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听到突如其来的惨叫声,坐在驾驶台上的希娜与爱蜜特一起回头。原本躺在马车置物台上打瞌睡的杰斯突然苍白着脸、冒着冷汗,还气喘吁吁地左右张望着,像是在提防着什么。
「还……还好吧,我的勇者……?」
「……啊……喔……什么啊……原来是梦……」
原本还以为出了事,连手都放到剑柄上的希娜也松了口气。
「原来连天不怕地不怕的你,也会做恶梦呀。」
「讨厌啦,勇者希娜。我的勇者他应该是梦到小时候的事吧?」
遭到爱蜜特提醒,希娜才反省。那是他之所以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那个年幼时的回忆,与他现在的强度无关。
「……对不起。」
「不,不是那个……呃,不过要说是以前的梦也没错……」
「「?」」
杰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是梦就好。」
「我的勇者,你梦见了什么?以前在西域被很恐怖的魔物追杀过吗?」
「如果是魔物也就算了。」
他拿起放在角落的本周报纸,还恶狠狠地瞪着它。
「……开什么玩笑。我好不容易才逃脱,要是因为这样被找到……」
即使他在喃喃自语着,但这里的路很颠簸,两人根本听不清楚他的声音。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可不想出名啊。」
杰斯气呼呼地撂下这句话,然后把报纸丢到一旁。
离开拉斯露卡,在贝鲁格伦王国的庆生会也稍微露脸的一行人,正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准备前往希娜最想去的海兰德。由于这份报纸的流传,希娜等人在贝鲁格伦王国也受到热烈的欢迎。当然杰斯既是希娜的同伴,又是解救了拉斯露卡王的当事人,所以一下子就走红变成名人。
但是不知为何,杰斯却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模样。
「有什么关系嘛,我的勇者。你在贝鲁格伦不是很受女孩子们欢迎吗?我也与有荣焉哟。在海兰德一定也会……」
「和性命相比哪个比较重要?」
由于两者之间有极不自然的落差,希娜与爱蜜特又面面相觑。
「什么性命啊,杰斯?你又不是被通缉的悬赏犯人。」
「我算是见识过很多国家的军队了,不过我宁可被军队追杀。」
「……我的勇者,你自从看了报纸以后好像一直很不舒服……难道说你是现在进行式地被追杀,而不是做恶梦?」
杰斯与其说是难以启齿……还比较像是不想承认。
「不……那个,怎么说呢。嗯,的确是。」
他说得很不情顾。
「那个人基本上只会出现在西域。这报纸应该只在这边贩卖而已吧?如果是这样,应该不必太担心……而且,要是人真的来了,一定会有传闻……」
据说,那个加斯托拉诺以前在刺客公会里属于最顶尖的杀手。既然连那种会被委托刺杀国王的高手都认识……
「对方和加斯托拉诺是同类?」
杰斯似乎是走出了恶梦的阴霾,深呼吸几次后说道:
「不。是我的师父。」
「「……」」
希娜再次与爱蜜特互望。
「为什么师父会追杀徒弟?」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个人根本莫名其妙。」
「我知道了,我的勇者。你一定是打破规矩,偷学了不外传的秘招什么什么剑对吧?」
「你白痴啊。」
希娜说道:
「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毕竟也算是跋山涉水了,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要打起精神,被逼着听那些啰嗦的致词。」
虽说如此,但频率还比不上马希洛他们。而且过程要花上几天的时间,他们都在普通的旅店自由度过。面对还是很不习惯王宫的严肃气氛的杰斯,希娜说道:
「越过这条山路后有一个很大的宿驿站。反正行程还有时间,我们在那边休息两、三天吧?」
如果和其他国家的官方人员撞上,沿路上的住宿地点常常会全部客满。因此他们才会提前赶路……但这其实只是希娜的藉口。
海兰德的庆生会并非女王的生日,而是利塞尔的生日。受招待的并非国王本人,而是与马希洛相同,背负着各国下一世代使命的王族——或者代理人。既然如此,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阵仗堵在路上了。
爱蜜特像是看穿了希娜的心事,开口说道:
「哎呀,要是能早一点进入海兰德,就有时间和利塞尔王子卿卿我我了嘛。」
「谁……谁说要卿卿我我了!?我只是要向利塞尔学习剑与魔法,之后才能以勇者身分替大陆的将来尽一份心力……!」
「唉~好啦好啦……我倒觉得与其提前抵达,还不如到当天还迟迟不肯现身,让他焦急难耐之后才在压轴时登场。」
「……那听起来不错耶。」
「对吧~?」
摇摇晃晃。马车无视吵闹的女人们,已经默默地爬完了山路,过了一会儿,刚才所提的宿驿站就在眼前。
希娜挑了一间以前曾住过、虽然有点贵但保全良好的饭店完成住宿登记。等到各人放好行李并再次于大厅集合后,爱蜜特环视着气氛良好的大厅,说道:
「哇,这旅店很好呢~我挺满意的。」
「这一带的魔物比中原的平原地区更强,而且还有一些山贼之类的……既然是难得的休假,至少休息的地方应该安全一点。」
「所以才挑这里吗?」
杰斯望了身着重铠甲的保全卫兵一眼。如果是在密斯玛路卡一带,就只有城镇出入口有士兵站岗,会像这样自己准备强壮卫兵的只有贩卖高级货的店家而已。
「尤其是那些叫做『食腐者(Scavenger)』的家伙,虽然我以前曾打下他们的基地……」
「食腐者?这里也有啊?」
「我不清楚杰斯你指的食腐者和这里的相不相同……这里指的是不论旅客的物品、城镇里的东西,还是古文明的废弃品,凡是想要就会硬抢的棘手盗贼。」
爱蜜特问道:
「那……经过你攻打后又怎么样了?」
「毕竟是在这样的山上,他们似乎不只有一、两个基地而已,就像老鼠或蟑螂一样。我没有办法将他们彻底根除。以这一点来看,他们还真是名符其实呢。」
说着说着,一行人来到街上。
站在街上的自警团及保镳,人数看起来似乎还是比平原上的城镇多。
「我的勇者,西域的食腐者不一样吗?」
「啥?喔,这种事情你还是别问比较好。听了以后你会觉得这里的食腐者还比较像正派的盗贼。」
希娜消沉地冒着冷汗。
「西域到底有多乱呀……」
「关我屁事。比起这个,我们来干嘛?」
「来买前往海兰德路上的食物。还有你,要送什么给利塞尔?」
「啥……?呃,这个……」
果不其然,杰斯像是完全没想到,希娜不禁叹了口气。
「呃……可是……要送什么……?」
「这种事情你自己想吧。既然你们是朋友,就当作是参加生日派对吧。」
「那是什么啊?我根本没参加过。」
爱蜜特耸耸肩。
「……哎,除非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然男孩子很少会开什么生日派对吧。」
「利塞尔不只是有钱的少爷,他是真正的王子。那也是当然的呀。」
「那你们呢?」
希娜有点得意。
「我早就准备好了。修女你呢?」
「我?我方不是那种马上就谈到物质的人呢。我会给他超大的祝福的,你放心吧。」
「……算了。不然我也帮忙一起挑礼物吧。我想想,就到那边的杂货店……」
当希娜伸手指向转角时,旁边突然冒出声音。
「咦?喂,那个……」
「唔喔,没错……」
「找到人了!」
回头一看,发现有几名武装匪徒。也许是这一带有名的恶徒,原本在逛街的一些当地居民见状立刻快步离去。
男子们阻挡住希娜三人的去路,举着本周的报纸问道:
「喂,你就是杰斯吧?」
下一秒钟,杰斯也露出凶恶的表情。
「……啥?干嘛,你们想打架吗?小心我宰了你们。」
「「喂——」」
希娜与爱蜜特还来不及阻止,杰斯已经踏出一步并朝对方呛声。杰斯似乎是累积了不少压力,他的眼神及口气都很不客气。面对一看就让人觉得历练程度非同小可的杰斯,男子们甚至有点退缩。
「喂,怎么啦,你们腰上的东西不会是假的吧?」
「呃、喂喂、稍微等等、冷静一点……」
男子们开始畏缩起来。
勇者?咦?可是……?勇……者……?
他们开始如此说着悄悄话。
一般来说,勇者不会说什么「宰了你」之类的话。至少不会一被挡路就马上冒出这种话。就在搞不清楚到底是谁在找谁麻烦的状态下,男子们说道:
「找你的不是我们,虽然我们也搞不清楚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啥?」
「有一个自称是你师父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
一名女子从刚才希娜指的店家转角处现身。
「啊!大姊,我们找到啦!你说的杰斯就是这家——」
「……哈哈……☆」
露出诡异笑容的女子,立刻以拇指推刀并朝这里猛冲过来——然后拔刀。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天晓得刚才的气势到哪里去了,发出惨烈叫声的杰斯也不输对方地一百八十度转身,朝刚才走来的方向全力奔逃。
女子也以不输给他的速度追了上去,两个人一下子就消失不见踪影。
他们的速度就是如此惊人。
「……咦……?」
「怎……怎么回事……?」
被留在原地的希娜与爱蜜特不禁冒出这句话。
2
「讨厌,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她就是我的勇者的师父吗?」
搞不清楚状况的希娜与爱蜜特,也顺着路上扬起的尘土及声响追着两人。那女子给人的感觉异于寻常,而且还拔了刀,实在是不能置之不理。
追逐的路上显得愈来愈混乱。恐怕是杰斯为了阻止追逐,故意把路上看得到的木箱、木桶或看板之类的踢倒所造成的结果。
(……!)
希娜跳过这些凌乱不堪的障碍物时,还感觉到些许战栗。女子似乎是边追边砍。地上的残骸都遭到彻底切断,锐利程度只能用一刀两断来形容。
甚至就连建筑物的外墙柱子上都有这样的痕迹。虽然拿大剑的确是可以藉由蛮力砍断柱子,但那女子挥舞的可是细上许多的日本刀。
「而且还是以这么可怕的速度奔跑,看来她很有本事……」
「找到了,在那边!」
爱蜜特以法杖指的方向,已经快到城外了。被追赶到用以阻止魔物入侵的高耸防护壁附近的杰斯,只能以凄厉的表情转身并拔出匕首。
女子从上段一口气劈下,劈开了空气,石头堆砌而成的墙壁立刻遭到击碎。惊人的是,那把细长的刀身居然有一半砍进了防护壁。如果杰斯没有以匕首从侧面敲击刀身,被斩断的就是他本人了。
女子不发一语地从墙壁里抽刀,再度重重挥出一击。突刺、反挥、横扫。而杰斯则背对着墙,以毫无射程可言的匕首持续着格挡、化招及闪躲的动作。
(好强……!)
希娜倒抽了一口气。眼前是一场令人眼花撩乱的近身战,那恐怕比透过魔法强化身体能力的亚克赛拉更快。所有刀的轨迹都是瞄准能立即致命的弱点,既快又重,但女子看起来却脸不红气不喘。而杰斯虽然只能防守,但仍极其精巧地使刀,将对方的致命攻击一一化解。
下一秒钟,仔细瞄准的杰斯以匕首弹开了刀锋。女子退到能挥刀砍中的范围之外,杰斯便朝露出破绽的她扑上去。
咚!!
沉闷的一声,遭到重重一踢的杰斯,就这样被踢回到墙边。那是一记完全命中的反击。女子又毫不留情地举起刀子。她反握着刀,朝着倒在地上的杰斯挥下,准备给予致命一击。
「杰佛!!」
希娜明白对方是不能稍有疏忽的人物,立刻朝那女子的背后全力施放魔法。
「?」
碰!!
「呣啾——☆」
遭到威力如同爆炸的风魔法命中的女子,像是一只被压扁的青蛙般,发出叫声重重地撞在杰斯身旁的墙壁上。
「我的勇者,你还好吧!?」
「……喔……嗯……可恶……」
当杰斯摇了摇头,甩开朦胧的意识并且撑起上半身时,黏在墙上的女子也缓缓落地。
「这……这样很痛耶……」
「你这……」
杰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还喊什么痛啊,白痴!!居然又像这样全力追杀我,白痴!!我差点就死掉啦,白痴!!」
收起匕首的杰斯,从女子手中夺走日本刀。
「啊啊呜……这样子好过分……你怎么可以对师父说这种话呢。不对,沙穗如果手中没刀就只是个不堪入目的孩子,请赶快还给沙穗……」
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的女子,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骗人……的吧……?」
希娜刚才是以就算杀死对方也无所谓的强度施放魔法。至少在大八洲交战的那些风牙忍者是绝对站不起来的。
「抱歉,希娜,是你救了我。」
「咦?啊,不会……你才是……那个……不要紧吧?还有这个人……」
目光移向女子后,杰斯叹了口气。
「喂。」
「有什么事吗?」
「不要再攻击我了,这样会对居民造成困扰。这里不是西域,知道吗?听懂了吗?」
「沙穗只是来追杰斯小弟而已,并没有做什么坏事。还有把街上弄得一团乱的人是杰斯小弟,你必须好好向大家道歉哟!」
「我又没关系。也就是说,够了……」
杰斯垂头丧气,把日本刀还给女子。女子以熟练的动作将刀收回鞘中,有点不满地说道:
「为什么没关系?」
「啥?我在这边拥有勇者的头衔,闯一点祸不算什么。」
听到这句话,希娜用力点头。
「你好像愈来愈了解什么是勇者了呢,杰斯。」
「不对,我说,汝这些人,勇者的纹章不是免死金牌……」
虽然爱蜜特如此提醒,但当事人并没有听进去。
3
「杰斯小弟变强了呢。」
「啥?」
由于时间已晚,一行人进入附近的酒店打算吃饭。这个名叫自井沙穗、来自极东地区的女子,与追逐杰斯时大不相同,正以一副天真无邪的笑脸啃着炸鸡。
「你一看见沙穗,就知道要马上逃跑。」
「不过还是被抓了。」
「但至少还有抵抗,没有放弃呢。」
大口喝着当天第一杯酒的爱蜜特问道:
「所以说……你是我的勇者的师父吗?」
「是呀。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独眼,所以沙穗才收他为徒。」
杰斯少了一只眼睛,而这名女子似乎也一样,所以才以头巾遮住。
「什么叫做因为我们都是独眼,我又没有拜托你收我为徒。」
「你正值反抗期呢。虽然这样子也满可爱的,但以前更可爱说。」
「哎呀,是真的吗?杰斯。」
「是喔——我很有兴趣耶,我的勇者以前是什么样子?」
「少啰嗦,你白痴啊。」
杰斯的用词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徒弟,只喝了一杯就起身。
「等等,我的勇者,你要去哪里呀?」
「回去睡觉。」
他留下「随便你们」这句话,然后就真的走出酒店离开了。
「……他一看见你就发出那种惨叫。意思是说,那个……该怎么说呢?」
尽管爱蜜特说得很含蓄,但沙穗面不改色。
「以前给过他那么严苛的锻链,既然他现在还活着,就表示他真的变强了。」
「是说……」
希娜说道:
「为什么刚才你会追、杰斯会逃?」
「因为那是锻链。」
「……呃……不是,可是你刚才根本是打算杀死杰斯吧?」
「?」
「你还一脸困惑的样子?啊啊,真是的,难怪杰斯会说他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也就是你擅自把他当作弟子。你不但擅自收留了小时候的杰斯,带着他四处跑,还重复着那些名为锻链的虐待行为吧。」
担心现场气氛变糟的爱蜜特开始安抚着希娜。但沙穗本人却一点也不介意,把炸鸡的骨头放在空盘子上。
「总比死掉好呀?」
「不是人没有死掉就可以胡作非为吧。」
「沙穗只是想让杰斯小弟活下去而已。」
由于两人开始各持己见,最后希娜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
「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会造成杰斯现在这种阴沉的个性。」
「汝这个人怎么随口就冒出那么过分的话……我的勇者只是表面上阴沉而已,内心是个好孩子哟!」
沙穗眨了眨眼,露出微笑。
「是吧!他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哟。能够认识希娜及爱蜜特这样肯帮助他的同伴,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么久不见,能看到这样的杰斯小弟真是太好了。」
女子温柔地笑着。
「原本那么想死的杰斯小弟,终于肯全力抵抗沙穗了。看来沙穗已经不需要担心他了。」
「「……想死……?」」
◆
这是儿时的回忆,一个回想幼时的梦。
要回溯至十年多以前,开始出现自我意识的时候。
当我察觉到时,我已经没有父母,右眼看不见东西,纵然想举起右臂、用右手确认右眼的存在,也只换得徒劳无功。在龙蛇杂处的难民营中,只有一间诊疗所,四处躺着全身上下满是绷带的人,但自己似乎是最惨的。大部分的人在变成我这样之前早就死了。
所以我清楚记得,当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听见的并不是高兴的声音,而是怜悯。这里每一位失去国与家的大人们,都没有余力照顾孤儿。除了伤势之外,也讦还会带来某种后遗症,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在未来活下去,这种情况也许死了还比较轻松。
「干脆让他死了还比较省事。」
「就算想养他,没有手臂将来也无法工作。」
「是啊,即使是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要这副惨样的人。真可怜。」
(……这副惨样……)
某个雨后天晴的日子,当杰斯总算能爬起身来并且走到外头去时,看了水洼里映照出自己的模样,这才明白他们的意思。怪的是,他并没有受到打击,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看到他如此寡言、不笑不哭也不叫的模样,大人们开始怀疑,他可能精神——甚至脑子本身也受到了某种创伤。
而他们说的其实大致正确。
这副惨样,这样的自己,没有任何人需要。就连自己也不要自己。
某天,杰斯突然逃出了难民营。
由于他已经变得如此凄惨,因此大人们一点也不介意。尽管杰斯听见有人想阻止他,却也听见另一道制止的声音,说应该让他自生自灭。就连驻守在此的帝国士兵们,也像是抱着怜悯之情,假装没有看见。
杰斯穿着病患的衣服,打着赤脚,在深山里走了好长好长的路。虽然半路也看见魔物,但他一点也不害怕。他的心就是死得如此彻底。因为杰斯像个孤魂般淡淡地走着,魔物也没能察觉到他。
意思是说,没有任何人想理会自己。
(……)
然后,他来到一座陡峭的溪谷。俯瞰下去尽是一片能冲断流木及岩石的激流。杰斯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继续走着,没有停下脚步。正当他一脚踏出断崖的时候——
「你在做什么?」
突然被人拉住后领,这是杰斯离开难民营之后,第一次向后退了一步。回头一看,眼前是一名陌生的女子。她的表情与声音十分平淡,彷佛在街上搭讪一般。
「掉下去的话会死掉哟。」
「……会死啊。」
「你不害怕吗?」
「我才不怕。」
「可是,死掉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哟。」
杰斯的脚步再度踏出。然而就连那一步都无法踏出,因为身后的女子不肯松手。
「我才不会悲伤。」
话一出口,杰靳就被一把从悬崖旁拉回,然后一脚踢飞,在原先走来的路上翻滚了五、六次。他感到全身疼痛,并且咳了几声,但也仅只如此。他又朝悬崖走去。女子虽然没有生气,却依旧不断将他踢回原来的位置。就这样重复了十几次。当杰斯开始感到自己的咳嗽带着血味的时候,女子像是认输似地说道:
「真搞不懂你这孩子在想什么……」
她又朝一点也不害怕而抬头看着她的杰斯踢了最后一脚,然后用脚踩着他。
「既然讲不听,就只好来硬的了。」
女子把不知从哪里取出的项圈套在杰斯的脖子上,开始拖着他走。
刚开始,杰斯以为自己会被卖掉。但是,他也想起帝国士兵曾说自己这副惨样没人会要。等到机会来了再寻死就好。于是杰斯决定跟着以锁链拉着自己的女子。
女子自称白井沙穗,杰斯则告诉她自己名叫杰斯。
4
他记得自己朝着夕阳沉没的方向走了好多天。也许是好几个星期,也可能是好几个月。
路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露出不敢靠近他们的目光,毕竟以姊弟而言年纪相差太多,以母子而言又相差太近,更重要的是,年纪较小的一方被链子拉着走——对于如此异样的两人,行人只能远远看着他们。沙穗原本就是不在意别人眼光的个性,而杰斯也无所谓。在这种无所谓的心态下,他渐渐习惯了那样的目光。
不知不觉中,他们从城镇走到村落,从村落走到像那个难民营的简陋聚落。愈是朝着日落的方向前进,人类居住的地方就变得愈少。渐渐的,再也没有人介意他们两人的模样。因为在这种没什么人居住的地方,不可能住着像样的人。
有时候——
「死掉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哟。」
沙穗会如此说道。
「我才不会悲伤。」
每当杰斯如此回答,就会被一脚踢飞,直到锁链绷紧为止。
在每天不断重复着这样的问答几百次后,杰斯的回答变成一种执着。明明自己早就不在意任何事,却只有这件事情让他执着不已。
如果感到悲伤,就表示死掉是不对的吧?这样不就不能死了吗?
他开始抱持这样的想法。
◆
某日,他们抵连一个较大的众落。
那里林立着看起来即将崩塌的几栋水泥建筑,而非帐篷。人们居住在古文明的废墟里。不只下着酸雨,土壤贫瘠,空气里还成天弥漫着由古文明遗迹散发出来、带着辐射线的烟雾,这座城镇就是如此诡异。
「肚子饿了呢,杰斯小弟要吃些什么吗?」
那是一间墙壁上四处有破洞,有沙尘不断吹入的军营式酒店。这里的过滤水比燃料更贵,但如果喝生水,内脏就会在一个月内损坏。既没有像样的植物生长着,也没有像样的动物栖息着。菜单上只有用怪物的残骸制成的食物。
放眼望去,尽是一些从东边逃来的通缉犯;追杀目标而来的杀手、想一夕致富的怪物猎人、想从还吐着煤烟的遗迹中取回遗产的寻宝猎人,以及想等他们死后夺取财物的食腐者。
这里就像是全大陆的恶徒堕落到最后会来的地方。一群废物聚集在古文明的废墟当中,所以才被称为垃圾国。
「喂,那小鬼是拿来卖的吗?多少钱?」
「杰斯小弟并不是商品哟。」
「啧,那就不要四处秀啊,变态女人。」
当沙穗在犹豫要点什么的时候,一直有人来问。这让杰斯想到,看来帝国士兵所说的人口贩子,可能还比较正常一点。
「我要冷却水、烂泥史莱姆的烂泥茶碗蒸,还有嫩煎生铁蜗牛……啊,道产子二号的马刺好像也不错呢。附粉面包套餐,各两人份。」
「好。话说回来,那个小鬼你要卖多少?」
「他不是商品哟。」
背上背着巨大机关枪及开山刀的店长夸张地耸耸肩,然后回到柜台里。
杰斯听到不熟悉的单字,于是问道:
「……仟么是冷却水?」
「就是以前在汽车及工厂的引擎里加了非常多的那种水,因为有加药,所以还能喝喔。喝起来又甜又苦的,很好喝哟!」
咚。被店长粗暴地放到桌子上的啤酒杯中,开始倒入大量浮着机油的萤光色液体。在这片遭到酸雨及辐射能污染的土地上,找不到像样的水。
「这里的人们从大战争结束以来,就一直过着相同的生活。真是具有历史与传统呢。」
看到沙穗带着敬意笑着,杰斯不禁在内心暗骂。
杰斯天真地认为,所谓的历史与传统应该是更好的东西才对。有强悍的英雄、伟大的国王,还发生过战争,之后肯定会不断留下一些东西才对。
总之,绝对不是像他们这样。他们只是从古文明崩坏之后,一直停留在那个时代而已。这群人丝毫不打算向前走,只是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每一天,就这样持续了几百年。没有一个人想做生活之外的事情。所以那根本不是什么传统,一点能流传下去的东西也没有。
自己醒过来时待的那个难民营糟透了,但那里的大人们似乎还有一些人情味。只要看看这里的大人们就知道了。即使有人打架,也没有人阻止,甚至连鼓噪挑衅的人都没有。没有一点吵杂声,只有手脚互殴的沉重声响而已。最后,传来其中一方倒地的声音,就这样结束了。
(……)
所有人就像只能转到八点钟的时针一般,自甘堕落,连一点点的重力都不愿意抵抗,就像「坏掉了」一样。可是,就算坏了,他们却仍在动。不能产生任何用处,只是在原地打转,毫无目的地动着。
这是杰斯第一次思考「活着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要喝着人类不该喝的饮料,吃着不是食物的食物,也要继续活着。这群大人没有家可以回,不被任何人需要,只是流亡到这里,过着毫无变化的生活。
如果说从古文明崩坏时就是这样,那么自己住过的艾露柯雷谢尔在几百年前也
是这样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群杀气腾腾的男子们闯入店内。
「……找到你啦,戴眼罩的女人。」
「?」
当沙穗疑惑地回头时,一把手枪就这样不分由说地抵在她的眉间。店内有十个人左右,而店外……则有一百个人左右。
「听说你在几年前干掉了我们的同伴?你以为现在回来就没事了吗?」
「……想动手吗?」
「动手?你马上就要脑袋开花死在这——」
沙穗维持着坐姿向上挥刀,将对手连同桌子一起砍成两半。
「……哈哈。」
沙穗淋着由裂成两半的身体所喷出的血,笑了起来。
与此无关的人们立刻逃出店外,而围在外头的人则立刻冲了进来。
脑袋冲天、断肢横飞、身体落地。就只剩下枪声及惨叫声。
沙穗把旅途中对魔物所做的事情,同样加诸在人类身上。她脸上挂着浅笑,甚至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挡刀,将所有杀进来的人轻易击杀。
杰斯坐在椅子上,即使锁链已经放开,也忘记了要逃跑一事,只是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屠杀。眨一眨眼,就有十个人死去。下一次睁开眼睛,就有三个人身首异处。好多人就这样太过单方面地、太过轻易地死去。
至此,杰斯仅存的眼睛开始流下热泪。
难民营里的大人们,每天不分昼夜地照顾病人,竭尽所能想拯救性命。但这女人却在一瞬间挥挥手臂,就轻易夺走人的性命。有好多人、好几十个人,就这么轻易地一直死去。
所以,自己也一样。明明是如此轻易就会死去的性命,却被他人解救了。那些大人们一定是对于好不容易才救到、却成了这副无药可救之惨样的自己抱持着怜悯。
杰斯哭着,使尽力气大喊。
他开始大喊住手。呐喊着自己已经明白,已经感到悲伤,所以哀求沙穗停手。但沙穗却置若罔闻,她就这样把所有敌人杀光,杀得一干二净。
踩着满地鲜血的食腐者,开始从如同废弃物般散落一地的尸体上剥走东西。他们如同闻到臭味的苍蝇一般得知消息,接二连三地前来,直到没有东西可以剥走之后,甚至连尸体都搬走。最后就只剩下一片血海。只要是有用的就卖,只要是有用的就买,人类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但还是避免不了死亡。
「好难过……看着有人死掉让我好难过,所以快住手……」
杰斯哭着拉住脸不红气不喘地拭去刀身鲜血的沙穗。明明以为自己不在意任何事情,却开始感到无比悲伤而痛哭着。
「你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沙穗并不了解,她丝毫不懂杰斯内心的变化。
「杀戮是很快乐的事情哟,杰斯小弟。」
「……」
杰斯感到战栗。
看到沙穗温柔的笑容,恢复感情的杰斯颤抖到无法呼吸,一屁股跌坐在血泊上。
他明白到这女子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人物。她并非基于善意及怜悯才带走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让杰斯活下去,也不是为了藉由让他看看这悲惨的城镇、悲惨的人们及他们的死相,藉此来规劝他。
单纯只是因为这个人也「坏掉了」。
而且,一定远比这座城市的任何人坏得更严重。
「不过,光是能让你了解到悲伤,也算是值回票价了。」
沙穗以沾满了血的手摸着杰斯的白发,脸上挂着灿焖的笑容。
「那么,杰斯小弟不会再想死了吧。」
杰斯哭着点头。明白他不会再自杀后,项圈也被解开了。
沙穗替他买了衣服与鞋子。
接着,她又以「为了活下去,你要变强才行哟」为由,开始锻链杰斯。
虽说是锻链,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做法。只是不断踢他、打他而已。如果抵抗就从正面,如果逃跑就从背后踢倒他,然后以拳头、刀背殴打到他昏厥为止。
除了不会死之外,那完全是实战。
「如果你能从沙穗手中逃走,就能逃离大部分的危险。」
于是杰斯学会了逃跑,就算逃不了,至少也开始能够抵挡。看着她的刀法几年之后……在他的眼里,就是再强悍的恶徒的动作或是强悍魔物的攻击,都显得十分单调而容易应付。就算打不赢,至少不会死。所以,他身上除了失去的眼睛及肩口之外的旧伤,几乎都是师父沙穗造成的。
几年后,杰斯听到某个传闻。
据说在西域更深处,有一名武功高强的剑士。那人是一名女子,身上就只带着一把非常锐利的刀,隐藏着不知是否还在的右眼,是一位据说在很久以前曾经斩杀过神明的剑神。
杰斯当然一点也不相信。
如果她是神,一定会更加慈悲才对。
5
「………………」
明明只是想躺一下,但杰斯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
(……是梦吗……)
和在马车上的时候不同,对梦境的反应变得冷静许多的他,从床上爬了起来。
沙穗真的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人物。由于她没有太多的思考,因此也没有什么目的。
如果当初在悬崖上碰见她的时候,自己回答「感到悲伤」的话,她一定不会阻止自己跳下去吧。对死亡感到悲伤,却对杀戮感到快乐。她一直抱持着如此极端的矛盾,什么也不烦恼地活着。自己只是偶然被她解救,被当作打发时间的对象,然后向她学习。和她一起的旅行当然也没有目的地,单纯只是两个人一起闲逛,在西域四处游荡。
某一次在逃跑时,杰斯跑进了教团的领土。不知道是因为她不想追进教团领土,还是真的甩开她了。总之,杰斯就这样完全从她手里逃脱了。
教团没想到有一名少年从西域前来——面对残疾且伤痕累累的杰斯,教会里的司祭、神宫、修道院院长及修女们都不肯丢下他不管。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艾露柯雷谢尔已经灭亡六年了。一听说杰斯是幸存者,教会的大人们就更加吃惊,对自己也更好。他们给了杰斯温饱,而识字的能力也是在这个时候学会的。所有的人都那么温柔、慈祥,是关心他人胜过个人本身的好人。
世上是否有神明存在,杰斯并不清楚。但是,无论是在西域遇见的大人,还是在教会遇见的大人,如果说他们都是人类的话……那么教义及信仰会是多么崇高的东西。杰斯已经明白,重点不是神在不在,而是相信与否。
在这里,也有和杰斯同样从艾露柯雷谢尔逃出来的小孩。他与雷纳结识,听说帕莉斯缇艾尔公主的传闻,也是在这个时候。
但是大人们告诉他这些事情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因为当时帝国仍在积极追杀残党。仔细想想,当时他们身处的那座位于教团领土内的城镇,也许就是流亡份子们利用教团中立性质而藏匿的地方。
当身为圣骑士见习生却拥有团长级人物实力的雷纳,被正式认可入团的时候……杰斯也被神谕指定为勇者。
「我的勇者~你在睡觉吗~?还醒着吗~?一起来喝嘛~……咦,门根本没锁耶。」
醉醺醺的爱蜜特敲了敲门,然后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讨厌,勇者希娜不是说过这里很危险吗?至少也该把门锁好才对。」
对于这座一有人打架就会发生鼓噪的城镇,杰斯一点也不认为危险。西域里根本找不到有锁的门,因为那地方不像仍在活动的古文明遗迹,只要一把巨锤或散弹枪就能马上轰开,修理只是浪费钱而已。重要物品应该随身携带,如果在睡觉时被偷,那只代表受害者自己愚蠢。
所以杰斯本来就没有锁门的习惯,甚至身上也不会带太多东西。
「我的勇者,你还没有吃饭吧?既然师父也在下面,就来一起喝嘛~」
「……喔,说得也是。」
杰斯摆动双腿,藉着反作用力跳下床。
「还以为你不想去,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虽然个性古怪,不过她仍是救了我一命的师父。至少得好好打声招呼才对。」
此时,他好像是第一次笑了……爱蜜特看傻了眼,回头注视着从她身旁走过的杰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