队喔!」

从语气中可以明显听出她以此为傲,凯娜莉的目光望着伙伴们。

仔细看看,骑士中亲切的程度还是有差,不过没有任何人举止苛刻严酷地对待庶民区的人 们,更何况达缪伦已经在更危急的状况下,亲眼见识到他们团结一致的行动了。尽管如此,这副不可思议的光景给人的印象依旧难以抹灭。

「今天的猎讨又是大丰收哇!」

「有个超大的啊!真亏你们能宰了它!」

「哎呀哎呀!真不愧是高手啊!」

「别推、别推。没问题,这些会全面发下去的别担心。」

人们语带兴奋地一边和骑士们交谈,几个人合力用推车之类陆陆续续地搬运着魔物。

即使从他们的对话中大致可以推想出来,不过达缪伦还是开口提问了:

「那些东西他们要拿来做什么啊?」

「吃啊。」

「啥?」

「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应该也吃过啊。就算称作魔物,简单说就是在笼子外头而已,和家畜一样都是动物嘛。到处都在流通呀。」

虽然不像是个贵族千金该说的措辞,不过是有道理。的确不只牛或猪,达缪伦也曾经吃过味道特殊的肉类,有时甚至十分美味。关于它的来源确实也不曾深究。但是尽管如此——。

达缪伦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凯娜莉先声制人:

「有许多人没有根本余裕到店里买食物,尤其是在这里生活的人。有些人甚至明明没有什么象样的武器,却自己跑到结界外头去狩猎呢。」

「普通老百姓吗?这太乱来了啦!」

达缪伦脑中闪过在森林里遭遇的那些魔狼和巨熊的样子。连帝都附近都有那样的魔物理所当然地跋扈嚣张,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即使表面上算是领土,结界外的主人其实并非人类。

法里海德的平民们也过着这么辛苦的生活吗?他们纵然无法奢华度日,同时也不懂贵族烦 恼,自己一直如此认为的那些人也是吗?达缪伦感到十分羞愧。

「所以有时候就会像这样由我们把猎物带回来,如此一来周边也可安全无虞,可说是一石二鸟。」

「安全……吗?」

头上的结界光环依旧不为夕阳天色所染红,闪耀着光芒。外与里,封闭的都市。

居民们还在货架周围和骑士说着话。

「这个伤得有点重,不要吃比较好喔!」

「这算什么,毛皮可以剥下来,骨头也还可以用,用途可多着呢!」

「能一次得得到这么多毛皮,这还是头一回呢!骑士大人,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向出手的那位直接道谢啊!」

听到这话那名骑士往达缘伦他们的方向指了指。见此,居民们不顾达缪伦不知所措,立刻就将两人围成了 一圈。

「哎呀这,仔细一看妳不是凯娜莉小姐吗?伤成这副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还在流血呢!还好吗?」

「这边的骑士大人也是一个样子!又是伤又是泥巴的,老是这样真对不住啊!」

「骑士团如果都是像两位这样的人就好了呢!」

「为我们努力弄到这副模样,谢谢你们哪!」

人们异口同声地感谢着,其中甚至还有泛着泪的老人家,握住达缪伦的手激动地上下摆动。 达缪伦有些无地自容。

(不是,不是这样的。其实我是——)

想求救似的他望向凯娜莉,只见她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达缪伦无话可说,只能僵着一张脸继续含糊地响应着。

相反地,凯娜莉的态度则是堂堂正正。虽说这并非一开始计划好的事,然而大家对这些收获的感谢之意,她则是毫无畏缩正正当当地接受。这是知晓自己所作所为正确无误之人的态度。

不知是否注意到达缪伦迟疑的样子,凯娜莉凑近他的脸,在他耳畔小声说道:

「大家在感谢你呢,给大家一些响应吧!」

就算凯娜莉这么说,达缪伦依旧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以自暴自弃的心情,勉强对人们摆出笑脸。装出表面上的亲切笑容自己明明应该习以为常了。

结果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他感觉自已和人们的距离忽地拉近了。原本就是伸手可即的距 离,当然不是真以可见的形式缩短了。尽管如此达缪伦还是觉得他们变成了十分亲近的存在。

大家的谢意突然让人觉得很高兴,回想起来,像这样受到这么多人的感谢还是头一回经历, 他虽然依旧不知所措,却不觉难受,反而有一种莫名的满足。这瞬间,达缪伦感觉被填满了。

猛然间,新旧交错的各样想法、回忆涌然而至。

然后,达缪伦终于理解了自己对凯娜莉所抱持的情感究竟为何。

嫉妒。达缪伦嫉妒着凯娜莉。

自小他便一直饥渴着,即便他不知自已所求为何。没有人告诉他填满这份饥渴的方法。为了 逃避他投身于享乐之中,但还是无法完全忘怀,他心里总是伴随着某种愧疚感。

然而,此刻眼前有人并不饥渴,有人拥有他所冀求的事物,或至少在触手可即的地方。那堂堂正正的光辉毫不留情地照出他内心的羞耻,他为自卑感折磨不堪,为了将这点敷衍过去他前往挑衅,却反被剥去铠甲,最后只剩原形毕露的自己。

达缪伦无法好好地直视凯娜莉。

不知是晓得还是不晓得达缪伦的心情,凯娜莉开口了,她的眼神中没有丝毫玩笑意味。

「你也是骑士了呢!」

「从半年前起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虽知她话中含意,但由于羞愧,达缘伦故意跟她装傻。

凯娜莉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

「怎么啦?」

「因为仔细一想,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虽然总觉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似的。」

「啊……」

事到如今对于与凯娜莉能直呼其名、处于对等的关系,达缪伦感到十分畏怯。自己不配待在 这种场合,自己不该待在这儿,这些想法闪过他脑中。

一边祈祷着自已不要一脸蠢样,他勉强堆起笑脸。

「我叫达缪伦,达缪伦•亚特迈斯。」

「我是凯娜莉。这你也已经知道了嘛!」

一边小心不要剌激到伤口,两人握了手。

达缪伦盯着眼前凯娜莉的脸庞,即使为魔物的血与尘埃所污,仍可说是十分有魅力的容貌, 柔和的笑容彷佛能向周遭散发出某种力量。在这夕阳余晖中,他才发现那总是荡漾着坚定意志的眼眸是深邃的蓝色。真想在更加明亮的阳光中好好欣赏啊——不禁浮现脑海的念头,达缪伦连忙将它打消。

运来的魔物终于全都分送完毕,居民也已各自分散,只留下几人还在与骑士谈笑。日已落,四周迅速转暗,居民到处忙着将并非魔导器的灯点上火。

达缪伦心想该是归去之时了。

总不能就这样继续跟着凯娜莉他们一起行动。伤虽然痛,但还是得婉拒让治愈术师治疗一 事。就算是凯娜莉也没办法敷衍到最后吧,而且再继续要她帮忙也太得寸进尺了。

尽可能地装

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达缪伦说道:

「那我走啦。」

凯娜莉没有任何挽留的举动,不过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将手伸进怀中。

「啊、这个。」

「什么啊?」

凯娜莉将某个焦黑的物体悄悄交到达缪伦手中,不让其他人看见。虽然有凝固的血黏在上 头,可达缪伦再有印象不过了。是那个果实。

「……!」

「把它好好处理掉比较好喔。」

达缪伦虽然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巴开合了两三回就是说不出话来。

最后的最后还来沉痛的一击。但无庸置疑地凯娜莉有权这么做。结果,他无言以对,就这样转过身去,却听见温柔的声音传来。

「达缪伦。」

「?」

「谢谢你救了我。」

话中没有丝毫讽剌之音。

不知该如何回应,达缪伦逃也似的离开了。

实际上,他的确是逃走了。

2

「达缪伦•亚特迈斯!」

被传令官叫出去的时候,达缘伦正好在骑士团本部的中庭消磨时间。

在森林意外一战以来已经一周,这期间他一直在等待处分下达。

那之后没再见过拉拢他加入阴谋的那些家伙。他们大概也和达镠伦一样,害怕着处分躲在某处吧。当然除了达缪伦,那群阴谋家里应该没有人知道那天事情完整的始末。

自从达缪伦以那副不寻常的样子回来,米尔邦等人的态度就有些冷淡。达缪伦对此并不感到特别幻灭,管他是骑士还是什么,他所知的贵族之间的交往就是如此。

他将自己遗忘的事情,以最糟的形式回想起来了。想着已经没有机会了吧,他就这样怀着空虚的心情等待着召唤。

传令官确认了是达缪伦本人后,便直截了当地告知要他立刻前往一间办公室报到。

「请问是哪一位的传唤呢?」

「不知道。我只是受命来传话给阁下。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那快去复命吧!」

十足墨守成规的语气,传令官把该说的话说完立刻就走了。达镠伦搔了搔头,看着他离开。

来到中庭,或是走在机构的走廊上,常感受到有过几面之缘的骑士们毫不客气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突然弄得满是伤痕的同僚被叫了出去,也难怪会引人注目。

前往指定地点的路上,达缪伦左思右想自已可能会接受的处罚,越想越觉得自己所做的事 难说不是反叛。如此一来,最糟的情况有可能是死罪吧。然而一方面虽说是受害,但也没有人丧命,更何况他还保护着重要的货物拼死一战。

达缪伦自嘲地一笑,也就是说,这方面的斟酌判断就看凯娜莉如何报告了。事到如今还对此怀抱期待为免也太过理想,自己顶多就是祈祷事情能别丢了性命就了结了。

没多久便抵达了指定的房前,他确认了 一下门上悬挂的号码是否无误。

达缪伦一瞬间想了想里头会是谁,不过立刻又耸耸肩转了念,如今对方会是谁也没多大差别了吧。

他下定决心敲了敲门。

「达缪伦•亚特迈斯报到!」

没有回应。隔了几秒他又试着喊了 一次,还是没有回应。

只要传令不是捏造的,办公室也不会弄错。达缘伦握住门把。

没有上锁,门轻易地就开了。他姑且说了声「打扰了」走进房里。

清爽而甜美的香味扑鼻而来,就算是恭维也说不上宽敞的房间里,正前方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大小不太相衬的花瓶。

花瓶中满插着细长的红花,香味就是从那儿飘散出来,充满了整个房间。

果真,房里一个人都没有。里头空荡荡的,只放着崭新的办公桌以及桌子两侧的两张椅子, 桌上也只有最起码的必备用具,从此看来,达缪伦猜想这间房的主人是最近才得到使用权利。

在这单调冷清的房里,只有那些花散发着强烈的存在感。穷极无聊的达缪伦无事可做,于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色彩的集合。

「那是垂筒花。」

听到背后忽然传来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凯娜莉单手抱着一迭文件站在那里。不知是否看花看得太入迷,达缪伦完全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是我最喜欢的花。」

他假装没听懂这话的意思,装傻说道:

「妳的兴趣是这个啊?」

「我也不想装饰得这么夸张,可是他说一定要祝贺一下、啊……那个……」

凯娜莉脸上一红,达缪伦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他心里不知怎地感到微微剌痛,这让他有些心慌。

(等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纯真啦?她也是女人嘛,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啊!)

达缪伦提醒自己是为何来此。他打算换个话题,不知不觉放大了声音。

「我接到传唤……不过好像弄错房间了喔。」

「你没弄错啊!为什么?」

听起来像是真心的询问,或许她是真的这么想也不一定。

「那就是妳叫我出来的啰?」

「当然啊。我等了好久呢!请坐。」

一边说凯娜莉一边转进办公桌另一侧,放下文件,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而达缪伦却一动也不动。

「你没接受治愈术呢。」

达镠伦身上到处是伤口包扎治疗的痕迹,凯娜莉看着他说道。她自己则是寸肤无伤,让人难以置信她前几天还处于那样的生死关头。

「因为得报告很多有的没的嘛。而且我的伤也没严重成那样。」

「那时候和我们一起来就好了。」

每次都是这样,达镠伦总是摸不清她在想什么,不过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

「我不知道原来妳是小队长啊!」

「没关系,正式收到任命是三天前,见到你是在那之前的事。」

凯娜莉说道,听不出来究竟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

「那我得说声恭喜呢!」

「谢谢。」

她微微一笑。深闺千金当巧笑倩兮如是,谁都会忍不住如此希望吧。

达缪伦注意到自己又看得入神,连忙集的神回来。

「所以传唤我的理由是?是森林里那件事的后续处理吧?」

一瞬间,凯娜莉脸上浮现些许困扰的表情。

「那件事就算了。不,正确来说的确是因为有那件事所以你现在才会在这里——这、该从哪儿说起好呢?」

终于要进入正题了,这是当然。达缪伦做好心理准备,暗自决定无论如何绝不再说些什么难看的借口。

「达镠伦,你、愿不愿意加入我的小队?」

微妙的时间空白。

「……什么?」

「我说,加入我的小队。」

「哎呀、不是啦!这太奇怪了吧?」

达缪伦两手挥舞着表达抗议,话题实在跳得太快,已经超越了疑惑而感到生气。

「我胡乱搭讪女子被妳责备,在庶民区喝醉了找妳麻烦,在森林里又设下了那种陷阱耶!而且还是攸关性命的!不管怎么想都该是去告发吧?哪有理由拉拢我啊?」

讲得自己都觉得讨厌,达缪伦嘴巴却停不下来。

「可是你救了我。」

「————!」

「老实说,头两回我都没怎么在意,虽然很悲哀,但其实会做那种事的骑士并不少见。可第三回在森林里你拔刀相助,你明明也可以就那样见死不救的,为什么呢?」

这正是达缪伦一直以来扪心自问却得不出答案的疑问。为什么救了她呢?若是在其他情况下也就罢了,那时很明显自己的性命也会暴露在危险之中,虽然一点儿也没想过自己死了也无妨这种事,尽管如此——。

眼见达缪伦静默不语,凯娜莉继续说道:

「我之前也说过,我想那应该是因为你身为骑士,或至少想要成为骑士。」

「……」

「正是这样的人,我们就是在找像这样的人。」

语毕,凯娜莉拿出一张图表在桌上摊开,上面记载着小队,凯娜莉小队的组织结构。达缪伦这才想起上回没问部队的名称。

虽说是小队,但全部成员加起来还不满三十人,在森林里遇上的似乎是所有战力的半数以上了。

「好像是贵族和平民混杂的部队是吧?我想起来了,之前有听传言说骑士团长计划设立那样的部队,这是打算要做什么啊?」

「我知道有各式各样危言耸听的臆测满天飞,但不是那样的,骑士团长只是觉得现在的骑士团不成个正经组织的样子。」

「这点的确难以否认呢。」

「只以高远的志向与能力为基准,由真正的骑士构成的骑士团。这个小队就是为此的一个尝试。」

真正的骑士。达缪伦在心里喃喃自语。

「尝试啊。运过来的那个奇型怪状的弓箭也是这样吗?」

「说奇型怪状太过分了啦。」凯娜莉的声音听来似乎真有些受伤。「

那全都是以我的弓箭为原型的。」

「那真是失礼了。不过,还真是这样啊,我是说妳的弓箭。」

「嗯,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弓箭。」凯娜莉的表情一沉——达缪伦想起关于她家世的谣传——但又立刻振作起来接着说:「实际上用起来觉得如何呢?」

「这武器很有意思呢。不过大概需要花点时间习惯。」

「问题就在这里,我刚刚也说了,我们的部队不是任何人都欢迎的。而且就算迫于必要,那弓箭也没那么简单能让人当场一下子就能熟练使用,这我最清楚了。」

说起来援军尽管带着那弓箭,达缪伦想起来,运输队的骑士却是以普通的剑应战。看来即使在凯娜莉等人之间,熟习得似乎也不是十分完备。

「但你却成功运用了。这种人可不多呢!」

「这真是光荣至极。可我觉得妳还是对我评价过高了。」

「为什么?」

「为什么是指?」

凯娜莉笔直地凝视着自己,达缪伦不禁别过目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呢?」

达缪伦真想咒骂她。

「妳所说的骑士啊,和单纯隶属于骑士团意思完全不一样!我不是那样这点我自己知道!」

「我觉得你是!所以才叫你来的。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成为,而是想不想啊!你是如何呢?」 凯娜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怒意。

达缪伦抬头一仰,他不该是为了受这样的责难而来的。原以为要接受处罚,结果事件的起源根本被置之不理,不知道为什么变成在谈论信念。如果可以真想立刻离开,但对方现在是长官, 达缪伦觉得自己真是陷于四面楚歌之地。

「妳……」

「咦?」

「妳又是为什么想成为骑士呢?听说妳家……」

「现在不是在说我的事。」

「告诉我吧。」那是近乎乞求的声音。

凯娜莉沉思半晌,叹了口气。达缪伦还以为会被赶出去,不久后她却静静开口说道: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啊。小时候,家里有本关于骑士的输本,兼具力量与正义‘弱小之人的守护者。这是最初的开端。」

「可长大之后现实中遇见的骑士都和那不同,是吧?」

达缪伦插嘴说道,凯娜莉点点头。

「我记得我好失望,心想书里的人物终究只是创作出来的。但并非如此。」

「……出现了吗?」

凯娜莉微微一笑。

「我记得是十一岁左右吧,父母带着我出去旅游。父亲对于骑士团和公会都很讨厌,所以也没带什么象样的护卫。果真,我们就被魔物袭击,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人出现了。」

「该不会是亚雷克榭团长?」

话一出口达缪伦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没水平。然而凯娜莉只是一笑置之。

「怎么可能,完全是别人啦。——总之那个人消灭魔物救了我们一家,还受了伤。可是父亲岂止好无感谢之意,还责备他为什么不早点来啊、怎么就一个人来什么的。尽管如此那个人只是默默低下头。」

「……」

「我觉得很难过,后来偷偷去问他为什么不回嘴。他的回答只有一句,因为我是骑士。他说完笑了笑,连名字都没有告诉我就离开了。虽然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不过我知道有真正的骑士存在,不只在绘本之中,是真的存在呢。这足以让我立志了吧!」

等凯娜莉说完,达缪伦慎重地开口问道:

「妳当上了吗?那个——和他一样成为『骑士』?」

「还差得远呢。不过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就好了。」

她话中的骑士和凯娜莉之间究竟有何不同,达缪伦不甚了解。他想起了那天夕阳下庶民区的 人们。

他隐隐约约知道这些事并不是为了想得到他们的赞扬而做的。尽管如此,他们的感谢却让人觉得是十分巨大的回报。如果是为了这个,似乎再辛劳点儿也无妨呢。

然而其中还有什么因素吗?能让纯真的少女不惜舍弃与富贵荣华一族的牵绊,也要叩门加入骑士团的某种因素。

对凯娜莉而言‘回忆中的骑士和骑士团长,与其说是具体的存在,更像是某种象征吧。达缪 伦思考着,她究竟透过他们在看着什么呢?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什么呢?

就算追问下去也得不出答案,然而达缪伦心中涌起了一个想法。

(我也想看看。我也想成为那个样子。)

初次遥望帝都时的那个想法在他脑海中苏醒。那时心中预感,一定有前所未有的剌激日子在等着吧。然后他想起了在故乡法里海德长年压抑的想法。事到如今已经不想回去了。

(我也还能被允许吗?)

达缪伦吐了一口气,深而长的一 口气,同时想象堆积在腹腔深处,某种黏糊沉重的黑色沉搬物从自己身体里抽离而去。直到它完全消失为止,达缪伦不停吐着气。

最后留下一种奇妙的清爽感,以及他熟知的「饥渴」。

凯娜莉一语不发地一直凝视着他,那是能束缚所见之人,使其坦诚以对的眼神。

达缪伦决定最后再试着反抗一次。

「我的处罚怎么办呢?」

「说的也是」,娜莉沉思着。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就在达缪伦正这么转念之时——凯娜莉突然表情一亮。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决定让你当我的副官。不容你拒绝,这是长官命令!」

真是不该多说这句的,达缪伦苦笑。

「我投降丄

话一说出口,他发现自己感觉到很深的安心之感。他觉得终于发现了自已长期以来所寻找追求的东西,或至少是抵达的关键。之后只要朝着指示继续前进就好。

真正的骑士。

「好啦。请多指教啊,小队长!」

凯娜莉笑着伸出手。

「欢迎加入我的小队!」

两人扎实地握了手。还没痊愈地伤虽隐隐作痛,但达缪伦全然不以为意。

就这样,对达缪伦•亚特迈斯而言,在他大半辈子中收获最多的日子便开始了。

他和以前的伙伴及恶习都彻底断了关系,比起前者,后者伴随了不少困难,不过多亏了新的 伙伴们总算跨了过去。

小队很欢迎他——这也是大家信任凯娜莉的证据——对此他也努力响应,从基础开始重新学习剑术,也致力于熟习那张弓箭,不只是技能,还贪婪地吸收知识。

队员们毫无夸饰全都是粹选之才。以往什么事都能抓到要领完成的达缪伦,来到这里终于晓得有些领域光靠那样是抵达不了的。虽然这带给他一时的挫折感,不过在他心里更强烈的向上心也因而觉醒。

训练绝非轻松之事,不过每天的努力的确有了实感。没多久他便被授与武醒魔导器,可说是部队象征的弓箭也越来越精进,固然还不到运用自如,他也得到许可能够接触被称为术技,这更加强力的战斗技术了。

勤于锻炼之余,达缪伦完成了身为凯娜莉副官的杂务。尽管没有队员反抗排斥,他还是尽力做好新人该注意的礼节和举止。这些努力也有了回报,他慢慢成为与头衔相衬的存在,让人甘拜下风。

当然,不是一切都一帆风顺,尤其是心中存在着身分意识让他很困惑。无论贵族或平民都一视同仁地交往,越是这么意识,相处越是生硬不自然。原本以为自已对这方面感觉淡薄,因此这件事对他来说更是冲击。幸好队上彼此互相称名而非称姓的习惯有所帮助,逐渐地这也克服过去。

有时他会和小队的伙伴们一同来到结界外头,竭尽全力去猎讨魔物。

身为他们的一员,佩戴着和他们相同的羽毛徽章,对此达缪伦十分引以为傲。

转眼间数个月就过去了。

在这段时间达缪伦从未见过凯娜莉的情人,令人吃惊的,她的情人不在别处,似乎就是凯娜莉小队的一员。只是由于某种绅士协议,这绝不会成为小队之中的话题。凯娜莉慎重避开可能会被认为公私不分的事,既然她不想公开,就尊重她,这是小队全体的意思默契。

话虽如此,在小队之外关于小队本身还是有各式各样的谣言——即使多半都毫无根据——流传,其中也包含关于她的情人,例如那个人就是骑士团长亚雷克榭之类的。

实际上,也难怪会流传着这样的谣言,亚雷克榭的确屡次现身于小队前。不单为了阅兵停 留,有时还热心地直接指导。

达缪伦也曾担任与亚雷克榭过招的对手。亚雷克榭提出要求想看看小队的熟练度,凯娜莉于是指名达缪伦。

最后完全算不上比赛是十分单方面的结果。尽管全力对抗,达缪伦的招式对骑士团长殿下一概不管用。不过似乎总算有让亚雷克榭感到满意。

虽然败下阵来,但在这样的机会下被点名达缪伦也十分高兴。

达缪伦不停地重生。他觉得自己朝着凯娜莉、朝着凯娜莉眼中的目标急速地接近。

(也许我能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

心中几乎有一半深信不疑,达缪伦如此想着——。

然而没有实现。

因为「战争」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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