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镜中天空 下 第五章

1

为了安抚陷于恐慌的沙漠之人,多花了点时间。

在帐篷中的八人中,除了骚乱中死掉的一人外,其余都发誓服从《黑狼公》。当然,预言者也包括在内。

希望别只是表面上的服从,虽然有点担心,但亚尔德还是接受了他们的宣誓。

配置沙漠之人的地点必须慎重挑选。要兼顾各族的人数,还得考虑其各自的传统文化。些许的习惯差异,有时候会造成决定性的不知。帝国的历史便是此类麻烦先例的宝库。

举身边的例子来说,就连拥有相同文化的北岭人,在狭窄空间中共同生活也会露出焦躁。在不到半年期间就变成这样了。与集居无缘的文化,肯定会促进不和。

不过,眼下让他们先迁移才是亟待解决的事情。总之,决定让所有人朝达古旺河上游前进。险峻的山岳地带,用来藏身并不坏。有人愿望的话,也可以直接定居在那里。

决定把盗贼骚乱的所有责任推给死掉的红手套男人――炎之手。把他交给二皇子的使者,就说这个男人是所有事件的主谋。《黑狼公》领地中也有盗贼作乱,使者也是知道的。所以抓捕盗贼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就算失手杀掉……大概会遭到抗议吧,作为过失,对方是能接受的吧。

不过,遗体不能就这样让他们带回博沙国去。用盐腌着首级如何?杰沙鲁特去找阿吉鲁商量过,还是用从北岭带来的雪冻住后送过去吧,阿吉鲁如是说,或者还是脸部烂掉的比较好?

被他们寻问后,亚尔德回答说――用味道不重的那种,对于使者们来说也比较轻松吧。

真是累人的对话。

把收尾工作全部交给他们,亚尔德回到府邸。与沙漠民众的对话虽然是有必要的,而且对他们的习惯也很有兴趣,但亚尔德的身体却只有一个。而且,那还是个非常虚弱的身体,不能浪费体力。他的工作在别处。

塔卢琴被罚停饭一顿,他正是精力十足的年纪,应该能忍得住,不过塔卢琴对这个惩罚没什么后悔的反应倒是让亚尔德有些郁闷。罚饭是不是没什么用?……想想,其实自己也没什么食欲。因为太累了。

「大公,您没事实在太好了!」

出来迎接的石冉佳,似乎消瘦了。在窝藏沙漠王族的事情被亚尔德知道后,他原本胖乎乎的圆脸完全一变,表情总是惶惶不安。如果骂他,看上去反而显得自己像个坏人似的。

「正使在哪里?」

「吉斯凯尔大人,正在他中意的女演员处休息」

找茬把他叫来,虽然闪过这样的想法,还是算了吧。

「那么,明天,你去通知他,就说已经讨伐了他们要找的罪人。如果希望的话,可以为他们交给他们首级。另外,给副使同样的通知」

「明白,那么,那边的情形如何?」

「让他们发誓服从。对了,关于坦达神殿的传说,你知道多少」

石冉佳眨了眨眼。

「坦达吗?不,我不是很清楚……」

「有个自称是预言者的人。我想尽可能多的知道些关于坦达神和预言者的事情。帮我收集一下」

『我们总会有畅谈的机会』,预言者是这么断言的。希望避免在不知对方根底的情况下与她再次会面。

「明白」

「其他还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啊……对了。公主殿下说过等您回来要向她报告」

「报告什么?」

「那个,就是您回府的事情。差点忘记了呢,得马上去才行」

等等,伸出的手抓了个空。石冉佳已经走到走廊上。

亚尔德叹了口气,这么一来睡眠时间肯定又要减少了。时间已是深夜。连日来的重务,压得体力处于极限。明明没有陪皇女折腾的空了。

不出所料,当他来到走廊时,隔壁房间的大门已经开了。从门缝中偷偷望着外面的是史莉娅。脸色战战兢兢的,但一看见亚尔德后,就立即松缓下来,松了一大口气。

「主人」

「安静,别吵醒吾王。等她明天起床后再向她禀报」

「这太残忍了,殿下说过如果您回来后不立即向她禀报,就要解决小人」

石冉佳这张惶惶不安的善人脸,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讨厌过。

「要解雇我的代官?她应该没有这样权力的。听好了哟,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重新雇用你的」

「您说『如果有必要的话』?……大公,这也太」

那张惨兮兮的脸把史莉娅给骗到了。

「我这就去通知」

「啊,等一下」

伸出的手,这次赶上了。抓住史莉娅的手腕,把她拉回来后,少女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别去找她,算我拜托你了」

「可是,殿下非常担心您……我也……万一主人有个什么」

亚尔德苦笑道,

「我看上去就那么没信用吗?不仅是吾王连我的仆人也不信任我」

「大概是因为您深受众人的敬仰吧」

听到石冉佳得意洋洋地这么说,亚尔德落下肩膀。内容姑且不去说他,声音实在太响了,如果不快点把这个男人驱走,皇女就要被吵醒了。

「如果没其他事,你快点去睡吧」

「是,那么小人就从命了。史莉娅,你要我为作证哟,我可是非常努力地想禀报公主殿下的」

「好的」

「太好了,那么,晚安,大公」

目送石冉佳恭敬地鞠躬,离开走廊,亚尔德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回到史莉娅,心中一惊,她怎么在哭?

「怎么了?抓疼你了?」

心想着应该没那么用力,一边松开抓住的她的手腕。少女左右摇头,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不是的……非常对不起,我一看到主人,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只是这样」

「是吗,让你担心了,抱歉」

从努力露出微笑的史莉娅背后,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

「既然回来了,就快点来报告」

是皇女。

亚尔德感到脸上肌肉在抽搐。心中吐露着其他的话语,再见了,睡眠时间,与被子的再会,又要延后了。

「夜已经深了,不如把报告留待明早――」

「这是命令」

被严厉地这么一说,明白最后的抵抗也以失败收场。把手落在史莉娅的肩膀上,示意她退开。

「史莉娅,你也去休息吧」

「我去端茶来」

「不,没必要。你出去吧」

「……是」

与鞠躬离开的史莉娅交错而过,亚尔德走入房间。

室内蜡烛稀少,比走廊里更显得幽暗。皇女的上半身穿着平时的男装,坐在露台边缘上的石质长椅上。皓月虽然已经落山,群星却在夜空下,让屋外比室内更明亮。

亚尔德闭上生,走向露台。

「您不冷吗?」

虽说是早春时节,夜晚还是很冷的。石头上也布满寒气吧。可是,皇女的一瞥似乎显得更冷。

「太慢了」

「非常抱歉」

「我都听到了」

「那么在下的说明就可以省略多了」

「……你这时候应该说非常抱歉」

「如果这句话能让在下当作所有的回答,那么便如您所说」

皇女落下肩膀,一幅受不了的表情。

「坐吧」

没有脱去外套的时间实在太好了。一边这么心想着亚尔德一边往皇女身边坐下。不出所料,即使隔着厚厚的衣物,寒气仍然能渗透进来。

皇女的头,大概在他肩膀左右的位置上。

「你……」

话到这里就断了,没有下文。如同催促般,亚尔德接口道,

「在」

「你连女官的名字都能记得吗?」

「……哈?」

「我记不住女官的名字」

「娜奥女官的名字,您不是能记住吗?」

「娜奥是我的乳母。不是普通的仆人」

「如果您说的是刚才那位服侍您的女官……她曾经是三皇子府上的人。去年,她因为代替拐杖搀扶我,所以也被卷入了那场骚乱之中」

「是兄长的……」

「机缘巧合之下,曾经拜托宓夏夫人代为照顾,但总不能一直麻烦宓夏夫人,所以我收留了她」

慎重考虑后,将至今为止的大致情形说了出来。原本是三皇子的官家为了陷害色诱亚尔德从娼馆买来的少女,而这样做的原因又是基于猜测他与皇女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些,到底是说不出口。根据占卜,她似乎有《银鹫公》的血脉……这件事,也是多余的吧。

「你挺耿直的嘛」

「常被人这么说。不过……在下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呢。在北岭服侍您的女官,她们的名字您都不记得吗?」

被迫与皇女同行的女官们,几乎都是出自有些名头的贵族家系。之所以会跟着皇女来到北岭这种边陲之地,大多是家里无法给出名分会成为家族瑕疵之类的情况。不过,此举应

该还有政治上的意图吧,连名字都记不住,侍奉的意义可就泡汤了。

「那些个,很麻烦」

「哈?」

「如果不公平对待,就会被以为宠着谁……所以,不去叫她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就行了。有事的时候,就找正好在场的人」

「原来如此……受教了」

皇女皱起些眉头,嘀咕道,

「我想说的不是这种事」

嘛,也是啊。要在这种话题上削减睡眠时间,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目前没有什么需要报告吾王的事情,只能说基本上一切都在按预定进行」

「是吗」

还以为她要盘问一番,但皇女却低下了头。大概是思考该说什么吧,沉默格外漫长。

金发随着光线的强弱变化不停,好有趣呢,忽地这么想到。亚尔德自己是黑发,如果日光强烈,最多会显得有些茶色。说起来,小妹曾经试图把发色弄得明亮,但努力过度,变成了一头蓬乱的白发。当时觉得染发真是件傻事,现在才明白,她大概是憧憬这样的头发吧,想要一头亮丽头发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亚尔德把手指埋入沐浴在星光下带着淡淡光晕的皇女长发中,轻轻试着梳了一下。

与吃了一惊抬起头的皇女视线相汇,他微笑着说道,

「即使在下不报告,吾王应该也早已知道了吧。您去过沙漠那里吧?头发上有沙子哟」

「唉?不可能,我明明有清理――」

亚尔德的笑意更深了,皇女表情一沉,接着发怒了。

「你骗我!」

到底是谁先骗谁的啊。

「在下明明向您说过那么多次,千万不要跟着同行」

就如同塔卢琴无法对皇女的愿望说不一样,侍奉皇女的骑士们,似乎也无法期待他们作为抑制力的作用。

努力不去叹息,亚尔德向皇女问道,

「那么,您觉得如何?」

「我去虽然去了,但发生了些什么,却不太清楚。又听不见下方的对话……」

「我只是告诉他们,服从的话就救他们」

「箭……没伤到你吧」

亚尔德锁紧眉头。虽然皇女一幅为他担心的表情,但此时不是嘴下留情的时候。

「《天地轮》您是如何处理的?」

规定是在日落之后开始。那些潜伏的射手们收到攻击号令,是在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在那种时候那种地点,根本没有回到这里准备《天地轮》的时间。

皇女心情不爽似的耸了耸肩。

「嗯」

「什么嗯?您到底是怎么做的?」

「在鸟背上」

亚尔德顿时感到头晕眼花。差点要从长椅上掉下去了,拼命努力才撑住。

「您竟然做那么危险的事!」

「有骑士陪着我,并不危险」

「我要给他惩罚,是谁?」

「没有必要,是我命令的」

「就算是主君的命令,也有不能遵命的时候。不明白这点,就不胜任做一个骑士。所以,我要惩罚他,是谁?」

皇女紧闭嘴巴,不告诉他。哼,亚尔德说道,

「您不说也就罢了。我会自己确认」

「亚尔德,这都是我自己不好」

「吾王您也必须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是您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就能结束的。不过,因为您不适当的命令而需要受处罚的,不是您,而是服从这命令的部下」

「……我知道了,所以别惩罚骑士了」

「不行,这样无法作为儆戒」

如果今后还有这样的情况,绝不能让皇女置身于危险之中。光是把她带出去就已经是个大问题了,竟然还来不及回来赶上《天地轮》,真是岂有此理。

「我――」

「当然,王也有错。可是,您是我们的主君。无法给您惩罚。所以骑士会连您的份一起受到惩罚。今后,你就会慎重的思考自己的行动吧」

皇女的表情就像已经受到了足够的惩罚似的,她不是那种会庆幸自己逃得惩罚的性格,所以这招才会有效吧。

「……无论怎么样都要惩罚吗?」

「惩罚是必要的。请您别想偷偷放水。这也会是不当的命令,对此请好好思考。顺便说一句,在下这次也犯傻了。应该挑选一个更懂事的骑士――或者不带上阿吉鲁副团长」

原以为阿吉鲁应该没那么姑息皇女的,再加上需要一个统领现场的指挥,所以就请他来沙漠了,没想到看错人了。

「阿吉鲁,可是斩了想杀你的那个人哟」

「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去做。仅此而已」

「可是……」

「不必多说。您知道吗,在下今天非常劳累。在这里陪您打交道,也许是对在下愚蠢的一种惩罚。不过,就算是惩罚也是有极限的,如果您要说的只有这些,就请让在下休息吧」

斩断话题后,皇女浮现出受伤的表情。糟糕,亚尔德心想,这可不好。

――我怎么没有大人的样子啊,笨蛋,冷静!

皇女确实做了件蠢事。但是,对年纪不到自己一半大小的少女发火,也不同样是件蠢事吗?

「……非常抱歉,在下说得过分了」

「不……别在意」

皇女低下头,似乎又在寻找该说的话语,不久,他低声说道,

「没事吧?」

「您指什么?」

「这不像你」

「……所以说,您指什么?」

「我没有帮上你的忙吗?」

完全不明白这是在说什么,努力不让焦躁感渗入到声音之中。

「王,您不必给属下帮助,应该是属下给予您帮助才对」

皇女叹了声,抬头看向亚尔德。

「你还是老样子,依旧那么不懂察言观色」

「非常抱歉」

「就连我这样的小丫头都觉得那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你也没有说出来吧。但是,你其实想救所有人吧,亚尔德」

「……哈?」

「以前,你曾经说过。父皇为了保护自己,不得不穿越沙漠。从父皇的立场来看,这是合情合理的决定……不过,你还说了,为什么自己没能阻止」

皇女说的,让亚尔德吓了一跳。自己对这个少女说过这种话?

「在下冒昧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后悔吧。后悔十多年前,眼睁睁见着沙漠属民在面前被杀却无能为力。所以这次才想救他们,如今的话,你是能够救他们……不是吗?」

这次轮到他寻找语句了。

思索了一会儿,又气又惊之后,才终于承认,能够说出来。

「是的」

皇女说得对。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偿还吧。

一想到自己是为了如此私人性质的欲求,而将多少人置于危险之中,就不禁害怕起来。这种事,应该放手才对吗?――现在还不算太晚。把所有人,全部押送到帝都。只要做好被骂做无耻之徒的准备即可。

不过,不知道亚尔德的想法,皇女继续缓缓地,静静地,说了下去。

「我呢……老实说,对那些叛逆者是死是活,根本无所谓。我害怕的,只是你为了那些家伙而有生命危险。不过,搭救那些家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对此我也是能理解的」

皇女握住亚尔德的手,小巧的手,非常温暖。作为贵族妙龄少女的手来说,有些硬质。这是挥剑、驾鸟的战士的手。

对于生命的珍贵并非无知,少女了解孰轻孰重,也明白该放手时的果断。更知道拯救一方,就意味着必须舍弃除此以外的东西。在这一点上,肯定远远比亚尔德更有经验。

皇女长叹一声。

「所以,亚尔德。你可以更加依靠我,多利用我的血统和出身吧。你不明白吗?……我不喜欢总是被人从背后守护着,好像欠债似的」

无言以对。

再怎么搜索枯肠,也找不到适用的话语。什么不能轻易许诺,什么教唆自己利用主君太过于肤浅之类,虽然想到很多,却都不适合眼下的情况,最后都抛弃了。

亚尔德刚一沉默,皇女便抬起视线,试探般看着他。仿佛在担心会不会挨骂似的。

叹息后,他低下头。

虽然困意连绵,但必须再坚持一下。

「原来如此,王的想法,在下明白了」

「……真的?」

「是的,或者该说,直到您说出之前,都没发现的在下,实在很愚蠢」

明明知道她不是个会老老实实接受保护的少女。一不小心,把愿望错以为是现实。人为什么就这么愚蠢呢?

「我觉得你并不愚蠢」

「不,在下是笨到无药可救的那种人。不过,总之,明白了。非常感谢您」

「……谢我什么?」

「谢谢您点醒在下」

如果为皇女的安全着想,就不能把她藏得远远的。必须明白这是下策中的下策。上策是给她一个能感到责任感的任务,把她留在适度的距离位置上。

――很好,学了一招。

「有件事,只能您才做到,可以拜托您吗?」

「什么事?」

「请您联络二皇子,请他务必协助我们」

皇女眨了眨眼。亚尔德的话似乎让她感到意外。不过,她很快回应道,

「理由是什么?说说看」

「首先,请您原谅在下的冒昧。如果要保护幸存的沙漠遗民,就会给您惹麻烦,这我早就知道了。如您所说,我确实是无法舍弃曾经因为舍弃过而追悔莫及的东西。不过……太过于危险也是事实,所以在下希望分散他们」

「你是说把二皇兄也卷进来?」

「是的,二皇子需要友方。《天地轮》中的援手,以及原沙漠民族的驯化。无论哪个对于二皇子来说都是很有吸引力的提议吧」

皇女皱起眉头。似乎稍微考虑了一下,很快微微点头道,

「好吧,不过,该怎么跟他说?总不见得说,请帮我们窝藏叛逆吧」

「首先,通过皇帝陛下身边的传达官,给二皇子事先知会一声,就说会在《天地轮》中拥护他。然后,《天地轮》进行时,反驳那些弹劾二皇子的声音。二皇子没有谋反的意图,之所以增加也是因为沙漠盗贼出现结伙大规模行动……报上自己的名字,拥护皇子,虽然有些危险――但无法避免」

没有再旁观下去的从容了,无论怎么封锁消息,秘密都会泄漏。一旦窝藏沙漠王族的事情暴露,亚尔德就完了。当然,发誓绝不抛弃他的皇女也会完蛋。虽然不至于被取走小命,北岭的支配权被收回,软禁在皇宫里将是肯定的。

「你说的危险是什么?」

「会被意图陷害二皇子的人给敌视。恐怕……会被那些准备枪打出头鸟的人当成靶子」

「没关系,我才不想被那种人当成友方。真想快点一战灭了他们」

亚尔德按着太阳穴。现在可不是能说好困的时候。

「王哟,你的话太缺乏深思熟虑了」

「至少让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说说真心话」

在不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少女就不会说真心话了?亚尔德对此非常怀疑。

「……之所以请您报上名字,拥护二皇子,是有其理由的。其一,是为了让二皇子相信您」

「这我知道,事先联络,也是这个目的吧」

「您明察。在下是您的副官,接手上代《黑狼公》领域,与博沙国为临,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样您自报家门之后,再说知道沙漠盗贼的情况,也就有了可信度」

「只要作证说,在我臣下的领地中也有盗贼作乱就行了吧」

「是的。可能的话,您与二皇子联络的时候,也同样这么说。这样,使用恩宠之力便能确认,说的内容是否相符」

只要使用恩宠之力,就无法撒谎。如果皇女不是真心的,也就无法拥护二皇子。

皇女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试试」

「二皇子那边,也许会问您为何提出援助。届时,请您回答说,理由会在直接拜访时,当面告诉之。《黑狼公》将就如何加强沙漠的防御,去他那里拜访」

「你,要去二皇兄那里?」

「您若是讨厌的话,在下就独自前往。如果您也愿意,便请同行」

「当然要一起去」

亚尔德苦笑。如果不一起去的话,可就困扰了。因为必须在适当的距离里,给她点事做。

「非常感谢――不过,您同行之事,请对二皇子保密」

「听上去很有趣呢」

「请您在明天的《天地轮》开始前,先与二皇子联系。另外提醒传达官注意,别被陛下知道」

「懂了」

皇帝没那么好说话。这点,亚尔德还是懂的。

二皇子又怎么样呢?――如果在天平的一边放上叛逆者们的话,另一边就必须摆上相称的人情债。人的生命与人情,根据判断的个人不同,价值也会不一样。要是能像砰砣那样,以一定的重量来计算就轻松多了。

「只有这些吗?还有没有其他的?」

虽然觉得刚才拜托她的事已经够麻烦的,但皇女却以干劲十足的表情追问。

对此自己竟然觉得欣慰,这倒是有些意外。如果是去年的话,大概会觉得很麻烦吧。

――嘛,现在当然也不是不麻烦。

只是虽然麻烦却也感觉开心,不过,说到感觉的话,还有个更深刻的问题。

连绵的睡意。

「那么……还有件事想拜托您」

「说吧」

「在下入睡前,如果您能握着在下的手,讲故事给在下听的话,就实在太好了」

皇女眨了眨眼。

「你是认真的?」

「只是想稍微放纵一下」

皇女愣住了。不过,只是短暂的一瞬间。很快脸上升起朱红色。又生气了?亚尔德心想她可真是够忙的。

「不准捉弄我!难道你还在记仇吗!」

「您在说什么呢?莫非您觉得自己做过什么足以让在下记仇的事吗?」

笑着回问,亚尔德站起身。

「别扯开话题,我――」

「您已经给在下足够多的帮助了」

「我什么也没做嘛」

「不,您已经做了。您理解在下,相信在下,交付在下的意志,让在下深深感动。不过,可能的话――」

「什么?」

「――请您再多给在下一点信任,比如,不必跟着去沙漠那里参观」

皇女皱起脸。

「那是因为你平素的态度有问题」

「看来您还是在误会呢。就像刚才说过的那样,我不打算白白舍弃生命。您竟然认为属下是个不会事先准备好保命手段的傻瓜,这实在让我意外」

「够了,你说的我都懂了」

「如果您能理解,自然最好不过……真的懂了?」

「啰嗦!」

「既然您说了在下平素态度云云之类的话,那么这种程度的确认可得坦然接受才行」

皇女站了起来,抬头朝这里望了一会儿,突然又爬上长椅。被她挑战似的回瞪着,终于注意到皇女是为了稍微提高她的视线才这样做的。

――好孩子气的举动。

刚一愣,皇女便双手叉腰。

「不过比我年龄稍微大点,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是稍微哟,皇女殿下的年龄即使再翻一倍,也赶不上在下的年龄」

「不过是区区二十二岁的差距,我离二十二岁只有七年而已」

「那是一段堪比您目前一半年龄的岁月」

皇女不依不饶。

「等再过八年,我要让你再也说不出什么您的年龄还不到在下的一半之类的话……可恶,你这张好像什么都知道的脸……真叫我火大!」

「很遗憾,这张脸是天生的」

「我告诉你,你对我的事情根本连那么一丁丁点都不知道」

「非常抱歉,在下是个无知的臣子」

「谁理你,快走!」

「遵命」

从露台回到房间,在退出房间前,亚尔德又一次看了一眼皇女。她还站在长椅上。注意到亚尔德的视线,皇女傲慢地问道,

「干嘛」

「与您说话,让在下的心情变得轻松了许多」

「啰嗦,快滚回去睡觉!」

「您也请尽早歇息。祝您一夜好觉,梦醒无忧」

鞠躬退出到走廊中,事实上,少女做得要远比她自己认为的更好。

人有所谓的天赋。

亚尔德年纪也不小了,头脑也还算是灵活。自认在可能的范围内还算比较会周旋。然而,鼓舞人心这种活儿,实在是无能为力。

皇女则能下意识就做到。作为人上之人来说,可算是一种难得的资质吧。

如果她身为男子,亚尔德一想到大门另一边留下的少女――如果她身为男子。

――就能瞄准帝位了吧?

她的资质会为她聚集人才,然后被某个势力拥戴,就算是末子,也会陷入危险状况吧。幸好她是女孩。不得不收拾掉各个皇兄,犹如走钢丝般命悬一线的未来,实在不适合皇女。

――乱想什么呢。

太累了,居然开始胡思乱想了。为了尽早休息,亚尔德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2

博沙王的正使提出面会要求,是在午前的早些时候。不必立即去理他,亚尔德把会面延迟到午后。与代官结束了许多商议后,听从建议小睡了一会儿。因为身体感觉有点发热,有种晕倒的预感。

就算突然高烧也并不奇怪,对此有所认识。不过,同时也明白,此刻不是能休息的时候。真麻烦。

虽然睡了个午觉,却一点没有消除疲劳的感觉。为了从床上爬起来,需要经过一段相当的挣扎努力。

为了能在有事的时候用鸟,把塔卢琴留在了身边。不用期待他会做些沏茶端水,换洗衣服,刷平衣服皱褶之类的技术活儿。不过要是伶俐的仆人,就不会把主人从床上叫醒了,所以说这样其实也不错。

因为是换好衣服再洗得脸,所以袖口周围被不小心弄湿了。反正待会要见的是吉斯凯尔,没有必要太在意这种失礼的小细节吧。

亚尔德刚走入房中,使者就站起来。

「请坐」

虽然是出于礼节才这么说的,吉斯凯尔却早已经一屁股坐下了。比起傲慢,用敷衍这个词来形容他似乎更适合。

「您在这里的生活还满意吗?由于诸事纷扰,在下一直没有能够招待您的机会,真是非常遗憾」

亚尔德眯起眼看着对方。为该怎么开场考虑过各种方案,看来是多费事了。对方明明什么也不在乎,为什么只有自己不得不花心思去设想?

――要忍。

活着是一件麻烦事,为了活下去,坚持的忍耐是必不可少的。忍耐是需要奖励的,这种时候,亚尔德会在脑中描绘梦想的隐居地来奖励自己。在那云雾缭绕的深山幽谷之中,静悄悄伫立的木屋,只有风吹过时树叶的摩挲声会传入耳中,偶尔也会掠过鸟兽的啼鸣吧。

不过,只有叫唤亚尔德的声音,绝对不会听见。

希望生命结束之前完成隐居心愿,为此,只有先来完成这麻烦的任务。

亚尔德不得已地回到现实中,说出能够想到的最无机可乘的话语。

「那么,阁下还有什么要事吗?」

「你说讨伐了盗贼,有什么证据?」

「如果要首级的话,在下已经备妥」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有什么证据能证明那个人就是我们追踪的对象?」

「有证言,他承认自己在博沙国凶行」

「首级不会说话」

吉斯凯尔自大地断言。亚尔德心想,说得不错,如果首级会说话,那可就变成鬼故事了。

「在下见到他的时候,他的头还没有与身体分开。在下亲耳听见他这么说的」

「总之,让我继续调查」

「没有必要」

「你随便决定我很难办的,调查有必要」

亚尔德以膝盖上握合双手。

「这话真是有趣」

「有趣?」

吉斯凯尔嗤之以鼻似的笑起,瞪着亚尔德。平日的那幅怠惰感一扫而空。一边心想着原来他还有这么一幅表情,一边回答道,

「很有趣呢,在下已经说过罪人受到处罚,作为证据会把首级交给阁下。那么阁下还有什么理由必须留在本人的领地中」

「没有证据证明那就是我们要的犯人」

「在下说过了,那就是犯人」

「只凭大公的一己之言,不能作数」

亚尔德微微挑起了眉毛。

「阁下似乎误会了什么呢」

「什么?」

「没有证据,但却是事实。既然是本人说的,那就是既定的事情,吉斯凯尔阁下」

吉斯凯尔语塞了一刹那。

「我是博沙王正式派遣的正使」

「是啊,阁下追踪逃犯而来,为博沙王代传需要协调调查和逮捕的委托,本人确已敬悉。我的部下在追踪盗贼的途中,失手杀掉了对方。所以把首级交给阁下,阁下带着回去,足以复命」

「所以我不说了,没证据能证明那就是――」

「阁下这是在置疑本公说过的话吗?」

吉斯凯尔闭上了嘴。如果说怀疑的话,就是明显的侮辱。被遂走也无话可说。可是,如果不怀疑的话,就必须拿完证据返回博沙国了。无论变成哪种情况,吉斯凯尔都再也待不下去。而他似乎很想留在这里。

亚尔德想知道其理由。所以只能把他逼入死角。为了让紧闭起嘴的贵族开口,他继续说道,

「换一种问法吧。就算本人是个突然发迹不知情形的贵族,《赤犬公》家是支持大皇子这种事,还是有所耳闻的。然而,阁下却报上《赤犬公》家的名字,又称自己是二皇子的部属。这不是很矛盾吗?」

「不矛盾」

「那么,请阁下给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吧。你是为什么,才想留在这里的」

「为了让我的主人满意」

「阁下,是为在谁操劳?」

这不是一个有难度的问题吧。除了『为二皇子』的答案以外,没有其他在面子上可以过得去的回答。不管实情如何,都不认为会听到除那以外的其他答案。

明明如此,吉斯凯尔却没能回答。

――这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贵族将视线转向背后的骑士。

「你不让无关人退下吗?真是个没眼力见的男人」

「要是受到阁下的伤害,会挨主君骂的」

「主君?你才是,在为谁辛劳?」

「我侍奉的是北岭王。阁下不可能不知道」

吉斯凯尔凝视住亚尔德。仿佛能从他脸上瞧出谎言痕迹似的。

接着,他重复道,

「让无关人退下」

亚尔德叹了口气。

挥了挥手,护卫的骑士不声不响地退出。听到关门声从背后响起时,亚尔德问道,

「阁下想留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你觉得我会说真话吗?」

「打算说谎的人,是不会以『你觉得我会说真话吗』这种来开场的」

吉斯凯尔似乎不是普通的蠢货,但也不像是卓越出众的男人。他没学过什么像样的对话术吧,如果说谎,亚尔德自信能看穿他。

吉斯凯尔一脸阴沉地说道,

「是神的预言」

勉强忍住随时会锁紧的眉头,亚尔德像是催促他说下去似的点了点头。

吉斯凯尔稍微探出些身子。

「博沙国中出现了预言者。我们追着盗贼来这里,也是因为那家伙这么预言过」

「……寄存神之语的人,会说出指示盗贼逃亡地的话吗?」

「别问我,我讨厌预言者」

没想到居然会意见相同。

「那么,二皇子相信预言,结果,阁下便被派到我这里吗?但是,这虽然能解释阁下来我这里的理由,却说明不了阁下想停留的原因」

「预言不止这些。我在这里会遇上某人。那个人物将是一扫沙漠盗贼的关键存在」

更加压低了声音,吉斯凯尔继续道,

「那个人会这么问我――阁下,是为在谁操劳?」

反射性地想捂住嘴巴,感觉这句话好像刚刚说过。可能的话,真想当成没这回事。

「……这种事,不是常常会被人说吗?」

吉斯凯尔摆出非常不爽的表情,却又忠实于使命似的,认真回答道,

「这种话,怎么可能有人会说」

嘛,也是。对于任职明确的贵族,提出这种问题,只能被认为是在挑衅。而亚尔德当然就是在挑衅。对方如果发怒便正中他的下怀。因为他估计这样应该能看到某些进展。

却不想,事情会朝这种方向发展。

「可是……」

「我立场的可疑,是众所周知的。家族所属的派系与所在任官的地域不同。当然可疑到不行。不过,反过来,谁也不会来过问。如果问的话,就可能同时得罪两方。这才叫聪明」

换句话说,问出这种问题的你就是笨蛋。亚尔德耸了耸肩。

「世上的聪明人真多,这是件好事」

「预言者说过。如果想确认,就反问对方,『你才是,在为谁操劳?』,如果那个人又说,『我侍奉的是北岭王』,那么肯定没有错,就是此人……直到遇见此人为止,我当然都不能离开这里。追捕盗贼不过是副使的使命。交给我的命令是,把预言中的人带回去。大公,请您协助我王」

在话说完前,贵族离开椅子弯腰跪下。刚才的傲慢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对着暴发户低下了头颅。

亚尔德无言以对。找不到能说的话――预言者左右了二皇子的行动……

二皇子是真的相信?还是用来作为赶走吉斯凯尔这个男人的借口?或者,各占一半?又或许有其他什么理由?

「你相信预言者说的?」

「不是我相信,而是二皇子殿下相信,我奉命行事。既然是命令,我可没得选择」

他还真想得通。

「预言只有这些?」

「好像是的」

「如果我说不的话?」

「为了让你不能说不,所以我才来的」

吉斯凯尔抬起头,与亚尔德刚一视线相汇,就非常讨厌地扭曲起脸。他到底是想让自己同行,还是不想啊?如果问的话,他大概会回答,不是我想让你同行,而是二皇子希望吧。

受够了。

「有一件事,让我先告诉你吧。我也讨厌预言」

「……在我作为骑士正式佩剑的时候,有个来卖祝福的人。我老头子是个小气鬼,没给钱就要赶对方走,然后那个人就这么说,骑士殿下,您总有一天会毁灭您的主人……」

吉斯凯尔站起来,俯视着亚尔德。

「所以,我也不喜欢预言」

「那人,是预言者?」

「鬼才知道他是谁。但不管怎么样,没人管用我。就连我家老

头子都求我别去大皇子那里任职,叫我改投二皇子」

《赤犬公》家的人会在二皇子那里就任的真相,竟然会是这么回事。

「……那么,你到底是在为谁操劳?你还没有回答」

「我说过侍奉的是二皇子吧。虽然老头子叫我继续努力,但我想差不多该换换主人了。二皇子作为主君来说并不懒,我可不想毁了他」

亚尔德刚一发愣,吉斯凯尔就用无聊的口吻宣告道,

「如果大公您不老老实实地去二皇子那里,我就请北岭王雇用我」

下巴差点掉地上了,幸好努力忍住。这算是什么威胁?

「那种事,我可不会答应」

「我身上带着成捆的能让北岭王难以拒绝的介绍信呢。想把我推给人的家伙,要多少有多少。丑话说在前面,《赤犬公》家可不是无力的弱势家系」

这太愚蠢了,蠢到让头都开始作痛。

「请别这么做,怎么可以自己断绝自己的未来。那种诅咒,请你忘了吧」

「鬼才忘得了」

「输给别人定下的话语,你真能忍受?阁下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相信日积越累的努力才能创造自己的未来?被诅咒囚禁,自己去实现那诅咒的未来,这是何等的不幸。请你放弃吧」

「说得轻巧――」

「谁说这很轻巧?说到底,将祝福变成诅咒,将未来当作私物的行为,这是寄存神之语者该做的事吗?相信那种事,且还想去实现它,你为什么还没发现自己在做什么」

说到这里,亚尔德按住额头。头不是快疼起来,而是已经疼起来了。为什么要为这种男人发火,为自己的单纯而失神。

「――我,当然不相信那些」

「那么,请你朝不相信的方向前进,拜托了」

吉斯凯尔毫不客气地死死打量着亚尔德后,换了种语气,问道,

「你肯去博沙国了?」

没能,立即回答。

早就决定去博沙国,因为那是为了看清二皇子是个怎样的人物所必要的行动,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种发展。

如果就这样答应下来,看上去就像是相信预言似的。这就不符合自己的本意了。

亚尔德望着麻烦的使者。虽然对方说了这种荒唐无稽的事,但反过来,也能说明不像是假话。吉斯凯尔这个人,亚尔德已经有些认识了。刚才的那段说明,让他心中的许多石头落地了。

想要培养出这种只会靠着一时冲动和直觉来行动的人,只要告诉他你的未来早就已经注定便可以了。眼前,便站着一个完美的实例。如果只有注定好的明天会到访,那么做什么都是无用吧。自己的行为所带来的结果,应该也不会去想做算计――如果一切,都早已注定。

然后,就会培养出这种一眼看上去就是愚蠢的不幸男人。

「出现在二皇子那里的预言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遇见过吗?」

「是个女人,一头黑色长发……身材不差呢。但我却一点出手的兴趣也没有」

――不会所有人都得救。

黑发预言者的声音,就好像当场听见似的浮现在耳旁。沐浴在夕阳下,染上赤色的身姿,还有那恍惚的表情。

――这是早就已经注定的。

预言变成现实的瞬间,对她来说恐怕是至福的时刻吧。这能理解,对方想怎么感觉幸福那都是对方的自由。

但麻烦的是,今后她的幸福,似乎与自己密切相关。这是能推测的。

「那么,我也遇上过他」

吉斯凯尔笑了。

「被她说了什么讨厌的未来吗?」

「感觉她好像为我的寿命作保」

「感觉吗?那么,你的回答是什么?」

「原本,我就必须向二皇子问候才行。面朝沙漠的博沙国与我的领地,有着共同的问题。要说会谈地点的话,比起请博沙王来我的领地,还是由我亲自拜访更为妥当。难道还有错吗?」

「什么意思?」

「预言者说的,不过是实现也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了推动一把,才将你这个使者送到这里。甚至还附上罪人逃入我领地的诱饵,都做到这个份上了,那个所谓的预言还没有实现,才会是怪事。你不这么觉得吗?预言者,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所以,作为条件,才加入『我侍奉的是北岭王』这句话――在我的领地中,肯定会回答侍奉北岭王的人是谁?」

听到亚尔德的话,吉斯凯尔眨了眨眼,看起来他动摇了。

「可是……」

「预言者,也许有某种能力。这点我承认。但是,没有必要相信那就是绝对的力量。不,是不能相信」

吉斯凯尔像是思考似的闭了会儿眼。马上又睁开。亚尔德心想,他有双大眼睛呢,难怪会觉得他相貌还算不错,是这双眼睛的关系吗?

「如果要去博沙国,还是相信预言者的话比较好。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重视你,把你当作能为二皇子出力的宾客」

「我讨厌预言,这点早就应该已经说过。说得再准确些,我讨厌被别人随便决定的将来。那么,请阁下回博沙国吧。我会吩咐部下,给你行些方便」

吉斯凯尔抬头看着站起身的亚尔德。

「如果我说想侍奉你,你会怎么做?」

瞥了他一眼,贵族微微有些畏缩。似乎是内心的冷意渗透到视线中了吧。就是因为这样才被传称为冰之尚书官的吧。自己凭什么必须要雇用没教养只会愤世嫉俗品味又差劲的三流贵族?

「我会拒绝,告辞」

在对方说出更麻烦的事情之前,亚尔德急忙走出房。给守在走廊门口的一个骑士下令:把吉斯凯尔客气地送出府邸。接着,去找自己的代官。

与石冉佳在中庭不期而遇。

「我把他赶跑了」

「您是说吉斯凯尔大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

总是挂在脸上的那副慈眉善目些许皱了皱,石冉佳望着亚尔德。

「大公,您似乎有些生气呢」

「我们性格不合」

「您是说您与吉斯凯尔大人?」

就算狠狠瞪过去,对这个男人也没半点效果。

好的好的,认同似的点了点头,他抓住亚尔德的手臂,迅速转回朝屋内走去。如果个子够高的话,大概会来抓住肩膀吧。不巧的是,亚尔德的个子老高,而石冉佳的个子则忒矮,虽然肝子倒是圆滚滚比亚尔德大上数圈。

「小人了解。副使大人,小人也会万无一失地请他离开,请您放心。所以,您还是多多休息会儿吧」

不过,并不打算顺水推舟。亚尔德停住脚步,问道,

「你和杰沙鲁特相处的时间很长吗?」

代官耸了耸肩。

「要说长也算是长吧。不过,在曾经的盗贼团首脑中,我算是短的哟」

「那些人――」

「都死了」

「没有其他还活着的?」

「好像是的呢」

盗贼是赌命的买卖,但变成这样的理由恐怕不止这个吧。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是因为人小从不去危险的地方吧。老大原本是盗贼的事情,虽然算是个秘密,但还是有人知道的。不过,知道我也曾经是他同伙的人,基本上是没有的。所以我才活下来了吧」

完全人畜无害似的眨了眨眼,男人笑了。

亚尔德盯着这张脸猛瞧。杰沙鲁特算是一个,这个男人也同样是个会说谎的人。所以,唯有静静下令道,

「不准对我撒谎」

「……大公,您真是位让小人为难的人呀」

「常被别人这么说,所以给我讲真话」

石冉佳小声叹息。

「因为小人出卖了同伙哟,老大说要去阿尔汗,脱离盗贼团之后呢……所有人,都堕落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了。和他们待在一起,总有一天会被抓住。对他们大失所望后,向官员密告,将盗贼团一网打尽。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哟」

亚尔德左右摇了摇头,这故事听上去好假。

「你不是有个三条舌的别名吗?再来编个故事听听吧」

「哦哦,这真是过分的要求哟。对了……那么,这样说您觉得如何?在盗贼团的所有人中第一个遇见上代大公的,其实是小人。上代大公说想给恶鬼付买路钱,寻找中间人。虽然付买路钱也算是种常识吧。不过帝国人可是很罕见……因为恶鬼的地盘在沙漠的东侧,帝国人很少来这里」

「然后呢?」

催促着他说下去,石冉佳微笑着,露出仿佛怀念往昔似的表情。

「我原本是打算赚笔小钱,所以一开始狠狠抬高了要价。那位花钱爽气的老主人呢,居然按照我说的价给我了。于是就想再多要点,这个那个的向他纠缠,然后老主人这么对我说,『付了这么多,只作为买路钱可不行,多余的就当作见面费吧』,当时剑就架在我脖子上啊。没办法,只好为他做带路人,在老主人见到老大后,第一句话问『你就是恶鬼吗?阁下的大名如雷贯耳。有没有兴趣和我颠覆一

个国家?』」

说到这里,石冉佳耸了耸肩,说什么接下去就是他们两人单独对话了,小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之类明显的借口。

「这好像说明不了你活下来的理解」

「盗贼团可是不是那种说洗手不干就能洗手不干的地方哟。当初决定跟着老大一起走的,只有几个人。他说要去阿尔汗当官,愿意跟着他的都是头脑简单的家伙,这种人在盗贼团中可不多」

「你呢?」

「小人不一样哟。做中间人的,不会与其他人一起住。在小人准备下一次牵线搭桥时,传来了老大把以前同伙的脑袋作为礼物,送到阿尔汗当官的消息。小人听到消息后觉得情况不妙,便脚底抹油溜了。也因此,在帝国的大部队到来时,逃过一劫」

如果还待在沙漠,确实会没命吧。

「除了那几个和老大走的人之外,盗贼团的其他几个队长在拒绝跟老大走的时候,便通通被干掉了。因为他们都是些脑袋不简单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还是脑袋简单些才能活得更长久吗?……这个故事编得还算可以」

「小人的意思是,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教训。好了,三条舌的本事也就能说这么多了哟,这下您可以放过小人了吧。话说回来,您为什么突然会想起问这些?」

因为担心预言,这理由说不出口。

如果神之力增强,感觉不远的未来,杰沙鲁特可能会与那个赐给他名字的鬼神再会。如果非人者居住的世界的边界开始崩溃,鬼神一定会寻着它自己名字的引导,找到杰沙鲁特。

没有把以前的名字告诉过别人,那么别人知道的可能就真的是零吗?――刚想到此,便觉得自己太天真了。

杰沙鲁特不会依靠任何人。他的名字,恐怕真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吧。

「关于那些窝藏的人」

「嗯?」

「他们都知道杰沙鲁特就是以前的恶鬼。姑且目前为止是全部交给杰沙鲁特。但我想换成其他人」

「可是,想让那些人听话的话,老大是最适合的人选哟。而且,他现在也没那么大的杀气了」

亚尔德凝视着石冉佳慈眉善目的样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啊,恫吓,支配是他擅长的吧。可是,我的部下绝不是杀人的盗贼」

「您现在才说这个恐怕……」

「正是因此,我才说的」

石冉佳困惑地缩了缩了,轻轻向亚尔德摊开手。

「可是……小人和他都是盗贼。虽然小人没有亲自弄脏过这双手,但却一次次做过其中穿针引线的角色。我也是杀人犯的同伴」

「不是这样」

打断对方的话,亚尔德抬起视线。在包围中庭的二楼的窗户上,映着天空。琉璃窗中的天空,看起来如此狭隘。

「我对你们所寄望的是未来。请帮我做些身为杀人盗贼的一伙所做不到的事情。侍奉我,便是如此」

石冉佳瞠目结舌,不过很快表情一整回答道,

「明白了,如果是您的命令,小人会尝试去这么做。不过,从那段过去中逃不脱的并不仅仅是我们,大公您也一样哟」

「是啊」

亚尔德说到,早就知道了。

因为知道,所以才想拒绝。

人为什么要囚禁于过去?把还没有造访的未来作为即定之物来接受?

虽然不知道理由,却知道是这么回事。也正因此,才会这么说。

没有比怨恨,更难以消解的东西。

上代大公试图窝藏的亡国王族们,不想轻易就接受援助,也是因为杰沙鲁特背叛者的身份使然吧。这肯定是永远也无法释怀的事情。

这次之所以能顺利进行,是因为站在站在浪尖的是亚尔德这样一个,即非盗贼死党,外貌看上去也不像帝国侵略者,同时预言者在后推波助澜的关系吧。

无法忘记过去,使得他们被过去束缚。也因为被束缚,所以未来也就定下。其中的心结,是无法解开的吧――虽然知道,亚尔德也无计可施。

「早就知道了」

嘀咕着,他低下头。

就算没有预言之流,人也是如此的不自由。

3

在日落之前,亚尔德来到皇女的房间。刚看到他的脸色,史莉娅就劝他回去。

「您还是回房歇息一会儿吧,这里结束后,我会通知您的」

皇女好像已经进入《天地轮》的准备阶段。

「放心吧,我会保证不出声的」

「您这样,还不如回房歇息」

「我得到过公主的允许,只要有时间就可以来见她。你没有听说吗?」

「那个……可是,您的脸色这么糟糕,如果被公主殿下知道我置之不理的话,会挨骂的」

史莉娅似乎学会怎样迂回地提意见了嘛,把拒绝的理由,推到亚尔德的主君身上。

「没关系,我会负责的」

「怎么能让主人负责」

「这样挺为难的呢……那么,你就代我挨训吧」

「唉?」

亚尔德微微一笑,把史莉娅从房中推了出去。《天地轮》进行时,拥有恩宠之力的史莉娅如果待在同一间房中反而不妥,平时总是让她出去,所以没什么问题。

亚尔德是不会妨碍到皇女的,因为身怀过去视恩宠的他,与皇家的恩宠没有半点关系。与其说是不会妨碍,倒不如说是无法妨碍才比较准确。

「这样我会难做的……主人!」

被关在门外的史莉娅有点可怜。不过,亚尔德想亲眼看一次《天地轮》。不仅是因为应该确认同席会不会有问题,同时也是因为错过这次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皇女坐在房间深处的椅子上。像是确认亚尔德进入般微微动了动视线,不过也仅此而已。之后就没任何反应了。

敞开的窗外,天空染上了一层火烧云的赤红。天空还挺明亮,是因为太阳尚未完全落山。

也就是说勉勉强强赶上了吧。

亚尔德调整了一下呼吸,心里祈祷别撞上龙气,坐到房间的角落后,观察起皇女的样子来。

乍看之下,皇女好像只是沉默地坐着,但这只是表面上。光芒在其全身上下驰走。特别明亮的是额头,仿佛寄宿着星辰一般。

仔细看去,包裹皇女身体的光流,每一条都带着不同的颜色,亮度也不同。将所有光流如同搓成一根绳似的光,最为显眼,颜色接近于透明,相当明亮。

――是二皇子吧?

如果控制全体的是二皇子,那么也就不奇怪了。皇女的光,凭直觉就能分辨。虽然并不那么明亮,却散发着暖洋洋的光芒。虽然还想分辨出三皇子的光,却似乎行不通――虽然肯定是感到强大的那些光条之一。三皇子曾经窃取皇帝的传达官,远距离控制北岭的朝议。他所具有的恩宠之力,应该绝不会弱小到哪里去。

原以为长公主会在一旁窥视,看来并没有这回事。像她那样强大的力量,肯定会一目了然。

光条的流动勿明勿暗,且时快时慢。并非全部同步,是因为对应各人的发言,才能看到的现象吧。

第一眼就感觉像是皇女的那根光条,维持着稳定的光量,缓缓流动,但逐渐开始明灭闪烁,速度也开始变化。

――是在为二皇子辩护吧。

光条有时同时亮起,讨论的进行似乎并不怎么有序。那条像是二皇子的光线稳稳地支撑着全体,但是说不定,这已经尽其所能。看上去并不像是在积极地参加讨论。先不说关于光条身份的猜测是否正确,能够从各条光上感到个性,真的是很有趣。

应该早些来的。这样的话,有皇女的配合便可以尝试许多事。

――不,还不算晚。

以后,《天地轮》会持续一段时间。提供观察的正确性,有的是时间。

恐怕,除他以外的人,是无法这样从视觉上把握皇家恩宠吧。如果能的话,早就出现类似的小道传闻了。

先祖到底结缔了什么样的契约?

从古王国主动向帝国投诚,到被吞并的这段历史经过平淡无比,史书上的记载也是一笔代过。不去力争作为国家的主权,交出所有一切――条件应该是非破坏,非暴力,保证生命财产,还有平等。

除此以外,应该还存在一个只局限于亚尔德一族和皇帝之间签订的约定。

他所知道的,只有孩提时的记忆中铭刻的那场恶梦,以及恶梦中成为囚徒的先祖说过的话。

――依照誓约,我们一族以忠诚和力量为交换,享有陛下和陛下一族的守护与养育。

这段话,可以解释的幅度太大了。肯定还有不是这么含糊的,更加严密的契约……但随着恩宠之力的薄弱化,契约本身大概也被遗忘很久了吧。

已经没有人知道。

窗外的天空,失去了光亮,只有火烧云的夕红不断变深、变浓。以这幅天空为北景,端坐一动不动的皇女,身影渐渐变亮,让人觉得好似非这个世界的存在。

――神之力。

突然这么想到。

人不能拥有的神之力。这

种力量的变强,就说明危险迫近了人世。

――血与悲鸣,死与破坏,绝望之晨。

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仅仅是想多了?还是应该这么想?这样会是正确答案还是错误答案……

在犹豫中,他等待。

如同退潮似的,光条从皇女全身消退,娇小的身体看起来比平日更幼小,看到她肩膀剧烈地上下抖动,亚尔德静静起身,打开门,朝守在外面的史莉娅点了点头。

「结束了」

「那么点灯……」

「还是我来吧,我还有话对王说」

接过火种正想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袖子被抓住了。

「那个……我去端茶点来。平时都是这样的,殿下说过结束之后,身体会很冷……所以,我去端些热的东西来,主人也请一起吃点」

亚尔德一笑,史莉娅也羞怯似的,鞠了一躬。看见她拎着下摆,快步在走廊里跑去后,命令护卫别让其他人进来,便关上门。

手拿着火种,室内昏暗得越加厉害。点起墙上的灯台,把蜡烛放在小桌上。摇曳的烛光照耀下,皇女的脸色很是苍白。他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少女肩上。

「……是亚尔德吗?」

「是的」

「我知道你在房间里」

「诚惶诚恐……要不要在下为您号脉?」

皇女眨了眨眼,仿佛这句往左让她终于回到现实中来似的,抬起头,看向亚尔德。

「可以是可以」

「那么,在下失礼了」

屈膝半跪在地,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跳得好慢。

脉搏的间隔非比寻常的慢。《天地轮》进行时,也许要比这更慢。不,并不限于《天地轮》,龙种每次使用恩宠时,他们的脉搏就会变慢,让心脏强制沉眠。

――简直像是假死似的。

手指指腹一边探着脉搏,亚尔德一边开始祈祷别出事。恩宠之力的负担,看来并不只有自己。神之力对人之身来说过于沉重了。她的那些皇兄们会为这个年幼的小妹着想吗?

外面传来史莉娅的声音。

「我端茶点来了」

不等回应,门就开了。史莉娅刚踏入房间便瞬间止步,好像担心什么似的问道,

「您的身体……?」

亚尔德心想她眼中是个什么样子?这幅模样就算被误以为亚尔德身体糟糕到跌倒在皇女的脚边,其实也不奇怪。

不过,皇女似乎以为史莉娅在问她。

「没事,茶点放那边」

「是,那个,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次是亚尔德回答了。

「不,没有。退下吧,直到我叫你,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在他松开皇女的手站起来的这段时间内,史莉娅毕恭毕敬地关上了门。

皇女抬头看着亚尔德,问道,

「干吗突然来号什么脉?」

「您的脸色不好,在下担心」

「被你这样的人说实在是……」

被她含着苦笑地命令坐下,亚尔德隔着小桌与皇女面对面。从没见过的小点心,盛在模样可爱的精致盆子里。香草茶热得仿佛会烫人,这么热,却丝毫不减茶香,真是不可思议。

「请恕在下唐突,敢问状况如何?」

「二皇兄,似乎在怀疑我。虽然我说会帮助他,但他好像不怎么动心」

亚尔德呼呼吹着茶碗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光是没有清楚拒绝,就让她难以理解了吧。皇女表情黯淡。

二皇子的反应,对于亚尔德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突然提出施援,不引起怀疑才叫奇怪。因为本来就是没什么接触的兄妹。不过,应该也不会随随便便地拒绝。

「他并没有拒绝吧」

「嗯」

「这个结果很好,《天地轮》中谈得又怎么样了?」

无精打采的皇女,看上去格外娇小。不经意地,就用上了鼓励的语气。

「因为像平时一样,有人明嘲暗讽地说二皇兄以讨伐横行沙漠的盗贼为借口,扩增兵力,意图谋反,于是我就插嘴了。说北岭宰相《黑狼公》治理下的领地与博沙国接壤,同样也深受盗贼之苦。征兵并不是借口之举,《黑狼公》向我报告,希望负责与博沙国的联系。这样说就可以了吧?」

「很好」

「可是……」

皇女抬起低着的头,噘起嘴巴。

「您怎么了?」

「他们说你是个胆小鬼,过度害怕」

亚尔德眨了眨眼,皇女似乎心情变得恶劣了。

――什么啊,原来是为这种事在没精神啊。

「您为在下辩护了吧」

「说你是胆小鬼什么的,北岭没有一个人会相信!」

「在下倒是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不准这么平淡冷静好像在说别人一样!」

「在下会努力的」

皇女长叹一声。

「总之,我照你说的做了。向二皇兄提出,接下来《黑狼公》会前去造访。不过他好像不怎么欢迎」

「吾王是决定留在这里等在下回来吗?」

「怎么可能!我当然要去!」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喝了口茶后,指出道,

「如果这点程度的小事就打破您的平静,在下可无法带您同行」

「什么叫这点程度的小事!……你很勇敢,他们凭什么这样随便说你!」

自己被人用勇敢这个词来形容的时候,一般都会被加上「枉费」这个前缀。嘛,这样也好。

「您的维护让在下深感光荣,不过皇家之人,有时虽然会把自己认为是第一流的尚武官,却从不会把自己视为第一流的尚书官。既然在下是尚书官,被人说没有能力、不敢战斗、不知危险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到这些话的皇女,表情越来越难看。要是哭出来可就棘手了。这样子应该不至于掉眼泪吧。不不,不好说呢。皇女的思考方式估计不论,仅就她的感性而言,实在难以把握。

「亚尔德」

「在」

「不准这么平淡冷静好像在说别人一样!我刚刚命令过你」

「非常抱歉」

「你给我稍微傲骄点」

犹豫了一下,但不想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决定采用万能的回答。

「遵命」

轻松倒是轻松了,却无法避免敷衍痕迹过于明显。皇女一副非常不服的表情。亚尔德急忙转开话题的方向。

「对了,吾王是如何看待外交的基本?」

臣下的名誉引起的乱子,常常是在这类局面中。既然皇女很在意亚尔德的名誉,那么不更深刻地理解这类问题,会让事情变得麻烦。

「我……我没有像皇兄他们那样学习过政治」

「在下并不想听正确答案,只是希望知道吾王是怎么想的」

「感觉你好像是在故意问一个我肯定会答错的问题」

「不学习却碰巧得到的正确答案没有任何价值,左思右想反复验证的才是学问」

皇女叹息着,答道,

「我觉得是,保持平衡」

突然,说出了一个并不算坏的答案。

「您独具慧眼」

「……没学习就说出的正确答案是没用的,我刚刚才被你这么说过吧」

「不不,吾王已经通过自学领悟了,您真是出色」

大概是在皇宫中,少女听过不少吧。据她说有许多不把她这个小丫头当成一回事的口无遮拦者,那对于练习耳力来说倒是个不错的环境。

趁着皇女被表扬后表情松缓开来的时机,亚尔德见缝插针地又问道,

「您知道为了保持平衡,什么是必不可少的吗?」

「那是……对了,就是知己知彼吧?」

「获得正确的情报是重要的大前提」

正因为情报的流通速度之快,皇家才会如此之强。而且,第二强的已经是北岭。不过,并不是说有情报就好。情报的用途,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得出正确的判断。

「你要是问我以此前提该怎么行动……我只能说,见机行事」

「所谓外交的基础,其实是避免孤立」

「孤立……」

「一旦孤立,就算被群起攻之,一败涂地也很正常。变成那样,不会有任何人会伸手援助。所以孤高自持,可算是下策」

「原来是这样啊,和商队双六一样呢。一开始赚太多,也会变得孤立吧」

「是的,当下,被孤立的,您认为是谁?」

「那是,二皇兄……」

给表情显得还没有想通的皇女一些思考的时间,亚尔德喝了口茶。温度终于开始适中了。

「您的皇兄长们的争斗,应该并非吾王所愿。为了保持平衡的近道,便是您主动与二皇子结盟」

皇女脸上,泛出理解之色。

「看上去好像是作为二皇兄一个人的友军,其实,并不是这样。对吗?」

「您说的对。在这场骚乱收宫之后,只要大张旗鼓地宣传,北岭准备给各种纷争提供

助力」

「可是……」

「您在担心什么?」

「这么一来,岂不是走上以前的老路了吗?你说过,过去的北岭之所以整个成为佣兵团,是因为除了士兵以外没有其他可以输出的东西。难道你想让我把子民的生命当作商品来出售吗?」

太聪明也是个问题呢。亚尔德忍住叹息,直荡荡地面对皇女的眼睛回答道,

「其他,还有可以出售的东西吗?」

「只要寻找,总能找到」

「如果说打破平衡状态的是力量,那么让其恢复的也是力量。北岭所具备的天赋力量,既非经济实力也非政治力,只有军事力而已。这是就是北岭这片土地的宿命。吾王无须烦恼。就算是皇女殿下以外的其他人成为这里的上位者,也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不对」

皇女断言,不服输地回瞪着他。

「您说哪里不对?」

「因为我来到这里,三皇兄才会盯上北岭。煽动北地蛮族,说我这里好对付。所以才不得不让鸟儿们飞翔起来。如果鸟儿们不会飞的话,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军事力」

「您应该为具备军事力而高兴」

「可是——」

「王哟,有件事您必须明白。这是基于所有思虑的大原则」

「什么?」

「人,是愚蠢的生物」

皇女沉默了。

既没点头也没否定,看起来似乎在专心思考接受亚尔德说的这番话。

「……战争消耗、破坏所有一切东西。人什么也得不到。为了培养优秀的战士,您知道需要花掉多少经费吗?浪费战士的生命,是绝不能容忍的。战争的花费高昂无比。你死我活的争斗,代价无比高昂。稍微有些反思便会明白那是笔划不来的买卖。可是为什么世上的战争却从没停止过?那正是因为人是愚蠢的生物」

皇女皱眉思考,不一会儿问道,

「可是,战争可以得到国家、地位、财富,不是吗?」

「确实会有误会,通过战争能得到权力和利益吧,但是凭借暴力得到的东西,早晚肯定也会失去」

「是吗?」

「如果当事人在结束一生前,没有失去的话,可以称得上是相当幸运吧。但就算再晚,死后也会受到制裁。偶像毁灭,一族人被清洗。那些曾经紧跟在后的人,都脸色苍白地急着撇清关系逃之夭夭。历史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你不说死后灵魂不能得救之类的吗?」

亚尔德耸了耸肩。

「灵魂的问题,不在我的所知范围内。非常抱歉,在这点上我力不从心。在下能够说的,只有历史所得出的事实」

「有些人,只要活着的时候快乐就好」

「那是因为他们愚蠢吧」

「……原来如此」

「人,是非常愚蠢的。所以,不用期待放任不管,战争就会渐渐消失。所以,我们只有主动介入。而期间需要的是外交实力。军事力,您可以当作是一种资本。失去鸟儿机动性的军事力,北岭便没有外交性的价值」

皇女垂下眼。短暂的沉默后,朝着亚尔德的眼神中,渗着一抹悲凉。

「天空,也没有自由呢」

「是的」

「真的只有人心中才可以存在吗?」

亚尔德微笑了。这是他去年告诉她的。那时,皇女当场反驳说我才不要那样。心中的自由,就算存在也没有意义。

「至少在下是这么认为的」

皇女小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没说出来的意思了。必须把二皇兄从现在的状况中解救出来。趁此机会,全力展示翼之骑士团的实力,对吧?」

「您说得对」

「要让我们北岭的力量,被狠狠地抬高价格」

亚尔德点了点头。

皇女看着他,又叹了一声。

「该做的事,我都懂了。可是,让二皇兄头痛的那些盗贼的根源,是那些沙漠叛逆吧?这不等于是已经解决了吗?」

「恐怕不是。袭击博沙国的盗贼,在下觉得可能是另一群人」

「啊……是吗?说起来距离确实相当远呢」

二皇子治理下的博沙国与《黑狼公》领,虽然接壤。但是,都拥有范围相当广阔的荒漠和无人地带。

「听流亡来的人说,博沙国中对于沙漠属民的警戒非常强,还有借着管理的名义,施暴和搜刮金钱,造成难以生活,游民不断增加。上代窝藏的王族与那些人似乎没有关系。在博沙国主导行凶的,似乎另有其人」

「那么,会变成战争?」

「恐怕会。虽然在下也想尽可能避免。因为在下是个胆小的尚书官」

「别说傻话」

皇女笑着没有理他。亚尔德清咳一声后,继续说道,

「有件事,需要先提醒您注意一下」

「嗯?什么事?」

「由于引人注目,北岭也有可能陷入孤立」

「那又怎么样」

「所以……请您有所心理准备」

「说我无法对皇兄们自相残杀视若无睹的人是你吧。做不到就是做不到。那么,只能做些能做到的事」

「您有什么主意了吗?」

「我有主意?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似乎不会有能思考事情的脑袋呢」

捡起从亚尔德肩上滑落的上衣,放在膝盖上,皇女带着笑面朝向他。

「别说是什么孤立了,他们根本没把我当成是对手。女人的想法,似乎根本没有入耳的价值」

――这副模样,看来是被欺负得不浅啊。

报上姓名为二皇子说话的行为,并没有被其他皇子正视。反而被当成是受到胆小手下唆使的笨丫头了吧。以皇女的性格,想必是难以忍受的。

「非常抱歉」

等把低下的头再度抬起后,遇上了皇女的视线。一瞬间,想起了皇帝,心中顿时一惊――眼神没有在笑,她相当愤怒。虽然明白她怒火的对象不是自己,却被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不不,要是真的魂飞魄散反而好了,这样就不必被卷入进去了。

带着那样的眼神,皇女朗朗宣告道,

「不必道歉。从现在开始,我会一五一十地好好回敬他们的。这不是很刺激吗」

4

就在第二天,陆伊带着精神十足的鸟儿们到来了。碰头地点,是塔卢琴上次找到的地方。

因为是事先通知过的正式拜访,备妥人手堂堂正正地出去迎接其实也可以。但亚尔德的宅邸设计当初并没有考虑过使用鸟儿,从中庭难以直接飞越,集中在露台上也有个极限。除陆伊以外,随行的骑士还有六人。这是考虑了最小限度作战行动,且为今后延长滞留时,能采取轮班制所得出的人数。

本来,是希望人数再多一点的,但鸟儿数量不足实在无计可施。

「年青的那些,多少都可以用上了」

换言之,鸟儿的发情期大致结束了。那么,皇女也可以回北岭了吧?这提案到底是没说出来,因为只会浪费时间。

当事人的皇女,正在和鸟儿们打招呼。进入鸟群之中,眼下正被巨大的鸟喙和翅膀包围着,一脸幸福的模样。

虽然那个样子,让亚尔德觉得她好像是个与其年龄相称的小女孩,但同时也疑念,贵族家的小女孩被巨鸟们团团包围真的也会是这种表情吗?简而言之,这是一幅奇怪的光景。

「王因为是微服出行……所以表面上,作为我的随从」

「那个样子,谁都不会怀疑的吧」

传闻中皇女是个被宠坏的野丫头,除此以外,她的皇兄们并不知道得太清楚。谁都不会以为她会穿上粗布衣,搬鸟粪吧。

事实上,搬鸟粪这件事还是希望她能克制一下。不过,所有驾鸟的人员,尽数被厩舍长调教过,不可以浪费富贵的粪便,养成了收集粪便晒干的习惯。虽说节约是美德,可要是被皇帝知道让皇女做这种事,脑袋恐怕会保不住。

「虽然也想过让她装成传达官」

「您在说什么呢!怎么可以冒穿紫色肩衣!」

「……她也是这么说,所以放弃了」

被皇女用相同的话教训过。虽然装成传达官的话,就可以接受高级多得待遇,各种意义上都很方便……亚尔德叹了口气。陆伊暗中一笑。

「您还是一幅辛苦没完没了的样子啊」

「北岭那边,情况还好吗?」

恩,陆伊歪起头。

「好像和平时一样,又好像不一样……总之,就是混乱呢。厩舍长深思熟虑后决定的繁殖计划,几乎都让鸟儿们随波逐流顺水推舟地给破坏了」

在回想起那张列有大量名字的一览表的同时,也想起那时候为了接待前来对配偶组合提抗议申述要求的一波又一波人群,亚尔德感到好似有种东西赌在了胸口。虽然那时候对所有来人都声称自己什么也不懂,全部交给了厩舍长去处理,但还是不断有人带着同样的事情来找自己申诉……那份辛苦,居然全部付之东流。

「村子再建设,也不太顺利。果然,还是因为鸟儿的数量太少

了」

「在这种情形上,《黑狼公》还动不动就调用鸟儿……对吗?」

陆伊一笑道,

「没错。就算能用上的鸟儿增加了,但需要用到鸟儿的地方,却远在现有的数量之上。啊,对了,有件事是关于冰。要用来制作商品的话,勉强赶上季节了哟。冰室的空间也够大,正好能贮存足够的冰」

「那就好」

虽然对皇女说过,能够作为商品的只有军事力,但是底牌当然越多越好。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纳格宾让我带话给你」

「什么?」

「他要求垄断北岭的冰块生意」

「之后我会考虑的。能卖个高价的季节还很远,没有急着的必要」

回答之后,亚尔德皱眉了。商人纳格宾不是个简单人物。这个要求中,肯定有什么深藏的含意。

用马车慢吞吞地在山道上搬运的话,冰块会溶掉。虽然他有一瞬间进行长距离移动的方法。但并不认为他背后的人会同意让他来用做生意。莫非,他的意图并不在生意上……而是借着运输冰块的名义,盯上了租用鸟儿。这倒是很有可能。

「亚尔德,是你所阿吉鲁叫来的吗?」

从鸟儿中间回来的皇女,用下巴指了指东北方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呢……亚尔德心想。

「不是在下」

被看着,陆伊也左右摇头。

「我也什么都没听说」

「是吗?可是,他来了啊」

和皇女说的一样,不一会儿功夫,鸟儿到达。坐在上面的并不只有阿吉鲁。

「这是怎么回事?」

提问的是陆伊。阿吉鲁屈膝半跪,低头道,

「因为此人说无论如何都要过来……」

在他背后,站着一个同乘者。银发和嫩叶色眼睛的特征十分显眼,想忘也忘不了――他是那个自称泉之守护者的青年。

「强迫他来的人是我。他没有罪」

感觉好像最近才听过类似的对话,一边这么心想着,亚尔德一边瞥了一眼皇女。对方似乎也想到了一起,视线相汇了一下后,马上又分开。

――啊呀啊呀。

「有何要事」

看着亚尔德,青年将腰上的佩剑从剑带中拔出,横放在沙土上,跪拜在地。恭顺的姿势固然很好,但这也太夸张了。

「请务必带我同行」

「你把我们的目的地告诉他了?」

陆伊是朝着阿吉鲁问的,但以阿吉鲁否定前,青年就回答了。

「这是指引之星的引导」

「指引之星?」

面对不解地反问的皇女,亚尔德微微挥了挥手。这个青年,没见过皇女。要想装成随从的样子,就从现在开始。

皇女似乎也发觉了,于是低头后退。

「指引之星是什么东西?」

听到陆伊的提问,亚尔德回答道,

「那是率领沙漠民众的预言者的通称……是不是,有什么预言?」

「只提到,大公会去沙漠」

看来没有接下来要这么做那么做的指示,亚尔德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然后呢?」

「然后提到,我会派上用。如果要去沙漠的话,请带上沙漠属民」

当然不是去沙漠,而是去博沙国……这话没有说出来,亚尔德犹豫了一下。无论他再怎么说,这位青年的心中都已经认准了。亚尔德会去沙漠――因为预言者就是这么说的。

青年低着头,热诚地说道,

「大公,您所得到的并不仅仅是损失,这一点我会向您证明」

「如果是剑的话,我们已经够用了」

陆伊刚一插口,青年便平淡地回答道,

「敌人并非都是能用剑斩断的东西」

陆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歪起头看着亚尔德。就好像在问他,此行会出现用剑斩不了的东西吗?鬼才知道,虽想这么回答,结果还是耸了耸肩膀,避开这个无言的提问,说出一个更现实的提案。

「可以让我和他单独相处一会儿吗?」

「如果能让我收掉兵器的话,就可以」

青年将背上的短刀从刀鞘中拔出,与长剑一起用剑带卷起,迅速扔给陆伊。陆伊接过后,朝阿吉鲁用下巴命令道,

「查一下他」

感觉好像这是在耻辱青年似的人,想道歉,但忍住了。这是为了自己安全的措施。亚尔德如果认为这是错的话,让骑士的立场置于何处。

身体检查结束后,骑士们退到听不见对话的距离上,亚尔德走到青年面前弯下腰。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珐如邦」

没有犹豫,如此简洁,反而觉得难以对付。

「你是,阿尔汗的幸存者?」

「是的」

这也是即答。

如果不是这世道,这位就是皇太子殿下……不,是阿尔汗之王。杰沙鲁特坦白窝藏沙漠属民的时候还说过,其中就有阿尔汗最后的王妃与王子,对此亚尔德不可能忘记。帐篷中,青年说过是代替母亲前来参加的。他所说的母亲,肯定是元王妃。

还有就是,他的通称是泉之守护者。

沙漠都市国家,无一例外都是围绕水源建立发展的。不过,其中无论质量还是丰富程度都最有名的当属阿尔汗。

就连不记得那些被踏平的都市国家名字的帝国贵族们,也难以忘记阿尔汗吧。因为那里既是接近沙漠东侧边缘的地方,也是一块激烈之地……同时也是降将杰沙鲁特以其勇猛果敢的战斗风格声名远播之地。最重要的是,那是一个让他们享受到丰富水源的地方。

所有人都尽情地滋润喉咙,清洗身体,汲取水源。然后,投入剧毒,拍马离开。

从年龄上看,这位王子也许还不记得阿尔汗的灭亡。故国毁灭之时,他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或者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儿童吧。

「为什么,要跟我同行?」

「因为光是受恩于大公,让我过意不去」

「你觉得,那算是恩吗?」

就算有人觉得那是受到胁迫也不奇怪,早就有这种心理准备了――事实上,虽说先动手的是对方,但毕竟是杀掉了不服从者。

「是的,我知道大公是我们的恩人」

珐如邦没有犹豫,犹豫的反而是亚尔德。

「这样问有些突兀……你拥有,清净神的恩宠吗?」

青年点头道,

「恐怕是有的」

「……恐怕?」

「母亲说过……为了维持清净神的恩宠,不能接触秽物。比如,衣服只能穿一次之类,在王宫中,母亲似乎曾经是这样生活的。但是,如今实在――」

珐如邦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有点脏的衣服,各处磨损的皮质长靴。但他并没有以此为耻,这博得了亚尔德的好感。虽然生为王族,却没有固执于身份。而是柔韧地应对眼下的人生。

「我放心了」

「……哈?」

「如果你要穿过一次的衣服就再也不穿第二遍的话,以我的财力可供养不起呢」

「啊……」

看着一脸吃惊表情的青年,亚尔德接着又提出一个突兀的提问。

「具体来说,那种恩宠能做些什么?」

「能净化水源,无论是怎样的泥水,都可以变成清水。若是您将前往沙漠的话,大概能派上用吧」

被突然推销恩宠,亚尔德苦笑起来。

「很好,不过,这还是不要被其他人知道的为好,你有和别人说过吗?」

「没有,那个……至今为止,除了母亲以外,我基本不与人做长时间对话」

「预言者呢?」

「我与指引之星,才刚刚认识不到二十天。她是一位不可思议的人……连母亲都愿意与她对话」

「原来是这样」

――厌恶污秽呢。

元王妃大概无法舍弃以前的生活还有意识吧。对她来说,世界便是污秽的集块。而这样的她会和儿子以外的他人对话,肯定是非常惊人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因为这会让皇帝害怕。

心中即答,但当然说不出口。真上皇帝最害怕的是沙漠另一头的兄长。血之束缚。为了扯断一切,他踏破沙漠,灭亡商队都市。为了不让任何人通过,往水源中投入剧毒。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至少在他自己驾崩之前,保证不会有任何追兵到来。

如果知道有人能够净化水源,皇帝会怎么做?

「很久以前,有一个从全智之神那里获得寻找失物之恩宠的男人。那是在沙漠以西的一个小国中,距今三百多年前的故事」

不去理会表情莫名的青年,亚尔德继续说道,

「只要是人曾经得到过的东西,男人都能找到。哪怕是再怎么分散离兮,再怎么损坏,从无聊的玩具,到高价的宝石,无论是谁的东西,他都能找到。男人的传闻,在整个小国中,不,是越过国境向远处流传,被无数的人拜托,他不断回答不断回答甚至到了声带都快断掉

的地步。不久,他被某个国王召见」

对于亡国的王子,亚尔德能做的,只是教他一些作为恩宠持有者的心得。

「国王命令男子。给我把青春找出来。男人回答,那就在国王逝去的日子里。国王大发雷霆,命令卫兵杀了男人。接着,男人这么说道「谢谢,我终于可以自由了」――恩宠之力是神之力,而在人世中则会变成过于强大的猛毒,甚至毁灭恩宠使用者」

比如,就算命令北岭人不准与鸟儿心意相通,也是不可能的吧。皇室的人们也是如此。对传达官,不可能让其拒绝履行职务。这早已是,在这个世界中,作为理所当然的存在被认识的。

阿尔汗的王家所拥有的恩宠,只要阿尔汗这个国家继续存在,也许并不该隐藏。不过,如今却不行。

「您的意思是世上充满危险?」

「要是你被皇帝找到,没有人能庇护你。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直到你停止呼吸为止都不再使用净化之力。我,不会订下做不到的约定。而且……虽然这不是我这样的外人可以插口的,但根据我听说的,清净神赐予的恩宠是为了净化被邪龙污染的水源,用来拭去人之力所无法净化的污秽,这种神之力是一种恩惠吧。我觉得不应该轻易使用或是大加宣传」

珐如邦一脸认真听着亚尔德的话,不久,下定决心似的说道,

「明白了,如您所说」

「这就好,那个――」

亚尔德有些犹豫,但因为珐如邦奇怪地回视着他,所以决定不再犹豫说道,

「――邪龙污秽得不到净化的状态,是从那场战争之后,一直持续着。我这样想没错吧?所以,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影响?」

被赶出原本一族应该守护的地方,事到如今才来说这些有什么用?要是被这么反驳,也不太现行。可是,青年简洁地回答道,

「有影响」

又是这种回答啊,真希望他能干脆点反驳自己。

「如果有影响的话,会是怎么样的?」

「阿尔汗是流经沙漠地下的水脉根源。污秽充满了沙漠。坦达神殿遗址的水源,也已经污染……虽然我尽己所能净化过了,但污染还在继续扩展」

那么,必须让这位青年和其母回到阿尔汗。大概是看出亚尔德的想法了吧。珐如邦静静地左右摇头道,

「我回不了阿尔汗」

「为什么?」

「那是作为王族,必须守护的地方。而我没有守住那里,苟延残喘地活着。如果被民众知道我的血统,肯定会被骂死……我和母亲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赋给我们容身之地的,是大公您」

这过赞了。亚尔德没有那种意图。他只是在没有任何像样交代,也没有斟酌时间的情况下,单方面地接过被推过来的这件事。

可是,珐如邦是认真的。

「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亚尔德有些犹豫。虽然这青年不谙事故,却应该对沙漠的情况很熟悉。恶劣气候的对应之类,皇女的骑士团可能无法立即习惯。也许有能用到他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对清净神的恩宠很感兴趣。失去净化之力的阿尔汗,变成什么样了?趁此机会想确认一下。如果有应对必要的话,只能依靠这位青年的力量了。

「还有一件,你可以告诉我吗?」

「行」

「指引之星,没有给你任何预言吗?」

「这次她只说,大公会前往沙漠……只告诉了我这些」

「这次?那么除此以外,你还听过其他预言吗?」

回想起听青年说过,与预言者相遇是二十天前的事,催促着青年说下去,青年点头回答道,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称我为战士,说我是『为拯救主而战斗者』」

凭好奇心提问,从此以后该杜绝,亚尔德心中狠狠想到。

被那个预言者操纵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要是能因为一句『这是神启』来放弃一切思考该多好。

「我,不喜欢预言者的所作所为」

青年露出打从心底吃惊的表情。

「为什么?」

「如果通往未来的道路是注定的,那么无论走还是不走,都不是自己的自由。所以我不喜欢这种状况」

「可是,神启,是不可抗逆的」

「是不能吧。所以我希望她不要说出来。以非神之身,轻易说出不该凡人知道的未来。这只会让我困扰」

掸了掸沙子,站起来,亚尔德朝陆伊出声道,

「带他一起去。帮我看看还有没有能够同乘的骑士」

陆伊点了点头,叫来部下。接着,将保管的剑朝迟了一步站起身的青年递出。这是把像是沙漠属民会用的,有弧度的弯刀。

「是把好刀」

青年无言地接了过去后,就跟着带他来的骑士走去。既然和阿吉鲁一起同乘过来的,应该没问题吧。只有与鸟的投缘度,是无法随便调节的。

「可以叫阿吉鲁回去了?」

「只要找到愿意让这个青年乘坐的鸟儿,总不能把他留在这里不管,毕竟是元王族」

陆伊皱起眉头,优雅地表现出不快,看着青年,歪起脖子道,

「真年轻呢,他对故国没什么记忆吧?」

「听说,幸存者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这真是可怜。看来是从小听着怨言长大的吧。您得小心点」

「他看上去不像是这么回事」

「因为老师您是位善良的人」

「这也算是浪费吗?」

「是啊,我是因为继承了邪恶的血脉,无论什么都会去怀疑呢」

「在我们的立场上,怀疑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偶尔,我也想变得更善良点哟。啊,鸟儿好像找到了。阿吉鲁,可以回去了……不,等一下。你不是说有什么要转交给大公的吗?」

副团长鞠过躬后,走上前,从怀从摸出一个纸包。

「这是换班的骑士要我带来的」

「是什么?」

「好像是娜奥女士拜托他的。『在不能昏倒的时候,请使用这个,换句话说……这不是用来治疗,而是用来不倒下的药』,她是这么说的」

亚尔德正想接过的时候,手指却摸了个空,那重要的纸包被陆伊抢掉了。

「这个还是交给随从保管吧,要是交给本人的话,肯定会每天都用的」

一招手,皇女就不失时机地守在那里。迅速将纸包收入怀中,消失不见。

「阿吉鲁大人,麻烦转告娜奥女士。我拜托她找的应该是用来治疗的药」

扮演仆人的游戏,她似乎挺中意的。面对语气礼貌的皇女,阿吉鲁也配合道,

「听说,好像是因为不明白症状,无法开处方」

「就会说小气话……」

好像不是这种问题吧,皇女擅自给亚尔德开药这件事,应该叱责吗?不,应该感谢才对吧」

「总之,代在下向她问好」

听到亚尔德说的,阿吉鲁点头显示明白后,转身走开。今晚他应该能回到北岭。就算是以身体为资本的健壮骑士们,也需要休假吧,刚这么想,袖子被人拉了拉。

是皇女。

「最好还是先决定称呼」

「哈?」

「就是我的名字。总不见得叫我公主殿下或者北岭王吧」

「叫你矮冬瓜就行了」

陆伊轻巧地这么一说后,皇女的心情急速下降。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看表情就能明白。

由于亚尔德和陆伊都是高个子,挟在两人中间的皇女看上去格外矮小。

「我才不要」

「你这是僭越行为,矮冬瓜。给我准备好鸟,马上出发」

随意甩着手,朝自己鸟儿走去的陆伊,明显乐在其中。皇女虽然光火,却无法大声反驳,一言不发地朝鸟儿走去。

亚尔德与皇女同乘一匹。皇女的库拉露孵蛋,这次,载着二人的是只年青的雄鸟。脾气似乎很不好,但是被皇女瞪了一眼后,立即老老实实地盘腿弯腰蹲下。总觉得有点同情这只鸟了。

「骑乘!」

陆伊一声令下,骑士们纷纷跃上鸟背。又要组成队形了吧,反正亚尔德和皇女是队伍的最后。

等亚尔德坐上鞍具后,让鸟儿站起,皇女也跃上鸟背。珐如邦同乘的骑士位置似乎也在队伍后方,鸟儿往后走去。

「出发!」

虽然经历过不止一次,但飞翔的瞬间,真的如同魔法。脚下,鸟儿的肌肉一抖,展开羽翼。瞬间裹着风,飞翔而起――这要不是魔法,还能是什么?

只有这点,或许该感谢那个元同僚。如果在帝都的尚书局,就没机会坐上鸟儿了吧。也不会再见到陆伊,遇上皇女,和麻烦的预言扯上关系……不过只有预言,无论身在哪里,也许都会追踪而来。

未来视,与过去视是成对的力量。两种力量难以分离,没有能够逃脱的手段。

――皇家与北岭的恩宠,也是成对的力量吗?

与心灵连接的力量所相反的,就是心灵远离的力量吗?总觉得有点不对。或者说,

力量肯定成对的学说本身有误吗?

下方广阔无际的沙漠,在阳光下或银或金地闪闪发光。美得让人无法想像,这里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并埋藏着邪龙的骨骸。

「亚尔德」

「在,怎么了?」

「如果你敢叫我矮冬瓜,我就不理你」

又是这个啊,亚尔德苦笑着回答道,

「在下懂了」

「那个……你觉得我还会长高吗?」

这种时候应该参考一下亲人的身高吧。皇女父亲的皇帝,个子很高,或者说从没给人矮小的印象。与皇女同母的三皇子也一样。不过,实情与否不能肯定。可能是站立位置的高低差距不同,或者对方是坐着,无法准确比较。

「这个不太好说,您母亲的身高怎样?」

「……很矮」

就好像是从地底中响起的声音。没想到皇女会在意个子的高矮。有些烦恼该怎么回答,但没必要陪着皇女一起认真为这种事懊恼,所以便把想到的事直接说出来了。

「一般来说,个子娇小的女性更受欢迎,这么说您可能不会高兴吧」

「这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好像是怪人似的……」

「如果您不是怪人的话,请为此高兴吧」

「不准说得我好像肯定长不高似的,闭嘴」

「遵命」

皇女还没简单到凭这样就结束的程度,过了一会儿,话题又继续了。

「……你,为什么能那样,像烟囱似的拔高……」

「很枉费吧」

「枉不枉费我倒是不知道」

「个子太高,被人抱起的时候很费功夫」

「被抱起……」

「一般来说,女性被抱起的机会众多。所以还是小个子的女性更好吗?就算在下这么说,您大概也是不会高兴的吧」

「我不喜欢别人故意说得让我高兴」

「原来如此」

「我当然也不是为了让谁高兴才想长高长低什么的。我,那个……只是希望个子再长那么一点点」

「是这样吗?」

「话说回来,你被抱起的次数太多了」

我当然也不是想被抱起才让别人抱起的。不过,确实好像被抱起的次数太多了。

「在下明白了」

「虽然我还没有抱过你」

「在下需要您伸手帮忙的地方,其他还有很多」

「等我长高了,我想抱你」

「在下会注意不要让体重增加」

「多少胖点了没关系,反正我力气也会长的」

有一种话题渐渐朝着奇怪方向前进的错觉,不,这大概不是错觉吧。就算亚尔德再怎么是个与男子汉气概之类的东西无缘的男人,被年纪不到自己一半的少年,说什么想抱你之类的话,也不得不认为这其中哪里搞错了。

「您真是宽宏大量,吾王哟」

「什么?」

「身为像王这样地位的人物,不用亲自去抱起别人。命令部下去做就可以了」

「不准说无聊话」

「人生,有很多无聊事」

「我的人生都是快乐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抱我的那些人会乐在其中之类,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是从未听说过」

「……也是」

没想到她轻易就让步了,刚松了口气,她突然转过头来。

「有何事?」

「因为抱起你的时候,都是在你身体不好的时候。所以才没人高兴的吧」

原来如此,亚尔德心想,这倒是挺有道理的。

「您明察」

「在我逗留的这段时间内,你没有晕倒过呢。这附近的气候是不是挺适合你的?」

「大概是季节正好的关系吧」

与冬季的北岭或者残暑中的帝都相比,似乎无论哪里都是乐园。

是嘛,嘀咕着,皇女的头转回到前面。虽说是组队飞行,但数量只有区区八只。与以前从北岭飞往帝都时相比显得寂寥形影单薄。

晴空万里的天空,没有一片阴霾,沙漠在微风中起伏。美丽却单调,漫长的飞行,让人一不小心就要睡着了。

「话说回来……《黑狼公》领,真是相当不错的好土地呢,很漂亮」

「能得到您的表扬,深感光荣」

「沙漠,偶尔能飞一下也不错……不过,没有绿色,还真是寂寞」

「您希望北岭也能多一些绿意吗?」

没有巨树,冰雪封锁期漫长的北岭,似乎不合皇女的胃口吧,刚这么想,却突然听到一个更现实也更符合为政者的回答。

「嗯,如果多些绿色,食物的自给自足也就不会那么困难了吧」

亚尔德再次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看来,今天的皇女似乎很聪颖。

「您说得对」

接着过了一会儿,皇女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的是亚尔德。

「《天地轮》的时候,鸟儿们会对您有妨碍吗?」

仅仅是拥有恩宠之力者同处一室,就会造成不安定。鸟儿如果会造成影响也并不奇怪。

不过,皇女似乎没当成一回事。

「不影响吧,在北岭的时候,也没有因为《天地轮》出过乱子」

「北岭的时候您身处最上层的房间,离厩舍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这次,并不知道能否确保这样的地方」

「不至于让宾客住在靠近厩舍的地方吧」

「鸟儿会进入普通的厩舍吗?也许会在府邸的某处搭个帐篷。而且为了安抚鸟儿们,也还是住在一起比较――」

「我说啊,亚尔德。你可是四大公家之一的当家啊……差不多,也该有点身为大贵族的自觉了吧。如果鸟儿们入住帐篷的吧,让骑士轮流值班就行了。可是,你不同。让《黑狼公》和鸟儿们一起住在帐篷中……根本不可能」

一番吃惊地说完后,皇女再次向亚尔德转回头。接着,她笑了。

「很奇怪吗?」

「不,很好玩」

「您觉得好玩,自然最好……那么,《天地轮》的参加,就视为与平时一样吧。表面上您是我的随从,所以可以出入我的房间。如果有一间毗邻的房间就更好了」

「你只要提出要求就会有」

「……原来是这样」

今天的皇女真是特别聪明。

「你就说,随从有磨牙的习惯,如果不准备一间毗邻的房间,会为难的。虽然记不清是谁了,但将军之中的某人,就是用这招获得房间的」

「您是说……磨牙吗?」

「换成打呼也没问题」

「还是改成会说梦话吧」

亚尔德是想顾及脸面问题,但皇女却哼哼道,

「太软弱了。总之,鸟儿对《天地轮》应该是没有影响的。骑着鸟儿参加的时候,也没发生过什么――」

话说到一半,皇女才发现这说的是部下不愿回想起的事情。声音变低,没有转折词,就中途断开了。嘛,也好,有前例在的话,就不必担心鸟儿了。是件好事。

不过,当然不能与皇女同室而眠。邻室绝对要确保。好危险,亚尔德暗中擦了把冷汗。差点就要自讨苦吃。要是被皇帝知道,自己竟敢和皇女同睡一室,这次肯定小命不保。

「总之……在《天地轮》中,对于我出发前往博沙国之事,不必遮掩。因为我这里不会配属传达官,所以请在我们到达那里后,再连上《天地轮》」

「明白了」

「另外……虽然有些危险,想请您试一下投石问路」

「什么?」

「请您在《天地轮》中说,有传闻在某个大贵族的府上看到过三皇子的身影」

皇女的脸上,一瞬间表情消失。

「是事实吧」

「是事实」

因为看到了,所以亚尔德才会昏倒。皇女也知道这件事,相信他没有说谎。

「三皇兄,也处于孤立之中吧」

听到皇女的喃喃自语,亚尔德无法回答。

三皇子确实处于孤立之中,比任何人都明显。原本就没有贵族的支持,很难说是继承者之争的有限候补,在上次的新年祭中更是明白无疑。皇帝对他采取的手段,没有丝毫宠爱,甚至还可以说是在疏远。再加上,原本关系不错的同母皇女,也给他送上了断绝关系意义的花。

「听说……他在宫廷中,寻找助力」

这也是事实,在皇家之中处于孤立。与强大的贵族也无缘。所以,把目标放在宫廷之中。扮演着可怜的少爷角色,博得女性的同情。女性是不可小觑的情报源。就算愚蠢,也能主导流言,如果聪明的话,还能左右夫君和儿子们的行动。

就算身为帝国贵族,女性也是无法在政治的表面舞台上登场的。如果让她们发现被压抑的不平等感,就能成为可靠的友方。

当然,三皇子就是以此为目的。对于被欺凌者,他是很敏锐的。就连在那群自己人中都被避忌害怕的咒师,他都能成功拉拢,贵妇人之流了,自然不在话下了。宓夏的多次报告中,都可以看见这种征兆。

准确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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