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亚尔德心情恶劣。
这所以恶劣,当然是因为身体。在与死亡进行了一场深层次的接触后,在头痛目眩呕吐关节痛手脚麻痹等等症状的伴随下醒来后,亚尔德的心情便一路下落,就差没把心情恶劣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天生体弱。
发烧生病从小是家常便饭,医师曾说『这孩子恐怕活不长』,趁还活着早点辞官隐居便是他的小小心愿。
可是,没想到身体格外顽强,让他一交次从死亡线上挣脱,活到了三十七岁的今天,而辞官隐居的心愿,不仅没被恩准,反而接二连三的加官晋爵。
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他可谓是步步高升的幸运儿抑或是左右逢源的老滑头吧。这真叫他有苦说不出。
因为管了一场闲事,结果引火烧身被踢出帝都尚书局贬职北岭便是一系列倒霉事的开端。原以为是个穷乡僻壤的闲职,可以一边拿俸禄一边享受隐居生活……他当初还高高兴兴地去上任。
没想到前脚刚到,后脚皇帝的掌上明珠就上任太守,接着随波逐流成了副官,一番变故之后北岭郡变成了北岭国,太守皇女成了北岭王,副官的他自然也变成了北岭宰相,又因为『平民尚书官成为一国宰相好像不太对等啊』这种怪理由给他授爵,且赐给他的还是原四大公家之一,因无继承者而腾空的《黑狼公》家之位,原本区区一介平民的亚尔德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上掌控大片领地的大公位置。
从没想过到会变成这样。
――要是能预料到,才妖孽了吧。
要说有能预料的人,大概只有未来之神的预言者――这么一想,心情越发恶劣。不不,该说是身体越发不舒服。
想呕。
未来什么的不用去想太多,虽然心底里这么念叨,但要是先知先觉,然后避祸就福或许也不错……不由就冒出这种念头。
要是能预料结果,那时候自己就不会插嘴。不会被卷入派系斗争,不会去招惹是非。
不不,就算是到了北岭后也不迟啊。当初要是随便糊弄几下,估计也不会被皇女盯上――想到这里,头也开始痛了,亚尔德呼出口气。好热,烧还没退。
――不可能的。
无论再来多少次,都会做出相同的事。袖手旁观不是他的个性,这是改变不了的,就和他的身体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因为表情不丰富,总是被别人误以为很冷静。其实,他是个炽热的男人,不不,这样说有点语病啊。
稍微想想,乖僻这个词大概最适合自己,他得出结论。
不曲意迎合的性格,也许有人会错以为是优点,其实说穿了就是顽冥不化不懂变通,也就是所谓的乖僻。
今后为了让周围人充分理解这点,有必要变更言行。想想能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个乖僻之人的问候语,有哪些呢……
很清楚自己在思考多么无聊的事,但能在脑中如此胡搅蛮缠便证明意识还算清晰。虽然脑中依旧像有一块铁块在滚来滚去痛得厉害。总之,暂且算是病情稳定吧。
至少,够他乖僻一下。
编排着能留下性格恶劣印象的问候语,心想要是有人过来就给对方来一下子,结果送上门来的试验对象却偏偏是皇女,现实总是这么不给亚尔德行方便。
没看出部下的郁闷,少女语气爽朗的说道,
「烧有点退了吧」
谁理你啊!死蠢!――这是亚尔德预备的问候――要是能说出来,感觉似乎能进入下一个阶段。虽然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阶段,前方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东西。但直觉告诉他,不要进入才是明智的举动。
皇女甩手示意亚尔德不必起身鞠躬,但是,他还是拼命撑起半身,故意似的用力咳了一下答道,
「以前在下曾经向您进言,随便拜访臣下的房间不是贤明的决定」
皇女耸了耸肩,刚才还是负责照顾的女官坐的椅子被她一屁股坐下,不愧是天生的支配者阶层,亚尔德感慨到。
对皇女来说,椅子就该别人让出来给她,对此没有踌躇也没有疑问,就该是这样的理解在皇女心中根深蒂固。换成亚尔德的话,甚至不会意识到别人站起来是为了给自己让座。
在生活中养成对被支配者麻木的习惯,这便是支配者阶层。
皇女赴任当初,丝毫不忌讳地直呼北岭人为野蛮人。在改变她认识上,鸟儿的存在大概发挥了巨大作用吧。被鸟儿吸引,学习如何驾御鸟儿的技术中,皇女们渐渐不自觉地认同了北岭人的存在和他们的价值观。反过来说亦是如此,不服从和谋反的气氛早已经不见,对于鸟儿的死忠便是和睦的诀窍。
作为一个龙种来说,现在皇女的视角接近平民,亚尔德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因为从平民的位置来观察世界,进而削弱她作为支配者的实力。
――好矛盾啊。
所以我是个乖僻的家伙,亚尔德心想着,又用力咳了一声。乖僻,真是个好词,要不要写出来贴墙上?
「听说你好像恢复了些能说话了,所以我就过来瞧瞧,不是来找病人麻烦的」
「如果您有旨意,在下必将前往」
只要你能帮我想办法挪开被子上的这些石头――心中补充到。
被子上,有一黑一灰两个绒毛团压在上面。乍看之下――分不清是什么东西。这两个绒毛团不时在他被子上滚来滚去。有时会突然觉得肚子被压着了,有时想翻身却翻不了,有时脚会莫名其妙的麻掉,原因都在这里。
直到有人告诉他这是雏鸟为止,亚尔德都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
虽然听说雏鸟小巧到双手就能捧起来,但在亚尔德忙得焦头烂额之中,它们好像茁壮成长起来了。
不对啊,这是欺诈,亚尔德心想。也许会有人说他偏激吧,不过眼前的这两只,别说是用手捧起来了,大小根本超过了普通鸟类范畴。这哪里是雏鸟,哪里算是小巧了,和婴儿比都没问题。
而最深刻的问题在于,这两个大绒毛团让他讨厌不起来。重量虽然比看上去轻,但对于病人来说还是相当的重。然而,雏鸟没有压在被子上的时候,却会觉得惘然若失。
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也会加入鸟头笨蛋的行列。
大概是顺着他的视线注意到雏鸟的存在了吧,皇女苦笑着,做了件他做不到的事――在亚尔德脚上舒展羽毛睡着的雏鸟被皇女抱起,重新放置在床边。
睡的迷迷糊糊的雏鸟,抗议似的咕了咕,低头看着它,皇女断言道,
「希洛巴的仔仔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呀」
要说鸟头笨蛋的程度,皇女的症状肯定比亚尔德严重的多。
皇女抚着雏鸟的头,雏鸟眯起眼,发出咕哩咕哩的奇妙声音。希洛巴是那只肯让亚尔德骑上去的奇特鸟儿,这两只雏鸟听说都是希洛巴的孩子。
另一只雏鸟,从一开始就没睡。聪明地眨着眼,歪头打量情况。这只刚才在亚尔德左腋位置,当亚尔德起身后,就自己摇摇晃晃地移动他腰部附近。真是,好聪明……不好不好,自己鸟头傻瓜度好像上升了,皇女没有察觉到亚尔德心中的焦急,继续说道,
「这个小家伙似乎接到命令,不要让你走出房间,它很负责呢」
是谁命令的,心中能预测的目标太多,搜索起来有点困难。
「要走出房间,在下力有未逮……」
「就算是这样,还死撑着起身,刚才说什么『如果您有旨意,在下必将前往』之类,对你不能放松,你乖乖被它们守着,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亚尔德轻咳了几下。
「水……」
背后站着的女官,向亚尔德递过碗。亚尔德接过时候却因为手上没力,差点把碗给摔了。
见机,皇女命令道,
「趁还清醒着,多补充点营养……你大概是不记得了吧,之前喂你吃药时全部吐出来的难看样子」
当然不记得,给你们添麻烦了非常抱歉,亚尔德心里嘀咕。皇女转过头朝守在一旁的女官命令道,
「去厨房弄点什么来,问问娜奥,有没有什么味道好营养也好的东西,绝对不要被杰沙鲁特发现」
女官鞠躬退出房间,这是个很彻底的命令,杰沙鲁特是亚尔德直属的骑士团长,作为战士而言,老爷子恐怕是地上最强,且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不过……其人有个恶习,他喜欢做一种名为『药膳』实为『怪味粥』的东西,且每次都要逼迫亚尔德吃干净。
皇女把椅子子往床边拖近。
「把她赶走了,有什么秘密话,就趁现在说吧」
「……如果有紧急事件,在下会明说的」
头痛加关节痛,现在他能理会的只有自己的身体状态,高烧未退判断力思考力都下降的厉害,对此他有自知之明。甚至连到底昏迷了多少天都不清楚,作为北岭王辅佐官的机能实在难以指望。
「不要担心,北岭已经开始走上正轨了。你倒下反而成了件好事。大家都口口声声发誓说要不再打扰你,独立完成工作」
真希望他们能在自己倒下前就发这种誓……心
想着,亚尔德舒了口气。
「那就好」
「听塞鲁克说,依斯亚姆好像长大了很多……」
「……哈啊」
依斯亚姆本来就是个成年人,反而是塞鲁克,明明年纪快三十,却是个言行像孩子般直来直去的天然呆,被他说什么「你好像长大了很多呢」心情肯定会很复杂吧,希望依斯亚姆没听到塞鲁克的评价。
「听说在去年这个时候,只要是塞鲁克指东,依斯亚姆必定往西」
说起来,他到任当初确实是这个样子。憧憬帝国的塞鲁克每次提出些什么,依斯亚姆必然反对。两个大嗓门对吼,周围人煽风点火,烦上加烦。而成果都是些没意义的废话。
好怀念啊……虽然再度体验敬谢不敏就是了。
――这么说来,现在已到了快开始祭典的时节?
去年皇女到任前,曾经围绕祭典上是否维持例年的弓箭比赛而争执不休。那时大雪封锁的山路已经重新开通,但依旧严寒的叫人想诅咒气温,再加上朝会上毛骨悚然的对吼,光是想想就觉得累了。
与亚尔德不同,皇女似乎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小叹一声,声音压的低低的说道,
「听娜奥说,你好像是受到神气的冲击,有没有什么能回想起来的?」
「您是说……神气?」
「我的意思是你通过某个恩宠者,接触了强大的神气。你以前说过拿龙气没辙吧,龙气也是神气的一种」
「可是,在下对龙气敏感是因为一族过去缔结的契约吧。不能一概而论认为无论什么神气都会冲击在下」
龙气这种东西是皇家之人个个具备的。亚尔德推测像长公主拉琪尔那样强大龙气的持有者只要愿意,随时都能让他头晕目眩呕吐发烧――虽然亚尔德没有亲身试验过,也不想以身试验。
皇女皱起眉头,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生气,带着这样莫名的表情她说道,
「总之,你这次倒下似乎不是因为身体的毛病,而是灵魂的问题」
「……这是娜奥女士所言?」
「是的,娜奥就是这么说的」
娜奥虽是皇女的乳母,但非正统的帝国人。她出身沙漠,是侍奉医神西华的沙漠一族中硕果仅存的幸存者。
以调配药物的知识和治疗技术闻名遐迩的西华子民几乎都在帝国的侵略中损命。可以说皇帝是她们一族的死仇,而娜奥为什么会去服侍仇人的独生女,亚尔德也不知其中内情。不过,他知道娜奥对皇女就像是母亲对女儿一般照顾,并忠心耿耿。
还有就是,亚尔德为娜奥所讨厌。不过,也不至于为此就故意误诊。如果娜奥是恩宠持有者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恩宠是神之力,只允许真实,不会被谎言所染。
亚尔德也是过去视的恩宠持有者――能看见已经在时间中逝去的景物。他无法用谎言来陈述所看见的东西,谎言对恩宠而言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下……那个,倒下的时候,是在这里的城内吗?」
「你不记得了?」
「非常抱歉」
皇女皱起眉头,露出担心的表情,但回话却直截了当。
「不对,你那时候可能不在北岭」
意料外的答案。如果不是在北岭倒下,那现在为什么会睡在这里?既然身边有这两只雏鸟在,这里肯定是北岭,这是不必多问的。
「您说……可能?」
「你原本应该待在《黑狼公》领地,可是突然希洛巴就带着你飞回来了,当时你坐在希洛巴背上昏迷不醒」
亚尔德哑口无言,皇女耸肩继续说道,
「你的代官心急火燎地通过传达官找上我,说你一直没有回到府邸。那时候,你已经被搬到这里的床上了。本想等你醒来好好问问的……没想到你居然都不记得了」
――这么说来,自己是在领地上昏倒的?
领主的工作,有一半是解决诉讼,因为代官向他哭诉说有些事难以独断决定,所以只好一次次亲自去黑狼公领地。
明明在亚尔德叙爵前已经当了好多年的代官,石冉佳却总喜欢依靠亚尔德的判断行事。不仅是石冉佳,到处都有人喜欢找亚尔德提供意见,甚至到了让亚尔德想骂人的地步,事实上,他确实有好多次要暴走了,但最后还是心一软就把事通通兜起来了。
在北岭忙的晕头转向,转眼又被代官催着回《黑狼公》领,连屁股还没坐热,这次又轮到帝都传来招唤,前脚到帝都后脚北岭又出事了。归根到底还是传达官和鸟这些调整联络移动手段的不好,要是通过驿站方式走,再考虑到身体状态走走停停大概得花四十天,绝对不用这么奔波。
便捷反而成了自己的敌人。
不仅如此,身处领地时,那群窝藏起来的亡国王族们,会拿出一堆麻烦事来找他;身处帝都时,则必须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些对他突然出世眼红的贵族,就算是身处北岭……要说和赴任当初有什么不同,除鸟儿会飞之外便没有了,那群悠闲的大嗓门依旧天天对吼。
那时心想着快要晕倒了,马上要晕倒了,真的要晕倒了,虽然最后没能观察周围人的慌张模样让他感到很遗憾……不过失去意识,卧床不起也是意料中的。
――凡事,皆不尽如人意。
人生就是这样,对此虽然早有觉悟,却总是无法抹平心中的那份不甘。别说是观察他们的慌张模样了,就连自己到底是在哪里昏倒的都回想不起来,这也太让他郁闷了。
「希洛巴应该记得地方吧」
「那个,希洛巴……」
皇女锁紧眉头,话说到一半就断了。
别只说一半啊,这样会害自己瞎想的,希洛巴怎么了?
啾,雏鸟清啼了一声。这是它肚子饿时会发出的声音,有趣的是,亚尔德居然能分辨。
当然,皇女也很快注意到。然后她用与刚才判若两人的声音,对雏鸟说道,
「天黑前我会去厩舍给你拿吃的哟」
「在下也――」
「你不准去」
声音冰冷,眼神也一样冷,与对待雏鸟时完全不同,甚至有点恐怖。
「希洛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它不让人接近……我的意思是,我读取不了它的心」
鸟儿与骑手心意相通。
赴任当初,以为是种单纯的精神论,听过就算了。但这其实是一种两者关系的准确形容。鸟儿与骑士能相互读取对方的心意,传达想法给对方,构筑可靠的信任关系。换言之,非具有感应力者,无法驾御鸟儿。
皇女的感应力非常强,似乎能和整个鸟群连接。反过也容易受到鸟影响,可谓有利有弊,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是种重要的能力。
而皇女居然无法读取希洛巴的心,这肯定不正常。
「正因为这样,在下才更应该去一次,请您务必首肯」
「暂时不准去,事到如今,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区别。等你体力再恢复也不迟。我会严令看护你的人,不放你出去的……这两只小家伙,会向希洛巴转达你已经醒来的消息,嗯,大概会吧」
从床边重重跃下的二只雏鸟,步履平稳地走向房门,接着就像在回应皇女似的啼了一声。皇女大步跟上它们,为它们打开门。身为一国之主,竟然像是鸟的仆人。
――希洛巴,怎么了?
希洛巴肯让亚尔德骑上来,其实是个极为特别的例外。那只聪明的鸟似乎觉得没有感应力者更安心更容易打交道,所以才选择了他。
不管什么理由,都是因为希洛巴的关系,他才获得北岭人的信任,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且希洛巴还数次直接救过他的小命。
「来的倒蛮快的」
听到皇女这么说,缓过神来亚尔德抬起头,被皇女语气不善对待的闯入者,直接越过小个子皇女的头顶,和亚尔德打起招呼。
「迟了一步才听说大公已经苏醒,老夫来晚了,愧对大公的信任」
明明才被当成妨碍似的说「蛮快的」,闯入者却当即表示 「来晚了」,老骑士的脸皮之厚令亚尔德佩服。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还端着个盘子。
不好!在各种意义上都不好!之前皇女的那条命令的最后那部分,还是被杰沙鲁特本人完全无视,彻底推翻了。
「不知趣的家伙」
继续无视皇女的嘀咕,杰沙鲁特快步走入房间。他端的盆子上,摆着几只碗。不会吧,亚尔德心想。
――必须现在立即昏过去!
自由昏倒的技能才是自己最必不可少的。可是,杰沙鲁特似乎有不同建议。
「发烧就是把水份从体内抽掉的过程,必须补充水分才行……并且要不断出汗。来吧,大公,首先请从这边的粥开始尝起」
水分的话喝水就行了,虽然心理这么想,但在药膳方面再怎么反抗杰沙鲁特都是徒劳的。
求救似的向皇女望去,对方却只是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走投无路的亚尔德只好一边抹汗,一边品尝那难以形容的怪味。这样是不是反而在损耗身体啊?汗确实是出了,但这应该是冷汗吧……虽然
脑中疑问不断,总之还是吃吧。
不经意看到皇女一副非常受罪的表情,就好像是亚尔德自己的真实映衬。这大概是因为亚尔德不断在向她发出『救救在下』的可怜眼神吧。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这点,杰沙鲁特开始着手把皇女赶走。
「之后的事交给老夫就行了,请您回去继续公务吧」
不过,被人叫这叫那还老老实实服从的,就不是皇女了。不出所料,她简洁明了地反击道,
「我还有话没说完,你给我到外面待着」
「时刻贴身保护大公,防患于未然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那你玩忽职守了,杰沙鲁特。为什么你侍奉的主人会倒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还被鸟儿带回北岭」
尖锐的措辞。
对于保护亚尔德安全为己任的骑士团长来说是最为难堪的,皇女说的都是事实。
总之反正在下没事不用太计较吧――这话要是说出口接下来肯定是一场狠批,稍微思量了下,亚尔德插口道,
「在下相信希洛巴和厩舍长」
「什么?」
「厩舍长把希洛巴交给我的时候……哦,说反了,厩舍长把我交给希洛巴的时候,曾经对我保证过,他说希洛巴就像是我的护身符,肯定能让我平安归来」
「骑手昏迷不醒,鸟儿封闭心灵,这算哪里的平安归来!」
尖锐的口吻,说话的当事人似乎比亚尔德更错愕,皇女扭着脸,「抱歉」她小声到。
――肯定相当不安吧。
皇女强大的感应力能让她目视到鸟儿之前就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同时当这力量无效时,她所承受的不安也比任何人都要来的大。
虽然对亚尔德来说,无法读取鸟儿心灵这种事,不会让他有丁点不安的感觉。但这种话说出来,也帮不了皇女打起精神。
没来得及烦恼该说什么,未经大脑通过嘴巴就擅自开口道,
「幸好性命无恙」
皇女没有回答。
她低头脸部陷在阴影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一边继续试着说下去。
「只要性命无恙,总会有办法的。所以,您可以当作在下是平安归来哟」
皇女抬起头,心想着得让她再稍微精神些,亚尔德寻找适合的措辞。
「在下会这么想,是因为您曾经命令过在下『活下去』,虽然在下很不争气的莫名其妙回到了您的座前……但至少,请您为在下活着归来而高兴吧」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高兴」
「那么也请您好好犒劳一下把在下这条小命带回来的希洛巴,能麻烦您能带点砂糖去看望它,顺便表扬它几句吗?」
皇女面露犹豫。
「可是――」
大概想说心灵不通之类吧,亚尔德硬是打断了她。
「砂糖是代表好意,这点希洛巴还是理解的。请您多带些去给它」
「嗯」
「非常感谢」
皇女笑了,虽然脸上还有些僵硬,但要比刚才好多了。她朝杰沙鲁特瞥了一眼,「接下去就交给你了」她小声说完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刚关,杰沙鲁特就检查了一个亚尔德刚才的进食量,下巴微微一抽。
「这可不好呢,大公您得再多吃点」
「再吃的话我觉得会吐出来」
这是真心话,杰沙鲁特却以为他在开玩笑。于是也笑着答道,
「大公的交涉术还是那么高超啊,好吧,老夫就退一步,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等身体恢复,大概会被逼着吃更刺激的东西吧。这么一想就冒出拒绝康复的念头,但就算不康复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被逼着吃东西,所以快点等烧退掉,恢复到有余力挑挑拣拣留下个一口两口饭也不会被怪罪的地步,才是明智之举。
「你何时来北岭的?」
「在听说大公回到北岭后,老夫便当即启程骑马连夜赶来。不过,从领地到北岭的大道尚未完成修缮,且驿站的数量实在过少……旅程不太如人意」
「大道吗……」
大道的修缮确实被延后了,这因为必须应对早春河水流量递增,所以先安排水路施工的缘故。原以为有鸟儿在所以不必担心,忘了把杰沙鲁特无法驾鸟的情况也考虑进去。
「南麓镇的山路还没有开通,老夫想尽办法才上的山」
简单来说就是强行突破,比起杰沙鲁特,更同情那匹可怜的马。
「真亏你能到的了啊,马是不是很讨厌山路?」
「从南麓镇开始,老夫步行上山」
看来是浪费同情了。
总之,在亚尔德昏迷不醒中,杰沙鲁特一路闯到达北岭,这是他人无法模仿的本事。
不过,最强老者罕见地用气馁的声音说道,
「要是有只鸟肯让老夫塔乘就好了」
即使以他的能力,在移动速度上也远远逊色于鸟儿。这大概快成他的心病了吧。
――作为《黑狼公》的骑士团长,也许是个致命的软肋。
无法和主人一起行动是很麻烦的,鸟儿们都害怕杰沙鲁特拒绝让他乘坐。要是和亚尔德一起走,希洛巴还能勉强忍受他,但到底也有个次数限度。
「希洛巴的眼中似乎把我当成它的孩子,如果说弱不禁风的男性在鸟儿中更受欢迎的话……肯让我的骑士团长塔乘的鸟儿会那么少,也就不奇怪了吧」
听到亚尔德的形容,杰沙鲁特苦笑着答道,
「大公是可信之人,连鸟儿大概都知道吧……老夫,则不一样。所以鸟儿们不会对我畅开心灵」
「是吗?可是我把自己的性命安全都交给你了,因为我相信你」
「大公,老夫绝不是在玩文字游戏」
被他将了一军,道理正确,无可厚非。同时还给亚尔德留了一份余地――要是被反问『在性命安全以外的事上也信任老夫吗?』,可就无言以对了。杰沙鲁特没有太纠缠。
他懂得做事留有余地。
不过,不知为何亚尔德却想追问下去。这大概因为我是个乖僻的家伙吧,刚才皇女来的时候没来得及发挥乖僻个性,压在心里非常不爽,既然对方是自己的部下,那么稍微胡搅蛮缠一下也是可以的吧。
「也有人愿意与你保持信任关系的吧,比如上代黑狼公」
「上代黑狼公没有信任过老夫,老夫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
听上去相当紧张的主从关系。
当然,亚尔德也并非全面信任杰沙鲁特,就算杰沙鲁特暗中对他下绊也不会觉得奇怪,这种意义上从一开始亚尔德就认为自己不是杰沙鲁特的对手。上代黑狼公恐怕下了两重三重的保险,用来预防不被杰沙鲁特暗算吧,因为上一代黑狼公肯定不会像亚尔德这样认为与其弄这么复杂的保险,还不如干脆点被干掉来的轻松吧。
话说回来,就连杰沙鲁特忠心发誓效忠的上代黑狼公竟然也不信任他?
――又或者是他自己觉得没有被信任过?
对亚尔德也是这样吗?――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获得信任。这么一想,心中有种发堵的感觉。
――五内如焚。
极端地说,便是这样的感觉。这种发展令人郁闷至极。所以,一刀两断地干脆道,
「那么,只要重新做人就行了」
杰沙鲁特眨了眨眼,这也许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一头雾水的样子。
亚尔德把那个他起的名字念道,
「萨利亚姆」
「……在」
反射性的应答后,老骑士似乎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惊愕,表情板了起来。亚尔德重复了一遍,
「只要重新做人就行了,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抛弃被条条框框限定死的自己,此名,就是这么用的」
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曾经交换过名字的鬼神穿过世界的间隙前来控制杰沙鲁特。
「重新……」
「你不懂吗?那就请你这么想,你的主人变成了我。所以,不用再去侍奉前一个主人。这样的话,你就能理解了吧」
呵呵,杰沙鲁特小声笑起。
「您说的对……我听石冉佳说了」
「说什么?」
「您说过,您聘用的不是杀人的盗贼」
「……好像是我说的」
「说实话,当初听到的时候,老夫觉得您是个天真的人」
「我不否定就是了」
「不过」,杰沙鲁特继续说道,
「看来并非如此呢,大公是位真正的强者」
「……那是什么意思」
「您是不准老夫因为那些背负的过去而随随便便放弃未来,您的意思,老夫明白了。这可是件难办的事啊,大公」
「请你努力吧」
带着一脸死正经的表情,杰沙鲁特鞠躬道,
「是,不过大公,老夫现在有一件事想与您确认」
用眼神催促他说下去,杰沙鲁特微微把脸靠近,压低声音问道,
「预言者,对您做了什么?」
亚尔德
,没有能回答的话。
老骑士就像是眼观眼心观心般,眼睛盯着他一动不动。
「预言者……」
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显得嘶哑,一口痰堵住喉咙让他说不下去。
被杰沙鲁特抚了几下背,咳了一会儿后,总算是能出声了。可是,依然找不到能说的话。
「大公」
没办法,心一横,说出了实话。
「我没有那段记忆」
「什么……您昏倒前的事,莫非不记得了?」
亚尔德点头。从杰沙鲁特这里听到预言者这个词前,他甚至没想到会牵扯上那个女人。
完全没有任何记忆。
正是因为昏倒前的记忆缺少,所以才问皇女自己是在哪里倒下的。如果高烧是昏倒的原因,那么某种程度上确实会造成记忆模糊。可是,至少大体上为什么昏倒应该是能回想起来的。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若是仔细推敲,大概能回想起在哪里中断记忆的吧。不过眼下还没有这样仔细推敲的体力与精力。
最重要的是,有种害怕感。
理由不明,虽然很丢人,却真的是在害怕。
――有些,想起来了。
对了,他是去找预言者面谈的,没有带随从,骑上希洛巴出发。
这是一场秘密会面,石冉佳应该是知道。不过亚尔德特别关照过他,事关沙漠的问题,严禁把皇女卷进来。所以代官只向皇女禀报了《黑狼公》行踪不明的消息。更何况接着马上就知道了亚尔德的音信,所以他肯定觉得没必要向皇女说太多。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呢」
「您的意思是?」
「就算无人随行,只要有希洛巴在,我就能平安归来」
亚尔德没带上要求同行的杰沙鲁特,理由是希洛巴不想让他坐。事实上,希洛巴那时候也确实讨厌杰沙鲁特,所以老骑士才不得不罢休。
「您说的对,不过,下次请务必带上老夫。另外……刚才的问题您还没有回答呢」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据娜奥女士的诊断,好像是受到神气的冲击……应该,是这样吧」
「那个预言者最好祈祷这不是她干的好事」
语气好恐怖,就像在说一旦找到证据,立即要她血溅当场似的。
「可是,说是受到神气冲击……我根本不懂其中的意思」
「如果对神附体者动武,就会受到神气冲击,应该是这么回事」
「……你的经验谈?」
杰沙鲁特泛出笑容,却一言不发,意思是别再追问。
无奈之下,亚尔德换了个提问的方向。
「你不会被鬼神的……那种神气冲击吗?」
「鬼神不过是鬼神而已」
杰沙鲁特就像在陈述理所当然的常识般回答。可是,亚尔德却一头雾水。
从亚尔德的表情上,似乎看出他没有明白。于是稍微想了想后,试着说明道,
「神是不应该存在于地上的,对地上而言可谓是过强的力量。鬼神则不一样,虽然是不可理解的存在,且比人强大……但就算出现在地上也不奇怪。就是这种程度的东西,不然,老夫也无法这样侍奉您」
是这样吗?只有点头了。鬼神之力的强大,从杰沙鲁特的勇猛无敌便可窥见一二。但是,与神相比,层次上还是不同的吧。
连鬼神都如此厉害,要是遇上了神附体者,就该立即转身全速逃遁。可是,亚尔德似乎与这样的存在正面对持了。
「预言者,应该……没有被神附体吧?」
「掌管神之语的人,非常接近于被神附体。特别是坦达神还有干涉之神的别名,听说是世上的神之中最接近人的存在」
说起来,预言者的言行是给人这种感觉。看穿未来知晓一切,却还操纵现在朝着那决定好的未来发展。干涉之神,这名字真准。
杰沙鲁特深深点头后,说道,
「如果冲击大公的神气不是预言者做的,或许更让老夫吃惊。神气是不应该存在于地上的东西。这样的存在如果随处可见就麻烦了。被神附身者,都活不长」
「唉?」
「人终究是人,就算被选中作为神的容器,也坚持不了多久。虽然耐力度各不相同,但总有坏的一天。对了……说起来,您知道侍奉医神西华的一族吗?」
「是娜奥女士的族人吧」
杰沙鲁特讲的事情,除了总是向繁琐方向偏倾的缺点外,基本上都很吸引人。他对亚尔德所陌生的沙漠习俗知根知底。
「是的,她们代代积累关于药物和疗法方面的知识,只要是西华子民,每个都会几手基础医术。再加上恩宠之力的话,作为医者可谓是非常优秀。不过就算这样她们也并非能医治所有疾病。不过在她们之中,存在着一类特殊的医者。这类人才是让西华之民声名远播的源头。听说当以地上世界的力量无计可施时――她们便直接运用西华之力来治疗,传说甚至能起死回生。不过,由于那些力量对凡夫俗子的肉身来说过于强大,医者会陷入濒死状态。被称为西华再世的医者,无一例外全部早逝。因为拯救了众多的生命,西华一族被不断感谢不断推崇」
「……真残酷」
――也真讽刺。
用自己的命去救他人?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吧。
杰沙鲁特点头后,继续说道,
「西华的神殿中,满是病人和受伤者。那些以医者为目标的人,毫无厌烦的接触那些传染者,为他们治疗。要是自己得病……就靠自己的力量去摆脱绝症,若是没有摆脱,便丧命」
亚尔德皱起眉头。
肯定是没有摆脱绝症的人占绝大多数。能让神附体的医者,一代之中不可能出现很多。毕竟那是本不该出现于地上的力量。
「真的会有人如此想成为医者,甚至不惜做到这种份上?」
不由说出了真心话。亚尔德虽然也是恩宠持有者,但他的力量不是经过千辛万苦的锻炼后得到的,而是类似走霉运突然暴发的东西。
要是过去视是一种经过锻炼后方能获得,且是以减寿为发动条件的话,自己真的会想要这样的恩宠之力吗?
老实说,不能确定。
亚尔德喜欢过去,如果能验证历史的话,他有可能会愿意接受锻炼。
身在以救人性命为信任和使命感的一族中,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就算舍命也要成为医者,也不奇怪吧。
「老夫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西华子民是远离尘世,不为金钱和权力所动」
「那么娜奥女士为什么会侍奉皇帝?」
「大概是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吧」
「你也不知道?」
「老夫孤陋寡闻,需要调查一下吗?」
不必,亚尔德左右摇头。头几乎已经不痛了,这都是那种怪味药膳的功劳吧,就算这样,也不想再吃。
「关于神气,请再多告诉我一些」
「更多老夫也不清楚。受到神气冲击,就会迷失,也有人称之为丧失自我。恩宠之力虽然也是神气的一种,但在质、量、所有方面都是完全隔绝的东西」
杰沙鲁特话只说到一半。「大公」,他边看着亚尔德,边喊了一声,声音虽然平静,却充满力量。
「――您不可以再接触那个预言者,不然会有损您的寿命」
「想不接触也难啊」
现实的回答,不由自主就说了出来。
杰沙鲁特的眼中带着一抹冷彻心骨的光泽,虽然觉得无力违抗他,可是,说出来的话也是事实。
亚尔德的过去视之力,是司掌过去之神奥路姆斯托赐予的恩宠。与述说未来之神坦达,正好是成对的存在。同质却相反的力量。
这种联系,杰沙鲁特大概不知道吧,也不能向他说明内情。亚尔德固然是讨厌预言者,却无法无视她。直觉告诉亚尔德,一旦被她找上,不得不去。
所以,他去了。
会这么相互吸引却又彼此排斥,是因为亚尔德还无法控制自己体内的神之力。
想到此,突然灵光一闪。
――会不会受到冲击的神气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神在亚尔德体内降临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没有吧。不过,被称为无神喻之神,只眺望过去的奥路姆斯托,有可能会附身在地上人的身上吗?
亚尔德放弃了思考,情报过少,光是憶测于事无补。现在自己必须做自己能做的。
「……去把珐如邦叫来」
虽然是条麻烦的命令,杰沙鲁特却平静地答道,
「把他找来时不要惊动别人吗?」
「尽快且秘密的去把她找来,我会拜托吾王,让你使用鸟儿」
珐如邦是业已灭亡的沙漠都市国家阿尔汗的元王族,现在则是以平民身份侍奉亚尔德,而这其实存在很大的风险。
沙漠王族,在帝国皆被视为叛逆。原本是不希望让他踏入北岭半步的,但他也是这次事件的相关者,不,大概是核心者吧。虽然多少有些冒风险,但还是希望他能到场。同样的问话一
遍遍重复很麻烦,希望能一次把事情弄清楚。
「还有就是」亚尔德抬起头,捕捉到杰沙鲁特的视线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必须和别人谈及关于你与鬼神换名之事,能不能请你同意」
老骑士微微皱眉道,
「大公不必这么客气,您只要下令就行了」
「当然,我会下令。就算会被你讨厌也没关系,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到极限了吧,亚尔德心想。
各种麻烦事扛的太多了,要是皇女的话,大概会目瞪口呆吧。哦不对,也许她会发火,然后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更多依靠她。
如果能全部自己扛的话,就算挨骂被罚也乐意承受。可是,万一自己突然暴毙――亚尔德低头看看了手,原本就瘦骨嶙峋,现在更是皮包骨头。
靠这样的手来拿捏世界的命运,未免太悬了。
「……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希望能事先得到你的同意,我是弱者。因为是弱者,所以尊重你的想法」
杰沙鲁特暂时无言了一会儿,很快小声叹了口气,感触良深说道,
「您真的是一位独特的人呢」
「是吗,关于凡人弱小的评价,我觉得应该算是一般论点」
「承认弱小却能尊重他人,是很为少见的……不管怎么说,如果大公觉得老夫有资格去同意您的决定,那么请您明白,对于您的任何决定,老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否定这两个字。老夫之事,大公可以随意向任何人说明。那件事老夫向您坦白之时,就已经有所觉悟」
说起来,确实这样。到这个地步才寻求他的同意似乎没什么意义,一边为自己羞愧,亚尔德一边点头道,
「明白了」
「虽然对象是上代黑狼公还是您,老夫都是如此……但请恕老夫直言,您不一样」
「不一样?」
这么直接反问的自己,看上去大概很蠢吧。不过,杰沙鲁特却沉沉的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亚尔德般说道,
「是的,刚才老夫就说过连鸟儿也信任大公,您是能让人推心置腹,一定要说的话……您和上代黑狼公不一样。老夫觉得无论什么事,只要相信您就行了」
「……体力方面,你还是信不过我的吧」
杰沙鲁特一笑后,起身行礼。
「大公有如此自觉,令老夫欣慰。老夫这就去准备,请您安心歇息」
2
等再度醒来,亚尔德的房间变成了谢绝会面的绝对防御圈。
杰沙鲁特的防守堪称铜墙铁壁,甚至连皇女都没能再进来过。中间塞鲁克曾一度突破到房门前,亚尔德听到了他的大嗓门,但也在眨眼间就被击退。当然了,亚尔德也同样跨不出房门一步。明明刚才还说什么对您老夫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否定之类,却这副态度,岂不矛盾吗?
拜他所赐,亚尔德的心情不断恶化。不知到底在第几天,杰沙鲁特终于说道,
「您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
「很久以前就没问题了」
「走几步就倒下,可不能算是没问题呢」
语气温柔,但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恐怖。
在事关亚尔德健康方面,一切反抗杰沙鲁特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包括那种怪味药膳在内,只要是他决定的便绝不会退让半步。胆敢反抗,就会被老爷子用杀人的眼神瞪住。『他应该希望自己活的更久,所以不会杀我』的合理推论,被老爷子的杀人眼神轻易动摇。
不管怎么说,亚尔德终于恢复健康,能下床离开房间了,这是值得欣喜的。
不过,杰沙鲁特居然不让他自己行步而要背着他,这让亚尔德觉得实在太夸张了,而走廊里,不出所料是一大群前来祝贺他康复的众人。
「尚书官大人」
声音来自于厨房助手阿尔萨路。因为这孩子有计算天赋,所以去年抽空教会他如何记账。比起现在那时候的闲时真多啊,微微有些失神。
大概是刚从厨房那里跑来的吧,阿尔萨路手上还握着汤勺,幸好不是菜刀。
「好久不见你了」
亚尔德刚一说,阿尔萨路就跟着泪眼婆娑地点头,
「是的,真的好久……」
『看见你身体健康,比什么都强』,一般来说是这么接话的吧。大概是亚尔德看上去不像身体健康的样子,所以阿尔萨路可怜的语塞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同时说起来。不好,真吵啊,正这么想的时候。
「都给老夫让道」
杰沙鲁特这么一声沉吟。绝大多数凑热闹的均后退了,但却有个人唱起反调,是格兰达克。
「大伙儿稍微热闹一下,有什么不好的嘛。我们可一直在担心尚书官会不会挂掉呢」
别说担不担心,肯定是又开赌了吧。在北岭人人都爱赌一把,格兰达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能把所有事情都变成赌局。就算是他挚友的塞鲁克,也会成为他下注的对象。也是因此,塞鲁克讨厌赌博,他是个正儿八经的人。
「你在胡说什么!」
塞鲁克的声音几乎穿透耳膜。这大嗓门的威力,要是能转为他用就好了,比如冬天用来驱寒。
大概是习惯了吧,格兰达克淡定地面对怒吼。
「我说的是事实吧,大家都很担心。你也不是吗?」
「是……是这样没错,可――」
格兰达克与塞鲁克站在走廊中央。先不说他们是故意妨碍交通,还是没发现,格兰达克的笑容没有什么作伪。声音爽朗,兴致很高。
「所以我们想确认尚书官是不是没事啊,要是真的大家想好好庆祝一下」
原来如此,亚尔德心想。接着顺口说道,
「你是赌我能活下去吧」
笑容,僵住。
塞鲁克的脸开始发青,继又开始涨红。格兰达克则是不高兴地皱着脸,「果然是不招人喜欢」听他嘴里这么嘀咕后,又道,
「我觉得您是不会那么简单就挂掉的」
「格兰达克,你竟敢拿别人的生死来、来开赌局……还是……这种时候……你你!」
塞鲁克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明明还没老到上气不接下气说话的年纪,怎么可以这样气喘吁吁呢,年纪青青的他,要是不多努力一些,只会让亚尔德困扰。
这之后,没有人开口了。格兰达克一脸不满地沉默。远方地注视过来的一双双蓝色眼睛。视线的压力,真是累人。
无奈之下,亚尔德开口道,
「成为下注的对象,我本人并不讨厌。只是请在不要妨碍别人的范围内进行。现在我必须去吾王那里,请否给我一下路呢?」
他刚说完,杰沙鲁特就快步走起。被其气势压倒,堵住走廊的众人纷纷让开道。
虽然也有人跟上来,但在通过主塔的石阶处,被等候在那里的陆伊通通拦下。
「今日此处禁止入内,无论大小要事,皆不例外」
一旦决定摆官威,陆伊是绝不给别人留面子。既不许反对,也不说明情况。只是天经地义般下令――他就是这么彻底的男人。生于大贵族世家,这一套东西早就玩的炉火纯青。那张超凡脱俗的相貌,加上冷淡的表情,效果显著。
让部下让堵住通道后,陆伊如同换了个人似的,朝亚尔德笑道,
「这边请,公主殿下等您很久了」
塔中的无关人员已经被清空,陆伊一边上石阶一边解释。今天要谈的是一些秘不外传的内容,所以尽可能让无关人士退下,亚尔德事先这么关照过。
听取自己在疗养中发生的事情,提出今后的方针――简单来说就是决定北岭国策。这也是会被提到的内容,所以说是秘不外传也不算虚言吧。
皇女的女官也没疏漏,陆伊的安排无懈可击。
「只有娜奥女士留下。毕竟都是男人的话,有些方面不够细心吧,您觉得如何?」
「没关系,这样就好」
对皇女来说,最贴身的人是娜奥吧。毕竟共同生活的时间相当漫长,皇女一直在意她,可见其的存在是很重要的。对于这样的人,还是别隐瞒着她比较好。
陆伊朝守卫最后一门前的部下点头示意对方退下,自己走上前去,大声道,
「属下陆伊,陪同大公前来」
塔中,寂静无比。那张皇女常坐的椅子上,不见她的身影。用于私人谒见的宽畅房间,显得有些冷峭。
「让我好等」
皇女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接着娜奥走出来,用严厉的视线打量了一下亚尔德。
「这间房内暖气状况不好,去那间」
亚尔德向杰沙鲁特命令道,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要是被人背着去见皇女,实在是违礼仪。
里间,有个大壁炉。亚尔德第一次昏倒时,就是被人搬到这里昏睡了很久,所以印象深刻――不过,那时候壁炉没有点火,也许今年的寒峭退的有些晚了。
地上铺着毛皮。北岭人不太用椅子。因为木材珍贵,原本就很少有家具。另外地板下有暖气环绕作为供暖系
统,这大概也是椅子不多的原因吧。
「快坐下」
按照命令弯腰坐下,杰沙鲁特跟着以手托住他的背,就像人力靠背。在主君面前不该这个样吧,虽然这么心想,皇女却点头道,
「你就那样坐着」
杰沙鲁特顺势往亚尔德左边坐下。往右边看去,端正着一位头上罩纱巾的女官。正当他想让女官出去的时候,女官揭开面纱,露出真容。
「久疏问候,大公」
若是没有那对鲜艳的碧色瞳孔,恐怕会一不小心被骗到吧。
「珐如邦?」
「是我」
因为是亚尔德自己要求把他找来的,所以没有吃惊的理由……但是还是吃了一惊。
明明是瘦高个,肩膀也很宽……却竟然这么适合女装。『很衬你嘛』这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珐如邦笑了。
「我现在的身份是娜奥女士的远房亲戚。沙漠出身,寡妇,在大公的领地中蒙您搭救,并答应为我引见娜奥女士」
「……寡妇?」
应答的是杰沙鲁特。
「是寡妇。如果是未婚女子,领口会封紧,绝不会穿这么宽松的衣物」
「领口封紧的衣服听上去好像很不方便活动」
直言不讳的是皇女。她本人今天穿着可以算是男装的衣服。
「让您见丑了」
珐如邦低下头。不会不会,亚尔德小小摇了摇头。用来隐藏身份并不懒。而且事实上,也没那么丑。
「《黑狼公》喜好寡妇的传闻,相信很快就会传播开来吧」
一边这么开玩笑,陆伊一边关上门。大概是注意到亚尔德怨念的视线了吧,朝这里瞥了一眼,他微笑着保证道,
「这里不是帝都,暂时不用担心出事哟」
听上去一点都不能安心。去年的时候就被纷纷扬扬地谣传自己喜欢未满及笄的少女,结果吃足苦头。
「因为大公屡次三番拒绝他人的说媒,各种各样的八卦差不多也该冒出来了吧」
杰沙鲁特刚刚这么说完。
「说媒?」
皇女陆伊,再加上珐如邦,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看到皇帝陛下这么不同寻常地关照老师,会冒出与您联姻想法的贵族确实会有不少吧,话说,都有哪些人上门来过了?」
面对好奇心表露无疑的陆伊,亚尔德皱起脸答道,
「反正我都拒绝了,那种事不重要」
「很重要哟。知道那些家伙有野心,我们才能提防一下。看看对方是打算以大公为跳板来接近陛下呢,或者是把目标定在公主身上……总之,您必须说出来」
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他肯定是出于兴趣本位才这么说的。给陆伊提供消遣,自己能有什么好处,所以断然拒绝。
「这件事追究下去是没完没了的,在帝都对我搭话的人,基本上都有些野心。要是其中有特别动作的话,我会报告的」
最后部分是说给皇女听的。虽然好像有些不满,但皇女还是「懂了」一声点头道,
「你酌情处理吧,话说回来,和你年龄般配的独身贵族女子会有很多吗?这好像不太正常吧」
那些贵族女子个个碧玉年华哟,亚尔德在心中回答。《黑狼公》喜欢幼女的情报似乎还在广为流传,一不小心就要面对比皇女还小的说亲对象。
不过,理由大概不仅是这个。仅限血统纯正的贵族,男女比例极端到凄凉。男多,女少。
原因就在于横跨沙漠的那场战争。
能拖家带口一起越过沙漠的,只有那些数得着的大贵族。与皇室有着深厚血脉关系,确信会被疯子皇帝满门抄斩的贵族,都带着女性家属跨过了沙漠。可是,下级贵族则不是这样。原本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皇弟献身式的远征。只有那些倒霉地被推出来当作家族代表的独身男子会参加――换言之,同行者几乎都是男人。
所以,与亚尔德同年龄层的未婚女性,在帝国贵族阶级中并不存在。
虽说帝国人都是注重实际利益的现实派,但在贵族社会里,面子占的比重也是相当重要的。与其娶当地女子,还不如要血统纯正的贵族女人,这就是普遍认识。所以,跨越沙漠后的那群贵族少女,都不必为婚嫁担心,她们抢手的很。就如皇女所言,不可能有那么多独身贵族女子。
就算有那么一些尚未出阁的少女,也是贵族阶级中的重要棋子。所以找上门来与《黑狼公》谈婚论嫁的,无一例外都是些家世无法相提并论的下级贵族,其中多数少女的母亲都是沙漠或者南方出身。他们大概是觉得反正亚尔德也不是纯粹的贵族出身,正好门当户对吧。
――太愚蠢了。
正因为不是贵族阶级出身,才反而选妻要求特别严格,非家世血统兼顾者不可。这种程度的推测难道那群人就连不到时吗?
诚然,亚尔德没有结婚的念头,但想不想结婚与如何挑选婚姻对象是两码事。感觉就像是望着破绽百出陷阱的野兽,真想给他们些改进陷阱的建议。
「……此事,请您不必操心。有件更重要的事,在下必须向您禀报」
冒着风险去把珐如邦叫来,却谈这些草草应付的婚嫁之事,是在浪费时间。
「对哦,你有什么事要说?」
「起初是去年,在帝都时听到的那首儿歌般的预言诗。在下曾经讲给吾王听过――也告诉过杰沙鲁特」
老骑士微微一挑眉。
「就是那个,军队越过沙漠,骗孩子的咒语把戏成真……之类的?」
「我以为大公不喜欢预言」
干巴巴这么说的是珐如邦,似乎对自己的话感吃惊,他缩了缩脖子,「对不起逾越了」,他这么低声说。
「没关系」亚尔德回答。
「你说的没错,我不喜欢预言,也不相信预言。但是,就像不能无视预言者那样,我也不能忽视这首诗」
「诗的全文是怎样的?」
被陆伊一问,亚尔德吟咏道,
「神与之力正在苏醒,大军已然越过沙漠,语言与名字取回始源之力,欺骗孩童的咒语恢复夺人性命之力。锤炼剑,呼唤龙吧――」
皇女微微探出身子。明明说给她听过的,看来是忘了个精光。至少不像亚尔德这样,反反复复推敲这首诗。
――都是些皇女身边发生的事。
越过沙漠的是她父亲的军队;她被人用唤名魔法下咒,险些丧命,以青铁剑唤醒长眠的龙兹尔涛,一切都吻合。
「我担心的是诗的后半部,为了履行女王贾娅坝拉时代未尽的契约,魔物们将会出现的诗句,其中有血流成河的暗示」
「您说的也太含糊了点吧」
听到陆伊的评价,亚尔德点头道,
「可是,我难以忘记」
「因为是过去的事吧」
脱口而出的是皇女。
「过去?可是……」
「就算未来魔物会出现,但『苏醒』『恢复』的都是些古老的东西……你是个最爱历史的呆子,会这么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全员都露出了然的神色。被当成历史呆子来对待,固然让他愤愤不平。但事实上亚尔德也接受了这种说法。
对亚尔德来说,这是个探索过去揭开谜团的过程。因为这首诗是遥远的过去,臭名昭著的女王贾娅坝拉所在时代的东西。
「如您所知,沙漠以东,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口授传承的神话与传说也很少……沙漠之中倒是原本有些记载――-」
但是已经被帝国抹杀。
这句没有说出来,亚尔德缓缓吸了口气后才继续说道,
「不过,三代南方王的传说还是流传下来了。统一南方建立王国的霸王阿姆拉塔,其子邪眼巴塔鲁,还有传说中最邪恶女王贾娅坝拉。阿姆拉塔似乎被称为黑之神子,他凭借与地下神订立的契约,获得非凡的力量。与之相比,巴塔鲁是一位流传下来的事迹要少很多的王。传说分量最重的莫过于远胜其父和祖父的贾娅坝拉。据说,她率领着魔物,极尽一切破坏与杀戮之能事。她好像是一位比起支配,更喜欢毁灭的人」
「那样的话,国家长不了吧」
皇女一针见血地指出。
「您说的对,随着贾娅坝拉的死亡,王国瓦解,魔物消失。然后,魔法的力量,神之力也稀薄起来」
环视了一下所有人,亚尔德继续说道,
「传说中打倒贾娅坝拉的是一位年青人。他是被魔法剑选中的勇者。名字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据说那把剑可以撕裂魔物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的边界,斩断两个世界间的纽带。因此,贾娅坝拉率领的魔物们才纷纷消失。传说中,有些魔物被裂开的大地吞噬,还有些飞向天空的彼方再也不见踪影」
因为不想动用过去视的力量,亚尔德一点点地去收集传说。幸好,沙漠旧国家群的幸存者都转移到他的领地中,对于收集传说来说,是再好不过。雇了一位专职去调查传说的尚书官,让其将听来的全部编辑成文字后向自己汇报。这是亚尔德初次体会到身为命令者立场的好处
。
虽然亲自动手调查也很有趣,但就算不像现在这么忙,恐怕体力方面也是力有未逮。
「您说魔物是那位女王的士兵?」
陆伊不可思议地问。
「是的」
「魔物啊……那种东西,我可没见过」
「骗小孩的咒语都有了真实的威力,所以那些以前只在童话中出现的魔物们,就算真的出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听到皇女这么一插口,陆伊沉默了。不过,骑士的眼眸中还是泛着怀疑之色。并不奇怪,如果不是亚尔德以恩宠之力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他大概也很难相信吧。
不过,恩宠之力也是神之力。只会传达真实。
「过去,南方地域曾经是藩王割据的局面。而打破这个局面将之统一起来的便是阿姆拉塔。就像他的外号『霸王』那样,他向来以力量压倒对手,吞并敌国。传说中,他拥有怪异的力量,这种力量帮他完成了霸业。不过,在他的故事中,没有魔物登场。好像咒师在他手上得到重用,但他所率领的最多也就是异能者集团。而他孙女贾娅坝拉率领的大军则不然……那是以非人异物为主体的妖魔」
围绕着贾娅坝拉的故事传说,大多均是些奇想天外的东西。当然不能全部信以为真,但毋庸置疑的是女王与其军队是绝对异常的存在,给当时的人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变得这么古怪,是从女王的那代开始的吗?」
「这也是难解的谜团……南方三代王者之中,第二代王者巴塔鲁的别名是邪眼,据说那是种能窥视到远方的力量,但真相不明。他是霸王的众多儿子中并不起眼的一个,他手下的兵团还算是在常识的范围内,但在娶妻之后,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娶妻?」
「就是贾娅坝拉的母亲」
「她叫什么名字?」
「那位女性的名字没有流传下来」
皇女变得一脸不高兴,嘴里嘀咕着「所以我才讨厌历史,都不给女人留名」。
不过,这算不上是历史,只是代代口头传承的古老传说。
「据传她好像是东方的平原地带出生。当时镇压那一带的,就是尚为皇子的巴塔鲁。传说中她出现在凯旋途中的巴塔鲁面前,告诉他如果娶自己为妻,就能登上王位。然后娶了她为妻的巴塔鲁,迅速崭露头角,并接过了燃烧殆尽般开始崩溃的霸王宝座。他治下的时代似乎比其父和其女都要来的安定,但也是从这时开始,出现了南方军队是魔物之军的传言。由于是杀害其父夺取的王座,所以贾娅坝拉也被称为弑亲女王。在那之后,魔物们应女王的要求,在地上出现,并驻留下来」
「她母亲呢?」
「古老传说中,贾娅坝拉是咬破她母亲的肚子出生的,她母亲因此殒命……大概是产褥死」
「真是荒唐」陆伊嘀咕着,虽然确实是这样,却不能因此而忽视。亚尔德接着说出理由。
「这些荒唐的故事中,都有个大致的框架。内容虽然随着讲述者不同有略微变化,但在收集许多故事后,我发现了共通点。就像刚才我说的魔物消失,便是一例。贾娅坝拉被魔法剑除掉后,魔物们同时在地上消失。还有贾娅坝拉的不知名母亲的故事,也大同小异。传说她与魔物订下契约,以献出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魔物助自己的女儿毁灭国家」
皇女瞪大眼。
「你是说,她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带来这样的命运?」
「是的」
要是编造出来的故事就好了,讲述者自行改编,为了让故事更吸引人,让听众更害怕,精心构思编汇了剧情,要是这样就好了。
可是,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算其他人不信,亚尔德却只有相信。
去年在帝都通过恩宠之力知晓的部分真相,符合这些传承下来的故事。当这份传说报告到手的时候,比起惊讶,更多的是种石头落地般的安心感。他终于明白了那场对话中的意思了。
――被复仇蒙蔽眼睛的女人,在错误的契约下出生的女儿。
就算现在也偶尔会回想那场画面。黑暗的天空,更黑暗的大海,还有茫茫覆盖尽一切声音的雪,与那个白衣青年。坚定沉稳的语句,超越人的领域。那个不是人,到底是什么?不知道。
「传说中,她是为了复仇。让塔巴鲁成为国王也是为此而设下的诱饵。贾娅坝拉的母亲,看上去像在对侵略者献媚,其实却是嘴中含着剧毒而去的。偏偏她拥有与魔界交涉的力量。引诱魔物们来蹂躏支配地上世界。女儿的一生就是她献上的祭品,让那些魔物听命于女儿,所以……即使是位暴虐的君主,只要贾娅坝拉还活着,魔物们便会服从她。可是,在女王早就死去的现在,如果魔物们再次降临,那将会是一种不受任何限制的暴力。贾娅坝拉的母亲没有把女儿死亡,南方王国毁灭之后的事也加入契约中。她为魔物们打开了通往地上世界的道路,并在没有关闭之下就死了……如果那把传说中的魔法剑不仅拥有打倒女王且能封闭异界通道的力量,地上世界早就化为焦土了吧」
短暂沉默后,皇女问道,
「你是说,不远的将来魔物会再次出现吗?」
「封印魔物的力量,正在减弱。我们与魔界的分界正在开始打通。恩宠变强的原因,也能以此得到说明――因为通往力量源泉的道路已经开始打开。那条道路正是通往魔界之路,贾娅坝拉的魔物们正准备从中爬出」
「您知道位置吗?」
「我想位置并不依存于固定地点,因为这个世界与异界的连接,并不是属于常识范畴的东西」
陆伊皱眉低头沉思后,抬起头,断言道,
「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说,这一切不过是推测」
「说的没错。不过,贾娅坝拉是真实存在的。没有她父皇为后盾,这位女王之所以能坐稳王位,必定有强力的力量做后盾了,魔物的存在是最大的可能性之一。并且现在,恩宠之力确实在变强。吾王也是清楚的吧」
皇女点头道,
「皇家的恩宠是增强了」
「你觉得怎么样,珐如邦」
亚尔德朝身边看去,青年点头道,
「在阿尔汗水源区,搜索需要净化的地点变得容易了。较之以前大不相同。赐予我的恩宠之力正在强化――感谢清净神。不过,水源的污染也在变强,这让我很担心」
「需要随时净化吗?」
听到皇女的问题,珐如邦稍微犹豫后坦白道,
「母亲已经前往博沙国,仅限于从沙漠流往这里的水脉尚未有大碍」
嗯,皇女胳膊撑在扶手上,抵着额头,看向亚尔德。
「你打算把二皇兄也拉进来吗?」
「水是生命之源,在下向博沙王坦白了恩宠之力拥有者的事情,拜托他收人。但关于出处,并没有说明」
「皇兄,想必早就发现了吧」
「被您说中了」
装作不知道的话,就算被人发现窝藏沙漠的元王族,二皇子也有很高的机率脱罪。所以亚尔德没有多做说明,二皇子也没要求他解释。
「皇兄亲眼看过水源地的情况,所以明白那里的污秽已经到了无法置之不理的程度了,你干的不错」
「在下觉得他是一位注重现实与实干的人,所以便这么安排了」
「那位女性万一被当作证人,大公岂不是在引火烧身?」
陆伊泼了盆冷水,亚尔德刚想说什么皇女却抢先回答道,
「二皇兄欠我们很大一个人情,他不是知恩不报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当然是很好」
「就算不好也要想办法变成很好,亚尔德,你继续说下去」
被皇女催促着,亚尔德再次开口道,
「总之,地上涌现的力量正在增加,这说明与力量之源的联系,换句话说通道大概正在变的稳定。并且,通过这条通道,魔物们会出现……也许各位很难相信,这里就麻烦我的骑士团长把自己的经历说明一下吧」
「杰沙鲁特?」
「是的,杰沙鲁特,你来说吧」
老实说,很久没有这么费口舌过了,很累啊。没想到光是说话也能这么耗体力。能偷懒就尽量偷懒吧。
不知亚尔德心中的嘀咕,杰沙鲁特以低沉的声音开始说道,
「年青的时候,老夫的名字谁也不知道,只有通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老夫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名字,竟然被别人知道了,而且还被咒师下了术」
皇女的表情有些震惊,也许是回想起自己在咒师支配下的回忆了吧。尽管这样,她提问的声音仍旧很冷静。
「你是怎么得救的?」
「老夫,与鬼神交换了名字」
陆伊笑了起来。
「……没想到,关于你的谣言会有真实的部分呢,你不是在开什么玩笑吧,杰沙鲁特」
「当然不是」
「那么,你的名字是鬼神的吗?」
「原本是的,『鬼神这种叫法是沙漠的风格,在南方它与那些被称为魔物的存在是相同的』大公是这么说的,老夫也
是这么体会到的」
皇女简短的追问道,
「最后咒术怎么了?」
「呼唤声,突然中断。被咒师呼唤就是这么一回事……您应该也是知道的」
「魔物变成咒师下咒对象后有没有逃脱?」
「死掉的是咒师,鬼神并没有消失。老夫是知道的,那个家伙正用交换给老夫的名字为引线,试图从异界来到这个世界」
「以名字为引线?你有被搜寻的感觉?」
对于皇女的提问,老骑士沉甸甸地点头道,
「与被咒师下咒时的感觉很接近。不同的是,呼唤者不是人,这一点老夫相当肯定」
「不是人,那就是魔物了?」
「是的」
杰沙鲁特回答后,垂下头。
陆伊轻抚着下巴,嘀咕道,
「魔物呢……那种东西会有实体吗?」
「沙漠中,它们也被称为『名之力』,当出现在地上世界的时候,力量就会得到容器」
老骑士淡然回答,就在他将说完却未说完的时候,有人插嘴道,
「这种称呼,也包括像杰沙鲁特大人这样与鬼神交易之人」
是珐如邦,他的语气意外的冷漠。
――啊,不好。
身怀清净神恩宠的青年,与地下魔界关系非浅的杰沙鲁特,大概在本质上水火不容吧。就算没这层关系,对珐如邦来说杰沙鲁特也是毁灭故国背叛他父皇的人,他们之间相当麻烦。
「你是说还有其他像杰沙鲁特这样的人?」
皇女提问,珐如邦答道,
「如果您问的是交换名字者是否还存在其他人的话,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过,鬼神做事是无所顾忌的。不过,与鬼神交易这件事本身,常常在传说中出现。比如有人获得异能,代价是只要活着鬼神就能随时附体……还有帮当事人实现愿望,在其最满足的时候吃掉他……就是这些了「
听完后,皇女哼哼道,
「也就能骗骗孩子」
这话从外表稚气未脱的皇女口中说出来,稍微显得有些古怪。不过,珐如邦却没一丝笑意,继续道,
「对有些人来说,只要能倚仗,不管对象是什么都可以接受。无论是恶是善,只要能抓住就好。但是,我不相信魔界,因为魔界力量之源是魔龙污秽的心脏,流出的皆是毒血。巧舌如簧地引诱人,把它当作润喉的清水喝下,实则在暗中腐蚀人心――」
陆伊慢吞吞地打断了珐如邦。
「嘛,那样的话,也算是有实体吧。不管什么异能,说到底都是肉血之身」
「……话是那样没错,可是」
「我不官对方是什么,既然是能以剑斩杀的存在,总比虚无缥缈的要好。大公――」
说到这里,陆伊视线朝亚尔德移去,泛出他一如既往的暧昧笑容。
「――辛苦您了,亲切地说了这么多。不过以前我就曾经拜托过您,给骑士下令的时候,请尽可能简洁明了不要招致误会的余地,理由和情况说明都是不必要的。说明太多反而不好,会让人混乱」
「陆伊」
皇女喊了一声他的名字,语调像是在劝诫。但陆伊没在意继续说道,
「您只要给我下令,就说『有预兆显示人外之物将从魔界降临,准备好严阵以待』,这样便足够了」
亚尔德小心翼翼地避开话题的矛尖。
「能给北岭将军下令的不是我,而是北岭王」
见缝插针地皇女接过话题。
「你听不听我的命令」
「当然听」
「那么,给我闭嘴。还有,你现在就去给我严阵以待」
陆伊恭敬地鞠躬后,刚抬起头,表情却一变。
「……娜奥女士?」
被他一说,才注意到。
站在皇女身后的娜奥,正在发抖。且抖的非常厉害,看上去摇摇欲坠。
冒犯了,轻声说着珐如邦站起身,走近娜奥握起她的手。女官身体的颤抖随之更加剧烈。珐如邦却没有松手,而是一脸严肃地问道,
「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
皇女刚一追问,珐如邦却如同坚决不说似的紧闭着嘴。但只维持了一瞬间。接着只听他以低音说道,
「预言者曾指示,北岭王身边,有个被魔物诱惑之人」
听到预言者这个词,亚尔德心中一惊。无论哪里都会出现,回避不了。
皇女表情难看地说道,
「娜奥是我的乳母。我才不会因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就把她抛弃」
「那么,可以让我调查一下吗?」
「什么?」
珐如邦眼中的绿意变暗加深。
「与魔物产生交集,血液会被污染。所以,有办法确认。不过,清净神的恩宠是净化之力,而不是用来感知污秽的力量。特别是此人的血脉复杂,如果存在污秽,与我个人的意志无关,净化都会开始,很有可能撕裂她的契约。而根据她与魔物订下契约的内容,甚至有损命的危险」
皇女张开嘴,却又闭上。
窒息般的沉默充满房内。
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声音响起。
「……我不要」
是娜奥,她低着头,低声又重复道,
「我不要」
「怎么了,娜奥?你不要什么?」
忽然抬头,回视皇女的娜奥,眼中似乎含着泪。一边将自己的手从珐如邦手中抽出,娜奥一边喊道,
「那不是魔物!也不恶鬼!那是西华神!我是被西华选中的!最好的医者……」
叭嗒叭嗒,泪水从娜奥眼眶中夺目而出。
3
亚尔德正坐在厩舍屋顶上。
屋顶上有个能进出厩舍的出入口,这是厩舍长早先答应他等有空了就弄出来的。陆伊把他直接送到厩舍顶上,理由是走下面的路只会浪费时间。原以为他是指以亚尔德的体力走楼梯要多花无谓的时间。后来又想到走出房间时的那场骚动,堵在走廊里的人群,也就不由感慨原来如此了。
由于鸟儿会害怕,所以没让杰沙鲁特跟着来厩舍。虽然这话对老骑士不太好,但脱离他监视的解放感,亚尔德享受的很。
厩舍的屋顶上有数条被开出来的凹槽似的地方。因为这里倾斜度平缓,坐在这里亚尔德不会轻易就掉下去――要是杰沙鲁特在场的话,肯定不会同意他这样悬腿坐在房檐边上。听说,在雪化开的时候,这个部分就相当于是导水管。
屋顶上已经没有了雪。
山下的季节应该已过春季,进入初夏。北岭却还是大雪初化,山路刚刚恢复通行,好不容易才有些早春的兆头。即使在白天,空气依旧冷峭逼人。
「怎么办啊」
皇女孤零零的嘀咕。
北岭王并不空闲。本来在会议结束后,应该去执行政务的,现实却是这个样子。
『那是西华神,那不是魔物』,时间离娜奥冲击性发言过去没多久。
最后珐如邦还是没有使用恩宠之力。
陆伊把娜奥带走了,他神速的执行力,没给皇女留下任何反对的时间,可以说是让人瞠目结舌吧。而且还用一句『您能带公主殿下去厩舍走走吗?』,把呆住的皇女强行推给亚尔德,眨眼就搞定了一切。
被对方这么趁势『都拜托你啦』送走后,现在头痛无比的思考,接下来的事……
――怎么办?
谁理你啊!死蠢!这不是靠乖僻能回避的展开。
那之后娜奥就没说过话。不是顽固到底的拒绝说话,只是看上去疲惫不堪,整个人好像都被抽空了似的――至今以来的娜奥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人形容器。
皇女也不比娜奥好多少,皇女小声的嘀咕道,
「娜奥,像是灵魂都飘走了……」
虽然也可以继续让她远飘一会儿,但万一去了却回不来,亚尔德可担当不起这份责任。
――维夏,也曾经这样。
去年早春时亚尔德曾经不得已之下在那间房里睡过,皇帝的传达官也在那里。与她比起来,娜奥还像是个人。
――陛下的人事安排据说没出过什么错……
可是由于那位不成熟的传达官,皇女曾陷入危险。而这次则是娜奥。
「娜奥女士,被西华神赐予了恩宠之力……是这样吗?」
「她没有详细告诉过我。不过,作为医者,实力无话可说。所以大概是恩宠者吧……嗯,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娜奥她倒是从没有对我这么说过」
「陛下也不知情?」
皇女左右摇头。
「这我不知道。娜奥本来不是来当我乳母的。父皇是为了让她医治在沙漠途中病倒的母亲,才派她过来」
「您的母亲……」
皇女的生母,据说曾经深得皇帝的宠爱。还有传闻说正因为酷似其母,所以皇女才被皇帝溺爱。
「虽然母亲最后还是没能活下来,但父皇对娜奥的信任却没有改变。大家都说因为没有娜奥在的话,母亲大概在生下我之前就死了」
――
这些话好像不该让身为当事人的皇女听到吧。
亚尔德心底小声叹息。
大概是宫里那些大嘴巴说出来的,那些人太不尊重皇女了,从中可以看出皇女被轻视的程度。
总之,娜奥有特别的力量是不争的事实。问题在于这种力量的由来。
「在下觉得可能是珐如邦的误会」
「误会什么的,没有确认怎么敢说」
珐如邦真要是去确认,万一造成娜奥的能力丧失,那么作为医者的她,无疑会从此丧失资格。皇女的烦恼也在情理之中。
就连亚尔德,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如让珐如邦去确认清楚……」
听到亚尔德的话,皇女苦笑起来。
「你以为你病倒的时候,是谁给你配药的。只凭杰沙鲁特的药膳,你自信能治好自己吗?」
那种自信完全没有。或者说,那种东西不想再吃第二次。
「如果不是以恩宠之力治愈的话,那么娜奥女士在自己的治疗能力上,恐怕没有说真话」
「是嘛」皇女喃呢着,就像对某些东西死心了似的。
――她是不是打算试下呢。
只要把娜奥逼入进退维谷之中即可以了,关键在于能把她逼到哪种程度,并以此来确认。
怀疑试探别人,以皇女的性格来说大概很痛苦吧。更不用说怀疑的对象是她视如亲人般的乳母。
就算这样,还是说不出由自己来试探的提案。亚尔德已经决定,必须在某种程度上让皇女学会自己思考自己判断。
――虽然由自己来做,会更轻松。
心底里虽然这么想,但既然下定决心以隐居为奋斗目标,那么就得把皇女培养成即使自己不在也能独当一面的人,这也是作为副官的责任吧。既然自己还被授予领地和地位,如果不付出相应的精力,会心中有愧。
虽然不能一下子急着把所有事都推给她,但必须让她习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以及所带来的不完美结果。
――啊,真麻烦。
一定要尽快隐居,暗暗在心理发誓,决定给沉默的皇女一点小鼓励。
「从那样子来看,娜奥女士十有八九是有所察觉的。比如,知道自己原本不会拥有恩宠。不过,娜奥女士的想法如何,与实际上神的恩宠之力是怎样的东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问题。而且,就算是魔物给予的东西,在下认为也不能一概否定。预言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告诉珐如邦那些话的,在下觉得有必要找她确认一下」
「找预言者确认?我还以为你讨厌她」
「这是两个问题。既然她发出警告,想必应该也准备好卷入其中了。而且在下也已经深深卷进这件事中无法脱身了。被魔物诱惑的过去,会对现在还有将来造成何种影响,在下觉得有必要找她谈谈。必须弄清的不是过去发生过什么,而是未来会变的怎么样――对了,吾王」
走来走去的皇女抬起头,亚尔德开导道,
「您这么忐忑不安的样子,是不能进入厩舍的哟」
「……我,我很冷静」
「是吗?吾王英明」
不满地噘起嘴,皇女在亚尔德身边坐下。在这狭窄的地方,她硬是坐了下来。幸好皇女个子小,总算能并排坐下,但是却很挤。
「你这种故意捉弄人的性格,我不喜欢」
「非常抱歉」
「说了不喜欢,你却还这么若无其事的,这也叫我火大」
「在下失礼了」
一边回答,亚尔德一边有些伤脑筋。这时候该显得惊慌吗?可是,被说了讨厌自己这种性格,那么回答也只能是道歉了吧。事实上那句『吾王英明』也确实是用来捉弄她的,能够心有灵犀,亚尔德很满意。
「说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个更长一些的话题吧?」
「哈?」
「魔界的魔物们要出现了,这才是原本要说的吧?」
「啊……您说得对」
「因为阿呆将军中途插话,有些内容我听漏了」
「陆伊是位心思灵巧之辈,他让在下明白,就算一下子把所有事都说出来,也无法让您立即全盘接受。等过段时间,在下会再次向您详说的。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亚尔德抬头望天,寻思着接下来该说的话。北岭的天空无比蔚蓝,皑皑群山夺目雪白,却依旧比不上天空的无限蔚蓝。
风吹动,视野一角有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在飘动,那是皇女的金发,好美。
「好累啊」
不由脱口而出的诉苦,才是真心话。皇女偷偷看了看亚尔德的脸,问道,
「要回去吗?」
「不必了,不见到希洛巴,在下是不会回去的」
「要是晕倒了怎么办」
她的意思大概是娜奥现在指望不上吧,亚尔德耸肩道,
「那就让在下睡在厩舍里吧」
「肯定会被厩舍长踢出去的」
「的确」
『谁让你睡这里的!』甚至好像听到厩舍长的声音在这么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亚尔德笑了,皇女也笑了,但笑容转瞬又消失不见。
「我一直在想,自己能为娜奥做些什么」
垂下眼帘的皇女,脸颊显得有些消瘦尖锐。皇女才是真正累到的人吧。
――我们能为他人做的事,一件也没有。
这是亚尔德的切身体会。可要是说出来,应该安慰不了皇女,作为忠告,不顶用。
「吾王,真是一位温柔之人」
「……以前你好像就这么说过」
亚尔德皱了皱眉,完全不记得了。
「以前,是不是在挖苦您?」
「啊,那是挖苦吗?……对啊,就是在挖苦!」
皇女大笑起来,笑声不停,直到眼泪都笑出来,上气不接下气。
亚尔德自己则是因为想不起来到底在哪种场合下说出这句话,所以对皇女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皇女的举动应该没什么深意吧,只是堵塞的感情一下子喷涌出来,至于契机是什么,怎样都好吧。
――希望这样让能她轻松些。
看到她终于停下笑,亚尔德问道,
「您恢复冷静了吗?」
「我一直很冷静」
「您说的是」
「你真是个讨厌的男人!」
「就在下个人而言,目标是乖僻的男人」
皇女皱起脸。
「你在胡说些什么……总之,话说到一半就断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也还有话要对你说」
「在下洗耳恭听」
「姑母,去了我们边邻的踏野郡」
「那边去年的招待,大概让她很满意吧」
「最近和我有些纠纷」
「……哈?」
与长公主产生纠纷,这到底要借几个胆子才够用啊。不过亚尔德很快发现自己是误会了。
「踏野郡的太守,派了个使者来找我说,北岭的地域规定只有山区」
「也就是说,他想要南麓镇?」
皇女点头道,
南麓镇是北岭山脚下的小镇,是北岭与帝都间的交通要道。原本是不知哪个时代遗留下的建筑,常有猎人和行商在那里过夜,由于亚尔德的建议,皇女将之修缮一新。所以那里当然是属于北岭的生活圈之内。
说到底,帝都内诸领地的边境并不是那么清楚。有很多无人区,也没人进行土地丈量。而北岭人对土地的所有权意识极为淡薄。地广人稀,且经济主体是打猎为生。
不过,踏野郡则不同。人多地广,经济景气,那边的太守大概也觉得土地越多越好吧。
像亚尔德这样,嫌土地太多想把领地变小甚至干脆不要的领主……确实极为罕见。
「您是怎么答复的?」
嘴上说纠纷,但皇女的表情却清爽的很。难道是把使者抹了脖子,将首级送回去了?心里怀疑着向她确认。皇女说道,
「你来告诉我,谁规定的北岭只有山区,建立南麓镇获得了真上皇帝陛下的正式许可,你把那个推翻陛下许可之辈的名字告诉我,敢置疑陛下权威的人是谁,来吧,说啊……我就是这么讲的」
「使者挺可怜呢」
亚尔德实话实说,皇女却嘿嘿一笑道,
「我只是在效仿某人」
她口气中暗指的某人无疑正是此刻坐在她身边的亚尔德。
「这种效仿,在下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那么,我该效仿什么呢?比如,经常高烧病倒吗?又或者动不动就吐一地?」
「这可不好啊」
「那你说什么才算好」
被逼问的头大了。不能被效仿的缺点能想到很多个,可是能建议皇女效仿的优点,却一个都想不出来。
「……在下觉得还是谈正事比较好,长公主殿下是为了调停才去邻郡的吗?」
「姑母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要说有什么头绪,也就只有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了」
「是嘛」
长公主拉琪尔,可不是个易与之辈。
在女性没有社会地位的帝
国中,她只是一个皇帝妹妹的身份。长公主曾经自嘲『我可没有任何官方权力或地位』。
这不是谎言,虽然不是谎言,但她身上却有不容忽视的力量。
仅仅是与其兄长一起在龙种之难中幸存下来,就足以显示其不凡之处。要是她不够聪明,在横跨沙漠前恐怕就死了。同时如果没有勇气,也不敢迈向沙漠之地。
再加上她还是出类拔萃的强大恩宠者,原本被公认为是不可能改变传达官的连接主体,她也能办到,还能不经过传达官就与远方之人对话。并且,对她来说,操纵人心似乎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这些虽然足以显示其可怕之处,却不是最关键的。
她比亚尔德稍许年长,听说应该已经快四十之龄,但作为女性的魅力却丝毫没有衰退。兼有堪称完美的容貌与散发强烈吸引力的身材。虽然身披代表寡妇的丧色之白,却有大群以为能乘虚而入的蠢男们蜂拥而来,崇拜者多到能组成一个敢死队。给这类家伙吊上诱饵,随手操纵他们是长公主最擅长的技艺,甚至用不着使用恩宠之力,精于驾驭他人的她,一个无声的眼神就能让男人为之魂不附体。
对亚尔德这样的人来说,从没想过能斗的过她,当然也无从推测她的想法。
「长公主殿下也会来北岭吗?」
「不会,姑母很忙,她说没有爬山的时间。所以,她邀请我和你去踏野郡,参加宴会」
邀请者应该是宴会的主办人踏野太守吧。颐指气使地方官,对长公主来说等同于儿戏。
不过,听说邻郡的太守是个精打细算的聪明男人。没有抵抗帝国的侵略,却又能保住自己本地权力者的地位,想必才能应该不差吧。
不得不招待本不想招待的客人,应该会在私底下打些小算盘。希望对方别弄出什么麻烦来才好。
――北岭这边,其实也一样。
伸张南麓镇是北岭所属的同时,可以再趁势夺取一些耕地。从北岭外出的那些打工者,在邻郡被严重盘剥,从经济与知识差距产生的高利贷让外出的北岭人苦不堪言,这是一个作废那些高利贷的好机会。以利息超过常识范围为由赖账不还,或者威胁邻郡也不错。
那些贪图暴利的放债者,就算不是太守本人,肯定也与其近旁左右之人有牵连,亚尔德是这么认为的。
想到此,突然注意到一点。
「陆伊没有被邀请吗?」
「没有,被邀请的只有我和你。我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参加,结果对方表示可以延后举办宴会。就在四天后,你还没完全恢复吧,不要勉强」
「请您不必过于为在下担心」
特地延期举办也要邀请两人参加,也就是说这些宴会两人必不能缺席。亚尔德还没淡定到不给长公主面子惹其发火的地步。
――不过,这事真微妙啊。
陆伊与长公主间曾经的恋人关系,并不是那么遥远的故事。为坚守自己皇女骑士的身份,陆伊与长公主分道扬镳……似乎是这样,但他旧情未了的样子,旁人都看的出来。而长公主那样也是一样,她对陆伊一直很挂念,这大概就叫藕断丝连吧。听说之前,给陆伊父亲设下陷阱的三皇子阴谋即将得逞时,是长公主暗中使劲,把各种风言风语给压制下去的。
――两人是不是约好了私下碰面啊。
既希望他们能幽会,又觉得他们最好还是别见面――果然是个微妙的问题,不想被牵扯。
只邀请皇女和亚尔德,也可能是给陆伊的一个暗示。意思是,不想见他,所以把他身边的两人喊来。
越是不愿去想,思维越是会朝着讨厌的方向发前。
不知有没有看出亚尔德的苦恼,亚皇女稍微调转了一下话题。
「说起来,要是再早些时候,我就有理由可以拒绝了,因为父皇禁止领主擅自离开领地。不过现在可以短期离开领地了,父皇说只要不做出会被视为放弃领地的行为就成了。姑母会这么我们,也是因为接到过父皇的通知吧」
「陛下是在《天地轮》上宣布的?」
「是的,父皇先说这是敕命,然后才说的内容。『不这样的话,某些人会偷偷摸摸不带随从到处乱逛』……说出这种话的人,我觉得是二皇兄」
被她苦笑着这么告诉,亚尔德微微有些惊到。《天地轮》中,龙种的所有皇子皇女是直接心灵连接的状态,心灵声音是均质化,没有任何个性显示。包括皇女的声音在内,应该是分不清谁是谁的。
「您莫非能分辨其中声音的不同?」
「我猜的,不过事先收到二皇兄的联系。他说已经请求过父皇,下次再过去,可以不必隐藏身份」
在二皇子眼中,假扮着《黑狼公》侍从的皇妹私访,应该是个大麻烦吧。尽管最后平安回去了,但万一皇女死在他那里,他也许要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不不,不是也许,而是肯定。
「不用隐藏身份的话,您来去也方便些」
「我倒是挺中意暗访的」
「包括被叫矮冬瓜吗?」
皇女一瞬间噘起了嘴,却很快破颜一笑道,
「就这珐如邦也这么叫我。这次再见到他,那家伙的态度变化好大,我都快被吓到了」
比起态度,更惊讶的应该是他这次的打扮吧,虽然心理这么想,嘴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您觉得还是让他叫您矮冬瓜比较好吗」
「你好烦」
「若是您中意矮冬瓜这种叫法,那么在下以后也这么称呼您吧」
「这不是什么称呼方式的问题吧!我说的中意是指隐藏身份的暗中走访!」
「如果您中意的暗访不会造成臣下胆战心惊,那么倒也未尝不可」
皇女似乎很吃惊,她认真地问道,
「你的高烧还没退吗?」
「正因为高烧退了,所以在下才被允许离开房间」
「也许又有热度了哟」
「直到见到希洛巴为止,在下都不会回去的」
皇女似乎想反驳些什么,结果却只是哼哼着扭过头去,道,
「你对希洛巴倒是蛮上心的嘛」
你知不知道我被关在房里多少天啊,犹豫着要不要把这话说出来,却到一声闷闷的声音从别处响起。
「我要开门了」
是厩舍长,皇女先行站起,率先走进狭窄的出入口,帮着厩舍长从里面推开门。亚尔德则是竭尽全力移动,但实际看上去却是在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地走向那边。
从门后露出脸的厩舍长看了看两人,皱起老脸道,
「我怎么没听说公主也要一起来」
「我是代杰沙鲁特作为亚尔德的护卫,因为那家伙进不来这里」
「是吗」
厩舍不知为何竟然接受了,「进来吧」招呼一声后便自顾自地往里走,亚尔德锁紧眉头看着皇女,
「请您慎言,要是被厩舍长发现杰沙鲁特的不妥,可如何是好」
「有什么关系,你先进去,小心点,注意别摔倒了,否则又要被杰沙鲁特逼着吃什么怪东西了」
虽然不是这句恐吓起了效果,但亚尔德还是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一边进入厩舍中。
厩舍在城堡的二层中,但内部并没有墙来分割区域,只有石头堆成的通道,高度相当于墙壁的一半左右,这是给人用的。而鸟儿则是栖木上生活,就算在暴雪的隆冬,这里也有足以给它们挥翼活动的空间。
由于雏鸟增加的关系,里面似乎相当热闹,虽然想感慨一下与自己起赴任当初大不相同呢,但身为外来者的亚尔德其实很少有机会进入厩舍,就算进来了,也只是略微瞄一眼个的程度。所以也许只是少见多怪吧,去年厩舍里应该也有雏鸟的。
「鸟儿减少了,觉得变冷清了好多」
听到皇女这么说,亚尔德吓了一跳。厩舍长的回答,才让他恍然大悟。
「因为交配期的时候,借了不少外面的鸟儿」
「它们都回去了吗」
「回去啦,原本鸟儿不够用」
「说得是啊」
厩舍长语气高傲,皇女却似乎并不在意。对这两个人,就算劝诫也没用吧。
「希洛巴的状况,还未好转吗?」
亚尔德一问,厩舍长没有回头,就答道,
「是啊,还是不肯打开心灵」
「从回来后一直这样吗?」
「是的,雏鸟们也害怕的不敢待在这里。不容易才孵出的两只,希洛巴也真是的」
「希望它能再孵个三四只」
厩舍笑了。
「别胡说,鸟儿历来都是孵一、两个蛋的。话说回来,这次收获不错啊。虽然鸟儿数量减少了,孵出的蛋倒是增加了。今年下蛋的,都是两个到三个。大家都很努力了,不只是希洛巴,大家都是好样的」
感觉言外之意是不会对希洛巴特别照顾。听说,照料雏鸟的更多时候不是母鸟而是人。所以,才会愿意让人骑乘。就算厩舍长再怎么有能耐,事情也未免太多。看着厩舍的状况,亚尔德深切感到这样不行啊。
被厩舍长青睐有加
的助手只有塔卢琴一个,但那个少年外勤任务很多。有必要增加助手。得想办法说服厩舍长才行――可是,想说动顽固不听人劝的厩舍长再增加一个新助手又谈何容易。
突然间厩舍长停下脚步,转头说道,
「就在那边了,尚书官」
希洛巴鼓着羽毛,没有待在栖木上,而是在下面。下方以木板划分区域的做法确实有北岭人的风范,为了鸟儿,不牺准备最好的东西。在木材是贵重物品的北岭,这么奢侈地使用木料的地方别无他处。
希洛巴就在下面,厩舍长放下绳梯。
「只有尚书官能下去」
言外之意就是皇女不行,就算这样皇女还是服从厩舍长的话,没有乱提要求。
心里一边怀疑是不是直接掉下去比较轻松,亚尔德一边与摇晃的绳子恶战苦斗后,终于到达地面。
希洛巴弯着头,鸟喙没入它的背中,以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羽毛似乎不光鲜啊……
在黑色油亮的鸟儿中,有些蒙灰似的羽毛发白的针尖对麦芒,原本就和光鲜这个词没什么缘分。不过,这次似乎太……
直觉告诉亚尔德大声说话会惊到它,于是轻轻低语道,
「希洛巴,是我」
总觉得希洛巴身上有种生人毋近的气息,所以亚尔德就这样望着希洛巴。
今天天气晴朗,厩舍的窗户都打开着。微风轻抚着希洛巴的羽毛,眼巴巴地看着,亚尔德渐渐沉不住气了,终于靠近距离。站在一动不动的希洛巴旁边,低声又说了一遍,
「是我」
希洛巴的头微微一颤。紧闭的眼睛略微睁开,从睁开的缝隙中可以窥见它琥珀色的瞳孔。
缓缓地,希洛巴把头从自己的羽毛中探出,转向亚尔德的方向。
感到它的视线完全转向自己的瞬间,亚尔德反射性地轻轻说道,
「谢谢……」
希洛巴静静垂下头,在亚尔德的脑袋旁边张开鸟喙。以它那张若是完全张开可以轻易咬断人脖子的鸟喙,温柔的碰了一下亚尔德的耳朵,动作轻巧的就像是在接触易碎之物吧。
手搭在它的鸟喙上,亚尔德闭上眼。虽然外观尖锐又冰冷,但鸟喙其实很温暖,就像有血液在流动。
――活着。
倏忽间有了真实感,并塞满自己的胸口。
「……你能活着,我很高兴」
希洛巴小声啼鸣,稍微推了推亚尔德的脸。摇晃着,他答道,
「你也高兴吗」
亚尔德稍许转了下头,深深看着希洛巴的头。自己缺乏表情的脸,正映在它大的眼睛中。
希洛巴不肯开放心灵,皇女这么说过,意思是读取不了它的想法。但对亚尔德来说,和以前相比没有任何丁点不同。
希洛巴与亚尔德间的交通,是以希洛巴单方面读取亚尔德想法来形成的。『普通鸟儿会感觉不安的这种关系,对希洛巴来说反而挺中意吧』厩舍长是这么告诉他的。
「你能明白我的想法吗?肯定的话就啼一下,否定的话就啼两下。」
人无法读取希洛巴的心,这是已经知道的。亚尔德要确认的则是希洛巴能不能读取人心。
叽,希洛巴清啼。
――是一声。
边感到心跳有些加速,但是亚尔德还是尽可能平静地又问道,
「你好像能明白我的想法呢,与以前相比有没有不同?」
叽,叽。
――两声。
这样应该不算算是偶然碰巧了吧。
希洛巴并非明白亚尔德的语言,而是明白他的想法。只要产生明确的想法,便能传达给它。就算彼此距离有些远,听不到声音也没关系――去年,厩舍里的希洛巴注意到了城门前亚尔德的呼唤。
说出来,不过是因为这样容易集中注意力,基本上是亚尔德这边的问题。
大大吁了口气,亚尔德抛出另一个
问题,
「除了我以外,比如厩舍长的想法,你也能明白吗?」
叽。
一声清啼,希洛巴用鸟喙拱了拱亚尔德的肩膀,安抚着它的粗脖子,亚尔德朝通道上的皇女和厩舍长说道,
「没事了,希洛巴能读取人心,只是我们这边无法读取它的心而已」
对于把沟通鸟儿当成理所当然的他们来看,这样的情况恐怕无从想像吧。被当成希洛巴封闭心理也不奇怪,以为它失去了所有沟通心灵的力量。
想传达也无法传达,也无法让人理解。希洛巴肯定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一边心中为晚来一步的事道歉,亚尔德一边轻抚希洛巴的头。
――接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过……
原因还是在那个预言者身上吧,就和自己丧失记忆一样――刚这么想。
叽,耳旁传来鸟喙的啼声。
4
看着亚尔德,皇女小声笑了。
「心情不好吗?你这算什么脸啊」
「在下这是天生的长相……抱歉失言了」
「我觉得很好玩」
皇女颔首后,再次抬头看着亚尔德。自己脸有什么好玩的?虽然肚子里这么嘀咕,嘴上却一本正经的说道,
「您能满意当然最好不过,宴会主持人大概也会高兴吧」
此刻两人正在踏野郡内被好生招待。事实上,亚尔德完全不觉得好玩。不过,也没冒失到会说出来的地步。虽然只是应了一句场面话,皇女却不留情道,
「不准讲这种违心话」
「此话――」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凭你这张脸,骗不了人的」
不管哪张脸,说到底亚尔德的脸都还是只有一张。反驳也没用啊,正打算放弃的时候,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余兴节目还令两位满意吗?」
声音来自于某个身后跟着数个部下的男人。
因为头发有些稀疏所以显得老,其实踏野太守的年纪和亚尔德差不多。明亮的茶色眼珠,给人爽快感。肚子有些大,但也不算太胖。光亮的米色面料订做的衣服上挂着叫人惊叹数目的饰物,大概是个喜欢花哨的人吧。在这个绿意浓厚的庭院中,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是好……便是这样微妙的打扮。
他像个商人,这是初见时的印象,一分一厘的计算出损益,然后能赚就赚。
与他站在一起,皇女看上去就像他正在开发的新客户。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感谢阁下的精心招待」
今天的皇女,穿着久违的女装。高高扎起的头发上插着的发簪,一支的价格便足以让亚尔德过上悠闲的隐居生活。另外她白皙喉咙至锁骨上挂的网状金色首饰也是丝毫不逊于发簪的奢侈品。此外耳饰、戒指、腰带,对庶民来说都是一笔巨款。『至今以来辛苦你了,从这里面挑一个拿去吧,你的辞呈我答应了』,不由幻想着这样的台词,视线也有些飘忽。
踏野郡太守身上的饰品应该也价值不菲,可惜亚尔德的眼光还没精准到能估价的程度。
――要是陆伊在就好了。
生于名门望族,被称为华之骑士的那个男人,不仅会根据饰物评价对方品味,还会对是否流行做出定论,但此刻他不在这里,所以只能空想一下而已。
踏野太守挥了挥带着戒指看上去很沉重的手,示意皇女往那边走。
「您能满意,实在是鄙人的万般荣幸」
「我听说过你这里的事,所以正好也想过来看看」
「是吗」
随意的对话似乎还挺顺畅,于是亚尔德就稍微拉开些距离。
「杰沙鲁特,你看那个男人身上的饰物,价值几许?」
老骑士的前身是恶名远播的盗贼,眼光不用说自然贼亮的。
「老夫只能给个大致价格,应该能买得下一支军队」
「饰物都是新造的吗?」
「不好说呢……那只戒指的款式,似乎是西边帝国之物,沙漠以东应该没有才对。至少,真上陛下在此建立真帝国前,那种东西是很难入手的」
――哦,油水似乎很多呢。
也有可能那个戒指是他祖上传下的宝贝,不管怎么说,此人很能赚钱的第一印象看来没错了。
「之前吩咐的秘密调查进展如何?」
「频繁出入这里的商人名单和现居地都已经查清」
有些可能是努力经营的无罪商人,但其中自然也有些是被欲望和利益蒙蔽了良心之人。北岭与踏野间单方面榨取的贸易方式,形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荒谬价格的药品销售,强加于人的高利贷,被逼远走他乡去赚钱的众人,其中有些人再也没能回到北岭。
不是他们不想回来而是有无法回来的原因,这不难推测。
「奴隶市场呢?」
「已经调查清楚了,只等您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们一窝端了」
亚尔德有些惊愕地朝老骑士看了一眼。
「别乱来,要慎重」
「想不留下任何痕迹救出所有奴隶,其实不难办到」
这意思是要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