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眺望着庭院,想着这或许就是永恒吧。
这不是自己的庭院,而是私人的药草园。此处的花木并非是因为它们的观赏价值而种在这里的。
即使如此,这里也很美。刚刚灌溉过的花与叶都沾满了水滴,每一颗都闪耀着彩虹般的光彩。
看着这幅光景,他不自觉地想着,永恒这种东西,大概就像这些水滴中的彩虹一样吧。
虽然他知道这种想法毫无逻辑,理由也很牵强,但是他却毫无理由地有着这样的直觉。
成长和静谧在微妙的平衡中静止了。像风一吹就会破坏的完美景色。这明明不过是刹那的美丽,但他却在其中发现了永恒。
永恒肯定是一瞬间的。那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错觉、希望一直如此的愿望才正是永恒的本质,是现实中不存在的……
——哥哥,你可真是见多识广呀。
他的脑海里响起了少女充满笑容的声音。
不对呀,他回答。一点也不。这个世界上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物还有很多呀。
这辈子还可以增长多少见闻呢。以及,自己真的想知晓那些知识吗?
其实自己并不想知道那些事情吧。
就像现在觉得水滴里的彩虹是永恒的那样,想获取知识也不过是自己的错觉吧。
——但是你不知道花冠该怎么编吧?之前想让你给我编一个的,结果你说自己不会就拒绝了。哥哥你还记得不?
记得呀。
现在的他,还是不会花环的编织方法。恐怕到死都是不会的吧。
感觉到长廊中传来人的气息,他马上站了起来。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虽然他的腰和后背很疼,但是他还有不得不做的事。
庭院到长廊的阶梯不足十阶。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他还是得爬上去。
从长廊那头过来的,是他一直等候的人。那位哪怕堵住前路,也要引起其关注的人物。
“哎呀,这可真是”
他放开了声音。跟随在贵人身后的骑士迅速地挡在他的面前,一边把手放在了剑把上,一边露出见到可疑人士的眼神。
他没有走开,并缓慢地施了一礼。他后背的骨头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能在这里见到被人称赞为‘帝国之星’的美女,下官真是三生有幸。”
当他抬起头后,发现之前引路的侍者已经从他的眼前消失。他正对上了贵人——长公主·拉琪尔的视线。
长公主用扇子掩住嘴角,半眯着眼睛看着他。
美女这个称呼并不是说说而已。光滑剔透的肌肤像是随时都会绽放光芒,近乎银色的发丝宛如柔光般的雾霭,装饰着她的脸庞。那双据说能表明她拥有多么浓厚的龙种之血的紫色眼眸,十分符合她那当世第一的美貌。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般的浓烈、耀眼。
长公主眯起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为长公主身材高挑,而他十分矮小。他习惯了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而对方也习惯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别人。
“报上名来,小子。”
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毫不客气的命令。
“哎呀,恕下官失礼。下官是侍奉此地的尚书官,名为达拉瑾。”
“达拉瑾。”
只要从长公主的嘴里说出来,哪怕是伴随他多年的古老名字,都无可避免地开始闪闪发光。
长公主的崇拜者们用“朝露之君”或“月影姬”等这种让人难为情的名字来称呼她。达拉瑾之前还觉得这种称呼真的很傻,有时还毫不隐瞒地将这种想法直接说出来。现在达拉瑾终于明白,他们这么称呼长公主,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美是如此炫目,但却没有丝毫温度。就像溢出的朝露,就像滴落的月光,是不可触碰之物。
明显呈现“开始搜寻形容长公主美貌的词语”这一崇拜者的初期症状的达拉瑾,被长公主的话语拉回了现实。
“我之前好像在哪见过你……你是,《白羊公》家的人吧?”
这句话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达拉瑾摆正心神。接下来很重要。要慎重地、且不失快活地、避免让人觉得有内幕地回答。
“从血缘上来说确实如此。但是下官已被家族抛弃,被赶进尚书局,已经和断绝关系没有什么两样了。承蒙先代大人不弃,下官被他收留,现在侍奉于此。”
“先代?这样……即是说,尚书卿知道这件事吧。”
“当然。”
“是的。先代大人知道这件事。”
在身后给予回答的,是长着一张好人脸的代官。
这个男人,及其擅长给人安排工作并让其承担相应责任、在这一点,他可是天下第一的。老实说,这和先代《黑狼公》的性格太合了,不对,应该是太不合了。
——那个男人就喜欢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这下他应该揽不动了,好像就从现世逃走了吧。
先代大人倒下了……这种话并不少见,但是这次似乎是来真的。他们把他移到隐居地,目前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听说他恢复了意识,但是其余的传闻可是一点都没有。
获得家主之位的少爷现在在王都的学舍里,没有时间关注领地的情况。目前是由代官全权代理……那可是喜欢把工作推给别人的代官啊。即是说,先代《黑狼公》亚尔德目前的状况应该是和废人没有两样。
长公主的频繁拜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是上上代《黑狼公》的未亡人。虽然她因为丈夫过世而回归皇室,但如今她来这座府邸,肯定是代替缺席的主事者处理事务。代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就是不让能够负起相应责任的人逃走。
代官和长公主之间的斗智斗勇会是怎样的呢。达拉瑾并不想知道。一边是长相忠厚老实但却善于强迫他人的专家,另一边则是拥有倾国的美貌擅长操纵人心的高手。这对阵双方的阵容,想想都觉得可怕。
“那么,你在这里有何贵干?”
“虽难以启齿,下官在此陈情的,是下官俸禄之事。”
长公主挑起眉毛。
“难道他们没有给你俸禄?”
“怎么可能,绝无此事!”
代官抢先表示否定。其速之快,反而让人觉得很可疑。
但是,他的确是领到了俸禄。
“不,下官收到了俸禄。但是下官的俸禄有些不够用。”
“你又来这一出了。”
这也是代官插嘴的。他多余的反应倒很快。
明明就是因为之前向他反映,但是他的态度暧昧,达拉瑾才出此下策的。也许这是在长公主的面前,让他感到紧张了。
“又?”
“是的。先前此人也向先代大人提过这个要求……”
“这样。”
长公主点点头。在和代官说话期间,她一直盯着达拉瑾。似乎对他抱有无尽的兴趣,但是达拉瑾知道。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手段。
只要对上视线,不管是谁,都会有同样的错觉吧。她会让人觉得——自己引起她的注意了,自己获得她的尊敬了,自己被她注视了。
这样谁都会向长公主敞开心扉吧。真廉价啊,仅仅只要看着对方就可以了。对长公主的目光反应最大的,应该是那些不习惯引起他人兴趣的人吧。即是说,连引起他人注意的价值都没有的人,恐怕才是容易愚蠢地被她牵着鼻子走吧。
达拉瑾从自己的思绪中捡起“愚蠢”这个词,瞬间打定主意。
“您可能会笑下官愚蠢,但是在下的确不太擅长理财。在王都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因为当时有相应的俸禄,所以可以勉强支撑。但是现在到了此地……下官也有身为没落贵族不能破例的自觉,也有缩衣节食过活的地方,但是现在,过不下去的事实就是事实——”
“哎呀哎呀,这真头疼呢。”
不让众人接口,长公主打断了他。
这虽不合礼仪,但是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真上皇帝的妹妹。无礼的应该是突然跳出来的达拉瑾。即使如此,她不仅没有责怪达拉瑾,反而倾听了他的陈情,为他的诉求皱起了光滑的眉头,竭尽所能地思考不是吗?
这真是破格的亲切啊。
“……对了,虽然我对于你的遭遇深表理解。但是我并没有代官那样的权力呀。”
“不不,绝无此事。”
代官就像范例一般地迅速做出反应,但是长公主没有理他。
“我并没有决定你的俸禄升降的权力呀。那么就这样吧。之后我会派女官去处理你的个人事务。代官知道你家在哪吧。”
代官给了长公主一个肯定的答复。
“此人的住处吗?是的,下官知道。此人之前一直对着先代大人哭诉。然后先代大人亲自吩咐了,给了他一些便宜的照顾。”
长公主笑了。
“从王都逃出来,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啊……我懂。但是呀,没有某些东西不得不放弃的时候,还是存在的呀。所以你不要光看着收
入,在支出这一方面也要多加注意,收敛一些,不是吗?”
“这真是刺耳的话语。顺便,先代大人的身体如何?虽然下官明白身份境遇今非昔比,但是在尚书局的时候,下官和先代大人可是同甘共苦的伙伴啊。下官实在是非常在意。”
长公主微微一笑,顿时让周围变得光辉灿烂。
“他恢复的很好。下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一定会向他转达你的事情。虽然我也很想知道,尚书卿在尚书局留下了哪些逸话故事……但是很抱歉,我还另有要事,就此告辞。”
“下官衷心祈祷先代大人能够痊愈归来。”
“多谢。”
长公主移开视线,提起裙子离开了。护卫的骑士、女官、还有代官都跟从她的脚步消失了。
——谁向先代大人哭诉了?
如果代官好好处理的话,根本就不用去烦亚尔德。刚才也是。就是因为代官总是打马虎眼,拖着不给处理,他才不得不去向长公主亲自禀告。
本来他就不应该引人注目的。
长公主也清楚这点。否则她也不会提起,从王都逃出来的花费这些话题。
就是因为他是《白羊公》家的人,所以才来到这个边境地方。为了避免莫须有的怀疑,被罗织奇怪的罪名,他是不能引人注目的。
正因为他的家族曾经威名显赫,招致了过多怨恨。明明自己没有因为显赫的家族而沾光,但却因为这个家族而不得不缩起尾巴。
——这不是想扔就扔得掉的东西……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在有生之年,血缘家世都会一直笼罩在人的头上。哪怕死了都无法消失。在他或者家族其中一方被彻底的遗忘之前。
这真是一个应该被废弃的习惯。
——这么说来,尚书卿也曾被剥夺家名姓氏过。
负起不祥之事的责任,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但是这并不是能效仿的行为。本来亚尔德和达拉瑾他们两人拥有家名姓氏的意义就是不一样的。和在沙漠这端毫无亲属的亚尔德不一样,达拉瑾的亲戚可是多的不尽其数。
——应该是曾经多的不尽其数。
如今《白羊公》的家族,早已树倒猢狲散。
虽然说起来难以置信,但是名为大河之怒的巨大浪潮,毁灭了第七皇子的军队。招揽海盗,直到以水军为主力攻入王都为止都还是一封风顺的。但是据说他们的舰船一艘不剩地被潮水给吞没了。听说是使用了超越人类的力量,但是谣言毕竟是谣言,真相仍然被封锁在黑暗之中。消息传到达拉瑾这里时,已经完全变成没有逻辑的胡说八道了。
但是第七皇子的军队全军覆没这个应该是事实。因为主事者基本都在船上,留在陆地上的残党一经发现就会被关进监牢,恐怕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至今王都都还在搜捕余党。
哪怕是家族中的怪人,和家族的主流格格不入的达拉瑾,留在王都也会被搜捕入狱吧。早早逃进《黑狼公》领地真是明智啊。
——但是之后该怎么做?
虽然之前去找了有很大可能会收留他的亚尔德,但是亚尔德现在已经陷入昏迷状态,他留在《黑狼公》领地的保障也变弱了不少。
不管是代官还是长公主,都不会继续收留他的吧。虽然他没有从长公主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是他很怀疑她是否允许自己继续留在此地。
——即使如此,也没有其他可以去的地方了。
达拉瑾看向天空,想着自己这尴尬的处境。
仅仅活着倒是没问题,但也绝不会让人安生这个道理。他很早就知道了。
即使如此,只能暂且忍耐一时了。人生就是在不断的忍耐和轮回循环着。
总之,他先祈祷亚尔德平安恢复吧。
这不仅是因为他刚才和长公主做出的约定,还因为祈祷是不花钱的,更是因为只要亚尔德恢复健康就能更好地保障他的人身安全。
虽然他对神明的回应不抱什么期待,但是他还是经常祈祷。
因为他毫无办法,唯有祈祷而已。
2
“我可爱的孩子。”
长公主这么称呼史莉娅。在伤脑筋的时候,她就会用这个来称呼各种各样的人。包括皇女也被她这么称呼过。
所以史莉娅不得不注意,以确认长公主是否在对自己说话。
但是现在史莉娅十分确信长公主在对她说话——因为这个房间就只有她们两个人——随即,史莉娅回话了。
“在。夫人。”
长公主和史莉娅站在在某间套房里。在朴素色调的房间内,一身白衣的长公主就如梦幻一样的美丽。
长公主来这座府邸的时候,都是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在上上代《黑狼公》还活着的时候,她作为《黑狼公》夫人就住在这里。
——上上代大公殿下,是怎样的人呢。
身为皇帝的心腹,不仅仅针对各地的少数民族制定了相应的怀柔政策,还能让那么难搞的代官和杰沙鲁特心服口服,应该是个厉害的大人物吧。
而且,他居然还娶了长公主为妻。这是多么可怕的人物啊。
“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就简单地回复一下吧。尚书卿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精神恍惚毫无心智的样子。”
“还是毫无起色呢。”
“是的。”
刚才还对着墙思考的长公主,转过头来对史莉娅说。
“你这样畏畏缩缩是不行的呀。”
她走上前,两手搭在史莉娅的肩膀上,开始板正她的身姿。
“你这样缩着肩膀的话,就把内心也缩起来了;内心缩起来了,你的世界也会随之萎缩呀。你要打开一些。当然,如果你想让人觉得你是一个狭隘的人,这种身体姿势也是手段之一啦。”
“是,夫人。”
——自己被责备了。
尚书卿已经变成了废人——这是世人的看法。
当然作为尚书卿忠诚的骑士的杰沙鲁特是不会接受这件事的,史莉娅也不会。跟随尚书卿的人们都相信他能够恢复神智的。
但是不管今后如何,至少现在对尚书卿说话是得不到任何反应的。
他没有恢复不是因为史莉娅的错,但是她还是觉得很自责。是不是自己有照顾不周的地方,是不是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呢。
尚书卿没有恢复神智的原因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呢。
不明原因的情况下做最好的对应的这个矛盾。
史莉娅无法确认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无法摆脱永无止境的自我怀疑。同时她也觉得周围的人们也在责备她的无能。
她内心理智的部分对她说,这一定是你想多啦。但是这些许的想法却无法支撑她的内心。
——我并不是被他人责备。而是我的内心在责备自己。
明明知道的,哪怕史莉娅做了再多的努力,都无法传达进尚书卿的内心。
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没有区别。只能尽本分,做自己能做到的部分。还是早早放弃那个为尚书卿恢复意识立下大功的想法吧。
——自己明明知道的……
明明知道,却不想接受。
为什么尚书卿会变成那个样子呀。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恢复正常呢。
如果掏出自己的心脏就可以换回尚书卿的健康,那么史莉娅会很乐意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是没有人需要史莉娅做出这样的牺牲。
反而每一天的日子都是这么的平稳、温柔。
这反而增加了史莉娅的不安。自己这么无能,应该过得更辛苦一些才对。这些想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像是看穿史莉娅的想法一般——或许是已经被长公主得知了——长公主苦笑着说。
“真让人头疼的孩子呀。这样下去你会崩溃的。”
“不,夫人,怎么会呢。”
“任何人都会觉得只有自己是特殊的。在各种事情上。对了,你知道那个尚书官吗?”
那个尚书官,大概是那个刚才无礼地拦住长公主并和她搭话的男人吧。
“达拉瑾大人?听代官大人说过,他以前曾经强行要求面见主人,惹出了不少乱子。”
“然后要求加薪吧。……然后呢?”
“似乎他还要求增加侍女。”
长公主转了转眼珠。这么滑稽的行为,在她身上就如画一般美丽,真是可怕。
“找尚书卿要?”
“没有。那是在主人外出时,找代官大人要的。”
“那肯定被驳回了。”
难道没有一口拒绝吗?长公主歪着头自言自语道。虽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年长的高贵女性的如此举动,但是还是觉得很可爱。
“是的。代官大人还劝说他干脆找人结婚算了……”
“这个也可以写进戏剧剧本里吗?”
代官的妻子在编写以尚书卿为主角的戏剧剧本。史莉娅也去看过几次,非常有趣。不过因为里面有出戏是以她的经历为蓝本改编的,这让她觉得有些羞耻的同时,也暗暗产生了一些优越感。
——因为真正的主人,可是比戏里演的还要好的人呀。
——真正的主人是……
史莉娅无视胸口中蔓延的疼痛,认真地回答说。
“小女不知……我还能结婚吗,达拉瑾大人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这样啊。长公主微微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说。
长公主想了好一会儿,看向史莉娅。
“我可爱的孩子,你很重视主人吧。”
“是的,夫人。”
“我本来也想以我的方式关心他。去求陛下,不让尚书卿在这种状况下失去领地……担任少主的监护人到处打点……诸如此类,不想让《黑狼公》家族因为这些事情而走向败落。”
长公主停住了话头,盯着史莉娅的眼睛。
随即,她久违地呼唤了她的名字。
“史莉娅。”
“在。”
“你去达拉瑾那边服侍他。”
这是刚才对达拉瑾的协调处理内容吧,史莉娅行礼回答道。
“是,夫人。”
“可能不仅仅只是服侍呢。”
“……嗯?”
“是呢……提到侍女不够,也有可能是说那方面需要人手的意思呢。”
史莉娅眨了眨眼。
必须要马上回话。但也不能一头雾水。
她想了想,确认地说。
“夫人,我在这阵子是要去侍奉那位大人吧。”
“或许是这样。你也可以代替我去打探打探,或许——”
长公主突然闭了口。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空气变得十分沉重,史莉娅想起了自己的幼年生活。
昏暗的房间里,音乐和那些要取悦客人的女人们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直到深夜都不停息。虽然看上去很明朗,实际上空气里的气氛十分沉重,一切都在平缓的斜面上慢慢滑向绝望的深渊——虽然不是感觉不到,但是毫无疑问地那是众人终将沉入的命运。
——没有前途的未来。
长公主想的肯定是这方面的事吧。灰暗的想法只凭室内的气氛就传递给了史莉娅。
“——不,还不知道事情会是什么样。你就以一无所知的状况过去吧。根据情况,我也会用你的身体来行动的。”
“那个……夫人”
“怎么了?”
“我必须照顾主人。”
“这段时间没有办法呢。优先这边的任务吧。”
好想提出异议啊。
——我想一直在主人的身边……
一直。但是自己到底能做什么呢。
不想离开那位大人。现在也是因为被长公主召唤了,才离开的。好想马上就回去。
但是,要说回去能做到什么,能起到什么作用,她完全不知道。
那些不过是她的自我满足。对此现实,她只能咬牙接受。
“……是,夫人。”
“这个事情只有你才能做到。我是不行的。那个男人知道我的长相、名字。他会提防我,不会让我看到那些他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
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史莉娅微笑。
“你知道那个男人的事情。也知道那个男人摆出一副尚书卿的好友的样子住在这里。也知道代官在慢待他的事情。”
“是的,夫人。但是除此之外就不知道了。”
“这就够了呀。这是反不过来的。那个男人不认识你。他只知道你是众多女官中的一员。虽然我之前也告诉过你,但是纯粹的贵族呀,是把侍从当成空气的。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事情究竟被人知道了多少。当然,他们倒是会盯着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孩。但是……我觉得那个男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个,夫人……”
“怎么啦?”
“我应该要打探什么呢?”
长公主的笑意加深了。
“我可爱的孩子。你不用担心这个。因为去打探的人,是我呀。”
3
在北岭已成为直辖领地的现在,皇女的骑士团仍可以驾鸟来回——不如说是奉旨继续积极地驾鸟行动。
皇帝似乎没打算把鸟给其他的皇子或贵族的打算。从根本上来说,也有不想让第一皇子为所欲为的寓意在。鸟当然是属于皇女的。
这虽然只是陆伊本人的推测,但是这也是收回皇女的北岭的管辖权,变成直属中央的天领的真意。对纵容叛乱的皇女进行了惩罚的同时,也是一种对皇女的保护策略。
以鸟的飞行训练为名,皇女的骑士团进行了飞行分组。随时替换人或鸟的搭配,从北岭到《黑狼公》领地进行了来回、暂住。
陆伊身为骑士团长,也对这个任务感到高兴。骑鸟翱翔天际固然令人愉悦,但如果目的地是长公主·拉琪尔的所在之处,那就更是十分美妙的事了。
以抛却尘世一切烦恼的心情到达《黑狼公》领地的陆伊,与长公主见礼之后听说了达拉瑾之事,心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觉的这个人真是碍事。
“你也很在意吧。”
“败了公主的兴致真是岂有此理。让属下砍了他!”
“不可以呀。”
就算知道这是个不可能获准的提议,但是否定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
而且长公主开始责备他。
“这不是开玩笑的。我也想确认一下,他身上那股违和感。”
“原来如此。但是认真思考了一下,第一时间处理他不是最为妥当的吗。没有亲人,熟人也只有尚书卿一个。而尚书卿现在又是那个样子。不如说,趁现在干掉他不是最好的时机吗?对尚书卿来说,他也是个定时炸弹啊。”
“不行呀。”
“就算他有什么阴谋也不行吗?这样让他交代清楚之后再处理掉才是。”
“我不喜欢脏话呢。总之,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呀。”
“恕属下愚钝,请公主明示。”
“遵从命令,难道不是骑士应有的本分吗。”
比起质问,长公主更像是嫣然地撒娇一般斜眼看着他。他也缓和了些表情,回答道。
“诚如您所说。但是,属下是皇女的骑士。公主,您忘了吗?”
“啊,陆伊。我可是要你做我的骑士的,可是你拒绝了。你可别忘了这点!”
长公主的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些尖锐的一来一回的对话他们并不惧怕被人听见。
他对这种互相拌嘴的对话乐在其中。
“这样就正如我所愿了。”
长公主挑起眉毛,略微有些愤怒的样子也是有着一种凛然的美。
“什么意思?”
“只要拒绝了你。你就会永远记住我了。”
“……愚蠢的男人啊。”
“男人本身就不是什么聪明的生物呀,公主。”
“哎呀,没有这回事呀。人聪明与否,和性别无关。仅仅就是有聪明的人和愚蠢的人。但是,对呢。人犯蠢的原因或许是和性别有关的呢。”
长公主一边一本正经地论述着她的观点,一边露出让人心荡神驰的笑。
随即,她突然压低了声音。
“从这方面来说,你或许是个聪明的男人呢。”
“此话怎讲。”
“能够拒绝我的男人,就是聪明的男人。不觉得很悲哀吗?我所认可的男人,基本上都拒绝了我。”
陆伊也不是不能理解。不,不仅如此。这实在是太简单明了了。
长公主今天也穿着一身白色的丧服。正值夕阳没入地平线的时候,室内的一切都徐徐陷入昏暗之中,唯有长公主的身姿依旧明亮。
并不刺眼,也并不炫目。仅仅是些许透出的明亮,毫无阻隔地渗入灵魂深处。
不经意间叩问着自己,你究竟是何人。
“这就能被称为聪明吗。”
“大概呢。”
“为了冷静判断,还是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呢。以及,冷静也是聪明与否的一个重要指标呢。”
“但是,偶尔也有想要变蠢的时候呢。”
陆伊微微一笑。
“嗯。选择抛弃明智判断的人也不少呢。”
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但却宛如天涯。近的可以看见长公主眼眸的色彩,远的却无法碰触她的肌肤。
“即使这样——”
长公主低垂眼帘,将所有的情绪掩藏在那长长的睫毛之下。她总是这样,将一些都隐藏起来。
陆伊捡起了她的话茬。
“——即使这样你也不会抛却明智的判断吧。”
“是的呀。”
“绝对不会。”
“没错。”
他们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分每一秒的。不管是多久以前。不管是多久以后。
所以,他们的关系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在北岭的那次提议,恐怕是最后的机会了。
辞去皇女的骑士身份,代替杰沙鲁特成为长公主的第一骑士——这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提议啊。
陆伊对皇女并没有多少忠诚。至少在
那个时候是这样的。
侍奉皇女出自他的父亲《金狮子公》的命令,可以看出似乎打着想要追求皇女的主意。现在这个想法似乎被暂时收了回去,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是他没有选择长公主。不知为何地没有选她。
如果当初选择了接受——他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
人生的道路上有无数的岔路口。不变的永远都是无法回头的过去。和人关系最大的仅仅是现在。和现在相连并可以去改变的则是未来。
——但是,那个时候……
抛下皇女选择长公主的话,真的能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吗。最后恐怕会被她当成愚蠢的男人轻视,成为被侮辱的对象吧。
陆伊微笑地看着长公主,一边想着。
“那么,既然您认可属下为聪明的男人,那可否听属下一言呢。”
“不行。”
“公主。”
“就算你摆出那副表情,不行就是不行。你之前不也对那个男人视而不见吗。哪聪明了?”
这一点真是触人痛处啊。
达拉瑾这名和《白羊公》家有关系的贵族,滞留在《黑狼公》领地这一事实早已向王都提出报告。不仅代官这么说了,而且他还看到了书面文件。但是因为那时时机不巧,王都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小小尚书官的行踪。
当然在《黑狼公》领地也是这样,哪怕一个自称尚书卿朋友的奇怪贵族出现,也不会成为话题。但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所以现在达拉瑾可以逍遥自在地生活,之后可能就并非如此了。
因此在窝藏《白羊公》家族成员这一点成为问题之前,早早将其处理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向王都报告达拉瑾的存在的正是亚尔德的要求,哪怕对方是前《黑狼公》·自己的朋友,他也不会无条件的包庇。
——那个人就是对这种事情十分严格。
但是,太过温和了。
当时王都还在骚乱当中,为了获得更多情报而让这个人活着倒是一个很好的对策。但是比起扣留,还是应该将他押上王都。
即使向王都报告了他的存在,但是长期在《黑狼公》领地内收留《白羊公》的家族成员会很糟糕的吧。这种定时炸弹还是早早处理掉为是。
亚尔德陷入意识不清的现在,正是行事的好机会。要是他恢复了意识,就没法下重手了。
但是这一计划被长公主驳回了。
“我呀,想知道为什么那个男人会在这里呢。”
“……这不是因为他到处宣扬自己是老师的朋友吗。”
“似乎是这样呢。但是这也不全是假的呀。”
“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
“开动脑筋想想看。和尚书卿意气相投的古怪的尚书官啊。虽然是贵族出身,但是因为早年的坠马事件摔坏了身体而走上尚书官之路的人啊。”
“您了解的很详细呀。”
“这不过是看他的外表就能知道的呀。是呢,我事先肯定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他虽然对排斥自己的家族不抱什么好感,但是他是那种只顾自己逃跑的人吗?”
陆伊想了一会。
“……说和老师意气相投,我对此深表怀疑。”
“哇,你嫉妒了吗?”
“谁嫉妒谁呀。”
长公主吃吃地笑着。
“尚书卿那个人哪,只要说自己是逃难过来了,他就会收留你的吧。但是,那个尚书官说的是事实吗?那个男人呀,我觉得他不是那种只顾自己活命就逃跑的人呀。”
“果然您很清楚呀。不,您这已经是对他了若指掌了。”
“哎呀。”
陆伊笑着跪在了她的脚边。握住那只雪白的手,献上一吻。
仅仅是嘴唇轻触的程度。
“这样真的好吗,这种程度的嫉妒。”
“陆伊,你这人真的——”
“很愚蠢呀。”
“好了。我愚蠢单纯的骑士,帮我照看一下我的身体吧。”
长公主看着他。但那视线的尽头,应该是清晰地映照出那位被派往达拉瑾住处的女官·史莉娅的身姿。
不止为何,长公主对达拉瑾如此在意。那个尚书官到底隐瞒了什么。
如果是陆伊的话,肯定是径直闯进去痛殴那个男人,从他嘴里挖出情报吧。
但是长公主反对了这个方法。并且打算暗中观察一段时间。
——很危险。
虽然不觉得她会对帝国或《黑狼公》不利,但是她也不会选择对其有利的一方。所以她的想法、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陆伊看不透长公主的目的。
“属下尽当效命。但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您只需命令属下搜查那间房子即可。”
“我可没让你砍了他……”
“属下当然能不动手就处理好此事。”
“因为你太引人注目了呀。所以我让那个孩子过去了。”
“那么您只需让人提出调查报告便是。或者,您可以用其他人担任密探来调查,不是我也没有关系。”
“我想自己去看看呀,陆伊。感受那里的气氛,把握整体的地形。我想看看,那个男人在我没盯着他的时候,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您又说出让我妒火燃烧的话了。”
“我已经想好了。”
——自己总是不明白。
自己不明白的是,长公主的行事之道。和她走的越近,就越看不透她。只凭外表是完全看不透她的——虽然他明白这点,但是他却感觉长公主内心隐藏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以及,他也明白自己做什么都说服不了长公主。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垂下的长发别向耳后。
“……好吧。但是公主,你简单地下个命令就好了呀。隐藏这些情况不说,让我无法有反对的机会。”
长公主笑出了声。
“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要是这样做就好了呢。但是一个人心怀秘密是很难受的。我也想找人说说呢。这个人选到底该找谁呢,我觉得你就很不错呀。”
长公主看向他的眼睛,说出这番能让陆伊心花怒放三次的台词。
——不行了,这已经完全地。
被她捉弄了。
“属下光荣地要死了。”
抛弃拙劣的赞美,他老老实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仰慕、他的热忱,这一切全被那个人看透该有多好。
长公主半眯着眼,压低了声音。
“……谈论这些也不是什么快乐的事。不是吗。”
“和公主一起度过的时光,都是快乐的。”
“如果这样,我简单地给你下个命令,那不是很浪费吗。还不如说一些更复杂奇怪的东西吧?因为,我也很喜欢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就算这是决定一个人生死的事情呢。啊……不对,不是这样。或许就是这样。因为我也不想和其他人讨论这些事情呢。”
对吧。长公主就像是寻求他的同意一般看着他。
陆伊想,这是怎样的压倒性存在啊。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属下遵命,公主。”
“你能同意那就太好了。”
4
“奉夫人之命,暂时由小女过来服侍您。”
“你说什么?”
“因为之前大人曾提出侍女的人手不够,很不方便。”
达拉瑾爆发出一阵假咳。因为女官的话让他大为意外。
——这么说的话,自己之前的确和代官提出过这个要求。
现在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提过这个要求了。
代官觉得和达拉瑾扯上关系的任何事情都很麻烦,所以把这些全部推给了长公主吧。趁势顺坡下驴的长公主也不愧是长公主。
想展示自己的游刃有余吗。
女官谨慎地低垂眼帘。地板满是灰尘。硬要说的话,不仅仅是地板。基本所有的地方都被灰尘占领了……女官肯定也注意到这点了。
感受着手中布包的重量,达拉瑾看着女官。
自己可以对满是灰尘的地板啥的视而不见,但是想让其他人也无视的话,那是不可能的。自己也因此重新觉得这里十分脏乱。
真的很麻烦。
在他内心不快的这段时间里,女官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
——回绝吧。
长公主派来女官表明善意。将其退回的话,就变成自己无礼了。
当然不管是无礼或是没规矩,达拉瑾只做他想做的事。
但是这一次,最重要的是不要引起长公主不必要的关心。万一受到训斥的话——交易的对方就会知道他是《白羊公》家的人。不仅会破坏彼此之间的交情,而且对方也会慢慢和他划清界限。
虽然没有想到具体的对策,但是把女官打发回去这明显是一招坏棋。除了领命谢恩之外毫无选择。
“这真是帮了大忙了。”
“小女该做什么呢,大人。”
“实际上,我还没吃晚饭呢。”
“是。小女马上去做
。”
——来这出吗。
虽然这是为了赶客而用的托词,但是这么说来,对方并不是客人。饭没有吃,从她的立场来看,是自己做事不周到的失礼行为,所以必须马上去做饭。
虽然很想让她什么都别做马上回去,但是这又未免太简单粗暴了。无法彻底回绝,但是又无法安心接受。自己真是优柔寡断、不中用呢。但是他的嘴却在他无法下定决心之时擅自开口。
“……但是,你看,你突然过来,我这边没有地方给你住。啊,不对,你到底打算来几天呀。”
“回大人的话。小女不知,具体都是夫人安排的。无法对此做出任何保证。”
发现自己比预想的更为动摇,达拉瑾赶紧又清了清嗓子。
如果是长公主姑且不论,但是眼前的不过是个女官。虽然她是长公主派过来的人,但是终究不过一介女官。究竟有何值得惊慌失措的呢。
“好吧。今天你就请回吧。没有给你住的地方。”
达拉瑾住的房子其实很大。对于独自居住的他来说是十分不协调的。这一点哪怕不进屋都可以看得出来。
所以女官给出了一个建议。
“只要收拾收拾就可以了。小女会自行打扫的,大人。”
当然,这样也是可以——达拉瑾咽下了苦涩的思绪。收拾屋子不是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这是下人的工作。
这样也好,他迅速转变思维。
对方不能违抗他的命令。这是最重要的。
“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许随便乱碰屋里的任何东西。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小女明白。大人。今天先让小女为您做饭吧。”
“你真烦。你今天回去就好。”
“……是。小女明日再来。”
“下午迟点过来。”
“小女明白。”
“劳烦了。”
达拉瑾当着女官的面甩上了门。
——这样就好。
在他打算打开手上的布包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人声。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
这个声音,像小孩子一般因为害怕而显得颤抖。
“我在楼下。你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上来。”
“哥哥,我好怕……这里好黑呀。”
“因为已经晚上了啊。”
虽然他嘴上说着马上上楼这么好听,但是达拉瑾的身体并不能尽快爬上阶梯。自从那次坠马事件之后,他的身体状况虽然可以普通的行走,但是不仅不能奔跑,上下楼对他来说也是一不注意就会全身剧痛的苦差事。
虽然对这间宅子是平房感到庆幸,但是很遗憾的是,这条街上并不全都是平房。因为频繁的洪水泛滥而诞生的当地建筑风格,对达拉瑾来说就是噩梦。
不管去哪都要遇上这种建筑风格,都会产生上下楼的必要。一旦要查找东西的时候,被轻飘飘一句“您要的东西在楼上呢”回过来的这种遭遇,是这条街最大的缺点。
“哥哥……”
“我马上就来。安拉,没事的。”
他千辛万苦地爬上了楼梯。幸运地这次他没有被剧痛袭击。但是不久之后他还得下去——因为晚饭还没有吃。以及,比起上去,下楼梯对他的身体负担更重。
但是想再多也没办法。他推开了小房间的门。
“我进来了,安拉。”
在小小的房间里小小的床上,安拉一直都蹲坐在上面。
他知道,她的内心一直潜藏着巨大的恐惧和悔恨。而这些恐惧和悔恨则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她的内心。
曾经明亮的眼眸,如今早已变为灰暗。
“啊啊,哥哥……我又做梦了。”
——药物已经失效了吗。
为了安拉,他四处寻访安眠无梦的药物。亦或是能让人安神的药物。
她的心早已中毒。这些药不是没有效果。不过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没有药物,她甚至根本无法入眠。
“梦就是梦。没有必要在意的。”
她抓住他伸出的手。死死地,像溺水的人见到救援一般。他从她的手指上发觉到,她在发抖。
曾经纤长柔软的手指如今早已形销骨立。
“……如果那不是梦该有多好……那个孩子……那些孩子,都在我的身边……”
他想对她说,别去想了。
但是他明白,这么做只会影响她的情绪。因此,他回握住那只消瘦的手。
“我在这里呢,安拉。”
“哥哥……”
“我在这里。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她低声说。
“谢谢你,哥哥。”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的,你安心地睡吧。”
他正如他所说的,直到她熟睡为止,都一直留在那里。虽然因为握着手还保持一个奇怪的身体姿势,让他的腰一直很痛,但是一直在意这些是没法活下去的。
从脱力的手中把自己的手抽出之后,他看着安拉。
瘦削的脸庞边的头发早已失去了亮泽,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一些。但是同时,安拉的内心仍然还是当初的那个少女。
在他坠马之后,安拉的态度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虽然也有受到周围对不成器之人的区别对待,自尊心不受伤的时候,但是唯有和安拉在一起的时光才是快乐的。
老实说,他在糊弄安拉。
不够聪明,也没什么教养。他们不仅没有深入谈过,连一般的对话都很少。因为作为前提所需要的知识的深度和广度,他们有着极大的鸿沟。
但是她唯有一颗善良的心。他在心中,有时也会当面这么称呼她——圣洁的愚者。
当然她本人不明所以,唯有报以微笑。
世上不少人会对毫无恶意的话语表示出厌恶,但是她却没有这个毛病。她希望看到他人幸福。她可以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真心感到高兴。她不擅长批评别人,对赞扬倒是很拿手。
只要她在身边,就会觉得自己能被救赎。
不管是作为一个不合格的贵族而存在,还是选择成为一名尚书官的道路。不管做了什么。只要她在。
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达拉瑾自己也没意识到,他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救赎。纯洁无暇的安拉——只要她不知道达拉瑾一直被周围鄙视排挤,那么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和一个没有未来的贵族青年待在一起是浪费时间。
她是圣洁的愚者。
所以现在,如果能够安抚安拉的话,那就是他至高无上的使命。
达拉瑾自己没有安拉那么善良。他也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到那种纯真的善意。
——我是,差劲的男人。
他因为身为安拉的保护者而愉悦。因为她如此不幸,被周围一切所抛弃,能依靠的只有达拉瑾的这个现状而愉悦。
差劲的快乐。但是如果去除这个快乐的话,就得抛弃安拉——窝藏是差劲,抛弃也是差劲。不管他做出什么举动,达拉瑾都逃不过差劲这一评价。
拨开安拉脸颊旁的长发,他想起了从前。
——我长大后要成为哥哥的新娘子。
可爱的安拉,愚蠢的安拉。她本人大概都不记得自己曾经用那么憧憬的口气说着这句话吧。她应该就没怎么多想过。
因为你是她身边最亲近的异性。有人这么对他说。要成为新娘子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就是这么无趣的理由吧。
达拉瑾根本就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他们彼此的父母,都没有打算让他们结婚。就算没有那次坠马事故。
即使如此,安拉出嫁的时候,自己还是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
就算安拉入宫为妃,她也没有和达拉瑾断绝来往。本来她就身处一个与外男不能过于亲密的立场上,可是她连这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达拉瑾也是一经召唤就马上前往,不惜余力地帮助她。
准备很费劲的资料啥的,不明白宫里的规矩啥的,用到他的知识和手段的地方还真不少。在此期间,他帮助安拉度过一个个难关。只要是安拉的愿望,他就为她实现。
——这一点,也是不对的。
因为他并不善良,所以他无法为安拉顺利诞下皇子而感到高兴,也无法成为皇子们的助力。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让安拉成为出色的皇妃而去劝谏她,也没有主动和她保持距离。
如果爱安拉的话,那也应该爱着她的孩子们。应该为了帝国的均衡和和平着想,引导教育孩子们拥有相应的广阔视野。
因为自己连这种包容心都没有,所以自己果然并不爱着安拉,这一切不过是自己愚蠢的执着罢了。
将曾经是皇帝之妻,曾经是帝国之母的女人。将因谋反而死的皇子的生母置于自己羽翼之下保护的,优越感。
——真的很无趣。
但是,他早已下定决心,为了这个无趣的事赌上自己的性命。
——将无趣的事情认真地完成,会很有趣吧。
不管怎样,先填饱肚子。达拉瑾接受了下楼
梯这一试炼,离开了房间。
5
在身体被长公主控制的时候,史莉娅是没有自我想法的。即是说,她完全失去了意识。
之前有人告诉她,这个感觉就类似睡着了一样。实际上确实如此。就算知道即将会陷入睡眠,但是她无法自己控制陷入睡眠的时机,毕竟掌握这个时机的人并不是她。
回复意识的时候就跟睡醒差不多,但是身体却十分疲劳,也觉得心情十分沉重,所以还是和睡醒有很大不同的。
说到醒来时感到的心情,回复意识的史莉娅感觉到的,实际上应该是长公主附身时的心情,或者说是气息。这就是龙种的气息,就是曾经被附身的证据。
龙种不会留给传达官具体的信息——所以在极度机密的情况都是使用“临”的形式。龙种通过传达官的身体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做了什么,传达官本人都是不知情的。
他们留下来的,就是心情。没有实体,连怎么产生的都不知道。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某种事情。龙种对于某种事情的反应,以心情的形式留了下来。
史莉娅总是被这种残留感情所击倒。被这种激烈感情的漩涡所吞噬。
——夫人她很厉害。
只有身为传达官才知道,长公主的情绪居然可以起伏的这么厉害。
当然长公主总是表现出明艳的神态,并可以带动周围的气氛。但是这其实是伪装的东西,从头至尾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在她身上根本感觉不到和情绪起伏有关的任何表现。
直到现在史莉娅才明白,长公主实际上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当然长公主她本人也明白,史莉娅已经察觉此事。
龙种和传达官之间的联系,真是不可思议啊。自己居然能和完全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长公主,有能够完全重合的瞬间。这唤醒了史莉娅内心沉睡已久的东西。
这天长公主留给史莉娅的,是悲伤的情绪。一股不知朝向何处,也不知是给何人的寂寥,以及怀念。
长公主产生这种心情的原因,史莉娅当然不知道。但是残留下来的这股突兀的悲伤,开始在史莉娅的内心寻求着存在根源。这一点和之前有人告诉她的一致。
被不是自己的情绪带着走,传达官容易走向混乱。从临的状态恢复意识的传达官,通常会让自己处于意识不清的状态,就是为了处理这种矛盾。
这种残留情绪容易让传达官想起那些不愿回忆起的过去,甚至会虚构出一段记忆。
而这次史莉娅则想起了幼年生活。如果长公主告诉她的事情是真的,那么这很有可能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东西。
但是不管是哪种都无所谓了——不管这段记忆是真是假,只要自己的内心能够安宁下来就好了。
在史莉娅的眼中浮现了她曾经跟随过的姐姐的身影。
姐姐靠在窗边,身抱乐器,手握琴弓。虽然她拿着乐器,但是记忆里姐姐总是和寂静为伴。她周身似乎笼罩着遥远星空的静谧,空洞的眼光总是看向娼馆之外。
周边的声响把史莉娅拉回了现实。
四肢仿佛被钉住一般无法动弹,脑袋也晕晕乎乎的。
“回府吧。”
长公主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在回答“因为之前大人曾提出侍女的人手不够,很不方便”之后,她就失去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长公主进入了“临”之后应该就一直潜伏着。她为了伪装,也扮演了侍女的言行举止吗……
——夫人模仿侍女的言行举止这种事。
有些难以想象呢。
长公主命令她回府,说明不能留在达拉瑾那里。之前也曾预想过可能会住在达拉瑾那里,所以提前收拾了行李。老实说,能够回府,她真心感到开心。
——好多灰尘啊。
明天就要打扫那里了吧。还是说,侍奉达拉瑾就到此为止了吗。
“认得路吗?没事吧?”
自己挺直了腰板,但是长公主那边似乎看不到。
“是的,夫人。”
自己默声回答。长公主好像露出了苦笑的气息。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叫我呀。你明白了吗?”
“是,夫人。”
接到史莉娅的回复,长公主的气息就消失了。即使不是临的状态,持续心灵对话也会增加史莉娅的负担。
史莉娅明白,这一切是建立在不发生意外的前提之上。即使如此,她还是免不了害怕。
——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在路上一直站着不动,别人会觉得很可疑吧。史莉娅挺直胸膛,压下身心的疲劳,迈出了第一步。
她现在走在小胡同之间,记得再往前就是主干道了。
——我知道那里。没事的。
曾经有过恢复意识后,发现身处未知的地点的经历。比起那一次,现在虽然有些呼吸困难,但是没有问题。
——但是这次的感觉过于强烈了……
仍然留存在史莉娅内心的悲伤,仅仅些许就令史莉娅的身体变得沉重,沉入更深的的漩涡之中。
——为什么?
好难受。像是寻求着自己永远也无法得到的东西。就像是想要抓住星辰般明亮又哀伤的绝望。
呼吸过于困难,史莉娅压了压胸口。
——因为,夫人是如此地……为什么?
那么美丽,那么强大。明明拥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地位,得到了世间一切。长公主也有得不到的东西吗。或者是曾经拥有过但却失去之物吗。
——应该有吧。
只要生而为人,都将拥有之物。
她大口大口的喘气。
在迄今为止感受的长公主的感情中,这次是压倒性的强烈。让人不由得被拉进去……不对,是被其支配了。
虽然难受,但是不希望它消失。想将这份感情一直留在自己心里——若不这样,自己似乎会永远失去它。
连长公主都没法出手的,某样东西。
史莉娅因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执着而疑惑,同时朝前迈出了脚步。好像自己又在无意中停下来了。明明才刚刚开始走的。
——再也无法出手的,怀念之物?
她脑海里浮现了“回忆”这个词。
长公主想起了过去吧。这样就说得通了。谁都有过去,而过去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的。无论它们是多么美好。
加上心中满溢而出的惜别之情,才有了如今的长公主。这么一想,就算她拥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也是不奇怪的。
——我也有吗。
让内心如此痛苦的美好过去……我有这样的回忆吗?
——之前都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
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到幼年时代。
史莉娅是在花街柳巷长大的。
最早的记忆,就是一群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们的身影。那估计是新年的问安吧。远远望去那真是一片莺歌燕舞。为了彼此较劲而打扮——不对,那就是彼此竞争。
——能被良人选上,那就是一辈子的幸福了。
这是老鸨说的话吧。在那里的女人,都是一副这样的口吻。
但是,只有史莉娅服侍的姐姐不一样。
虽说称呼她为姐姐,但是她们毫无血缘关系。自从被卖到这里,女孩们便被分配给各个女子们做侍女学徒。自从老鸨对她说“这是你的姐姐”之后,她们之间便有了一道难以覆灭的纽带。
史莉娅服侍的姐姐露出一副控制的很好的暧昧笑容。她并不是很美。而且沉默寡言,也不妩媚可爱。她是那种每当呼唤她的时候,只用眼神回应你的人。
她想起来了。姐姐拿着的那个乐器,名字叫做鸣弓。它只有单弦,厉害的演奏者可以让其发出不逊人声的舒缓歌声,而门外汉只能弹出粗劣的杂音。
姐姐不是什么有经验的演奏者,她弹不出绚丽多彩的琴声。她也从不练习。
——其实她是被迫弹出声音的吧。
这也是为了留住男人的目光,想要被人挑中的必要吧。
如今已不再是孩童的史莉娅才得以明白。闷声不响,不想引人注目的那位女性,其实是不想被人选中吧。
阴郁地怀抱乐器的外表是她的依靠。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就逆反地只抱着乐器不动了。
现在回想起姐姐的事情,发现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大年纪。或许现在史莉娅的年龄已经追上她也说不定。或者,已经超越了她。
不知不觉,史莉娅又停了下来。
——为什么自己忘记了呢。
姐姐从不故意给史莉娅吃苦头,连说话也是最低限度的。
当年自己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仅仅是看到分配到喜怒无常的女性那里的女孩因为各种事情疲于奔命,被故意为难而哭泣的女孩的身姿,她也只是因为自己不用遭受那些对待而暗自庆幸。
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
姐姐她那并不是温柔。那是漠不关心。姐姐早已封闭了内心,对任何人都不敞开
心扉。
在被无尽的孤寂、难熬的不安情绪折磨的想要大叫的史莉娅,也只能抱着自己的肩膀独自忍耐。从未想过向他人倾诉内心的思绪。
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关注她的。
如果以那种状态一直待在娼馆的话,迟早她也会重蹈姐姐的覆辙吧。从未想过反抗命运,只能慢慢地走向堕落的人生。
史莉娅眨了眨眼。悲伤如血,从明明应该已经结痂的旧伤痕开始溢出。胸口好痛。
——直到今日。
基本什么都记不得了。根本不愿意想起来。
因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和过去没有关系的世界。
——但是可能自己的处境根本没有改变。
自己不也是一直等待能被选中的那一天吗。
这个想象令史莉娅更加头晕目眩。连呼吸都透露出苦涩的味道。
——不可以。不能被这种事情夺去心智。不行。
她用力地按着胸口,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她产生了一些疑惑。
——好奇怪。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的事情呢?
虽然自己毫无疑问受到了长公主遗留下来的乡愁的刺激,但是史莉娅要回去的,并不是那个娼馆。而是尚书卿的身边,或者也应该是王都被宓夏夫人收留时候的那个……
那里肯定有着勾起史莉娅过去回忆的某样事情。
长公主也是被那个事情勾起了那种情绪,在那个尚书官的家里。
——到底是什么呢。
虽说是和史莉娅过去有所联结的某物,可是她看不出那个男人有任何模仿花街柳巷的行径。
——比如给妓女赎身,然后关起来?
那么需要住处和金钱这一点就说得通了。
老实说,达拉瑾的长相不是那种会受女性欢迎的类型。虽然他口才不错,但是在追求女性方面并没多大效果。看不出他是个能受女性欢迎的人。
如果他家世显赫或家财万贯另当别论,倘若他有钱的话,就没有必要来找长公主亲自要求财物,家世的话……
——他确实是《白羊公》家的人。
在《黑狼公》府,长公主就当面指出他的来历。达拉瑾在自己的来历被看穿之后,感觉他还有些畏惧。
史莉娅也听说过《白羊公》家的赫赫威名。向帝国竖起叛旗的第七皇子的生母就是来自《白羊公》家族。一时间风光无限的家族如今变成了乱臣贼子。娶妻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在这种关头,就是不同的意思了。
婚姻是维系家族并将其延续下去的宣言。事实上,他已经没法公开结婚了。他的家族姓氏早已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不祥之物。
这么一来,他把女人关在家里是很有可能的。
史莉娅在思考的时候,终于想起来刺激她过去记忆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那个气味。
现在她才注意到,那个家里笼罩着一股独特的气味。那种蔓延在娼馆中的气味,连接她在花街柳巷的记忆的那个味道。
——所以我才想起来那时候的事啊。
是在焚香吧,史莉娅之明白这一点。因为那种香气混着烟雾飘荡在空气里。
妓女们的侍女学徒类似打杂人员,也有不得不焚香的时候。但是史莉娅从未点过那种味道的香料。因此这肯定不是平时会用的,能给小丫头用的价格相当昂贵的东西。
——但是,我从未在夫人那里闻到这种味道……
是因为这个是上等货但并不是最高级的香料呢,还是单纯是长公主不喜欢呢。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
长公主很忠实于自己的喜好。即使她知道当下流行趋势,但是她还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行事。
——夫人她是选择的那一方。
和“被选上就是幸福”这种想法无法相容的,另一种存在。
对史莉娅来说,长公主虽然有点可怕,但是毫无疑问的是她憧憬的对象。
胆大细心,对任何事情都毫不容情,当你觉得她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又很认真,捉摸不透——但是是一个拥有坚定内心的女性。
长公主的行事很忠实于她的价值观。她不会随波逐流地做事,她的行为都是忠实于她内心的基准。
史莉娅产生了疑问。
——我又是如何呢……
自己不是长公主那样的人。也学不会她的作风。
成为选择的那一方,就必须拥有相应的实力。长公主的底气在于,不论何时都能被选上的自信。正因为自己肯定被选上,所以就可以成为选择的那方了吗?
史莉娅对自己没有自信。
——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只是等待自己被选中。
史莉娅感到漠然的不安。
头越来越晕,眼前的景色开始扭曲。身体越来越冷,眼前的世界失去了所有色彩。因为天色变晚而逐渐变暗的小巷子像是连续涂着薄墨一般地变黑。世界开始倒转,一切都开始坠落……史莉娅无力地歪倒了。缓慢地,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开始倒下。
——不要想这些蠢事了,赶紧回府吧。
不能让长公主担心。
四周如此黑暗不仅仅是因为史莉娅错觉。现在早已过了日落时分。
不愧是《黑狼公》脚下的土地,治安环境这么好。但是一个年轻独行女性在这么黑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危险。再怎么样,世上还是有着行为不端的人的。
一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一边往前走,她感觉身体状况有好转一些。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与其说是那份悲伤的影响,还不如说是刚才想起的那份不安的心情而导致的结果。
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史莉娅想。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了。为了保护自己重要的东西,为了不给主人和夫人添麻烦,自己也该做点什么了。
现在的史莉娅已经不是之前那个无力的花街女孩了。而是担任非正式的长公主传达官的一个成年女性。
走到主干道,看到比预想更大的人流,史莉娅松了一口气。到处都是踏上回家之路的人群,而自己也打算回去。
——我应该回去的地方,就是主人的身旁。
如果没有长公主的召唤,她是不会理会的。而且本来负责照顾尚书卿的起居的人就是史莉娅。当然把一切都交给杰沙鲁特是万事大吉,但是让尚书卿一直吃杰沙鲁特那可怕的药膳会降低他的求生欲望,所以都是由史莉娅来负责准备他的膳食。
换言之,交给史莉娅的工作就是,为了唤回尚书卿的求生意志而替他准备食物。但是至今都没有看到效果。
连杰沙鲁特准备的食物,尚书卿都是一脸平静地吃下去。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现在的尚书卿跟姐姐那时候好像……
虽然不愿意去想,从记忆里复苏的年轻妓女的身姿,和意识不清地从床上起身的尚书卿的身影重合了。
这也是她想起那段日子的原因之一吧。
不能去想,不能被旧日回忆迷惑,史莉娅甩了甩脑袋。这时她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她不由自主地重新看向他,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
对方没有发现史莉娅,通过十字路口远去了。
——但是,没有错。
那个人是之前把史莉娅卖到第三皇子府邸的男人。
露出下流的笑容袭击史莉娅的男人。
瞬间史莉娅回到了过去。第三皇子府邸的,独特的氛围——那种压抑的空气膨胀地像要爆炸一般的感觉。爆炸后,里面潜藏的混沌就会化为欲望来袭击他人吧。
——这种胸口平平的小家伙……
在黑暗中等着她的男人,汗的臭味。
——要不要我来给你揉揉?
她怀抱双肩的手被用力分开。男人单手将她抵抗的双手钳住,另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那种在皮肤上游弋的手的恶心触感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
那个炎热的夜晚就像噩梦一般缠上了她。那真实的可以和当下场景替换的,强烈的过往。
和朦朦胧胧中想起的娼馆记忆完全不同。
——不要……
恶心的笑容和恶心的声音。估计连他本人都不知道到底是亲切还是威胁吧。那带着情欲的气息、衣服被扯开的感觉。摸索她身体的手。
这一切都向她袭来,让她更站不稳了。
——救命!
史莉娅跌进不愿回想的记忆之中。手脚逐渐冰凉。身体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这样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话,被做了什么都没有感觉了,也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没有任何关系。
握住自己已经毫无感觉的双手,史莉娅紧紧地缩成一团,拒绝着一切。
好想消失。不想存在于世上。
什么都不想感受。
她觉得自己坠入了无尽黑暗之中。
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感觉不到。
——什么
都没有的世界。
什么都,什么都,什么都。
……究竟这样过了多久呢。
把史莉娅拉回现实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向她报上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亚尔德老师不肖的弟子。”
这句话开始落进她的心扉。
她回溯记忆,记起一些之前的片段。“是我呀……记得吗?亚尔德老师不肖的弟子呀。”
史莉娅想要眨眼,但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全身僵硬。
出现在她视线中的,是一只伸出的手。这把史莉娅吓了一跳。她本能地想要后退,但是她的理性阻止了她。
——不对。
这是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不是那个男人的手。
“史莉娅?”
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骑士。他半跪的姿势就像一副画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好像会发光。这样的人看着自己,和自己说话,简直就像是哪里搞错了一般的没有真实感。
“奉公主之命,前来迎接。”
虽然听到了他的话语,但是却摸不着头脑。
自己不明白眼前的骑士是谁。因为如此,所以无法伸手。
“是夫人呀,知道吗?”
——夫人……
她想起了长公主的笑脸,然后,终于一切都连上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骑士是统帅皇女骑士团的大贵族。和长公主的关系也十分亲近。
——夫人为了我,找来了骑士大人。
史莉娅的惨叫传到了长公主的心里。然后长公主找来骑士大人,让他去找史莉娅。
史莉娅松了一口气。明明应该已经放松下来了,但是身体却无法移动。还是十分僵硬。
骑士一直在等拼命想要回复的史莉娅。
——真像在做梦。
现在她终于对“花之骑士”这个外号感到了切实的实感。这个骑士就像植物一样。虽然会随风飘动,但是却绝不让出自己的所在之处。朝着光明,一直生长下去。
骑士笑了,就像怒放的花朵。
“……好。”
她总算发出了声音,并且放松了下来。
已经没事了。这地方不能久留。幸好自己躲在小巷子里,幸好自己停在这里时间不长。
为了不再遇见那个男人。
“对不起。”
她挣扎地想站起来,但是却没有力气。
骑士站了起来,弯下腰。
“把手给我。”
看着再次伸出的手,史莉娅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碰上了墙壁,实际上她也是靠在墙上而已。
“太……”
“太?”
“太浪费了。”
看着结结巴巴的史莉娅,骑士笑着回答。
“你的价值就是贵族的价值啊。你是和身为龙种的公主心灵相通之人。你没意识到,你的地位其实比我还要高吗?”
“那个……”
“当然,这是保密的。来,伸出手来。浪费太多时间的话,我会被公主责罚的。”
骑士拉起史莉娅怯生生伸出的手,顺势把她拉了起来。
“失礼了。”
史莉娅来不及发出尖叫。一个不注意,她被抱了起来。
“你脚上使不上力,你的手还行吗?”
“是,是的。”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的脑袋还是不能不跟上。自己被花之骑士抱起来了?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理由很简单,史莉娅已经站不起来了。
要振作起来,史莉娅鼓励自己。想快点被放下来。因为自己太过动摇了,以至于脑袋一片空白。
刚才支配史莉娅的恐惧和嫌恶,至今还残留在她心中。虽然知道和刚刚那个男人是不一样的,但是她还是惧怕骑士的碰触。如果不是刚才她意识昏昏沉沉,在被抱起来的那一刻她会发狂地挣扎吧。
像是不知道史莉娅内心的混乱一般,骑士平稳地走着。在他不远处有一匹马。马的周围围着一些对马匹有兴趣的人。
不是这样的,史莉娅很想辩解。但是不知道该对谁辩解什么。从场面来看,应该是向马解释。解释的对象不管是谁都可以。她只想辩解。
自己并不想被人抱着走路,这个骑士并不特殊,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马竖立的耳朵动了动,大幅度地甩起了尾巴。感觉像是被安慰了一样。
“你有骑过马吗?”
“诶?啊,没有。”
骑士把马鞍的头部比给史莉娅看。
“抓住这里。另一只手也抓着。可以吧。”
“那个——”
打算抗议的声音顿时化为了悲鸣。史莉娅被推上了马鞍。
“没,没……没办法的!”
骑士瞬间翻身上马。一瞬间史莉娅就意识到自己侧坐在马上,被骑士双臂护在中间。
“并不是没有办法呢。”
“那个……是的,但是,那个……殿下。”
“殿下吗?被这么称呼也不坏呢。”
“……不可以称呼您为殿下吗?”
“没关系的。只是觉得这个称呼不坏,并不是不可以呢。……那么,我们回去吧。虽然有点挤,但是距离不太远,还请忍耐一下。”
“啊,是的,那……那个,我还是自己下来走——”
“要是被公主知道我让你走路回来,我会被骂的很惨的吧?虽然被公主责骂也很有意思,但是可以的话,我还是更喜欢被她夸奖呢。”
“那个,但是。”
忽然她觉得身后那个声音靠近了。
“好了,你就好好坐在马上吧。不配合的话也会引起更多的视线。我们不能太引人注目的。”
史莉娅反射性地去看向他。骑士的脸孔出现在她很近的地方。史莉娅慌张地低下头,满脸通红。
——不是这样。
在男性的怀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害羞的场合。
——好可怕。
已经意识到这点的她,是无法抛弃这种想法的。恐惧的力量已经控制住史莉娅的身躯。
因为太过于害怕,让她无法挣扎。仅仅只能僵硬地坐在马上,什么都不想。
——明明骑士是来救自己的,可是自己却有这种想法。
自己是多么不知感恩的人啊。但是没办法,实在太害怕了。
“在马上看到的风景如何?”
不意间,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像不仅仅是通过耳边传来的,他们彼此接触的地方似乎也在共鸣着。她因为恐惧而缩起了身体,但是她无处可逃。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和走路看到的风景很不一样吧。不仅是高度、还是速度。”
——风景什么的。
她根本没有注意这个的余裕。但是又不能不回答。对方是高等级的贵族,又是骑士,对其问话置之不理是不被允许的。
史莉娅抬起头,看向周围。
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四周缓缓流淌的街景的确和步行的时候给人的印象不一样。马蹄的声音和这有节奏的晃动也是她从未感受的。
“是的……感觉自己可以看得更远了。”
——像旁观者一样。
虽然自己的表达能力不好,但是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远。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从世界这个水泊中浮起并探出了头。
骑士的声音又从上方传来。
“啊啊,对吧。骑上马,就会觉得和周围保持一定距离。感觉自己虽然身处这个世界,但是却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的……就是旁观一切,这样的感觉吧。”
他就像在读取史莉娅内心一般。但是她并没有任何不舒服,反而……觉得放松了。
这大概类似于,他理解了她的内心的安心感吧。
“这样就可以不受阻碍,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地方。不管怎样的敌人都无法威胁到你。但是很遗憾,本次的骑马前行的终点已经被决定好了。”
“不管怎样的敌人……”
骑士没有听漏这句自言自语,用温柔又认真的口气回答了她。
“请放心。不管有怎样的敌人我都会将其打退的。毕竟让你平安回府,是我和公主的约定。”
“……是。”
骑士继续说。
“有人在追踪你吗?”
——并不是有人追踪……
那个人根本没注意到史莉娅。
虽说如此,直接回答没有也觉得不对劲。
史莉娅的确被追踪着。但是追踪她的,是她的过去,是她无法被埋葬的记忆。这些大概是不能被骑士的剑所斩断的东西吧。
她并不想将这种想法告诉对方,但是也不能对骑士的问话视而不见。而且对方也不是那种好糊弄的人。
“只是看到了……讨厌的人。仅仅如此。因为这点小事就让夫人和殿下挂心真是抱歉。”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人吗?”
“好的。那个……我曾经是三皇子府邸买来的奴隶。”
骑士轻快地笑了。
“戏剧里有这段呢
。”
史莉娅觉得自己的脸热了起来。是呢,戏剧里是有这段。
戏剧里对亚尔德在幽禁期间的行为的表述十分暧昧。但是,这个骑士应该知道真实情况。
“啊啊……那个,真是非常抱歉。那是代官大人的夫人,为了让剧情变得更加跌宕起伏……”
“那个人就是戏剧里,袭击你的那个男人吧?”
史莉娅低下头。
“是的……”
戏剧的主线——史莉娅被娼馆的男人袭击,亚尔德不顾自己发着高烧身体不适也要来救她这一点,是符合事实的。代官的夫人对其进行了一些加工润色。所以有“那个男人拿出了刀子,但是被亚尔德用手杖打落了”这样的场面。这个凡是看了戏剧的人都很难忘记的吧。
可实际上,男人一看到亚尔德出现就逃走了。
大概是把他当成高贵的人物了吧。那个时候亚尔德还不是贵族,但是史莉娅并不知道这一点。能住在龙种的府上,那肯定是上流社会的人——侍从除外。
只要想想就觉得心慌。
如果这只是一出戏的话,史莉娅还可以觉得很有意思。虽然是编造的故事但还是很喜欢,尤其是亚尔德来救她的那段。
但是,现在不一样。她回想起,亚尔德来救她之前,她遭到了袭击这一恐怖事实。明明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当时也没太在意这事。明明之前她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仅仅就因为她看到了很像是那个男人的人影。
仅仅因为这样,为什么自己吓得无法动弹了呢。自己真是没用啊。
“这样啊,那真是不容易。”
骑士的声音,意外地温柔。史莉娅很想回答,真是劳您费心。但是她发现自己一开口就可能会哭出来,所以她紧紧地闭着嘴巴。
“可能要去确认有没有看错人。对方有看到你吗?”
“没有……”
她说不下去了。
“请放心。哪怕那个男人像戏里演的那样擅长使刀,我这方面还是比较强的。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史莉娅抬头看向骑士。虽然对方一副认真的样子,视线和史莉娅对上的时候,还是笑了一下。
——啊啊,这个人是……
和长公主特别亲近的存在。也是很厉害的人。他能被那个长公主选上,肯定有厉害的地方。
现在她大概明白他被选上的原因在哪了。
虽然无法用语言形容,但是她明白。这肯定不是因为他有着俊美的笑容。当然这肯定也是原因之一,但是这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总觉得,很厉害。
虽然明白,但是无法用语言表达。
“……非常感谢。”
听到她这句感谢,骑士用认真的表情提出了建议。“可以也把我写进剧本里吗?你帮我去拜托代官的夫人吧。让我在故事里露个脸吧。”
虽然她觉得骑士自己去拜托的话,会比她去更有效果的。但是在此之前,有个更重要的问题。
“这样的话……那个,演员。”
“演员?”
“演员会很辛苦的吧。”
“啊啊,但是演员也有培训过怎么在舞台上表现战场的画面吧。”
“不是,殿下,是那个……找到比殿下还要亮眼的演员的意思……对不起。”
在一阵沉默之后,骑士大笑了起来。
——这位大人的笑声,并不让人讨厌。让人……心情舒畅。
毫无阴霾,明亮而又显眼。只要注意的话,就能接受他是本就应该站在长公主身边的人物。
“为什么要道歉呢。被你夸奖是我的光荣啊。刚刚那番话,也请告诉公主吧。”
“是夫人吗?”
“是呀。你可以说一些比如,‘被这么英俊的骑士倾慕着,真羡慕夫人呀’这种类型的话。”
“殿下真的很喜欢夫人呀。”
她发现自己径直说出了自心中所想后就呆住了。这个骑士再怎么平易近人,也不是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能够直接评论的对象。
史莉娅闭上了嘴。
“是我多嘴了……真是抱歉,请忘了刚才的话吧。”
“不,没事。刚刚那句感想,也请告诉公主吧。”
虽然是很轻快的口气,但是话语里似乎隐含着沉重的感情。
史莉娅点头答应。自己的事情已经无所谓了。害怕那种不知道多久才会遇到的男人,真是没有意义。
自己已经获救。已经安全了,有人在保护自己。
——为了保护自己的那些人们,努力吧。
“好的,殿下。”
虽然声音不大,史莉娅还是清晰地做出回答。这也是待人接物的一种礼仪呢。
这时,骑士改变了话题。
“亚尔德老师的情况怎么样?之前都是你在照顾他的吧。”
“是的,殿下。在夫人召唤之前,都是我在照顾的。”
“毫无起色吗?”
“是的,殿下。”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话题,但是基本上遇到她的人都会问一句这个问题,她已经习惯了。
“这样。但是,你现在在这里的意思是,老师得吃杰沙鲁特的药膳了……”
“是的。虽然他本人好像并不在意。”
“这样吗。那真的是已经病得很重了。”
“是的……不对,那个。”
“没事的。杰沙鲁特做的食物味道比较可怕这点我还是知道的。实际上,我在老师身边的时候也吃过的。”
“啊……那个,没事吧。”
虽然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不能不去确认此事。骑士苦笑着回答说。
“觉得吃了那些东西还觉得‘没事’的,也只有杰沙鲁特本人了吧。”
“真是辛苦啊。”
骑士似乎从史莉娅的口气中感受到了什么,略有惊讶地问。
“你也吃过那种东西吗?”
“是的,殿下。因为我是负责试吃的。为了让饭菜能合主人的胃口,想帮忙调调味什么的。”
“杰沙鲁特做的东西,已经超越了难吃与否这一阶段。那个味道真的太强烈了。根本没有方法可以压住那个强烈的味道吧。”
“是的,殿下……如您所说。”
那个味道人一尝就知道,就是骑士所形容的那种情况。自己想调味的这个希望当场就化作了粉末,根本无法复活。
史莉娅想早点回到亚尔德的隐居之地的原因就是,不能再让他吃那种东西了。
“之前也有听说有人想尝尝那个味道,当时觉得真的是吓了一跳呢。我真心建议对方放弃这个想法……但是反而更加刺激了对方的好奇心呢。”
“啊啊……”
确实听说过这种事情。虽然厨房的人经过杰沙鲁特的许可之后试吃过药膳,都纷纷表示绝对不会碰它第二次了。但是这反而引起了其他侍从们的兴趣,真是头疼啊。
“这就是不接受他人忠告的下场。他们想尝,那就让他们去尝尝吧。你不这么觉得吗?”
或许吧,史莉娅抬起头说。骑士笑出了声。
“你不这么想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不是搞得只有我一个人像是坏人一样呢。”
6
把史莉娅送回长公主那边之后,陆伊就马上离开了。
他确实看到史莉娅被追踪的样子,而且他也有必须思考的事情。
——在《黑狼公》领地里,有出入三皇子府邸的人。
从王都过来避难的人,其实不算少见。因为当下时局动荡。
其中,《黑狼公》是最多人过来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因为尚书卿的知名度很高。领地治安很好,也不放松对流民的保护措施,只要盘缠足够,很多人都想过来。
流民保护措施本来是为了沙漠遗民而制定的,也让不少人得以安居乐业,这个措施也同时可以适用于王都而来的难民。这个意想不到的应用,真是派上了大用场。
——人啊,总是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啊。
突然,他好像听到亚尔德的声音。
大概是学舍时代的记忆吧,真像他会说的话呢。
检讨过去的经验和教训,也可以作为未来对应的借鉴。陆伊立马打消了‘亚尔德只要知晓就满足’的想象。
——大概不会满足的吧。
想改革成更好的制度,他每天都在为那些详细的对策而烦恼吧。世人都说亚尔德无欲无求,在某种意义上可是完全没猜对。尚书卿这个人,还不如说是十分贪心的呢。
各种问题都爆发出来了。其中最重要的,是食物问题。《黑狼公》领地里,荒芜的土地很多。不仅自给很难,哪怕对外进口,也因为时局动荡而变得交易不稳。不仅收不到订单的配送,也联系不上卖家,而且领民扔下土地抛荒逃走……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
目前只能陆续投放储备粮,之后的问题就交给代官去头痛吧,毕竟这就是他的工作。
陆伊是皇女的骑士,并不是《黑狼公》领的骑士。而且,他也不懂政治。
如果是镇压暴动的话,自己还可以帮一把手。但是如果让自己去告诉恢复意识的隐居大人,发生了暴动这种事就敬谢不敏了。那个人肯定会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我的脑袋会飞出去的,这次肯定会飞出去的,被这当头一棒打飞出去了……然后不知道飘到哪个地方了。
代官也一副疲于奔命的样子。
——王都那边必须快点做出一个了断不可。
打着剿灭第七皇子的余党的名头,第一皇子摆出一副不容置疑的态势。哪怕招致了真上皇帝的不快,也毫不动摇,真是厉害啊。但是以眼下形势来看,比起大人物,他更像一个大蠢货。
第一皇子似乎是想趁此机会,削弱真上皇帝的影响力,让自己继任皇位成为既成事实,同时也想同时打压贵族势力。
当然,贵族势力肯定不会乖乖任其宰割。
第一皇子似乎没有意识到,跟随真上皇帝跨越沙漠的大贵族们,虽然大部分年事已高,但是都是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军人。对大贵族们进行各个击破打击拉拢暂且不论,把他们全部推到敌人那边,那肯定是没有赢面的。
如今的第一皇子就摆出一副以所有贵族为敌的态势。
——虽然因为天时地利逆转战争形势的例子有很多。
即使如此,陆伊还是觉得只要一开战,第一皇子肯定会输。
他敌不过那些贵族压在跨越沙漠这一巨大赌注的胆魄和决断,抑或是对当今皇帝的忠诚心和自制心。只有野蛮武力的蠢货们才会经不住挑拨而开启战端吧。
贵族们的想法不是一边趁机扩大自己影响力而最后获胜,就是忠实地贯彻皇帝的命令——肯定是这两种中的一种。
——《金狮子公》肯定是第一种吧。
陆伊的父亲《金狮子公》是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虽然是不想有所牵扯的对象,但是还是得必须确认一下他的具体目的与动向。
直接询问应该是不会得到回答的吧,所以还是需要做些什么来打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一想到要和那个男人玩什么你猜我猜的游戏他就觉得心累。
来到马厩,马夫正在照顾刚刚他骑过来的马。
“我来吧。”
“哪里的话,这是小人的工作。”
年轻的马夫顽固地拒绝了。
刚刚替他挑选马匹的马夫长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出来了。可能是觉得手下和骑士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这个马夫长,之前也没见过呢。
——率先雇用吗?
这也是流民政策的一环吗。从代官的角度来看,虽然他是不会做出录用身边可疑人物的行为的,但是还是应该给他提个醒,对这些人提高警惕。
“这家伙有哪里冲撞了阁下吗?”
马夫长一副典型的帝国人相貌——就是身上贵族血统很浓的容貌。是因为原本是骑士而落魄至此呢,还是因为太喜欢马了而走上了这条道路呢。恐怕这两个原因都有吧。
只要是男性贵族,作为尚武官成为骑士是很常见的道路。如果有那些无法成为骑士的,成为一个马夫,比起尚书官更能让人接受。因为在贵族社会里,马匹比书籍更有价值。
“没有没有。你给我选的马,是一匹好马呢。是能够洞察人心的温柔的马。”
他看到史莉娅之后和她搭话的那个情况,估计可能无法立刻行动就让马儿原地待命了,之后那匹马就耐心老实地等在原地。那时还能感受到马儿对史莉娅抱有一份抚慰的心情。确定女孩已经对马有些习惯之后,就把她带到马的面前,此时他内心还是担忧会不会吓到她,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无事发生,他就想好好表扬下这匹马了。
“听到骑士大人这么夸奖马的话,马也会很高兴的吧。”
“它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能听懂的。那些可以随心所欲驾驶的马,都是可以明白骑手内心的马呢。哪怕没有直接说出来,它也能感受到的吧。真是可喜可贺啊。”
马夫长是个有一定年纪的人。陆伊觉得之前似乎有见过他,这时突然想起来。
“你不会之前就在王都的《黑狼公》宅邸里当马夫吧?”
“是的。”
“原来我没有认错人啊。”
男人一副怀念的表情。
“您记性真好啊,少爷。”
“请别这么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请别这么说。您和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根本没有变。”
这真是不能不让人苦笑的事。
在王都的《黑狼公》宅邸里见到这个男人,正是长公主代替缠绵病榻的丈夫掌管家政大权的时候。那时他访问《黑狼公》宅邸的次数不多,当初记得这个男人的面孔,就是因为他那副贵族形象在厩舍里过于鹤立鸡群了。而且当时也没有进行什么正规的对话。
“没有这回事,但是你的赞赏我这里心领了。谢谢……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马夫长看上去想了一阵,似乎在计算日子。
“大概是在二十天之前吧。真是值得感谢的缘分啊。”
“从王都来的吗?”
上上代过世之后,王都的《黑狼公》宅邸就封闭了,也遣散了仆从。这个男人后面应该又去侍奉其他的贵族了吧。
“是的。我这边求见之后,就收到了夫人的许可。”
虽然表面在微笑,可是陆伊的内心并不平静。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之前侍奉于哪个贵族,但是既然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是一个有相当实力的家伙。
——连这样的男人,都从王都跑过来了……
王都出了什么事吗。
他侍奉的皇女,如今不过是一个失去政治实权的摆设。长公主在明面上也没有任何实权。虽然平日里说了不少大话,实际上毫无任何力量。
这种时候就很有痛感了。作为守护她们的骑士,自己是多么的无力。主人的力量就是骑士的力量。即使自己可以保护她们不受眼前的敌人伤害,但是却无法和那些剑尖够不着的东西战斗。
这就是骑士正确的存在方式,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
陆伊将内心产生的这份焦虑抛在一边,将思绪拉回现实。
是因为见到认识自己的人的安心感吗,马夫长的表情十分明亮。
“我曾经以为这里的宅邸,是不是鸟比马更占据主导地位呢。现在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马也被认真地照顾了呢。”
“啊啊,鸟是鸟,马是马,这样分开来想会比较好呢。”
本来鸟就是北岭的东西。既然《黑狼公》家本身没有在北岭获得多少利益,那么把鸟看的比马还重要,不能算作是明智的做法。
但是,群众看了那个平步青云位极人臣的故事改编的戏剧之后,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塑造了一个骑鸟遨游天际,运筹帷幄侍奉皇女的忠义贵族形象。
“虽然还没完全习惯。但是我会像少爷希望的那样用心认真工作的。”
“我不过只是一个来客而已,不用这么认真。”
“像少爷这样……有眼光的人,能让您这么说,真的给了我前进的动力。”
“真会说话。被这么一夸,我不是也得是了。”
直到长公主遣人召唤时,陆伊一直都很享受与马夫长的对话。他们聊了很多意味深长的比如关于马匹脚步的训练之类的话题。今后,《黑狼公》家族马匹质量会上升吧。
“蒙您召唤,属下前来报道。”
他走进的这间屋子已经没有史莉娅的身影了。复数的灯火让整个室内远离了黑夜,但是长公主的眼睛却看向了外面的幽暗。
“我让那个孩子去休息了。”
“她似乎被过去的记忆困住了。公主贤明。”
“虽然我没有听到其余的事情……但是没办法呀。我已经亲眼目睹了很多,再贪得无厌的话,那就太过分了。”
长公主在窗下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脊背挺得笔直,发丝和衣物整齐不乱,但是她的口气却有股疲惫感。
“公主也累了吧。”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呀。”
“因为把那个原因带回来的,就是属下本人。”
哎呀哎呀,长公主无力地笑着。趁着她愣神的时候,他借此机会问道。
“那个女孩尚且不论,公主您又如何呢。有什么新发现吗?从那个尚书官的住处那里打探的。”
“这个嘛……我明白他没什么生存欲望。倘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在意的是,他的那种一旦稍微对他施加压力,便强硬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我暂且对他进行观察吧。啊啊,请放心,我之后就交给史莉娅了。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应该是没问题的。”
有很在意的地方吗。
他刚想这么问,却被抢先了一步。
“啊,对了。你不觉得,我们这么没精神,是因为都饿着肚子吗?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让人把饭菜都端过来了。”
“原来如此。”
“也有你的份呢。”
“很高兴能与
您一同用餐。”
“很遗憾,离厨房有些远,所以环境不是很好……啊,遗憾指的是这里和厨房的距离呢。热乎乎的东西,当然想趁热吃下去呢。”
“属下明白,公主。”
正好此时门外传来请求入内的声音。十多名男女交替端上来的,是从餐前酒到饭后的香茶一系列的菜肴。
长公主往桌上扫了一眼,微笑着说。
“替我向厨师长问好。让他费心了。”
所有的菜肴都端上来之后,她们鱼贯地离开了。
一眼就能看出,这桌菜完美地吻合了长公主的口味。从最早开始的食物到最后的菜肴,无一不处体现了厨房的精心安排。
餐前酒是当地清淡的果酒,前菜是配上蔬菜的容易下口的烤熟的薄鱼片。
“这道鱼,体现了厨师的手艺呢。”
这附近可食用的鱼,只有名为“利奇”的小鱼。其他的鱼不管怎么处理都有股腥味。很多人都说这是水质的原因,但是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因为只有“利奇”才能吃,所以这道菜的处理就可以体现厨师的手艺了。虽然能否处理掉那股腥味是最大的关键,恩,这个真是好吃。
“烤鱼所用的炭也很重要的。”
“原来如此……我刚刚还在想说,香料肯定没法把味道去到这个份上,原来是用了这一手吗。”
“这么好的厨师,用来侍奉尚书卿太浪费了。”
“公主所言差矣。这么好的厨师反而才正适合尚书卿呢。因为有杰沙鲁特那可怕的药膳,中和一下不正好吗。”
长公主笑了。
“尚书卿是个不挑嘴的人啊……对他来说,东西能吃就行。就算给他这么美味的东西,他也给不出什么评价。真是浪费啊。”
“他也是知道杰沙鲁特的料理很难吃的呀。”
“杰沙鲁特的料理早已到达了不能吃的境界了吧。虽然我没有尝过,无法做出正当的评价罢了。”
“您还是别吃比较好。”
陆伊真心期望着。那个是到死都不该吃的东西。
“这样呢。今天我特别想吃这个呢。”
将肉从烧热的石板上切开,是陆伊的任务。
承载在这块石板上的贴心用意,也很美味。哪怕从厨房端出来的时间久了,也能让人吃上热乎乎的东西。加热的控制在用餐的那方手上,也是很有意思的。
“这里,还刻着文字呢。”
“很遗憾,我也认不出来。”
“是啊,毕竟是尚书卿专用的……啊,不对,我懂了!是镜像文字呢。应该是烤肉的时候印上去的,翻一面看一下。”
如长公主所说般将肉翻了一面,石板上印着的字就很明显地展示出来。
“是,幸运吧。”
“……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呢。”
不说话会让人觉得可疑,陆伊觉得还是不再触碰这个话题为是,他默默地把肉又翻了回去。
“这应该说的就是我吧。能和公主一起用餐,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幸运啊。”
“哎呀,是这样吗。那你就好好地细细品尝吧。”
她笑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常了。他们接下来品尝了炒蔬菜和蒸笼点心,最后在享受冰碗内的水果时,陆伊又恢复了明快的心情。
原来如此,当肚子被填饱之后,身心的疲劳也会消退。
大概香茶是那种不在乎做法,只在意简易的心境的东西,所以早已在保温容器中泡好了。给同桌的人倒茶是长公主的工作。
兵器是男人的东西,而水有关的东西则是女子的专利。他们从小听着这个长大,也被教以这些,实际也这么做的。
——从未细想。
刚刚还尝过冰凉的水果的嘴,现在感觉香茶还是热乎乎的。这也是厨房的精心设计吧。正因为有了冰的衬托,已经有点凉了的香茶也能感觉出温度来。
“真好吃呢。”
“真的。让他们把盘子撤下去吧。”
“嗯嗯。”
陆伊轻快地站起来,向门外候着的佣人做出了吩咐。马上好几名女官就进来收走了所有的盘子,并将桌面整理一新。她们又带来了散发清爽香气的热饮,驱散了食物留在空气里的余味。
大概是又开始屏退旁人了吧,女官们离开了屋子。
“我呀……很讨厌战争呢。能像这样品尝美味的食物,只有在太平年间才能做到吧。”
“确实。战场上的食物,真的很过分。”
“我讨厌那种,只要有吃的就满足了的状况……”
所以呢,长公主略微低下头,斜着眼朝上看着他。
紫色的瞳孔映照着灯光,显现出和白昼不一样的色彩。幽深、明亮。冰冷,而又温暖。
“我呀,不希望那些孩子们打起来。”
“是因为食物会变得很难吃吗?”
“对啊。食物会变得很难吃啊。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这种理由或许也可以。
比起没有下定决心、袖手旁观。
“是啊。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呢。”
“我头疼的是,不管怎么做都变成了‘那么开战吧’这样的情况啊。”
看着叹气的长公主,他苦笑着说。
“感觉就是说……所以说男人就是这样啊。”
“你太懂了。不愧是你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我也是男人啊。”
“……当然,女人也是有问题的。大皇子的母亲又是那种人……对了,我们一起想吧?”
“我的荣幸。具体是什么方面?”
看到他满口答应后的询问,长公主感觉有趣地笑了。
“你啊,真的是很棒的人呢。”
“会这么说我的,只有公主你呢。”
“我们来说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吧。我允许一些不正确的发言。”
“真是感激不尽。那么……是什么话呢?”
“你希望下一任皇帝是谁,这样的话题。”长公主轻飘飘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不过这次她可没有笑出声来。
当然,这并不是能笑嘻嘻谈论的话题。身为龙种的长公主笑一笑还可以勉强接受,但是这可不是一介骑士的陆伊能嬉皮笑脸地大放厥词的话题。
“是指‘公主您心属哪位当上下任皇帝’的话题吗。”
因为必须应和长公主的心愿,至今想要避开这个话题也是不可能的。他开始认真地——不仅仅是表情上,他也真正地开始思考——哪位皇子继任会比较好。
“嗯嗯,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嗯——我们来听听公主对每一个皇子的想法吧。这样在谈论的过程中,也方便我们对这个情况进行一个整理。”
“好呀。那我们从大皇子开始吧。”
“好的。”
长公主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孩子的脸。”
“……脸吗。”
大皇子的外貌和皇帝及其相像。长公主讨厌大皇子的长相,这意味着她讨厌皇帝的长相。但是追问下去,好像也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有两张同样的脸啊……如果是哥哥,因为世上只有一个所以还可以忍。但是你想想,如果那样的人同时有好多个。那绝对是不行的。”
确实,自己不愿意去想,有好几个真上皇帝同时存在的世界。
“但是,大皇子和皇帝相像的,也只有脸啊。”
“这才是问题的所在啊,你不这么认为吗?既然如此相像,当然也同样期待他能再现陛下当年的风采。他本人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是,他们本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和陛下一样,无意识地对他抱有和对当年陛下一样的期望,但这也被无情地打脸了。虽然大家没有这个自觉,但是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承认,他们对背离期待而感到不快。反而越来越对其感到厌恶……这是最糟糕的。”
“是这样吗。只是因为那副长相而背叛了,这也太过了吧。”
第一皇子和真上皇帝相像的只有那张脸,没有注意到这点的贵族也大有人在。
“只要在王都,经常出入皇宫就可以发现这个事实。只有新年拜祭时才得以露面的那些贵族,不明白这点也不奇怪。”
“是这样啊。”
“是呢。我是因为经常在各地巡游所以才知道的啊。对于边关的领主来说,天高皇帝远。当然,皇子们对他们来说也是这样。他们也站在各自的立场上观察了一阵,但是说他们不懂还是不懂啊。所以他们只能支持最年长,最像皇帝的第一皇子了。真的很伤脑筋。”
陆伊微笑地看向长公主那睁开的眼。
“那么,答案就出来了。”
“什么意思?”
“大皇子获得支持,真伤脑筋。清楚明了的说,公主觉得那一位并不适合登上皇位。”
“……或许吧,这么说也没有错。”
“恕属下僭越,属下也没有为那一位大人效命的打算。”
长公主眨了眨眼睛,轻声笑道。