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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脸色真惨。」
小虾米见面一开口就这么说,讲完之后笑了出来。
他的舌头一直都这么毒,所以缘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
昏暗的店内,以活似要痛整鼓膜般的音量播放着音乐。年轻人们正在中央大厅以陶醉的表情跳舞。摄取合成酒跟合法药物让精神亢奋,只是相互磨蹭身体以及拥抱的行为,实在称不上是舞蹈。
这是个感觉只要去厕所,就能听到从隔开的空间中传出淫猥声音的地方。
缘坐在围住大厅的二楼座位角落,取出香烟。
他点火深深吸入烟雾。
对不知道实情的人来说,这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香烟,但严格来说并不相同。
里面装的不是烟草的叶子,而是紫堂家密传的药物。不只拥有镇静、镇痛的功效,还能提
高注意力。
「可是啊,虽然每次都是这样,但你选店家的品味真差。」
纯属大音量的吵杂音乐,使缘皱起眉头。
小虾米是「方舟」中数一数二的情报贩子。
即使是网路因「杂讯」而产生缺陷的现代,收集情报的基础还是建立于电子世界上。大部分的情报都能在网路上取得,在网路上买卖。
小虾米当然也有把自己的触手伸到各种网路的最外围,每天为偷出小至日常琐事,大到国家机密而活动。
这样的他,唯有在贩卖情报的时候不使用网路。
他只愿意面对面做买卖。
「你说什么啊,这不是好地方吗?」
或许是缘不快的样子很滑稽吧,一副穷酸样的小虾米脸上浮现笑容。如名所示,他是个矮小的男人,姿势不良,背脊弯曲得跟虾子一般。
「就是在这种地方,人才会显露出本质。你知道吗?所谓的七宗罪,就是在否定身为人类这件事喔。」
「噪音是那七个中的一个吗?」
缘不碰送上来的酒杯,附和小虾米的疯言疯语。杯中虽是合成酒,但随着店家不同,酒的味道以及风味也有差异。大致上,扣除没有深度以及韵味这两点,这跟真正的酒并没有太大差异。小虾米似乎很享受这种酒,但无论如何,缘实在不觉得这种东西能入口。
「传说你的祖国有一百零八种罪,若是你们那边,噪音应该算吧?」
「那不是罪,真要说的话也是躲也躲不掉的业障,有点不一样。」
缘俯瞰楼下身体变缠在一起的男女,对小虾米指着他们。
「在这层意义上,那些家伙可以说正背对着业障逃跑。然后在一年结束时,聆听一百零八个钟声来反省自己。就是这样。」
「喔?那么,从隔年开始他们就能重生为品性端正的人吗?」
小虾米一边晃动酒杯把玩杯中冰块,一边兴冲冲地问道。
「光是听钟声就能做到,真是惊人。」
「怎么可能啊。只是在心情上反省,然后再做一样的事情。根本没有意义。」
缘一笑置之,但小虾米喝一口杯中的酒,轻轻地挥挥手。
「不、不,不能这么说。若是为在下一年活得像个人,才像这样譬喻性地消除自己的业障,那这不就是个效率很好的方式吗?」
「……是吗?」
缘对小虾米天外飞来一笔的意见表示怀疑。
「若至死为止,每年都重复一样的事情,那可称得上是没有长进吧。」
「你要这么说的话,人活在世上就是不长进。吃饭、排泄、睡觉——人生至死都在重复这些事。」
小虾米用手指抓起跟酒一起送上来的苏打饼晈一口。
「若重复就是不长进,那活着根本没意义吧?」
「不傀是无论被杀几次都不痛不痒的男人,讲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
缘吐出香烟烟雾,以一副受够了的表情说道。
就他所知,眼前的小虾米已经被杀害七次。
因为职业的关系,原本情报贩子就常招人怨恨。
也因这缘故,以买卖情报维生的人会彻底隐瞒自己的外貌跟特征,也不会跟委托人见面。
这个男人有以跟委托人见面为乐的一面,也因如此,他特殊的外表广为人知。对憎恨他,想要复仇的人来说,没有比他更好动手的对象。
「死亡也是。尝试过后感觉还不错呢。」
小虾米把点心丢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讲话,讲得好像要推荐缘这么做一般。
对这缘只回以苦笑。
先不论小虾米这生化人怎么样,若身为人类的缘死亡,那就什么都没了。
「在你又死掉之前,我想先好好拿到情报。」
「真不吉利。」
小虾米缩缩脖子,从他平时穿得皱巴巴的上衣内侧口袋中,取出卡片型「布洛托」。
「首先,有关文森·凯罗这号人物,他在牛津大学拿到神学博士的学位,由教区司教指命成为正式司祭。双亲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现在依旧健在。虽然有个弟弟,不过这弟弟似乎在当老师——是个家族以及经历都没有问题的普通神父。」
「小孩呢?」
「安琪拉这名字似乎是神父取的。据说她出生几个月之后,被丢在教会前。当然,没有她双亲的情报,也找不到类似的出生记录——总之,是个被彻底舍弃的孩子。」
「原来如此。」
缘摇晃叼在嘴中的香烟,双手抱胸。
根据小虾米的情报,安琪拉似乎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被教会收养。
「男性侵入教堂的事件,当时也有在地方报纸被小小地报导过。文章跟其他东西会以档案形式一起寄给你。」
「麻烦了。」
缘也启动「布洛托」,用传输线与小虾米的「布洛托」连结。
「虽然没出现在报导里,但侵入的男人似乎还活在医院中。不过据说他现在完全无法与人沟通。」
小虾米在交换档案时说出来的话,让缘想起文森的脸。
曾经从世界消失,又再次出现的男人的末路—他会想知道吗?
「然后,这个。」
小虾米随手把「布洛托」放在桌上,从身旁提包中拿出某个东西。
是报纸。
「我调了一个月份左右的内容。这就在那之中。」
据说在很久以前,几乎所有杂志跟报纸都被电子化,但由于「杂讯」的缘故,现在纸张媒体再次成为主流。
不过,缘本想着也不需要特地从英国调过来,但看到小虾米兴冲冲的样子,便把话又吞回去。
生为生化人的这个情报贩子,跟希望达到最大效率的人类不同,拥有偏爱无用、多余事物的倾向。
缘试着打开收下的报纸。
小虾米原本可以告诉缘刊载在哪,但他只是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开始喝起酒来。
也就是要他找的意思吧。
直到现在才反抗他的作法也有点蠢,于是缘从斜向扫视第一个版面,阅读起来。
看来英国似乎发生连续杀人事件,开膛手杰克复活的文字大大地跃于一整个版面上。
除此之外还有因为经济不景气造成失业率增加、议会对把差点崩盘的欧元转为钱币制的议论、NIRA的恐怖活动等等,负面消息集中于此。
最后吸引住缘视线的,是版面的一小角。
上面有个带有照片,提及教堂火灾的报导。出现在照片中的,是教堂燃烧殆尽,只剩下碳化的柱子跟烧剩的地基外露的惨况。
报导上写着纵火。
在烧焦的遗迹中发现大人跟一个小孩的尸体,大人是这教堂的神父文森·凯罗。小孩据说是在教堂中生活的孤儿之一。其他小孩似乎逃跑了,但现在没有找到踪迹。
「这怎么回事?」
缘皱起眉头。
若文森说的是实话,教堂应该是受「魔导士」的袭击而烧毁才对。这报导至少证明教堂失火的事实,但除此之外报导出来的,都是不一样的内容。
「很有趣吧?」
确认缘读过之后,小虾米咧起嘴角而笑。
「看来文森,凯罗已经死了。」
「是被处理成这样啊……」
缘再次读过报导,脸色变得凝重。
若是这么想,那发现的尸体就是假的。只要这样,他就能毫无矛盾地以别人的身分活在「方舟」中。
可是,这不是小虾米口中那位家世跟经历都清白的人办得到的事情。
「有人帮助他吗?」
「就是这样。」
小虾米点头,在操纵「布洛托」的全像面板之后,用手指旋转面板。缘看到朝向自己的面板,厌恶地啐了一声。
那是连结「方舟」跟英国间的桥梁监视器捕捉到的影像。
出现在荧幕上面的,是未满二十岁的少年。
一头艳丽的金发加上钴蓝色双眸,这样的外貌加上少年独特的透明感,直让人将他误认为少女。
缘认识他。
少年的名字是乔卢佐·列吉鄂——以新兴黑手党首领身分君临「方舟」九号的男人。
「
他进入英国的时间,是在教堂烧毁的前几天。然后事故的几天之后他就回到「方舟」,或许是普通的旅行也不一定。」
小虾米津津有味地喝下杯中物,又点了第二杯。缘杯中的东西从未减少,只有漂浮其上的冰块变小而已。
「跟你起纷争,因为制药公司那件事正式被管理局盯上的列吉鄂一家的规模在转眼间缩小,他也撤出以前的老巢。可以说是没落黑手党的他,跟虔诚的神父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真是令人好奇。」
小虾米一边啃着饼干,一边自顾自地点头。
缘原本低声沉吟,注视杯中发出声音往下沉的冰块,但他突然抬起头。
「我有跟你说,我跟他起争执吗?」
「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那我要怎么做这种买卖?」
矮小的男子笨拙地眨眼,吊起嘴角。
要说理所当然,这的确理所当然。缘哑口无言,闭上嘴巴不说话。
无论如何,文森跟乔卢佐有联系,这对缘来说并非什么晴天霹雳的事。
在贫民窟教堂中相遇时,文森就说自己跟与乔卢佐有关系的西蒙兹神父是老友。
以可能性来说,这相当充分。
「哎,就算知道这么多,我还是搞不清楚那绅父为什么找上你。若是有黑手党牵线,想要假身分根本就轻而易举。」
小虾米接下送上来的第二杯酒,视线像要窥探缘双眸深处般与他对上。
「对这一点,你心里应该有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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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吧?」
缘把烟灰抖到烟灰缸里,咧嘴而笑。
小虾米夸张地垂下肩膀。
「若你愿意跟我说,当然最好。这样最快。」
他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的确如此」正当缘笑着回答的时候——
突然有东西伸到小虾米的头旁边。
即使是在昏暗的店内,还是能一眼看出那是什么。
是枪。
自动手枪的前端装有长形筒状的装置——消音器。筒状内部细分为好几个空间,那能降低由枪口迸出的发射音。
枪的扳机毫不犹豫地被扣下。
使用的恐怕是二十二口径LR弹之类的吧。由于口径小,使用的火药也减少。当然,枪声也变小。
即使如此,还是有从极近距离贯穿人类头盖骨,破坏脑部的威力。
在枪声埋没店内吵闹的背景音乐里面,几乎听不见的状况下,小虾米的身子逐渐前倾。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内容物洒到脚边的地板上。
子弹似乎停留在他脑中。
他的脸就这么往下跌,头上只留下射入的弹孔,似乎没有出血。
周遭的客人似乎都没有发现,就算发现也下台想扯上关系,当作没看到。
缘把变短的香烟压到烟灰缸中,观察杀害小虾米的男人。
他是个剃着平头,体格壮硕的男子。岁数应该三十出头。身穿皮衣跟牛仔裤,若是没有手中的枪,看来实在不像杀手。
男人望向跟目标同席的缘,手握着枪,但并不瞄准缘地开口问道:
「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缘高举双手表示不打算抵抗。
男人嘲讽他般用鼻子哼一声,把枪收回外套之后转身离去。被丢下来的缘凝视死去的小虾米,思考自己是不是也直接回家比较好。
像是看透他的心思一般,手机告知缘有来电。
他已猜到对方是谁。
叹一口气之后,缘接起电话。
『你真无情。』
打电话来的对象——小虾米一开口就讲得很愤慨。
『明明朋友被杀,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冷淡?』
「被杀的朋友才不会打电话给我吧?」
缘冷冷地反驳对方,小虾米吃吃地笑。缘点燃第二根香烟。
「那么,你知道对方是谁了吗?」
他环顾四周。即使是这种俱乐部,也大多有装设监视摄影机。就算没有直接目睹杀死自己的对象,若是小虾米,一定能从档案中找出对方。
不出所料,沉默的时间很短。
『啊,那是梅尔齐罗的成员。是个小罗喽。』
转眼间查出对方身分的小虾米,假惺惺地大口叹息。
『这到底是第几次了?真希望他们放弃。』
「我看,你应该是被他们当做小罗喽的练习台吧。」
缘的见解让小虾米叹气。
『那身体也不是免钱的啊。我去要求经费好了。』
「既然要做,干脆加上慰问金捞一笔。」
缘站起身子,自口袋中取出钱币放在桌上。店员或许是以为趴在桌上的小虾米睡着,并不向他搭话。
缘打算在事情闹大前离开。
『慰问金是个好主意。』
但是,电话彼方的小虾米声音中,开始渗出不祥的音色。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件事要做,对吧?』
「若你这么认为,那就去做。再见。」
缘冷冷地说完之后,就准备挂上电话,可是小虾米迅速地接着说道:
「下次的委托免费,再附赠一个情报,你觉得如何?」
缘涌起继续通话的意愿,一边从二楼座位走下楼梯,视线迅速地扫视四周。
杀害小虾米的男人,正以不似杀过人的自然脚步走出店外。
『哎,我的工作在各方面还是得注重面子。』
小虾米找借口般自言自语。
『被整的份不好好整回来,之后工作就会出问题,例如被倒帐,或是拿走想要的情报之后拿子弹代替金钱之类。』
「我也不是不懂。」
缘追在男人身后,走出店外。
一脱离折腾鼓膜的店家之后,瞬间有种寂静包覆全身的错觉,但并没有这回事。
那间店位于闹区正中央。
店外也充满喧嚣,改造消音器发出噪音的汽车跟人们的怒吼、笑声、警车的警铃等等,充满无数的声音。
装饰华美到让眼睛疼痛的看板充塞视野。
已经过了半夜,光亮却不输给白天。
缘一边让走出昏暗的店外而有点晕眩的视野习惯,一边寻找男人背影。
这时候——
「你不是没什么打算吗?」
男人出现在身旁。
装着消音器的自动手枪,从斜后方抵住缘侧腹。
看来对方似乎发现缘正追着自己。
『你失手了呢。』
小虾米的声音在耳边笑着。
「也不算。」
缘回答小虾米,挂断手机的通话。
接着,他用眼角余光看男人。
「然后呢?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少瞧不起人。」
缘游刃有余的态度,令男子脸上肌肉抽动。
至今他过的,应该是无视他人性命的人生吧。
对不是目标的缘,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被消音器压抑到最小的枪声,隐没于街上的喧嚣之中。侧腹中弹的缘屈膝跪地。
刚好头部下沉到枪口附近。
男人瞄了周遭一眼,确认没什么人注意这里之后,又开一枪。第二发瞄准的是后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绝不会射偏。缘原本以膝盖立着的身体,就这么往前倒。
顺利地解决了对方。
连同小虾米的份,男人的脸上表现出为自己的手法感到满意的感情。
然后,就这么倒地。
后脑被破坏的,是那男人。
往前倒下的男人后脑勺上,插着一只苦无。
缘屈膝拔出苦无,接起握在手中发出声音的电话。
『哎呀,替身术还真是有趣呢。』
「没什么有趣的吧。」
拭去苦无上的血后,缘若无其事地起身。
『不,透过摄影机来看,那男人就只是呆站着对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开枪,露出笑容而已,真是不可思议。他完全没察觉你移动呢。』
「哎,因为是幻术啊。」
缘适当地附和。
「比起这个,附赠的情报是什么?」
『跟你在寻找的「魔导士」有关。』
小虾米说道。
『你之前让他逃跑了对吧。』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缘讲得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小虾米轻轻一笑。
『我告诉你那家伙现在在哪。』
「——以你来说,这还真是慷慨啊。」
缘打从心底感到错愕地嘟哝出声。
小虾米语带满足地说道:
『毕竟是给帮自己报仇的朋友的谢礼,这点程度是理所当然的吧?』
「跟你讲话,给人一种生死观被颠覆的感觉呢。」
缘用指尖按摩眉头,嘴角微微缓和下来。
「那么,那家伙现在在哪?」
『在你收拾的家伙那里。』
缘停下脚步回过头。
死去的黑手党小罗喽躺在地上,至今没人关心。
恐怕直到关店前——也就是一清早——店员边叹息边联络警察为止,他都会维持那样。
『功夫好的「魔导士」在黑社会很抢手,要藏身正好。』
「怎么有种一切都是你在牵线的感觉,是错觉吗?」
缘的声音转为低沉,相对地小虾米的声音依旧开朗。
『没有、没有,我的确是有想过,如果梅尔齐罗消失就能爽快很多,但你认为我有驱动「魔导士」的力量吗?』
「我无法肯定地说没有,这也是怀疑你的一个原因。」
『这真是太抬举我了。』
小虾米并不特别为自己辩护,只回道:
『这只是巧合。』
「可是,你有可能诱导巧合发生。」
缘再次踏出停下的脚步,小虾米在他耳边苦笑:
『对处理情报的人来说,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
「算了,这次我就顺你的意吧。」
缘讲完之后便挂断电话,收起手机加快步伐。
问题是,该从哪里开始处理。
该处理的问题,只有一个。
这条街上的「魔导士」屈指可数。
就诺耶耳所知,联会里面有三人左右,但素养都不怎么高。
现在,他透过眼镜镜片看到的魔术痕迹——世界的扭曲,实在不像他们留下的东西。从没有破坏的痕迹这一点来看,这不过就只是本身存在违反世界法则的「魔导士」走过这地方罢了。
光是这样,视野的扭曲就严重到让他头昏眼花的地步。
诺耶耳拿下眼镜,按摩眉间。
自从与红色女子相遇后,诺耶耳连日在街上徘徊。
目的只有一个——找出师父。
找出他后能怎么做,该怎么做。
他虽然知道,但真的办得到吗——至今诺耶耳的心依旧摇摆不定。
敌我身为「魔导士」的实力天差地别。就算能趁敌不备,诺耶耳还是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办法伤到他分毫。
对连那位红色女子都招架不住的自己来说,这对手实在太过棘手。
可是,即使如此——
不解决这问题,自己就不可能在这地方度过未来。
诺耶耳再次戴上眼镜。
强力的魔术痕迹扭曲视野,扰乱平衡感。
就算这样,若他无法逃避也无法躲藏,那就只能动手。
他腹部使劲,重新下定决心踏出一步。
但是——
「好久不见,我的徒弟。」
光是一句话。
那经历几百年风霜般的嘶哑音色。
那仿佛从深海底端攀爬上来的,阴暗沉静的语调。
光是这样,诺耶耳就差点要屈膝下跪。
但实际上,他全身肌肉僵硬,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声音自背后响起,他却连回头都做不到。
这不是魔术。
「怎么?你不是在找我吗?」
「——没错。」
好不容易才从喉中挤出声音。支配全身的恐惧,是种自我暗示。年幼时深植心中,对伟大「魔导士」的恐惧——即便是现在,那依旧确实地支配着诺耶耳。
「是为了什么?」
振动鼓膜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这不是嘲讽。
对他——严厉的亨利克司而雷,诺耶耳在各种意义上都跟他的孩子一样。
这事实让诺耶耳的心差点受挫,但若在此认输,那不如早点逃跑。
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诺耶耳鞭策自己。
「我不会回组织。我是来告诉您这件事的。」
他说完之后,转身面对。
亨利克司静静地矗立着。
几年没见,师父一点都没改变。应该说,在诺耶耳的记忆中,他的外貌从未变过。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个老人,现在也还是个老人。
留长的头发跟胡须都已花白,在皱纹深到令人联想到木头纹路的脸上,就只有红土色的双眸炯炯发光。他身披铁色外套,手上带着手杖。
魔术组织「源体」中最资深的人之一,严厉的亨利克司对转身的弟子深深点头。
「原来如此。」
他细细沉吟,接着用手上的手杖敲一下脚边的柏油路。
「那么,赶尽杀绝之后再带你回去也别有一番风趣。」
亨利克司淡淡地说道。
诺耶耳一时之间不懂他的意图,困惑地皱起眉头。
「赶尽杀绝?」
「没错。」
他点头时说出的话中,并不带有胁迫的音色。
「虽然毁掉整条街也可以,不过,应该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是吧?只要杀死跟你一起住的那群人就好。」
「说什么傻话——」
诺耶耳很清楚师父不是个会威胁人的人。
若有需要,那就动手。不过是如此罢了。
「这不是傻话,诺耶耳。」
亨利克司诲谕诺耶耳地说道:
「很少人像你这么有魔术素养。跟你比起来,一般人等同草芥,毫无价值。」
他静静地讲到这里,想起什么似的吊起一边的眉毛。
「不,只有那个紫堂家的小鬼杀掉有点可惜。」
「——您知道他吗?」
诺耶耳并不大惊讶。既然会主动现身,那就表示他已经调查完现在诺耶耳的环境。
亨利克司愉快地扯动被胡须掩盖的嘴唇。
「就算是现在,一听到紫堂显教的名字就吓到浑身发抖的恶棍,在这世上还是不胜其数。既然他是紫堂显教的儿子,又继承紫堂流忍术,我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您也是吗,师父?」
诺耶耳并没什么特殊意图,但还是开口询问。
「您也怕他吗?」
「我?」
亨利克司一副被问到意外问题的模样,眼睛略微瞪大。
然后他很快地笑出来。他笑的时候压低声音,肩膀微微颤抖。难得看师父笑出声音,诺耶耳大感诧异。
「我为什么要怕?」
亨利克司说道。
「我说过怕他的都是恶棍。这跟不是恶棍的我,自然无关。」
他讲得一副忘记自己方才说要赶尽杀绝似的。
不过,诺耶耳很清楚他不是忘记,也不是在说笑。
拥有压倒性的「魔导士」素养,为钻研魔术而活的亨利克司,其善恶观念早已跟现世不同。
从前那位大魔导士安布罗斯也被评断为危险人物。
就算杀死再多人,破坏街道,亨利克司也不以为意。
「总之,那种事不重要。」
亨利克司举起手杖,杖尖指向诺耶耳。
「一直以来,我以年轻时会有各种想法为由,压下组织让你自由,但时间也差不多了。在这种地方根本毫无助益,这你应该充分了解了。」
「我——」
「若你不回来,那你的朋友就没命。」
亨利克司阻止想要反驳的诺耶耳,语气和缓地说道。
在他的话中既没恶意,也没杀意。
诺耶耳的喉头像是被掐住般失去声音。
他的师父平稳地接着说道:
「但是,就算你从这里逃走,我也会杀死你的朋友之后再追你。然后不管你逃到哪,我都会重复一样的事。不停重复,永无止尽。」
这句话等同宣告诺耶耳的死刑。
诺耶耳至此终于了解,自己所凝视的未来,不过是师父一时兴起给予的东西。就像身穿红色皮衣的女子所说,诺耶耳一直处在亨利克司的支配之下。
「有这么——」
诺耶耳好不容易发出来的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嘶哑。
「有这么重要吗?魔术素养这种东西。」
「当然。」
或许是为这问题感到焦躁,亨利克司以杖尖敲击路面。
「那是胜过一切的才能。」
「我不这么认为。」
诺耶耳嘟哝说道。
但是师父锐利的视线贯穿他,使他吞下接下来的话语。
「你很快就会知道。知道触碰得到世界的人的价值。」
接着,老魔导士转过身子。
「我给你一星期。一星期后同一时间,你过来这里。」
然后他缓缓踏出步伐。
不可思议地是他的声音,听来就像自身旁传来。
「你不过来,就等着替所有人收尸吧。」
老人温柔地好意劝说,丢下这句话,消失在人潮中。
独自被丢下的诺耶耳,就只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不动。
2
停下车的缘,就这么在驾驶座上坐了一段时间。
眼前是文森跟安琪拉用来当做藏身之处的紫堂家别墅。
缘点燃香烟,吸入烟雾。
别墅没有任何动静。
他待在原地不动地吸了好一阵子香烟,等香烟只剩下半截后把烟插入烟灰缸捻熄。
他拔出收在肩部枪套的枪,解开安全锁。
缘走下车,抱起放在后座,装
有食品的袋子。
枪还握在手中。
缘一边注意周遭的动静,一边走向别墅。直到走到玄关前为止,周遭都没有变化。
缘在门前把手上握着的枪塞入食品袋中,然后敲门。
他事先打过电话告知自己要来。
等一段时间后,开门探出头的,是虽过着软禁生活,可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惫的文森。
他用眼睛确认来者是缘之后,露出和善的微笑。
然后那笑容很快地转为僵硬。
因为缘掏出放在食品袋中的枪,枪口对准神父。
「——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才想问你呢,文森·凯罗。」
缘示意要文森进入别墅。
他自从玄关进入,从旁经过开放式厨房往客厅前进。
没看到安琪拉的身影。
「女孩睡了吗?」
「毕竟时间已晚。」
文森的声音冷静,也听不见责怪的音色。
缘会选在深夜来访,也是计算到安琪拉应该已经睡着的缘故。
他让文森坐到沙发上,把食品袋放到厨房,自己也坐在对面。
他手握着枪,另一只手拿出香烟用嘴叼住。文森沉默不语,注视着缘的举动。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
缘点燃香烟,傲视文森。
「为什么来找我?只要有乔卢佐,你应该就不需要我才对。」
文森似乎从缘的态度推测到谈话内容,他极为冷静,一点也不吃惊。
「当然,埃米尔是我重要的朋友,也是我最大的赞助者。」
「在教堂残骸准备尸体的也是他吗?」
文森点头肯定缘的问题。
缘边吐出香烟的烟雾,边哼了一声。
「真是了不起的绅职者呢。」
面对带有讽刺的话语,文森不为所动;
缘身体靠着椅背,握枪的手轻放于大腿内侧。他维持这姿势一段时间,接着为弹掉烟灰拉起上半身。
「但是,这件事连报纸都有报导出来。你应该也不觉得这能骗过我才对。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给我说说看。」
他把香烟轻抵在烟灰缸上,弹下烟灰之后,语气平稳地催促他说话。
语气虽然平稳,但在那之中却藏有钢铁般的强硬。
又或是该以收在刀鞘般中的刀刃来形容。
文森以老成的眼神凝视缘一段时间。
缘感觉最后他讲出来的话语中,听来没有任何欺瞒。
「说简单一点,就是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伙伴。」
「你是要哪种立场的伙伴?」
缘尖锐地反问,文森稍微缓了缓表情。
「当然是身为安琪拉保护者的我。」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隔着袅袅上升的紫色烟雾,缘宛评定文森般瞪着他。
他轻轻举起双手。
「我希望你能从试图伤害安琪拉的所有人手中保护她。」
他一脸陶醉地说道。
缘疑神疑鬼地眯起一只眼。
「你说话的定义暧昧,缺乏具体性。你要我当那孩子的保镖?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直到那女孩改变世界的一切为止。」
文森在这么说时语气中充满确信。
这似曾相似的感觉让缘不寒而栗,同时在脑中搜寻记忆。
很快地,他想起来了。
这跟乔卢佐说要改变世界时一样。
「乔卢佐——不,是埃米尔吗?你说的话跟那家伙一样呢。」
经缘这么点出,文森肯定地点头。
「我与他是在弥撒之中初过。虽然记忆暧昧,但恐怕,是跟现在的安琪拉一样大——我十岁左右时的事情。」
「那家伙的模样从那时候就没变吗?」
反正一定是这样吧,缘半开玩笑地这么说,可是文森的表情却极为认真。
「从那时候开始,埃米尔就有股不可思议的魅力。不知道为什么,他所说的话很吸引我,恐怕是因为我的双亲是基督徒,而我自己也是的缘故吧。」
跟埃米尔熟稔之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文森越来越醉心于他的想法。
从那时候开始——应该说,从开始建造「高墙」时起到现在为止,有很多新兴宗教视「高墙」为一种信仰对象。因为那压倒性的存在感,甚至让人联想到从前试图靠近神座,最后遭受破坏的巴贝尔塔。
又或是天岩户(译注:日本神话中,天照大神把自己关起来的地方。)
无论如何,这些宗教阐违的教义中,都有提到「高墙」是为隐藏神而建造的东西。
总之,所谓的「丧失节」,就是神出现于世上的日子。
知道这件事的无神论者们,急急忙忙地建筑出「高墙」隔离神,他们的主张有大半是在阐述这个,而埃米尔的想法也与这个接近。
但他并不招揽信徒敛财。
再者,他到底是在哪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靠什么赚钱、住在哪里、有没有家人——文森根本不知道。
埃米尔也不告诉太多人自己的想法。
就连文森开始上大学时,同意埃米尔想法的人也只有几个。
他在大学认识的西蒙兹,后来也成为埃米尔的信徒。
「不过他不喜欢我这个讲法就是了。」
文森苦笑。
最后成为教区司祭,开始侍奉神的文森,照顾起埃米尔偶尔带来的孩子们。
文森从未询问过这些孩子的来历。
「因为他们全都罹患『李维加尔多症候群』。」
「跟西蒙兹神父一样吗?」
缘神经质地摇着枪,眉头紧蹙。
埃米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要教会照顾「李维加尔多症候群」的小孩,另一方面组织黑手党,出资建立制药公司,要他们开发违法的药——「变异」的药物。
若真的想要改变世界,这些行为有意义吗?
「安琪拉的出现,是让一切开始动起来的契机。」
就只有她,不是埃米尔带来的人。
这对缘来说有点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他说安琪拉正如她的名字所示,是从天而降的孩子。
「她不是被丢在教堂门口的吗?」
缘在内心叹息,想着这下实在不知道哪部分是真实,哪部分是胡说八道。
不过至少,文森的眼神并不疯狂。
他的眼中并没有扭曲的疯狂光辉,只有澄澈冷静的确信。
「那时候,我正在圣堂向神祈祷。」
他的语气并不因为激昂而颤抖,只是一边搜寻记忆,一边淡淡地说明。
那天大风大雨,很难哄孩子们睡觉,当时已经靠近深夜。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落雷。
强烈的光与爆炸声袭来,教堂建筑物本身激烈地晃动。文森跟从祭坛滚落的蜡烛已及圣经一起跌倒在地。闪光眩目,听觉麻痹,文森当场蹲下,等待肉体恢复机能。
等了一阵子,寂静到来,而当接连不断的豪雨拍打教堂屋顶的声音开始传到耳际时,文森察觉那个声音。
与其说声音,不如说是哭声。
「老实说,如你所说,一开始我觉得是谁丢在教堂的小孩哭声。」
事实上,文森的教堂不只一次遇到这种事,或许对因为生活困苦或其他原因必须抛下孩子的人来说,教堂这种神之家是能让他们不感觉到罪恶感的理想地方。
文森想着若受到这雨水拍打,小孩可能有性命危险,于是急忙起身。这时候,他注意到一件事。
声音很近。
他直觉地知道不是在外面,而是里面。
即使如此,文森还是竖耳倾听,朝声音的方向前进。而他也的确在那里找到婴儿。
小孩被因为方才的震动掉到地上的祭坛布包住,声若细蚊地哭泣着。
最惊人的是,那婴儿仿佛才刚出生般满身鲜血,被包覆在羊膜之中,就连脐带都还连接着。
「那就是安琪拉吗?」
「是的。」
虽然文森讲的内容令人怀疑他是否发狂,可是他语气静谧,理性的眼神中丝毫没有动摇。缘发现烟灰在不知不觉中掉落地板,焦躁地啐了一声。
「安琪拉是上天派来的孩子?」
「我是这么相信的。」
文森的表情中没有丝毫退缩,甚至可说是充满骄傲。
缘以看着可憎事物的眼神瞥了文森一眼,缓缓起身。
先不论安琪拉是不是天使,但有人认为她是特别的孩子,想要得到她,这件事也是事实。
「然后呢?你认为安琪拉会怎么改变世界?」
缘认为就算逐一否定文森的话,也只是在原地踏步而已,所以如此发问。他也有浓厚的兴趣,想知道对方到底会怎么回答。
可是老绅士以平稳的声音答出的话语是如此单纯,却又如此壮大。
「我要安琪拉消除分割世界的『高墙』。」
所以就算这句话传入耳中,缘一时之间还是无法理解。
他停下动作,凝视文森。
虽然有几句话语掠过脑中,但成形留下来的只有极度简洁的一句话。
「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
「我认为我很正常。实际上又如何呢?」
文森并不是拿缘闹着玩,他露出微笑。
若是没有「高墙」,现在世界会如何呢——老实说,缘不知道。墙壁彼端不是为人所知的世界,已经彻底地变成一个异世界。
多次有人试验送出从空中越过『高墙」的侦察机,但每次机器都故障,无法收到可以参考的影像。
据说「丧失节」初期,那现象是以「黑雾」的形式出现。
被那种雾包覆的人开始逐渐死亡,是一切的开端。
虽知道能以物理形式阻隔那雾状的物质,但由于分子太过细小,会从各种隙缝中入侵。人们陷入恐慌,四处窜逃。所幸「黑雾」侵蚀的速度并不快。
然后人类在陷入恐慌的同时,也为阻止「黑雾」而计划建设「高墙」。
若是「高墙」消失,被认为是一百几十年前出现的「黑雾」就会流入这里吗?
若是如此,那到底会有多少人死亡,然后又会失去多少世界?
「若没有『高墙』,我们可能会死。你意思是你们的神,希望这种事发生吗?」
「若是我们的神,就不会做这种事。」
文森这么说。
「所以必须确认才行。出现于高墙彼方的神,是不是我们的神。」
「若不是你们的神呢?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脑中觉得愚蠢至极,缘还是开口询问。
文森轻轻耸肩。
「神独一无二,唯有我等的天父之神。若不是我们的神,那也就是说对方不是神,到时候只要让他消失即可。」
文森回答得一派轻松。
被他讲得这么笃定,缘连要指称这是妖言惑众,一笑置之的气力都没了。
「若你的推测有误而让世界破灭,你打算怎么办?」
「那就真的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想法——应该说是对自己的信仰有绝对自信的缘故,文森的意志坚定无比。
缘瞥向手中的枪一眼,举起枪。
枪口对准文森。
「那么,只要在这里解决你,我或许能成为世界的救世主呢。」
「或是带领世界毁灭的魔王。」
神父笑了出来。
缘啐了一声放下枪,朝尉房前进。虽然空气并不干燥,但他口干舌燥。
他取出放在冰箱中的矿泉水,扭开宝特瓶盖。
若是没看过安琪拉神奇的力量,他还能把文森的话语当作是妄想或空谈。
用冰冷的水湿润喉咙之后,缘从冰箱再取出一瓶宝特瓶走向客厅。
缘把矿泉水丢给文森,开口说道,,
「委托我都接下来了,我会准备你跟安琪拉的市民ID。」
他背倚着沙发表示。
「但就到此为止。要当恐怖分子你自己去。」
「——真可惜。」
文森紧握矿泉水的宝特瓶,视线低垂。
「你也觉得世界保持原样比较好吗?」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喝下矿泉水之后,缘清了清嗓子。
一可是我有非做不可的事。在那之前世界被搞得乱七八糟的话,我会很头痛。」
「原来如此。」
文森意有所指地点头。
「那么,等你该做的事情完成后,能把力量借给我们吗?」
「你的想法真积极。」
这下连缘都不禁苦笑。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并没有让文森感到不悦,他改变发问的角度。
「你非做不可的是什么事呢?」
「喂、喂,你当这里是忏悔室吗?」
缘背离开沙发,像要逃离文森般在客厅中移动。
「你有想忏悔的事?」
被这么一问,缘停下脚步。
他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
缘凝视文森,抽搐着吊起嘴角。
「就算是之后才要做的事也可以吗?」
「只要是存在于你心中,让你烦恼的事情,什么都可以。」
文森敞开双手表现出宽容,缘哼了一声,像嘲讽对方般吐出一口气
缘稍微靠近文森一步,手上握枪的他俯瞰着老绅士。
「我非做不可的事情,是复仇。」
「复仇吗?」
文森看来并不特别惊讶,也不怀疑。
或许连缘自己也阻止不了自己,他脸上贴着冷笑,把宝特瓶丢到沙发上。
然后拿出香烟叼在口中,轻轻耸肩。
「不错,复仇。很没意义吧?但我并不打算放弃。」
「复仇无法让任何人幸福——这你知道吧?」
文森静静地这么说,缘为猛然涌上的笑意浑身颤抖。
他发出声音吃吃地笑。
狂笑好一阵子之后,他大吸一口烟让自己镇静。
「幸福什么的,你脑袋到底多天真啊?」
与其说是对文森说,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笑容的残滓让他神情扭曲,对神父抛出话语。
「我只是想要让他们吃苦头而已。我无法原谅他们还悠哉地活在世上。」
缘以平淡的语气吐出充斥激情的话语,让文森表情僵硬。
他再次靠近文森。
「不让他们好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事情不过就是这样。」
「你愤怒的源头来自何处?」
文森依旧冷静。
「驱使你的原动力到底为何?」
「——你觉得是什么呢,神父?」
缘测试对方反问。
文森凝视着缘,诚实地回答:
「就算我说出来,那也没意义。只要你自己理解便已足够。」
「真是话随人说呐。」
缘笑得肩膀打颤,他突然举起枪,缓缓拉近与文森之间的距离,枪口对准神父的头部。
「若是异教的神就杀掉。对有这种想法的圣职者来说,这也讲得太轻描淡写了。」
「排除异教并非什么过激的想法。」
文森用双手旋转手中的宝特瓶,漾开微笑。
「因为只有我们的神是唯一神。谎称为神的存在,除恶魔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没有日本真是太好了。据说那里有八百万个神,你光是杀神就要耗费一生呢。」
缘的话可说相当挑衅,但文森只是轻轻点头。
「这种国家会毁灭,是神的旨意也说不一定。」
「——你这边果然有点坏掉。」
缘用挟着香烟的手指轻敲自己的侧头部。虽然他的形容法带有侮蔑,但文森只是苦笑,不多加追究。
然后,这时候他终于扭开宝特瓶瓶盖。
他稍微灌入里面的水之后,开口说道: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
缘一催促,文森便轻瞥寝室一眼。
「你还记得你跟安琪拉初次见面时的事吗?」
「嗯。」
缘点头之后,文森又喝下一口水。
然后他像是在选择话语般慎重地开口。
「那时候的安琪拉提到你妹妹,那是非常罕见的事。」
文森说,平时的安琪拉是对周遭事物以及他人不大感兴趣的孩子。的确,她文静乖巧,话也不多。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你妹妹感兴趣,或许她是对你本身有兴趣。不过可以的话,请告诉我你妹妹——」
「那家伙死了。」
缘那失去感情的声音,让文森猛然抬起头。
「我妹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缘以事实回答文森问题,但文森嘴巴微开,呆若木鸡。
他的脸色让缘表情扭曲,不快地啐了一声。
「是你问我的吧?那又怎么样?」
「啊,不……」
至今文森的感情很少出现起伏,但他现在有些狼狈地别开视线。
「这么年轻就过世,是因为意外吗?还是疾病呢?」
「所谓的绅父,都会像这样追究这种事吗?」
他依旧是以失去感情的平板语气这么说。
文森摇头。
「不,抱歉。是我过问了。」
然后他起身,深深低下头致歉。
「我一心只想理解你,却忘记要体贴你的感受。」
「也好,没差。我就告诉你吧。」
文森感觉坚硬的铁块碰上自己垂下的头,全身僵硬。
缘以冰冷的视线刺穿朝自己垂下的神父头部,嘴角浮现理智随时要断线的笑容。
「是我杀死的——怎样,满足了吗?」
「这——」
他诧异到说不出话,像要塞进自己脑袋的枪口也让文森抬不起头,呻吟出声。
可是,让他陷入紧张的情势在瞬间瓦解。
「谁!」
缘把顶着文森的枪
转向背后。由于头上的压力突然消失,文森整个人瘫坐到沙发上。
枪口指着一位女性。
每天的生活都过得像后脑被枪抵着一样。
神经随时保持紧张,夜晚连连惊醒。想着自己能做什么,却为什么都做不到的事实击倒。
三餐也食不下咽。
由于天生食量小,所以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但还是让玛莉露跟柯洛薇有些担心。
就这样,一星期眨眼间便过去。
今天,这样的日子就要结束。
他已经分批把无论如何都想带走的东西拿到外面保管,但他顶多也只做了这些,
诺耶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喝柯洛薇泡好的咖啡边思考。
还有其他办法吗?
跟缘他们说明事情原委,一起迎战师父——他曾这么想过一次,但在沙盘推演中他们全军覆没,现实中的结果恐怕也会一样。
「怎么了?扳着一张脸。」
柯洛薇替他再倒一杯咖啡。看到坐在沙发上,双眼直盯着电视荧幕沉默不语的诺耶耳,柯洛薇蹙起眉头。电视上播放的是喜剧片。
「这有这么无趣吗?」
「嗯,是有些无聊……大概。」
诺耶耳一边喝咖啡,一边暧昧地回答。
他对柯洛薇说过自己不会逞强。
自己的选择算是遵守与她的约定吗?
「对了,检查结果如何?」
「嗯,没问题。」
柯洛薇漾开笑容。
光是这样,诺耶耳就觉得自己能在这里真是太好了。
只要自己离开,就能守住这里的和平。
「喔,这电影还在播啊?」
跟沉稳无缘的大嗓门和脚步声闯入。
「不论看几次,我都能捧腹大笑呢。」
约翰巨大的身体沉入沙发中,反作用力使诺耶耳的身体弹起来。诺耶耳白了粗鲁的约翰一眼,冷峻地说道:
「你啊,该不会是幽默的感性都被肌肉压垮了吧?」
「怎么?你羡慕我的肌肉吗?」
约翰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抓住诺耶耳后颈。
「好,我知道了。我从现在开始锻链你。」
「你应该稍微重新锻链的,是自己的脑袋。」
诺耶耳甩开约翰厚实的手指,拿着咖啡杯起身,就这样从客厅走到厨房避难。
「怎么了?摆出一张怪脸。」
厨房中的玛莉露正在准备晚餐材料。她熟练地分解鱼。
「什么意思?」
诺耶耳这么问,玛莉露一边把菜刀的刀刃刺入鱼腹,一边说道.,
「平时你被约翰闹着玩时,总是打心底露出厌恶的表情,但今天似乎不是这样。」
「——那只是我长大了而已。」
即使内心震惊,但诺耶耳还是故作镇定。
玛莉露鼻子发出「哼哼」的声音,不怀好意地笑道:
「莫非是……你跟克拉拉结合了?」
「拜托你别闹了。」
诺耶耳苦笑,把空杯放在流理台。玛莉露侧眼看着他的模样,手中不停下分解鱼的动作,微微皱眉。
「发生什么事吗?」
虽然她诧异地这么问,诺耶耳当然不会坦然承认。他只是轻轻耸肩,不做任何回答。
他瞄了时钟一眼。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三小时。
诺耶耳直接走回房间,大半行李都要留在这里。无论是散乱于桌上的实验器材,还是地上堆积成山的书,全都要放置不管。诺耶耳走近杂乱的书桌,伸出手握住桌上的避邪物。
这是他为预防万一准备的东西。
他将那东西放入口袋,视线移往别处。放在小型相框里面的,是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照的照片。所有人集合到客厅中爽朗地笑着。
诺耶耳凝视照片一段时间,最后拿起相框抽出照片。
然后他拿下挂在墙上的外套穿上,将手伸进内侧。在腰间缠上固定有几把短剑的皮带,同时把短杖装上。他检查藏在袖口中的护身符,戴上戒指。
就这样,准备结束。
「怎么,你现在要出门吗?」
走出房间的时候,尤里乌斯向他搭话。出门买东西的他,手中提着大袋子。
「今天佳碧要回来,所以晚餐挺豪华的喔。」
「我有点私事。」
诺耶耳心中觉得有点歉疚地撒谎。
「我很快就回来。」
背对再也不会回来的房间,诺耶耳走向玄关。
「你买了什么回来?」
「纳豆。」
「为什么!?」
「哎,因为佳碧那家伙喜欢啊。」
「那东西臭死啦!」
尤里乌斯他们谈话的声音,轻轻传到诺耶耳穿鞋的背影。
即使胸中一阵锐利的疼痛窜过,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也不需要回头。
打开门,踏出门外。
他在那里跟缘撞个正着。
「你要去哪?」
「有点事。」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答得若无其事。
像平时那样冷淡地答话之后,诺耶耳经过缘身旁。
「喂,诺耶耳。」
被叫住的时候,他心跳微微加速,但回头的时机应该没有停顿才对。缘靠着房门,瞪视诺耶耳。
「你最近常出门,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啊?」
诺耶耳彻头彻尾保持平淡地面对缘怀疑的模样。缘的直觉尤其敏锐。为不让他发现,诺耶耳对他的追问表现出不悦。
「话说回来,我要在哪里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
「哎,是这样没错。」
即使如此,缘依旧无法释怀的样子。
「我在想,你是不是过上什么麻烦。」
「我可不是小孩子。」
诺耶耳用讥笑道:
「就算遇上麻烦,我也能自己擦屁股。」
他丢下这句话,再次蹈出步伐。
「我只是想说,若是没办法,我可以帮忙。」
缘这么说。
「我知道啦。」
诺耶耳轻轻挥手。
他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
走出建筑物后,他仍旧直视继续前进。因为他知道,一回头脚步就会停下来。
诺耶耳踏着跟平时一样的步伐往前,微微苦笑。
看来自己竟然如此眷恋现在的生活。
也因为如此,他才能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来到就算回头也看不见建筑物的地方之后,诺耶耳才停下脚步。还有时间。不过,他也没什么想绕道过去的地方,踏出的步伐比刚刚还要缓慢。近处的枪声传入耳中,怒吼跟悲鸣乘风而来。在这样想的同时,他也听到愉快的笑声跟孩童的哭声、母亲安慰小孩的声音。
跟平时没什么两样,是这条街的声音。
组织中没有这么多采多姿、人们生活的声音。
一开始他会为这喧嚣皱眉,但现在的他甚至为此感到舒适。
他的脚走向商业区。集中各式各样商业设施的那地方跟其他区块不同,很少听到剑拔弩张的声音。他迅速扫视周遭,四处都可看见联会的人。
诺耶耳在自动贩卖机买下罐装咖啡,拿起咖啡往北走。商业区的南北之间差异甚大。南方大多是购物中心跟电影院等平常设施,北方则是所谓的风化区。许多店铺都是夕阳西下之后才营业,在靠近黄昏的这时间,周遭飘荡着一股奇妙的静谧。
诺耶耳无处可去,侧眼看向铁门拉下的店铺喝起咖啡。
一段时间之后,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
即使商业区处于联会的保护伞下,风化街的纠纷还是家常便饭——诺耶耳并不以为意。
可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联会的人正要包围自己。
诺耶耳皱起眉头,若无其事地把空出的手伸入外套中。
「你就是尤里乌斯那边的『魔导士』吧?」
「是没错。」
他边回答,手边伸向皮带上的短剑。
「有什么事吗?」
「前面有起魔术引发的杀人事件。」
其中一个男人这么说。
「我们想询问你一些事。」
「我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喔。」
说话的同时,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
这条街上包括诺耶耳,只有四个「魔导士」,而剩下的三人全都隶属于联会。
「被杀的,是与你有深交的人。」
「是谁?」
诺耶耳询问的同时,已经半猜到答案。
「是名叫克拉拉的女性。她的尸体在店内被发现。」
男人的回答让诺耶耳的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
手脚底端变得冰冷的感觉袭来,周遭的喧嚣远去。
「九成。」
他连自己讲了什么都不知道,话语脱口而出。
「别搞错,是九成。」
「什么?」
男人们觉得有些诡异,皱起一张脸。
脑中爆出火花的感
触让诺耶耳眯起双眼,他扫视包围住自己的男人们一眼。
「但她是个好女人,不管剩下的那一成是什么。」
「——总之,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联会的成员们静静地拔出枪。
诺耶耳的手指离开成束的短剑,直接抓住避邪物。
「萨基尔,带吾到汝臂膀中。」
「开枪!!」
男人领悟诺耶耳唱出「咒文」,在呐喊的同时,自己也从近距离朝诺耶耳开枪。联会的成员们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地射出子弹往诺耶耳身上招呼。
但是枪弹并没有剌入诺耶耳肉里,猛撞上他背后店铺的铁门擦出火花。
在他们眼中,诺耶耳像是消失一般。
但诺耶耳却一步都没有动过。
他的肉体既是在那里,却又不存在——他展开施法在避邪物上的小型「结界」,错开自己存在的位相。进入「结界」之后,没有人碰得到他。然后诺耶耳也是,只要人在「结界」之中,就丝毫无法干涉现实中的事物。
但是他不需要做什么,也不打算做什么。
诺耶耳穿过他们的躯体,拔腿狂奔。
他跑向克拉拉工作的店家。
一股呕吐感涌上。感觉胃液随时要逆流到食道,但现在没时间呕吐。脑袋的活动迟钝,思考能力低下,但现在要委身于那种感觉还太早。
真的无法预料到这种情况吗?
他应该很清楚亨利克司是哪种人才对啊。
「畜生。」
诺耶耳咒骂一声,加快脚步。
他到目的地时,店前已经围满人潮,嘈杂的说话声跟呜咽的声音自店内流泻而出。诺耶耳穿过完全塞住店家入口的凑热闹人潮,以及维持秩序的联会成员走入店内。
店内的惨况,乍看之下像有炸弹爆炸过一般。店内桌椅皆尽断裂,地板、墙壁,甚至是天花板都有无数龟裂。
诺耶耳取出眼镜,隔着镜片扫视店内。
果然,强烈的魔力痕迹飘荡空间之中,仿佛融化的糖果般扭曲诺耶耳的视野。
他啐了一声,拿下眼镜往店内前进。他见过的几个人正手遮住脸嚎啕大哭。穿过那阵悲叹的声音之后,那位女性就在前方。
无论是由谁来看,女性——克拉拉的死都毋庸置疑。
仰卧于血泊中的她,并没有头部。
自颈部被砍断的头部,横躺在附近沙发上。
诺耶耳缓缓靠近,稍微迷惘之后走近她的头。他跪到沙发旁,虽然知道触碰不到,依然伸出手指。
克拉拉诧异地张开双眼,至今依旧凝视着虚空。
她恐怕还来不及感到痛苦便死去了吧。
「若是这样就好了——抱歉。」
诺耶耳无力地呢喃。
然后,他靠向克拉拉的脸。
两人的嘴唇无法互相碰触。
诺耶耳起身走向店外。杀害克拉拉的是亨利克司不会错,而且,他没道理只杀害克拉拉。
若是如此,那下一个目标是谁,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诺耶耳再次拔腿奔驰。
赶到之后自己到底又能如何——诺耶耳甚至还无暇思考这件事,拼命地跑回家。
3
「你是怎么进来的?」
对于缘尖锐的问话声,那女人——身穿黑色皮外套的女性那丰厚的双唇浮现微笑。
「我很正常地进来啊。打开门,用脚走路。」
女人以沙哑的声音如此说道。
缘知道这不可能。既然对付入侵者用的忍术丝毫没有发动,那打开门进来这种事,在物理上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就算追问这件事也没意义。
缘轻哼一声。
「以偷鸡摸狗的小偷来说,你倒是挺大方的。」
「若我是偷鸡摸狗的小偷,我应该会等你们睡着。就因为不是,我才会在这里。」
女人轻轻摇头,雷鬼头随之摇曳。
这女人是位黑人。
她身高比缘还高,即使隔着衣服也能看出她经过锻链的肉体。武装方面,至少在看得见的地方有一个——她背后背着看来像是金属制的棍棒。虽然无法知道外套下面藏着什么,但缘判断应该不会只有那根棍棒。
「你是——」
缘感觉文森在自己背后倒抽一口凉气。
看到那反应,女人眯起双眼。
「哟,神父先生。你以为耍那些小聪明,就逃得掉吗?」
女人以玩弄猎物般的眼神瞪视神父。
这一句话显示出女人的身分。
「『源体』的『魔导士』吗?」
「你就是紫堂缘吧?」
女人黑珍珠般的双眸转向缘。
她踏出一步。
厚重的靴子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是理解的摩尔甘,如你所料,我是『魔导士』。」
外表看来不像「魔导士」的摩尔甘,以自然的动作抓住背后的棒子。
虽是全长一点八公尺的金属棒,但看那形状,或许称之为手杖会比较恰当。棒子自中间左右的位置开始有装饰,杖头的雕刻呈现女性把珍珠抱在胸前的模样。
她握住雕饰部分的下方,以单手轻松地挥舞,扛到肩上。先不管那是以什么金属做成,但从挥舞时沉重的声音可听出那东西有相当重量。由此可看出单手操控那东西的摩尔甘的臂力。
「我有听诺耶耳谈过你的事情。」
摩尔甘计算着与缘之间的距离,移动靴子的鞋头道:
「紫堂流忍术——血统的奇迹吗?跟我们『魔导士』既相似又不同呢。」
#插图
她愉快地漾开笑靥,从双唇的缝隙中可窥见她洁白的牙齿。
「我们是扭曲事象,而你是重组事象。力量跟技巧——真是有趣。」
「一点也不有趣。」
缘否定摩尔甘的话语。
「你的目的是安琪拉吗?」
「当然。」
摩尔甘点头肯定,雷鬼头随之摇曳。
「虽然我对紫堂流忍术有兴趣,但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旁观。」
「啊,这意见就有趣了。」
缘突然露出笑容,摩尔甘微微歪着头感到奇怪。
「嗯?」
「你擅自闯入他人家中,还说我要诱拐小孩,请你旁观,这不是很好笑吗?」
被这么一说,摩尔甘搔搔后脑,嘟起嘴巴。
「那还真是抱歉。不过,我都像这样打招呼了,不能宽容一下吗?」
「不能。」
缘果断拒绝,同时扣下扳机。
无论如何,摩尔甘还没做好战斗准备。
枪口飞出的子弹集中地袭向摩尔甘的胸部。没有东西能阻碍子弹的前进。
但事实上,火花四散,子弹被弹开。
摩尔甘拿手上的手杖扫开子弹。
虽然对方有异常的动态视力跟反射神经,但缘并不诧异,早已采取行动。
把剩下的子弹射向摩尔甘,本来就只是牵制对方而已。
缘趁她扫下子弹时,抓着文森的后领拉着他后退,摩尔甘立刻采取应对,解决子弹之后立即突击。
缘抓住文森时,踹倒原本他坐着的沙发。
摩尔甘并不避开挡路的沙发,活像挥开碍事的虫般随手挥杖。
那一击便打碎了沙发。
为此感到诧异的人不是缘,而是摩尔甘。
归类于打击武器的金属手杖有可能打破沙发,却不可能把沙发打碎。
摩尔甘的反应果然迅速。
她以扫开沙发的同时踏出的脚为轴心,一口气飞身后退。
钢丝从弹开的沙发飞出。
无数钢丝为捆住摩尔甘划空袭来。
她用双手抓住手杖急速回转。
金属杖制造出来的漩涡逐一吞入钢丝。
最后伸展到底的钢丝无法抵抗持续旋转的手杖,尽数被扯断。
缘已经退到墙边,对着为突然的战斗整个人愣住的文森说道:
「不想死就乖乖待到结束。」
然后他也不等对方回应,就把文森往背后的墙壁抛出。
可能是以为自己会猛撞上墙壁吧?文森轻声悲鸣,然后就这么被吸入墙壁。
缘直接往旁横移,手伸向放在墙边的小橱柜。他按下橱柜侧面的某个位置,天花板的一区块随机关打开。
放在里面的,是手里剑。
收纳着五枚十字型的手里剑。
缘抓住那东西的同时,踢了一下地板。
被断裂钢丝缠住的手杖从头上劈下。沉重的一击粉碎橱柜,碎片洒向四处。
会慢一步追击躲开的缘,是因为摩尔甘防范是不是又有东西会从橱柜飞出。
缘身子缩成一团在地上翻滚,起身的同时逐一投出手里剑。十字手里剑在射出时被施加强力回转,画出不同的轨迹。
摩尔甘挥杖想打下从上下左右袭来的手里剑。
但那却是个败笔。
撞上金属制手杖的手里剑发出尖锐声音爆炸。
手里剑
上涂有液态炸药,遇上强烈冲击就会产生小规模爆炸。
在摩尔甘身边连续发生爆炸,引发的冲击波跟烟雾一时性地麻痹她的行动。
缘跑向客厅中的某个书架。
排满精装书的巨大书架,在缘轻轻一压之下往旁滑行,书架后方墙壁凿有小型方形空间,里面收纳着一把刀。
缘抓住刀,拔刀出鞘。
背后摩尔甘已挥杖逼近。
缘压低身子,于前进的同时转圈。
劈下的手杖猛撞上被机关推回的书架,把玻璃连同书本一起压烂。
缘回转的同时穿过摩尔甘身旁,伴随转身往她背后挥出一刀。
缘才觉得自己的刀被弹开,就看到摩尔甘大幅展开身体,横向往自己正后方猛挥出杖。
金属互相擦撞的沉重声音、摩擦的声响,以令人不快的音色振动鼓膜。
「这样啊,这里就是所谓的忍者屋吗?」
摩尔甘伸舌舔拭从额头流下的鲜血。
「而我就是那只扑火的飞蛾罗?」
「以虫来说,你太大只了。」
面对以惊人臂力推出手杖的摩尔甘,缘突然放开力气。
他于放松的同时跳跃。
缘的身体轻飘飘地浮到空中,失去抵抗的手杖来势汹汹地通过下方。缘的身体被那风压往上推挤,飘至天花板,就这么贴在上面。
摩尔甘轻吹口哨,仰望倒挂的缘。
「那是怎么办到的?」
「这是企业机密。」
缘吊起嘴角微笑,就这么在天花板上疾驰。
目的是设置于天花板上的照明器具。
他跑到照明器具旁边,用手指触摸。
缘自己就这么由天花板往地板跳,于着地的同时重新转向追杀过来的摩尔甘。
头上的照明器具发出马达运转的声音。
摩尔甘原本想扑向缘,但那声音让她抬起视线。
圆形的照明器具回转。
照明的部分消失到里侧,取而代之出现的是机关枪。
摩尔甘边咒骂边翻身。
她虽然能用手杖弹开子弹,不过机关枪对她来说似乎是超出负荷。比起防御,她选择逃走,但机关枪的子弹接连射到她身上。
中弹的冲击让摩尔甘巨大的身躯往前倾,就这么跌倒在地。
但她旋即跳起身,以没有握住手杖的手丢出某种东西。
那是把短剑,但却在到达机关枪的底座之前就发出强光以及爆炸的声音。
缘的肌肤感到刺痛。
摩尔甘投出的,是施加电击魔术的短剑。短路的机关枪冒出白烟。
摩尔甘又以小动作,朝缘丢出另一把挂在腰上的短剑。
看到刚才的景象之后,缘知道只能躲开。
正当他移动体重闪避,踏出斜前方的时候,摩尔甘已冲上来。
她如举长枪般提长杖杀到。
缘又再跨出一步,移动身体躲开突刺。
但手杖以跟突击几乎不变的速度,追着缘横向扫来。
已经做出攻击动作的缘情急之下立刀格挡手杖,但他的姿势不佳,想站稳脚步却力不从心,被推开两三步。这时候摩尔甘的脚自低处弹出。
缘小腿感觉到沉重冲击的同时,一阵漂浮感袭向全身。
当他理解到自己的脚被扫开,人浮在空中时,摩尔甘的追击已然袭来。
在空中能做的事不多。
缘的眼睛捕捉到摩尔甘的手肘正刺向自己侧腹,但在这状况下要躲过那一击可说是难如登天。
那么,也只能承受了。
她的手肘如铁锤般沉重,冲击力贯穿缘使力涨起的肌肉直达内脏。
缘身体被撞飞摔到地板上,顺势打滚。
耳畔传来地板振动的声音。
摩尔甘似乎不打算让缘起身,立刻追击。
但缘也不光只是承受攻击而已。
他自挨打之后就开始结「印」。
缘剧烈回转的身体猛撞上墙壁,摇晃的视野中看到摩尔甘冲过来。
为拿来刺穿缘而架在腰上的手杖,看来活像架在弓上的箭。
茌那东西射出来的前一刹那,「印」已完成。
「『钢戈』。」
缘吐出的言灵,使世界产生变化。
用在整间房的钢材改变其样貌。
摩尔甘脚下的地板炸开。
使用于地板下的钢材前端变得跟枪一样尖锐,袭向摩尔甘。
她啐了一声,脚踢地板往旁移动。
在她前进的方向上,墙壁跟地板一样炸开。
钢之枪贯穿墙壁射向摩尔甘。
摩尔甘并没有连续回避两次。她一边咒骂,一边挥杖敲击伸长的钢之枪。
不知道该要有多强的臂力才能办到——坚固的钢之枪承受不住手杖的一击,以打点为中心断裂。
但是枪逐一破坏地板跟墙壁出现,为贯穿摩尔甘的肉体伸长。她自由自在地挥舞手杖,依序折断钢之枪。金属败给超越耐久力的力道,沉重声音在她身边接连响起。
缘不管内脏损伤发出的哀号,流畅地滑过墙壁移动。
摩尔甘看见他的动作,于单手操纵手杖的同时,用空出来的手握住短剑。
缘在视角一端盯着那景象,往厨房移动。
正可谓是千钧一发。
缘飞身滚进吧台背面,追在缘身后来到的短剑猛撞上吧台,制造出摩擦的声音,发散出寒气。缘闪过接二连三地冻结空气水分,使水分结晶的寒气往深处前进。
食器柜跟橱柜等家具并列于宽广的厨房中,但缘却跑向要文森别使用的冰箱。
冰箱门需要指纹认证,不是缘就无法打开。
缘打开冷冻库,拉出制冰机。
「这种时候你还喝酒吗?」
摩尔甘出现在厨房入口。
缘咧嘴而笑。
「做这么多运动当然口渴,你也要喝吗?」
缘边说边朝摩尔甘丢出制冰机里的冰块。摩尔甘没有选择弹开飞来的冰块,直接冲向缘的作法。
缘不可能丢出普通的冰块——她这么判断,连碰都不想碰到地往客厅后退。
可是摩尔甘的判断还是不够精确。
冰块撞上墙壁跟地板后,如弹珠般粉碎。
然后冒出大量白烟。
这些白烟以惊人的速度从厨房涌进客厅,染白整片视野。
「这是……!」
摩尔甘呻吟一声,屈单膝跪下。
放在制冰机里面的,不是冰。
伪装成冰块的玻璃容器里,装的是紫堂家秘传毒药——被炼成不会结冰的液体,绝对不会冻结的这种毒药,拥有一触碰到常温就会瞬间蒸发的特性。
于汽化状态吸入的话,这药会麻痹神经,最后侵犯肌肉,停止呼吸。
摩尔甘试图离开这里,但她的脚无法动,最后整个人往前倒。
即使如此,缘还是不大意,缓缓接近。
摩尔甘脸颊贴着地板,以一只眼睛往上看。
「原来连毒药都无法对Ninja master产生效果吗?」
「怎么可能。」
缘一边苦笑,一边用脚尖踢飞摩尔甘的手杖。可能是她的指尖已经使不上力,手杖离开她手中,滚到房间角落。
「应该没有人会制造做不出解药的毒吧?不过就是这样。」
「哎,说得也是。」
摩尔甘白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缘在她触碰不到的距离蹲下。
「若继续这样下去,你将会窒息而死。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若你不愿意回答,那也无妨。」
「有能让我活下去的选项吗?」
「没有。」
缘的回答冷酷到不带感情。
但摩尔甘并没有露出感叹或是恐惧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算了,好吧。你想问什么?」
「你们『源体』盯上安琪拉的理由。」
这问题让摩尔甘吊高两边嘴角,眯起双眼。
「为从邪恶的神父手中拯救年幼的少女,若我这么说你要相信吗?」
「若你是诚心诚意这么说,我是没差啦。」
缘一派认真的点头,摩尔甘噗哧一声,身体打颤。然后剧烈咳嗽,痛苦地扭曲表情。
「真是胡闹的家伙。」
「那是我想说的话。」
缘皱鼻啐道。
「不使用魔术而专注于肉搏战的『魔导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应该是对自己身体施法,强化能力吧?」
「因为我不擅长记『咒文』啊。」
也不知道摩尔甘话中有几分是真的,缘怀疑地眯起眼睛。
「一般来说,要对自己的肉体施法很难,更何况是这么高等的魔法。」
「……就算拍我马屁也没好处喔。」
摩尔甘的嘴角好像觉得恶心般扭曲,缘起身后退两三步。
「我并没有期待什么,只是想叫你别再假装中毒而已。」
缘的话语让摩尔甘瞬间瞪大眼睛,她旋即尴尬地抬起上
半身。
「你怎么,知道的?是我演技太差吗?」
「哎,要说不好的确是不好没错。」
缘耸耸肩。
「真要说的话,若神经毒有效,你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
发出莫名痴呆的声音之后,摩尔甘困惑地拉动自己的雷鬼头。
缘提刀直指她的鼻尖。
「我们重来一次。我再问你,为什么盯上安琪拉。」
「当然是为有效利用那个力量,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摩尔甘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先说好,我们没有想要让『高墙』消失。在这一点上,跟你一样。」
「别把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缘左右挥动没有拿刀的手说道。
「那么,有效利用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
摩尔甘的手指竖立唇前。
缘一口气逼近,迅速地刺出刀。
摩尔甘当场后仰,刀锋掠过她的鼻尖,砍断雷鬼头其中一撮头发。整个人往后仰的摩尔甘顺势后翻,快速拉开距离,拔出腰带上的短剑。
「竟然动女性的头发,真是过分的小弟。」
「还是削下你鼻子比较好?」
缘边耍嘴皮子边逼近摩尔甘。
「再说,不要叫我小弟。我们年纪没差太多吧?」
的确,摩尔甘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但是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已经活两百多年啦。」
「啥?」
缘露出吃惊的表情。
这时短剑刺来。
至今为止,她只把短剑当作投掷道具使用。虽然缘并不觉得一定是这样,但心中还是不免大意。
他不禁对接连刺出的短剑挥出刀。
然后在短剑刀刃跟刀触碰的瞬间,摩尔甘已不见人影。
她在短剑被扫开的前一刹那放开手,往旁横移。
只是缘不追她。
因为他扫开的短剑喷出火焰。
那并非爆炸,而是纯粹地朝缘喷出火焰。缘边咒骂边后退,匹敌火焰放射器的火力以高热使视线摇曳。
摩尔甘趁隙捡起被缘踢开的手杖。
「——两百年还真是令人佩服呢。」
「我是说真的。」
缘苦着一张「被摆了一道」的脸,摩尔甘一脸受伤地嘟起嘴。
「我是现在少数出生于『丧失节』之前的人喔。」
「哎,出一张嘴是很容易啦。」
要固执于这种无法确认的事也实在太蠢,因此缘决定不理会对方。
这似乎让摩尔甘不服,她一边用肩膀扛起手杖,一边揶揄缘。
「不愿意正视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也很容易啊,小弟。」
「我不是要你别这样叫我了吗!」
虽然缘语气变得凶恶,摩尔甘还是不为所动地耸肩。
「只要活将近两百年,几乎所有的人都是小弟小妹啊。」
缘不理会她的抱怨,刀尖直指摩尔甘,慎重地移动。
摩尔甘也配合他的步伐静静前进。
然后她放下扛在肩上的手杖,用杖底轻敲地板。
「嗯,今天就先这样吧。」
她满足地点点头。
缘停下脚步,一脸狐疑地瞪视摩尔甘。
「今天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源体』并不打算与你为敌。」
摩尔甘双手放在手杖上,双眼凝视缘。
「以我个人来说,我甚至想跟你交个朋友呢。你对融合魔术跟忍术有兴趣吗?」
「先是非法侵入,然后是劝诱吗?」
缘讲得气愤。对方态度太过随便,就连缘都不禁动起肝火。
摩尔甘似乎也不全然是在说笑。她轻轻旋转立于地上的手杖,窥伺缘的反应。
「就算你不是『魔导士』也不用客气喔。『源体』确实是魔术组织,但还是有许多人使不出魔术。就算多一个忍者也不会有人在意。」
「别以我会加入为前提说话好吗?」
「你有不愿意加入的理由吗?」
「我只是想不到任何加入的理由而已。」
缘的语气凶恶,像要表达「给我差不多一点」似的。
摩尔甘看着他好一阵子,之后深深叹息。
「我有点太性急了。」
她自顾自的反省起来,绷着脸按摩后脑。然后当再次举起手杖时,她挥挥手。
「那么,再见啦。」
摩尔甘的语气轻松到活像要从朋友家告辞一般。
当然,缘不打算眼睁睁地放她离开。
「开什么玩笑。」
他边咒骂,边为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蹬了一下地板。
但缘立刻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室内温度于瞬间急速下降的缘故,吸入体内的空气冷到令喉咙跟肺部发疼。窜上身体的酥麻感触,是因为有静电产生。
或许是连气压都有变化的关系,贯穿耳朵般的高音振动鼓膜。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轮廓逐渐从缘的视线前方消失。
那身影整体失去颜色,有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缓缓丧失立体感。
「怎么可能。」
他吐出的嘟哝,被与腹腔共鸣的沉重巨响吞没。
室内空气膨胀,推得缘倒退几步。
他房内的物品不停振动,玻璃出现龟裂。
然后摩尔甘的身影倏地消失。从她所站的地方,冒出的白烟飘散到四周。
缘跑到摩尔甘原本站立的地方,之所以有空气摩擦的声音,是因为剧烈的寒气从那里散发出来的缘故。
「竟然是空间转移。」
缘愕然地说道。
利用魔术使出的空间转移难度,远比缘使出的忍术还要高上许多。据说光是要让物体转移,就需要很长的「咒文」以及媒介,还有许多名施术者。
若对象是人类,听说连成功案例都屈指可数。
可是摩尔甘连一句「咒文」都没有唱诵,就在媒介看来只有那根手杖的情况下完成空间转移。
缘感觉自己吐出的气息被冻成白色。脑中浮现摩尔甘说过的话。
「两百年吗?」
只要钻研这么久的时间,人类甚至做得出这种超乎想像的事情吗?
可是缘轻轻摇头,往文森被抛入的隐密房间前进。
诺耶耳呆立当场。
各种感情于脑中炸开,所有神经麻痹,动弹不得。
就连呼吸都忘了。
正当他突然想起什么般吸氧气进入肺的那瞬间,浓密的血腥味使他噎住。
诺耶耳当场屈膝,剧烈咳嗽,无法理解眼前光景。
大家都死了。
这不是预感,是确信。
他抬头仰望,游移为泪水晕开的视线。
约翰巨大的身躯倒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他恐怕是第一个冲向入侵者的人。
俯身倒地的他,背后开出一个大洞。
胸部被破坏,一击毙命。原本在胸中的东西粉碎,飞散四溢。
「连你自傲的肌肉都挡不住吗?约翰。」
诺耶耳想要笑,但却失败。从口中跌落的,只有通过他紧缩的气管的尖锐呼吸声而已。
约翰的没神经,到底惹毛自己多少次?
自己到底为约翰粗鲁的行径,愤忾了几次?
又到底被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拯救了几次?
诺耶耳膝盖逐渐失去力气。
即使知道就这么失去意识会比较轻松,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这么做。他晈紧牙根,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意识。
诺耶耳踏着跟酩酊大醉时没两样的步伐,用身体磨蹭墙壁咎客厅前进。
躺在沙发上的人,跃入他的眼帘。
房间中心的沙发,是某个俱乐部让给约翰的。虽说年代久远,但坐起来还算舒适。
常在这沙发上午睡的尤里乌斯,老被玛莉露怒骂碍事。
可是,就算再怎么怒骂,他也不会再起来了。
他身体虽然朝上,但脸却转向后方。这是头部被硬往后转,颈骨粉碎的缘故。
向逃出组织,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的诺耶耳搭话的人,就是尤里乌斯。饿到无法动弹的诺耶耳蹲在地上,却没人愿意对他伸出援手。不只如此,甚至还有人认为他身上可能有值钱的东西而袭击他。尤里乌斯赶走这些家伙,带诺耶耳回到这个家。若是那时候尤里乌斯没有找到他,诺耶耳应该早已饿死街头。
「我很感谢你。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由于懂事前就在魔术组织这种特殊的环境长大,诺耶耳毫无在一般社会生活所需的知识跟经验。他甚至没用过钱。
当时的诺耶耳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需要人重头教起,而尤里乌斯也没过问他原因,便照顾他的生活。
他很想报恩。
所以就算觉得愚蠢,他还是参与讨伐「变异」的工作,为金钱甘冒危险。
这也是为了尤里乌斯最重视的事物。
诺耶耳发
出不成话语的悲鸣,视线移往自客厅延伸而出的走道。
她恐怕是听从尤里乌斯的指示准备逃脱。
逃生口就在走道前方。
但柯洛薇无法抵达那里,后头勺遭受一击。
头盖骨被粉碎,把里面的东西洒到地板以及墙上后倒地。诺耶耳摇摇晃晃地走向她。
诺耶耳跪在动也不动的柯洛薇身旁,长声叹息。
眼前的尸体,很难跟柯洛薇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笑口常开,时则动怒,偶尔哭泣——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
一个好不容易才开始谈起未来的少女。
「明明才正要开始呢。」
话语有气无力地滑落。他低垂下头,提不起抬头的力气。
「结果你还是没有把心意传达给那家伙吗……?」
就算发问,对方也不会回答。
喉咙振动起来。
听似抽噎的奇妙声音断断续续,不停地晃动诺耶耳的肩。
就算发现自己正在笑,他还是无法停止。
他一边发出嘶哑低沉的笑声一边起身。这结局实在太过愚蠢,有如一场玩笑。
诺耶耳就这么走向厨房。
闻惯的其他香气,混在血腥的臭味中。
诺耶耳窥探厨房,在厨房见到玛莉露。她靠在墙上断气。
脖子以下的部分沾满血液。
她的喉咙被人一把捏烂,整个挖出。
诺耶耳喉咙流泻而出的奇妙笑声戛然而止
他空洞的眼神移往火炉上的锅子。
火还没关上,锅内的是玛莉露的拿手好菜,疑似炖牛肉的料理。
众人会异口同声说疑似,是有原因的。
至少那味道不是炖牛肉。
虽然非常美味,但事实上使用的肉是猪肉,味道真要说的话,也比较偏向罗宋汤。
但玛莉露却坚持那是炖牛肉,众人只好被迫接受那是炖牛肉。
诺耶耳伸出颤抖的手关掉火炉的火。
然后他走到玛莉露身旁跪下。
虽然开口,却说不出话。
眼泪自她睁开的双眸滴下。诺耶耳伸手擦拭她的泪水。
虽然大概不是这动作引起的,不过她靠在墙上的身体往旁倾斜滑落,诺耶耳急急忙忙地抱住,支撑玛莉露的身体。玛莉露的额头靠上他的肩膀,柔软的红发掠过他的脸颊。
她的身体还有温暖。
眼泪唐突地溢出。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强忍住眼泪,只是感情无法跟上对现状的认知。
当触碰玛莉露体温的瞬间,两者终于对上。
诺耶耳抱住玛莉露的身体,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地痛哭失声。
第一次见面起,诺耶耳就从她身上看到那身影。
芙丽塔的身影。
尤其是那对意志坚强,却又温柔的眼神极其相似。
诺耶耳边哭边窥伺身旁玛莉露的脸。失去光芒的淡蓝色瞳孔,已映照不出任何事物。
她死了——这事实沉重地压到诺耶耳身上。
诺耶耳的心无法承受那重担,逐渐崩塌。
「你告别完了吗?」
所以就算听到那声音,诺耶耳也没抬起头。
出现在厨房入口的红色皮衣女子轻声叹息。
「明明不回来,就不用这么伤心——真是个傻孩子。」
她的手为血与脂肪濡湿。套装上有几个疑似弹痕的空洞。虽然也有流血的痕迹,但从她的动作中感觉不出她有受伤。
「来,站起来。我们回家。回你家。」
「——这里。」
嘟哝的声音嘶哑而虚弱。
「我家是这里。」
「那我就把这里烧掉。」
这不是女子说出的话。
严峻、冷酷的声音刺入鼓膜,令诺耳耳幽幽地抬起头。现身于红色女子身旁的亨利克司看到脸上满是眼泪跟鼻水的诺耶耳,和蔼地漾开微笑。
「你希望在这里跟那女人一起化为灰烬吗,我的弟子?」
「——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诺耶耳无视师父的话语发问:
「我都已经要遵从你的愿望回去了不是吗?」
「你要怎么做,并不是问题。」
即使弟子不回答自己的问题,亨利克司依然用称得上温柔的眼神看他。
「你忘了吗?『源体』是秘密组织。跟你有深刻接触的人,必须全部收拾掉。『魔导士』的肉体是组织的秘密仪式,这便是原因啊。」
也就是说,跟诺耶耳的意志无关,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与诺耶耳有关连的所有人。
无论是诺耶耳的烦恼、纠结还是恐惧,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哎,虽然我让姓紫堂的小鬼跟另一个人逃跑了。」
不知为何,亨利克司看起来很愉快。
红色女子在他身旁跪下。
「那么,我去追。」
「哎,等等。」
亨利克司用手上的手杖阻止女子。
接着他用杖尖指着诺耶耳。
「你去追他们,诺耶耳。」
就算对方下令,诺耶耳一时之间也反应不过来。他完全不懂意思,思考追不上脱离常识的状况。
亨利克司有耐心地对跟不上状况的诺耶耳重复说了一次:
「杀死紫堂缘。由你解决那个使用忍术的家伙。」
「为什么呢?」
要说理所当然,这问题的确是理所当然。
但亨利克司却放声大笑。
「你问为什么?」
亨利克司对懵懂无知的孩子,因不懂事故而抱持疑问漾开微笑,眯起双眸。
「好吧。」
他从铁灰色外套下取出一张照片。
亨利克司把照片随手丢给诺耶耳。
「我拿这东西跟紫堂缘的尸体交换,如何?」
诺耶耳不明所以,视线飘向那照片。
然后,屏住呼吸。
「这是——怎么回事?」
原本已经崩塌的心再次动摇。
心脏的跳动剧烈加速,呼吸变得越来越浅薄、急促。
「她应该已经因为没有素养而死了才对。」
但照片中映照着一位横躺的女性,她看来仿佛睡着一般。于胶囊型的密闭式睡床的液体中浮浮沉沉的人,的确是那女孩。
是芙丽塔。
「没错。」
亨利克司深深点头,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指指向照片。
「可是,以材料来说,她很优秀。我为了你才将她保存起来。为用来做成你的夏娃。」
诺耶耳茫然若失地听着亨利克司的话。
他的脑袋还无法顺利运转。
可是,身体已经有所动作。诺耶耳轻轻放下怀中的玛莉露,让她躺到地上。他合上玛莉露张开的双眼,用手指捡起照片。
他再次确认照片中的女性。
是芙丽塔。
从那之后过了几年。诺耶耳稍微成长,但芙丽塔还维持着离开时的模样。
「来,怎么样?这是公平的交易。」
虽然亨利克司的声音传入耳中,可是诺耶耳并不回答,只是站起身子。
他的脚毫无意识地前进。
诺耶耳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亨利克司满意地点头。
离开厨房时,他再次望向玛莉露。玛莉露已经不会责备诺耶耳的决定,也不会为此而笑。
他转身走向玄关。
尤里乌斯不会再救自己,约翰也不会再开自己玩笑。
孤独一人。
自己真的能杀死缘吗?
真的打算杀死他吗?
即使自问自答,答案还是没有浮现。
他想把芙丽塔的照片放入外套口袋,才想起那里已经有一张照片。
柯洛薇出院时大家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诺耶耳打开玄关的门,紧晈下唇。
两张照片——该选择哪边?
是失去的未来,还是应该取回的过去?
诺耶耳现在正处于夹缝之间,动摇不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